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知道我的血型了,班纳夫人。我是O型阴性。”

“你是不是觉得头晕?”

“是的,老师。”我喃喃道,真恨不得踢自己几脚,明明有机会逃课却没逃。

“有谁能陪波到卫生室吗?”她喊道。

“我愿意。”即使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还是辨认出来那是麦凯拉。

“你能走吗?”班纳夫人问我。

“能。”我轻声说道。只要让我从这里出去,我心想,我爬都要爬出去。

我感到麦凯拉一把抓住我的手——我确信我的手黏糊糊的,还很粗糙,但我还没工夫在乎这个——她使劲儿把我拉起来的时候,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在一切变得完全漆黑前我只想离开教室。我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麦凯拉赶紧用胳膊搂住我的腰,努力使我保持平衡。我把胳膊放在她的肩膀上,但她个子太矮了,实在没办法帮助我站稳。我尽可能地依靠自己支撑住身体的重量。

麦凯拉搀扶着我缓慢地横穿过校园。我们快到餐厅边上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四号楼了,就算班纳夫人想看也看不见了,于是我停下来不再硬撑着。

“请你让我坐一会儿行吗?”我问道。

麦凯拉看着我笨拙地在人行道的边缘上坐定,终于呼出一口如释重负的叹息。

“还有,不管你做什么,请你把手放在你的口袋里。”我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旋转,我感到头昏眼花,就连闭上眼睛之后也是这样。我无力地歪向一侧,把脸贴在人行道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这似乎有点儿管用。

“哇,你脸色发青了,波。”麦凯拉紧张地说道。

“让我……歇……一会儿……”

“波?”远处传来了一个不一样的声音。

哦,千万别!千万别是这样!但愿那熟悉得可怕的声音是我想象出来的。

“怎么啦,他受伤了?”这个声音近多了,而且她的语气听上去激动得有些古怪。我不是在想象。我紧紧闭住双眼,希望一死了之。或者至少,别呕吐出来。

麦凯拉的语气也很紧张。“我想他晕过去了。我不知道是怎么了,他连手指头都还没扎呢。”

“波,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伊迪斯的声音现在就在我耳边,听得出来,此时她的心已经平静下来了。

“听不见。”我呻吟道。

她大笑起来。

“我本来要带他去卫生室的,”麦凯拉带着一丝辩护的口吻解释道,“可他走不动了。”

“我来带他去,”伊迪斯说,声音里依然含着笑意,“你可以回去上课去了。”

“什么?不,我应该……”

接着,一只纤细强壮的胳膊托住我的两只胳膊,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站起来了。那只强壮的胳膊就像人行道一样冰冷,紧紧地支撑着我靠在她那消瘦的身体上,感觉就和一根拐杖差不多。我惊讶地睁开了眼睛,却只看见她那凌乱的古铜色头发顶着我的胸脯。她开始朝前走,我的脚一深一浅地踩在地上,努力跟着她的步伐。我以为要摔倒了,结果不知为何她却能让我一直保持直立。我身体的全部重量猛拖着我们前行时,她的脚下并没有不稳。

话又说回来,我并没有客货两用车那么重啊。

“我好了,我发誓。”我咕哝道。千万别让我吐在她身上。

“嘿。”麦凯拉在我们身后喊道,已经在我们身后十步开外了。

伊迪斯没有理睬她。“你脸色真吓人。”她告诉我。我能听见她说话时含着笑意。

“把我放回人行道上去,”我呻吟道,“我过几分钟就没事了。”

她支撑着我们俩快速地朝前走,而我则努力使自己的步伐跟上她的速度。有几次,我的脚实际上都是在地上拖着的,这一点我可以发誓,不过,转念一想,我根本就感觉不到它们,所以,我不是很确定。

“这么说,你看到血就发晕?”她问道。显然这令她捧腹大笑。

我没有回答,又闭上了双眼,咬紧双唇,拼命地抑制住恶心的感觉。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别吐在她身上,至于其他的一切我都能忍受。

“就连看见你自己的血也晕!”她大笑道,大得像响铃那般。

“我的血管迷走神经系统很弱,”我低声说道,“只是神经系统引起的晕厥。”

她又大笑起来。显然,用我记下来的这些专业词语来解释目前这种状况,不会像预期的那样令她印象深刻。

我不确定她拖着我的时候怎么把门打开的——可是,突然暖和起来了——到处都很暖和,除了支撑我的她的身体。我真希望自己的感官能正常工作,这样就能更好地欣赏这一刻——她的身体触碰我的身体的感觉。我知道在正常情况下我会很享受这种肌肤相亲的感觉。

“哦,天哪。”一个男性的声音惊呼道。

“他这是血管迷走神经性晕厥。”伊迪斯爽朗地解释道。

我睁开双眼,看见自己在办公室里,伊迪斯正拖着我穿过前台朝房间后面的门口走去。柯普先生,那个秃顶的接待员,抢在她前面把门推开了。他听到这个令人恐怖的诊断时回应的声音也发颤了。

“我该打911吗?”他惊恐地问道。

“只是轻微有点儿晕。”我咕哝道。

校医——一位爷爷般的老人——正在看小说,他抬起头来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们——伊迪斯拖着我走进了房间。他注意到伊迪斯使我靠在小床上的时候几乎是半抱着我上去的吗?她用一只胳膊顶住我的胸口将我推倒,接着转过身把我的脚抬到聚苯乙烯泡沫床垫上,铺在上面的那层易碎的纸咔嚓作响。

这使我想起上次她甩动我的脚将我推离客货两用车的情景,想到这儿更是令我眩晕了。

“他们上生物学课时在做血型检验。”伊迪斯对护士解释道。

我看着那位老人颇有见识地点了点头。“总有那么一个。”

伊迪斯捂住嘴巴,假装自己是在咳嗽而不是大笑。她已经站到房间对面离我较远的地方去了。她的眼睛炯炯有神,流露出兴奋的神情。

“好好躺一会儿,孩子,”老护士告诉我,“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知道。”我低声说道。实际上,眩晕的感觉已经开始消退。不用多久,一切听起来都会恢复正常了。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吗?”他问。

我叹气道:“我的血管迷走神经系统很弱。”

护士一脸茫然。

“只是有时候吧。”我告诉他。

伊迪斯又大笑起来,这一次还懒得去掩饰了。

“你现在可以回去上课去了。”护士对她说。

“我得陪着他。”伊迪斯答道。她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十足——尽管护士噘起了嘴巴——却没再跟她理论。

“我去找点儿冰块来敷敷你的额头。”他对我说道,然后就拖着脚步走出房间了。

我任由自己再次闭上眼睑。“你说得对。”

“通常我都不会错啦——不过,这一次具体跟什么事有关呢?”

“逃课是有好处的。”我努力均匀地吸气呼气。

“那会儿你可把我吓坏了。”她停顿片刻后承认道。她说这些话的语气让人听起来好像是在承认某个弱点,或者是某种让她觉得羞耻的事情。“我还以为那个叫牛顿的女孩给你下毒了呢。”

“太滑稽了。”我的眼睛依然闭着,不过,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的感觉也跟着在好转。

“老实说,”她说道,“我见过脸色更好看的尸体。我当时还满心以为可能不得不为你的死复仇呢。”

“我打赌麦凯拉肯定很恼火。”

“她绝对恨死我了。”伊迪斯兴致勃勃地说。

“你才不知道呢。”我反驳道,但接着我又怀疑……

“我本该看看她的脸色的。太明显了。”

“你究竟是怎么看见我们的?我还以为你在逃课呢。”

我此刻差不多已经好了,不过要是我午饭吃过一些东西的话,可能会好得更快。但另一方面,我的胃里什么也没有反而是件好事。

“我在车里,听CD。”如此正常的一个回答——让我感到意外。

我听见开门的声音,睁开眼睛,只见护士手里拿着一块冷敷袋。

“拿到了,孩子。”他把冷敷袋放在我的额头上。“你脸色好一些了。”他补充道。

“我想我没事了。”我说着坐了起来。只是还有点儿耳鸣,头不晕,目不眩,薄荷绿的墙壁该在哪儿就在哪儿。

我看得出来,他打算让我躺回去,可就在这时,门开了,柯普先生的头探进来。

“又来了一个。”他通报说。

我猛地一蹿,跳了下来,把小床腾给新来的病号,并把冷敷袋还给了护士。“给,我不需要这个了。”

这时,麦凯拉摇摇晃晃地进了门,这次她搀着的是里恩·斯蒂芬斯,是我们生物学课上的一个女生。她现在脸色蜡黄,毫无血色。伊迪斯和我紧靠着墙壁给她们腾地方。

“哦,别,”伊迪斯喃喃道,“到外面办公室去,波。”

我低头看了看她,一脸困惑。

“相信我,快去。”

我转身抓住还没来得及关上的门,冲出了卫生室。我感觉到伊迪斯紧紧地跟在我后面。

“你这次真的听进去我说的话了。”她说道,而且似乎感到很惊讶。

“我闻到了血的气味了。”里恩不只是因为看到别人而病倒的,没我那么难堪,我心想。

“人闻不到血的气味。”她反驳道。

“我闻得到——所以才感到恶心。血闻起来就像锈……和盐。”

她用一种警觉的表情盯着我。

“怎么啦?”我问。

“没什么。”

这时麦凯拉从门里出来了,来回打量着伊迪斯和我。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伊迪斯。”她说道。果然如伊迪斯所言,她那甜得让人难受的语气正好说明她确实很讨厌伊迪斯。“要不是你帮忙的话,我不知道波这会儿怎么样。”

“别客气。”伊迪斯饶有兴致地笑着答道。

“你脸色好些了,”麦凯拉用同样的语气对我说,“我好开心。”

“请把你的手放在口袋里。”我又提醒了她一次。

“已经没血了,”她告诉我,语气又恢复了正常,“你回去上课吗?”

“不去了,谢谢。我恐怕只得转个身又回来。”

“是的,我猜也是……那么,这个周末你去吗?海滩?”她说这话的时候,又瞪了伊迪斯一眼,而伊迪斯此时正靠着乱哄哄的台子站着,像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两眼凝视着空中。

我不想再让她难过。“当然,我说过算我一个的。”

“我们十点钟在我爸妈的商店门口集合。”她又瞟了一眼伊迪斯,担心自己是不是透露了太多的信息。她的肢体语言表明这次海滩之行不是谁都能受到邀请的。

“我会去的。”我保证道。

“那么,体育馆见。”说着,她犹犹豫豫地朝门口走去。

“回见。”我回答道。

她又看了我一眼,圆乎乎的脸稍微有些绷紧,接着她从门里走了出去,肩膀也无力地松弛下来。和昨天一样,一股内疚之情从我的心底油然而生。我不想伤害她的感情,但好像这样的事情一直在发生。我想到整节体育课都要看着她失望的脸。

“呃,体育馆。”我含糊地说道。

“我可以搞定。”我没听见伊迪斯走过来的声音,但此刻她就在我身边对我说话,吓了我一跳。“往地上一坐,假装脸色苍白。”她在我耳边低声教导。

那不是什么难事,我一直就很苍白,何况刚才的晕厥又在我的脸上留下了淡淡的一层汗水。我坐在一把嘎嘎作响的折叠椅上,四目紧闭地把头靠在墙上,晕厥搞得我筋疲力尽。

我听见伊迪斯在台子前轻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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