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我青年时代的伦敦。”站在我们身后几英尺外的卡琳补充道。我稍稍一惊——我一点儿都没听到她走过来。伊迪斯握着我的手,轻轻地捏了捏。

“您能不能给我们讲讲这段经历?”伊迪斯问。我微微侧了侧身,想看看卡琳有什么反应。

她和我四目相对,笑着说道:“我很乐意,可我快要迟到了,医院上午来了电话——斯诺医生请了一天病假。不过,波什么都不会错过的,”她对伊迪斯笑了笑,“你跟我一样熟悉这些历史。”

说到十七世纪她早年时代在伦敦的事时,突然冒出镇上医生面临的日常琐事,真是奇怪的联系,让人不得要领。

为了我,她故意将嗓门提高,这让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卡琳又冲我热情地笑了笑,然后离开了房间。

我站在这幅描绘卡琳家乡的油画前面,凝视了许久。

“那后来呢?”我又问道,“当她意识到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以后?”

她用肘轻轻地把我推过去半步,目光停留在更大的风景画上,画面上充满了沉闷的秋色气息,树林中有一片空旷且被森林笼罩着的草地,远处是一座黑乎乎的山峰。

“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之后,”伊迪斯轻声说道,“她绝望了……然后挣扎反抗。她试着毁掉自己,但那并非易事。”

“那怎么办呢?”我本想小声点儿的,可由于过分惊恐,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伊迪斯耸了耸肩膀。“她跳了几次崖,试着跳进大海把自己淹死……可她的新生命才刚刚开始,非常顽强。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尽管她才刚刚经历了转变,居然能够抗拒……进食。按常理,在刚开始的时候,本能会更强大一些,能战胜一切,但她非常厌恶自己,所以有足够的勇气绝食自尽。”

“那可能吗?”我的声音很小。

“不太可能,只有极少的几种办法才能把我们杀死。”

我刚想张嘴,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开始说了。

“后来,她饿极了,终于垮了。她尽可能远离有人烟的地方,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意志力也在一天天地被削弱。她在黑夜里游荡了几个月,寻找最偏僻的地方藏身,成天厌恶自己。

“一天晚上,有一群鹿从她栖身的地方经过。饥渴难忍的她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此后,她的体力恢复了,并意识到自己不一定像她原来所担心的那样,非得成为一个万人憎恶的怪物不可。难道她前世没有吃过鹿肉吗?之后的几个月里,她的新生存哲学诞生了——不成为魔鬼照样也能生存。她又重新找到了自我。

“她开始更好地利用自己的时间,以前她一直很聪明好学,现在她有了无穷无尽的时间。从此,她白天计划,晚上看书。她游到了法国,而且……”

“她游到了法国?”

“波,一直有人游过英吉利海峡。”她耐心地提醒我道。

“我想是这样。只是在那样的背景下,听起来很滑稽。接着说吧。”

“游泳对我们来说轻而易举……”

“对你来说,什么事情都轻而易举。”我嘀咕道。

她扬起眉毛等待着。

“抱歉,我再也不打断你了,我保证。”

她神秘地轻声笑了笑,说完了那句话。“因为,严格说来,我们根本不用呼吸。”

“你们……”

“唉,唉,你保证过的,”她把她冰冷的手指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嘴唇上,笑道,“你想不想听我讲下去?”

“你不能像刚才那样冷不丁冒出一些令我意外的话,还希望我不吱声吧?”尽管她的手指堵住了我的嘴唇,但我还是嘟囔了一句。

她把手拿开,挪到了我的脸上,我的心跳顿时加快了,不过我还是没理会。

“你们不需要呼吸?”我追问道。

“对,不需要,仅仅是个习惯而已。”她耸了耸肩。

“你能憋多长时间……不呼吸?”

“我想,随便多长时间都可以吧。具体多长,我也说不准。时间长了会有点儿不舒服,因为不呼吸就闻不到气味了。”

“有点儿不舒服。”我随声附和道。

我没在意自己说了什么,但她听了之后却有些担心起来。她将手放了下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注视着我的脸。沉默的时间延长了,她的五官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毫无表情。

“怎么啦?”我轻声问道,用手摸了摸她表情呆滞的脸。

她的脸在我的手下面松弛下来了,她露出一个若隐若现苍白的笑容。“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忍受不了我告诉你的或者你亲眼看到的事情,而从我的身边逃走,惊叫着逃走。”她的笑容消失了,“这一刻来临时我不会阻拦你,其实我希望这一刻来临,因为我希望你安然无恙。可是,我又想和你在一起。这两种愿望相互矛盾,很难调和……”她没有再说下去,盯着我的脸。

“我不会逃走,我哪儿都不去。”我保证。

“我们走着瞧。”她说着又笑了。

我冲她皱了一下眉。“你接着讲吧,卡琳游到了法国,然后呢?”

她顿了一下,又回到了她的故事上。条件反射一般,她的视线扫到了另一幅画上——那幅画的颜色最为华丽,镜框也最漂亮,是最大的一幅画,比旁边的门要宽两倍。画中有许多色调明亮、鲜艳夺目的人物,他们身上的长袍飞扬起伏,散布在高大的柱子旁边以及大理石阳台上。我无法确定这画描绘的是不是希腊神话,或者那些飘逸在云层之上的人物是否出自《圣经》故事。

“卡琳游到了法国,继续游览欧洲,访问那里的高等学府。她夜间学习音乐、科学和医学,从中领悟到了她的使命,也是她苦修赎罪的出路,那便是拯救人类的生命。”她满脸的敬畏,“我很难恰当地描述卡琳所经历的磨难和斗争,通过整整两个世纪的艰苦努力,她终于找到了完全控制自己的办法。现在,她可以完全不受人类血液味道的诱惑,能正常地当一个医生而不觉得有任何的痛苦。相反,在医院她会感到格外的平静……”伊迪斯望着远处,久久不语。突然,她好像回到了现实,想起了自己在想的故事。她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悬挂在我们面前的巨幅油画。

“她在意大利学习的时候,发现了生活在那里的其他同类。与住在伦敦下水道里的那些相比,他们要文明得多,受的教育也要多得多。”

她用手摸着画中站在阳台最高处的四位神情比较严肃的人物,然后又平静地看了看下面混乱不堪的场面。我仔细看着画上的人群,突然惊奇地发现并认出了那个金发女子。

“索利梅纳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卡琳那些朋友的启发,他经常把他们画成天神,”伊迪斯笑着说,“这是萨尔皮西亚、马库斯和西诺朵拉。”她指着另外三个说,“他们都是隐身的艺术赞助者。”

第一个女人和男人都是黑头发,第二个女人的头发是浅金色的。他们都穿着色彩华丽的袍子,而卡琳在画中穿的是白色长袍。

“那个怎么啦?”我指着一个个头矮小、没有明显特征的小姑娘问道,她有一头浅棕色的头发,衣服也是浅棕色的。她跪在地上,紧紧拉着另一个女人的裙子——那个女人有一头精致的黑色卷发。

“是米尔,”她说道,“一个……仆人,我猜你可以那么称呼她。萨尔皮西亚的小偷。”

“他们怎么啦?”我不禁大声问道,指甲悬在离画布上的人物一厘米的地方。

“他们还在,”她耸了耸肩,“不知道他们有几千岁了。卡琳只和他们一起待了很短一段时间,大概就几十年。她特别崇拜他们的文明和高雅的生活方式,可他们总是执意地想根治卡琳的毛病,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她‘讨厌天然食材’的毛病。他们想劝说她,她也想说服他们,但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那个时候,卡琳决定来‘新大陆’试试,她梦寐以求地渴望找到和自己的想法一样的知己。要知道,那时候的她一定觉得非常孤独、寂寞。

“她一无所获。但是,随着妖魔鬼怪成为神话故事中的人物,她发现自己可以跟没有疑心的人类交往,就跟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一样。她一开始是当护士——尽管她的学识和技能超越了当今的外科大夫,但作为女性,没有人愿意给她另外的职位。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她就尽可能地从医术不高明的医生那里拯救生命。尽管她和人类紧密合作,但始终没有找到她非常渴望得到的终身伴侣,她不能冒险和人类过于接近。

“‘西班牙流感’暴发时,她在芝加哥的一家医院值夜班。有一个想法在她脑子里琢磨了好几年,她差点儿就决定付诸实施了——既然找不到合适的伴侣,不妨自己创造一个。可她不确定自己转变时哪些方面实际上是必不可少的,哪些部分仅仅是创造她的那个施虐狂为了寻乐故意为之的,所以她有些犹豫不决。她憎恨以别人夺去自己的生命那样的方式剥夺他人生命的想法。正当她处于这样的心理状态时,她发现了我。当时我已经没救了,和一些奄奄一息的人放在同一个病房。她曾护理过我的父母,知道我已经是个孤儿了。于是,她决定去试一试……”

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接着就完全听不见了。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落地窗,视线飘到了窗外。我很想知道她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是卡琳的过去,还是她自己的往事。我静静地等待着。

她回头看我的时候,温柔地微笑起来。“这样,我们兜了一圈又回到了故事的开始。”

“那你一直跟卡琳在一起吗?”

“差不多。”

她又拉住我的手,牵着我走出房间来到过道,我回眸再次看了一眼墙上的那些画,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听到其他故事。

我们顺着过道走着,伊迪斯没再说一句话,于是我问她:“差不多?”

她叹了口气,嘟起嘴巴,然后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我。

“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对吗?”我说道。

“那并不是我最美好的时光。”

我们又迈上另外的台阶。

“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情。”

我们到达楼梯顶部时她停了下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我猜我欠你一个解释,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有种感觉:她现在要说的话跟她之前说我会尖叫着逃跑的事情有直接关系。我小心翼翼地调整表情,让自己镇静自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许多其他青春期的孩子一样,我曾经有过很强的逆反心理,那是在我出生,不,是在我变成了……随你想怎么叫都可以……十年以后。我并不接受她的禁欲思想,而且我很讨厌她抑制我的欲望。于是……我离家出走了一段时间。”

“真的吗?”按说我听了应该感到震惊的,就像她想的那样,可我并没有,只是觉得很好奇。

“你不觉得可恶吗?”

“不。”

“为什么不?”

“我想……这听上去合情合理呀。”

她尖声笑了笑,然后又开始牵着我往前走,穿过一条与楼下那个相似的过道,慢慢地走着。“自从我获得新生之后,我有了能洞悉身边每个人思想的优势,人类和非人类的都可以。这也正是我反叛卡琳长达十年之久的原因所在——我能看出她百分之百的真心实意,能准确地理解她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的原因。

“只过了几年,我便回到了卡琳身边,并重新按照她的愿景行事。当时我想我不会有……压抑之忧了……而压抑是与良心相伴而生的。由于我知道自己的猎物的想法,所以我可以放过好人,只追杀坏人。如果我顺着黑暗的小巷跟踪一个悄悄尾随着年轻女子的杀人犯——如果我救出那个女子,那么我无疑就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了。”

我尝试着想象她所描绘的情景。她如苍白的魅影般静悄悄地出现在黑暗中,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那个杀人犯看到她——完美无瑕、美丽动人、超越人类的样子时会做何感想?他会不会害怕呢?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了恶魔的狰狞。不管理由多么正当,我欠下了那么多人的性命,这笔债都是逃不掉的。于是,我回到了卡琳和欧内斯特的身边。他们欢迎我回来,像欢迎一个回头浪子一样。对此,我真是受之有愧。”

我们在过道尽头最后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我的房间。”她告诉我,说着打开门,把我拉了进去。

她的房间朝南,和下面那个大房间一样,有一扇整面墙一样大小的窗户。房子的整个后墙都是玻璃的。窗户俯瞰着索尔达克河,河流弯弯曲曲,穿过一片原始森林,流向奥林匹克山区。远处的山看起来比我想象中的要近得多。

西边的那面墙完全被一个挨一个的CD架子给挡住了。琳琅满目的CD,可能比音乐商店还要齐全。房间的一个角落摆着一套样子很前卫的音响系统,我从来不敢碰那种玩意儿,因为我一碰肯定就会出问题。房间里没有床,只有一张高高的黑皮沙发。地板上铺着厚厚的金色地毯,墙上挂着质地较厚、色调偏暗的壁毯。

“音响效果不错吧?”我猜道。

她笑着点了点头。

她拿起遥控器,打开了音响。声音很小,但柔和的爵士乐非常逼真,好像乐队就在房间里演奏似的。我上前去浏览她那多得令人震惊的收藏品。

“你是怎么排序的?”我问道,找不到名称与曲子之间有任何逻辑关系。

“嗯,先按年代,再按那个年代里自己的喜好。”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回过头来,发现她正看着我,我读不懂她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

“怎么啦?”

“我原以为会感到……宽慰的,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不用对你隐瞒任何事情了。可没想到我感觉到的不只是宽慰,我喜欢这种感觉,它让我感到……高兴。”她耸了耸肩,微微地笑了笑。

“我也很高兴。”我笑着说。我还担心她后悔告诉我这一切了呢,还好,原来是虚惊一场。

可是接下来,她端详我的表情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紧蹙在一起。

“你还在等着我逃跑和尖叫,是不是?”我问道。

她点了点头,唇角挤出一丝微笑。

“我不想打破你希望的肥皂泡,可你真的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怕。其实,我想象不出害怕你是什么样的感觉。”我漫不经心地说。

她扬起了眉毛,继而脸上慢慢地掠过了一个笑容。

“你真的不该说这样的话。”她告诉我。

她嗥叫了一声,声音低沉,好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根本不像人类的声音。她笑的时候嘴张得更大了,直到露出了满口牙齿。她的身体开始变化,半蹲着,后背拉长缩进,像狮子一样呈匍匐状,准备随时扑过来。

“呃……伊迪斯?”

我没有看清楚她向我扑过来——动作太快了。我甚至没搞清楚状况,只发现自己突然就在半空中了,房间在我周围翻转,不过,突然之间我又躺在了黑色沙发上,伊迪斯在我身上,膝盖夹紧我的臀部,双手分别放在我的头两边,让我动弹不得,她裸露在外的牙齿离我只有几英寸那么远。她又发出一个温柔的声音,介于咆哮和喉音之间。

“哇。”我气喘吁吁地说道。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她问道。

“说你是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恶魔。”

她咧嘴一笑。“好多了。”

“而我则全心全意地爱上了你。”

她的脸色变得温柔起来,眼睛瞪大了,所有的墙壁又倒立过来了。

“波。”她温柔地喊出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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