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禁瞳 · 中
这双眼睛韩玥当然认得。
来者晚媚,而当日她就是这样蒙面,绿纱之下只露出一双媚眼,设计杀死了他大哥韩修。
“我大哥韩修,就是死在你手上?”心惊之余韩玥还是谨慎,出口问了一句。
晚媚默认,将盘在腰间的神隐一抖。
“韩修已经赔命,下面一个就该到你。抱歉让你久等。”
乳洞之中她朗声发话,鞭风掠起长发,双眼半眯恨意凛然。
韩玥为人不羁,但极有慧根。
韩修死后他收敛心性,所以武艺大进,早非昔日吴下阿蒙。
这场对决象晚媚意料中一样精彩刺激。
如果她倾尽全力,可以在四十招左右取胜,一鞭挽下他头颅。
可是杀人不是她今天的目的。
所以她藏技,在第四十招时故意落败,被韩玥一剑刺过鬓角,冰凉的剑刃架上了颈脖。
颈后一缕长发滑落,晚媚迎风,露出一个清冷眼神。
韩玥的剑在她颈间打圈,割下血口:“到底我韩家和你有什么深仇,让你……”
晚媚笑,眼神还是清冷,双手拢到胸间,学茶女做了个捧茶的姿势,送到韩玥鼻前。
“临死前最后一道艳茶,滋味如何?”她呼着气,轻轻发问:“是不是一如既往的芬芳馥郁?”
韩府地牢,极度幽暗潮湿。
有人打开铁门,脚步声沉重,点燃了桌上油灯。
晚媚揉了揉眼,坐起身,睡眼迷离,然而姿态里还带着那种决绝,美的有股清冷之气。
韩玥仰头,将壶里最后一滴酒喝尽,这才在桌前坐定,伸手去拢烛火,照着晚媚的脸。
“照你的意思你是颜颜的小妹。”看了有一会之后他开口:“可是你和她没半点相像,从头到脚都不象。”
晚媚冷笑:“她是我爹在路边捡来的孤女,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别告诉你不知道。”
韩玥不语,伸手继续玩烛火,肩头雪花渐渐消融,打湿了他单薄衣衫。
晚媚的笑于是更冷:“今天你又去姐姐坟头睡了么,难道你不知道这也是种打扰?不知道她想要的那个人……”
“想要的那个人不是我,对吗?”韩玥将手收回,接过了话头,微微一笑,笑有九分玩世一分凄楚:“我知道。可你姐也知道我是个泼皮,是扭股儿糖,赶也赶不走。”
没错,颜姑娘名叫颜姝,的确是拿韩玥一点办法也无。
彼时她年华正好,艳名远播辽东,谁都知道颜姑娘胸口一捧香茶无价,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到的。
而韩玥和她的结识也是再简单不过。
起因无非是茶,韩玥有幸,某天和家兄列席,喝了一杯她胸口的艳茶,从此就对她垂青。
他这个人简单,垂青就是垂青,第二天就开始登门,以她为圆心,活动范围不超过一里。
如果颜姑娘高兴了,他的话就多,一般会说:“颜姝这名字一点不好听,眼珠眼珠的,不如改名颜颜,多简单明了。”
如果颜姑娘不高兴,他也不叨扰,会拿了酒壶在她家屋顶吹风,吹得无聊了就睡,睡醒又是希望无限的一天。
而颜颜对他始终冷淡,一双眼睛里似乎含了雾,谁也看不分明。
艳茶女,这个说不清高贵还是淫贱的职业让她学会了沉默。
“春茶雀舌,请客官一尝。”
这天她低眉弯腰,和平时一样,将茶捧在手心,送到了客人跟前。
客人是个老客,久经色场,喝过第一口茶后突然伸出右手,毫不怜惜将四根手指探进了颜姝下体。
几个翻滚之后颜姝变色,可那抽出来的手指上液体透明,只见欲望不见贞洁。
被探之后没有落红,她已然不是处女。
那客人伸手,将爱·液抹在她犹有茶香的双峰,笑得是如此笃定:“破瓜之后茶就会带有浊气,你骗得了旁人骗不了我。”
颜姝的身子往里,人骇成一团,只能由着他将手指在乳·房上磨蹭,一下又一下,最后变成了撩拨。
茶女失身则和娼妓无异,这是辽东人尽皆知的规矩。
那客人的手于是益发放肆:“奸夫就是你爹对不?成日抱把长琴以示高洁风雅的颜琴师,其实不过就是个和养女苟且的禽兽。”
听完这句颜姝的眼却是亮了,亮晶晶都是恨火,右拳紧握,手指微微颤抖。
耳光于是携风而至,“啪”的一声脆响,不是来自颜姝,而是来自从天而降的韩玥。
客人被煽到打跌,却是不服,一口血唾沫吐出来:“韩家虽然势大,却也未必一手遮天,你这是……”
“我这是来亮明身份。”韩玥打个哈欠,吹了吹手掌,眼打斜看他:“怎么?浪子韩玥,我难道长的不象奸夫?”
奸夫。这名头当然让韩修暴跳如雷。
可韩玥无所谓。
浪荡不羁不思进取行为不检,他的坏名头已经足够多,不怕再多个沉迷女色。
对着颜颜时他依旧笑得满不在乎:“我哥说了,如果我真喜欢你就娶你。我当然想,但更希望你别听那些人放屁,什么纲常伦理,你和他又没有血缘,不如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颜颜当时沉默,一沉默就是三天。
三天之后她来找他,眼里那团雾散去,已经可以看到决心。
“如果你愿意,我想我可以嫁你。”
来之后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却让韩玥的心如春花漫放满齿芳香。
韩府于是在半个月后大设喜宴,准备迎娶他们的二少奶奶。
韩玥此生第一次变得正经,亲自关注婚礼事宜,谁要敢有一点瞧不上他颜颜的意思,他立马眼珠横暴老拳伺候。
婚事于是在他的胁迫下办得极其铺张,来客如云要人无数,大家亲眼见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韩氏颜姝,居然在新婚之夜出逃,而且卷走韩二少房内所有细软。
她的主意,原来自始至终是和颜琴师远走高飞。
但是颜琴师抱病在身,来日需要银两无数,这又是坚贞爱情不得不面对的困顿现实。
“她也没法子,唯一的法子是辜负我。”看到空房之后韩玥长叹,也不抓狂咆哮,只是伸脚踢翻了一只琴凳。
对他而言,这就不过是场背叛,一场由他痴枉而引起的背叛。
可韩修不这么认为。
从他看世界的角度,这更是场关乎韩府颜面地位的背叛。
所以只不过十天那两人就被捉了回来,硬生生被拉开紧扣的双手。
琴师被带往地牢,还没曾招呼就已经吐血连连。
而颜颜被送进了韩玥房间,说是任他处置。
韩玥当时是半醉的,也不能说没有不甘,看她的时候就不免带了怨愤。
而颜颜当时的表情决绝,象足了今日的晚媚,道:“就算是我欠你,你要我怎么偿还?”
“胸前一捧香茶,请颜姑娘诚心。”
韩玥当时这么答她,心想一捧香茶换她永久自由,自己虽然还是贪恋,但也不算太过。
颜颜无语,在他跟前除尽衣衫,点燃薰香,又捧起一把新茶。
茶是新摘的碧螺春,碧青。而胸膛绵软,也和记忆之中一样雪白。
雪峰凝翠,这道工序进行了很久。
到最后茶叶捻成,颜颜半跪在桌子,将茶叶送到韩玥鼻尖,韩玥一时失神,竟发现自己眼眶半湿。
他有些尴尬,于是接了茶叶,借故泡茶转身,将茶杯抱在手心,不敢看她。
“代价已经付过,你可以走了。”
平定好情绪之后他开口,茶杯送到唇边。
身后没有动静,他只觉得颈间一阵温热,然后有鲜红色的液体飞溅,落进他手里的密瓷杯,被他顺势喝进了喉咙。
颜颜还半跪在桌面,不过再也不会发声答他。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她捡起了暗藏的匕首,一剑封喉。
也几乎在同一时刻,地牢的颜琴师吐血而亡。
他们的爱情终成正果,不得同在,却得同归。
“那杯茶,是我平生喝过最苦涩的茶。”叙述到这里韩玥叹息:“我是该得此报,因着贪恋一杯香茶,落到半生不能安宁。”
晚媚的眼于是半眯:“你的意思就是我姐姐枉死,因为没曾看见你那颗仁善的心?”
“她是不会看,看人用双眼而不用心。但的确是因我而死,关于这点我不想否认。”
韩玥接了句,从怀里掏出六只瓷杯,摆好后倒满清茶。
“你杀了我大哥,我杀了你爹和姐姐。这就是所谓孽债。”摆完之后他扬头,朝晚媚一挥右手:“不如这样,我们就让老天来了解这段恩怨。”
晚媚不解。
“六只杯子一只有毒,我们就蒙上眼,轮流来喝。”
这一解释晚媚就懂了,有些讶异:“你要放下你韩府基业来和我博命?莫非当然是傻子?”
“我已经说过我是浪子,浪子从来不听规条,只顺从自己的心。谋算一世不如快意一时,你说是也不是?”
韩玥轻笑,拿布条蒙住了两人双眼,想也不想就抬手,喝下了第一杯。
晚媚屏息,也抬手喝下一杯。
两杯之后相安无事。
四杯之后还是相安无事。
她的眼前一片昏黑,什么也看不见,却越来越清晰听见了彼此的心。
韩玥的手已经举起,还是想也不想,端起了第五个杯子。
晚媚敛首,在一片黑寂之中,却看见了颜颜不曾看见的,他敞亮的心。
第五杯茶必定有毒,他已经决意,用这种所谓公正的方式偿还。
晚媚笑,一笑就有如颜颜当日般决绝,运指如风,将那杯茶抢过,一仰头全数落肚。
“我和我姐一样,不要你这所谓的容让。”喝完之后她高举杯子,将瓷杯掼得粉碎。
腹内立刻剧痛,这杯果然有毒,而且必定是剧毒。
没错,要收服韩玥必定先要抹平旧怨,她这步棋虽险但绝对有限。
可是她也清楚知道冒险无益,除了喝下毒药,绝对还有一千一万个法子达成目的。
她不智,只是被这杯毒茶魅惑,被蒙上双眼时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如韩玥所说:“人应该顺从自己的心。谋算一世不如快意一时。”
心里有个白色清瘦的影子,在呼唤她一起归去。
“不如就这样好了。”倒下那刻她喃喃:“如果我过得这关,那就向前看,牢牢把握自己的命运。而如果过不了,那就去和小三团聚,到时候可以和他交代:‘不是我不够坚强,而是天意如此。’”
※※※※
林内风止,蓝禾没有挣脱公子的手,又掏出一颗丹药:“这是避瘴丹,你最好吃了。”
公子沉默,将药接过,吞下,手握得更紧。
蓝禾的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枯瘦粗糙的手,抚过他脸颊:“最近你瘦了,还是睡不好吗?”
公子还是戒备,将她握得死紧:“不如现在你就随我回去。”
“是因为离了娘亲睡不好吗?”蓝禾叹气,不答他:“反正天色也晚,你就先睡这里,我在林子后面盖了间木屋,和以前咱们的木屋一模一样。”
夜,越夜越清醒。
公子睁着双眼,看蓝禾渐渐熟睡。
木屋的确和小时候住的一摸一样,简陋然而干净,木桌木椅铮亮。
记忆渐渐的分明,往事开始在桌椅上重现,越夜越分明。
最早的时候他们是在南疆,蓝禾从血莲教逃出生天,被四十九个人车仑.女干后生下了公子。
那场血腥的记忆彻底摧毁了蓝禾的精神,一直到七岁公子都没有名字,无名无姓就这么活了七年。
蓝禾对他是时而冷淡时而热情,热情时就会把他搂在怀里,将他抱到几乎岔气,一边喃喃:“我只爱你宝宝,最爱你,一切都为了爱你。”
公子一般就会由着她抱,虽然勒得生疼,但心里很欢喜。
这样的日子一直就过了七年。
七年之后命运转弯,有人闯进他们的生活,如蓝禾所说,成了他们的救赎。
那的确是个完美的男人,幽默温柔出手阔绰,喜欢抱公子在膝盖,拿胡须扎他小脸。
在那段日子公子天天笑,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象蓝禾说的:“你就叫宁天吧宝宝,咱们就这样一辈子,把过去都忘了。”
那时候的他是如此天真,以为他娘真的是已经痊愈,以为这世界真有样东西,名字叫做救赎。
有太多东西当时的他不曾留意也不能预料。
比如说他就不曾留意,这个男人姓郁名景成,而郁是当朝国姓。
比如说他如何也不曾想到,这个国姓男人居然如斯深情,最后决定把他和他娘带回京去,说是要给他们一个名分。
“这位是蓝禾,八年之前我在南疆守关时认识。男孩名叫宁天,姓郁,也是我的骨肉。”
回京之后郁景成揽住公子肩头,这么跟府里诸路人马介绍。
当时蓝禾就一阵瑟缩,觉得被所有人锐利的目光刺了个透。
到这时这刻,她才知道郁景成原来是抚顺王,身世显赫,是和当今皇上同母的胞弟。
而当今皇上体虚,膝下无子,看情形很难万寿无疆。
抚顺王府内的每一位公子,将来都有可能是皇储,能够一步踏上龙椅。
郁景成犯了个天大的错误,他以爱之名,将蓝禾扯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就是从那天起,脸容恬淡的蓝禾不见了,心里那道旧创被撕开,血淋淋原来从没愈合。
王妃打量她的眼光永远是比刀还冷,而那个紫衫鸽血的殷梓,更是成了她每个夜里的梦魇。
“殷梓来了,
这人武功路子邪恶,宝宝你快逃!”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她这样抓狂醒来,气喘连连,目光疯狂战栗。
不管王妃有没有心加害,她的宝宝已经在她的臆想之中死了千次万次。
苏轻涯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的安全感,她的心有道可怕的裂缝,无论是谁都不能救赎。
事情终于变得不可收拾,慢慢慢慢的走到了那夜。
那夜月朗星稀,事到如今公子仍然记得分明。
隔着十数年光阴,他仿佛仍能看见蓝禾披散长发,蹑手蹑脚朝他走来。
“宝宝醒醒。”一轮朗月之下她推醒公子,声音已见邪魅。
公子醒来,抬头看了眼头顶满月。
蓝禾的手隔着纱帐伸了进来,抱着他,一直抱到桌前。
桌上有只黑色的敞口碗,里面盛着毒药,碧莹莹直冒毒烟。
公子的头就这么被按了下去,越按越低,澄黑色的双瞳迎上绿烟,眼见着光明就这么一丝丝退却。
“一个瞎子,就不会争抢皇位了。”按低公子的那刻蓝禾也抱住他,抱得如此紧,几乎将他溺毙:“宝宝我这是为你好,我最爱你,只爱你,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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