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雄杰悲歌 第五节 一错再错 雄杰悲歌
两年征战,赵雍大军又一次令天下震惊了。
西路大军由老将廉颇统帅,再次激战匈奴,将匈奴部族一举驱赶出阴山以北千余里,云中郡彻底稳固,秦国也默认了压在云中秦长城外的赵国云中郡。这便是令天下震惊的最大原因——强悍的秦国第一次在赵国的胡服大军面前保持了守势,赵军之强却是何人堪敌了?北路大军由老将牛赞统帅,半年之中,一举将林胡东胡以及楼烦北逃之残余势力驱赶到北海外的茫茫丛林。赵国代郡骤然扩地三千里,将阴山草原与东部岱海草原连成了一体,赵国的胡族人口大增,兵员充足,人强马壮!东路大军则是赵雍亲自统帅,三个月便攻下了燕国渔阳郡的二十三座城堡,沽水之北悉数成为赵地。南路大军六万,由王子赵章为将,国尉楼缓副之,一举攻灭残存之中山国,赵国西部廓清,直接与秦国晋阳接界。班师之日,赵国已有大军六十三万,疆土六千余里,人口千万之众,成为仅仅稍次于秦国的超强战国。
班师邯郸论功行赏,主父下了一道特诏:王子赵章,爵封安阳君;擢升右司过田不礼为安阳君封地相,领封地民政。
诏书一下,举朝大臣便骚动起来。
肥义此时已经是开府丞相,见主父突然加显赫爵位与赵章,心下便是忧虑重重。这日正在书房思忖,要否正式上书剖陈利害以防老主父再有心血来潮之举,相府主书李兑却轻步走了进来。主书者,统领丞相府文书典籍事务,由国君任命之首席文官也。李兑正在中年,颇是精明强干,进得书房便是一躬:“相国忧思,莫非为安阳君乎?”
“子有建言,入座明说便了。”
“相国明察,”李兑轻步掩上书房厚重的木门,才回身席地坐于案前低声道,“李兑以为,王子章复出,将有大祸于相国,相国宜早做计议。”
“大祸?老夫如何没有觉察了?”肥义悠然一笑。
“我近闻之:王子章密结边军将士,羽翼将成,祸在不测之时也。”李兑先撂下一个秘密消息,接着正色说开去,“王子章外谦和而实则强壮志骄,若无私欲,连结党羽何来?主父又封田不礼相安阳,安知不是王子章所请?田不礼之为人,机心深沉且残忍好杀。此两人结谋,不久必生大乱。相国若不早设避祸之策,诚恐晚矣!”
“以子之谋,计将安出?”肥义依旧是悠然一笑。
“称病辞朝,举荐他人为相。”
“举荐何人?”
“公子成素有根基,可保相国无事。”
肥义黑脸一沉,双目骤然射出凌厉的光芒,却又倏忽收敛,正色长叹一声:“李兑啊李兑,老夫虽不知你在为何人游说,却要请你传回话去:肥义已经对天盟誓,且已载入煌煌国史,岂能贪图自保而贻误国家?谚云:死者复生,生者无愧。危难见忠节,国乱明赤心。彼虽有谋,肥义却不敢舍大义而苟且偷生也!”
李兑惊讶地看看肥义,竟是骤然哽咽起来:“诺,相国好自为之了。我见你,也只此一年也!”说罢便扶案站了起来拭着眼泪出去了。肥义听着这莫名其妙地谶语,看着这作势涕泣的滑稽模样,不禁便是哈哈大笑:“怪亦哉!老夫万莫想到,主书竟有巫师大才也!”
没过得几日,便有府吏密报:主书李兑频繁出入公子成府邸,公子成封地已经开始隐秘招募私兵了!一闻李兑与公子成连结,肥义便大体清楚了其中奥秘。这公子成便是王族最有根基的老派大将赵成,便是赵雍胡服骑射时的那个第一道门槛。也不知是当日太子赵章防范赵成,还是赵成蔑视太子赵章,反正这赵成与赵章间素来是冷淡之极。当初罢黜太子,赵氏王族大臣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十有八九便是赵成的根由。如今李兑为赵成做说客,要肥义让出相国于赵成而遭拒绝,赵成李兑还欲做何图谋呢?肥义素来机警缜密,立即觉察到了某种隐隐约约的危险在迫近!凡出此等谋划之人,必是私欲极盛,绝非为人谋划,只能为己图权图利,纵然他等公然打出护卫新赵王的旗号,也不能与他等联手,须得立即有自己的筹划。
说动便动,肥义立即进宫找到执掌王室事务与国王行止的御史信期,将近日诸般异常以及自己思虑备细说了一遍,末了吩咐道:“目下要务,在于保王。自今日起,无论何人要召新王出宫晤面,须得老夫先知而后可行!”
这信期原本与肥义同根,都是已经消散解体了的草原“肥”族人。肥义家族赤·裸裸以族为姓,信期祖上却是改了中原姓氏,从军立功得爵入朝。十年前,信期做了肥义府邸职掌机密的司过主书。肥义做了摄政相国后,便将信期举荐给新王赵何做掌宫大臣。信期机警干练,极是聪敏能事,一听便知就里,竟是由衷赞叹一句,相国大义高风也!信期敢不从命?
便在肥义谋划应变之时,赵国朝局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了。赵成一方再没有任何动静,安阳君赵章也回了封地,主父赵雍依旧带着那支精悍的马队巡边去了。如此一年有余,肥义便渐渐淡漠了紧张的心绪。
次年春四月,却是赵国盛会,臣服赵国的草原部族,被迁到雁门郡大山的中山、楼烦的王族后裔,都一齐来到邯郸朝贡。在赵国近两百年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以战胜大国的地位接受臣服部族邦国的礼仪朝拜,自然是朝野欢腾。还在三月,主父便发来羽书诏令:届时他将赶回邯郸,赵王当举行大朝礼接受朝贡。大朝礼,本来是夏商周三代天子接受诸侯岁贡的最盛大典礼。其时诸侯自治,天子王室与京畿之地也主要依靠王畿之地的赋税供养,诸侯的朝贡不做定数,但以本邦特产献来便算。虽则朝贡不是赋税,没有定数,但朝贡大礼却是每年必须进行的。因为这是臣服天子的最主要形式。只有诸侯国与所有臣服邦国岁岁来朝,这才意味着天子威权的稳固存在。若不行朝贡,便被天下视为“不臣”之邦,天子便可行征伐之权,直到你重新恢复称臣朝贡。这种古老的朝贡制是诸侯制的最主要纽带,它隐藏了华夏人的一个古老传统:轻财货经济之利,重权力从属名分;富则多贡,穷则少贡,但不能不贡。到了战国之世,各大国均是举国一体治理的郡县制,集权程度虽有差别,封地制也还没有彻底消失,但无论如何,这种朝贡制早已经是荡然无存了。但是,在中原大国与周边游牧部族的关系上,朝贡制还是依稀存在着远古的影子。秦国与楚国,都曾经用朝贡制维系着因战败而臣服但又不能彻底化入本土的游牧部族、山地部族。
赵国扩边,除去夺取燕国渔阳郡的一部分,征服的全数都是胡邦——中山、楼烦、匈奴、林胡、东胡等。赵武灵王对所有这些征服领土,分做三种处置:燕国土地化入本土;留在已征服草原上的游牧部族,则行朝贡制而不纳赋税;对中山楼烦这两个半农半牧之国,则灭其国而全其王室,将两国王室部族迁入赵军可牢牢控制的山地,同时行朝贡制。赵雍打完仗的两三年来,便是在孜孜不倦地周旋这件“化邦”大计。惟其如此,才有了这战后第一次朝贡大典。
这时,正好是赵雍做主父的第四年初夏。
那日大朝破例地在王宫广场举行。暖风吹拂,晴空艳阳,少年赵王高高坐在十六级白玉阶之上的王座上,接受着鱼贯而过的臣服首领、各国特使、赵国封君大臣的朝拜,司礼大臣高声念诵着贡品礼册,乐师吹奏着宏大悠扬的颂曲,两厢朝臣四面甲士以及广场外人头攒动的万千国人不断呼喊着“赵王万岁!”,使这个少年国王当真如天子一般无上尊荣。
赵雍没有露面,他隐身在距王台外围三丈高的一架云车上,却是兴奋得比自己坐在王座上还要沉醉。是他开创了如此宏大的基业,又是他眼看着儿子登上了王位,赵国后继有人,赵国将更加强大。人生若此,夫复何求?便在这沉醉之时,他的心却猛然颤抖了!
最后是赵国封君的朝贡礼。安阳君赵章是王族嫡出封君,自然要走在第一位。曾经是何等丰采烁烁的太子赵章,今日却一身布衣一顶竹冠,索索颤抖着躬身匍匐在地,对着王座上的少年弟弟叩头礼拜,其寒瘦萎靡竟是那般可怜……顷刻之间,便如一盆冷水泼上火红的炭团,赵雍的牙关咝咝做响,颓然一靠,云车围栏竟是喀啦一声大响!
当晚,主父的篷车便在马队护卫下辚辚驶入相国府邸。
“肥卿,我有最后大计,需你全力襄助。”进得书房,赵雍便是当头一句。
“老臣愿闻其详。”
“赵章初罪,原是错断。赵章领军,又建灭国大功。老夫之意,立赵章为北赵王,专心拓边,使赵国更为强大。”但见肥义,赵雍便是粗豪不羁全然没有丝毫矜持作势。
“……”肥义惊讶地瞪大了一双老眼,仿佛不认识面前这个须发同样花白的壮猛老国王了,“主父之意,是要毁灭赵国了?”
“哪里话来?”也许是心下不塌实,赵雍竟是呵呵笑了,“虽是两王,并不分治,如何危言耸听也?”
“老臣纵死,不敢从命。”肥义面色铁青,“自古以来,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既是两王,如何能不分国分治?赵国两分,必起战端,两百年赵国便毁于一旦也!主父血火历练之主,何得出此荒诞不经之策?老臣委实无以揣摩。”
赵雍顿时默然,良久喟然一叹:“呜呼哀哉!赵雍之心,何人可解矣?”
“主父之苦心,老臣心知肚明。”肥义却是毫无遮掩,“当日之错,在于肥义未能坚执查勘而后定,却受我王威逼,立下盟誓死保新王稳定赵国,且已载入国史。若说当日有错,老臣为司过大臣,难辞其咎也!我王纵然错断,与老臣也是二分而已。”肥义慷慨激昂,老眼中竟是泪光荧荧,长叹一声又道,“主父明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国事纷纭,朝局晦暝,内忧外患交相聚,纵为明君贤臣济济一堂,何能保无一人做牺牲?若主父为一己抱愧之心而推倒前断,国家法度如同儿戏,国势稳定从何谈起?我王英明一世,纵不能如秦孝公之远虑定国,亦不当有齐桓公晚年之昏聩无断。何独功业颠峰之期,我王却独断独行连出大错?”
“一派胡言!老夫如何连出大错了?”
面对骤然一脸肃杀的主父,肥义却是毫无惧色,昂昂数落道:“错断赵章,此其一。盛年退位,无端引发王位之争,此其二。少年太子方立三月,便扶其称王,此其三。蓄意让白身赵章为将,建灭国之功而封安阳君,此其四。目下两王分赵国,此其五也。既生一错,又出再错,名为纠错,实则大错连铸!老臣所言,可曾有虚?”
“肥义!”赵雍愤然一声,却是张口结舌。
肥义粗重地喘息着,抹了抹眼角老泪:“私情害国,千古无出其外也。我王为一女子搅乱心神,处置国事首鼠两端,委实令老臣汗颜也!”
“肥义!老夫杀了你!!”哗啷一声,赵雍的骑士战刀已闪电般架到肥义脖颈。
肥义淡淡一笑:“死,何其轻松也?老臣便给你那赵王殉葬了。”
“……”赵雍拿开战刀,“你老东西莫打谜,说!赵何有险?”
“主父英明神武,老臣如何能知了?”
“说吧,如何处置赵章?”倏忽之间,赵雍平静得判若两人。
肥义一拱手:“老臣之见:赵章果贤,便当为国屈己,安做封君,为将为相,何职不能报效邦国?若赵章不肖,主父纵然不动,赵章一党必不能久忍也。若赵章兵变夺位,便明证其阴鸷品性,主父何愧之有?”
“你是说,赵章仍有觊觎之图谋?”赵雍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肥义淡淡一笑,“主父何不稍待一两年,权且当做试贤如何?”
“……”赵雍的心猛然一沉,“肥义,是否国中还有他情?”
“老臣无可奉告。”
赵雍脸色阴沉地走了。不管肥义如何对他怒目严词相向,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即或肥义讥刺了他不愿被任何人非议只言片语的吴娃,他也不会当真计较。如此骨鲠强臣,危难时便是广厦栋梁,赵雍一生风浪,如何不明此种轻重。他的不快,在于肥义的言辞语态使他生出了一种隐隐警觉——赵国必然还隐藏着某种隐秘势力!否则,以肥义之强悍凌厉,早就先发制人了。肥义既不能动手,又不能明说,所疑者必非寻常之权臣?何方神圣如此猖獗,竟敢在他赵雍在世之时生出事端?鸟!老夫倒要睁大眼睛看看了。
整整一个夏天,却是没有任何异像,主父赵雍便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相信,只要他赵雍在,赵国便无人敢于作乱。秋风方起时,他便带着六千精锐骑士南下了。寻常间他无论出行何地,都只带百人马队而已。可这次赵雍却提前下诏,命安阳君赵章率领六千铁骑护送他南下沙丘宫。依赵雍之判断,赵国若有内乱之险,赵章必是根源之一。虽然始终没有发现赵章有何异动,然则为防万一,赵雍还是将他安排在了自己眼前。
但是主父万万没有料到,赵章恰恰便是要利用这个机会兵变!
说起来,赵章并非野心勃勃的强势人物。有赵雍这般强势君父,国势连续二十多年安定无内乱,赵章自幼便在相对平静的宫廷长大,既无军旅历练,又无权力风浪的摔打,胆识才具很是平庸。更有一个原因,便是赵武灵王当时只有这一个儿子,朝野皆视做国脉所系,武灵王便从来没有让儿子像自己当年那般少年入军南征北战,而只让这个儿子在强臣辅佐下镇国理政。赵章十八岁加冠立为太子,在胡服骑射前后的几年里,始终都是兢兢业业的襄助国务,倒也是沉稳有致。及至武灵王纳吴娃入宫,生母抑郁死去,赵章便对这个父王生出了些许怨气。后来又有王子赵何生出,武灵王宠爱之情毫不掩饰,国中便有了种种颇为神秘的议论。赵章便不期然有了心事,利用理国之便刻意交结能臣干员为自己谋划。首先进入赵章视野的,便是右司过田不礼。其时田不礼三十六岁,机警干练,正是肥义监察国事权臣的得力臂膀。但凡究劾官员不轨行迹,寻常都是田不礼与各方周旋。武灵王长期征战在外,处置官员便必须报太子定夺,田不礼自然便成了太子府常客。几经来往,赵章对田不礼信任日重,田不礼对太子也厚望日深,两人便渐渐成了君臣莫逆之交,而肥义却是毫无觉察。以田不礼为纽带,赵章后来又与边将们有了公事国务之外的私人酬答,尽管都是谈兵论战而不涉他事,情谊却是渐渐厚了起来。
这一切,赵章都瞒着自己的老师——太子傅周袑。只因田不礼说过,迂腐老儒最是误国害人,太子欲得有成,第一个便要善处这个老倔头。何谓善处?赵章颇是困惑。善处者有二。田不礼清醒地说了两个主意,赵章不禁愕然,却又不得不佩服田不礼的智计过人。如法行事,赵章便找出了一些难解经典,孜孜不倦地求教老周袑,老周袑大是感喟太子好学,便连续通宵达旦地侃侃开讲,直是乐此不疲。赵章又将所有与边将来往谈论兵法的书简交老周袑记入国史,存入典籍库。老周袑感奋有加,非但悉心整理编撰,还亲自逐条做了注释。后来,这两件事果然被司过府密员密报,而老周袑恰恰便是大大不服,赵章也才有了后来的东山再起之机。若无田不礼这“三窟存身”之策,赵章如何经得起那雷霆一般的废黜变故?
待到赵章入军为将之时,田不礼已经断定事必大成。果然,主父命楼缓襄助,赵章便有了灭国之功,非但重封安阳君,而且名正言顺地使田不礼成了安阳相!如此一番惊心动魄地死而复生,赵章对田不礼自然是奉若神明言听计从了。四月大朝,赵章依田不礼谋划,布衣竹冠做酸楚状,果然引得主父大动肝肠,当夜便将他召入寝宫唏嘘密谈,说要将他封为北赵王领军拓边,问他能否与赵何同心兴赵?赵章痛哭流涕,只慷慨一句,儿臣但扩边兴赵,却不做赵王!主父大为振奋,竟少见地大大奖掖了他一番。
这一次,田不礼早早便开始了谋划。他探听得主父北上之后心绪不宁,便断定两分赵国在肥义处被强力阻击,主父郁闷,必然要在秋季南下沙丘宫消遣,且必然要赵章同行,此时便是最好时机!赵章却是心乱如麻,主父威权之下,我能如何?田不礼断然道,杀赵何,逼主父退政,这是唯一机会!赵章大惊失色,赵何有肥义在侧,如何杀得?主父神明武勇,如何能受胁迫?不行!此计荒诞过甚!田不礼却是幽幽一笑,足下若只想做几年安阳君,主父之后便惨死赵何刀下,此计自是荒诞了。赵章急急分辨,非是我不听足下之谋,实在是此计难行也。田不礼立即正色肃然,历来兵变,皆行奇险,君但抛却迂腐之心,我自能行。赵章还是茫然,如何能行?田不礼便详尽说了一遍谋划。赵章细细思忖一番,险虽险,却实在是险中见巧,大有可行之道,便断然拍案,好!便是这一锤子了!
八月中旬,六千铁骑护卫着主父车驾浩浩荡荡地南下了。
一入沙丘山水,赵雍便是满目凄伤。清清湖水,雪白沙滩,苍苍白杨,幽幽陵园,山水依旧如诗如画,美人却永远地长眠了。想起与吴娃在一起的纯真无羁,赵雍便是一阵阵心疼。吴娃死了,他也骤然衰老了,天下的一切对他都失去了吸引力,只疲惫得随时都想呼呼大睡。进入沙丘宫,他便发下命令:赵章率军驻守宫外及前宫,百人骑队驻守陵宫外门,他自己下榻最后靠山的吴娃寝宫,无大事无须扰他!
沙丘宫原是特殊,既是惠后陵园(吴娃封号为惠后),又是主父行宫;沙丘松林山下是陵园,建有与吴娃生前寝宫一模一样的吴娃宫,出得高大石坊便是主父行宫,却是赵雍处置国务会见朝臣的处所。赵雍虽是退位,却没有交出兵权与人权,一则是他要亲自统帅大军为赵国开拓,二则是赵何正在少年,他要在赵何长大后的合适时机让他亲政。然则也要锤炼赵何尽快成熟,于是赵雍当初便谋划好了:除了征战,他便长驻沙丘,只掌控国中大事,放手让赵何肥义处置国务。此等谋划之下,便有了这沙丘行宫。但是,此刻的赵雍却是心绪颓丧,无心住在处置国务的陵外行宫,却住在了陵园吴娃宫做梦魂缠绵。
当与不当,虽上天犹难断也。
然则无论当与不当,惊人的兵变都恰恰在此时发生了!
这一日,邯郸王宫突然接到了主父的羽书诏令:赵王立即前往沙丘宫晋见主父。国王赵何少年心性,便高兴地嚷嚷起来,信期备车,我要去见主父了!信期却是机警,一接诏书便立即派干员飞报相国府,此时便打着哈哈多方忙碌起来。便在片刻之间,肥义已经匆匆赶到,一看诏书印鉴竹简等均没有破绽,便认定这是主父诏书无疑。看官须知:战国时文字古奥,此时刚刚进入战国后期,虽有行书端倪出现,但却只能在民间商事等需要争取时间的特殊事情上使用,但凡正式文告诏书,都须得是正经篆书。这篆书(还不是后来简化了的小篆)几类图画,正经写来,很难体现书者个人特征,加之书写工具简单粗硬(其时毛笔尚未发明),几乎不存在笔迹辨认一事;不若后来的行书,各人各写,字迹大是不同。所以辨认文书,便只是印鉴、用材以及本身传送的诸种特殊形式。
却说肥义思忖一番,便立即部署:信期率领百名精锐黑衣,左右不离赵王;赵王立即更换贴身软甲,外罩冠冕王服,暗藏王室特有的神兵短剑;肥义带王室仪仗前行,但发警号,王车立即回程。这一番部署却将少年赵何惊得目瞪口呆,老相国,我时去见主父,不是上战场了!肥义肃然正色,我王目下身系邦国安危,但听老臣便是。这肥义历来强悍凌厉,此刻黑脸白须肃杀凛冽,赵何便不由自主有三分忌惮,兀自嘟哝几句便整好衣甲登上了王车。
太阳西斜时分,王车马队辚辚抵达沙丘行宫。
行宫外车马场外驻扎着一片军营,车马场到行宫门廊也只有两排仪仗甲士,一切都很平常松弛,全然没有异像。然则肥义毕竟老于此道,事先已经得知主父此行是赵章领军护卫,竟是丝毫没有松懈心神。到得车马场,肥义下马对驾驭王车的信期下令,老夫先入宫,主父若在殿中,老夫便出来接王,老夫不出,王车不动。信期嗨的一声,肥义已经大步去了。
“肥义参见主父——!”进得第二重门,苍老浑厚的嗓音便在大殿回荡起来。
王座高高在上,大殿却空荡荡了无人迹。肥义心感蹊跷,正要回身,却闻身后一阵轧轧声响,大门已经轰隆关闭。便在此时,便闻一声冷笑,王座木屏后转出一个全副戎装的人影,肥义,主父命你伏罪自裁,交上人头了。肥义哈哈大笑,田不礼,果然是你!老夫却信你鬼话么?信不信由得你了?田不礼一挥手笑道,给我割下老相国首级,看有几多重了?说话间便有几队甲士挺着长矛从四面包了过来。肥义大叫一声,主父!你看见了么?赵国旧病复发了!便是一声怒喝,徒手与甲士搏杀起来。肥义虽老迈英雄,然毕竟是以身试险手无寸铁,几个回合便是浑身洞穿,轰然倒在血泊之中!
却说殿外车马场,信期也是异常警觉,隐约听得肥义愤怒呼喝便知大事不好,回头低喝一声,黑衣开道!一抖马缰,青铜王车便哗啷一个回旋,飞车冲向来路。便在此时,两队仪仗甲士齐声发喊,便齐刷刷包抄过来。少年赵何脸色苍白,却是愤激之极,拔出短剑便是一声尖叫,贼臣作乱!给我杀——!正要飞身跳下王车,信期却回身一把揽住,我王但坐!有黑衣护卫!这一百名黑衣剑士大是不同寻常,领队大将一声呼哨,便撒开在王车四周布成了一个圆阵,一边奋力厮杀,一边向前滚动,两队甲士急切间竟是无法靠近。
骤然之间,却闻军营方向马蹄声隆隆大做,两队铁骑飞一般从雪白的沙滩包抄过来,一眼望旗,便知是两个千骑队。信期大惊,原野之上,步战剑士无论如何抵不得铁骑猛冲,情急便是一声大喝,杀向湖边!下水!恰在铁骑堪堪飞到一箭之地,陡然间便听四面白杨林中战鼓如雷杀声大起,两支红色骑兵潮水般杀出,当先一面战旗大书一个“赵”字,旗下一员白发老将遥遥高喊,我王莫慌,赵成来也!
“大父——!”赵何高兴地跳着叫了起来。信期却是一声高喊,兵变无常,我王伏身!扬鞭打马大喝一声,黑衣开道,冲向大湖!此时,两支铁骑在沙滩原野正轰然相撞拼杀。黑衣卫队便团团护着王车,趁势一鼓作气杀开甲士包围,哗啦啦冲到了湖边白杨林中。
说起赵成人马,却是来得一点儿也不突然。
李兑说肥义失败,便辞去了相国府主书之职,做了赵成的门客总管,专一为赵成谋划机密。其所以打动了赵成,在于李兑对赵国大局的评判:如今主父昏聩,两王争国,必有内乱在即,能挽赵国于危局者,唯有实力也;而有此实力者,唯相国肥义与我公子两人耳!肥义虽则强悍凌厉且老于兵变,然则与主父依附渊源太深,凡事必得顾全主父尊严,举动便投鼠忌器,最终难以对赵章放手行事,至多保得少年赵王无性命之忧而已;主父昏聩,肥义掣肘,吴娃已死,赵何年少,何人何力可阻赵章称王?若赵章当国,主父则必抱当初错废之愧而认可。如此大局一旦铸成,公子必是赵章之眼中钉也!当此之时,唯公子以实力做泰山之石,方可使赵国安平,使公子掌国也。
“掌国之要?”
“诛杀赵章,迫退主父,剪除肥义。”
“如何行事?”
“但有四邑之兵,时机便在一年之间。”
赵成断然拍案:“好!兵事有老夫,先生但寻觅时机可也!”
大计确定,公子成立即开始了极为隐秘的连结行动。当初,由于赵成在胡服骑射时最终支持了赵武灵王,使赵国的军制变革得以迅速稳定地推行,武灵王自然视这位叔父为有功之臣,特诏增加了赵成封地六十里。如此一来,赵成虽然已经不再掌军,但在赵国大军中的根基却没有因军制改变而受到丝毫削弱。也就是说,赵成当年的部属将领并未在军制变革中被剔除。如今,他们都是掌握数万军马的实权大将了。若在算上与赵成素有渊源的同期老将廉颇、牛赞等方面统帅,赵成在赵国大军的影响力算得上举足轻重了。能压倒赵成影响力者,大约也就赵武灵王一人而已。惟其如此,只要赵雍在位,赵成便从来不做别想。如今赵雍连步踏错,显然已经是老来昏聩无断了。肥义虽则也是军旅根基,但多年执掌政务,加之军权又是赵雍长期独掌,肥义在大军中的影响力已经大大淡化了。
如此造成的局势便是:国君掌军的权力事实上(不是法度上)已经四分,主父赵雍名义上依然全掌大军,实际上号令已经松弛;新王赵何与相国肥义掌控邯郸驻军,方面大将廉颇、牛赞、楼缓等统帅边军,王族将领则执掌邯郸周围的要塞驻军。依照法度:在无战事的情势下,边军历来不问国政;邯郸守军与四周要塞驻军,则不奉王命兵符不得擅动。在国势稳定号令统一的大局下,法度自然是有用的。然则,在赵国这个素有兵变传统历来靠实力说话的强悍国家,大权归属但有不明,握兵将领对朝局的“关注”便立即显示出来。只要权臣在军中有根,便没有不能调遣之说。
此等大势下,赵成出山已经没有了顾忌,他的力量便是四邑之兵。所谓四邑,便是邯郸周围的四座要塞:武安、少阳、列人、巨桥。武安为邯郸之西大门,历来驻军两到五万。少阳在邯郸以南临近漳水,为赵国南部门户,加之这里有大名赫赫的丛台(后人呼为赵王台)行宫,历来也是驻军三万防守。列人在邯郸东部、漳水西岸,寻常驻军一万。巨桥在邯郸以北巨鹿以南,距邯郸不到百里之遥。巨鹿也是兵家重地,但与巨桥要塞却不是一体驻军。这巨桥原是巨鹿水上的一座大石桥,其所以成为要塞,非是因桥之险要,而是因为这里有赵国最大的粮仓——巨桥仓。巨桥建大型粮仓,起于殷商时期。史载周武王伐纣,便曾打开巨桥仓赈济殷商饥民。相沿下来,巨桥便成了赵国最大的粮仓,虽不如魏国敖仓那般有名,也算得天下名仓之一了。因了这座粮仓,巨桥便建成了巨鹿之外的另一座城堡,自然便也成了单独驻军防守的要塞。由于这四处要塞都是要紧所在,历来驻军大都以王族将领统军,而赵成便恰恰是目下王族中的老军头。
没过多少时日,赵成的隐秘连结便告完成,单等李兑选定的动手时机了。
李兑自然没有闲着,早已派出多路秘密斥候,并重金买通了主父身边的两个内侍,赵武灵王与赵王、肥义三方但有举动,消息便立即传到了李兑设在邯郸北郊的秘密营地。主父南下沙丘并以赵章率军护卫,使李兑大喜过望,立即赶回邯郸与公子成秘密计议一宿,将一切都部署妥当了。及至肥义与少年赵王向沙丘宫进发,赵成的四邑之兵早已经在大陆泽东岸的茫茫白杨林中埋伏妥当了。一见沙丘宫外两座军营的骑兵冲杀赵王车驾,赵成便立即挥军掩杀出来。
赵章原本在行宫外一座山头发号施令,接到宫内飞报说肥义已经被杀,顿时高兴的哈哈大笑,立即下令两营飞骑出动截杀赵何!不想骑兵堪堪展开,便见湖畔森林潮水般杀出大队骑兵。赵章心下陡然一沉,便知大事不妙,然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了回旋余地,便立即飞身上马冲下山来,亲自率兵截杀赵何。然则事情却远非赵章所料,迎面杀来的铁骑竟是连绵不断,至少也是三五万,只两个回旋冲锋,边军六千骑兵便四面溃散了。赵章本非战场大将,如何敢再去奋力截杀赵何,想也没想便飞马逃回了沙丘行宫,立即下令关闭行宫城门。
片刻之间,公子成与追杀将军们都愣怔了——行宫内有主父赵雍,却该如何?
正在此时,李兑飞马从后队赶来,便是一声高喊:“赵章谋逆,弑君杀相,包围行宫,请主父明正国法!”
公子成恍然猛醒,举剑大喝:“擂起战鼓,包围行宫!”
骤然之间战鼓大作,五万铁骑狂风般展开,将沙丘行宫四面围得水泄不通。
却说赵雍进了松柏山林下的陵园寝宫,漫步徘徊便到了吴娃陵前,情不自禁间便是一阵茫然凄伤,兀自嘟哝一时,只觉得疲累不堪,躺卧在石亭外的草地上竟是鼾声大作了……朦朦胧胧之间,战鼓喊杀声突然大作,是梦么?不是!赵雍突然便翻身跃起,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鸟!当真有人以为赵雍老了?骂得一句,赵雍便飞步直奔前宫。正在此时,百骑将军迎面疾步而来:“禀报主父:行宫外两军厮杀!情由不明!”赵雍一挥手:“贼臣作乱,赵章应敌,走!”
将出陵园,却见一人浑身血迹飞奔而来,遥遥便是一声嘶喊:“主父救我!”
“章儿?”赵雍一脸怒色,“究竟何事?!”
“公子成协同赵何作乱,起兵包围行宫!”
“老匹夫!”赵雍轻蔑地冷笑一声,“随我来!”
“主父不可涉险!尔等险恶,便是要主父性命也!”赵章竟是声泪俱下。
“滚!”骤然之间,赵雍须发戟张,一脚踹开赵章,雄狮般咆哮起来,“老夫横扫千军,血流成河,何惧几个蟊贼乱臣!如此萎缩,你这狗才何以定国!”战刀一抡,赵雍便石夯般砸了出去。
行宫城堡的石门隆隆打开,百人铁骑队飓风般刮了出来钉成两列,白发苍苍的赵雍一领火红的斗篷,一支六尺长的统帅五色翎,手持那口不知砍下过多少敌酋头颅的精铁骑士战刀,雕像般沓沓走马而出,万千军兵便是一片肃然。
“公子成何在?”赵雍威严嘶哑的声音如同在幽谷回荡。
同样是白发苍苍的赵成在大旗下淡淡一笑:“老臣在此。”
“赵成,你身为王叔,借机作乱,有何面目见我赵氏列祖列宗?”赵雍战刀锵然出鞘,“我虽只有百骑,却要领教你公子成这叛军之阵……”
“主父且慢!”赵成冷冷截断,“老臣既非作乱,又何须与你厮杀?”
“大兵包围行宫,尚敢强词夺理!”
赵成哈哈大笑:“赵雍啊赵雍,你当真老迈昏聩也!”骤然又是一脸寒霜,“你的好儿子赵章,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骑士闪开,让老主父看个明白!”
车马场骑士沓沓闪开一条甬道,便见信期驾着青铜王车隆隆冲了进来,六尺伞盖下赵何的哭喊声已经扑了过来:“父王!相国被他们杀了!儿臣也被他们追杀……”哭喊声中,王车已经辚辚冲到赵雍马前半箭之地。却见赵成一挥手便带着几员大将风驰电掣般插上,长剑骤然将王车挡住:“臣启赵王:主父已无明断之能,只当在此说话,切莫近前!”赵雍打量一番,却骤然出奇地冷静下来:“何儿,便在那里说话无妨。你方才说甚?相国如何了?”
“父王!”赵何被公子成骤然一插一挡,吓得面色苍白,一开口便哇地哭了。
“赵何!”赵雍一声怒喝,“你是赵王!何事堪哭?说话!”
“是了。”赵何一抹眼泪,“主父今晨下诏召我,相国前行。我到行宫之外,相国先入。片刻之后,便闻宫门内隐隐杀声。信期护我回车,便遭宫外甲士围攻,两营铁骑也随后追杀,黑衣战死伤三十余,幸公子大父赶到……”赵何不禁又是哽咽一声。
赵雍战刀一指:“信期!赵何所言,可是事实?”
“主父明察,句句属实!相国入宫未出,可能已遭不测!”信期愤然高声。
赵雍心中猛然一沉,正要下令搜寻行宫,却闻马队后一片骚动,便见行宫总管大汗淋漓的跑了过来:“禀报主父:行宫正殿,一具无头尸身……”话未说完便急转身挥手,“快!抬过来!”几个内侍一溜飞跑便到了马前,竹榻上却是一具血糊糊的尸体。赵雍飞身下马便扑到了榻前,哗啦撕开尸体上衣,灰白的胸毛中赫然现出一片硕大的红记!
“肥义……”赵雍闷哼一声便软软地瘫倒在血糊糊的尸体上。行宫总管扑上去抱起赵雍,立即便掐住了他的人中穴。倏忽之间赵雍睁开了眼睛,嘴角抽搐着一个挺身便站了起来:“田不礼何在?”行宫总管立即答道:“安阳相在宫内护持安阳君。”赵雍对百骑将淡淡道:“去,给我拿过来。”百骑将一挥手便带着十骑飞马卷进了行宫,片刻之间便将两人带了出来。赵章面色苍白得如同远处的沙滩,脚步拖泥带水地摇晃着。田不礼却是镇静自若地走在赵章身旁,不时低声对赵章说得两句什么,来到马队前便是一躬:“安阳相田不礼参见主父。”
“田,不,礼,”赵雍冷冷一笑,齿缝的嘶嘶气息竟使镇静自若的田不礼不禁猛然一个冷颤,“肥义可是你杀?”
“正是。肥义加害安阳君……”
“奸贼!”赵雍霹雳一声大喝,那口四尺长的骑士战刀一道闪电般打下,只听“啪!”的一声大响,田不礼的半边脸便是血肉飞溅!四周骑士看得明白,这是赵雍极少使用的最残酷刀法——将战刀当做铁鞭抽打,不使你一刀便死。瞬息之间,只听啪啪连响中声声惨嚎,田不礼竟成了一具踉跄旋转的血肉陀螺!赵雍狮子般狂怒地吼叫着,手中战刀闪电连抽,不消片刻,血肉陀螺便成了四处飞散的骨肉鲜血的碎片,那个活生生能臣田不礼竟是荡然无存了!
当赵雍收回那口毫无血污依然一片寒光的骑士战刀时,赵章几乎被吓得瘫在了地上,车马场的万千骑士也无不骇然,连赵成这百战老骑士也胸口突突乱跳,纵然血战疆场杀人如麻,谁却见过如此真正血肉横飞的杀人之法了?
“肥义一死,主父方寸便乱了。公子不能手软。”李兑在赵成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莫急。”赵成一摆手,“且看他如何发落赵章。”
赵雍拄着战刀一阵大喘,方才抬起头来:“公子成,以国丧之礼厚葬肥义,你可能办到?”
“只要主父秉公执法,赵国安定无乱,老臣自当遵命。”
“你,真心扶保赵何称王?”
“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好!”赵雍招手大喝一声,“四邑将士!听到没有?”
“听到了——!”车马场一片轰雷之声。
“老夫无忧也!”赵雍哈哈大笑回身,“赵章出来!”
瑟瑟发抖的赵章被行宫总管扶着走出了百骑马队,赵雍大皱眉头,行宫总管便放开赵章退到了一边。赵雍长叹一声:“赵章啊赵章,老夫今日才看清了你也。便要争夺王位,亦当有英雄志节!少年赵何,尚知临危拼杀。何独你多读诗书,反成如此懦夫?既为阴谋,败露却不敢担待,生子若此,老夫当真汗颜也!”赵雍又是一声沉重叹息,“你母后早死,为父便饶你家法了。然则,既为封君大臣,弑君杀相,邦国法度却是公器,为父也是无奈了。”说罢战刀一指,“公子成,安阳君交由赵王国法处置。”回身一挥手,“押过去!”
赵成便是冷笑:“赵雍啊赵雍,你至今犹想袒护这个逆子,让他死灰复燃,当真好笑也。赵王年少良善,能依法处斩乱臣贼子的兄长了?老夫已经让他回去了。法度处置,自有老夫担待。”
“公子成,你……”强雄一生的赵雍竟是张口结舌了。
“来人!”赵成一声大喝,“安阳君赵章,实为乱国元凶,弑君杀相,罪不可赦,立即斩首,以戒后来!”马下甲士轰然一应,赵章一句“主父救我”尚未落音,头颅便滚出丈许之外。
赵雍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便山一般轰隆倒地了。
行宫总管一声令下,几名内侍便将主父抱上竹榻飞快地抬进了行宫。百骑卫队也立即飓风般卷了回去,沙丘行宫的城门便隆隆关闭了。
旬日之后,赵雍才渐渐醒了过来。时当暮色,秋风打窗,院中落叶的沙沙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这般幽静?不对,如何还有马嘶之声?主父,四邑之兵还围着沙丘宫呢。一个侍女轻柔的声音。如何?他们还围着沙丘?赵雍挣扎着便要坐起,却被侍女摁住了,太医说主父血脉虚弱,忌走动。太医何在?教他前来说话。话音未落眼前便是金星乱飞,倏忽心下一凉,赵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虚弱两个字的味道。主父,太医他。侍女竟期期艾艾地说不下去了。太医如何了?说!老夫不治了么?赵雍最烦的便是这吞吞吐吐。不。骤然之间,侍女眼圈红了,太医已经走了。走了,何处去了?主父,侍女颤颤叫得一声,便哇地放声大哭起来。赵雍心念电闪,猛然便翻身坐起,说!究竟何事?
侍女断断续续地诉说如同淅沥秋雨弥漫,赵雍的心竟越来越是冰凉了。
原来,杀了赵章之后,赵成的兵马便立即四面围困了沙丘宫,断绝了进出沙丘宫的一切路口。但是,赵成的兵马却从不进入宫内,只是派人不断在各个宫门路口宣谕:出宫者一律无罪,守宫者举族连坐!旬日之间,宫中官吏骑士内侍侍女便纷纷走了,连那些老仆也在家人呼唤下走了。侍女看着苍老的赵雍愣怔的模样,竟是哭得说不下去了,主父,莫伤心,也是你大病昏迷,否则不会有人走的了。你如何没走?仿佛想起了什么,赵雍突然问了一句。美丽丰·满的侍女却突然脸红了,我答应过王后,要始终追随主父的。王后?是吴娃要你跟着我?赵雍惊讶了。侍女点点头,王后临走前对小女说的。你是孟姚亲戚?赵雍问。不是。侍女摇摇头。孟姚对你有恩?没有。侍女又摇摇头,王后常说主父英雄,小女也跟着说,王后便问我愿不愿永远跟在主父身边?小女便说愿意,就这样。赵雍呵呵笑了,你是胡女?叫甚名字?是。侍女点头,林胡牧羊女,叫岱云子。十二岁那年,邦国许胡人入军做骑士,族人们高兴,族长便选了我等三女献给王宫。果然,岱海胡女也。赵雍轻声叹息,那两个姐妹呢?在赵王宫里。侍女低声一句,岱云子是赵王送到主父宫的,她们两个留在了赵王身边呢。
“大草原多美啊!”赵雍由衷地感喟着,“天似穹庐,笼罩四野,苍苍茫茫,便野牛羊,处处战场。就是在那里,老夫遇上了世间最是美好的女人啊!”
大草原是好,没有人说不好呵。侍女也笑了。
姑娘,不想回大草原么?
不。侍女认真地摇摇头,我答应过王后,不作兴反悔的。
赵雍又呵呵笑了,好憨的姑娘,那也作数了?
作数的。侍女认真点头,牧人都这样,说一句算一句,刻在心里,不象王室刻在竹片上了。好呵好呵。赵雍喃喃着站了起来,王室贵胄们有竹片儿,怕人说话不作数,便要刻在竹片上。到头来呢,该忘的照忘。牧人们没有竹片,便只有刻在心里了。当忘之时,却是念念不忘。天下事,忒煞怪也!
“主父不能乱走,快来躺卧着了。”侍女过来扶住了赵雍。
赵雍猛然站住了:“姑娘,主父有令:擢升胡女岱云子为行宫密使,立即出宫,赴云中郡大将廉颇处传送密诏!”
“主父,岱云子出宫,谁来侍奉你?你一个人不怕么?”侍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赵雍呵呵笑了:“老夫杀人太多,鬼神都怕我,我却怕谁来?”说罢走到外间大书案前,岱云子连忙过来扶着他席地坐下。赵雍思忖着展开一张羊皮纸,却又突然转身,“岱云子,脱下你贴身衣衫。”岱云子顿时面色绯红,低头一声是,小女答应过王后,要给主父的。说着便脱下了那件火红的紧身胡裙,又脱下了贴身的本色苎麻小衣,雪白丰·满的乳峰便突然颤巍巍贴在了赵雍眼前,“主父,这是你的。”
骤然之间,赵雍老泪纵横,一把扶起了岱云子要跪下去的身躯:“姑娘,你,你便是我的女儿!赵国公主!来,坐好了。”说着拿起那件尚留岱云子馨香体温的苎麻衫,突然一口咬破中指,在苎麻衫上写了起来。岱云子大惊失色,哭声便道:“主父不要写,疼也!”赵雍呵呵笑着:“疼?为父一生征战,三十六处刀伤在身,从来不怕肉疼,只怕心疼!”一声哽咽,却戛然打住了。
怔怔地看着鲜血淋漓的两行大字,岱云子突然放声大哭,紧紧抱住了赵雍,我不走!
“岱云子!你识得字?”赵雍惊讶了。
“王后教的。”岱云子哭声点头,“我不走!不走!”
“识得字便好。来,坐好了,听老爹说。”赵雍慈爱地拍着岱云子肩膀,扶她跪坐在身旁,“有此血诏,岱云子便是赵国公主了。愿做,你就回邯郸王宫。不愿做,你就回大草原。归总老廉颇会安顿好你的,谁也不敢欺侮你了。知道么?”赵雍依旧呵呵地笑着,“走是要走的了,你不走,谁来救老爹了?呵,对了,这里还得盖一方大印。”
“血书还盖印?”
“憨。”赵雍笑了,“血书可假,这调兵王印可无人能假。你看。”说着便在腰间大板带上一摁,一方黄澄澄的大铜印便赫然在手,“打开那只铜匣。”岱云子连忙搬过书案边一只扁平的铜匣打开,赵雍大印在匣中一拍拿出,便狠狠地摁在了苎麻衫血书的左下方空白处,“好了!一个时辰后穿上它。”岱云子扑闪着大眼:“血迹渗汗,麻衫要隔层衣裳才好,是么?”
“不。”赵雍轻轻摇手,“定要贴身,万无一失。血迹干过时辰,些许汗水岂能渗开?老夫浴血一生,憨姑娘知道甚来?”
“爹。”岱云子轻轻一声,却是泪如泉涌。
赵雍却笑了:“乖女儿,弄点儿吃的,有些饿了。”
夜半时分岱云子走了。岱云子说,旧人都是夜半出宫的。临走时岱云子又哭了,说她查勘过府库,只有一点儿粮肉,吃不到两个月,她不放心。赵雍笑了,但有两个月,廉颇边军也就到了,放心去吧。岱云子爬在地上哭声喊爹接连叩头,终是被赵雍呵斥走了。
夜色沉沉,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萧萧马鸣与呼啸林涛裹着刁斗声传来,赵雍听得分外清晰。可惜也,这萧萧马鸣阵阵刁斗竟不是他的靖边大军,却是勒在自己脖颈上的绞索。细想起来,少年入军便为猛士,十六岁做太子,二十九岁上做了国君,为王二十七年,做主父四年,三十一年的君王生涯中,后十二年几乎全部在马背上征战厮杀,统率大军驰骋疆场。迄至今日,赵雍整整六十岁一个甲子,在大军中几乎浸泡了一生,对军营之声太是熟悉了。他将夜晚军营的茫茫混声叫做营涛,每每是大军扎定,他总要在深夜登上营外山头了望倾听。辽阔军营的灯火与隐隐混杂的马鸣声帐鼾声巡逻声口令声旗帜声刁斗声随风弥漫四野,总是荡起他一腔豪情,令他沉醉其中,久而久之,但听营涛之声,他便能对这支大军做出诸多评判了。目下,这行宫外的营涛声虽然与弥漫天地的林涛声交会鼓荡,赵雍还是听得出这四邑之兵的大致状况:东南两面平川沙滩,是铁骑营,西北两面山地松林,是步军营。武安铁骑是赵国精锐之一,那雄骏战马的长夜一鸣穿云破雾闪电般飞来,任是天地混沌也令人为之振奋。巨桥仓步军却是赵国武士的骄傲,那巡营甲士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便如同石条夯地,却是夜晚军营的独特节拍,行家伏地,一听便知其军战力。可见,赵成调集的四邑之兵都是主力,而非久守一地的郡县散兵。沙丘行宫只有一个百骑队,便加上赵章的六千铁骑,也不当调集如此数万精锐大军应对啊。兵变之要,在于机密快捷。如此大张声势且久围不入,显然便是要困死他了。然则,赵成便不怕夜长梦多边军南下?这赵成究竟想做甚?
一道巨大的流星划过夜空,空旷漆黑的陵园竟是倏忽一亮!
赵雍呵呵笑了,公子成稳操胜券,偏是要在这围困沙丘行宫中一举稳定掌握赵国。看似险棋,实则老到之极。根本之处,公子成有实力,不是寻常宫变,不怕拖。再则,公子成拥立赵王正统,赵国王族便不会有反对势力出现。当然,更根本之点,是赵雍连错赵章阴谋作乱,给了公子成一党以绝好的“定国平乱”口实。最痛心的是,可力挽狂澜堪称泰山石敢当的肥义死了,肥义若在,公子成安得猖獗!如此情势,公子成便要明火执仗地昭示赵国朝野:主父昏聩,促成变乱,不堪当国,谁家不服便到沙丘宫理论!尴尬的是,连自己身边的卫士吏员仆从都逃了个精光,连肥义也惨死在自己的错失之中,雄豪一世的赵雍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此情此景,谁人能说你赵雍还有德望足以当国了?
这便是战国了:君王果是英明,举国便死心追随。君王若是昏聩,朝野国人但有机会便弃之如履,绝不会因你曾经有过的功勋而生怜悯宽容之心。齐湣王田地被齐人千刀万剐,燕王哙被子之逼迫“禅让”而朝野听之任之,当初都曾经让赵雍心惊肉跳,曾几何时,自己竟要落得比那些昏聩君王更要狼狈的境地了?当真匪夷所思也!
不。赵雍英雄一世,何能轻易屈从于胁迫之力?赵雍不恋栈贪位,早早就让出了王位。赵雍所想,只是为了赵国强大,只要率领大军开疆拓土,岂有他哉!赵雍纵有错失,何当一帮机谋老朽如此作践了?老夫偏要活,不能死,等廉颇边军到来,老夫廓清朝局,纵死便也瞑目了。
空旷得幽谷般的陵园行宫,赵雍开始了艰难的谋生。
岱云子说有两个月的粮食干肉,赵雍却一个月便吃得精光,还是极为俭省的一日只一顿。岱云子没打过仗,没跟随过赵雍,原是依寻常肚腹忖度的。谁知赵雍却是不世出的猛士英雄,食量惊人,寻常间一顿便是半只烤羊一袋马奶子。若遇连日驰骋拼杀,三日不食也是使得,然则一旦扎营开吃,便是六成熟一只整羊大吞下肚,活生生虎豹一般!赵国大军之中,唯老将廉颇之食量堪与赵雍匹敌,军中呼为“一龙一虎”。今日赵雍虽已六殉,犹是虎虎生风之猛,一日只有两鼎舂米干饭,如何能够果腹?一个多月下来,白发苍苍的赵雍便是形削骨立,直是那寒瘦凛然的白杨一般,纵是一身紧身胡服,此刻也是空荡荡架在肩头,任寒风吹打得啪啪作响。
沙丘的冬日是寒冷的,行宫里的一切有用物事都在赵雍昏迷时被搬运一空了,那些许粮米大约也是有意留下而已。没有镣炉,没有木炭,高大空旷的行宫便是冰窟冷窖一般。夜里,赵雍便撕扯下几片能搜寻到的帐幔,用火镰击打出火苗焚烧取暖。白日,赵雍便缩在山根下枯黄的茅草里晒暖和,手脚活泛了,便在行宫府库里搜索大大小小的粮囤鼎斛,但能搜得几把灰土夹杂的糙米,便是呵呵长笑,狂乱地生生塞进嘴巴大嚼,满嘴白沫犹自津津有味。正午日暖了,赵雍便猴子般爬上高高的白杨,在鸟窝里掏出刚刚从蛋壳里伸出头还不会喳喳鸣叫的雏鸟,连鸟蛋一起塞进嘴里,嚼得血水从嘴角汩汩流淌,却是哈哈大笑。日每如此,不到一个月,陵园行宫白杨林中的鸟窝便被洗劫一空了。但见白发白须的“老猴子”出来晒太阳,成群的乌鸦鸟雀便绕着他愤怒地聒噪飞旋,老猴子猛然狂笑窜起,鸦雀们便惊恐高飞,盘旋在湛蓝的云空,犹自不依不饶地嘶声叫着。
大雪纷纷扬扬的铺天盖地,沙丘成了冰雪的世界。府库被搜寻得一干二净,连能找到的鼠洞也被全部挖过了。鸟窝被掏光了,雏鸟被吃净了。连唯一可吃的几棵老榆树皮也被扒得树干白亮,在呼啸寒风中枯萎了下去。纵是草根,也被大雪掩埋了。
茫茫天地,惟有无尽飞扬的雪花在飘舞,惟有飞檐下的铁马在丁冬。
三个月过去了,沙丘行宫外依然没有熟悉的号角。
没有等来他所向披靡的精锐大军,赵雍终于在冰天雪地中颓然倒下了。
这是公元前二百九十五年冬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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