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突然沉默下来。杰里米瞪大双眼,埃伦看起来很尴尬。麦凯拉用犀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仿佛她无法相信我竟然会这么做一样,但她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或者我为什么需要这样的观众。

泰勒震惊了。“什么?”

我沉下脸。这很容易——我现在非常生气,我都没有彩排过,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但现在已经来不及改进了。

“我厌倦了当你游戏中的小兵,泰勒。你是否曾经想过我也有自己的情感?现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利用我使别人嫉妒。”我的眼神飞快地跳到洛根身上,他都惊得下巴要掉下来了,然后又看着泰勒。“你不在乎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是否会伤我的心,是因为天生丽质才使你那么残忍吗?”

泰勒瞪大眼睛,她的嘴巴张成O形。

“我不打算再演戏了。这整出班级舞会游戏——我放弃了。跟你真正想在一起的人去吧。”这一次我愤怒地盯着洛根看了更久。

然后,我大步流星地走开了,砰的一声甩上餐厅的门,我希望能加强一下戏剧效果。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刻。

至少我自由了,很可能这样做还是很值得的。

突然,伊迪斯来到我身边,跟着我的步伐,好像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肩并肩地走着似的。

“那真是令人惊叹。”她说道。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或许有些过头了。有用吗?”

“像魔法一般。泰勒觉得自己是绝色美女,她甚至还不知道为什么。到星期一,如果洛根没邀请她参加班级舞会的话,我会很惊讶。”

“好极了。”我哼道。

“现在,回到你的问题……”

伊迪斯一直问我问题,直到我们上生物学课,班纳夫人又拖着那台视频架子进了教室。她做完准备工作后,转身走向电灯开关,我注意到伊迪斯把自己的椅子稍稍挪开了一点。这也没有用。教室里一暗下来,我又感觉到那股同样的电流,心里涌起了同样的渴望,想要把手伸过这小小的空间抚摸她冰冷光滑的皮肤,完全和昨天一样。

这就像搔痒一样,只是越来越强烈。我注意不了其他的事情。希望不管我们要看的是什么录像片,都别有内容出现在期末考试里。

过了一会儿,大概十五分钟吧——或许只有一两分钟,但这股电流却使之变得格外漫长——我挪了挪椅子,慢慢地靠在边上,直到我的胳膊刚刚能够碰到她的肩膀。她没有挪开。

我以为这个小小的触碰会有所帮助,会带走那种使人不得安宁的渴望,但这却像擦枪走火,适得其反。那股电流的颤抖越来越强烈,变成了更大的电火花。我突然迫切希望用胳膊搂住她,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拥着她。我想用手指摩挲她的头发,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我想用手指勾出她嘴唇的形状,颧骨的轮廓,喉咙的线条……

这一切在坐满人的教室里都太不合时宜了。

我身体前倾靠在桌子上,抱着胳膊放在上面,暗地里用手指紧紧地抓住桌子边缘,尽力让自己保持镇静,抑制住心中那股躁动不安的欲望。我没有看她,担心要是她也在看我,只会更难控制自己。我努力强迫自己看着录像片,但一块块的色块根本没法形成连贯的图像。

班纳夫人打开灯时,我如释重负一般又松了一口气,终于瞥了伊迪斯一眼,她也在看我,眼神有点摇摆不定。

我们一言不发地向体育馆走去,像昨天一样。同样,像昨天一样,她没说一句话,摸了一下我的脸——这次用的是她冰凉的手背,从太阳穴一直摸到下巴——然后转身走开了。

体育课过得很快。为了节约时间,克拉普教练要我们别换搭档,所以麦凯拉被迫又当上了我的队友。我看着麦凯拉进行女子羽毛球单打,没有参与——为了我俩的安全。她今天没有和我说一句话,还在生气,要么是因为餐厅里的那一幕,要么是因为我们昨天的争论,或者是因为我脸上空洞的表情,我不得而知。在我内心的某个角落,我对此感觉很不好,但我还是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这种感觉不亚于我无法看明白生物学课上的录像片。

我走出体育馆的大门,看见伊迪斯站在体育馆的阴影中,又体会到那种和谐感。这一切在我的世界里都是那么美好,一个灿烂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在我脸上荡漾开来。她也对我笑了笑,然后又开启了另一轮询问。

不过,接下来她的问题有点不同了,不是那么容易回答。她想知道我想念家里的什么东西,坚持要我描述任何她不熟悉的东西。我们在查理的房前坐了好几个小时,天色暗了,雨点突然间倾泻下来,打在我们周围。

我努力地描述着一些不可能形容的东西,比如像杂酚的气味——有点刺鼻,带点树脂味,不过还是很好闻——七月间知了高亢而有点刺耳的叫声,长着羽毛一样的不结果子的树,辽阔的天空,天际之间的颜色从白色渐变到蓝色。最难解释的就是为什么我觉得那很漂亮——要说出一种东西漂亮的理由,而这种漂亮和那些经常看起来半死不活的、稀稀疏疏的、浑身是刺的植物没有多大关系,而和裸露的大地的形状,和陡峭如削的山间狭窄的谷地,还有这些谷地牢牢地守住太阳的方式有着更大的关联。我发现自己向她描述时,不得不开始借助手势了。

她那些平静的、刨根问底的问题让我无拘无束地说着,浑然不觉整个谈话都是我一个人在滔滔不绝,也忘记了要为此感到尴尬。最后,当我仔细地描述完自己老家的房间时,她打住了,没有再提出新的问题。

“你问完了吗?”我如释重负地问道。

“早着呢,不过你爸快要回来了。”

“多晚了?”我瞟了一眼时钟大声地问出来,看到时间令我大吃一惊。

“已经是傍晚了。”伊迪斯小声道,看着西边的天际,乌云密布,一片朦胧。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沉思的味道,仿佛她的思绪还在很远的某个地方。我看着她,而她正透过挡风玻璃盯着外面。

我还在盯着她看,这时她的眼神突然收了回来,看着我。

“这是一天中对我们而言最安全的时刻,”她说道,回答了我眼中还没说出来的疑问,“最轻松的时刻。在某种程度上,却也是最伤感的……一天又结束了,夜晚回归大地。黑暗总是如期而至,你不这样觉得吗?”她忧郁地笑道。

“我喜欢夜晚。没有黑夜,我们就永远看不见星星。”我皱了一下眉头,“但并不等于在这儿能经常见到。”

她笑了,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再过几分钟查理就要到了。那么,除非你想要告诉他星期六你会和我在一起……”她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谢谢,不过,还是不,谢谢。”我收起书本,才发现自己因为一动不动地坐了这么久,身子有点僵,“那明天轮到我了吧?”

“当然不是!”她假装一脸的愤愤不平,“我告诉过你我还没问完,不是吗?”

“还有什么问题?”

她又露出酒窝。“明天你就知道了。”

我凝视着她,和往常一样有点儿眩晕。

我一直以为我其实并不喜欢某种类型的女孩。我以前在老家的朋友都有自己的癖好——有的喜欢金发美女,有的只在乎腿形,有的则只喜欢蓝眼睛。我以为自己没那么挑剔,漂亮女孩就是漂亮女孩而已,但我现在明白了我肯定是他们当中最难取悦的人。显然,我喜欢的类型极为特别——因为我压根儿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最喜欢的头发颜色是这种带有金属光泽的古铜色,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一双蜂蜜色的双眸,因为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我不知道女孩子的嘴唇能有这样的弧度,并且她的颧骨在长长的黑睫毛下面会显得那么高。一直以来,原来只有一种形状,一张脸庞会打动我。

像个傻瓜一样,我遗忘了警告,伸手去摸她的脸,身体也向她靠近。

她退缩了。

“对……”我放下手开始说。

可是,她朝前甩了下头,又盯着雨看了。

“哦,不好。”她小声说道。

“怎么了?”

她下巴绷得很紧,眉毛紧蹙在一起,在眼睛上方形成一条线。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又一个麻烦。”她闷闷不乐地告诉我。

她从我面前斜过身体,猛地一下把门打开——她离我那么近,令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像小鹿乱撞一样——然后几乎是往后缩了回去。

大雨中一束车灯的亮光照了过来。我抬头去看,以为是查理和接下来的一堆理由,但那却是一辆我不认识的黑色轿车。

“快点儿。”她催促道。

她愤怒地透过瓢泼大雨盯着另一辆车。

我忙跳下车,尽管我还不明白。大雨拍打着我的脸,我拉上帽兜儿。

我想看清楚那辆车的前座上坐着的是谁,可是天太黑了。我能看到新来的那辆车的灯光照到了伊迪斯。她还在盯着前面,眼睛定在了某个我看不见的物体或者人的身上。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神情,夹杂着沮丧和蔑视。

然后她发动了引擎,轮胎在打湿了的人行道上擦出一阵尖叫。很快,沃尔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嘿,波。”一个熟悉而又沙哑的声音从那辆黑色小汽车的驾驶员位置传了过来。

“朱尔斯?”我问道,眯着眼睛透过暴雨看着那边。就在这时,查理的巡逻车也从街角拐了过来,车灯照在了我前面这辆车里坐着的人身上。

朱尔斯这时已经下来了,虽然天色很黑,可还是看得见她脸上灿烂的笑容。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年纪大得多的女人,她气场强大,长着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脸色严肃而清心寡欲,黄褐色的皮肤上满是皱纹,像一件旧皮夹克一般。一双令人惊讶的熟悉的眼睛,深陷在浓密的眉毛下方,那双黑色的眼睛相对于这张脸庞来说显得既年轻又古老。朱尔斯的母亲,邦妮·布莱克。我立刻认出了她,虽然有五年多没见过她了,而且我到这里的第一天查理提到她的时候,我还忘了她的名字。她正盯着我,眼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于是我试探性地冲她笑了笑。然后我又打量了一番——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好像很惊讶或者是害怕一样,鼻孔也向外张开——我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又一个麻烦,伊迪斯说过。

邦妮依然看着我,目光强烈同时又透着担心。邦妮那么轻易地就认出了伊迪斯吗?她是否真的相信她女儿不屑一顾的那些不可能的传说呢?

答案清楚地写在邦妮的眼睛里。是的。是的,她认出来了。

平衡

“邦妮!”查理一下车,就喊了起来。

我转过身朝家里走去,弯了下腰飞快地穿过门廊时示意朱尔斯跟过来。我听到查理在身后大声地和她打着招呼。

“我会装作没看到你在开车的,年轻的女士。”

“我们在保留区拿驾照的年龄要早一些。”我打开门锁,摁亮门廊里的电灯时,朱尔斯说。

查理大笑起来。“你当然拿到了。”

“不管怎样,我得过来一趟。”虽然过了很多年,我还是能轻易地认出邦妮的声音。她的声音突然让我觉得自己年纪变小了,回到了孩提时代。

我走进屋,让身后的门开着,先打开了电灯,才把外套挂起来。然后我站在门口,担心地看着查理和朱尔斯两人一起把邦妮从车里抱下来,放进轮椅里。

我往后让出路,他们三个赶忙进了屋,甩着身上的雨水。

“这真是个惊喜啊!”查理说着话。

“时间隔得太久了,”邦妮回答道,“希望这个时候来不会不方便。”她黑色的眼睛又扫到了我的身上,带着让人不解的眼神。

“哪有,你们来得正好。希望你们能够留在这儿看球赛。”

朱尔斯笑了,露出牙齿。“我觉得这真是冥冥自有天意,我们的电视机上个礼拜坏了。”

邦妮朝她女儿露出不赞成的脸色。“当然,朱尔斯也很想再见到波。”她补充了一句。朱尔斯也朝她恼火地看了一眼。

“你们饿了吗?”我问他们,转身往厨房走去。邦妮探究的目光让我感到不自在。

“不饿,我们来之前刚吃过。”朱尔斯回答道。

“那你呢,查理?”我逃也似的走到房间的角落时回头问道。

“当然饿了。”他答道,听声音,他正往起居室里电视机的方向走去。我能听到邦妮的轮椅也跟在他后面。

烤好了的奶酪三明治就在煎锅里,我正在切西红柿的时候,觉得身后有人。

“嗯,你最近怎么样?”朱尔斯问道。

“挺好的。”我笑了一下,她的热情总是令人难以抗拒,“你呢?你的车子装好了没有?”

“还没呢,”她皱起了眉头,“我还差一些零件,那辆是我们借的。”她伸出大拇指,朝前院指了指。

“对不起。我没有见过……你要找什么来着?”

“主汽缸。”她莞尔笑道,“那辆皮卡没出什么毛病吧?”她突然补了一句。

“没有。”

“哦。我只是好奇,因为你没有开那辆车。”

我低下头看着锅,翻起一个三明治的一边看了看下面。“我搭了一个朋友的便车。”

“车子不错。”朱尔斯的声音有点羡慕,“不过,我没认出那个开车的人是谁。我想我认识这附近大部分的孩子。”

我不连贯地点了点头,眼睛看着锅里,把三明治都翻了过来。

“我妈妈好像有点认识。”

“朱尔斯,能帮忙递些盘子给我吗?就在洗碗池上面的碗柜里。”

“当然了。”

她默默地拿来了盘子,我暗地里希望她不再说这个了。

“那司机是谁呢?”她问道,把两个盘子放到我旁边的台子上。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伊迪斯·卡伦。”

让我惊讶的是,她居然笑了起来。我低头看着她,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就难怪了,”她说,“我还在纳闷为什么我妈妈反应那么奇怪呢。”

我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没错,她不喜欢卡伦家的人。”

“迷信的老家伙。”朱尔斯压低了声音说。

“你觉得她不会跟查理说吧?”我禁不住问道,这些话脱口而出。

朱尔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读不懂她黑色的眼睛里的神情。“我怀疑,”终于她回答道,“我想上次查理把她骂得够呛。他们俩自那以后就没怎么说过话——今晚差不多算是一次重聚,我想。我觉得她不会又扯到这个上面来。”

“哦。”我说道,尽量使自己听起来不太在乎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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