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韩亮觉得我们此举很是幼稚,但是迫于陈诗羽的拳头威慑,不得不和我一起一人开着一辆车,载着满满当当的人,去了位于龙番市东面郊区的一座小山之下。

这里的地形特殊,天然隔出了大大小小好几片野生鱼塘。黄支队的朋友正是将这片地区给承包了下来,然后在小湖之中抛洒鱼苗,养殖鱼的同时,给游客提供垂钓的场所。可能并没有广告宣传,所以来垂钓的游客并不多。除了我们这一大帮人以外,还有对面远处坐着的一对小情侣。

“这片区域面积较大,周围空旷,无法设置围墙屏障隔离出来,所以是一个相对比较开放的场所。”我在鱼塘看守人的指引下走到鱼塘的旁边,深深呼吸了一口微甜的清新空气,说道。

“你这不是在看现场,可不可以不要用这些专业术语来描述这么优美的环境?”林涛说道。

“我鱼都不会钓,这龙虾,能钓得上来吗?”我心里不踏实,笑着问看守人。

“这龙虾啊,可比鱼好钓多了。”看守人拿过一截绳子,捆着一小条生猪肉,伸进了水里,不一会,绳子一震,他一提,一只小龙虾就被钓了起来。

“这也太简单了吧!”我惊呼了一声,“鱼竿都省了。”

看守人微笑着点点头,回去位于鱼塘南边的小砖房,留下我们几个人欢快地尝试着这一项新鲜的娱乐活动。

可能是鱼塘的龙虾确实很多,也可能是我们运气不错。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带来的网兜中,就装满了龙虾,足足有七八斤重。

突然,远处传来女生的尖叫声。我们循声看去,那对小情侣像是钓到了大鱼。女生双手紧紧握着鱼竿,而鱼线被绷得笔直,显然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有能够拉动鱼线。男生试图走到水边,帮助牵拉鱼线,却一不小心滑了一跤,直接跌落到了水里。

我们放下钓龙虾的绳子,想去施以援手,却看见男生干脆一个猛子扎到了水里。显然,这个精通水性的男孩,想在自己女朋友面前露一手。

见没有危险,我们远远地抱着胳膊微笑着看着他们。

不一会,男生从水里钻了出来,浑身湿漉漉地爬上了岸。我们远远地看去,他似乎显得有些惊慌失措。紧接着,女生捂着嘴用更尖锐的声音叫了出来。

我们发觉了事情不妙,不约而同地向他们跑了过去。

“怎么了?”我问道。

“里……里……里面有……有死人。”男生全身颤抖地说道。

这个季节有二十多摄氏度的气温,他的颤抖显然不是因为寒冷。

“死人?”我朝水里看去。

“我,我报警。”男生想从一旁的背包里掏手机,却发现自己的手掌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缠绕了。

他摊开手掌,豁然是一大把人的长发。

他猛地把湿漉漉的长发抛开,全身抖得更厉害了。

看到这一把长发,我知道他说的是八九不离十了,于是拿出了手机报警。大宝见有尸体,就开始解裤腰带,准备跳进水里去一探究竟,被宝嫂一把拉住。

“别急,等特警的蛙人过来看。”我见宝嫂瞪着大宝怒不可遏,知道她是想起了往事(5),于是笑着说道,“我们现在不是在执行公务,不能破坏现场。”

其实这个时候,我的心里更是充满了疑惑。既然死者的头发都已经脱落了,肯定是高度腐败了。可是,尸体为什么没有任何漂浮起来的迹象呢?

不一会,几辆警车开到了鱼塘的旁边。几名派出所民警在鱼塘的旁边拉起了警戒带,而几名蛙人则穿戴整齐,跳进了鱼塘内。在短暂的等待之后,两名蛙人从水里浮了出来,背负着两根绳索。

几名特警和民警合力拉动绳索,从水里硬生生地拖了个物件出来。

这不是简单的一具尸体。那场面,实在是令人震撼。

铃铛和宝嫂同时尖叫了一声,抱在了一起。就连我们这些见惯了尸体的人,也是目瞪口呆。

眼前是一个一米见方的正方体竹笼,里面塞着一团黑乎乎的物件,显然那是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竹笼的下面坠着两块大石头,这就是尸体一直没有能够漂浮上水面的原因。最让人震撼的是,整具尸体几乎被黑红色的小龙虾给覆盖满了,就连竹笼上,也趴覆了不少小龙虾。

小龙虾在尸体上缓慢地爬动,用那双钳子大快朵颐,让我们不自觉地开始反胃。大宝正拎着我们的虾笼,他发了会儿呆,猛地看到自己手中的小龙虾,迅速将虾笼扔出了一米远。

“你们以后还吃这个吗?”陈诗羽皱着眉头说道。

“小龙虾食腐,这个没什么好奇怪的。”说虽这样说,但我的心里还是挺不对劲的,“我们吃的,都是养殖的,以后不吃野生的就是了。”

“这,肯定是个命案了。”林涛说,“要不要和师父说一下,申请介入?”

我点了点头。

此时,市局的韩法医已经抵达了现场,看着我们傻傻地站在一旁发呆,笑着穿勘查装备。

“你们省厅的法医吧,很少跑非正常死亡的现场,所以这种情况没见过吧?”韩法医笑着说,“我倒是经常见,所以从来不吃这玩意儿。”

“那你不提醒我们?”大宝责怪道。

“每次看你们吃得那么开心,我哪好意思打扰你们的兴致。”韩法医穿好了装备,走到竹笼的旁边,用剪刀剪开捆扎竹笼门的塑料扎带,打开了竹笼的门。

“师父同意了,转变身份吧。”林涛打完了电话,从市局的勘查车上取勘查装备。

我把车钥匙给铃铛,让她和宝嫂先回去,我们则提前介入了这一起案件的侦破工作。

除了尸体是被蜷缩后装在一个竹笼里之外,我们还可以看到,尸体的双手是被反绑在身体后面的。这样看起来,显然就是一起命案了。

既然确定了是命案,层层上报,迅速从四面八方驶来了十几辆警车。董局长也亲自抵达了现场,对我们说:“上次的自产自销之后,就没命案了,这一来,就来个刺激的。”

说完,一阵凉风应景地吹了过来。虽然只是九月份的天气,但似乎就要开始降温了。

陈诗羽抱着双臂在一旁看着。

“冷吗?”林涛问。

“不冷。”陈诗羽答。

林涛为了帅,在T恤外面套了一件薄西装,此时他正要把西装脱下来。

“不用。”陈诗羽及时说道。

说话间,韩法医已经将尸体从竹笼之中取出,把诸多小龙虾从尸体上驱赶干净,尸体的状况呈现在了眼前。这是一具女性尸体,上身穿着暗红色的短袖衣服,下身穿着白色的长百褶裙。尸体已经高度腐败,呈现出轻度巨人观的模样,所以尸僵早已缓解,很容易就将蜷缩的尸体给放平了。尸体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但是大部分还残存,是暗黄色的长卷发。从头发和穿着来看,死者的年龄并不大。尸体所有的裸露部位都已经被鱼虾啃噬殆尽。尤其是那一张暴露出面颅骨的面孔,没有了眼球,只有黑洞洞的眼眶,还有那没有了口唇,看起来龇牙咧嘴的下颌,尤其骇人。

“这是农村经常使用的鸡笼子。”董局长蹲在竹笼的旁边,看着说道。

“我们可以去查一下,这种鸡笼子是哪里买的。”一名侦查员说道。

“不好说,很多农村的妇女都会自己制作。”董局长戴上手套,翻动竹笼,看了看,说,“这个竹笼的接口都是用洋钉钉起来的,做工粗糙,而且竹子的选材也是大小不一,很显然是自己制作的,所以没有必要去查了。”

“报告董局,这里的看守人已经控制起来了,周边的群众已经安排兄弟们去查了。”一名侦查员简短地汇报。

董局长点了点头,看着我们,说:“你们看呢?怎么样?”

“可能是颅脑损伤死亡,然后沉尸塘底吧。”我见死者残存的额部头皮上,有一处裂口。从裂口周围发黑的迹象来看,显然是有生活反应的。虽然对应的额骨没有骨折的迹象,但是这个位置的损伤,还是要考虑可以致死的。

“可不好说。”大宝一边用一根棉签插进死者裸露颅骨的鼻腔内,一边说,“气道内可以看到泡沫,还有泥沙。”

在非正常死亡的事件当中,仅仅通过尸表检验就可以判断死者是不是生前入水溺死的最直观的现象,就是发现尸体有从口鼻处溢出的蕈状泡沫(6)和从鼻腔内发现的泥沙水草。

“不能排除是因为面部软组织缺失而导致的污染。”我说,“现在还不能确定是死后抛尸入水还是生前入水溺死,需要解剖来看。”

“我更关心的是,有身份证明的依据吗?”董局长问道。

我搜查了一下尸体的衣服口袋,并没有任何随身物品。于是我又观察了一下尸体的尸表,裸露部位的皮肤都已经缺失了,被衣服遮盖的部位皮肤还存在,但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征的标志,比如疤痕、痣或者是文身。

我朝董局长摇了摇头,董局长有些失望地说:“那死亡时间呢?让我们侦查有个大概的摸排范围。”

我心想这个“少壮派”的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还真是个行家,每个问题都问到了侦查部门最关心的关键。可见,他确实是从基层刑侦一步一步磨练起来的。这样的副局长,不仅可以最有效地调动侦查资源,而且哪个侦查员也别想蒙他来糊弄差事。这实在是龙番市刑侦界的一大幸事。

只不过,他问的问题,我也不敢打包票。

一般推断死亡时间,只有在死亡二十四个小时之内,还存在早期尸体现象的时候,才可以推断得比较准确。一旦超过了二十四小时,误差概率就会大幅增加。死亡几天的尸体,也只能推断他大概死亡了几天。不过,这也需要依据。比如尸僵还没有缓解完毕,可以推断是两天之内;比如尸体旁边有蛆虫,可以根据蛆虫长度来判断大概死亡几天。可是眼前这具尸体,可以说没有任何可以推断死亡时间的依据。尸体现象早就没有了,沉在水里也没有附着蛆虫。就连身份都完全不知道,更不知道她的末次进餐时间,也无法根据胃肠内容物的迁移距离来判断死亡时间。

巨人观的形成,课本上说是死亡三至七天。不过这个时候,我把死亡时间放大到这么大的范围,也就毫无意义了。

我皱了皱眉头,说:“这个,判断准确的话,很难,毕竟有着环境差异和个体差异。不过,以我的经验看,在这种气温环境的水下,形成轻度巨人观的尸体,应该需要五六天的时间。”

“今天是九月十六号。”董局长说,“你的意思是说,九月十号左右死亡的?”

我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真的就找不出其他什么寻找尸源的依据吗?”董局长问道。

这种费尽心思藏尸的行为,就和碎尸的行为目的是基本相同的:尽可能地藏匿尸体的真实身份。既然有这种行为,基本可以断定杀人者是死者的熟人。所以,和碎尸案件一样,寻找到了尸源,案件就等于破获了一半。所以,如果我们能提供更多寻找尸源的线索,也就等于让这条捷径更加便捷。

“双手捆绑的。”林涛说,“捆绑双手的尼龙绳是黄色的。我们知道,这种尼龙绳一般都是绿色的。黄色的,我倒是没见过。这条绳子,我们痕检部门可以带回去在实体显微镜下面再仔细勘验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嗯。”董局长一副沉思的模样,“这条绳子可以查一查,不过还是要先找到尸源最可靠。”

“除了发型和衣物,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可以证实身份的特征了。”我说。

“衣物。”董局长沉吟道,“有性侵的迹象吗?”

韩法医掀起死者的裙子,将死者的内裤褪下来,说:“会阴部没有损伤,内裤位置也是正常的,而且,死者还在生理期。”

董局长点了点头。

“等等。”我见韩法医要将死者的内裤还原,说道,“这是什么?”

死者的会阴部有个直径为1~2厘米、圆形或椭圆形的硬结。可以看到,硬结的表面有溃疡,界限清楚,周边水肿并隆起,基底呈肉红色,触之具有软骨样硬度,表面有浆液性分泌物。

我用止血钳触碰了一下硬结,把止血钳递给韩法医去检验。

“呀,还是你看得细。”韩法医也触碰了一下硬结,说,“这是硬下疳啊。”

“妥妥的硬下疳。”我说,“要不是有轻度巨人观,膨隆得更加明显,我也不可能一下就看得到。”

“什么意思?说人话。”董局长见我们交头接耳,净说一些听不懂的名词,急着问道。

“这女的,患有一期梅毒。”我说。

“性病?”董局长皱了皱眉头,“别是卖淫女。”

“这就不知道了。”我说,“不过,这是早期的梅毒症状,而且溃疡面有愈合的迹象,我估计,她正在接受治疗。不然的话,后期会出现皮肤梅毒疹等一系列病变症状。”

“这个好。”董局长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转头对身边的侦查员说,“调查所有的医院,正在治疗的梅毒病患者的身份,逐一排查。另外,把死者的衣服拍成照片,发出协查通报,寻找穿着这样衣服的,在九月十日左右失踪的,暗黄色长卷发的女子。”

“等我们尸检完,明确死者的身高、体重、年龄之后,再发协查通报啊,这样效率更高。”我说。

董局长点了点头,说:“医院那边先开始查,等几个小时,法医的结果出来了再发协查通报。尸体赶紧运去殡仪馆,马上开始尸检,先把协查通报需要写明的资料给查明。另外,捆手的尼龙绳和竹笼都送到痕迹检验实验室去,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什么线索。”

我见尸体被装进尸袋,正准备运走,于是招手让大家一起出发去殡仪馆。突然,师父打来了电话。

“师父,我们正准备去殡仪馆。”我说,“这里肯定是命案,具体情况回头再汇报。”

“这案子交给市局去做。”师父在电话里说道,“你们马上赶去青乡,有另一起案子需要你们支援。”

“那,那让别人去吧,我们这边你不是同意介入了吗?”我说。

“服从命令。”师父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们即刻出发,案件资料我从微信上发你。”

* * *

(1) 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六季《偷窥者》“幽灵鬼船”一案。

(2) 眼裂是指上、下眼睑之间形成的裂隙,也就是平常所说的眼缝。

(3) 见《法医秦明:无声的证词》一书。

(4) 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六季《偷窥者》“迷雾地下室”一案。

(5) 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四季《清道夫》“死不瞑目”一案。

(6) 蕈状泡沫是指在尸体口鼻腔周围溢出的白色泡沫,蕈是一种菌类,这种泡沫因为貌似这种菌类而得名。蕈状泡沫的形成机制是空气和气管内的黏液发生搅拌而产生,大量的泡沫会溢出口鼻,即便是擦拭去除,一会儿也会再次形成。比如人在溺水的时候,因为呼吸运动,水和气体在气管、肺之中混合搅拌的时候,就会形成蕈状泡沫,所以它一般是在溺死案件中出现,也可能会在机械性窒息和电击死中出现。

第四章 裙摆之下

人人都掩饰着自己的真面目,但又在掩饰中暴露了自己的真面目。

——爱默生

1

我们一行六人按照师父的指示,立即坐上了韩亮的SUV,向青乡市赶去。坐在车上,我收到了师父传递过来的案件资料。

不过,看完之后,我大失所望。

周五晚间,一名青乡市郊区中学的女高中生,骑着电动车去老师家里补课,补课到晚上十点,用手机给父母打了电话,说自己马上回家。结果等到十一点半,她父母也没有等到。原本骑车十五分钟的路程,不可能需要这么长时间。于是父母沿途去寻找,在路途中间一条偏僻小路上,找到了她的尸体。女生骑着的电动车尾部损坏,有明显的刮擦痕迹,显然是一起交通事故。

周六,交警部门正在部署对肇事逃逸的车辆进行排查,还未寻找到肇事车辆之时,又出事了。死者的一个亲戚挑唆纠集了一些亲戚朋友,到殡仪馆以看尸体为名,企图争抢尸体,被及时赶到的派出所民警坚决阻止。随后,亲属们举着死者的遗像围攻学校,以违规补课的由头,索取赔偿。学校对补课教师予以开除处分,但学校认为违规补课是教师的个人行为,和学校无关,于是不予赔偿。亲属于是继续围攻学校,并且和前来维持秩序的民警发生了肢体冲突。

因为事发周六,学校并没有学生上课,所以亲属觉得没有起到引导舆论的目的。于是,亲属们以“公安局抢尸体”“不给死因鉴定”为名,到公安局门口闹事。同时,还在网上发布和民警发生肢体冲突的视频,截头去尾、断章取义,试图引导舆论。

此事引发了较大的社会影响,各级领导开始关注此事。

正所谓祸不单行,在公安局领导给法医施压,要求尽快出具死因鉴定的时候,青乡市法医却在尸体上发现了不可解释的损伤,一时无法给出定论。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市公安局不得不向省厅紧急求援,希望我们可以立即给予技术支援。

考虑到明天就是周一,学校恢复上课,一旦家属再去围攻学校,甚至伤及学生,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师父要求我们立即赶往青乡,给予支援。

在我和大家介绍完简要案情之后,青乡人大宝惊得目瞪口呆:“我们青乡从几十年前就开始有课外补课的传统了好不好?而且老师的资源是供不应求的,若不是花些功夫和人脉,根本就排不上队。要求补课的时候把老师当爷爷,出了事情又不认帐了?”

“在课堂上授课不倾尽所有,留着在课后补课以敛财,这本就是这些年来教育管理部门一直在明令禁止的事情。”林涛说,“所以他们用这个由头来索赔,也算是切到了脉门。”

“这教师也算是背锅侠了,直接被开除了。”韩亮无奈地摇着头说。

“背锅侠应该是警察吧?”林涛说,“现在这世道,是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扯到警察身上?我听说还有医生说现在有医闹是因为警察不作为?天呐,这都是什么逻辑?”

“吸引眼球的逻辑。”大宝说,“医生怪警察,患者也怪警察,说是警察来维护医院秩序,就是在包庇。多半医闹闹到最后,就又闹到警察头上了。”

“何止是医闹。”林涛说,“‘房闹’‘学闹’这些,甚至去企业讨薪的、去政府上访的,到最后,不都挑警察的毛病吗?警察就是当今社会最大的背锅侠。”

“有完没完?和这个案子有关系吗?”我见大家的牢骚有些过分了,制止道。

“有关系啊,那个抢尸体什么的,不就是各种闹常用的托词吗?”林涛说,“谁抢他尸体啊?不就是为了防止他们破坏尸体上的物证,防止他们抬着尸体闹丧吗?”

“你还别说,他们企图从殡仪馆运走尸体的目的,就是为了去闹丧。”大宝点头认可道。

“也难怪领导们急着要鉴定。”我说,“不过,法医鉴定是呈堂证供,可不能随意儿戏。遇见热点事件,不顾一切地下一个不稳妥的鉴定,才是后患无穷的。所以,咱们法医鉴定一定要充分论证,得出最客观、最科学的鉴定结果才是正道。”

“咱们青乡的法医做到了。”大宝自豪地说道。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对于刑事技术人员来说,一起充满了疑点的杀人案件办理,要比这些舆论热点案件的办理挑战性强得多。我们放下了那起竹笼命案,却要去办一起交通事故,确实是索然无味。这也是我们在看完简要案情之后,大失所望的原因。

这种失望的情绪让大家都闷闷不乐,甚至每个人的思绪还都在刚才的那一起竹笼案件之中。于是不知不觉,韩亮驾着车已经下了高速,按照和青乡市公安局的约定,我们直接赶赴位于青乡市南部郊区的现场。我们下了高速以后,从国道上拐入县道,再从县道的分支进入,就抵达了现场。

现场的环境,对于一个城市来说,确实是难得的僻静。虽然道路很宽,除了两个车道还有富余,但是平坦的道路上,车辆很少。道路两侧种植着笔直的白杨,此时枝繁叶茂。白杨树两旁,每隔十余米,就会有一盏路灯。白杨树的外侧,是用夯土堆积的路基,路基下方是约一米深的小沟。而小沟之侧,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

站在路边,烈日被树叶遮挡,甚是凉爽。如果这里不是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现场,站在这里,眼前一片开阔的视野,定会令人心情愉悦。

青乡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的王杰副局长和技术大队长孙法医早已等候在现场。

寒暄过后,我们越过了在白杨树和庄稼地里的庄稼上捆着的警戒带。

“尸体和电动车在这个位置。”孙法医指着路旁小沟内用白色粉笔描画出的一个圆形,说道,“我们扩大了警戒区域,把路面上开始有擦划痕迹的地方开始,一直到尸体这边,都划入了警戒线。”

“现场保护得没问题吧?”林涛蹲在小沟里,说道,“好在这两天天气不错,不然室外现场不好保护。”

“家属闹事,我们不敢有所怠慢。”王局长指了指警戒带外面的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说,“我们安排了派出所的民警,把车停在那里,日夜守候。”

我点了点头,这确实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使出的笨却有效的办法,只是辛苦了十二个小时一换岗、一上岗就不眠不休的守候民警。

“和上一个案件一样,地面被落叶覆盖,不具备提取足迹的条件。”林涛说道,“不过,从路面上看,绿色的擦划痕迹,一直从十米开外,延续到这里的路边,然后撞击路灯杆,直接跌落到了小沟里。路灯杆上也有绿色的撞击痕迹,从小沟里落叶的翻卷情况看,也符合一次性擦刮形成。这确实是一起明确的交通事故现场。死者骑着的电动车,是绿色的对吧?”

孙法医点了点头,说:“是绿色的。派出所就在前面五公里的地方,电动车也是在派出所里,一会儿我们可以去看看。”

“尸体位置符合常理吗?”我问道。

孙法医指了指白圈旁边,说:“人就在电动车旁边,仰卧,车辆也没有压覆在尸体上。不过从路面上跌落到沟里,车辆和人有小的位移距离也正常。”

“刹车印痕有吗?”林涛问道,“是单方事故,还是别的车撞的?”

“没有刹车痕。”孙法医说,“一会儿看电动车就知道了,肯定是被车撞击后摔倒的。这里是农村,尤其是晚间,交警也查不到这里来,所以这里酒驾的人很多。说不定他撞了电动车,自己都不知道。”

“酒驾真是十恶不赦!”陈诗羽愤愤地说。

“这是什么?”林涛此时又溜达到了小沟内,蹲在地面上,指着泥地里的一处位于尸体位置头侧的印痕,说道,“你们看一下,这是不是原始现场的状态?这是不是能提示出什么形状?”

孙法医看了看地面,又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看了看原始现场的照片,说:“你还别说,这还真的是一处什么规则物体的印痕。确实是原始状态,和我们第一次拍摄现场时候的一致。只是我们第一次勘查现场的时候,是周五夜里,光线不是很好,所以我们没有发现。”

我蹲在马路的边上,看着和自己的目光有一米落差的地面。确实,在落叶之间,有一个规则的形状略微凹陷于泥土之中。这个凹陷,隐隐约约,不容易被发现,但是既然注意到了,还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凹陷的一端,是扁长方形的形状,另一端则是一个弧形,弧形两侧有两条直直的痕迹连接到扁长方形。

韩亮眼珠一转,说:“这不就是U形锁吗?”

“U形锁,有这么长的?”大宝指着两侧长长的印迹说。

“长U形锁,你没见过啊?”韩亮比画了一下。

“见过,确实很像,不过这种锁多是用于摩托车。”我沉吟道。

“不会吧?”孙法医想了想,说,“死者骑的电动车,是后轮自带锁夹的,没必要再上一个U形锁啊?”

“不仅如此。”我站起身,说道,“如果真的是有U形锁,那么这个U形锁在案发后到哪里去了?死者伤后应该没有移动吧?这种泥土地面,即便U形锁摆在地上,也不会出现印痕。”

“是啊,肯定是要施加一个力量才会稍微凹陷的。”林涛说,“比如踩一脚。”

“那,这个案子看起来是真的是疑点重重了。”孙法医低头沉思。

“当然,这个印记和这起案件有没有关联,就不知道了。”林涛一边加上比例尺给印迹拍照,一边说,“反正从凹陷的情况来看,不能确定是新鲜形成的还是陈旧的。”

“没有关联的话,这事儿就有点太过于巧合了。”我说,“当然,咱们也不能排除这种巧合的存在。反正需要侦查部门问一问,死者究竟用不用这种U形锁。虽然有人到过现场,把U形锁单单拿走这一个情节很不符合常理。”

“嗯,我觉得伤也解释不了,所以才请你们过来。”孙法医说,“你们看看,这个现场地面,是没有坚硬的石头的,对吧。”

虽然不知道孙法医此言之意,但是林涛还是在警戒区域内的小沟里走了一遍,边走边用穿着鞋套的脚的脚尖踢开落叶,说:“没有,这里没什么硬石头。”

“行,我们先去派出所看看车辆,然后再看尸体吧。”孙法医说。

很快,几辆警车来到了青乡市南郊区金刚派出所,狭小的派出所院内,塞满了警车。我们在孙法医的带领下,直接绕过了派出所的办公楼,到了楼后的生活区院落。在这里,有一个简易车篷,很远就看见停在拐角处的绿色电动车。

因为把电动车送去市局物证室实在是路程遥远,而且太占地方,所以市局领导决定将这个物证放在派出所保管。这让派出所如临大敌,生怕有什么闪失,所以不仅仅是给电动车专门在车篷里搭了一个小棚子,周围围上编织袋,还干脆把车篷用警戒带给围了起来。民警的电动车,都只能停放在前院。

“怪不得前院给塞得那么满。”林涛笑着揭开了编织袋,围着电动车看着,“电动车左尾部车灯碎裂,撞击痕迹明显;右侧车体塑料壳擦划痕迹明显。更印证这就是交通事故了。”

“她的车,不用外加锁具吗?”陈诗羽问派出所长。

所长点点头,说:“没有外加的任何东西,电动车坐垫下面的雨衣什么的,都在。这些都调查了。”

“碰撞痕迹的上面,有灰色的漆片,你们看到了吗?”林涛拿着一个放大镜,在电动车尾部看着,说道。

孙法医点点头,说:“我们痕迹部门也看到了,明确肇事车辆是灰色的。只不过,监控条件实在是不好。”

“有监控?”程子砚发话了。

“现场周围是没有监控的,不过……”孙法医拿出一张纸,开始画示意图。

现场的道路,是两条平行县道之间的连通道路,全长有二十公里,而这条道路的入口和出口都是两头的县道。虽然这条道路上并没有一个摄像头,但是进入这条道路的汽车,都必须要从两条县道中的一条进入。而行驶在县道之上,就有可能给县道上的摄像头拍摄到。

“不过,我说的这种情况,仅限于汽车。”孙法医说,“现场道路两旁有很多小土路纵横,连通周围的村庄。这些小土路虽然不能行驶汽车,但是摩托车、电动车、三轮车都是可以行驶的。死者就是从隔壁村的老师家里上土路,再上现场道路从而回家的。从这些小土路上进入现场道路的话,就无从查起了。”

“肇事车辆肯定是汽车。”林涛说,“这种撞击,造成这么大面积的电动车车体外壳损坏,肯定是有一个大的接触面的,你说的车辆,都不具备。”

孙法医点头认可,说:“不过,即便肇事车辆肯定是汽车,也不好查。”

“好查呀。”程子砚翻着笔记本说,“死者离开老师家的时间明确,那么就可以推断出她行驶到这里的大概时间。这个时间区域范围是很小的。再根据大概的车速,判断这辆肇事车辆可能在两条县道摄像头下经过的大概时间,再找灰色车辆,这不难啊。本来灰色的车就不多,时间范围又这么小。”

“问题是,两条县道上的监控,年代久远了,夜间拍摄,有非常严重的色差。”孙法医说,“我们根本看不出来哪辆车才是灰色的。”

“这个不难。”程子砚微微一笑,说,“可以调色,也可以做侦查实验。没关系,交给我吧。”

我信任地看了程子砚一眼。

此时,王杰副局长走到我们身边,低声对我说:“家属又在公安局闹,局党委的意见,请你们和他们见一面,安抚一下情绪。毕竟,明天学校恢复上课,领导怕有什么闪失。”

作为一名刑事技术人员,现在要做接待上访的事情,自然有些不甘。但这同样是维护稳定工作的一部分,我们也是责无旁贷的。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在市公安局会议室里,接待了前来公安局上访的死者亲属代表。

一名秃头、三角眼、下巴上有几根胡须的瘦弱中年男人最先跨进了会议室。一进门,就毫不客气地往中间一坐,指着我们说:“说,你们什么时候给我们结果。”

“我是公安厅来的法医。”我干咳了两声,说道。

“别搁我这儿装,公安部来的也得好好和我说,我是纳税人,你们是公仆。”“三角眼”扬着下巴,说,“交警说要等你们结论出来才告知我们,你们又不出结论,你们这叫踢皮球!说吧,那个交警什么时候处分?”

“交警说的没问题啊,案件没定性,怎么告知你?”林涛愤愤地说,“但不是说工作不在做啊,我们一直在工作,怎么就踢皮球了?”

“三角眼”一拍桌子,说:“这都两天了!你们做什么工作了?给我汇报看看?”

“你!”林涛腾地一下站起,被我按住。

我说:“这样,我们这次来,就是要查清案件的,我们也是想在尸检之前听听你们的诉求。”

“三角眼”旁边的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正欲说话,被“三角眼”挥手挡住。“三角眼”说:“尸检不尸检什么的,我们不关心,你们协调学校陪我们一百万。孩子养这么大不容易,这点钱对学校不算钱。”

“赔钱不赔钱的,你们要找法院,我们说了不算。但是,我们会对死者负责。”我说。

“死了要你负什么责?”“三角眼”瞪大了他的眼睛,说,“你这不是踢皮球是什么?”

“这样吧,一切等到尸检结束后,我们再商量,行不行?”我强压着怒气,使出了缓兵之计。

“几天?”“三角眼”摸着下巴上的几撮毛,用眼角瞥着我说。

“给我三天时间。”我伸出了三根手指。

“行,三天后不赔钱,我投诉你。”“三角眼”起身,挥了挥手,带走了其他家属。留下了会议室里的警察们愤愤不平。

“谢谢你的缓兵之计。”王杰局长苦笑着说。

“警威是最重要的,是社会长治久安的基础。”林涛上纲上线地说,“你们太软了。”

“等结论出来了,他再要闹,我们就要拘留他了。”王杰局长说,“现在还没有结论,肇事司机还没找到,我们还是理亏的。”

我摇了摇头,说:“这人是谁?”

“死者的姨夫。”王杰说,“整个事情,都是他挑唆的,上访人也都是他纠集的。是一个游手好闲、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曾经因为盗窃,被公安机关打击处理过。”

我点头说道:“不管怎么说,时间不等人,马上开始尸检。”

2

青乡市公安局的尸体解剖室近期进行了翻新改造。虽然它的面积还远远够不上公安部规定的高级别解剖室的标准,但是内部已经焕然一新。

崭新又锃亮的不锈钢解剖台,比起原先锈迹斑斑的解剖台,实在是让人心情愉悦不少。整个解剖室安装了全新风空调,于是解剖室里常有的血腥、骨屑和福尔马林夹杂在一起的气味也荡然无存。解剖间内,安装了液晶显示屏,这个设备是一种突破。尤其是我们省厅二次复检的时候,可以在检验的同时,通过液晶显示屏对比初次检验时的照片,更是有利于全面、客观、准确地把握尸体状态。

“这是我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王杰副局长略带自豪地说道。

虽然我的心里觉得花个几十万改造一下破旧不堪的解剖室并不算是什么大事,但是依旧对王局长能考虑到法医这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警种的工作环境,而感到十分感动。

大宝最先穿好了解剖服,拉开了摆放在崭新解剖台上的尸体袋,眼前出现了一具刚刚解冻的年轻女性尸体。

尸体已经被解剖过,全身赤裸,头发也已经被剃除。暗红色的尸斑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胸腹部联合大切口被缝合后,黑色的缝合线像是拉链一样在死者的胸前排列,再看看死者稚嫩的面容,让人不禁心生恻隐。

一名法医实习生在隔壁监控室里的电脑上播放着初次现场尸表检验和解剖室尸检的照片,孙法医则站在解剖室内大液晶屏前给我解说。

“这是现场的照片。”孙法医一边戴手套,一边指着显示屏,说,“沿着地面的刮擦痕迹,往沟里看,就是死者电动车倒伏的原始位置。电动车旁边0.8米处,死者仰卧在沟内。从初次出勘现场的照片看,衣着是整齐的。”

我凑近看了看显示屏里的照片,死者上身穿着短袖的、有郊区中学标识的校服,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过膝盖的裙子,没有发现明显的翻卷。在现场,孙法医把死者的校服掀起,可以看到内衣也是扣好的状态,位于原位。

“死者叫作洪萌冉,女,十七周岁,郊区中学高三学生。”孙法医接着说,“根据对家属的调查,死者于当天晚上六点半离开家,骑电动车到老师家补课,十点钟结束后,用手机给父亲打了电话,称自己结束得晚了一些,马上就骑车回家。一直等到十一点半,其父亲打电话未通,外出寻找后,发现尸体。”

“这父母真是心够大的,本来就不远,去接一下又怎么样?就是不接,该到的时候没到,为什么不立即去找?”林涛摇着头说道。

“因为她的父母当天晚上都在打麻将。”孙法医说,“根据调查,洪萌冉离家时,携带了一个手机、一个装有学习资料的手提袋。这个手提袋和手机都在电动车坐垫下面的储物盒里,没有翻动,也没有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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