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西楼动作缓慢,光是揭纱布就忙活了半个时辰,待他将清创的药粉洒在伤口上时,顾无言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疼么?”宁西楼轻声道。
“……还好。”顾坚强绝不认输。
宁西楼弯了弯唇角,突然低声道:“知道疼就好……以后不要为了我不顾自己的伤,我不值得。”他后半句说的轻飘飘,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要不是顾无言耳力好几乎都听不到。
他不值得?顾无言想笑。
他不值得还有谁值得?
“……你也为了我不顾自己安危了,”顾无言没有将什么值不值得的话说出口,想了想提起了那日在普济寺的事情。“等你什么时候能不顾我了,那我兴许也不会顾忌你了,礼尚往来嘛。”她耸耸肩说道。
是的,就是礼尚往来。
因为她见不得宁西楼对她好,所以她也要还礼。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掺杂在其中,只是因为宁西楼也这样对自己好了而已嘛。
宁西楼没有说话,手下不停,取出药箱中的小瓷瓶往清创过后的伤口上撒了不少白色粉末,方才用干净的纱巾将她的胳膊再包了起来。
顾无言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味,问道:“对了,我上次就想问你了,这是什么药?玄东璧也说好。”
“是龙血竭,”宁西楼将那小瓷瓶送到顾无言的手里,“太后以前给我的,没地方用。”
“太后给的?”顾无言微微惊讶。
是了,听说原本宁西楼是要跟着胡妃一起被延佑帝处死的,但是是先太后将年纪还小的他保了下来,极力在延佑帝面前劝阻,这才将宁西楼送到冷宫里养着,保住了一条命。听说必安也是先太后赐的玩伴,平平安安地保佑宁西楼长大。
顾无言端详了一番那瓶子,她是个弱智文盲,又牛嚼牡丹的,不懂药材好坏。但玄东璧都说好的东西,那定当是很珍贵的了。
她将瓶子放回桌上,道:“那太后对你很好,可惜这么早就瞢逝了。”
“对我好?”宁西楼笑了笑,“也许吧。”
不知道为什么,顾无言从他语气中听出一些不以为意的感觉。似乎……并不太喜欢先太后。
顾无言不再多嘴问太后的事,当年那些事情,不管好人坏人,在小小的宁西楼心上肯定或多或少都留下了阴影。她将包扎好的胳膊收回来,拎着自己半条袖子陷入了沉思。
她难道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回府去么?
顾无言想了想问道:“嗯……你有没有衣服可以借我,我这件衣服……当是不能穿了。”她的半条袖子都被剪了,露出一条纤细精瘦的抱着绑带的白花花胳膊,看上去有些怪异。
宁西楼笑了声,指了一下边上的柜子道:“你要穿什么自己去找吧,我将桌子收拾一下。省的麻烦青伯了。”那些带血地纱布堆了一桌子,看上去有些惨不忍睹。
顾无言有些不好意思,见宁西楼眼疾手快地将桌子收拾起来自己又插不上手,只得硬着头皮去开宁西楼的衣柜。
她深吸了一口气。
衣柜啊……
这都是宁西楼贴身的衣服……
她这个样子像不像猥琐的变态啊……
顾无言开了衣柜连看都不敢看,只觉得闻到了一股属于宁西楼独有的淡淡皂角香味。
他的衣服多是浅色,最外头挂了一件常穿的、福公公命人制好的皇子服,其他的衣物整整齐齐地叠在里头,数量不多,有的都洗地起了毛边,但都干净得很。
宁西楼是真的很穷啊。
顾无言在心中认定了这个想法,再三确定以后去十步倒一定要自己来付钱,不能欺负宁西楼。一想到他们在平州的时候宁西楼还给自己买了裙子和鞋子……咦,一定很肉痛吧。
她想找一件宁西楼不常穿的,又不好意思下手翻动,只能凭着记忆看看哪个颜色宁西楼不喜欢,不常穿。她目光落在衣柜的中层,却微微一顿。
一个小巧的、又老又旧的福字挂坠,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边,看上去有些眼熟。
宁西楼将东西都端出去之后回来,便看到顾无言正静静地站在衣柜边上,手中举着一个早就泛白褪色的编织福字。
“怎么了?”宁西楼面色平静。
“哦、没……”顾无言将挂坠放回去,“对不起乱动你东西。我只是有些好奇,你怎么会留着这么老的饰物。”那不过是一个外头十分常见的小挂坠,随便哪个手工店里都能买到,百姓也多会买来挂在扇子上或是腰间,大一些的吊在门上。宁西楼有这个也并不稀奇。
顾无言甩了甩头,将那股莫名奇妙地熟悉感甩出去,对宁西楼道:“还是你来拿吧,我不大好意思翻你的衣服。随便找一件不常穿的给我就好了,到时候我洗干净了还你……或者还你一件新衣也行。”
宁西楼面色如常,温声笑道:“行。”
宁西楼看着身形瘦削,可当顾无言真的穿上他的衣服却又明显感觉到比自己宽了一些,连袖子都要长,她的手指堪堪能够探出袖管。
顾无言只觉耳根发烫,囫囵将青伯送来的面吃了,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宁府。
次日清晨,还未及上朝之时,顾无言面带倦色地洗漱完,榻边还放着宁西楼那件月色长衫。
十两将顾无言洗漱完的铜盆端出去之时,看见长衫好奇问道:“咦,这件衣服好像没见爷穿过哎……看上去也旧旧的了,不像是爷的风格嘛。”说着他将铜盆搁在了一边,伸手就要去拿。
“等等,”顾无言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制止十两,好一会儿她才说:“让青花帮我把这件衣服洗干净叠整齐了包起来,是我昨日借四殿下的,明日我要去还给他。”
“哦~”十两会晤地吟了一声,一脸暧昧之色。
他早怀疑自家世子爷和那四殿下可能是那种那种,怎么说的?瓜田李下的关系?
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顾无言冷着脸敲了一下十两的脑门,轻斥道:“不要胡思乱想。”
她套上青色朝服,正欲上早朝去,门外却有侍卫来报。
“少帅,京畿营都尉赵铁成在外求见。”
顾无言想起来,自己昨夜是撂了狠话,要赵铁成滚过来见他来着。这赵都尉倒是知趣,赶在上早朝之前就来了,恐怕是怕自己在朝上告他的黑状吧。
顾无言吩咐侍卫让赵大人去前厅等着,自己慢条斯理地叼了个青花准备好的馅饼在嘴里,一边吃一边朝前厅的方向走了过去。
还未及前厅,却是听到了一个不怎么和谐的声音。
“什么?!不会吧,我这二哥也太过分了吧,怎么能对赵大人说这种话呢!”那声音听起来十分夸张,如同鸡雀一般叽叽喳喳,大清早的听到实在是让人心烦。
顾无言沉了沉脸。
有些日子没有看到顾无雨在自己面前作妖了,还只当他那次伤了肩膀之后就这么安分下去,但顾无雨的生命力着实顽强的很,就像一只打不死的偷油婆,烦人的很。
顾无风的声音紧跟其后:“三弟!”他虽口中带着警告意味地喊了一声,但什么重话也没说,明显是纵容着顾无雨的意思。
顾无言轻蔑地嗤笑了一声,面色沉静地走到前厅,望着眼前的景象挑了挑眉。
方才侍卫禀报时没有说,这赵铁成上身竟是未着寸缕,衣摆全都老老实实地塞在裤腰里,背后背着一根藤条,面上带着害羞的薄汗。他身边站着两个人,正是二房的两位公子。
顾无言道:“赵大人这是做什么?”
赵铁成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能够做到京畿营这个位置也不是个蠢的,昨夜出了这样的事顾帅明显想要找他的麻烦,他当然能屈能伸地立刻就“滚过来”请罪了。
面前的少帅只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可却半点都不容人小瞧。
赵铁成拱手行了个武将礼,忙道:“少帅,卑职这是负荆请罪来了。昨夜让四殿下和少帅受惊,是卑职的不是,还望少帅宽宏大量,原谅则个!”他也不管是不是有外人在场,请罪这叫请的一个诚恳大方。
说着又补充道:“哦……卑职等一会儿也会去四殿下跟前请罪的!”
他手下把顾无言的话一字不变的转达之时赵铁成是有些不开心的,京城出了歹人的确是他治安不当,可顾无言这么不给面子也太难看了一点。
但赵都尉转头一想,人家可是武安侯世子,未来的武安侯,十几岁就做了大延少帅。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这样就一下子没了脾气,今天天还没亮就厚着脸皮来顾府守着,负荆请罪来了。
他转手将背上的藤条取下,单膝跪地递到顾无言面前,语声诚然:“请少帅责罚。”
赵铁成想的挺好的,大家都是武将,大气凛然的,让她抽完一顿也就好了,不会记恨在心。
谁知顾无言还没说话,顾无雨却是先开了口:“赵大人堂堂四品都尉,就算是二哥也不能说打就打说罚就罚啊!而且赵大人又不是二哥手下的兵,是朝廷地都尉,二哥这么做有把陛下放在眼里地意思么?”
他在旁边嚷嚷着。
在顾无雨看来,赵铁成怎么说也是个朝廷大员,哪有丢了脸面在这儿挨罚的道理?顾无言这么做完全是在自寻死路,出一次风头,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她顾少帅想打谁就打谁想罚谁就罚谁的脸面。
最好再惹了圣怒,直接将她这个世子给撤了……如果能把军中职位也卸任了就更好了!
顾无雨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他的右手到现在已经痊愈,可伤了筋骨,到现在写个字都哆哆嗦嗦的写不好看,吃饭更是拿不稳筷子和勺子,活像个废人。这一切……都是败顾无言这个阴险地卑鄙小人所致!
她假公济私,公报私仇,假借着四皇子的面子故意将自己变成残废,这样就没有人能跟她争世子之位了!
顾无雨早就忘了,秋猎发生的事全都是因为他不怀好意想要偷袭在先。
顾无言嘴角挂着淡笑没有说话,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无雨一眼。
赵铁成却是被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给气的半死。本来他请个罪就能解决的事情,这孩子是哪里来的憨批,非要撞在他面前添堵么?
他给顾无风使了个眼色,示意顾无风将他带走。
顾无风现在是京畿营手底下步兵营的一员,因为听说是武安侯世子顾无言的兄长,他特地留心过几次。身手不错,人也聪明,没有大家公子的坏脾性,很是不错。
但谁知道如顾无言这样的人中龙凤和顾无风这么优秀的两个青年,会有个这么憨的三弟?
赵大人头大的很。
顾无言感觉很是有趣,问道:“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跟我说这个话?”
“这是人之常情,是天理,你是将位就能以权压人不讲道理了么?莫说今日是赵大人在这儿,就算只是一个普通百姓,难道你就能做那欺世盗名的事情了吗?”顾无雨越说越振振有词,觉得自己拿捏住了顾无言的把柄,实在优秀的很。
赵铁成恨不得说“没关系我就是乐意被顾少帅欺压你快闭嘴吧”了,他忍不住瞪了顾无风一眼,警告之味不言而喻。
临近上朝之期,顾无言没工夫也没那个心思跟顾无雨这样的二愣子多啰嗦什么,她没有理会那兄弟二人,问赵铁成道:“昨日送去的那个杀手,赵都尉可审出什么眉目来了,是何人派来的?”
“回少帅的话,卑职已经连夜审问,少帅送来的那个死士一口京音,卑职虽还未查出到底是何人所派,不过想来应当并不难查!”赵铁成声音诚恳,半晌皱着眉又道,“不过……少帅说的另外几个死士,卑职的属下在永宁坊的一条巷子里找到了他们……都已经死了。”
“死了?”顾无言有些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