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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平原反应

    我在进入湛清的城市一周后,就匆忙中投入工作了。

    这个城市有些大,大得可以顷刻间把一个人淹没,像细微介质的泡沫星子掉进波浪汹涌的大河。

    第一天上班,站在公司大楼对面,我就发现,从我的住处到我的办公室,需要经过一段大河流水一般攒动着无数车辆的车河;眼前那繁荣的街口,它竟然有六条岔道。纵横交错,每一道出口都花花乱乱。车流,人流,紧绷的间距,晃闪的视觉,叫我不知所措。

    红灯亮起来,没有人前行,我却直接朝着红灯大踏步前进。听到身旁人担心地招呼,“姑娘,红灯!红灯!”我却已经陷入车河。一辆小车擦着我的皮肤呼啸而过,惊得我一身热汗,思维因此紊乱。我揣摩那迎面而上的车会左行,它却偏偏右行。我朝左闪身,它又因让我而改道左行。慌张得左右乱撞。

    我站在车河当中打晃,一身汗。思想里是准备再往前走,脚步却在畏缩。

    不知怎么的,我又返身跑回出租屋了。

    一头倒在床上,床是湛清新买的。被子也是新的,纯棉,有着棉花在烈日下开放的暖融融的气息。这是我曾经喜爱过的气息。

    但现在我的视觉有些混乱:衣柜,桌子,书架,电脑,电话,湛清花去了多少钱!可是我还能不能顺利地到那个大楼里上班?还能不能把那份陌生的工作做好?现在,连过个十字路也把我弄成这样!

    我趴在床上心生闷气。这样突发性的智障行为,也不能说与旁人。旁人怎能体会这个人、这番魂不守舍的处境:她的心并不在这里,她到这里来,只是把身体带来;魂魄,丢在异地。

    一直在床上捱到八点半,精神越发不好。睁着眼,是满目晕眩。看东西像放映片子一样,流闪,虚化,不真切。望窗户外,被窗框切断的那些高楼大厦,像巨大的立体石雕悬浮于空中。视觉被它的强硬气势逼得怯懦,不敢再望,只好把目光收回屋里来。

    厨房的柜子上,有湛清买来的新茶。细细的雀舌一样的绿叶子,比起巴桑家帐篷里那整盘粗糙的茶饼,还是可以让人有着丝缕的感受:平原的温暖和柔情。

    我爬起身,找出一只瓷杯,搁在灶台上,一把绿叶子入杯,抬起手,伸进自来水龙头。清水“哗哗”作响,漫过水杯才发现,我竟然接下一杯生水来泡茶!

    那些本性清凉的叶子,因为水的冷漠收敛了可以展开的笑颜。灶台上一片湿漉。

    双手置于灶台,我垂下头。不知所措地手指困顿在水渍里,找不到一处可以安稳的地方。

    自从回平原,到城市里来,我感觉我的精神陷进了一片奔腾不安的河流,在追逐渴望中汹涌撞击,似是溃决。

    我坐在沙发里发呆。闭上眼,脑海中显现的画面就是另外一个天地。这个天地与身旁世界完全不同。那些有着模糊光亮的、像是父亲生前鼻梁上眼镜一样的东西,它牵引着我穿过模糊的视觉,带我到遥远的地方去。遥远的地方,我似乎看到雪山,看到草地,牛群,孩子,还有,唉,我已经泪流满面。

    好久,抹一把泪,我爬起身站到窗台前。突然狠狠地睁大眼睛。那些顽固的大楼依然威武地屹立在我面前。眼神在打晃。大楼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会儿两边晃闪。我狠狠地盯住它,紧紧不放。

    我为什么要这样怯畏它呢?

    它不就是一个静物么!

    它不就是有我们的智慧才会显得这般威武么!

    它有什么可怕呢!

    我的脑海中突然就晃荡起这么个声音。站在那里,这种声音就在反复地刺着我的耳膜,刺得发痛。

    痛着,听着,望着,想着。闭眼,睁开。闭眼,睁开。然后我深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转身走出屋子。

    我开始像个白领模样在城市商务大厦里工作,做展会和家装。六个人的小公司,我,湛清,三个业务员,另外聘用一个设计师。

    “会计是包月的,月底过来做一次账。平时账目你自己管好。三个业务员都算业务精英。不是她们,是你,需要好好跟随她们学习经验。你的职位也算是挂名,主要用于应付客户。和其他业务员一样,你也得做业务。不同的是业务员只做业务;你呢,还需要负责办理所有合作工厂事务。就是业务部,工程部,你要一手来做。我负责设计部,项目部。这是我们的合作工厂资料,这是业务资料,这是员工资料。你要认真研究,不懂的地方,就要问我。”

    我像听天书一样在听湛清说这些话,望着他把资料一档一档放在我面前,就像我平时把课本那么地一本一本放在孩子们的课桌上一样。

    然后听他又在招呼。“今天你开始实习工作吧,尝试到一家工厂去谈业务。我们将与他们合作一个项目。这个单位的具体情况在“工厂资料”里。我们要谈的项目是两百平米婚妙展台的搭建成本。资料都在“业务资料”里。至于如何进行这项工作的谈判,我资料里写得清清楚楚,你要认真仔细地研究一下,才能去谈。”

    湛清例行公事地说完话,之后回到自己办公室。他从原来单位拉过一批客户,正忙着为他们做图。

    湛清变得冷静,或者干练。

    我的办公室在湛清隔壁。有一张宽大的树脂漆的办公桌。桌面光滑而简洁,足够地空荡。但是等我坐到它面前,它即变得充实起来:一块刻着“扎西德勒”的玛尼石摆在上面。一只描着彩绘的法轮依靠在玛尼石的旁边。一顶小小的转经筒端正地插在玛尼石和法轮的中间位置。傻瓜机子拍的月光、孩子们的相片,用木框镶起来,放在最醒目的地方。然后我望起月光的眼。左边望望,他在瞧我。右边望望,他仍在瞧我。上面下面地调换视觉,他一直就在追逐我的目光。我笑起来。“瞧吧,我开始工作了。”我对他说,翻开资料。

    繁杂的婚纱展程序,对于我太陌生了,用过一整上午时间研究,我也没能完全弄明白。到下午去找合作工厂,坐上公车时脑海中还在思索。一路煞费心思地想,不想却坐过了车站。返身下车往回坐,又坐错了班车。再下车,回头,胡乱转过大半天。最后到达那家工厂,人家却下班了。

    垂头丧气地返回来,湛清没有责怪我。他在夜幕的灯光下做图,等待我。

    “还有事要做。”他说,“你把明天我们要买的材料大致拟个账目,我们好取钱办事。那些材料的市场价格都在这张表上。每个质量不同,价格也会不同,有高中低三个档次。我们选中档的。你来预算一下中档的价格,列个表统计一下。”

    我就趴在桌上找啊,算啊,列表啊。弄了大半个夜晚,到十一点时,湛清只拿我做的预算表看一眼就丢在一边。

    “错了!”湛清脸色严肃。“我不是说按照中档次的价格预算吗?你这预算表一会高档价,一会中档价,一会低档价,都乱了!”

    我低头走出办公室。别的公司都关灯走人,走道里变得空荡。因为走得轻,感应灯也不亮。走道那么暗,那么长,没有人的时候又那么冷寂。我想起父亲生前住过的医院,那里的走道在深夜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有一天深夜,走道突然响起凄凉的哭声……

    我蜷缩着身子蹲在走道里淌泪。有些空茫不知所措的泪。

    再回办公室时,见湛清站在我的桌子前,望我。

    “好啦,流泪有什么用。”他的手停顿在空气里,欲是上前抹开我脸上的泪,我却越发淌得凶了。

    “湛清,我还能不能做这项工作?两天以来,我做错这么多事。过不了街,泡错了茶,走错了路,算错了账。你说,我的智力是不是退化了?”

    “不是!”湛清非常肯定地,“我想你得慢慢来。”他拉我到座位上,“坐下来。”他说,望着我的办公桌,上面那些玛尼石,法轮和转经筒,眉头皱得很深,“这些都是非常神圣的东西是不是!神圣的供物能轻易地这么摆放吗?”

    我朝他愣神。

    “把它们收起来,好好放在一个地方,但是别放在工作的地方。”湛清语气轻捷,但言外之意却无比凝重。

    “湛清,你的意思我明白。可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是它们带走了我的精力;而是,我真的感觉自己有些吃力,对于现在的生活和工作。我怎么变得这样笨?”

    湛清朝我凑近来,两眼专注地盯着我。“别怀疑自己的能力,别这么急躁梅朵。长久生活在平原的人,上高原,会缺氧,有高原反应。同样,在高原上生活时间长久,下平原来,会醉氧,有平原反应。你,这是醉氧,是平原反应了。我查过,是平原反应。等适应一段日子,一切都会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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