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魏忠贤的心腹李朝钦醒来,发现魏忠贤已死,绝望之中,自缢而亡。

    在魏忠贤的一千多陪同人员,几千朝廷死党里,他是唯一陪死的人。

    得知魏忠贤的死讯后,一千多名护卫马上行动起来,瓜分了魏公公的财产,四散奔逃而去。

    魏公公死了,但这场大戏才刚刚开始。

    〖别看今天闹得欢,当心将来拉清单。

    ——小兵张嘎〗

    清单上的第一个人,自然是客氏。

    虽然她已经离宫,但崇祯下令,把她又拎了进来。

    进来后先审,但客氏为人极其阴毒,且以耍泼闻名,问什么都骂回去。

    于是换人,换了个太监审,而且和魏忠贤有仇(估计是专门找来的),由于不算男人,也就谈不上不打女人,加上没文化,不会吵架,二话不说就往死里猛打。

    客氏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软货,一打就服,害死后妃,让皇后流产,找孕妇入宫冒充皇子,出主意害人等等,统统交代,只求别打。

    但那位太监似乎心理有点问题,坦白交代还打,直到奄奄一息才罢休。

    口供报上来,崇祯十分震惊,下令将客氏送往浣衣局做苦工。

    当然了,这只是个说法,客氏刚进浣衣局,还没分配工作,就被乱棍打死,跟那位被她关入冷宫,活活渴死的后妃相比,这种死法没准还算痛快点。

    客氏死后,她的儿子被处斩,全家被发配。

    按身份排,下一个应该是崔呈秀。

    但是这位兄弟实在太过自觉,自觉到死得比魏公公还要早。

    得知魏忠贤走人的消息后,崔呈秀下令,准备一桌酒菜,开饭。

    吃饭的方式很特别,和韦小宝一样,他把自己大小老婆都拉出来,搞了个聚餐,还摆上了多年来四处搜刮的古玩财宝。

    然后一边吃,一边拿起他的瓶瓶罐罐(古董),砸。

    吃一口,砸一个,吃完,砸完,就开始哭。

    哭好,就上吊。

    按日期推算,这一天,魏忠贤正在前往阜城县的路上。

    兄弟先走一步。

    消息传到京城,崇祯非常气愤,老子没让你死,你就敢死?

    随即批示:

    “虽死尚有余辜!论罪!”

    经过刑部商议,崔呈秀应该斩首。

    虽然人已死了,不要紧,有办法。

    于是刚死不久的崔呈秀又被挖了出来,被斩首示众,怎么杀是个能力问题,杀不杀是个态度问题。

    接下来是抄家,无恶不作的崔呈秀,终于为人民做了件有意义的事,由于他多年来勤奋地贪污受贿,存了很多钱,除动产外,还有不动产,光房子就有几千间,等同于替国家攒钱,免去了政府很多麻烦。

    作为名单上的第三号人物,崔呈秀受到了高标准的接待,以此为基准,一号魏忠贤和二号客氏,接待标准应参照处理。

    所以,魏忠贤和客氏被翻了出来,客氏的尸体斩首,所谓死无全尸。

    魏忠贤惨点,按崇祯的处理意见,挖出来后剐了,死后凌迟,割了几千刀。

    这件事情的实际意义是有限的,最多也就是魏公公进了地府,小鬼认不出他,但教育意义是巨大的,在残缺的尸体面前,明代有史以来最大,最邪恶的政治团体阉党,终于彻底崩盘。

    接下来的场景,是可以作为喜剧素材的。

    魏忠贤得势的时候,无数人前来投奔,上至六部尚书,大学士,下到地方知府知县,能拉上关系,就是千恩万谢。

    现在而今眼目下,没办法了,能撤就撤,不能撤就推,比如蓟辽总督阎鸣泰,有一项绝技——修生祠,据我统计,他修的生祠有十余个,遍布京城一带,有的还修到了关外,估计是打算让皇太极也体验一下魏公公的伟大光辉。

    凭借此绝活,当年很是风光,现在麻烦了,追查阉党,头一个就查生祠,谁让修的,谁出的钱,生祠上都刻着,跑都跑不掉。

    为证明自己的清白,阎总督上疏,进行了耐心的说明,虽说生祠很多,但还是可以解释的,如保定的生祠,是顺天巡抚刘诏修的,通州的生祠,是御史梁梦环修的,这些人都是我的下级,作为上级领导,责任是有的,监督不够是有的,检讨是可以的,撤职坐牢是不可以的。

    但最逗的还是那位国子监的陆万龄同学,本来是一穷孩子,卖力捧魏公公,希望能够混碗饭吃,当年也是风光一时,连国子监的几位校长都争相支持他,陆先生本人也颇为得意。

    然而学校领导毕竟水平高,魏公公刚走,就翻脸了,立马上疏,表示国子监本与魏忠贤势不两立,出了陆万龄这种败类,实在是教育界的耻辱,将他立即开除出校。

    据统计,自天启七年(1627)十一月至次年二月,几个月里,朝廷的公文数量增加了数倍,各地奏疏纷至沓来,堪称数十年未有之盛况。

    这些奏疏字迹相当工整,包装相当精美,内容相当扯淡:上来就痛骂魏忠贤,痛骂阉党,顺便检举某些同事的无耻行径,最后总结:他们的行为让我很愤怒,跟我不相干。

    心中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我不是阉党,皇帝大人,您就把我们当个屁放了吧。

    效果很明显,魏忠贤倒台一个月里,崇祯毫无动静,除客氏崔呈秀外,大家过得都还不错。

    事实上,当时的朝廷,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察院乃至于全国各级地方机构,都由阉党掌握,所谓法不责众,大家都有份,你能把大家都拉下水吗?把我们都抓了,找谁帮你干活?

    所以,在阉党同志们看来,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这个看法在大多数人的身上,是管用的。

    而崇祯,属于少数派。

    一直以来,崇祯处理问题的理念比较简单,就四个字——斩草除根。所谓法不责众,在他那里是不成问题的,因为他的祖宗有处理这种问题的经验。

    比如朱元璋,胡惟庸案件,报上来同党一万人,杀,两万人,杀杀,三万人,杀杀杀。无非多说几个杀字,不费劲。

    时代进步了,社会文明了,道理还一样。

    六部尚书是阉党,就撤尚书,侍郎是阉党,就撤侍郎,一半人是阉党,就撤一半,全是,就全撤,大明没了你们就不转吗?这年头,看门的狗难找,想当官的人有的是,谁怕谁!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上述奏疏内容雷同,但崇祯的态度是很认真的,他不但看了,而且还保存下来。

    很简单,真没事的人是不会写这些东西的,原本找不着阉党,照着奏疏抓人,贼准。

    十一月底,准备工作就绪,正式动手。

    最先处理的,是魏忠贤的家属,比如他侄子魏良卿,屁都不懂的蠢人,也封到公爵了(宁国公),还有客氏的儿子候国兴(锦衣卫都指挥使),统统拉出去剁了。

    接下来,是他的亲信太监,毕竟大家生理结构相似,且狼狈为奸,算半亲戚,优先处理。

    这拨人总共有四个,分别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秉笔太监李永贞、李朝钦、刘若愚。

    作为头等罪犯,这四位按说都该杀头,可到最后,却只死了两个,杀了一个。

    第一个死的是李朝钦,他是跟着魏忠贤上吊的,并非他杀,算自杀。

    唯一被他杀的,是李永贞。其实这位兄弟相当机灵,早在九月底,魏公公尚且得意的时候,他就嗅出了风声,连班都不上了,开始在家修碉堡,把院子封得严严实实,只留小洞送饭,每天窝在里面,打死也不出头。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李永贞没有看到胜利的一天,到了十月底,他听说魏忠贤走人了,顿时大喜,就把墙拆了,出来放风。

    刚高兴几天,又听到消息,皇帝要收拾魏公公了,慌了,再修碉堡也没用了。

    于是他使出了绝招——行贿。

    当然,行贿崇祯是不管用的,他拿出十余万两银子(以当时市价,合人民币六千万至八千万),送给了崇祯身边的贴身太监,包括徐应元和王体乾。

    这两人都收了。

    不久后,他得到消息,徐应元被崇祯免了,而王体乾把他卖了。

    在名列死亡名单的这四位死太监中,最神秘的,莫过于王体乾了。

    此人是魏忠贤的铁杆,害死王安,迫害东林党,都有他忙碌的身影,是阉党的首脑人物。

    但奇怪的是,当我翻阅几百年前那份阉党的最终定罪结果时,却惊奇地发现,以他的丰功劣迹,竟然只排七等(共有八等),罪名是谄附拥戴,连罚款都没交,就给放了。

    伺候崇祯十几年的徐应元,光说了几句话,定罪比他还高(五等),这个看上去很难理解的现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王体乾叛变了。

    据史料分析,王体乾可能很早就“起义”了,所以一直以来,崇祯对魏忠贤的心理活动、斗争策略都了如指掌,当了这么久卧底,也该歇歇了。

    所以他钱照收,状照告,第二天就汇报了崇祯,李永贞得知后,决定逃跑。

    跑吧,大明天下,还能跑去非洲不成?

    十几天后,他被抓捕归案。

    进了号子,李太监还不安分,打算自杀,他很有勇气地自杀了四次,却很蹊跷地四次都没死成,最后还是被拉到刑场,一刀了断。

    名单上最后一位,就是刘若愚了。

    这位仁兄,应该是最有死相的,早年加入阉党,一直是心腹,坏事全干过,不是卧底,不是叛徒,坦白交代,主动退赃之类的法定情节一点没有,不死是不可能的。

    可他没死。

    因为刘若愚虽然罪大恶极,但这个人有个特点:能写。

    在此之前,阉党的大部分文件,全部出于他手,换句话说,他算是个技术人员,而且他知道很多情况,所以崇祯把他留了下来,写交代材料。刘太监很敬业,圆满地完成了这个任务,他所写的《酌中志》,成为后代研究魏忠贤的最重要史料。

    只要仔细阅读水浒传,就会发现,梁山好汉们招安后,宋江死了,最能打的李逵死了,最聪明的吴用也死了,活下来的,大都是身上有门手艺的,比如神医安道全之流。

    以上事实清楚地告诉我们,平时学一门技术是多么的重要。

    处理完人妖后,接下来的就是人渣了,主要是“五虎”和“五彪”。

    五虎是文臣,分别是(排名分先后):兵部尚书崔呈秀、原兵部尚书田吉、工部尚书吴淳夫、太常寺卿倪文焕、副都御史李燮龙。

    五彪是武官,分别是:左都督田尔耕、锦衣卫指挥许显纯、都督同知崔应元、右都督孙云鹤、锦衣卫佥事杨寰。

    关于这十个人,就不多说了,其光辉事迹,不胜枚举,比如田尔耕,是迫害“六君子”的主谋,并杀害了左光斗等人,而许显纯大人,曾亲自把钉子钉进杨涟脑门。用今天的话说,足够枪毙几个来回。

    因为此十人一贯为非作歹,民愤极大,崇祯下令,将其逮捕,送交司法部门处理。

    经刑部、都察院调查,并详细会审,结果如下:

    崔呈秀已死,不再追究,其他九人中,田尔耕、许显纯曾参与调查杨涟、左光斗等人的罪行,结果过失致人死亡,入狱,剩余七人免官为民,就此结案。

    这份判决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恬不知耻。

    崇祯很不满意,随即下令,再审。

    皇帝表态,不敢怠慢,经过再次认真细致的审讯,重新定罪如下:

    以上十人,除崔呈秀已死外,田尔耕、许显纯因为过失致人死亡,判处死缓,关入监狱,其余七人全部充军,充军地点是离其住处最近的卫所。

    鉴于有群众反应,以上几人有贪污罪行,为显示威严,震慑罪犯,同时处以大额罚款,分别是倪文焕五千两,吴淳夫三千两,李燮龙、田吉各一千两。结案。

    报上去后,崇祯怒了。

    拿钉子钉耳朵,打碎全身肋骨,是过失致人死亡,贪了这么多年,只罚五千、三千,你以为老子好哄是吧。

    更奇怪的是,案子都判了,有些当事人根本就没到案,比如田吉,每天还出去遛弯,十分逍遥。

    其实案子审成这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审讯此案的,是刑部尚书苏茂相、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

    苏茂相是阉党,曹思诚也是阉党。

    让阉党审阉党,确实难为他了。

    愤怒之余,崇祯换人了,他把查处阉党的任务交给了吏部尚书王永光。

    可王永光比前两位更逗,命令下来他死都不去,说自己能力有限,无法承担任务。

    因为王永光同志虽然不是阉党,也不想得罪阉党。

    按苏茂相、曹思诚、王永光以及无数阉党们的想法,形势是很好的,朝廷内外都是阉党,案子没人敢审,对五虎、五彪的处理,可以慢慢拖,实在不行,就判田尔耕和许显纯死刑,其他的人能放就放,不能放,判个充军也就差不多了。

    没错,司法部长、监察部长、人事部长都不审,那就只有皇帝审了。

    几天后,崇祯直接宣布了对五虎五彪的裁定,相比前两次裁决,比较简单:

    田吉,杀!吴淳夫,杀!倪文焕,杀!田尔耕,杀!许显纯,杀!崔应元,杀!孙云鹤,杀!杨寰,杀!李燮龙,杀!

    崔呈秀,已死,挖出来,戳尸!

    以上十人,全部抄家!没收全部财产!

    什么致人死亡,什么入狱,什么充军,还他娘就近,什么追赃五千两,都去死吧!

    曹思诚、苏茂相这帮等阉党本来还有点想法,打算说两句,才发现,原来崇祯还没说完。

    “左都御史曹思诚,阉党,免职查办!”

    “刑部尚书苏茂相,免职!”

    跟我玩,玩死你们!

    随即,崇祯下令,由乔允升接任刑部尚书,大学士韩旷、钱龙锡主办此案,务必追查到底,宁可抓错,不可放过。

    挑出上面这几个人办事,也算煞费苦心,乔允升和阉党向来势不两立,韩旷这种老牌东林党,不往死里整,实在对不起自己。

    扫荡,一个不留!

    几天过去,经过清查,内阁上报了阉党名单,共计五十多人,成果极其丰硕。

    然而这一次,崇祯先更为愤怒,他当即召集内阁,严厉训斥:人还不够数,老实点!

    大臣们都很诧异,都五十多了,还不够吗?

    既然皇上说不够,那就再捞几个吧。

    第二天,内阁又送上了一份名单,这次是六十几个,该满意了吧。

    这次皇帝大人没有废话,一拍桌子:人数不对,再敢糊弄我,以抗旨论处!

    崇祯是正确的,内阁的这几位仁兄,确实糊弄了他。

    虽然他们跟阉党都有仇,且皇帝支持,但阉党人数太多,毕竟是个得罪人的事,阉党也好,东林党也罢,不过混碗饭吃,何必呢?

    不管了,接着糊弄:

    “我们是外臣,宫内的人事并不清楚。”

    崇祯冷笑:

    “我看不是不知道,是怕得罪人吧(特畏任怨耳)!”

    怪事,崇祯初来乍到,他怎么知道人数不对呢?

    崇祯帮他们解开了这个迷题。

    他派人抬出了几个包裹,扔到阁臣面前,说:

    “看看吧。”

    打开包裹的那一刻,大臣们明白,这次赖都赖不掉了。

    包裹里的,是无数封跟魏忠贤勾搭的奏疏,很明显,崇祯不但看过,还数过。

    混不过去,只能玩命干了。

    就这样,自天启七年(1627)十二月,一直到崇祯元年(1628)三月,足足折腾了四个月,阉党终于被彻底整趴下了。

    最后的名单,共计二百六十一人,分为八等。

    特等奖得主两人,魏忠贤,客氏,罪名:首逆,处理:凌迟。

    一等奖得主六人,以崔呈秀为首,罪名:首逆同谋,处理:斩首。

    二等奖得主十九人,罪名:结交近侍,处理:秋后处决。

    三等奖得主十一人,罪名:结交近侍次等,处理:流放。

    此外,还有四等奖得主(逆孽军犯)三十五人,五等奖得主(谄附拥戴军犯)十六人,六等奖得主(交结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八人,七等奖得主(祠颂)四十四人,各获得充军、有期徒刑、免职等奖励。

    以上得奖结果,由大明北京市公证员朱由检同志公证,有效。

    对此名单,许多史书都颇有微辞,说是人没抓够,放跑了某些阉党,讲这种话的人,脑袋是有问题的。

    我算了一下,当时朝廷的编制,六部只有一个部长,两个副部长(兵部有四个),每个部有四个司(刑部和户部有十三个),每个司司长(郎中)一人,副司长(员外郎)一人,处长(主事)两人。

    还有大衙门都察院,加上各地御史,才一百五十人,其余部门人数更少,总共(没算地方政府)大致不会超过八百人。

    人就这么多,一下子刨走两百六十多,还不算多?

    其实人家也是有苦衷的,毕竟魏公公当政,不说几句好话,是混不过去的,现在换了领导,承认了错误,也就拉倒了吧。

    然而崇祯不肯拉倒,不只他不肯,某些人也不肯。

    这个某些人,是指负责定案的人。

    大家在朝廷里,平时你来我往,难免有点过节,现在笔在手上,说你是阉党,你就是阉党,大好挖坑机会,不整一下,难免有点说不过去。

    比如大学士韩旷,清查阉党毫不积极,整人倒是毫不含糊,骂过魏公公的,不一定不是阉党,骂过他的,就一定是阉党,写进去!

    更搞笑的是,由于人多文书多,某些兄弟被摆了乌龙,明明当年骂的是张居正,竟然被记成了东林党,两笔下去就成了阉党,只能认倒霉。

    此外,在这份名单上,还有几位有趣的人物。比如那位要在国子监里给魏公公立牌坊的陆万龄同学,屁官都不是,估计连魏忠贤都没见过,由于风头太大,竟然被订为二等,跟五虎五彪一起,被拉出去砍了。

    那位第一个上疏弹劾魏公公的杨维垣,由于举报有功,被定为三等,拉去充军。

    而在案中扮演了滑稽角色的陈尔翼、杨所修,也没能跑掉,根据情节,本来没他们什么事,鉴于其双簧演得太过精彩,由皇帝特批六等奖,判处有期徒刑,免官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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