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后的时间,我都非常小心地一直看着自己的餐桌。伊迪斯看起来不那么生气了,所以,上生物学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想到又要坐到她的旁边,我的胃又翻腾起来。

我其实并不想像往常那样跟麦凯拉一块儿去上课——她似乎是雪球狙击手们喜欢的目标——不过我们走到门口时,除了我以外,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唉声叹气。下雨了,所有的积雪都被冲刷一空,像一根明净、冰冷的缎带似的顺着人行道流走了。我把帽兜儿拉了上来,心中窃喜。下了体育课,我就可以直接回家去了。

麦凯拉去四号楼的路上一直抱怨个没完。

进了教室,我看见伊迪斯的座位还空着,舒了一口气。班纳夫人正在教室里来回走动,给每张桌子发了一个显微镜和一盒玻璃片。课还没开始,还要过几分钟,教室里十分嘈杂。我克制着不往门口的方向看,漫不经心地在笔记本的封面上乱涂一气。

旁边的椅子挪动时,我听得非常清楚,但我的目光依旧小心地集中在手头正在画的图案上。

“嗨。”一个悦耳的声音轻轻飘了过来。

我抬起了头,惊呆了,她在跟我说话。她坐得离我远远的,只差没坐到桌子外边去了,不过她椅子的一角却对着我。她的头发湿得滴水,凌乱得很——即使这样,她看上去也像刚刚拍完发胶广告似的。她那张光彩夺目的脸友好而又单纯,完美无瑕的两片嘴唇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不过,她的目光里却充满了谨慎。

“我叫伊迪斯·卡伦,”她继续说道,“上个星期没机会向你做自我介绍。你肯定是波·斯旺。”

我有点晕头转向了。难道这整件事都是我凭空想出来的?此刻,她是礼貌得没得说。我得说些什么,她正等着,但是我想不出任何客套话可以用来回应。

“你……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她温和地笑道:“噢,我想每个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全镇的人都在盼着你的到来。”

我皱了皱眉头,不过,这跟我猜的差不多。

“不是的,”我像傻瓜一样追问,“我的意思是说,你怎么叫我波?”

她似乎让我给问蒙了。“你喜欢别人叫你波弗特?”

“绝对不喜欢,”我说,“不过我想查理——我是说我爸爸——肯定背着我叫我波弗特——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认为我叫这个名字。”我越试图解释,就越觉得自己像个十足的低能儿。

“哦。”她放下了这个话题。我尴尬地望向另一边。

谢天谢地,就在这时,班纳夫人开始上课了。我努力集中精神听她讲我们今天要做的实验。盒子里的玻璃片的顺序是被打乱了的。作为实验伙伴,我们得把洋葱根尖细胞的玻璃片按照它们所代表的有丝分裂阶段分开,并把相应的阶段标出来,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不允许看书。二十分钟后,班纳夫人要过来检查,看谁做得对。

“开始。”她吩咐道。

“女士优先?”伊迪斯问。我抬头看见她笑的时候露出酒窝,那么完美,害得我只能像个白痴似的盯着她看。

她挑起眉毛。

我看见她的眼睛扫到正在我脸颊上扩散的红晕。为什么我的血就不能待在该待的地方呢?

她突然看向别处,一把将显微镜拖到她的面前。

她仔细查看了第一块玻璃片,只看了四分之一秒——可能更短。

“前期。”

她拿下第一块玻璃片,换上第二块,接着停住了,抬头看着我。

“或者,你也想来看看?”她挑战道。

“呃,不,我还是算了。”我说。

她在我们的习题册的第一个空白处工整地写下“前期”这个词。就连她的字也堪称完美,好像她上过书法课似的。不过,还有人上这种课吗?

观察第二块玻璃片的时候,她都没怎么看显微镜就在下一行写下了“末期”,字写得真像书法,就像她在写婚礼请帖一样。我妈妈的婚礼请帖就是我负责的。我用花哨的字体打印的标签根本就不如伊迪斯的书法那般优美。

她把下一块玻璃片放上去,而我则趁她不注意一直端详着她。离她那么近,你可能会猜测我看到了什么,比如粉刺的印子、一根杂乱的眉毛、毛孔之类的小瑕疵,但什么都没有。

她突然猛地抬起了头,眼睛看着教室前面,就在这时,班纳夫人叫道:“卡伦小姐?”

“有什么事,班纳夫人?”伊迪斯边说边把显微镜推给我。

“或许,你应该让斯旺先生也有机会学习?”

“当然,班纳夫人。”

伊迪斯转过脸,给了我一个“好吧,拿去吧”的表情。

我弯下腰透过目镜看下去。我能感觉到她注视着我——这很公平,考虑到我之前一直对她暗送秋波——不过,这让我感觉很尴尬,好像就连低头都是个很笨拙的动作。

好在这块玻璃片不难认。

“中期。”我说。

“你介意我看一下吗?”我开始移开玻璃片时她问道。说话的时候,她的手碰了一下我的手,想要让我停下来。她的手很冰冷,好像上课前一直把手放在雪堆里似的。但那并不是我那么快把手抽走的原因。当她触碰到我的时候,我的手仿佛是被低压电击到了一般。

“抱歉。”她低声咕哝道,迅速地把手抽了回去,尽管她继续伸手去拿显微镜。我看着她再次飞快地检查那块玻璃片,不禁感到有些眩晕。

“中期。”她同意道,接着又把显微镜推回给我。

我试着换玻璃片,但是它们太小了,或者说我的手指头太大了,结果我把两块都弄掉了。一块掉在了桌上,一块则掉在了桌子的边缘上,但伊迪斯在它掉到地面之前一把接住了。

“啊,”我窘迫地呼了一口气,“抱歉。”

“哦,不管怎样,最后一个不是谜。”她略带嘲笑地说。看来,我又成了笑柄。

伊迪斯在习题册的最后两行优雅地写上“中期”和“末期”两个词。

在所有小组都还没头绪的时候,我们第一个完成了。我看见麦凯拉和她的搭档拿着两块玻璃片在那儿比来比去,另外一组则在桌子下面翻着书。

这下我真的无事可做了,唯一可做的就是努力不去看她……结果还是没忍住。我抬头瞥了一眼,而她正盯着我看,眼神还跟原来一样,这让我充满了莫明其妙的挫败感。突然,我辨认出她脸庞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你戴了隐形眼镜?”我想都没想就冒出这么一句话。

她似乎让我这出乎意料的问题给问蒙了。“没有。”

“噢,”我咕哝道,“我觉得你的眼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她耸了耸肩,望到一边去了。

实际上,我知道有什么地方变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第一次瞪我时分明是想置我于死地的眼神。我仍然能看到当时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和她苍白的皮肤形成了极为明显的反差。今天,她的双眼完全是不同的颜色:一种怪怪的浅橘黄色,比淡棕色要深一点,却有着同样温暖的色调。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除非她出于某种原因,不承认自己戴了隐形眼镜。若非如此,就是福克斯这个地方使得我成了真正的疯子。

我看着地面,她的双手又使劲地攥成了拳头。

这时,班纳夫人来到我们桌边,目光越过我们的肩膀,瞅了一眼已经完成的实验,然后目不转睛地检查了我们的答案。

“那么,伊迪斯……”班纳夫人问道。

“波辨认了一半的玻璃片。”伊迪斯没等班纳夫人说完就说道。

班纳夫人这时把目光投向了我,一脸怀疑的表情。

“你以前做过这个实验?”她问。

我耸了耸肩。“不是用的洋葱根部。”

“是白鱼囊胚?”

“是的。”

班纳夫人点了点头。“你在凤凰城学过大学先修课程?”

“对。”

“哦,”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你们俩做实验搭档挺好。”她走开的时候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了点儿别的什么。她走开以后,我又开始在笔记本上乱涂起来。

“下雪不是太糟吧?”伊迪斯问。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是在强迫自己跟我闲聊。我又开始犯多疑症了。好像她听到了我跟杰里米午饭时的谈话并试图证明我错了似的。可这不可能,我似乎开始变得很多疑。

“并不是。”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假装正常。我还在试图把那愚蠢的疑神疑鬼的感觉撵走,所以不能集中精神戴上一副为社会所接受的面具。

“你不喜欢冷。”这不是在问我。

“也不喜欢潮湿。”

“在福克斯这个地方生活对你而言肯定很艰难。”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根本不了解情况。”我不高兴地喃喃自语道。

她好像让我的回答给迷住了,我想象不出是什么原因。她的脸庞让我心猿意马,我努力使自己看她的眼神不超越礼貌所允许的范围。

“那么,你干吗要来这里呢?”

没有一个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像她那么直截了当,完全是在盘问嘛。

“原……原因很复杂。”

“我想我能听下去。”她催促道。

我顿了好一会儿,然后犯了个错误,跟她凝视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那双深色的金色眼眸让我犯晕了,我想都没想,就回答了。

“我母亲再婚了。”我说。

“这听上去不是很复杂嘛,”她表示了异议,但她的口吻突然温和了许多,“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九月份。”我用了一种无法掩饰的悲伤语气。

“你不喜欢他?”伊迪斯猜测道,她的语气依然很友好。

“不,菲尔很不错。或许,太年轻了一点,不过他人很好。”

“你干吗不跟他们住在一起呢?”

我琢磨不透她的兴趣所在,但她依旧用那双具有洞察力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好像我单调乏味的生活经历极其重要似的。

“菲尔大多数时候都在各地出差。他以打球为生。”我半笑着说。

“我听说过他吗?”她问,回了我一个微笑,恰到好处地露出酒窝的轮廓。

“很可能没有。他的球打得不好,还在小联盟混。他老是东奔西跑的。”

“所以你母亲就要你到这里来了,这样她就可以跟着他到处跑了。”她又在主观臆断,而不是在问我。

我弓着的肩膀自动地挺直了。“不,不是她要我来这里的,是我自己要来的。”

她的两簇眉毛挤到了一起。“我不明白。”她似乎对这个事实感到很失望。其实,这大可不必。

我叹了一口气。我干吗要跟她解释这些呢?她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等待着。

“我妈妈一开始一直和我一起生活,但是她也想念菲尔,这让她并不快乐……所以我决定来跟查理度过一段有品质的时光。”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声音显然有点儿凄凉。

“可现在你不快乐了。”她指出。

“然后呢?”我激了她一把。

“这似乎不公平。”她耸了耸肩,但她的眼神并没轻松下来。

我哈哈一笑。“难道你没听说过吗?生活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我记得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她干巴巴地同意道。

“这不就结了嘛。”我坚持道,心里纳闷她干吗还是那样盯着我。

她的头偏向一侧,金色的眼眸像激光似的穿透我的皮肤表层。“你的戏演得还真不错呢,”她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我倒很愿意打个赌,赌你内心的痛苦比你流露出来的多。”

我耸了耸肩。“我同意……然后呢?”

“我并不完全了解你,就这样。”

我皱起眉头,问她:“为什么你想要了解我呢?”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她低声说道,声音小得我还以为她是在自言自语呢。不过,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我确定那是我得到的唯一答案了。

只是四目相对的确让人感觉很尴尬,但她没有看向别处。我想要一直凝视着她的脸,但我很担心她会觉得我这样盯着她是我有毛病,所以,我最终转而去看黑板。她叹了口气。

我回头瞟了她一眼,她仍然看着我,但她的表情不一样了……有些挫败,或者说恼火。

“对不起,”我迅速地说道,“是不是我……我惹你生气了?”

她摇头,微笑着露出一个酒窝。“不是,就算是的话,也是我生自己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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