神秘女人的神秘嘱托(上)
自从那天晚上的奇遇以后,周旋一直都心神不宁,那女子的眼神总仿佛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像是要向他倾诉什么。他的小说再也构思不下去了,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三天三夜。最终周旋明白了,那把灵感的钥匙,就在那晚的神秘女子的手中。
他要找回这把钥匙。
等了三天以后,周旋终于去找那女子了。他这才明白了她的那句话:"你还记得来这里的路吗?"其实,她早就料到他还会来的,或许她正在等着他呢。
周旋又坐上了那辆公共汽车,坐到终点站下来。按照三天前的记忆,他走进了那条幽静的小路,很快就找到了那片高级住宅小区。现在他的脑子变得异常清晰起来,几乎连眼前的每一块门牌号都能记得,于是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目的地。
周旋走进楼里,犹豫了片刻,终于按响了门铃。
很快,他又见到了那张脸。
"你终于来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扬了扬眉毛,用慵懒的口气说:"我已经等了你三天了。"周旋小心地走进那宽敞的客厅,尴尬地说:"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好了。""我本来就很好啊。"她抿起嘴笑了笑,看起来脸色也比上次红润多了。
周旋坐下来说:"那上次到底是怎么回事?""上次?上次我已经忘记了。我也想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你记得我。"她微微笑了起来:"我当然记得你,周旋。""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周旋总觉得她那副表情似曾相识,他冷冷地说:"你说话的口气就像个女巫。""女巫?你说的好,我喜欢这个称呼。还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谢谢你。"她又笑了起来,坐在周旋的身边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叫田园。""田园——很好的名字。不过,我还想知道更多。""为什么?""因为那天晚上的奇遇。"周旋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是一个作家,正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我想你会给我灵感的。"田园点了点头,用一种夸张的语调回答:"对,你需要灵感,得不到灵感你会很苦闷。""你似乎很了解我?""事实上,我了解你的一切。比如——你的生日。"说完,她就将周旋的出生年月,一字不差地给报了出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周旋吃了一惊,他仔细地想了想,那天晚上她不可能看到他的身份证的。
"这不算什么。我还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你的父母和家庭,你写过的几本书的内容和细节。"周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紧紧地盯着田园的脸,努力在自己的记忆里寻找着。不,除了上次奇遇以外,过去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你调查过我?"难道从一开始起,这就是一个引他上钩的阴谋?或许,一切都是她事先安排好的。可眼前这神秘的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周旋既不是著名人士,也没有家财万贯,为何要偏偏选中他?
她不回答。
周旋继续追问:"你是什么目的?是要利用我吗?""你说对了。"她挑衅似地回答。
"既然,你知道我那么多,那你也要让我知道你的一些事,这样才公平。"周旋又注视了一下这房间,看不出有第二个人居住的迹象:"你是一个人住吗?""是的。""你是干什么工作的?"田园停顿了片刻后回答:"我是搞戏曲的。""演员?""可以说是吧。"周旋点了点头,怪不得她有这样迷人的气质,并且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他的视线又落到了墙上那张大幅照片上。
田园忽然说:"周旋,我想请你为我办件事。""你终于把最重要的话说出来了。"周旋睁大了眼睛,靠近她说,"告诉我,你要我为你做什么?""先等一下。"她站起来,快步走到里间去了。
周旋等了大约一分钟,直到田园捧了一只黑色的木匣走出来周旋瞪大了眼睛,盯着田园手中的木匣,看起来就像捧着个骨灰盒。
"周旋,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放心吧,这木匣子里面装的不是骨灰。"她把木匣缓缓放到了周旋面前。
"那里面是什么?""你没必要知道。"田园冷冷地回答,"你所要做的,是替我保管好它。""保管?"周旋拧起眉毛想了片刻,他真的猜不透,眼前这女子的心里究竟想些什么。不过,如果仅仅只是保管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好吧。我答应你。"田园微微一笑,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谢谢。"瞬间吹气如兰,她口中呼出的气息轻抚着周旋的耳根,让他的两腮有些泛红了。
"不过,就算是保管也应该有时限,总不能让我守着这木匣一辈子吧?""那当然,最多一个月。""没问题。"周旋实在想不出,只不过代她保管这木匣一个月,能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来。不过,这木匣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田园又拿起了木匣,小心翼翼地交到了周旋的手中,幽幽地说:"记住,不要擅自打开这只木匣。"手里的木匣感觉凉凉的,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透过木匣表面渗入了他的体内。周旋身体微微一颤,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田园又说了一遍:"周旋,请记住不要擅自把木匣打开。""好的,我不会打开它的。""谢谢你。"她回退了一步,冷冷地盯着周旋手中的匣子。然后,她又给了周旋一只黑色的大皮包,让他把木匣放到皮包里。
田园吁出了一口气,又叮嘱着说:"请记住我的忠告吧。还有,好好保管它,千万别弄丢了。""那当然。"周旋靠近了她,"田园,你看起来有些紧张?""不。"她摇了摇头,又退了一步说:"我只是有些累了。""你是在要我走吗?好的,我现在就走。"周旋带着木匣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回过头来问:"田园,我今后还能来找你吗?""随时随地都能来。"木匣提在包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周旋不再说话了。他匆匆离开这里,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像玻璃碎片一样洒在他的脸上。
从田园手里拿回这只神秘的木匣以后,周旋就把它牢牢地锁在自家的保险箱里。
第二天,周旋就离开了上海,根据一家外地出版社的安排,他要去那里和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商谈一下关于书稿的问题。
在那座炎热的城市里,周旋度过了非常无聊的几天。周旋的大部分时间并不是在谈稿子,而是在各个旅游景点闲逛。
三天过去了,周旋一无所获。他的心里非常烦躁,而且那里的炎热让他喘不过气来。终于,他感到自己非常渴望见到一个人——田园。
她在叫他。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远隔几百公里,但好几次周旋的耳边,似乎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那声音先是如丝如缕,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然后又是声嘶力竭。是的,田园在召唤着他。
一想到她,周旋立刻就买了张火车票,连夜赶回了上海。
从火车站出来,他在茫茫的人流中踌躇了一会儿,突然有一种被淹没了的感觉。最后,他拼尽全力冲出了人流,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田园的家。
一个小时后,出租车横穿了半个上海,开进了那片幽静的小区。周旋背着旅行包,风尘仆仆地跑进了田园的那栋小楼。
周旋按响了门铃。没人开门。
他又猛按了几下门铃,里面仍没有任何动静。忽然,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安走过楼道,注意到了背着个大旅行包的周旋。
保安警觉地叫了一声:"干什么的?"周旋怔怔地说:"我是来访客的。"保安的神色变得有些异样,指着田园的房门说:"你是找住在这扇门里的女人?""对,发生什么事了?""她死了。"保安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
瞬间,周旋感到背上的旅行包变得异常沉重,直到他浑身无力地靠在墙上。不,这不可能,他大声地问:"她是怎么死的?""今天早上,钟点工按时来为她打扫房间,结果发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当时已经断气了。不过,我们还是把她送到了附近的医院。中午的时候,警察也都来过了。""告诉我,她被送到了哪家医院?"在知道了那家医院的名字以后,周旋飞快地冲了出去。
半小时后,他抵达了那家医院,并找到了为田园做死亡鉴定的医生。
医生初步推断田园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不过,因为送来时已经死亡几个小时了,确切的结果还需要等尸体检验的报告。医生还向周旋详细描述了死者的外貌特征,没错,她确实是田园。
周旋不敢再追问下去了,他与这个不幸的女子不过是萍水相逢,如果再追根究底只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飞快地跑出了充满消毒药水味道的医院。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周旋闭起了眼睛,挡风玻璃上仿佛浮现起了田园的脸——她死了,她居然死了。除了名字和职业外,周旋还对她一无所知。可他心里的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同窗几年的好友故去那样,极度的复杂而酸涩。
是的,她很漂亮,也许还很富有。她还是个戏曲演员,一个引人注目的女戏子。可现在就这么死了,死在自己的床上。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周旋忽然想到,田园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了一样东西——木匣。
木匣正锁在他家的保险箱里。
周旋回到家里,尽管一身的臭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但他还是钻到了保险箱前,小心地转动密码打开了箱门。
他多希望里面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木匣——他的手摸到了木匣。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摸到了田园的皮肤,一个死去的美丽女人的皮肤。周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停顿了片刻,终于把木匣从保险箱里捧了出来。
周旋把木匣放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它。
黄昏时的夕阳从朝北的窗口射进来,一片金光洒在木匣上,让周旋感到不寒而栗。
这是田园委托他保管的东西,不,这是田园存放在他手中的遗物。
人已经死了,木匣还留着。周旋痴痴地盯着它,仿佛田园的生命已转移到了这只木盒子里。
他一直这样呆坐着,直到夜幕降临,房间里一片昏暗。
电话铃响了。
急促的铃声让他浑身颤抖,他看了看电话机,又看了看桌上的木匣,不自觉地把催命般的铃声与这木匣联系了起来。
他终于站了起来,喘着粗气接起了电话。听到电话里的声音他才长出了口气,原来是他父亲打来的电话。周旋还是有些意外,虽然同在一座城市,但他已经两年没和父亲联系过了。父亲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关照了起来,让他注意休息保重身体。周旋敷衍了几句,让父亲放心后挂下了电话。
直到这时候,周旋才注意到他的电话机里有留言。他讨厌随时随地都能被别人找到的感觉,所以他外出的时候不太开手机,就在家里安装了录音电话。
他随手打开了电话录音,立刻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周旋,请把那只木匣,送到幽灵客栈,在——"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周旋的冷汗立刻冒上了额头。天哪,这是田园的声音。
然而,她的话似乎还没有完,因为磁带还在继续转动着……
但机器里却似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不,周旋听到了——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喘息声,这是田园呼吸的声音,但声音实在太轻了,如果不是特别仔细的听是听不到的。或许,当时田园的身体离话筒有一段距离。
周旋屏住了自己的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电话留言,田园那极其细微的呼吸声,通过电话机传入了他的耳中。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组画面,这美丽的女人给他打电话,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就倒在了床上,而话筒则随着电话线悬在半空,在接近地板的高度不停地摇晃着。
磁带又转了几十秒,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停止呼吸了。
她的房间里一定像死一样寂静,没有任何声音来打扰她。但愿她走的时候并不怎么痛苦。周旋呆呆地看着电话机,磁带还是在继续转动,如果对方不把电话挂掉,那么磁带将一直转动下去,记录下对方话筒里所能收集到的所有声音,直到这卷磁带走到最后一毫米。
半小时以后,磁带停止了转动。
此刻,窗外已一片漆黑了。
周旋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把带子倒回去,再从头到尾重新听了一遍。还是跟刚才一样,田园打了一个电话来,留言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中断了,接下去只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直到什么都听不到。但她的电话始终都没有挂,这卷磁带就这样一直录到了最后。
笼罩在黑暗中的周旋转过身,看到了桌上那只木匣的黑影,只感到不寒而栗。他连忙站起来打开了所有的灯,照得房间里亮如白昼。田园留给他的木匣,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桌子上。现在,他真怕这只木匣会突然打开……
周旋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又重新检查了一下电话录音,根据机器上的时间记录,田园打来电话的时间,是今天早晨6点20分。
他记得医生对他说过,推断田园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或许,就在田园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心脏病突然发作,而那段话只说到一半,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
周旋继续猜测下去:上午钟点工来打扫房间,发现了田园的尸体,当时钟点工吓坏了,叫了救护车把田园送到了医院。然后警察也赶到了,对她的房间进行了现场勘察。至于她的电话机,在照相和提取指纹以后,又被重新挂上了。这样,周旋的电话就又能打通了。
现在,最大的疑问就是田园的电话留言。
他把那段录音特地拷贝了一卷带子,然后又重新放了一遍:“周旋,请把那只木匣,送到幽灵客栈,在——”
幽灵客栈?
周旋用一种寒冷的口气,又把这四个字复述了一遍。
这一遍他终于听出来了,在田园的话语里隐约带着痛苦。或许,当时她已经感到自己心脏病发作了,在最危险的关头,却给周旋打了个电话。在电话留言里,她请周旋把那只木匣送到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留言里最后一个字是“在”,她想说的一定是“幽灵客栈”在某某地方,也就是要把地址告诉周旋。接下去她就说不出话了,死神很快就带走了她。
幽灵客栈……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周旋的嘴里喃喃的,反复地念着这四个字,仿佛是一句有魔力的咒语。惨白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心脏在胸口乱跳起来。
他大声地喘着气,紧捂着心口,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那是田园留给他的遗物——幽灵客栈的木匣。
“幽灵客栈?”
叶萧拧着眉毛吐出了这四个字。仅仅听到这名字就足够让你不寒而栗了,更何况这是一个美丽神秘的女子,在临死前留给你的电话录音。更要命的是,她的临终留言有头无尾,刚说到一半就死去了,把后面没来得及说出的半句话带进了坟墓。
“其实,真正令我感到极度恐惧的,是被她带入坟墓的后半句话。”
周旋终于吁出了一口气,端起杯子大口的喝水。不知不觉中一个小时过去了,他把这一场离奇的遭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叶萧。
“你非常害怕,所以就想到了我这个做警官的老同学?”
“没错,这些天我寝食难安,每夜都被噩梦打扰,田园的影子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更要命的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木匣子——”
话音刚落,周旋和叶萧便一齐把目光投向了木匣。
“你真的没有打开过它吗?”
叶萧低下头仔细地盯着木匣,又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它的表面,单从手感上来讲,与普通的木漆盒子没什么区别。
“绝对没有。”
“好的,不要轻易打开它。”叶萧缓缓踱到了窗前,细密的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外面依然笼罩在一片烟雨中,他和着窗外的雨声说:“在心脏病发作的生死关头,人们首先会想到吃保心丸,或者打电话叫救护车。但田园却要给你这个萍水相逢的人打电话,要你把这只木匣送到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虽然不知道她后半句话是什么,但至少可以看出,这只木匣对她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周旋很恰当地补充了一句。
叶萧问:“那你想怎么办?”
“叶萧,我知道你是警官,能不能帮我查一查田园的情况,她过去的简历,她的亲人和朋友,有关于她的一切。还有,她的确切死因真是心脏病吗?”
“行,这应该能查出来。”叶萧停顿了一下,他已经预感到一些事情,“不过,如果这些信息都没有用呢?”
周旋愣了愣,他站起来说:“叶萧,我已经决定了,不管有没有结果,我都必须要完成田园给我的遗嘱。”
“把木匣送到幽灵客栈?”
“是。”
叶萧摇了摇头问道:“可你知道幽灵客栈在哪儿吗?”
“不知道。”
“让我告诉你幽灵客栈在哪里?就在田园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后半句话里。可惜,现在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没有人再会知道幽灵客栈在哪儿了?”
“我会努力调查的。”周旋固执地回答,“我只希望你能够帮我。”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幽灵客栈’并不是一个客栈或旅馆,而是一个人名或者地名?”
“所有的可能性都存在。但我必须要完成田园的嘱托,否则她死不瞑目,她是不会放过我的。”周旋又停顿了片刻,他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
周旋的口气柔和了许多:“我说过,我在写一部长篇小说。”“灵感?”
“你猜的没错。我需要灵感,而恰恰是田园给了我的灵感。那天晚上的奇遇,她临死前的电话留言,这只神秘的木匣,还有——幽灵客栈。”
当说到最后四个字,周旋用了极其低沉的声调。
叶萧开始明白了:“所有这一切都给了你写作的灵感和冲动?”
“是的,所以我必须要把木匣送到幽灵客栈。我确信这将为我带来最棒的灵感,帮助我写出最好的小说。”
“周旋,你会走火入魔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也许那所谓的幽灵客栈,要比虎穴龙潭更可怕。”叶萧想要吓一吓他。
“或许这样更好。”
周旋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笑意。
“但是,我现在能看出你的心里藏着恐惧。”
“这就像是看一部惊悚电影,越是感到害怕,就越是想要看下去。”
叶萧无法反驳他,因为许多人确实有过这种体验。他轻叹了一口气:“好吧,只要不犯法,我会尽力帮你的。”
“谢谢。”周旋的语调变得异常平静,“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叶萧,这是我发自内心的话。这几年来,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能称得上朋友二字的人。”
然后他沉默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话说,房间里只能听到嘀嗒的雨水声。
周旋突然仰起头问:“叶萧,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演话剧的时候吗?”
“永远都不会忘记。”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想起了一个人。”
叶萧的心里忽然一晃。瞬间,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张脸,那巨大的舞台,黑色的帷幕,还有地上凝固的血……
“周旋,你还忘不了她?”叶萧猛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也是。”
“对不起,我不应该提起她。”
叶萧冷冷地看着周旋,一句话也不说。
两个人显得非常尴尬,周旋忽然拿起了桌子上的木匣,轻声地说:“也许,我不该把这木匣带到你家里来,但愿它没有给你带来厄运。”
“我不介意。”
周旋又把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回到了皮包里。他把包捧在胸前说:“我走了。”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叶萧的声音:“一有消息我就会通知你。周旋,小心些。”
周旋微微笑了一下,很快就消失在门外了。
外面的雨水越来越多了,整个房间就仿佛浸泡在了水底。
叶萧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缓缓仰起头,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水域。
田园就躺在他的眼前。
一条白色的被单盖住了她的身体,只露出她那张平静的脸,冷气从她身下幽幽地浮起,缠缠绵绵地围绕着她。叶萧像一尊雕塑般站在旁边,只感到冷气穿越田园冰凉的躯壳,缓缓渗入了他的身体。
现在他终于相信周旋的话了,这女人的身上确实有一股特殊的气质,即便在她死了以后仍然没有变。叶萧最后看了她一眼,心里却在想着她永远都不会说出口的那半句话。然后,他匆匆地离开了法医实验室。
刚才,叶萧已经询问过法医了,尸检的结果证明田园确实是死于心脏病,纯属自然死亡。警方也检查过她生前的房子,除了挂在半空的电话机以外,死亡现场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已经排除了谋杀的可能。
法医实验室外的走廊寂静无声,除了外面汨汨的雨声。高高的窗户透进来幽暗的天光,使这里显得潮湿而阴暗,叶萧站在窗前看着雨点滑过玻璃,渐渐有些出神了。
就在一小时之前,叶萧刚通过公安局内部的系统,查到了田园的简历。田园生于一个传统戏曲之家,她从小就学戏,很早就表现出了戏曲方面的天赋,十二岁便登台演出,到了二十岁已经是戏曲界的后起之秀了。年轻漂亮的女演员,总是能引起男人们的兴趣,在她最红的时候,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表面上附庸风雅,脑子里却一团浆糊的暴发户,这恐怕也是她那间豪宅的来历。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三年前田园红得发紫的时候,却在一次重要的表演中突然昏了过去。人们把她送到了医院,幸亏医生抢救及时,才挽救了她的生命。也就是在这一天,她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绝对不能唱戏了。从此,田园的舞台生涯宣告结束了,她就像一颗流星般划过戏曲的夜空,又迅速地消失了。一开始还有戏迷经常来探望她,但时间一长人们就渐渐地淡忘了她。三年来,田园一直深居简出地生活着,没有多少人了解她的近况。所以,她的死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只有一家报纸做了报道。
想着想着,叶萧不禁有了一股世态炎凉的感觉。
这几天警方调查了田园最近的病史。医院的病历记录表明,最近一年来她的病情每况愈下,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每一次都几乎要了她的命。她的医生甚至认为,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睡梦中死去。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一个月前申请做器官捐献,手续还没办下来,她自己就已经先去了。
还有重要的发现,在她死前三个月,曾经去过一次精神病院。病历记录表明她精神衰弱,因为死亡的恐惧始终缠绕着她。叶萧相信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的心理都会崩溃的,就算真得了精神病也不奇怪。
叶萧开始相信,周旋所遭遇的一切,全都是田园事先安排好的。这个叫田园的不幸女子,知道自己随时随地都会死去,而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办好,那就是木匣,还有——幽灵客栈。所以,她选择了周旋,一个正在寻求灵感的年轻作家。最后,她在濒临死亡的时刻,关照周旋去完成任务。
可惜,死神没来得及让她把话说完。
但叶萧转念又想了想,田园为什么不在把木匣交给周旋的同时,就把去幽灵客栈的要求说给他听呢?又何必要等到最后的关头才打电话呢?或许她是考虑到,只有在死亡时刻的遗嘱,才能让周旋真正坚定去幽灵客栈的决心吧。否则,谁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做这种事呢?
不过还是有许多疑点,叶萧的脑子越来越模糊了。也许,这只是一个绝望的心脏病患者,在临死前的恶作剧吧,而那个被她选中的倒霉蛋就是周旋,至少她曾经去过精神病院。
窗外,雨下个不停。
叶萧感到一阵窒息,他快步冲出了走廊。穿破外面的雨幕,他钻进了那辆跟随了他好几年的桑塔纳中。挡风玻璃上的刮雨器不停划动着,他振作精神踩下了油门,向市图书馆的方向疾驰而去。
连着下了几天几夜的雨,整个城市都仿佛在雨水中泡酥了。尽管市图书馆里明亮而整洁,但叶萧依然闻到一股阴郁潮湿的气息。他呆呆地坐在一间资料阅览室里,周围不断地响起奇怪的脚步声,抬起头就看到一些人影晃动在高高的书架后,感觉就像是在博尔赫斯的世界里。
叶萧已经在图书馆里泡了整整三天,伴随着窗外连绵的阴雨,没日没夜地埋头于泛黄的旧纸堆里,仿佛时光倒流了七十年。
——他在寻找幽灵客栈。
如果幽灵客栈真的存在的话,就一定会在纸上留下痕迹。否则,叶萧实在想不出,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找到它。事先他已经调查过本市所有登记过的旅馆和酒店了,没有一家叫这个名字。叶萧想想也是,谁敢住进这种旅店啊,除非有人故意要玩后现代的风格。
所以,叶萧只能在这里翻阅旧报纸里的奇闻逸事。幸好这里的管理员是他的熟人,帮了他很大的忙,找到了许多有价值的旧报纸。但叶萧依然有大海捞针的感觉,眼前一行行竖立着的文字,不停地散发出陈年的油墨味,仿佛一片浑浊的黑色大海,雨声继续淋漓地落在玻璃上,叶萧依然一无所获,得到的只是用眼过度后的疼痛感。如果下午五点以前还查不到的话,他就决定放弃这虚无缥缈的调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非常意外地看到了那四个字——幽灵客栈。
叶萧立刻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没错,就是这四个字,挑衅似地跳进了他的视线。
这是旧上海的一家报纸,名字叫《江南时报》。印刷日期是民国二十二年八月十九日,也就是公元1933年。他要找的东西,就藏在这张1933年的报纸的副刊版,一篇大约占了四分之一版面的文章,题目就叫《幽灵客栈》。
那个时代的中文报纸都是竖排,在《幽灵客栈》标题的左下侧印着作者的署名——陶醉。
一个特别的名字。叶萧感到这名字有些耳熟,他很快就想起来了,陶醉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一个专栏作家,出道的时候非常年轻,就像颗流星那样划过当时的文坛。1937年淞沪抗战时,日军对闸北的居民区进行了大轰炸,一枚炸弹击中了陶醉居住的房子,最后连完整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现在重要的是,这篇文章并不是小说。
陶醉去过幽灵客栈。
叶萧的心头一跳。原来幽灵客栈真的存在,至少在七十年前曾经存在过。
在看这篇文章以前,叶萧先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又抬眼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雨水依旧在窗外流淌着,四周的人都影影绰绰的,就像眼前这张泛黄的旧新闻纸。
陶醉的文章是这样开头的——“幽灵客栈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
经过了足足二十分钟的煎熬,叶萧终于看完了这篇文章。他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却依然感到很闷。刚才从旧报纸里散发出一股潮湿陈旧的空气,强行钻进了他的胸腔。现在,他大口地喘息着,想要把那股湿气呼出来。
突然,他把头低了下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周围。他似乎感到有一双眼睛,正藏在那几大排书架的背后,偷偷地窥视着他。
“我怎么了?”
叶萧暗暗问自己为什么在看完这篇文章以后,突然产生了这种荒唐的感觉?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陶醉英年早逝的脸……
他不愿再想下去了,立刻掏出了手机,拨通了周旋的电话号码。
电话铃响了好一会儿,叶萧暗暗祈求周旋在家,不要再用电话录音来迎接他。
“喂?”
还好,是他真人的声音。
“周旋,我是叶萧。”
“结果怎么样?”
“我想,我找到幽灵客栈了。”
三天以后。
连续几天的绵绵阴雨已经停止了,但叶萧的心情却似乎还停留在雨中。他快步走进长途汽车站,在喧嚣的大厅里等候着周旋。
周旋终于来了,他背着一个大旅行包,里面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就像是个野外旅行者。他走到了叶萧的身边,微微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送我的呢?”
“算了吧。”叶萧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拍了拍周旋的肩膀,“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真的要去幽灵客站吗?”
“当然,我早就想清楚了,不会放弃的。”“木匣呢?”“放心吧,它在我背后的包里。”
周旋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他已经预先买好了车票,现在只等着上车了。叶萧紧紧地跟在他身边,关照着说:“到了那里就给我打电话。”
“没问题。”他忽然停了下来,郑重地说:“叶萧,谢谢你了。如果没有你在图书馆里查到那份旧报纸,也许我永远都找不到幽灵客栈。”
“不过,我现在有些怀疑,那篇文章究竟有几成是真实的。”
“只要有百分之一是真的,我也会找到那里的。”
周旋自信地回答。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周围都是匆匆的旅人,叶萧不断地环视四周。他的耳边充斥着各种不同的方言,不时还传来小孩的哭声,这一切都让那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一时间,他竟然有了些恍惚。
“你怎么了?”
“不,也许是最近太累了。快上车吧,我看到牌子了。”
顺着叶萧手指的方向,周旋看到了一辆白色的旅行巴士,这辆长途汽车的终点站将是浙江省K市西冷镇。
根据三十年代旧报纸上那篇文章里的内容,他将要到西冷镇上去寻找幽灵客栈。
叶萧一直把他送到了大巴士跟前。周旋靠在车门口,握紧了他的手说:“叶萧,谢谢你能来送我,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然而,叶萧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叶萧叹了口气,终于开口了:“周旋,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一个人。”“谁?”“小曼。”
叶萧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名字。周旋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一身不响地转过身去,三步并做两步跳上了车厢。叶萧呆呆地站在车门口,也许自己说错了?其实,叶萧今天来送他上车,就是为了把这句话说给他听。
片刻之后,他又听到了周旋的声音。
他看到周旋把头从车窗里探了出来,向他挥着手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或者给你写信。”
“多保重!”叶萧也大声地叫了起来。
长途大巴缓缓地开动了,周旋把头缩回到了车厢里,但他依然在向叶萧挥手。叶萧目送着大巴开出长途汽车站的大门,转弯后就看不见了。
——这辆车将载着周旋开往幽灵客栈。
其实,刚才叶萧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天色变得越来越暧昧,说不清是多云还是阴,偶尔还会有稀疏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到周旋的脸上。他坐在大巴的后排一个靠窗的座位上,低垂着眼帘看着窗外的田野,夏日里的江南一片诱人的绿色,高速公路边上的树丛正飞快地向后退去。
长途大巴飞驰在沪杭高速公路上,很快就开出了上海。但要到达这趟旅程的终点——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还需要整整七个小时的车程。周旋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上午八点半,照这么算要到下午三点半才能抵达目的地。
最近几年来,他为了写作跑了许多地方,坐七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也算是家常便饭。然而,这一回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从大巴启动的那一刻起,周旋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当时他看着车窗外的叶萧,不停地向他挥着手,周旋能从他的眼睛里,发现某种他不愿意说出口的东西。周旋猛地摇了摇头,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完成田园临死前的遗嘱,他觉得这是自己对死者应尽的义务。
周旋忽然感到了口渴,仿佛体内的水分瞬间都流失了。周旋向头顶的行李架望去,上面放着他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每隔半个小时他都要看一次,因为包里有那只木匣。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它,仿佛能直接透视到包里的木匣。
周旋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旅行包拿了下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打开了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两大瓶水。在旅行包的里面,还有一个黑色的皮包,木匣就被包裹在皮包里面。他用劲地捏了捏,手上立刻感觉到了木匣上雕刻的花纹。除了木匣以外,旅行包里还有一部笔记本电脑、一台一次成像的照相机、几本书和几套换洗的衣服。
他喝了一大口水,这才感到一阵清凉。然后,他警觉地看了看四周,确信旁边没有人注意到他,才把旅行包放回到了行李架上。这时候,他感到一阵浓浓的困意涌了上来,窗外绿色的景致再也无法吸引他了,眼皮禁不住缓缓放了下来。他的意识渐渐的模糊了,高速公路上飞驰的车子轻微地晃动着,就像在掀起微澜的大海上航行的帆船。
周旋很快就被黑色的海水淹没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渐渐地浮现起一个女子的背影,她在一片坟墓中漫步着。一阵浓浓的白雾笼罩着他们,他努力想要追上她,但却始终都抓不到她的身体。他感到自己的胸口越来越闷,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除了她的脸。瞬间她回过头来,他看清了她的脸。于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叫了起来——“小曼!”
一切都消失了。周旋跳了起来,惊恐万分地看着四周,坟墓和她都不见了,周围并不是白雾,而是一双双冰凉的眼睛。车厢里所有的旅客都紧盯着他,周旋这才意识到刚才做了一个噩梦,那一声惨叫声正是出自于他的口中,把全车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你没事吧?”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女人问他。
“对不起,我刚才做了个噩梦。”
周旋狼狈不堪地回答。
“你刚才叫的那个小曼是谁?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吧?”这女人看起来喜欢刨根问底。周旋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然后,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看着窗外的景色,茫然地问道:“请问现在到哪儿了?”
“马上就快到西冷镇了。小伙子,我看你从上午一直睡到现在,昨天晚上没睡好吧?”
周旋尴尬地点了点头。他急忙看了看表,才发现已经下午三点钟了。没想到自己睡了足足有六个多小时,这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浙东沿海的丘陵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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