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为了填补当地的空缺,法医出身的黄支队亲自穿上了解剖服,和我一起对男主人李亭厢的尸体进行解剖检验。
解剖的同时,我也偶尔去隔壁解剖间“串场子”,及时了解大宝和高法医那边对女主人丁华尸体的解剖检验情况。
李亭厢和丁华今年都是四十二周岁,是云泰二中高中部的老师。因为现在时处七月,初中、高中都刚刚开始放暑假,所以事发当天,一家三口都没有出门。
事发当时应该是李亭厢去开的门,因为他的双手都有严重的抵抗伤。他双侧上臂的贯通创就有十余处,还有一些切划痕迹。毕竟是赤手空拳,面对手持利刃的凶手,虽然李亭厢进行了激烈的抵抗,但最终还是因为过度疼痛和体力不支,而被凶手找到了破绽。
除了抵抗伤外,李亭厢尸体的胸前有四处创口,后背有一处创口。
法医的尸体检验工作,最惧怕的就是尸体上的损伤过多、过于复杂。因为在尸体解剖检验之前,法医需要对尸表所有的损伤进行测量、拍照、记录。如果损伤过多,就会在尸表检验工作上耗费大量的时间。
隔壁丁华尸体上的损伤则要少很多,所以在隔壁宣布开始动刀的时候,我们还在为李亭厢右臂上哪两个创口是贯通创而争执不休。
因为尸体前臂的直径有限,所以损伤通常不能完整还原凶器的特征,即便是这样,我们还是希望可以通过这些密集损伤的方向、程度,来发现一些线索。不过在李亭厢的上臂损伤上,我们没有做出推断。
搞清楚李亭厢上臂损伤之后,其躯干部位的损伤就要简单明了多了。死者的胸前有三处刺创,两处因为顶住了肋骨,所以只是深达皮下,而另一处,则从肋骨间隙进入了胸腔。从创口周围的“镶边样”挫伤上分析,这一刀应该是把整个刀刃没入了胸腔,因为匕首柄部前端的护手作用在死者的衣物上,压迫了皮肤,才形成创口周围的环状挫伤。
这种损伤对法医来说很有意义,因为通过对创道的测量,可以准确地还原出匕首刀刃的长度。如果确定这样的损伤是“刺创”,而不是“刺切创”,则可以完全地还原出匕首的大致形状。
“知道这一处损伤为什么是刺创而不是刺切创吗?”黄支队把尸体皮肤上的创口并拢,问身后的实习生。
“刺创是一个垂直的动作,而刺切创是先刺进去,再沿着刀刃的方向切,所以是两个动作。”一名女实习生对答如流,“刺创的创口笔直,不会有转折;而刺切创是两个动作,不可能完全位于同一条线上,所以创口会有转折角度。刺创说明了匕首的横截面形态,而刺切创则不能反映出匕首的刃宽。”
黄支队满意地点点头,指着放在一旁的尸体衣物,说:“死者的衣服在那边,刚才我和秦科长看了,上面对应部位都有创口。衣服上的创口,因为更加清晰,所以我们更加能肯定是刺创。你们也去看看。”
趁着实习生去看衣服的时候,黄支队和我合力把尸体翻转过来,观察其后背部的创口。
“那这一处呢?”黄支队把后背部创口周围的皮肤并拢,问实习生。
“这也是刺创。”实习生说,“只是这一处刺创比胸前的刺创要短很多,应该是不深。”
这个实习生学习成绩不错,而且也会融会贯通。我用探针从后背的创口探查进去,创口已经进了胸腔,而且貌似很深。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一时没想明白怎么回事。
为了节约时间,黄支队让实习生开颅进行常规检查,而我们则打开了死者的胸腹腔。死者的肺脏、心包、心脏和主动脉都有破口,虽然现场有大量的血迹,但是死者的胸腔之内还有不少剩余的积血。
我们小心地把尸体胸腔内的积血给舀了出来,足足舀出来了五百毫升。在清理完胸腔积血之后,我们更能看清楚死者胸腔内的创道了。
我一边用探针去探查创道,把皮肤、皮下、肌肉和脏器上的创口用探针连起来,一边说:“胸口的这一刀,从腋前线七八肋骨间隙进入了胸腔,刺破了左侧肺脏,最终抵达心包。刀尖刺破心包,并且在左心室上造成了一个长约两毫米的创口。如果这样的话,创道长度为十六厘米。凶手的凶器,长度为十六厘米,刀刃最宽的部位为七厘米。”
我一边说,一名实习生就在尸体检验笔录上把刀的形状给画了出来。
“这刀不长,但是很宽啊。”实习生说,“是那种比较矮壮的大匕首。”
实习生这么一说,我的眉头紧皱,我接着说:“死者后背的这一处创口,从右侧肩胛内侧肋骨间隙进入胸腔,刺破右侧肺脏、纵隔,最终导致了主动脉根部的五毫米破裂。这样看起来,这把凶器,长度至少也是,嗯,十六厘米,但是背部的创口长度也就三厘米,说明这把刀在刀刃十六厘米长度的时候,也就三厘米宽。”
实习生又在笔录上画出了一把匕首的模样,和之前的匕首形状完全不一样。
“那,怎么会是两把刀?”实习生惊愕地说。
“我刚才尸表检验用探针探查的时候,就感觉到不对劲了。”我说,“可没有想到,这不对劲得有些厉害啊!”
这一发现,让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黄支队也没想明白,于是说:“那死者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我说:“这两处损伤,都可以导致死者死亡了。胸口那一刀,心尖破裂,肯定是会导致心包填塞或者失血而死亡的。背后那一刀,破了主动脉,也会导致失血死亡。所以这两刀可以作为死者死亡的联合死因。一刀就死,两刀死得快一些吧。”
说完,我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紧脱下手套跑到了隔壁的解剖室。对于丁华的尸体解剖,因为抵抗伤少,所以进度一直远远超过我们。但是等我再过去的时候,发现他们的进度和我们一样了,尸体的胸腹腔被打开着,没有缝合。高法医正在用探针探查死者胸腔的创口,而大宝扶着解剖床在苦思冥想。
“遇到什么问题了?”我走上前去问道。
“不对啊,死者胸口两刀,后背一刀。”大宝说,“可是我们推断了一下致伤工具,胸口这两刀都是由一把不长的宽匕首捅的,而后背那一刀,却是由一把很长的窄匕首捅的。这显然是两把工具啊,可是我记得黄支队说,那个孩子报警的时候,说是有一个人闯进了他们家。”
“确实,一个人双持两把工具的可能性不大。”我说,“究竟是不是一个人,还得看林涛那边的现场勘查情况。”
“双持?你魔兽世界玩多了。”高法医一边摆弄着探针,一边说,“难道你们那边的情况,和我们这边一致?”
我点点头,说:“不仅工具具备强烈的巧合,而且那多出来的工具损伤,都在背部。你们还记得120和初步到现场核查情况民警的话吗?两名死者,都是俯卧位。”
4.
“也就是说,凶手先是用一把大匕首去杀人,然后等两人失去抵抗能力的时候,又用一把小匕首去补刀?”新上任的云泰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局长黄从清说,“这是一种什么心态?”
“我们最先考虑的是双持。”我说,“一个凶手拿两把凶器的案件虽然很少见,但并不是没有。但是我们在发现这个问题之后,又对李亭厢双臂的抵抗伤进行了研究。两把凶器的差别不仅是刃长宽比不一致,而且矮壮的那把刀刃很厚,另一把瘦长的匕首要薄很多。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李亭厢双臂的所有抵抗伤,都是由矮壮的那把刀形成的,没有由瘦长的匕首形成的痕迹。如果是双持,怎么可能在初期搏斗的时候,只用一把刀呢?”
“对,不合理。”黄局长说。
我接着说:“然后,我们怀疑是凶手先后使用不同的刀。但是你们想一想,凶手持第一把刀进入现场,对两名受害人进行了侵害,等受害人失去抵抗能力之后,凶手收起第一把刀,从口袋摸出第二把刀来进一步加害。这,是不是更不合理了?”
“是。”黄局长点着头、皱着眉思考着。
“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那就是作案人是两个人。”我说,“第一个人用刀和被害人进行了搏斗,让被害人失去抵抗。这时候,第二个人出现,对两名死者进行了补刀。”
“不可能。”林涛举了举手,说,“我们在现场一共提取到十一枚较为完整的血足迹,另外还有四十几枚残缺的血足迹。过去的三个小时里,我们对现场所有的血足迹进行了分析。这么多血足迹,都不属于两名被害人。这说明两名被害人在抵抗后很迅速地就中刀被制服,没有再爬起来过。完整的血足迹和部分残缺血足迹,都来自一个身高大约一米七五的男性,是普通的运动鞋印。经过排除,可以确定这个足迹就是犯罪分子的足迹。”
“你说的是‘部分’,”我说,“剩下的呢?”
林涛说:“剩下的残缺血足迹有很多种,我们都取了照片。经过比对,我们确定,剩余的血足迹全部来源于初期进入现场核实情况的民警、120的医护人员,还有死者的儿子李岩。换句话说,除了这些正常进入现场的人员,只有一个嫌疑足迹。也就是说,凶手只有一个人。我敢肯定,在满是鲜血的现场,一旦进入,必然会留下足迹。除非他是飘着的。”
说完,林涛自己打了个寒战。
“我也可以印证林科长的观点。”程子砚看了一眼林涛,俏脸一红,说,“我们对现场周边进行了搜寻,发现这栋楼第一单元的一楼住户把自己家的房子改成了一个小超市,并且在小超市的门口安装了私人监控。非常巧合的是,虽然监控并不能完整地拍摄现场楼道的情况,但是监控范围的一角,正好可以拍摄到楼道口。即使看不清进出人员的详细体态面貌,但是至少可以看清楚人数。在案发时间点附近,又恰巧只有一个人进入楼道,十分钟后,跑步离开。你们之前现场勘查工作肯定的是,凶手是从正门进出的,所以,不出意外,这个人一定就是犯罪分子,就他一个人。”
“具备视频追踪的条件吗?”我问程子砚。
程子砚点点头,说:“这个工作正在做。”
我放下心来,继续思考,说:“我记得黄支队之前说,核实情况的民警进入现场之后,发现李岩还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那么,他又是怎么留下血足迹的?”
“这个问题我也注意到了。”林涛说,“我专门去了刑警二中队看了李岩,他的鞋底还真是有血迹。但是在刑警和他之前的聊天中,他说过,自己在听见大门重新被关闭之后,曾悄悄开门出去过,他还触摸了父母,发现都不喘气了,所以吓坏了,又赶紧把自己锁了起来,直到警察过来。这也是一个十几岁小孩的正常反应。”
“你不是吧?一个十几岁的初中生你都要怀疑?而且死者还是他父母!”陈诗羽注意到了我的言外之意。
“我不管对象是什么人,只要是证据指向,我就必须怀疑。”我也坦诚地承认了自己这种很可怕的想法,“非正常进入现场的,只有一个人。而通过法医学角度来看,应该有两个人作案才符合证据指向。那么,正常进入现场的人员中,警察和医生都是随机接受指令的,不可能是因仇杀人的嫌疑人,那么,只剩下李岩了。”
“见过小孩子杀祖父祖母的,但还真没见过弑父弑母的。”黄局长说,“毕竟在中国这种传统家庭观的教育里,这种现象还是极罕见的。就没有其他可以解释的可能了吗?”
我摇了摇头。
“可是,非正常进入现场进行搏斗的这个犯罪分子是谁?”大宝说,“开始不是怀疑是学生家长等和死者不熟悉的人吗?”
“我之前还说了一种可能性。”我说,“雇凶。”
“不可能,我不信。”陈诗羽说,“他还不到十五周岁。”
“查一下李岩手机通讯记录和QQ、微信等社交软件的聊天记录。”我说。
“查了,没有异常。”侦查员说。
“我说吧,根本不可能!”陈诗羽说。
“有没有可能有其他的社交软件,被他使用过后删除了?”我说,“可以到网络运营公司的后台去查吗?”
“好,我们去办。”侦查员说。
“你这也太吹毛求疵了吧?”陈诗羽说,“你一心怀疑一个十五岁的小孩,会让真的犯罪分子逍遥法外的。”
陈诗羽非常单纯,这种匪夷所思的设想,肯定是触及了她忍受的底线。所以,我也理解她的反应过度。我思考了一会儿,希望可以找出更加充分的理由去说服她。思考的过程中,我瞥见了程子砚正在操作电脑,于是灵机一动。
我问程子砚:“小程,你们的监控显示,凶手进出现场的时间具体是什么时候?”
程子砚看了看屏幕,皱起眉头,说:“这个时间不对,估计是超市老板从买回来就没有调整过。我需要校正一下。”
我点点头,耐心地等待着程子砚校正监控的时间。
过了大约十分钟,程子砚说:“我算出来了。嫌疑人进入现场楼道的时间是下午五点零一分十三秒。离开楼道的时间是五点十七分二十一秒。”
“确定吗?准确吗?”我的眉毛扬了起来。
“确定!准确!”程子砚说。
我转向黄支队,说:“可以确证一下李岩拨打110报警电话的具体时间吗?”
黄支队已经意识到我的思路了,早已提前翻阅到了时间,微笑着说:“下午五点三十九分二十秒,通话时长二十一秒。”
“也就是说,李岩是在嫌疑人离开楼道之后二十二分钟才报的警。而且报警的时候,却在说有一个人闯进了他家里,正在行凶。”我微笑着问陈诗羽,“你觉得这正常吗?”
陈诗羽一时语塞。
“这个解释很合理。”黄局长说,“怪不得我心里一直在打鼓。在接到报警电话之后的五分钟,我三个中队的特警就包围了现场,逐一排查,居然还是让嫌疑人给跑了。现场是五楼,报警的时候说是正在打斗。凶手可以在五分钟之内杀完人,然后逃离楼道、逃离那么大的小区?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报警人是在凶手彻底逃离之后,才报的警。”
“就像老秦说的那样,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李岩。”大宝说,“可是,这一切都是根据我们的勘查检验结果分析推理出来的,并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李岩犯罪啊。”
“十二点了。”我抬腕看了看表,说,“睡一觉,明天光线好的时候再复勘现场。哦,对了,黄支队,你们单位有狗吗?”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整队出发赶往现场进行复勘。
“你说你要什么狗啊?”大宝一脸畏惧地说,“他们云泰还没狗,还要找青乡市公安局去借,你说我们去勘查勘查就好了,还要这么折腾人干吗?”
我知道大宝是被上次那条差点儿就动嘴咬他的搜爆犬吓着了,现在还心有余悸。我哈哈一笑,说:“怎么是折腾人,论搜寻,虽然你是‘人形警犬’,但你还是得被那些真正的警犬给甩掉几条街。放心吧,这次咱们要的是血迹追踪犬,不是那条搜爆犬。所以啦,你和它是有共同语言的。”
大宝没听出我在揶揄他,心里算是踏实了一些。
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恰巧看见青乡市公安局警犬大队的训导员正牵着一条穿着警犬马甲的史宾格在上楼。大宝一见它,立即想亲热地去打声招呼。可没想到,史宾格见到大宝,立即龇起了牙,还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一下,吓得大宝一把抱住我,说:“你不是说是那条有共同语言的吗?”
训导员扑哧一声就乐了,说:“宝哥,这就是那条有共同语言的呀。不过,你天天玩人家耳朵,人家也不乐意了啊。”
我甩开大宝,说:“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上来一个熊抱?汉子一点儿行不?”
大宝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一下衣角,拍了一下训导员的后脑勺,说:“你小子!入警队的时候还是我带着你玩,现在开始用狗来吓唬我。真是的,这小东西看起来那么萌,龇着牙倒是有点吓人。”
我知道大宝以前在青乡市公安局工作了好几年,人事关系都很熟,估计在熟人面前丢了面子又得说上半天。于是,我无奈地摇摇头,率先进入了现场,和训导员说完了案情,然后说:“案件就是这样。既然李岩有作案嫌疑,那么那一把细长的匕首必然就是他自己所有。李岩事发后没有离开,又直接被特警带走,所以,要么被他从窗口扔出了家,要么就藏在了他的房间里。外围现场已经被我们刑事技术的同事搜索过了,如果有匕首,早就发现了。”
“也就是说,那把凶器一定就在他的房间了。”训导员领悟道。
我点了点头。
训导员牵着史宾格,走到了客厅的血泊旁,指着血泊说:“大宝,嗅。”
“嗨!我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给你的狗起名叫大宝?怪不得上次你都不敢喊它!这次露馅了吧?”大宝就要往前蹿,被我一把拦住。
我说:“别打扰它工作。”
“你个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大宝赶紧收声,小声地嘀咕着。
史宾格嗅完了客厅的血迹,被训导员带进了李岩的卧室。训导员指了指房间,对史宾格说:“搜!”
史宾格像闪电一样蹿了出去,沿着房间的地板仔细地嗅着。嗅着嗅着,它在李岩的写字桌底下坐了下来。
“不对,不对,写字桌我都查过了,没刀。”大宝自信地说。
训导员又试着发了两遍指令,史宾格连续两次都在写字桌下面坐了下来。训导员看着我,犹豫地说:“按理说,不会错。”
我盯着坐在木地板上吐着舌头的史宾格,想了想,说:“我知道了!”
我俯身跪在地板上,在史宾格刚才坐下的地方敲击着。木地板随着我指节的撞击,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你地道战看多了吧?”大宝在一边说,“这是五楼!不会有暗格的!而且木地板下面都是地笼,都是空的,你能敲出来个啥?”
随着我指节的撞击,我突然发现一块木地板随着撞击抖了一抖。我微微一笑,从勘查箱里拿出骨凿,沿着地板边缘轻轻一撬,这一块长条形的木地板就应声而起了。
木地板被掀起,露出了下面的地笼。地笼的格子里,居然放着一个铁盒子。
“我去!真有!太牛了这个!”大宝说。
我以为大宝在夸我,炫耀式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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