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人按照找到的那个孩子的叙述,来到了这一座看起来非常偏僻冷清的大洋镇基督教堂的门外。说是教堂,其实就是一个尖顶白墙的平房,上面多了一个十字架而已。

“人家年轻,零零后,记性好正常。”林涛说。

“我不年轻吗?两个月前的事情我就记不住。”陈诗羽说。

“你年轻,你最年轻。”林涛笑着说。

“既然是有目的地找这座教堂,显然是有人约她来这里。”我说,“有人约就有调查的必要,总比没法调查来得强。”

“我一开始就觉得有人约,但是总以为汤喆是在问具体的门牌号,没想到是个教堂。”林涛说。

我看了眼林涛,他帅气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缕担忧,于是我说:“你说得对,如果是某个人的家里,这事情会正常点,约一个不信基督教的人来教堂,似乎就有一些不可理解了。”

“说不定是私奔呢?”大宝说。

“不会是私奔。”林涛接着说道,“你见过找人家私奔,约一个人家不认识的地方吗?坐公交转三轮车,还要问半天才找得到私奔的地方?”

“不约家里,不是私奔,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我说,“是在这里作案。”

在我们赶来这一座基督教堂的时候,侦查部门已经对教堂进行了调查。这是大洋镇和周围几个镇子的基督教徒众筹出来的教堂,已经有三十余年的历史了。不过现在这几个镇子的基督教徒越来越少,所以教堂也呈现出破败的迹象。这里平时没有常驻管理的工作人员,只是每周日会有教徒过来打扫,这些教徒会每隔一至三个月挑个周日进行聚会。

因为地处偏僻,人烟稀少,所以在我们的感觉里,这里越来越像是个命案现场了。不过,八月十日的晚间,汤喆的家里就出现了自产自销的案件,而汤喆是在傍晚就来到了这个虽然同属一个县但是相隔几十公里的镇子,所以无论怎么看,失踪的汤喆都不可能被汤辽辽所杀,因为他没有作案时间。

如果汤喆真的在这里被害了,那么她和汤辽辽家里的自产自销案件有什么关联吗?似乎这一切都还是个谜。不过,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对教堂进行勘查,看能不能找出一些汤喆的线索。不过,这一定很难,毕竟已经过了两个月,而且每周都有人来这里清扫。

在林涛和程子砚进入教堂进行勘查的时候,我们剩下的四个人则绕着教堂,看看教堂的外周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很快,我们绕到了教堂后方的一片栅栏处。栅栏的后面,是一个化粪池。

这种敞开式的化粪池,在城市里已经看不到了,现在少数农村的屋后还会有这样的装置。越过了栅栏,我们瞬间闻到了熏天的臭气。也可以理解,这个不是经常来人的教堂,厕所的使用频率也不高,也不会有太高频率的清理周期。看起来,这个化粪池至少有一年没有清理了。化粪池周围,是湿润的泥土,我们踩在上面,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鞋子有向下陷入一点的感觉。

这让陈诗羽感觉很不好,她打开勘查箱,拿出一双鞋套套在了脚上。

“你这个动作,倒是和林涛很像啊!”大宝一边笑着,一边不以为然地走到了化粪池边。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韩亮脸色苍白,手指似乎都在轻轻地颤抖。

“你怎么了?”我走到韩亮身边,问道。

“没有,这气味,我有点受不了。”韩亮说道。

“至于么你?”我笑着说,“什么样的腐败尸体气味你都闻过,这粪便的气味,你受不了?”

韩亮摇摇头,做干呕状,没有回答我。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不用在现场待着了,去车里等我们就好。

就在这时,大宝站在化粪池边,指着池子里大声说道:“那不是个人,能是个什么!”

这个化粪池感觉比一般的化粪池要黏稠,所以池子中间那一处突出液面的黑色头发,很容易就可以被发现。

我的心里一沉,对陈诗羽说:“让林涛过来,然后通知县局的同事们过来。”

常年和腐败尸体打交道的大宝,似乎对这化粪池的气味丝毫不以为意,他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根竹竿,伸进池子里,说:“哟,这化粪池不浅啊,搞半天汤喆淹死在这里了?”

“淹死在化粪池里?”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种地方,一般人都不会乐意靠近,怎么会这么容易掉进去呢?

大宝放下竹竿,穿上现场勘查装备,然后又递给我手套,说:“来,帮我一起捞。”

一般捞尸体这种事情,我们法医是不轻易去做的,但是在基层工作时间久的大宝,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工作。既然我们先发现了尸体,也没有等派出所找人来捞的道理,而且大宝提出来了,我也不能不帮他。

我们俩一人拿着一根竹竿,把远处的尸体,缓缓地向岸边拉近。我们可以感觉到化粪池里黏稠液体的阻力,我知道这些黏稠液体其实都是粪便,而且都是久经时日的粪便,顿时感到有些恶心。

当我帮助趴在化粪池边的大宝一起把尸体往池外拽的时候,林涛大喝了一声:“你们别乱踩了!”

这一声,吓了大宝一跳,他手一滑,尸体重新落入池中,溅起了几滴污水,无情地打在了大宝的脸上。

大宝怒气冲天地瞪着林涛。

林涛看到了这一幕,抱歉地说:“这里一般没人进来,又是湿土,一旦走进来,一定会留下痕迹。而且,时间再久都能保存下来,甚至还能看出留下痕迹的大概时间。对于痕迹检验来说,这是最好的地面载体了。”

“能看出时间,还怕什么?”大宝说,“你就找两个月前的就是。”

大宝这话肯定是不讲道理的,因为如果我们踩在了嫌疑鞋印之上,嫌疑鞋印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林涛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开始蹲在地上寻找痕迹。

我和大宝又费了半天劲,终于把这一具不仅仅黏附了肮脏的粪便,更是已经大部分尸蜡化的尸体从化粪池里捞了出来。

“尸蜡化。”程子砚堵着鼻子,说道。

尸蜡化尸体是法医最不愿意见到的尸体现象,在夏天,阴冷潮湿的环境里,容易形成尸蜡化,成为最恶臭的一种尸体。更何况,我们面前的这一具,还沾满了粪便。

我摇摇头,和大宝合力把尸体塞进了尸袋里,似乎感觉气味清新了不少。

我们看着派出所民警在林涛的身后拉起警戒带,又看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尸体抬上了运尸车,林涛和程子砚留下来继续对现场足迹进行提取,而我们其他人则赶去县局殡仪馆,和市局韩法医汇合,共同对这具尸体进行检验。

在尸体打捞出来的时候,我们通过她身上衣着的花纹,基本断定,这人就是在视频监控里问路的汤喆。和我们推断的结果一样,她真的死在了这里。既然是有人约她,那多半这就是一起命案。所以,市局法医接报后,也立即赶来。

我们走上韩亮的车时,发现他并没有在玩那一部老式手机,而是坐在驾驶座上发呆。我们一进门,他立即深吸一口气,然后打开了所有的车窗。

“喂,你不至于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苦笑了一下,尴尬地说:“这气味我真受不了,你们现在身上全是这气味。”

“幸亏没开你自己的车来是不是?”大宝嘲笑地说道。

“其实真不是我矫情。”韩亮一边打火,一边说,“你看你们每次解剖完腐败尸体,我都没嫌弃过你们吧?”

“粪便的气味和腐败尸体的气味不都是臭吗?”大宝说,“有区别吗?”

“你看,‘人形警犬’都觉得气味一样,你怎么就那么容易分辨?”我问。

韩亮的表情似乎有些复杂,他没回答我,问道:“我们去哪?”

解剖室里,即便是排风机马力全开,也依旧不能把这“臭破天”的气味给消除干净。死者已经被我们褪去了衣裤,躺在了解剖台上。因为尸体全身都被粪便覆盖,即便是尸蜡化这种保存型尸体现象,也依旧看不到尸体上的损伤情况,所以大宝和韩法医一人拿着一个自来水喷头,一点一点地清理着尸体。

而我,则在旁边的操作台上,慢慢清理这些肮脏不堪的死者衣物。

死者的衣着很简单、随意,上半身是一件带有广告的白色T恤衫,下半身则是一条碎花的布长裤。内衣和内裤都是位置在位、状态正常的。在夏天,这样的衣着,更像是家居服,而不是有准备出远门的状态。这和我们之前的推断是相符合的,凶手约她到这里来,目的就是杀死她。可是,凶手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性侵显然是没有迹象的;因仇?在查自产自销案件的时候,并没有查出什么矛盾关系;难道是侵财吗?

我在死者的长裤口袋里掏出了两样东西,都已经被泡得不成样子。

第一件物品,是一张建设银行的银行存折,里面的内容都只剩下模糊的痕迹,通过肉眼是看不出什么的。但是从这张银行存折来看,这起案件可能是和钱财有那么一点关系,不然谁穿着居家服临时出门,会带着一张使用不方便的银行存折呢?

第二件物品,是一张完全被泡软了的相纸。之所以说是相纸,是因为这张纸比一般的纸要坚硬很多,不然在化粪池里浸泡两个月,肯定也只能找到一些渣渣了。这张纸虽然已经完全泡白了,但是至少还是完整的,接触上去,仍旧是能感觉到它的柔韧。这张纸的正面有模糊的画面,就像是一张照片长期经过浸泡后失去了它原来的画面而留下的痕迹。纸的背面,似乎还能看到有蓝色的文字痕迹,只不过也根本不可能通过肉眼来识别写的是什么字。

很显然,这一张相纸,可能就是汤喆死亡案件最关键的线索所在了。我尝试着用各种办法来显现这张相纸上的信息。先是在隔壁的病理室用显微镜来观察,再是用多波段光源等各种不同的光源来照射。可是,即便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始终没有能够识别出相纸上任何一点线索。

不知不觉,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等到我彻底放弃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大宝和韩法医的解剖工作也已经完成了。

可能是因为尸体状况的原因,即便大家都没有吃午饭,但似乎都没有任何食欲。

“我们尸检都做完了,你还在这儿弄衣服呢?”大宝已经脱去了解剖服,站在我的背后。

“啊?”我愣了一下,随即问道,“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我现在比较担心的是,这起案件和上官金凤死亡、汤莲花死亡的案件有所关联。”大宝沉思道,“汤喆也是先被击打头部致晕,然后被扔进化粪池里活活淹死的。这手段和前面两起一模一样。”

“可是,这汤喆没有被捆绑啊。”我说,“没见着尼龙绳。”

“这案子是最早发案的,是不是凶手没经验?”韩法医补充道,“死者的顶部有明显的头皮下出血,是钝器打击的痕迹。她的气管内都是粪便,死因也是溺死。”

我沉思了一会,说:“还有什么发现吗?”

“喏。”大宝拎起手中的一个透明物证袋,里面装着一粒小小的、黑色的纽扣。就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那种纽扣了。

“这是在死者的右手指缝中发现的。纽扣的中间有断裂,显然是暴力撕扯导致纽扣脱落的。”大宝说,“这说明死者在受伤前有搏斗,她抓住了凶手的纽扣,并且扯了下来。”

“可能是因为抓扯下纽扣后不久就入水了,人入水后就会下意识抓握,死亡一瞬间因为右手处于过度用力的姿态,所以死者的右手出现了尸体痉挛,这粒纽扣于是没有脱落,而是留在了死者的手心里。”韩法医补充解释道,“死者的右手是握拳状态,如果是化粪池里的杂物,是不太可能进入手心的。”

“只可惜,通过这粒纽扣来找人,太难了。”我说,“走吧,我们去专案组,看看其他专业有没有什么发现,尤其是林涛他们。哦,还有,在去专案组之前,我们要把这张存折和这张相纸交给吴老大,这才是破获本案最大的关键所在。我是黔驴技穷了,现在就看文件检验专业有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专案指挥部设立在龙番市公安局。既然要回到市里,这倒是给我们送检提供了方便。当我把沾满了粪便的物件交给吴老大的时候,吴老大现出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表情。确实,文件检验部门哪里会接触到这样肮脏的物证?

在专案指挥部,首先汇报的是林涛他们痕迹检验专业,也确实,他们的专业起到了最大的作用。

“这起案件,我们可以和汤莲花、上官金凤被杀案串并。”林涛开门见山。

大宝用手肘捅了捅我,做出一脸骄傲的表情。

林涛接着说:“我们在现场的湿土上,完整提取到了几枚立体足迹。经过比对,这和上官金凤被‘浸猪笼’的现场提取到的足迹,比对同一。”

确实,这是案件可以串并的最充分的依据了。

“和女德有关系吗?”陈诗羽一脸厌恶的表情,问道,“这个汤喆,又违反了什么女德吗?”

还是调查自产自销案件的那帮侦查员作为主办侦查员,所以他们对汤喆的背景比较了解,于是纷纷摇了摇头。

“不过,这次还有更进一步的发现。”林涛说,“虽然鞋印进库比对无果,但是可以断定的是,这双鞋子,41码,是运动鞋。”

“是男性作案。”侦查员们议论纷纷。

“还有,左脚和右脚之间,我们找到了轮胎印,这是摩托车的轮胎,韩亮,你看看,能看出什么型号吗?”林涛在幻灯机上放出一张照片,问韩亮。

韩亮显然还是能闻见我们身上黏附的气味,皱着眉头、煞白着脸,说:“汽车的还行,摩托车的,我看不出来。”

“骑摩托车,41码鞋子,基本就是男性作案了。”董局长说,“可是,这并不能指向是哪种男性,只能在有嫌疑人后作为证据进行甄别。监控呢?”

程子砚摇摇头,说:“事发农村偏远地段,没有监控。”

“那,化粪池的打捞呢?”董局长转过头去,问另一个人。

这名侦查员说:“化粪池我们清理了,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的可疑物品。”

原来市局已经安排人打捞了化粪池,看起来我们的工作并不是最苦的。

“现在除了秦科长送去省厅文检部门的物证以外,最好的线索,就是事发当天究竟是什么人用什么方式约了汤喆。”董局长说,“这人应该就是凶手了,而且应该是汤喆的熟人,不然他是用什么办法轻松把汤喆约出来的?”

“汤喆没有手机。我们查了汤喆家的电话,事发当天也没有可疑的电话。”一名侦查员说,“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是用寄信、递纸条的方式约的。”

我顿时想到了那张写着字的信纸,觉得这名侦查员的推断靠谱。

“以摩托车、运动鞋为抓手,调查所有和汤喆认识的人。”董局长说,“另外,这个人可能对‘女德’思想过于热衷或者过于反对,还和上官金凤、汤莲花有交集。”

“好的,我们先从三名死者的背景入手,看看有没有什么共同点再说。”主办侦查员应道。

“文检物证那边,就靠你们盯着了。”董局长盯着我,说道。

我点点头,说:“虽然吴亢科长对我给他送了这种检材很有意见,但是我会天天盯着他尽快出结果的。”

* * *

(1) 这就是老秦前文为什么要看看肌层内有没有滋养叶细胞的原因,滋养叶细胞是胚胎的附属成分,近期做过清宫手术者,宫内仍可发现少量滋养叶细胞。

(2) 灰尘减层足迹指的是踩在有灰尘的地面上,鞋底花纹或者其他物体抹去地面灰尘所留下的痕迹。

第八章 水缸婴儿

骄傲、嫉妒、贪婪是三个火星,它们使人心爆炸。

——但丁

1

“这都两天了,吴老大怎么还没出结果啊?”大宝说,“我去催催他。”

“别催了。”我说,“吴老大说了一周之内给结果,他一定可以做到。复原被浸泡了两个月的照片,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小事儿对吴老大不算难好不好?”大宝一脸的仰慕表情,说,“想当年,他都能把警界第一大V宁江王拍的照片给处理清晰了(1),那才是最难的好不好?”

“话说,调查那边,有什么线索吗?”我转头问陈诗羽。

陈诗羽摇摇头,说:“都是按照董局长之前安排的,在按部就班调查,暂时还没有结果。不过,毕竟不是没头苍蝇似的调查嘛,既然是找共同点,我觉得总是可以找出来的。”

“反正该找的物证我都给找到了,侦查部门可不能不给力了。”林涛双手交叉抱着后脑,舒服地靠在椅子里。

“是啊,这次林科长真是不容易。在那种气味里待了好久,才找到关键物证。”程子砚看了一眼林涛,双颊泛红。

说到“气味”二字的时候,一旁的韩亮颤抖了一下。

“这也叫不容易?那我们法医岂不是天天不容易?”大宝不服气地说道。

“那是,你们还是更辛苦的。”程子砚解释道。

“韩亮,你,没事吧?今天怎么改看书了?”我注意到了韩亮的反常。他没有一如既往捣鼓自己的诺基亚,今天倒是拿着一本书,似乎在看。可是,从他怅然若失的眼神中,我知道他的阅读效率肯定是很低的。

韩亮苦笑了一下,没有搭话。

这也很反常,韩亮什么时候变成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人了?

“看书好啊,老秦你不是说过吗?‘阅读小可怡情养性,大可定国安邦’。”大宝说。

“今天十月十号了,一级勤务解除了,我是不是可以调休了?”陈诗羽说道。

“你又没有男朋友,你调休干吗?”林涛试探着问道。

“谁说一定要有男朋友才能调休?”陈诗羽莫名其妙。

“现在是案发高峰期,所以不能调休。”林涛满意地说道。

于是乎,电话铃准时地再次响起。林涛一脸尴尬。

我瞪了林涛一眼,拿起电话,说:“师父,又有案子?”

“八戒,你又着急了。”电话那头传来了董局长的声音。

这么一个钢铁直男般的汉子,居然这么幼稚地开玩笑,这让我很是意外。意外之余,又有着一些尴尬,于是我说:“董局长?你怎么会来电话?”

“是这样的。”董局长瞬间转换为严肃模式,说,“我们摸排到一个人,和上官金凤、汤莲花都认识,而且是41码的鞋子,又有摩托车。现在被我们列为重点嫌疑人,已经控制起来了,现在需要林科长帮忙去看一看,痕迹能不能对得上。”

挂了电话,林涛高兴地说:“你看,我就说我不是乌鸦嘴吧?我能和你们一样?”

“有破案的希望,我们一起去吧?”我没搭理林涛,看着大家说道。

“好啊!出勘现场……”大宝说。

还没等大宝说完,林涛就打断了他,说:“这有啥好高兴的?这次是我们痕检出勘,你们打酱油好不好?”

我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仍然在发呆的韩亮,说:“出发了,开车的时候可不能走神啊。”

看起来,这趟差对于我们法医来说确实只是打个酱油而已。针对目前这位嫌疑人的排查,主要是侦查部门和痕迹检验部门的工作。跑了三百多公里到了四省交界处的森原市来打个酱油,确实有些失落。

在森原市公安局的会议室里等了近两个小时,我和大宝等到了垂头丧气的林涛。

“不是,摩托车轮胎印否定了,对他家的搜查也没找出相似花纹的鞋子。”林涛说。

“我就觉得不是他。”我说,“虽说这个人和汤莲花、上官金凤都认识,但是我看了卷宗,也就是认识而已。毕竟他生活的城市和省城有这么远的距离,间歇作案的可能性实在是不大。而且,他和另一个死者,汤喆却没有任何交集。”

“好不容易摸出来一个线索,这又落空了。”陈诗羽很是失望,将手中的调查卷宗扔在了桌上。

“我觉得侦查部门不仅要调查汤莲花和上官金凤之间的交集点,也要调查汤喆和两个人分别的交集点。”我说,“看卷宗,这方面调查的比较少。”

“这个可以理解。”陈诗羽说,“毕竟汤莲花和上官金凤死亡现场的多余动作比较多、比较典型、比较有指向性,而汤喆的死亡,更像是一场意外。所以,侦查员的目光放在汤喆身上的比较少。”

“可是,按照死亡时间的推断来看,汤喆才是第一个死亡的。”我说,“有很多系列犯罪案件,都是从所谓的‘意外’开始的。”

陈诗羽若有所思。

“我知道,汤喆这个人几乎不和外人联系,所以可查的社会关系非常少。”我说,“虽然不好查,但是一旦查出一个线头,就很容易往下捋了。”

“这个,回头我来试试。”陈诗羽说。

“行了,那这次算是给韩亮练技术了,一天开个来回六七百公里。”我笑着拍了拍韩亮的肩膀,说,“走吧,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韩亮被我猛的一拍,惊了一下,把面前会议桌上的茶杯打翻了,赶紧起身拿餐巾纸擦拭。

“你看,韩亮这是不想走啊。这天都要黑了,夜里开车不安全。而且,晚饭不能不吃啊,不让公务接待,我私人请客。”森原市公安局的肖大队笑着说。

肖大队是法医出身,又是我们的师兄,所以和我们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客套拘谨。他留我们吃饭,那是真心留我们吃饭。

“可别。”我笑着指着林涛说,“我们是被他乌鸦嘴弄来的,再不走,不吉利。”

“我怎么就乌鸦嘴了?又不是新案件。”林涛不服气地说。

“可不是我怼你啊林科长。”肖大队笑着说,“咱们吃完饭,就要去出现场了。”

“真有新案件?”大宝眉飞色舞地说道。

肖大队点了点头,说:“咱们森原的案件很少,可没想到,今天还真给你们碰上了。二十分钟前,派出所来电话,说是一起命案。我们的先头部队已经过去了,先打开通道,我们吃完饭再过去。哦,我已经和陈总说过了。”

“现在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吗?”大宝心满意足地拍着林涛的肩膀。

林涛则是一脸震惊的表情,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懂吗?”

“在食堂扒拉两口就行了。”我说,“是什么案件?”

“说是一户人家里进小偷了,然后小偷把孩子扔在院子里的水缸里,淹死了。”肖大队变得有些沉痛,说,“孩子只有半岁。”

陈诗羽肩头微颤,说:“这案子,我可不可以不去?”

我看了眼陈诗羽,知道她工作时间越长,越是害怕遇见小孩被害的案件。可是,作为一名刑警,并没有选择案件的权利。我指望韩亮能来个激将法,但看起来这几天的韩亮并不会有心情去和陈诗羽打趣,于是说:“你要迈过这道坎,就从这起案件开始吧。”

现场位于森原市东边的一个小村庄里,当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漆黑的天空中反射着警灯闪烁出的红蓝色光芒。

现场是村庄中心的一个不小的院落,院落里坐落着的那幢三层楼房有着出众的外立面和独特的房屋造型,在一片平房之中“鹤立鸡群”。现在,整个院落周围已经被警戒带包围了起来,警方甚至在院落的外面搭起了一个小帐篷,作为临时指挥部。

对于一个胖子来说,以站着的姿势穿戴好勘查装备,一定是很累的一件事情。有了这个临时指挥部,就要好很多了,至少我们可以坐着穿戴装备。

当然,这不是临时指挥部的主要作用,在穿戴装备的时候,我们顺便听取了派出所长的前期调查情况。

这个院落的主人姓叶,单名一个强字,今年虽然才31岁,但由他创办的一个村办企业发展得红红火火,所以叶强也成为周边区域一个比较有名的农民创业家。

说到这里,大宝感慨道:“我说呢,怪不得这个小楼盖得这么夸张,这不就是明摆着拉仇恨呢吗?小偷流窜到这个村,首选这家啊。”

“你可别再乌鸦嘴了。”肖大队笑着说道。

刑警们都知道,流窜作案的破案难度是最高的。

其实叶强倒也没有拉仇恨,他在村里是最有钱的,盖的房子也是最豪华的,甚至讨的老婆也是本村的“村花”,可是依旧人缘关系非常好。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根没有被风摧的木头,自然是有他成功的为人处世的办法。

叶强和他的妻子单雅一直为人低调、乐于助人,有着很好的口碑。两人结婚三年,也一直是和和睦睦的,邻居反映夫妻感情很好。半年之前,单雅诞下了一个男孩,取名为叶振森,取振兴森原经济的含义。因为叶强的父母早亡,单雅的父母又去千里之外的外省帮单雅弟弟打理家庭,所以小夫妻二人并没有什么依靠。原本在叶强的工厂工作的单雅,在生下孩子后,就独自在家里带孩子。叶强则早出晚归,在十公里外的工厂工作。

据叶强反映,今天下午两点多,他接到了单雅的电话,说是自己的孩子被人偷走。于是立即驾车赶回了家里,发现家里有明显的翻动痕迹,原本在摇篮里安睡的叶振森不知所终了。

后来经过两三个小时的询问周围邻居、在自家里寻找之后,夫妻俩发现儿子的尸体倒栽在自家院子中的水缸之中。于是,叶强在五点半左右电话报警。

因为单雅的情绪极度悲伤,经过叶强做工作,大概问出了基本情况。今天中午十二点,单雅在喂奶之后,将叶振森放在院子里的沙发上,边晒太阳边睡觉,而自己则是在一楼卫生间里洗衣服。据单雅说,当时院门和楼主门都是关着的,但是没有上锁。大约下午一点左右,单雅到一楼卧室取其他需要清洗的衣服时,还看了孩子一眼,孩子睡得正酣。可是在两点左右,单雅洗完衣服走到院子里准备晾晒衣服的时候,发现原本在沙发上睡觉的叶振森失踪了。于是开始在家里疯狂寻找。

半岁大的孩子,还不会行走,自己爬行不可能爬得太远。但是在家里上上下下寻找,都找不到,而且,二楼卧室有明显翻乱的现象,单雅知道事情不妙,于是给叶强打了电话。

今天中午气温适宜,阳光温暖,单雅也知道婴儿多晒太阳有利于钙质的吸收,所以这种将孩子放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行为很正常。因为是大白天,村落里行走的人并不多,谁也想不到会有人大白天入室盗窃,而且还会侵害孩子。

根据通话记录的调取,也证实了单雅在下午两点一刻给叶强打了电话,通话时间一分钟,随后叶强就交代了工厂的事情,驾车回家了。

综上,叶强认为是单雅在洗衣服的这两个小时之内,有小偷进入了家里,在二楼卧室进行翻找,在一点钟至两点钟之间,小偷准备从正门离开,走到院落里时,孩子可能醒来哭闹,小偷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将孩子从沙发上倒拎到水缸旁边并扔进了水缸里,导致溺死。随后,小偷离开。

经过叶强的清点,二楼卧室里装有黄金首饰的床头柜抽屉被撬开,里面价值数万元的七件黄金首饰不翼而飞;另外,衣橱里一堆衣服的下面压着的两万元现金也被盗走。

案情比较清楚,我们此时也已经穿戴整齐,于是沿着市局痕检员铺设的勘查踏板走进了这个不小的院落。

一进院落,就吓了我一跳。一个年轻女性正坐在水缸旁边的小马扎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低着头,面目呆滞。怀里的婴儿软绵绵的,皮肤苍白,头和手无力地下垂着,双眼微睁。婴儿褐色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一起,此时已经差不多阴干了。婴儿口鼻旁边黏附着一些白色的泡沫,显然是口鼻溢出的蕈状泡沫被擦拭后遗留在鼻唇沟处的痕迹。

很显然,这是一具婴儿的尸体,是叶振森的尸体,而年轻女性就是他的妈妈单雅。按照常理,死者家属是不能待在现场里抱着尸体不离开的。可是,这是一个刚刚失去唯一儿子的妈妈,又有谁能忍心苛责她呢?

在单雅的身边,正有一名女民警蹲着劝说着些什么,可是单雅依旧无动于衷。

单雅的旁边有一个水缸,是积攒雨水用的。水缸大约八十厘米的直径,有一米高,水缸内有四分之三的水量,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落叶和一些小虫子的尸体,缸周似乎还有一些青苔,显然是存放得久了。但总体看来,水并不肮脏,还能勉强看得见缸底。

林涛走到缸边,用相机拍摄水缸的状态,并尽可能保证不将单雅拍摄入画。

踏板上方院落中央的晾衣绳上,挂着数件衣服,沿着踏板进入屋内,必须要弓着腰行走。衣服刮在脸上,能感觉到这些棉质的衣物已经完全干透了。

我沿着勘查踏板走到了一楼屋内,屋门旁边放着一个连着线的小机器,不知道是何用处,我指了指机器,看着陈诗羽。陈诗羽此时正皱着眉头,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余光瞥见门外那伤心的母亲。见我这么一指,赶紧拿起胸前的相机拍照。

整个一楼显得非常正常,干净而整洁,完全看不出这是一起凶杀案件现场。

“地面情况不太好,估计提取足迹的可能性……”我对刚刚走进来的林涛说。

“几乎没有。”林涛看了看地面,补充道。

“那就只有指望楼上了。”我指了指楼上,心想凶手主要翻动的地点是在二楼,可能在二楼会留下更多的痕迹吧。

“你有没有闻到烧胶皮的味道?”大宝此时缩了缩鼻子。

我抬眼望去,透过屋子的窗户,我看到房屋的后面在夜幕之中,似乎有火光在跳动。

“现场就交给你了,我们一会儿去殡仪馆等着,等着单雅同意把尸体交给我们,我们就开始尸检。二楼我们就不去了,去了也没用。”我对林涛说完,招了招手,带着其他人穿过房屋的后门,来到了屋后。

屋后没有院子,直接面对着村村通公路。公路的对面,是一幢显然废弃了很久的平房,而火光正是从废弃平房的门口释放出来的。

我走出路边围着的警戒带,脱掉了勘查装备,走到了火堆的旁边。

火堆的旁边,是一个30来岁的男人,正在往火堆里一件一件地扔婴儿的衣物。显然,这个男人就是孩子的父亲,叶强。

“这是我家的老房子,也算是振森的祖宅吧。他走了,肯定会来这里,所以,我把他的衣服都在这里烧给他。”叶强感觉到我们站在他的背后,也没有回头,只是一个人幽幽地说道。在夜幕下,在夜风中,他的话让我们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2

我们在森原市殡仪馆等到了晚上九点,才看到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飞驰而来,后面跟着一辆闪着黄灯的殡仪馆运尸车。

派出所所长跳下车来,一脸愧疚地说:“我们工作不力,总算是把尸体运过来了。”

我见所长愁眉苦脸,知道他现在肩上的担子很重,于是摇了摇头,说:“没事,所长你先忙,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好的,好的。”所长说,“我们钱局长亲自担任专案组长了,让我们派出所在天亮之前梳理出所有周边有前科劣迹的人员,并拿到这些前科劣迹人员的生物检材信息。我们所就六个正式民警,六个辅警,也不知道通宵能不能做完。”

现在的省厅有省厅民警联系基层派出所的制度,我们省厅的民警每年要花三天时间去自己的联系点跟班作业,体验基层疾苦。所以我知道全省很多农村派出所都是一个民警管一万人的现状,整个派出所两班倒。所谓的两班倒,就是全所民警和辅警分为两组,工作时间全体在岗,休息时间保证有一组人在岗。再简单点说,就是派出所每个民警每个月有26个白天和15个通宵在派出所里度过。即便是这样,一组也只有三名民警和三名辅警,有三个警情同时发生,就基本难以运转了。

能保证民警休息,最起码要六班倒,但这显然只是一种奢望。前不久,我刚刚去我的联系点工作,派出所的教导员一脸愁苦地和我发了一上午的牢骚,但是一来警情,单警装备一上身,立即精神焕发。那一次,我和教导员是接警去救助一名走失的老人。这名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独自行走了20公里山路,无法回家。当他在悬崖边徘徊时,被附近村民发现并报警。我们很快找到了老人,教导员一见他就认了出来,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走丢了。于是教导员驾车20公里,轻车熟路地把他送到了家门口,并且很负责任地等到了同村的干部来了,完成了交接,才收队。

我问教导员既然认识这个老人,为什么不联系他的家人来接?毕竟警力的资源很是有限。教导员说,老人第一次走丢的时候,他们无法从痴呆的老人处问出详细的信息,于是调查了一个多小时,才明确了老人的身份。可是,当他们联系老人的老伴的时候,老伴不予理睬;联系老人的三个子女,他们却纷纷推诿说:“没时间,你们就让他自生自灭算了。”警察当然不能让老人自生自灭,只能驱车送老人回家。家人不愿管,只有找村干部交接。

一件小事就让我长吁短叹、感触颇深,殊不知这些糟心事不过是派出所工作的日常。

看着教导员疲惫却闪烁的眼神,想着他之前的牢骚,我知道,公安工作没有最苦,只有更苦。公安工作最基层的派出所民警们承受了常人所不能承受之重,他们看透世态人性,他们像是海绵一样吸收世间的负能量,自己却无处排解。他们也牢骚抱怨,说自己没有成就感,没有荣誉感,说这只是一份谋生的工作,可是,当他们戴上警徽,眼神里却满满都是他们不愿意承认的热爱。

相比于他们,虽然我们法医工作似乎更脏、更苦、更不被理解,但至少我们还能享受侦案时抽丝剥笋的挑战性,以及破案后的成就感;至少我们更容易收获那一枚枚勋章。不过,无论是法医,还是派出所民警,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胸中对这份职业的热爱。

看着派出所所长才四十多岁就有些佝偻的背影,我叹了口气,重新抖擞精神,转身走进了解剖室。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每次看见婴儿的尸体,我还是不禁一阵心痛,这似乎成为每一名法医的通病。

婴儿穿着的纯棉内衣已经被脱了下来,放在解剖台旁边的操作台上。这一次衣着检验没有那么复杂,我也只是仅戴着一层手套,摸了摸衣角,感觉到衣服微湿。

解剖台上婴儿尸体,因为运输翻动、颠簸的原因,又有蕈状泡沫从口鼻内溢出。他面色青紫,手脚泡出来的皮肤皱褶看起来倒是不太明显。

“杀小孩,真特么禽兽不如。”大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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