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嗯。”林涛说,“不过我确定,现场没有酒瓶、酒杯,也没用使用完毕未清洗的碗碟。”
挂了电话,我又陷入了沉思。
大宝则在一旁不解地问道:“你打了鸡血一样,这是发现了啥?”
“你想想看啊。”我对大宝说,“假如,我们假如有那么一个杀人的凶手。他在杀完人以后,把手机扔进了池子里,却把餐具都给带走了,这是什么行为?”
“呃,对啊,餐具又不值钱,手机倒是值几个钱。”大宝一脸茫然。
“既然林涛认定是侵财,凶手不拿走手机的行为可以解释,因为他没有销赃渠道,或者知道手机销赃存在危险。”我说,“但是依旧不能理解拿走餐具的行为。唯一的一种解释,就是死者的死,是和餐具有关的。凶手的行为,是在隐匿自己的杀人手段。”
“有关又能怎样?”大宝还是不解,“死者体内没有毒物是可以确定的,酒精也是可以检测出来的,就是把酒瓶子拿走,又能说明什么?”
“除了酒瓶子,还有碗碟。”我若有所思地转头问周科长,“请教一下周科长,如果死者的体内只有药物,而没有毒物,那么剩余的这些胃内容物可以检测出来吗?”
“那可比较麻烦。”周科长说,“因为常见毒物我们都是有对照物标准品的,所以可以进行比对。但是药物可是有成千上万种的,我们没有对照物,又如何能检测出来?”
“那如果我给你提供对照物呢?”我问。
“那我倒是可以试一试。”周科长说。
我微微一笑,对周科长说:“虽然您熬了一夜,但您最好能等我一会儿,再做完最后一个实验,你一定能睡个好觉。”
说完,我拉起大宝就走。
“喂喂喂,你这是去哪?”大宝叫喊着,“你不是要拿我做实验吧?”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了市局旁边的药店,我气喘吁吁对药师说:“能引起双硫仑反应的药,每样给我来一盒。”
药师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愣了愣,说:“头孢类的,有多少种来多少种,还有,甲硝唑……”
“行了,明白了。”药师反应了过来,摆了摆手,开始在药柜上拿药。
“啊?不会吧?这个太扯了吧?”大宝知道了我的用意,惊讶道。
很多人都知道吃头孢不能喝酒,但具体的原因就不知道了。其实,主要的问题就是头孢菌素类、硝咪唑类等药物在与乙醇联用时可抑制肝脏中的乙醛脱氢酶,使乙醇在体内氧化为乙醛后,不能再继续分解氧化,导致体内乙醛蓄积而产生一系列反应。轻则视觉模糊、头颈部血管剧烈搏动或搏动性头痛、头晕,恶心、呕吐等,重则心肌梗塞、急性心衰、呼吸困难、惊厥甚至死亡。
我知道大宝没有表达出的是什么意思,于是打断他,说:“这也是我大胆的猜测,出结果了才有意义,我带你来是让你付钱的。”
“你为什么不能付?”大宝瞪大了眼睛。
我心想我这个月的零花钱还没发,这种事情我怎么会告诉你?于是说:“别管那么多,反正报销,你别怕。”
大宝颤巍巍地交了几百块药钱,把发票仔细叠好放进内衣口袋里,说:“假如你猜错了,你也得说服师父签字啊。”
三个小时之后,我们来到了专案会议室。
年支队长一脸严肃、正襟危坐。显然,林涛已经向专案组汇报了痕迹检验部门的勘查结果,并对案件性质已经有了倾向性的推断。
所以我也不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法医部门,支持林科长的推断。”
“哦?”年支队长说,“可是你们尸检完了,乔法医还和我说估计是意外?”
我点点头,说:“确实,我们开始确实觉得是意外。因为死者在没有任何抵抗的情况下,入水溺死,确实不像是他杀。而且,死者也没有任何被致晕的迹象。不过,经过毒物检验,我就不这么认为了。”
“有毒物?”年支队长显然还没有得知毒化结果。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毒物。不过,我们在死者的胃内找到了头孢菌素类药物的成分,而且,死者死亡之前正在饮酒。”
“头孢加酒?”年支队长惊讶道,“医生都说不能这样配,但我也没见过谁吃头孢喝酒以后死掉的。”
“是的。”我说,“双硫仑反应发不发生、发生的严重程度,是和个人体质有关的,并不是绝对会发生,更不是发生了就要死人。”
“可是,如果真的是你说的那个双什么的反应,不就更加证实这是一场意外了?”年支队长问道。
我摇摇头,说:“关键是,现场勘查并没有在现场发现任何头孢菌素类药物以及药物外包装,死者的胃内也没有发现胶囊碎片。也就是说,死者胃中的头孢菌素类药物,是外来的。”
“现场该有的东西没有,不该有的东西却有了,这一切都说明有外人的侵入。”林涛说道。
“是怎么下药的呢?”年支队长问道。
“根据我们的推断,现场茶几上应该有酒瓶、酒杯和碗碟,但是不见了,这就说明凶手有意在藏匿和管钟死亡有关的物品。”我说,“这种藏匿行为恰恰说明了药物是被凶手下在管钟的食品中的。毕竟无论是胶囊内的药物粉末还是药物片剂,放进酒里不可能立即溶解,下在食物中是比较稳妥的做法。”
“这就比较麻烦了。”年支队长说,“现场没有任何线索,如何去排查?”
“不,有线索。”我说,“我们不要把凶手的动机单纯地放在侵财上。我倒是认为,凶手的作案可能是激情杀人,而侵财只是附带的行为。”
“何以见得?”年支队长说。
“因为双硫仑反应的发生概率小,能直接导致人意识模糊、失去抵抗能力的概率就更小了。”我说,“如果是预谋作案,完全可以选用其他的毒物或药物,用这种不确定的方式让人晕厥,作案风险太大,成功概率太小。这不符合预谋杀人的心理特征。反而,如果凶手是激情杀人,那就有可能一怒之下,拿出随身恰好携带的药物投毒。”
“会所还没有开业,那么激情杀人的,肯定就是死者的熟人喽?”年支队长问道。
“是。”我坚定地说,“凶手可以在那么空旷的院子里,从容下药,双方又没有肢体冲突而导致的损伤,一定是熟人。凶手来到现场之后,管钟并没有换装的动作,说明是非常熟悉的人。这个人可能在事发之前恰好去药店买了药,而且这个人思维缜密、有反侦察意识。这个范围,应该不大了吧。对了,死者的死亡时间,通过手机确定了吗?”
“确定了。”年支队长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随口回答我道,“手机信号是在9月26号中午12点17分失去信号的,应该就是死者的确切死亡时间了。”
“通往现场只有唯一一条公路,虽然现场周围没有监控,但这条路上,总是有监控的吧?既然很可能是激情杀人,那凶手去的时候肯定不会躲避摄像头。把时间再往前推个一两个小时,找那些公路上的熟人,就可以破案了。”我自信满满地说。
刚说完,我就看见了坐在会议桌一角,涨红了脸的程子砚。
“子砚,你是有什么发现吗?”我问道。
“我可能发现了嫌疑人。”程子砚小声说道,“只有一个条件和你说的不一样。”
“什么条件?”我回忆了一下自己刚才的推测,给出的条件并不多啊。
程子砚说:“有反侦察能力。”
“你怎么知道你说的那个嫌疑人没有反侦察能力?”
“因为她是刚上初三的学生,只有15岁。”程子砚说道。
“你是说,管钟的女儿?”我问道。
程子砚点了点头,说:“之前我们就已经对公路上的监控进行了筛选,确定了管钟的15岁女儿管寒曾经骑着共享单车经过这条公路,但她并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一名负责外围调查的侦查员说:“根据对管钟周围人的调查,我们也明确了管钟的前妻可能是生病了,9月26号早晨,由管寒陪着,去社区医院就诊。”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那,审吧。”
“审讯,不合适吧?”陈诗羽插话道,“如果她只是一时的恶作剧,那就是过失致人死亡,她刚满14周岁,不满16周岁,是不追究刑事责任的。”
“过失?”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即便是这样,不审也是不行的。通知其法定代理人到场就行了。”
毕竟审讯室的气氛肃杀,陈诗羽显然是不忍心让一个小姑娘坐在审讯椅上,所以在商量之后,我们决定由陈诗羽负责讯问,讯问地点不放在审讯室,而在办公室里。
因为管寒的母亲生病在家卧床,管寒在她班主任的陪同之下来到了市公安局。在讯问之前,班主任一直在强调管寒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年级前三名每次都有她的名字,她是不可能犯罪的,希望我们可以抓紧时间工作,不要影响她的学习,十一期间初三也是要补课的,毕竟她是考上省重点高中的种子学生。
管寒真是人如其名,15岁的她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却一脸寒霜地坐在陈诗羽的对面。
在讯问完基本资料,并告知相关的权利和义务之后,陈诗羽开门见山:“特定的时间,你出现在了特定的场所。而且,因为你母亲疑似患了肺炎,你在药店购买的头孢曲松钠,恰恰和你父亲胃内的药物成分一致。经过下一步的检验,甚至可以做出你购买的药物批次成分的吻合程度。还有,我刚刚接到前线的电话,侦查员已经根据你的活动轨迹寻找到了你扔掉的酒瓶餐具,并且在上面提取到了你和你父亲的指纹。这已经是铁的证据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管寒没有立即回答,似乎现在发生的一切,她都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者是恐惧的表情,这和她的年龄完全不吻合。
过了好一会,管寒咬了咬嘴唇,说:“扔掉那些东西,只是因为我害怕。我只是恶作剧一般想让他试一试母亲天天吃的药的滋味,并没有想杀掉他的主观故意。”
听到“主观故意”这个词,我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实在是不简单。显然,她在作案之后,上网找了很多法律知识,用于逃避罪责。
“他吃了头孢,喝了酒,在游泳的时候淹死了自己,不能完全怪我吧?”管寒平静地说道。
她只是一个初三的女孩,别说是她亲生父亲,就算是描述一个陌生人的死亡,也不应该是这种态度。
“你听过尸体会说话吗?”我问道。
女孩转头看了看我,眸子之中仍是平静。她没有回答我,又转过头去看着陈诗羽。
“你父亲的尸体上,有一些擦伤。”我说,“我们知道,如果是意外滑落,只会在身体一侧形成和泳池边缘摩擦造成的损伤。然而,你父亲的后背正中和腹部都有擦伤,且方向不一致。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才能形成。先拖行尸体,造成后背的损伤;拖到泳池旁边后,翻滚尸体入水,造成腹部的损伤。”
女孩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惊慌,似乎想要说什么来打断我。
我摇摇头,说:“我们已经在现场躺椅附近的地面,提取到了你父亲的潜血痕迹,说明,他是从躺椅旁边被拖到五米开外的泳池边的。这,证实了我的推断。”
女孩沉默了。
我继续说道:“下药,并不是管钟的死亡原因。溺死才是。即便你下药没有杀死他的主观故意,但拖着一个昏迷的人下水,是有杀死他的主观故意的。”
这个发现,我甚至没有告诉陈诗羽,所以此时陈诗羽惊讶的表情甚至超过了管寒身后的班主任的。
过了好长一会,女孩突然歇斯底里般地大叫了起来:“法律不惩治恶人,难道还不允许我自己动手吗?外面都在说什么他净身出户,放屁!他在和我妈离婚之前,就把所有的存款给转移了!让他自己在外面逍遥快活!我们留着一套破烂房子,还得有地方住吧?他和那个老女人鬼混在一起好久了!我妈妈都在忍受、忍受,最后呢?最后他还是绝情地带着我妈妈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存款跑了!我妈妈一个人,帮人家开晚班出租车维持我们的生活,白天还要去打小工赚钱,不仅累,还有危险,过得有多苦你们知道吗?两年来,我每天晚上都是一个人在家,我有多害怕你们知道吗?而他呢?别提有多逍遥快活了!我妈妈得肺炎了,社区医院要她去大医院诊治,她怕花钱,不去。社区医院给她开药吊水,她怕花钱,不吊。让我去外面的药店买药,说是可以便宜点。我想来想去,买完药就去了管钟那里,问他借钱给妈妈住院。结果呢?结果他躺在那里,一脸惬意的样子,对我和我妈冷嘲热讽!你们说,我还要忍吗?原本我只是趁他不注意,给他下点药,结果他吃完以后居然倒下抽搐,让我打120。刚才还在说我妈虚张声势、怕死,身体不舒服就要去医院,没钱去什么医院?现在自己就遭了报应。我本来想一走了之,不理会他。但是他看见我要走,居然说要报警抓我,说我见死不救!呵呵,见死不救,我不仅不救,我还要他死。是,确实是我把他拖到水边推下水的,但是你们警察真的善恶不分吗?”
管寒一口气说了许多,把全部的作案动机和作案过程其实都交代得差不多了。但是此时的我们完全没有了破案的成就感,这次轮到我们沉默了。
过了良久,我对两眼通红的管寒说:“你不是在帮你妈妈出气,你是在你妈妈的心口,又捅了一刀。”
聪慧的管寒意识到了我的意思,伏在案上痛哭了起来。已经惊讶得合不拢嘴的班主任此时走到了管寒的身边,抚摸着她的后脑,也流泪不止。
我拉着陈诗羽走出了审讯室,见门外的四个人此时也都在沉默着。
班主任见我们走出了审讯室,也追了出来,问道:“这,你们会怎么处理?”
“对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人犯故意杀人罪的,应负刑事责任,但会减轻处罚。”我说。
“那她,还是要坐牢?”班主任红着眼睛问道。
我点了点头。
班主任忍不住哭泣起来。
“老师您好,能加个微信吗?”韩亮走过来问道。
陈诗羽以为韩亮在这种时候,还要去调戏年轻漂亮的班主任,于是怒目圆瞪。
“我给你打两万块钱,麻烦你帮忙通过社区交给她母亲。”韩亮说,“肺炎可大可小,希望她可以好好治病、好好生活,等她的女儿出来,还有很多坎要过。”
陈诗羽的表情柔和了下来,默默走到了一边。
“这孩子走上歪路,是让她父亲给逼的。”大宝说,“就和我们之前办的那一起前妻烧房子的案件一样(7),都是不负责任的父亲惹的祸。”
“是啊,即便离异了,也不代表对子女的责任和义务终结了,也应该继续对自己的子女负起责任、保持关爱。”林涛说,“婚姻是自由的,但是责任是永恒的。”
* * *
(1) 见《法医秦明:天谴者》“消失的凶器”一案。
(2) 见《法医秦明:无声的证词》“婴儿之殇”一案。
(3) 紫绀是指人体缺氧时,血液中还原血红蛋白增多而使皮肤和黏膜呈青紫色改变的一种表现,也可称为发绀。
(4) 见《法医秦明:天谴者》一书。
(5) 金三银五不过十,是指命案发案后,破案的最佳时限是在三天之内,如果超过了十天,破案难度就会非常高了。
(6) 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一季《尸语者》“自杀少女”一案。
(7) 见《法医秦明:天谴者》“火光里的悲鸣”一案。
第七章 不沉女尸
勉强应允不如坦诚拒绝。
——雨果
1
韩亮开着车,载着一车默不作声的人,行驶在通往高速口的公路上。
真实发生的故事刺痛着我们的神经,让我们陷入思考,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能是管寒那一张稚嫩清秀的脸庞,抑或是她最后对我们的一句质问,再或者是对她今后几十年的路该如何走的担忧,我们各自怅然若失,车里是少有的安静。
“她终究是个受害者。”陈诗羽看着窗外,轻声说了一句。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大宝,心想之前你发感慨的时候,都是我安慰你的,现在也该轮到你去安慰小萌新了吧。
大宝会意,说道:“善也好,恶也好,我们都不能忘记咱们‘忠于法律’的本质。至于道德问题,你要相信,‘善恶终有报’,世间必有因果循环。”
我拍了一下大宝的后脑勺,心想你这都说些什么啊。
“我还以为你又要骂渣男呢。”韩亮说道,“不过,这个是真的渣。”
出人意料的,陈诗羽这次倒是没有再怼韩亮,依旧默默地看着窗外,说:“她本来应该拥有更精彩的人生,求学求职、结婚生子,像正常人一样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可是,她以为自己成熟了,能看清很多世事了,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也毁掉了自己的生活——其实她只有15岁啊。”
“成熟,并不是让自己看得清一切,而是让自己看不清一切。”林涛说。
说话间,我们前面的一辆车突然刹车,向左边急打方向。韩亮反应迅速,立即踩了一脚刹车。车辆停了下来,韩亮气鼓鼓地下车,想去找前车的驾驶员理论。我连忙拉住韩亮,说:“开的是公车,低调,低调。”
韩亮还是气不过,伸头出窗,质问道:“有你这么开车的吗?”
前车的驾驶员缩了缩脑袋,笑着回应:“对不起,对不起,我看路那边有热闹,就想去看看。”
这么一说,我们才发现我们相对方向的车道边停了好几辆车,车上的人此时都下了车,伸着脖子向远方看去。
“走走走,我们也去看看。”大宝说。
“你也爱看热闹啊?”林涛说。
“不好奇的法医不是好法医。”大宝觍着脸说道。
韩亮见我没有反对,一个调头就到了路的另一边。我看清远方的景象之后,真是惊叹有些人的好奇心该是有多夸张。大约在一公里外,似乎有一片水域,水域的周围围了不少围观群众,一辆警车停在了水域旁边的小路上。
“这有什么好看的?”韩亮说,“顶多是有人淹死呗?你们天天看这些,还有兴趣过去围观?”
我挥挥手,正准备让韩亮打道回府,却接到了年支队长的电话。
“你们上高速了吗?”年支队长说。
“没有,正准备上呢。”
“那麻烦你们回来吧。”年支队长说,“刚才接报,又发生一起命案,我们正在往现场赶呢。”
“怎么知道是命案?”我问。
“因为尸体上,有很多刀刺伤。”年支队长说,“派出所看过了,应该是个杀人抛尸的。我看地点和高速入口很近,所以,麻烦你们再支持一下啦。我已经和陈总说过了,他说反正是一级勤务,你们也休息不了,所以就麻烦你们继续在我们汀棠过完这个国庆节吧。”
我心想,这可真是亲师父啊,真是够为我们着想的,怕我们闲坏了。于是我笑着说道:“行了,知道了,我们已经在现场了,等你们过来。”
“咱们的乌鸦嘴和林涛的相比,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我一边下车在后备厢拿勘查箱,一边说,“林涛这个是买一送一。”
这是一个小水库,水域面积不小,尸体倒是离岸边不远,大约有三四米的距离。
现场有很多围观群众,和我们一起在围观派出所民警捞尸体。
尸体仰卧于水面之上,看上去并没有高度腐败的迹象,一头长发散开在水面上,显然是一具女尸,而且还是一具赤裸的女尸。
随着水面的波浪,尸体浮浮沉沉,但当她浮出水面的时候,可以看到她的腹部赫然有密密麻麻的多处创口。
毕竟是在公路不远处的水库,而且有很多小路也是可以连接到这片水库附近,所以每天经过的人和车不少。陈诗羽见有新的案件,立即从不良的情绪中抽身出来,开始展现出她的侦查员本色。她混在围观人群中,一直问这问那,想从这些经常路过此地的人口中问出一些线索。
说来,也是很奇怪的,一发现尸体,立即可以聚拢这么多围观群众,但是问起来,却没有人能够提供线索。说是这片水域连接了十几条小路,每天的车流量很大,有没有人带着尸体开车来这里,根本是问不到的。但如果是在水库边作案的话,那确实风险还是很大的。毕竟水库岸边就是一马平川,连个掩体都没有,所以现场地段偏,但是并不僻。
“我们新警培训的时候,侦查老师和我们说过,在中国作案,即便你能躲得过监控,也未必能躲得过人眼。”程子砚看着有些沮丧的陈诗羽,说,“这么空旷的地方,居然没人发现什么。”
“正常。”我说,“如果是晚上,这附近没有光源,如果没有挣扎呼喊,只是停车抛尸,确实不容易被人发现。”
尸体虽然离水岸不远,但是毕竟身上一丝不挂,想用昨天我们用的衣架打捞尸体法都不行。所以,民警借来了渔网,在岸边将渔网撒出去套尸体。试了七八次,终于把尸体慢慢地拖上岸来。和游泳池不一样,水库岸边是斜坡,水位是逐渐变深的,所以也不用担心有岸边的棱角破坏了尸体。
尸体打捞上来后,民警将尸体放在裹尸袋上,然后拉开了警戒带。警戒带的范围很大,但是架不住一马平川的地势,我们从远处还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尸体的状况。甚至已经有很多人拿出了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拍摄。
民警开始用自己的手掌、身体去遮挡这些好事之人的镜头,却遭到了他们的言语攻击:“你们要习惯在镜头下执法知道不?我们拍什么,是我们的自由!”
“习惯在镜头下执法这个没错。”陈诗羽抢上前去,说,“但你这是在侵犯被害人的隐私你知道吗?”
“关你什么事?”好事之人瞪大了眼睛。
我把陈诗羽拉了回来,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惹事,说:“看来我们配备现场帐篷势在必行啊。”
“就是啊!又不贵!为什么几乎没有哪个单位配置过?”大宝说。
我摇摇头,见年支队已经带人赶了过来,说:“说那些没用,现在我们最好是抓紧时间把尸体带走,这才是保护死者隐私的办法。”
我们和年支队等人一起,穿好了勘查装备,将现场勘查证架在衣服上,掀开警戒带走进了现场。我让韩亮、陈诗羽等人站在尸体旁边,尽可能遮挡住尸体,然后蹲下来仔细端详。
“尸体的尸僵基本缓解,死亡时间在36至48小时之间。”我一边快速检验尸体,一边说,“不过,尸体腐败得并不是很厉害。如果单看一具尸体,不容易判断,但是我们刚刚办了在水里溺死的案子,虽然那个现场的温度要比这个高很多,但还是能有所对比的。你看,那具尸体都已经巨人观了,而这具仅仅是腹部有尸绿形成,甚至连蛆虫都没有。”
“啥意思?”大宝按了按尸体背侧的尸斑,问道。
“这说明这具尸体在水中的时间,和她的死亡时间之间是有差距的。”我说。
大宝说:“这个尸斑也挺奇怪的,按理说,在水中的尸体,尸斑应该浅淡才对,而这个,在背部有明显的暗紫红色尸斑。”
“说明死者尸体在不容易腐败的环境中存放了一段时间,至少24个小时吧,形成了稳定的尸斑,然后才被移尸到这里进行抛尸的。”我肯定地说。
“现在是十点钟。”大宝看了看手表,说,“如果这里白天不容易抛尸的话,那最有可能是前天,也就是九月三十号晚上杀人,昨天晚上,也就是十月一日抛尸的。”
我一边点点头,认可了大宝的推断,一边又用毛巾将尸体的面部擦拭干净,露出了一张略显稚嫩的脸庞。尸体的尸僵开始缓解了,所以下颌部也比较容易打开。我又看了看尸体的后槽牙,说:“大约年龄在十八至二十五之间吧。再精确的年龄,需要看耻骨联合了。”
年支队在本子上唰唰地记着。
说完,我又用棉签擦拭了死者鼻部和咽部的深部,确定里面并没有泥沙和水草。这一招,对于泳池里的尸体没用,但是对水库里的尸体还是很奏效的。
“确定死者是死后抛尸入水,具体死因,还要进一步确认。”我说。
年支队指着死者的腹部十余处创口,说:“这个,不是死因?”
“不好说。”我说,“虽然尸体腹部的创口已经被水泡得有些变形了,但是我总觉得没有生活反应。”
法医从肉眼观察创口有没有生活反应,主要是看创口的翻卷,以及创腔内的颜色。如果是生前损伤,周围皮肤有翻卷,而且因为血管内的血液浸染到软组织内,所以创腔内是鲜红色。如果是死后伤,则皮肤没有翻卷,而且创腔内主要呈现出黄色和淡红色。但是眼前这具尸体腹部的创口都已经被泡得发白,创缘都显得很不规则,所以根本看不出翻卷状态和原本的颜色。
“你看,这些创口大小不一,但大的创口,也没有肠管的溢出。”我接着说,“如果人处于正常的情况下,腹腔内肠管对于腹壁是有压力的,一旦腹壁穿透,肠管会有所溢出,加之人体软组织受创后反射性回缩,创口可能会将溢出的肠管勒住。当然,尸体高度腐败之后,也会导致腹内压增高而出现肠管外溢,但是既然肠管没有外溢,感觉就不太像是生前创伤了。当然,这只是概率上的考量,要明确死者腹部创口有没有生活反应,还是需要解剖来确认的。”
“如果是死后伤,那这是加固伤?”年支队说。
大宝抢着说:“不会,哪里有加固伤会在肚子上捅刀的?一般恐其不死的加固损伤,都是对致命位置下手,比如捅心脏,比如割颈。”
“那,岂不就是泄愤伤了?”年支队问。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好办了,查尸源。”年支队说,“既然有抛尸的行为,还有泄愤的行为,妥妥的就是熟人作案了。一旦查找到尸源,案件就破了一半了!”
“可是,尸源也不太好找吧?”陈诗羽皱着眉头,说,“死者全身赤裸,什么随身物品都没有。而且你看,连首饰什么的都没有。”
“而且也没有个体特征,没文身没胎记没疤痕的。”大宝把尸体翻动了一下,看了看尸体的后背,说道。
“头发也是正常的直黑长发,也没有特征。”程子砚补充道。
“是啊,如果有人报失踪,根据她的身高、体态和年龄倒是可以框定一个范围,但是如果没人报失踪,那可就不好找了。”年支队也点了点头,一脸的焦急和无奈。
我见警戒带外面的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于是赶紧用裹尸袋盖好尸体,拉上拉链,说:“不管那么多,咱们赶紧要去殡仪馆尸检才行。有很多个体特征,是需要解剖才能确定的。”
“解剖不是看里面吗?也可以发现能用于寻找尸源的个体特征?”跟在年支队身边的一个年轻侦查员惊讶地问道。
“当然,我们以前就遇见过发现了死者五根肋骨骨折,因为肋骨骨折多,肯定要去医院就医,所以在医院找到了骨折形态一模一样的X片存档文件,从而找到了死者的身份。”陈诗羽一脸自豪地“教导”着年轻侦查员。
“托你吉言。”我一边和大宝合力把尸体抬上了担架,由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运走尸体,一边说,“咱们的小羽毛,向来和我们不一样。”
“是啊,小羽毛是坏的不灵好的灵。”大宝补充解释了一下。
将尸体“送”走,我看了看在远处工作的林涛,喊道:“林涛,你那边有什么没?”
“又开始对山歌吗?”大宝讥笑着看了看我。
我瞪了大宝一眼,觉得这样对话确实不好,至少有泄密的危险,于是和大家一起走到林涛的旁边。
水库的水岸没有特定的“岸”的概念,随着水波的荡漾,水岸线不停地变换,像是海边一样。
林涛和几名技术员在岸边拉起了二道警戒带,这说明他们痕迹检验也发现了问题。
“离水库最近的路在这边。”林涛指了指十米开外的一条水泥小路,说道,“正常情况下,车子是不会开到水边的,但是你看,这里的痕迹很像是轮胎印记。”
“那说不定是有人开到水边玩水呢!我和梦涵就经常这样干。”大宝说道。
“这里的岸边都是沙子,即便有痕迹,也会因为风的作用很快复原,这里的痕迹就是不太清楚了,所以不能确定。”林涛说,“同时,这也说明这个痕迹形成的时间不长,和你们推断的抛尸时间可以吻合。”
显然我刚才的大喊是多余的,因为即便我和大宝小声说话,林涛也听见了。
“你的意思是说,原本这里不仅有轮胎印,而且可能有人下车而形成鞋印,但是因为时间久了,只剩下轮胎印了?”我问道。
“是啊,一是比较新鲜,二是正好和尸体漂浮的位置最近,这肯定不是巧合。”林涛说,“我看来看去,很像轮胎印,你们看看呢?”
“嗯,是轮胎印,朝月牌的165/70/R13的轮胎。”韩亮蹲在地上皱着眉头,说。
“夸张了啊,这也能看出来?”林涛疑惑地看着韩亮。
“不会错。”韩亮说道。
“朝月?我的电动车就是朝月的,难道是电动车运尸体?”大宝说。
“对,就是你那个朝月。”韩亮抬头笑了笑,说,“不过不是电动车运尸体,165毫米宽的轮胎呢,什么电动车能装上?一般几万块钱的汽车,很多都用这种轮胎。你拍下来,说不定以后就是证据呢。”
“这周围有监控吗?”林涛没理韩亮,抬头看了看程子砚。
程子砚摇摇头,说:“小路太多了,想绕过监控不难。”
从韩亮的事情查清楚后,陈诗羽和韩亮的话略多了一些,虽然大多数话语还是带着怨气。可是,林涛倒是和韩亮之间的话少了许多。
“用这种轮胎的车很多,尤其是在农村地区更多,不可能一辆一辆去找。”我说,“这个价值不算大,关键还是要找尸源。”
说完,我回头看了看警戒带外的围观群众,即便是尸体已经运走了,现场只剩下警察了,他们还是不舍离去,一边翘首观望,一边议论纷纷。我挥了挥手,说:“走吧,现在能不能迅速破案,就看尸检工作了。”
“好,我们也部署下去,我们辖区和周边地区失踪人口的特征会在今天晚饭前汇总。”年支队认真地说道。
2
女尸赤裸地躺在解剖台上。
“眼睑球结膜出血点明显,面部严重紫绀,口唇青紫。外耳道无异物。口鼻腔有黏液附着,下唇见多处黏膜损伤,和上齿列位置相符。颈部未见损伤,胸部及四肢皮肤未见损伤。处女膜陈旧性破裂,会阴部无损伤。”大宝顿了顿,接着说,“还真是没有任何个体特征,就连一颗大一点的痣都没有,这样的体表可真是完美了。”
“生前是个美女啊,说不准是个富家女,她很注意自己的身材保养。”乔法医说。
“我觉得不一定。有些人就是天生丽质那种,怎么吃都不胖呢。”大宝说,“而且,年轻嘛,没那么容易发胖。你看她的双手,都有老茧呢,肯定是要干粗活的,不是什么富家小姐。”
“就是,妆都不化,哪会是什么富家女?现在还有富家女不化妆的吗?”林涛插话道。
“这个可不一定,化妆不化妆和富不富没什么关系,这是每个人的自由,我们必须要尊重。”乔法医笑着说,“拒绝把化妆标签化。”
“说不定是睡觉的时候被害的呢?”大宝说,“再说,就是有妆容,也泡没了好不好?”
“我是在支持你的观点,笨蛋。”林涛放下相机,打了一下大宝的后脑勺。
损伤多的尸体,是最消耗检验时间的,因为每一处损伤都需要仔细观察形态、测量大小并拍照固定。所以为了提高效率,我让大宝和乔法医按照规范进行尸表检验,而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死者腹部的十几处创口上。
“你们也真是的,关注点都在哪里?”我一边用纱布将创口周围擦拭干净,用放大镜观察,一边说,“对于一个法医来说,死因和损伤才是最重要的。”
“谁说的?个体识别也重要好不好?”大宝说,“而且不是说熟人作案吗?查到了尸源,案件就破了一半!”
“你那个不叫个体识别,叫瞎猜。”我端详着死者腹部的创口,比对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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