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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一盏孤灯照着宽敞简约的屋子一圈本色木架上码满了竹简图册,一座剑架立在书架前,横架着的一口长剑已经是铜锈斑驳了,书屋正中的大案上有一副紫红色的七弦琴,琴前端坐着一个形容憔悴的女子。
屋中如此摆设并非因为女主人文武兼备,乃是因为卫侯和常在此起居之故。乌日娜的大红裙裾撒开在坐席之上,手中拨弄着七弦琴,时不时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转胡妃,因何烦恼?」一个清丽甜美的声音在幽静的大屋荡了开来。
乌日娜柳眉一竖「如此呼我,定是巫隗姐姐了。」
「转胡妃明白,我也无须隐瞒。」
「是社领还是卫夫人派你前来?我已成囚徒死鱼,为何还要痛下杀手?」乌日娜舒缓地抚弄着竹简。
「转胡妃因亲弟逝去,哀痛过甚,抑郁而终,当是上策。」
乌日娜站了起来。那座剑架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灯光下,她的大红长裙颇有些空荡的意味,虽依旧风韵倾国,但整个人却显得干瘪无生机。
她的眼睛盯住了那座剑架,叹息一声说道「看来,我姐弟早已是南林社的弃子了,只可笑,我们还浑然不觉也。我就不明白了,社领一直想取召公相位而代之,我这么做乃是帮他早日如愿,他为什么要与我作梗?」
「为什么?」巫隗的声音微微发颤「你的野心太大了。社领救你出番国,将孤竹公主的身份还与你,并送你入卫宫,乃是为了长远之筹谋。师傅想做周相,然却从未想过要召公性命,毕竟召氏封地陇西,举族乃关中族望,岂能随意死于非命?勾结东猃狁,火烧朝歌粮仓,致使边军陷入诸戎重围……这一桩桩一件件,你闯的祸事太大了,南林社也兜不起。何况,」她顿了顿「隗子良乃是我的姨表兄。」
「姨表兄?」乌日娜微微一惊,旋即点头道「难怪得,难怪得……好吧,我姐弟虽死,然却终于报得父仇,也算是值了。」
巫隗的目光蕴意十分复杂,既有几分厌恶,又透着几分怜恤,她摇摇头,轻叹一声道「你我相交一场,如今你死之将至,我也不忍心让你做个糊涂鬼。一直以来,你都视我表兄多友为杀父仇人,其实……你是恨错了人。」
「你是什么意思?」乌日娜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
「当年,你父贴多尔虽被师傅扶上了孤竹王位,却不肯听劝,非要刺杀我表兄以报断臂之仇。而师傅有他自己的谋划,断不能让我表兄身死,谁要坏他的事,谁就得死。所以……你父亲是自作孽,不可活矣!」
「这么说,我父亲是社领杀的?」乌日娜的声音变得嘶哑而颤抖。
看着巫隗肯定的目光,乌日娜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厉的狂笑声「哈哈哈……这么说,我父亲,莽尔古和我……我们一家都是社领手中的棋子了,能用则用,妨事便弃?哈哈哈……枉我视你们为救命恩人,没想到南林社才是我真正的仇人和敌人!我……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巫隗言语冰冷「身为棋子,最重要的就是自己要有可利用的价值,而不是挡主人的道。这个道理,你父不懂,你更不懂,只有你弟懂其中之道,只可惜,却被姐弟亲情所绑架,白白送了性命。」
「弟弟……」乌日娜目中噙泪,喃喃道「姐姐对不起你,真的是姐姐害了你啊……」
她擦了擦脸上泪水,毅然走到大案前席地就座,猛然挥臂而下,七弦琴突然间叮咚而起,略嫌沙哑的嗓音发出悲怆而激越的吟唱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安兮,汩徂南土。变白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
浩浩大河兮,分流泽兮,修路幽拂兮,道远忽兮。世既莫吾知兮,
人心不可谓兮。怀情抱质兮,独无匹兮。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吾之异彩,伯乐既殁兮,骥将安程兮。人生禀命兮,各有所措兮。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
如此琴音夜半大作,更有心碎待死之绝唱相伴,激越回荡,令人心痛欲裂。
悲怆的歌声中,剑架后走出了一个黑色的纤细身影。只见身影在乌日娜身后遥遥推开,双手虚空按摩一般,一团淡淡热气生出扑向七弦琴,浓浓热气中闪烁出一束极细的七色光芒,直贯入乌日娜脑后。
乌日娜迷惘地呻吟了一声,似乎怀着甜蜜的梦幻微微一抖,随即扑倒在了大案上,满头乌发顿时撒满了七弦琴。只听轰然一声大响,七弦琴弦断声绝。
巫隗颤抖着走到案前,微微一躬「别怪我,都是他人之棋子,你错就错在认不清自己。」说完,倏忽消失了。
次日清晨,前日在卫姜宫中歇宿的卫侯和接到了冷宫宫令的急报弃妃乌日娜昨夜死了。
卫和嘴角抽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还是一旁的夫人卫姜问了一句「死因为何?」
同来的宫医低首道「面如婴儿之恬淡,当是抑郁多日,心力交瘁而亡。」
卫和松了一口气,挥挥手,斥退众人后,瞟了卫姜一眼,冷冷道「你的动作倒是挺快呀!」
卫姜目光毫不退让「臣妾为君上计,为卫国计,全了一个弃妃的体面,也是全了君上的体面。」
「也罢,也只能如此了。」
卫和的确无话可说。乌日娜这样的女子,美则美矣,然却不识大体,一意孤行而无深谋远略。若是说谁更适合卫国***之位,无疑身边这位齐国公主姜姓夫人更为适合。
乌日娜之事已了,该想想今后长策大略该如何铺排了,目下最要紧之事,自然是就边军被歼灭一事如何向周王交代了。思忖一番,他向夫人讨主意「寡人已向天子上书,详述国中粮仓之变之内情。依你看,此事天子会否降罪于寡人?」
「君上自要上书,只是不能公然上书,应以密书直授天子案前御览。否则,一旦公诸于众,此事再无转圜余地,天子纵有回护之心,亦会骑虎难下。」
卫和听懂了「夫人所言甚是。只是……此事寡人终究是有责任的,就怕日后……」他没有说完。
这弦外之音卫姜听懂了,轻轻一笑道「我送君上八个字,坦诚以述,将功折罪。」
「这八个字怎么讲?」卫和若有所思。
「这「坦诚以述」不用说了,无非是坦白诚实将事情讲述清楚,无论是对召公还是对天子,要紧的只在一个「诚」字。至于这将功折罪么……」卫姜清丽的脸上笑意盈盈「历来国君之大者,功业自是第一。有了富国强兵的大功业,君王的铁石心肠才有得落脚处。否则,千夫所指,众口铄金,就只能是个人所不齿的暴虐君主而已。大王如此,君上亦是如此。」
卫和终于松开了紧蹙的眉头「夫人是说,要寡人助大王成就不世之功业?」
「正是。目下大王心中最紧要关切之事为何?」
卫和毫不犹豫「自是灭鄂一事。」
「对呀。如今边军被灭,大王不得不重新启用罪将虢仲重掌西六师,可这成周八师呢?放眼整个中原,除了君上与咱们卫国,大王能倚靠哪个执掌成周八师?」
「寡人明白了,齐人善谋,夫人比之男子,亦是不遑多让啊。」卫和终于松了一口气。
乌日娜的后事按普通宫妃发丧。而卫姜当机立断,将停尸三日改为一日,便草草入殓进棺了。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正值初秋,暑热未散,纵有大冰来镇,尸体灵柩又能停留得几日
?二是因为乌日娜所犯之罪,不好依常礼葬之。
其实在丧礼环节中「停尸三日」乃是关键,不管在民间还是宫廷,停尸日期的压缩往往会招来指责。其中缘由,便在这「停尸三日」来源于古老的对起死回生的祈盼。
古人以为,人死之后,魂灵尚在飘荡,孝子亲属的哀哀痛哭,往往能使死者还魂再生。事实上,也曾经有过死而复生的故事。于是,停尸三日以祈祷死者还魂再生,便由祈盼变成了葬礼必须遵守的环节。
《礼记问丧》详细解说了这种缘由「死三日而后敛者,何也?曰孝子亲死,悲哀志懑,故匍匐而哭之,若将复生然,安可得夺而敛之也?故曰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矣!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衰矣。家室之计,衣服之具,亦可以成矣。亲戚之远者,亦可以至矣。是故圣人为之决断,以三日为礼制也。」
如今卫姜将乌日娜的停尸三日大大缩减为一日,正是故意贬低死者之意。若将来事发,她也自有说辞,这种做法也得到了卫侯和的首肯。
虽然停尸环节大大缩减,然其余程式却一丝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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