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马头娘庙里的神虫
上
这段事接着前面“表哥捡到的宝物”,是表哥在90年代初的经历。那阵子他还是社会青年,待业了好几年找不到好工作,摆过租赁小人儿书的摊子、卖过羊肉串,还开过台球厅和录像厅,但哪样也做不长久。
有一年,表舅逼着表哥学门手艺,以便今后安身立命,也就是跟个南方师傅学煮狗肉,表哥被家里人唠叨得想死的心都有,按着脑袋不得不去。从此师徒俩每天晚上,在城郊一条很偏僻的马路边摆摊儿,那地方早先叫“马头娘娘庙”,这是民间的旧称,解放之后不再使用,据说此地怪事极多。
马头娘娘庙这个带有神秘色彩的地名,当然也有讲儿,往后再细说。先说这位卖狗肉的老师傅,老师傅是江苏沛县人,祖上代代相传的手艺,天天傍晚蹬着辆三轮车,带着泥炉和锅灶,有几把小板凳,还卖烧酒和几样卤菜,挑个幌子“祖传沛县樊哙狗肉”,买卖做到后半夜才熄火收摊儿,专门伺候晚归的客人,天冷的时候生意特别好。
表哥曾听老师傅讲过“樊哙狗肉”的来历,做法起源于两千多年以前。樊哙本是沛县的一个屠户,宰了狗煮肉卖钱为生,后来追随汉高祖刘邦打天下,成了汉朝的一员猛将,他卖的狗肉是土生大黄狗,用泥炉慢火煨得稀烂,直接拿手撕着卖。
当时汉高祖刘邦也在沛县,虽然充着亭长的职务,却整天游手好闲,赌钱打架,下馆子吃饭从来不给钱,他最喜欢吃樊哙卖的狗肉。打老远闻见肉香,便知道樊屠户的狗肉熟了,一路跟着味道找到近前,每次都是白吃不给钱,还跟人家流氓假仗义。
樊哙是小本买卖,架不住刘邦这么吃,碍于哥们儿义气,也不好张嘴要钱,只得经常换地方。谁知刘邦这鼻子太灵了,不管在城里城外,只要狗肉的香气一出来,刘邦准能找着,想躲都没处躲。
最后樊哙实在没办法了,干脆偷偷摸摸搬到江对岸去卖狗肉,他合计得挺好,这江上没有桥,船也少得可怜,等刘邦闻得肉香在绕路过江,那狗肉早卖没了。可刘邦是汉高祖,真龙天子自有百灵相助,竟有一头老鼋浮出江面,载着刘邦过江,又把樊哙刚煮好的狗肉吃了个精光。樊哙怀恨在心,引出江中老鼋,杀掉之后跟狗肉一同放在泥炉中煮。
至于“老鼋”到底是个什么生物,如今已经不可考证了。有人说是传说里江中的怪物,有人说其实就是鳖,也有人说是看起来像鳖的一种元鱼,现在已经灭绝了。但别管这东西是什么了,反正樊哙把狗肉和老鼋放在一起煮,香气远胜于往常,闻着肉香找上门来的食客络绎不绝,樊哙的买卖越做越好,他也不好意思再怪刘邦了,任其白吃白喝。
从此樊哙狗肉成了沛县的一道名吃,往后全是用老鳖和狗肉同煮,配上丁香、八角、茴香、良姜、肉桂、陈皮、花椒等辅料,盛在泥炉瓦罐当中,吃起来又鲜又烂,香气扑鼻,瘦的不柴,肥的不腻,而且按传统古法,卖狗肉不用刀切,一律用手撕扯。据闻是当年秦始皇害怕民间有人造反,将刀子全部收缴了,樊哙卖狗肉的刀也未幸免,所以这种手撕狗肉的习俗流传至今。
老师傅迁居到天津,摆了个摊子在路边卖沛县樊哙狗肉,手艺非常地道,每天卖一只狗,表哥不吃狗肉,也见不得人家宰狗,只是被家里逼得无奈,帮着老师傅看摊儿,做些收钱端酒收拾东西之类的杂活儿。
师徒俩摆摊儿的地方,是在小西关监狱再往西面的马路上,以前这里位置很偏僻,过往的人不多。身后不远是大片野草丛生的坟地,夜里有几盏路灯照明,摊子守着电线杆子,趁着光亮做买卖。常有小西关监狱里的警员,晚上下班之后来这吃点东西,也有那些好吃的主儿,不辞辛苦,大老远骑着自行车过来。寒冬里要上半斤狗肉二两烧酒,拿张小板凳坐在路旁,迎着烧得正旺的泥炉向火,先喝几口滚烫的鲜美肉汤,一边吃肉一边就酒,同时跟老师傅唠唠家长里短,遇上朔风凛冽雪花飘飞的日子,不但不觉得冷,全身上下反而是热乎乎的,别提有多舒服了。
那年天冷得早,十二月底,快过阳历年了,过来场寒流,头天下了场鹅毛大雪,民谚有云,风后暖雪后寒,转天刮起了西北风,气温骤降,出门就觉得寒气呛得肺管子疼。师徒俩知道今天的吃主儿肯定多,傍晚六点来钟出摊儿,早早地用炭火把泥炉烧上,将肉煮得滚开,带着浓重肉香的热气往上冒。
狗肉又叫香肉,俗话说“狗肉滚一滚,神仙也站不稳”。表哥以前养过狼狗,即使沛县狗肉用的是土狗肉狗,他仍然不能接受吃狗肉。可这天寒地冻,冷得人受不了,闻得肉香自然是直咽口水,忍不住喝了几口肉汤,鲜得他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从骨头缝里往外发热,顿时不觉得冷了。
表哥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上来,还想再喝碗肉汤。可这时天已经黑了,寒风中又飘起了雪花,有两个刚下班的狱警,这都是老主顾了,过来围在炉前一边烤火,一边跟老师傅聊天。主顾一落座不用开口,老师傅照例也要先给盛两碗肉汤,然后再撕肉。表哥只好忍着馋,在旁帮忙给主顾烫酒。
老师傅老家在沛县,从他爷爷那辈儿搬到天津卫,到他这辈儿,家乡话也不会说了,祖传熏制樊哙狗肉这门手艺却没走样。这摊子小本薄利,为了省些挑费,所以在这种偏僻之处摆摊儿,能找过来吃的全是老主顾。赶上那天也是真冷,正合着时令,夜里九点多,泥炉前已围满了吃主儿,再来人连多余的板凳都没有了。
师徒二人没想到来这么多食客,老师傅让表哥赶紧去找几块砖头,垫起来铺上垫子,也能凑合着坐两位。这时候天都黑透了,只有路上亮着灯,上哪找砖头去?
表哥转着脑袋看了半天,没瞧见路上有砖头。他拎着气灯往野地里去找,摊子后面是远看是一片荒坟,当中却有一块空地,二十平方米见方,地上铺的全是大方砖,砖缝里也长着草。往常不从这走,看不到草丛里有古砖,好像是好多年前有座大屋,后来屋子倒塌,墙壁都没了,只剩下地下的砖石。
表哥用脚拨开积雪,一看这不是现成的砖头吗,可手里没家伙,没办法撬,只能用手去抠。刚要动手,瞧见附近有块圆滚滚的巨石,似乎是个石头碾子,半截埋在土里,可能是前两天风大,吹开了上面的泥土才露出来,看形状又长又圆。他使劲推着这浑圆的石碾子,并未觉得特别沉重,可能是尊泥胎,外边有层石皮子裹着,中间是空的,也没看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把它推到摊子前,上面垫了些东西加高,继续忙活给吃主儿们烫酒加肉。
等到把泥炉里的狗肉卖光,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路上早没人了。在这漆黑的雪夜中,除了昏黄的路灯,只有远处小西关监狱岗楼里的探照灯依然亮着,剩下师徒二人熄掉炉火,收拾好东西装到三轮车上。老师傅看那半截泥胎不错,放在路边也不用担心有人偷,什么时候吃主儿来得多,搬过来还能坐人。
这时表哥把垫在泥胎上的东西拿开,无意中发现这泥胎轮廓古怪,依稀是尊塑像,再仔细看看,像只圆滚滚的巨虫,心里不免打了个突,毕竟附近有些老坟,这泥胎塑像奇形怪状,莫非是哪座坟前的东西?
老师傅在旁瞧见,立即沉下脸来,问表哥道:“这东西是从哪找来的?”
表哥说:“在后头那片坟地附近找到的,师傅您认识这东西?这泥像怎么跟只大虫子一样?”
老师傅点了点头,说道:“这是庙里供的神虫啊,你从哪推过来的,赶紧推回去,这是不能随便挪动的。”
表哥看那尊泥像应该有许多年头了,风吹雨淋磨损甚重,怎么看也看不出原先是什么模样。可他土生土长,从没听说附近哪座庙里供着神虫,难道那乱草间的古砖曾是座大庙?表哥好奇心起,问老师傅:“神虫到底是什么虫?这里头有没有什么说法?”
老师傅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脑子里迷信思想根深蒂固,斥道:“别多问,你先把神虫推回原位,要不然一会儿该出事了。”
表哥吃了个烧鸡大窝脖,只好将那尊神虫推了回去。黑天半夜,又下着雪,哪还记得住地方,他向来也是敷衍了事,胡乱推到那些石砖附近,然后帮师傅收摊儿,回去的路上扔放不下这件事,接着刨根问底,肯求老师傅讲讲“神虫”的来历。
老师傅拿表哥没办法,说好多年前他爷爷在这摆摊儿卖狗肉,那时候还有座庙,庙里供的便是神虫,民间称其为“马头娘娘”,也叫“马头娘”。
表哥一听更纳闷了,马头娘娘是谁?听这称呼像是个女人,怎么会是只大虫子?
老师傅说其实马头娘娘就是只虫,南方乡下拜它的人极多,到北方则十分少见,偌大个天津卫,也只有这么一座“马头娘娘庙”。
中
老师傅给表哥讲起马头娘娘庙的事情,此地有座古庙,建造于两百多年以前,庙里供的是蚕神,所谓的马头娘娘,也叫马头娘,指的是蚕祖,旧时江南养蚕的桑农全拜它。
盐打哪咸,醋打哪算,蚕为什么被称为马头娘娘,说来也是话长,甚至还有几分恐怖色彩,在很久以前,蜀中那地方有个姑娘,生得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爹娘对她视若掌上明珠,到了该出嫁的岁数,还没找着合适的婆家。家里也是衣食无忧的富足之家,当爹的是个地主。有一次贼寇作乱,沿途烧杀抢掠,合该地主倒霉,出门遇到了贼兵,贼人胁迫他做了马夫,专门给贼兵首领牵马坠蹬。
家里剩下母女两个,听得这个消息抱头大哭,反贼迟早会被官兵剿灭,当家的地主纵然不死在贼营,也得让官军当成贼寇砍了脑袋,这可如何是好?
主母情急之下,到处求人帮忙,承诺不管谁能救回地主,除了重金报答,还要把女儿下嫁给此人。可刀兵无眼,街坊邻里全是耕种为业安分守己的村民,躲都躲不及,哪有本事到贼营之中救人,找到谁谁都是摇头叹气。
母女二人深感绝望,此时家中养的那匹高头大马,突然挣开缰绳跑了出去,过了几天竟驮着地主回到门前。原来此马颇通灵性,又识得路途,趁夜跑进贼营,地主骑了这匹马闯营而出,躲过了穷追不舍的贼兵,平安返回家园,一家三口劫后重逢,皆是不胜之喜。可主母当初说过,谁救回地主,便将女儿下嫁给谁作为报答,这话十里八乡都传遍了,男女老少没有不知道的,但谁也没想到,将主人救回来的居然是这匹马,难道要将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此马?
主母有意反悔,常言说狠毒不过妇人心,她一不做二不休,将那匹马用铁链锁住,又找来屠户把这匹高头骏马宰掉。而屠户是个贪心的人,背着主母,偷偷带走了马皮,到外面卖给了皮匠,皮匠熟过马皮,制成了皮褥子,拿到皮货店里贩卖。当时无话,到了冬天,天气格外寒冷,主母心疼女儿,怕她冻着,特意找人买了床皮褥子给女儿取暖,哪成想到夜里,那皮褥子越裹越紧,将女儿活活憋死在了其中。裹着马皮的女尸,埋在土里变成了蚕,老百姓们就称它为马头娘。
这是蚕祖最早的由来,不过在常见的马头娘娘庙里,正中神位上供的泥像,却大多是一位身穿宫装的女子,胯下骑乘骏马,身边侍立着有两男两女四个童儿,分别捧着“桑叶、蚕、茧、丝”四样东西。蚕祖神虫的泥像摆在侧面当成化身,当中这个女子才叫马头娘娘,也叫马明王。蚕农们摆设酒肉,在马幛前焚烧香火,祭拜的主要神祇,是这位马头娘娘。
因为在明朝初年,大明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颁布过一道法令,一个人栽桑树十五株,可免除徭役,减轻了蚕农们很大的负担,蚕农们认为这是朱元璋的皇后马娘娘之意。大脚马皇后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素有贤名,桑农便将她供在庙里,当做是蚕祖转世投胎,作为蚕庙里的正神,这才有了马头娘娘庙的名称。
不仅桑农拜马头娘娘,有许多贩运丝绸的商贾,也要到庙里烧香祭祀。清朝末年,某绸缎商在天津卫建了座马头娘娘庙,庙里供的马姑马明王,这是入乡随俗,当地人习惯称马头娘娘为马姑。天津这边的风俗是南北汇聚自成一体,执掌桑蚕的马头娘娘到了此地,有不少人到这烧香许愿,祈福求子,据说庙里有尊神虫的泥像,格外灵验。
老师傅的爷爷那辈儿,因躲避官司,从老家沛县迁到天津卫居住,摆了个狗肉摊子为生。那时候马头娘娘庙的香火很盛,别看是在城郊,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隔三差五还有庙会节庆。后来解放军发动平津战役,城西是主攻方向,这座庙毁于战火,再也没有重建,墙体屋顶和神像也都损毁了。
马头娘娘有两个神位,一个是宫装跨马的女子,另一个是只大蚕的化身。老师傅从解放前就在这附近摆摊儿,年轻时亲眼看过“神虫”的泥塑,庙毁之后再没见过,还以为早已不复存在,想不到这马头娘娘庙被毁这么多年,这尊蚕神的泥像竟然还在。老师傅相信蚕神有灵有应,所以吩咐表哥赶紧把蚕神泥像推回原位,免得惹来麻烦。
表哥听了这蚕神庙的来历,只是觉得新鲜,但蚕神显灵的事怎么听怎么离奇,如果真有灵应,这座庙怎么会毁于战火?马头娘娘连自己的神位都保不住,它还能保着谁?可见是民间的迷信传闻罢了,像老师傅这种上岁数的人才愿意相信。老师傅看出表哥的意思,说道:“你小子别不信,这泥塑的神虫真有灵性。”表哥说:“师傅我信还不成吗,泥人儿也有个土性,泥胎塑像常年受到香火祭祀,必然有灵有应,但盼它保佑咱这买卖越做越好。”
老师傅听这话就知道表哥还是不信,他说:“这马头娘娘庙跟江南的风俗不同,善男信女们到此烧香许愿,常有祈福求子保平安的,与咱这卖樊哙狗肉的摊子毫不相干。解放前我就在这附近摆摊儿了,多次见过庙里的神虫显灵。”
表哥道:“师傅您给说说,这庙里的神虫怎么显灵?它给您托梦来着?”
老师傅说俗传“狗肉化胎”,是说孕妇吃了肉狗,肚子里的胎儿就会化成血水,其实根本没这么档子事儿,这才是真正的迷信。南方人信的多,天津卫倒没有这种说法。早年间我祖父在沛县卖狗肉,有个孕妇买去吃了,那孕妇自己走路不慎摔了一跤,撞破了羊水,以至流产,却怪到咱这狗肉摊子头上。祖辈不得不背井离乡,举家搬到这九河下稍做买卖。我从记事开始,便跟着我爹在这摆摊儿,用泥炉瓦罐煮狗肉。
那还是在解放前,马头娘娘庙香火最盛的时候,老师傅当时二十岁不到,已经能一个人挑大梁,煮出来的狗肉五味调和,远近有名。和现在一样,也是每天傍晚出来做买卖,到半夜才收摊。有一次忙活到后半夜,路上早没人了,剩下他自己收拾好炉灶,正要回去,隐隐约约听到庙里有声音传出,离得远了,那动静又小,听不真切。这座马头娘娘庙附近没有人家,庙里也没有庙祝,深更半夜哪来的动静?他以为是有贼人来偷庙内的供品,那时也是年轻气盛不知道怕,手边摸到一根棍子,拎着棍子走进去,寻思要是有小偷小摸之辈,挥着棒子喝骂一声,那做贼的心虚,肯定扔下赃物开溜。谁知到了庙里一看,前后不见半个人影,连只野猫和老鼠都没有。当晚一轮明月高悬,银光铺地,这马头娘娘庙的规模也不大,从庙门进去只有当中一座小殿,殿中一片沉寂,那马头娘娘和几个童男童女的塑像,在月影中黑蒙蒙的,白天虽然看习惯了不觉得怎么样,夜里一看,真让人感觉毛骨悚然。老师傅也不免有几分发怵,心说:“可能偷东西的贼,听到我从外面走进了,已然脚底下抹油——溜了。”想到这转身要往回走,忽然听身后传出小孩的啼哭声,那声音很小,但夜深人静,离得又近,听在耳中分外的诡异真切,把他吓得原地蹦起多高。往后一看,哪有什么小孩,只有那尊神虫的泥胎。以前多曾听闻,马头娘庙里最灵异的是这神虫,常会发出小儿啼哭之声,求子嗣的善男信女全给它磕头烧香。往常别人说他还不信,泥土造像能发出小孩的哭泣声,这事怎么想怎么邪门儿,这次让他半夜里撞上了,吓得魂都掉了,跌跌撞撞地爬出庙门,一路跑回家中。后来倒没出过什么怪事,打这起相信庙里的神虫灵应非凡,也跟着善男信女们前去烧香磕头,继续在附近摆摊儿做生意。打仗时马头娘娘庙毁于炮火,转眼过去那么多年,想不到这尊神虫的泥像,埋没在荒草泥土间,还能保留至今。别看外面那层彩绘都掉光了,但一看那轮廓形状,老师傅立时认出是庙里供的神虫。
表哥一边蹬着三轮车,一边听老师傅说了许多年前的经过,只当听个段子,还是不愿意相信,泥土捏成的神像,怎么可能会在夜里像小孩一样啼哭?
师徒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到家了。表哥将老师傅送进屋,自己才冒着风雪回家睡觉。他累了一晚上,到家先洗个澡,躺在床上便睡,连个梦也没有,等睡醒觉,再起来吃饭的时候,已经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傍晚又跟老师傅去那条路上摆摊儿卖狗肉,结果当天夜里就出事了。
下
这两天连着下雪,大雪下得推不开门,一般做小买卖的全歇了。老师傅这祖传的沛县狗肉,却是天冷好卖。师傅两人顶风冒雪,用三轮车拉上炉灶,来到往常摆摊儿的路边,烧起泥炉,把狗肉装到瓦罐里用火煨上,准备好了板凳等待客人。
表哥对老师傅说:“师傅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您这祖传的手艺这么地道,老主顾又多,怎么不自己开个小馆子,这么大年纪了还在这偏僻的路边摆摊儿,天寒地冻何苦遭罪?”
老师傅叹气说自己没儿没女,好不容易收了表哥这个徒弟,这小子又懒又滑,做买卖只会偷工减料,祖传的沛县狗肉到这辈儿,恐怕要失传了。他上了岁数,也没有开店的精力了,趁着身子骨还能动,才到路边摆个摊子,主要是放不下那些老主顾,对付着过一天算一天。
表哥一听这话别提多泄气了,合着师傅根本没拿自己当回事,他跟老师傅拍胸脯子保证:“师傅您别看我手艺学得不怎么样,可师徒如父子,往后您岁数大了,我给您养老送终。”
老师傅给了表哥脑袋上一个暴栗儿:“你小子这就想给为师送终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欣慰,觉得这个靠不住的徒弟也懂事儿了。
说话的工夫,天色渐黑,狗肉煨得软烂,热气腾腾肉香四溢,陆续有吃主儿过来,围着泥炉坐在摊前,老师傅撕肉加炭,表哥则忙着烫酒收钱。这条路身后是坟茔荒野,对面是大片田地,隔着田地有村镇,今天来的几个吃主儿都在那住,彼此熟识,相互寒暄着有说有笑。
雪下到夜里,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路上行人车辆绝迹,可能电线被积雪压断了,整条路上的路灯都灭了。老师傅在摊子上挂起一盏煤油灯,加上炉火照亮,这老鳖狗肉是大补,热量很大,风雪中围着路边烧得火红的炭炉吃,更添美味,所以真有那嘴馋的主儿,冒着雪摸着黑赶来吃上一顿。
夜里十点来钟,风停了,雪还下个没完,表哥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老师傅正忙着,也顾不上他,让他自己找地方解决。
表哥平时并不关心国家大事,但他有个习惯,上厕所必须看报纸,从摊子上抄起一张破报纸,夹上手电筒一溜儿小跑,蹿到了后面的草丛里放茅,嘴里还念叨着:“脚踩黄河两岸,手拿秘密文件,前边机枪扫射,后面炮火连天……”
表哥在雪地里解决完了,浑身上下如释重负,但也冻得够呛,想赶紧回到摊子前烤火取暖。这时手电筒照到身前一个凸起的东西,覆盖着积雪,他恍然记起,之前把神虫的泥像推到此处,离着刚才出恭的地方仅有两步远。他虽然不信老师傅的话,可怎么说这也是庙里的东西,又想到泥像夜里啼哭的传闻,心里也有些嘀咕,起身将泥胎塑像推到远处。
谁曾想天太黑,没注意附近有个斜坡,表哥用力一推,把神像推得从斜坡上滚了下去,撞到底下的石头上,那泥像外边有层石皮,毕竟风吹雨淋这么多年,滚到坡下顿时撞出一个大窟窿。表哥连骂倒霉,拿手电筒往底下照了照,猛然发现神虫泥像破损的窟窿里,露出一个小孩的脑袋,白乎乎的一张脸。
表哥吓得目瞪口呆,马头娘娘庙里这尊泥像,听说已有两百多年了,里面怎么会有个小孩?那孩子被塞到密不透风的泥像里,还能活吗?
稍微这么一愣神,一阵透骨的寒风吹来,刮得表哥身上打个冷战,定睛再看那泥像的窟窿,却什么都没有了,他也不敢走近观瞧,暗道一声见鬼,急忙跑回狗肉摊子处。
老师傅忙着照顾那几位吃主儿,见表哥回来立刻招呼他:“你小子又跑哪去偷懒了,还不快来帮忙。”
表哥没敢跟老师傅说,当即上前帮手,手上忙个不停,心里却七上八下难以安稳,总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个小孩。
以前听过一种说法,小孩身子没长成,死掉半年就连骨头都腐烂没了。许不是以前有人害死了一个孩子,把尸身藏在那泥像里,夜里那哭声是小鬼叫冤,烧香的善男信女们听了,误以为是神虫显灵,自己将泥像撞破一个大洞,外面冷风一吹,封在泥胎中的尸骨立时化为乌有。他脑子里全是这种吓人的念头,好不容易盼到收摊儿,骑着三轮先送老师傅进屋,再回到自己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
表哥把三轮锁在胡同里,那时候住的还是大杂院,院门夜里十点准关,门里面有木栓,不过木栓前的门板上留着条缝隙,能让人把手指头塞进去拨开门栓。他伸手拨开门,心里还惦记之前看到的情形,下意识往身后看了看,只见雪在胡同里积得很厚,可雪地里除了他走到门前的脚印,还有一串小孩的脚印。
表哥大吃一惊,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可那脚印极浅,鹅毛般的大雪下个不停,转眼就那串细小的足迹遮住了,只剩下他自己的脚印,由于踩得深,还没让雪盖上。他不禁怀疑是自己脑袋冻木了,加之天黑看错了,心头扑通扑通狂跳不止,但愿不是那屈死的小鬼跟着回家了,慌里慌张进院回屋。
表舅两口子还没睡,等着给表哥热点饭菜吃,一看表哥进屋之后脸色不对,忙问出什么事了?
表哥一怕爹妈担心,二怕老两口唠叨,推说今天吃主儿多,忙到深夜特别累,睡一觉就好了。胡乱吃点东西,打盆洗脚水烫了脚,躺到床上却是提心吊胆,灯也不敢关,拿被子蒙着脑袋,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那时居住条件不好,住平房,屋子里很窄,床和衣柜都在一间屋里。表哥烙大饼似的正折腾呢,觉得自己胳膊上凉飕飕的,用手一摸什么也没有,他心里纳闷是怎么回事,揭开被子看了看,没看到有什么东西,刚想蒙上头接着睡,可无意当中往衣柜的镜子上瞥了一眼,发现有只小手,正抓着他的腕子,更可怕的是这只小孩的手只能在镜子里看到。
表哥吓坏了,夜里两三点,他“嗷唠”一嗓子惊叫,把表舅和表舅妈也都吓醒了。表哥再瞪眼往镜子里看看,除了他自己之外什么都没有。屋里的灯还开着,身上出了一层白毛汗,说不清刚才是做梦还是真事,随后发起了高烧,不知道是冻着伤风还是吓掉了魂儿,去医院打了吊瓶。那年头不像现在,如今牙疼去医院都要输液,以前是这人快不行了才打吊瓶,说明情况很严重了。
表舅得知此事之后,等表哥恢复过来,能下地走动了,带着他去找一位孙大姑。据说这孙大姑年轻时跟个老尼姑学过本事,会看阴阳断祸福,很多人都信她,乡下有盖房子选坟地的事,经常找孙大姑去看。比如“头不顶桑,脚不踏槐”之类的民间说道,因为桑树的桑与丧同音,槐带着鬼字,又与坏同音,这都是住家的忌讳,所以一般不用桑木做梁,也不用槐木做门槛。传统讲究是“东种陶柳西种榆,南种梅枣北种杏”,这叫“中门有槐,富贵三世,屋后有榆,百鬼不近”。还有种说法“宅东种杏树,宅西种桃树,皆为淫邪之兆,门前种双枣,门旁有竹木,清脆则进财”,反正诸如此类这些事情,孙大姑熟得不能再熟了。据说她还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信孙大姑的人是真信,不信的人则说她脑子有问题,或是指责她以迷信手段骗钱,属于街道居委会重点盯防的对象。
表舅历来相信这些,带着表哥上门拜访,特意拎了两包点心,孙大姑却不收,让表哥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听完让爷儿俩回去等消息。转天告诉表舅,以前马头娘娘庙里的庙祝存心不善懂得邪法,从人贩子手里买来一个孩子,把这小孩堵在泥胎里,活活憋死了。这屈死的小鬼一直出不去,有时候夜里就在那哭,不知情的人听到,以为是神道显灵,使得香火大盛,庙祝以此来收敛钱财。这事过去好几十年了,那庙祝也早已不在人世,咱烧些纸钱请人做场法事,超度一下这小鬼的亡魂,应该就不会再有事了。
表哥一家为此事花了些钱,从大悲院请和尚念了几卷大经,拿表哥自己的话来形容,听完经之后,好像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头就此没了。是不是心理作用就不知道了,总之从这开始不再有怪事发生,他又跟着老师傅,在路边摆了两个多月的摊子。
冬去春来,天气转暖,生意冷清了不少。老师傅身体欠佳,可能是劳累了一辈子,连咳带喘一病不起,竟而撒手西去。表哥一直在旁伺候,直到送终火化,那门沛县狗肉的手艺终究没能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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