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历二百四十六年,正月初六。
初春的第六日,在许许多多有人烟汇聚的地方里,或许还沉浸在新年的喜庆当中。
但今年的泷安镇,却是连一声的爆竹声响,都未曾有过。哪怕是再严谨一些,追溯到七天前,也就是去年的大年三十晚,都没有哪门哪户,敢去点燃那该死的辞岁之声。
原因很简单,作为镇上龙头的聂家,死了人。
死的还是聂家家主聂淳的独子,聂骋!
死在了离家五百里地的深山野岭之中,被发现的时候,那叫一个惨绝人寰!整个人,从脑袋瓜子到下身,被对半分作两半,腥臭的脏器流了一地。本就残缺的尸首,甚至还被蛇虫鼠蚁一类的东西,给吃掉了一部分。
发现聂骋尸体的那人,自然也是位修士,但据说当场就吐了,回去之后,三天出不了门。
如果死成这样都不算惨,那么这世间许多人,都不懂得如何写这个惨字了!
聂家立足泷安镇的这些年,确实做了不少福泽当地百姓的善举。修桥铺路这些利人利己的事不用多说,还有诸如:开设学堂,让蒙童得以识字;开设工坊,让田地不多的泷安镇,也能增加安居乐业的机会……这些都是福泽子孙万代的事。
所以,有不少当地百姓都领聂家的情,自发地替那聂骋少爷悼念。
有些人家还想挂上白灯笼,是聂家人挨家上门感谢,说白灯笼就千万不必挂了,总归是大过年的。
但聂家人自己,无论是宗家还是旁支,门门户户都必然高挂着白灯笼和白布。
各处城乡,有各处的风俗约定。
初六这天,是聂骋的头七,也是他即将出殡下葬的日子。灵堂被设在了聂府的家主大厅,虽说很隆重,但仍属于家祠的规格。
聂骋太年轻,还未来得及为聂家劳苦功高,又是死于非命。所以,即使他父亲是宗族家主,却依旧是无法力排众议,把他的灵堂设在宗祠。甚至在他下葬后,哪怕过了三年,他的灵位也无法被放进宗祠。
这对于一位世家子弟而言,可谓是死得毫无荣誉,毫不光彩,难听点说,死了也白死。虽然他本身,并没有做错任何的事。
以聂家在当地的富贵气派,家主大厅搬空了所有多余的陈设之后,可谓非常的宽敞,可以容纳几百人在场吊唁。
聂耿身为死者的堂哥,在这日的丧礼上,可谓是身居要职。在入灵堂前的仪厅,设长桌,负着收取帛金。
坐镇仪厅,除了是收取帛金,登记下吊唁宾客的名单外,还得按来访人数,还给宾客一封“吉仪”。
吉仪属谢礼,是一封白色长条信封,写着吉仪二字,里面装有一条白色手帕,一颗糖,还有小许铜钱。
手帕是用来给宾客擦拭眼泪的;那糖的用意,则是借由甜味,来减轻宾客的伤感;小许铜钱是单数,作为帛金的回礼,必须在当天用掉,最好是用于乘坐渡船,取不走回头路的意思。
聂家既是当地的大户人家,一场丧礼办得有多体面,看的不是纸钱撒了多少,唢呐是否从早到晚不停,棺材又是什么珍贵木料。
看的就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那些容易被人忽略的形式。而吉仪的讲究,正是细节的所在。
神情庄重肃目的聂耿,一直把这日的工作处理得井然有序,可当他远远看见一批正要步入仪厅的新宾客之时,手上的吉仪却差点掉落在地。
这批迈入门槛的宾客,一行四人,三男一女,皆身穿庄重黑衣。聂耿只认识领头的霍鸣,以及他身后左侧的医师白芷。
霍鸣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入门,当他来到聂耿跟前后,点头致意道:“聂公子,请节哀顺变,令弟的不幸,吾亦深感痛心疾首!知道贵府今日设下灵堂,顾特意前来吊唁,聊表寸心。”
以霍鸣的身份地位,他能纡尊降贵前来参与此等俗事,甭管他是不是虚情假意,但在外人看来,已经是给了聂家天大的面子。
毕竟,如今的聂家已经打破了与玄龟门的平等来往,成为后者的附庸家族了。
所以,于情于理,聂耿即使心里有多少不满,都仅仅只能放在心里。对待霍鸣,他还是得摆出好脸色,起身回礼致谢道:“府君有心了,我代聂家以及亡弟,感谢您的莅临慰问!”
霍鸣庄重大方地道:“这是应该的,我们两家现在是盟友,你的兄弟,就是我霍鸣的兄弟!聂家所遭受的伤痛,我也正在经历着,所以我很明白。”
“刘子安他无异于我的血肉兄弟,却走得太过突然,我至今仍未从这种伤痛之中走出!”
诚然,霍鸣确实很懂得拉拢人心,三言两语,便要冲破隔阂,将彼此的位置给凑到一块。
聂耿颔首无言,心中无比矛盾的他确实是难以言语。
霍鸣又开始主动介绍起身边人来,“这位是我的新任幕僚:刘子温,这位是我的同胞弟弟:霍朗,至于这一位,就无需我再解释了,你们有过合作,白芷姑娘!”
显而易见的是,这个介绍顺序,这又是一次对人心的微妙掌控!
与刘子安有着几分长相相似的刘子温,随后递出一封帛金。聂耿收下后,还与四封吉仪。
霍鸣目视聂耿,继而向正厅灵堂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其实,如果方便的话,可以陪我一起进去吗?”
聂耿有所狐疑,但还是客气地道:“贵客临门,这是我应该做的,里边请!”
霍鸣笑而不语,信步走向灵堂。
“那是玄奇才子?”
“那就是玄龟门的霍鸣吧?真是英伟不凡啊!”
“想不到这样的大人物也能来吊唁,聂家这回真是攀上大树了……”
聂家素来与多方玄门势力都有交集,这日前来吊唁的宾客中,也有不少的修行中人。
显然,霍鸣的出现,为丧礼的现场带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许多,见过霍鸣本人,甚至只是听闻过他名声的人,都在底下窃窃私语起来。
“有客到,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家属谢礼!”
在丧礼主事的指引下,上香鞠躬后的霍鸣,开始和聂家家主聂淳,寒暄了起来。
经历了丧子之痛的聂淳憔悴了许多,但依旧不改本色地对霍鸣道:“若是早知府君能来,在下应当出门迎接您的贵驾才是啊!”
霍鸣主动握住聂淳的手,谦虚道:“那可千万使不得啊!叔叔您是长辈,又是办事的主家,侄儿哪能承受这份礼遇?您老啊!千万得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啊!”
比起在人流稀少的仪厅,霍鸣这回可算当着所有宾客的面,给足了聂家面子了!
聂淳激动得老泪纵横,双手颤抖地道:“有心了,有心了哈!”
几番你来我往的客套之后,霍鸣开始展露出此行的真正意图,他神色凝重地对聂淳道:“其实,今日侄儿前来,除了吊唁以外,还想当着一众来宾的面,替聂骋兄弟的死因,要讨一个公道!希望叔叔可以借这个地方,给侄儿说两句话!”
聂淳神色一愣,但还是连忙点头应允。当然,他也明白,霍鸣既然开了口,就轮不到他拒绝了。
客气归客气,真正的主次,还是得分的!
霍鸣站到灵台前的中央位置,清了清嗓子,一脸认真地朗声道:“聂骋,本该是我辈中一个前途无量的英才!他的英年早逝,是我们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今天,我霍鸣前来吊唁,除了是要宣布,我们玄龟门与聂家正式结盟以外。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我应该要替聂骋的早逝,承担一部分无可推脱的责任!”
宾客席上,顿时是一片哗然,如同炸开了锅!
结盟的事,其实大伙早有耳闻,公不公开,这个问题不大。但后面半句话,就连主家都是一头雾水了!
霍鸣很满意这个效果,他沉声解释道:“这几天,我手下的麟策府密探们,一直为了调查聂骋的死,而不分昼夜的忙活。终于,让我理清了一些脉络!”
“先前,我曾拜托聂家主,替我留意太一门外流的弟子。毕竟,都是玄门修士,我也想为他们出一分力!显然,聂骋兄弟是很上心的,他在出事当天,在镇里发现了几名太一门弟子。”
“但很不幸的是,可能当中存在一些误会,以至于本该是一桩好事,却让聂骋兄弟,遭遇到了灭绝人性的毒手!”
说到话末,霍鸣竟是掩面泣不成声!
“竟然是这样的缘由,实在是太过分了!”宾客之中,当场就有人义愤填膺道。
霍鸣“哀痛”得不能言语,反到得聂家人安抚着。继而,他身边的白芷便主动站出来,接过话茬道:“我是浮南城,杏林医馆的白芷,或许你们当中有的人,也听说过我。惨案发生后的当晚,是我给聂骋做的尸检。”
“当时,我发现聂骋身上,除了极为骇人的致命伤以外,还有遭受虐打的伤势。伤势很隐蔽,是个高手,刑具应该是鞭子一类的法宝。并且,在死者的血液中,我还检测出“醒神丹”的成分。估计,其用途是为了让死者,更深刻的感受到被虐杀的痛苦!”
白芷身为霍家四十九间医馆的掌舵人,的确颇具名气,她所说的这番话,在场的宾客其实已经相信了八九成。
群情顿时就更为激愤了,不少人大喊这是魔道行径!
“霍长老,可查出行凶者是为何人?”有人更是咬牙切齿的,想知道更多的真相。
霍鸣隐匿下嘴角抽搐,悲戚地长叹道:“其实,我与行凶者是多次并肩作战的好友,本该是惺惺相惜的同道。要不是种种证据都指向他,我是千万不肯相信是他的所作所为!”
“那人……那人应该就是……到底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是他!”
“府君,我知道您跟他是好朋友,可他到底是已经误入歧途,早晚祸害一方,这种人姑息不得啊!”一旁的刘子温一脸的痛惜愤慨道。
“是啊!这位小兄弟说的没错,为了大义,必须惩奸,不能让聂骋无辜牺牲啊!”一众宾客更是难压怒火!
霍鸣表现得煎熬万分地道:“那人,应该就是春羡真人的亲传弟子,惊鸿浪子-令狐天!”
一刹那,知晓一切的聂耿,由背脊发寒,到错愕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