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年纪相仿,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即将迈过门槛的夏泽。
夏泽眼中光华闪烁,旋即嘴角微翘,这身穿白衣的小童,来头可不小,属于寻常百姓人家里,专门为灶神看守贡品的灶台童子,满打满算,也算个能受得部分香火的乡火小神。
只是令他不解的是,这灶神家的小童,怎么会在这城隍庙内落了户,还有那分明已经只剩魂魄的女童,竟然能堂而皇之的进入这城隍庙?
夏泽目光微移,在小童身后的供桌上,放着几个用作贡品的包子。
那身穿红衣的女童,像是一团随时会消散的烟火,飘飘然掠到灶台小童身前,细细打量着小童的神情,想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睡着了,于是伸出一截衣袖,轻轻拂向小童鼻子。
熟睡中的小童,连打几个喷嚏,抽了抽鼻子,继续做着美梦。红衣女童捂着嘴窃笑几声,慢慢飘向供桌上的那一盘包子。
城隍庙的庙祝,似乎每天都会用香火钱,上街买上几个热乎的包子,供奉给城隍老爷,等到了黄昏香客少了,才会打赏给手底下那几个帮忙打扫的小童。
红衣女童皱了皱眉,这几个包子,无一例外全都点上了红点,她这样的鬼物便碰不得了,顿时撅了撅小嘴,眼眶便有些红。
夏泽蓦然一笑,在民间有传闻,鬼物会与人抢食阳间食物,若是一只蒸屉中的包子自行扭动,一边扭动还一边变小,那便是饿鬼在享用美食呢,不过一般的鬼物吃的,是食物的馨香,等他们吃掉了包子的精华,凡人吃那个包子之时只会觉得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破解之法也很简单,只要在包子出笼之时用红笔往上一点即可。除此之外,夏泽小时候在云溪镇听宋熙老爷子说过,百姓家中的灶神童子,会驱赶前来抢食的鬼物,若是有风,香气四散,饿鬼们一拥而上,童子也不好招架。
若是无风,香气直上,就表示童子守住了粮食。
这是城隍庙,寻常鬼物谁敢来此,尽管想不明白这女童为何能大摇大摆的进出这城隍庙,但是有幸目睹眼前这一幕,夏泽觉得倍感亲切,所以他将满身气机压低,盘腿而坐,不去打扰。
红衣女童满心沮丧,刚要离开这城隍殿,就听到啪嗒一声,转头一看,原来是灶神童子藏在袖子内的包子掉了出来,好巧不巧,这枚包子,没有点上红点!那本该熟睡的童子,嘴角默默翘起很快回归原状,仍旧双目紧闭。
女童大喜过望,捡起包子就啃,开心的飘来飘去,怡然自得。不出一会,那个包子便进了肚,女童心满意足,看向那陷入熟睡的小童,掩面一笑。筚趣阁
灶神小童,忽然感觉感觉自己脸上有些湿润,还有些痒痒,伴随着身前女童微弱的呼吸,他便猛地睁开眼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女童拿着毛笔,本想在灶神小童的脸上画一只王八,这才刚刚画了个龟壳,却不曾想那小童从未熟睡,突然跳起身子,将她吓了一跳,扭头就要逃之夭夭。
“陈点香!哪里逃!”小童大喝一声,一身灵气顿时如烧开泉水,不断蒸腾,引得这城隍殿都微微抖动。
话音刚落,本想化雾逃遁的女童,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整个人的身子还保持着金鸡独立要踏云而去的姿势,一动也不能动,。
灶台小童满脸得意,捡起地上坠落的毛笔,往嘴里沾了沾,陈点香则是满脸哀求,但他置若罔闻,然后笔走龙蛇,在被他称作陈点香的鬼魂脸上,一气呵成,画了一只小乌龟。
灶台小童左看看,右看看,捧腹大笑,随手解掉了他用在女童身上的定身术。
“你!你欺负人!我去城隍老爷那告你去!”陈点香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气得满脸通红。
灶台小童重新回到椅子上,一手托腮,满脸淡定道:“去啊,城隍老爷都好几年没回来了,你要是能找到他,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陈点香一愣,没好气道:“而且,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名字,那是我生前的名字,你是乡火神诶,鬼魂被乡火神直呼名字是会折损阴德的,这样子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投胎啊。城隍爷给我,给你,都起过新名字的。”
灶台小童想起那个醇厚的读书人,这一走好些年了,便有些感伤,于是赌气道:“那你倒是去投胎啊,这些年你在城隍庙偷偷攒的香火,早就够你去转世投胎了吧,干嘛非赖在这不走?”
陈点香被这话气得正要发火,却不小心瞥见灶神小童那缝缝补补的袖袍。
灶台小童难得有些窘迫,将袖子藏在背后。
陈点香打量着他的神情,轻声细语问道:“我走了,你不会寂寞吗?”
灶台小童轻轻摇头,眼神躲闪,于是她又不罢休的问道:“真的一点都不寂寞?”
良久,灶台小童叹了口气:“可能会有些寂寞......”
陈点香噗嗤一声,掩面而笑,飘到灶台小童身旁,然后一屁股坐在那摆放着供品的供桌上,得意洋洋说道:“算你识相。”
于是一神一鬼,两个小童,开始默默的计算着这些年的家底,怀念着那位故人。
灶台小童从破旧的袖子里取出几枚平日里省吃俭用攒下的神仙钱,如数家珍。
鬼魂陈点香,则是将一缕一缕的香火,盘在指尖。
这些年,城隍爷不在,这两个小家伙为了修补那已经开始出现裂纹的城隍爷金身,精打细算,一个连一身新衣裳都不舍得换,堂堂一个灶神童子,被外边的鬼物笑了好久好久;一个则是拼命将攒下的香火,时不时送到那已经受不住香火的城隍爷金身上,始终不愿去往酆都投胎。
他们二人都被那位醇厚的读书人救过命。
灶台小童原先所在的那户人家,早早就去往别处,祖宅荒废了,那位灶王爷顾不上别的,早早便溜之大吉,留下没有香火没有金身的灶台小童,随时随地会被罡风吹拂,形神俱灭,然后那位饱读诗书,笑容醇厚的城隍爷便把他带到了这城隍庙。
鬼物陈点香是个傻女孩,傻到自己因病早夭,变成了鬼魂都不自知,飘飘荡荡在这城中,与小兔野狗做伴,差一点就要被一个云游到此的道人用符箓收了去,好在关键时刻城隍爷出手,将她带入城隍庙,收纳香火稳住神魂。
最后一次见那位城隍爷,即便他装的若无其事,但灶神小童还有陈点香都开始察觉到,这次为祸一方的妖物,恐怕非同小可,否则又怎么会让法力高强的城隍爷带上了文武判官还有城隍六司。
这一走便是好些年,灶神小童还有陈点香也一等好些年。
灶神小童抬起头,喃喃道:“这几日,城中来近香的百姓,大多是来祈求城隍爷庇护的,看来再过不久,那通臂猿圣还有其余二妖便要前来屠城,到时候城隍老爷这残存的金身一定会被他视作囊中之物......”
陈点香点点头,面色稍稍凝重:“我也听说了,不过你放心,有位与我相识的姐姐,是城中某户人家的千金,前几年刚刚病逝,与我相谈甚欢,说只要我愿意给她一半积攒的香火,到时候她就带我们从某处暗道逃离此地。”
灶神小童脸色大变,蹭的一下站起身:“你把积攒香火给她了?”
陈点香被他吓了一跳,惊恐的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陈点香从灶台小童的眼里看到了失落、疑惑、心疼各种各样的情绪,令她有些心虚。灶台小童牵起陈点香的手腕,怒道:“走,咱们找她去!”
就在二人即将踏出一步,接触到那一抹阳光之时,灶台小童忽然停步,黯然神伤。自从城隍老爷走后,他就再也没出去过,不是不能,是不敢。
灶神童子转过身,不敢去看陈点香眼睛,默默坐回了椅子上。
陈点香难过极了,低声道:“我总不能看着你去送死吧,你想过没有,要是通臂猿圣真的打过来,就是为了城隍老爷的金身,你怎么办?”
“那我就和他血战到底!”他像是一只发了狂的小兽,只有色在内荏才能掩盖自己不住颤抖的双手,最后,他像是在告诉陈点香,也像是在告诉自己,“城隍爷一定会回来的!他一定不会弃宿夜城的百姓于不顾!”
陈点香被他的固执气得不行,刚想要上前打人,这时却听到大殿通往城隍殿的门口传来脚步声,两位小童都是心中一惊,慌忙转过头。
只见一位身穿青衫的少年,手中捧着九根香,站在供桌前,毕恭毕敬的拜了拜,将手中燃插入香炉后,便自顾自的在城隍殿内环视那些记录了城隍爷功德的撰文。
灶神小童和陈点香面面相觑,这人怎么走路悄无声息的。
陈点香松了口气,转头安慰道“没事,寻常人看不到我......”
话音刚落,却看见那青衫少年转过身,从指尖上弹出两枚青色铜钱,嗖的一声就没入二人身躯,顷刻间一股宛若盎然春意的山水灵气,充斥他们体内,就好像是脱胎换骨一般,舒爽极了。
“你能看见我们?”陈点香惊呼。
夏泽点了点头,冲二人笑道:“我叫夏泽。”
陈点香刚想开口自报家门,就被灶神童子一把拉住,沉声道:“这位公子,这两枚惊蛰钱价值不菲,无功不受禄,斗胆请问公子,有何贵干。”
这小心谨慎的样子,到时和云溪镇上保护姐姐的何煦如出一辙。夏泽挠挠头,苦笑道:“你误会了,我只是在外边听了庙祝所说的城隍老爷的事迹,心生敬佩。至于那两枚铜钱,就当作我送给二位的见面礼。”
抢在灶神小童开口之前,夏泽先一步迈出城隍殿:“若是不想要,就把那两枚惊蛰钱投入城隍老爷金身吧。”
说完,大步离去。
“我看他好像也不像是坏人啊。”陈点香望着夏泽的背影,疑惑道。
灶神童子翻了个白眼,揶揄道:“在你陈点香眼里,有谁是坏人啊?”
陈点香眯着眼,歪了歪脑袋,笑而不语,然后拿起一个蒲团砸向童子脑门。
行走在大街上的夏泽,拢着袖子,不紧不慢的走着。有些话,他先前不忍和那两个天真的小童说,其实稍微有些修持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城隍爷的金身早已出现了破损,这代表着在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那位读书人魂魄,恐怕已经遭遇不测,否则这具金身则会自己积蓄香火灵气,绝对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世间神灵金身残片,对于修士、鬼物、妖物算得上是万利而无一害的补药,因此大多数的山水神灵在走到穷途末路之时,都会四处打点关系,寻求新的大道。
那尊城隍爷金身,能够屹立到今日,没有被虎视眈眈的人捣毁,想来那个小家伙付出了不少努力吧。在外人看来,这样的行为很傻很傻,就这么看着一尊不可能醒过来的金身,万一有恶人杀到,就算是豁出性命也在所不辞?
可夏泽却感到很心安,于是他看着头顶暖阳,轻声叹道:“人生无大事,事事皆小;人生无小事,事事也大。”
他眉头微皱,然后走进一个无人的巷子,早就有一只惶恐不安的伥鬼在此等候许久了。
胖子伥鬼趴在地上,飘动的衣袖宛如潺潺流水,哭嚎道:“禀老爷,那道人杀了县太爷派出去的五名驿使,连我那位朝夕相伴多年的兄弟,都一并被他收了去,小的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不辱使命,逃了回来,给老爷您报信,老爷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他被捉了,你怎么自个跑回来了?”夏泽问道。
那胖子伥鬼听到这话,心中惶恐不已,若是先前那位主人,也就是虎妖常崇说出这番话,便是要将他们抽筋扒皮,骇得他当即就要磕头求饶。
却不料夏泽随手丢下一枚铜钱,他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枚惊蛰钱,顿时狐疑的抬起头,望向这位神仙爷爷。
“下次说什么也要一起跑啊,这可是你的袍泽。”夏泽抱怨道。
伥鬼壮着胆子捡起那枚铜钱,满脸的不可置信。
“干得马马虎虎,不过我这有个事要拜托你去做,你去找一位截了城隍庙香火的女鬼,让她把骗来的香火,交还给那小孩。”
伥鬼顿时大喜过望,磕头如捣蒜:“谢过老爷谢过老爷,小的一定照办,不敢有半分差池。”
夏泽转身就走,那一脸谄媚的伥鬼当即问道:“老爷这是要去往何处,小的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愿做老爷的马前卒。”
他有些期待这一番马屁话,能否为他再赢得一枚惊蛰钱,却不料那少年满脸莫不是把我当傻子的神情,冷笑道:“我去救你那位袍泽,怎么?要先帮我去探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