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之男主是我摘》 第1章 冷酷督主【1】 但九寻到一个避阳的巷角里,低头舔舐掌心的伤痕。因着刚才的一通狂奔,前爪被尖利的石子割破,血流不止。 时至正午,日光更盛。一小束阳光洒在但九的鼻尖。但九翕动鼻翼,仰头四十五度角去看湛蓝如洗的天空,还有天空上头散散浮着的几朵云瓣。 唔。好像棉花糖。 但九微张开嘴巴,露出上下四颗犬齿,幻想自己啊呜一口咬下,白色糖丝入口即化,齿颊都留着几分甜蜜。 因着这想象,但九愉快起来,琥珀色的眼瞳微眯,短短的尾巴左摇右摆,暂时忘记了窘迫荒唐的现实处境。 从一个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到一条血统纯正的小土狗,与但九而言,不过是眼睛一阖一睁的事情。 很久之后,但九苦苦回忆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类的最后一天,仍是寻不到有关变身征兆的丝毫线索。那天和平时并没有任何不同。她踩着高跟鞋一路飞奔,在最后两秒钟里按上自己的指纹。五十多岁的顶头上司再次躁郁症发作,一扬手,一沓a4纸纷纷扬扬散了一地,像是下了一场短暂的雪。等到忙完手里的事情已经过了午休时间,经理敲敲她的桌子提醒她,半个小时后会议开始,不要忘记把资料复印好发放下去。 但九摸摸瘪瘪的肚子,从包包里翻出两包旺旺雪饼,再去茶水室里接一杯热水。 会议的内容仍是老调重弹。ppt的图片光影变化,分作两排的人员中已经有一半昏昏欲睡。但九坐在正数第七倒数第二的位置上,500ml的温水下肚,暂时缓解了胃部的绞痛,她松懈下来,也随大流地打起了瞌睡。 再一睁眼,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双腿被一把攥住,但九倒悬在半空。一把沾着血渍的菜刀在她脑袋旁边晃啊晃,寒光闪闪。 满身油渍污痕的邋遢汉子打量着她,摇摇头,又转脸向身后道:“这只忒瘦了些,尾巴也断了一截,莫不是有什么毛病吧?” 后方传来一个嘶哑难听的公鸭嗓。但九没太注意那人说了些什么,只拿眼盯着面前的好大一桶污水。 水面平波无澜,清楚倒映出她如今的模样。 直愣愣的三角竖耳,灰扑扑的瘦条身子,以及不断在汉子手中挣扎扑腾的短小四肢。 但九眨眨眼睛,水里头映出的那只狗也跟着眨眨眼睛。但九张开嘴巴,那个影子也龇牙咧嘴,吐出一条鲜红舌头。但九深吸一口气试着发声,然后喉部摩擦震动,她清楚听见一连串的犬吠。 但九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不过是在会议上偷懒打了一会盹,怎么这会子就成了这副模样? 那个汉子的穿着发式,也明显不是现代人的装束。 还有…… 但九抬头看了眼血淋淋的菜刀,艰难咽了口口水。 身后响起一阵激烈的应和声。但九僵硬地转过头去,看见了困在豁大铁笼里,一群冲她汪汪不停的…… 同类。 但九摇摇头。不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不过是个太有实感的梦罢了。只要醒过来,她就还是那个在写字楼里受着领导气的小白领,喜欢旺旺雪饼,最爱爽歪歪。年末拿了双薪就赶紧去订火车票,然后在熙攘拥挤的车厢里熬过十几个小时,出了站就看见妈妈不远处向她微笑招手。 她眼里蒙了点水气,同时挥起瘦不拉几的爪子,狠狠啪了自己一下。 把自己打醒,赶紧脱离这个荒诞不经的梦境。 脸颊上却传来真切锐利的痛感。 汉子愣了愣。手里的小灰狗像是疯魔了一样,扭动着明显可见根根肋骨的身子,扬起爪子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真心实意地招呼在自个的狗脸上,他瞧着都替它疼。汉子心里越发确定了这是条疯狗,虽是没了用处,放出去咬了人却也是大麻烦,索性一刀子下去,绝了后患。 但九本来还在忍着痛抽自己,背后的绒毛却是自发察觉到一股寒意,瞬间直立起来。她木愣愣扭过头,正好看到立在头顶随时准备落下的菜刀。 手里的土狗适时地停止了扑腾。汉子对它的配合表示很满意,再没有犹豫,手起刀落。却没想本来呈半呆滞状态的小灰狗毫无征兆地发难。抬头,张嘴,啊呜一口。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汉子吃痛松手。但九舔舔嘴巴,撒爪狂奔。 身后的狗吠震天。一帮子汪兄汪弟抓挠着铁笼,眼神里半是震动,半是欣羡,看着前几天还被它们欺负得哀哀惨叫的小灰狗摇着断了一截的尾巴,在一阵飞扬尘土中,迅速不见。 但九一路向前,不期然冲到了人潮熙攘的街道上。四周都是移动的,不同样式和颜色的衣袍和鞋面。她左突右冲,小心翼翼躲避着四面八方涌动的人流,终于看到个无人僻静的巷角,钻了进去。 伸出爪子向着远空扑腾了几下。幻想的肥皂泡破灭,肚子却是咕咕响得越发厉害起来。但九垂头丧气地趴在地上。 一梦初醒,自己变了个物种不说,还差点成了菜刀下的亡魂。幸好平时在领导的疼爱(摧残)下练就了一颗坚韧不拔处变不惊(皮糙肉厚爱咋咋地)的心,但九虽然仍不能接受自己现在的模样,也不太清楚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但是在饥饿本能的驱使下,已经翕动鼻翼,开始积极搜寻起空气中浮动的可疑香气。 最后但九偏过狗头,正好和站在巷口的小胖娃来了个四目相对。 对方胖乎乎的小手上,赫然捧着一只白胖胖的大包子。琥珀色瞳仁光芒一闪,但九支起细腿,努力摇动着不知什么原因只剩了半截的尾巴,小心翼翼,姿态友好地向小胖娃靠近。 但九只想着刻意讨好,逗得胖娃给她些吃的。却忽略了自个刚刚舔了伤口,嘴巴周围的绒毛都沾了一层血渍。看在小胖娃眼里,当真恐怖非常,当即惊嚎一声,包子也不要啃了,撒起小短腿一溜烟跑远了。 那个散着诱人香气的白胖包子在低空里划了道弧线,稳当当落地后,去势不减,连续在地上翻腾了几圈才停住了运动轨迹。这下白包子成了黑包子,但九坐在黑包子跟前,有些犹豫,有些挣扎。 外观难以下口,香气却着实诱人,但九小天使和但九小恶魔大战三百回合,最后小恶魔成功打败小天使,但九伸出爪子,再没有犹豫地夹住包子。正要低头啊呜一口,眼前却闪过一道凌厉寒光。 然后掌心一松,黑包子已经不见。 但九愤慨地抬头。 屋檐上站着只大猫,生着蓝黄异色双瞳,一身白花花的绒毛差点闪瞎但九的眼睛。 白猫放下嘴里衔着的包子,圆圆猫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明显的鄙夷。 “蠢货。” 但九一瞬间睁大眼睛。 她刚才应该没有听错,这只看起来很是美颜的大猫,竟然,开口,说人话了! ……诶诶诶,不对,它刚刚骂我蠢货来着。 但九眼里的那抹惊异很快被愤怒取代,爪子挠着地面,仰起脑袋对着不礼貌的家伙汪汪大喊。 “汪汪汪!” ——你才是蠢货! “汪汪汪汪!” ——你这个没礼貌的家伙,快点下来跟我道歉! “汪汪汪汪汪!” ——还有那是我的包子快给我还回来! 不过无论但九如何低吼如何咆哮,就差来个山路十八弯助助兴,白猫依旧维持着俯瞰冷漠的姿态。直到墙角下的那只小灰狗再没了力气,气喘吁吁趴在地上做休息状,它眼里的鄙夷更加重了几分,正要再度开口讥讽,那只丑不拉几的狗却突然翻转了身子,露出粉白一片的肚皮,在地上乱蹭一气,又张开狗嘴冲着它呜呜几声。 “嗷呜嗷呜……” ——我不管我不管不把包子还我我就不起来! 白猫的前腿一软,差点没撑住身体。 活了这么久,真没看过脸皮这么厚的。 视线继续下移,没留意地就看到了对方大喇喇暴露在自己眼前的,白花花的肚皮和, 几处嫣红的小点。 白猫心头一缩,赶紧捂住眼睛。 蹲守在暗处的野猫家猫误会了这个举动,看见自家老大抬了爪子,就拱着脑袋嘶叫着向但九扑了过去。 本来还是明晃晃到刺目的天空,突然黑了下来。四处都是可怖的猫叫,还有突如其来,持续不断的剧痛。但九痛苦地哀嚎,扑腾,鲜血从身体各处奔涌出来,体力渐不支,她最终认命地闭上眼睛。 ……这一定是个梦吧。 再次醒来,她还是坐在会议室里,和十几个人共度过一个昏昏欲睡的下午。 陷入半昏迷状态,已经放弃了挣扎的但九,没留意那铺天盖地的嘶叫和剧痛是何时戛然而止,她又是如何被一双微凉的手掌捧起,轻轻纳进了怀里。 “你又顽皮了。” 声线清越悠扬,语气夹杂一声无奈。 一声猫叫低低响起,似是应答。 但九努力撑起被鲜血包裹的眼皮。眼前血色联结成一片。只能模糊认出对方滚镶芙蕖暗纹的黑色袖袍。 微风浮动。那片芙蕖蹁跹,恍然延伸出一片无边无际的盛夏时节。 第2章 冷酷督主【2】 鼻尖嗅到一股悠远香味,夹杂着几分草木独有的细腻清气,似静还远,萦绕不去。 是谁在耳边轻笑,语气略带一分兴致:“倒是从未见过这般纯色的。且养着吧,”但九阖着眼睛,不曾看见那人嘴角浮出的微浅弧度,“看看最后能结化出怎样的物事来。” 但九想睁眼,全身各处的痛楚一齐叫嚣,她皱皱眉毛,继续陷入昏睡里。 再醒来,已不知当下是何时,自己又是身处何地。细密的疼痛像是罩住全身的一张网,疼得她连声轻嘶。 强压下这阵痛楚,她打起精神观察四周物事。 周围既黑且暗,只有那似熟悉似陌生的香味,缠绕迂回,悠悠袅袅,似在眼前,却又无法抓住。但九伸出手掌在身下摸索,厚软的被褥,刻有繁复花纹的床柱,以及……这张床好大,她尽力伸直了手臂,仍然摸不到榻沿。 但九之前的公司提供简易的员工宿舍,依旧是学生时代的上下铺,可供舒展的面积很小,上面的人但凡翻个身,睡在下面的都能感受到相同幅度的震动。但九一度很是怀念家里的双人大床。 现在躺在这摸不到边的大床上,要不是身体现状不允许,她一定要尽情翻他几个跟头。 她就是如此习惯苦中作乐的脾性。也只有这样的脾性,才能在压力可以吃人的公司里稳稳扎住了根。 心情正好,没留神间,这片浓沉黑色里突然亮起了一豆灯火。 朦胧灯光下,映出一副鹤发童颜。 老婆婆的身材矮小,穿着也很是奇怪。颜色绚烂的锦袍,有青有紫,红黄相接,像是把一挂彩虹穿在了身上似的。虽是霜眉雪发,额头眼窝却不见一丝皱纹,只横亘在鼻翼两旁的深八字纹,透露出几分年纪的沟壑来。 “随我来。” 声音也是尖细的,略一咂摸,竟然还夹杂着几分孩童的稚嫩。 婆婆说完,再不看但九,旋身往前去了。 但九咿咿呀呀喊她,婆婆并不回头,也不应声,只拎着灯盏一气往前走。但九咬牙撑起身子,挪了好久才下了床。也顾不得找鞋,只赶紧去追那婆婆。那婆婆看着走得挺急,却始终留了一丝灯光引着方向。但九默然跟了一段,才发现了不对劲。 她不是已经成了一只狗么?现在咋又能直立行走了? 但九赶紧摸摸自己的胳膊腿。直条条的,光滑的,又摸摸脸和头发,都是熟悉的轮廓和手感。 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就说嘛,不过就是噩梦一场。醒来就好。 虽然眼下这梦只醒了一半。 还没高兴多久,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裹在身上的面料触感柔滑,袖角领边凹凸不平,显然是绣着什么精巧样式的花纹。不用看也知道是件挺精贵的衣裳。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到底是谁给她换的衣服! 但九悲愤不已,一把捂住胸。 虽然并没有多少胸。 意识到这点的但九,更加悲愤不已。老婆婆引着她到一处停下。随着一阵沉闷吱呀声,眼前霍然开朗。但九还没来得及撤换下脸上的悲愤,眼光已经被吸引过去。嘴巴不自觉地张大,可以清晰看见口腔里的扁桃体。 出现在眼前的,恍似是完全复原了大家笔下浓墨重彩的山水妙境。重峦叠嶂,飞瀑玉带,奇花异草熙攘盛放,飞鸟在云层穿梭,时隐时现,鸣声清扬激越。 不过是一扇门间,却似藏了整个天地。 其中有一人,眉似远山黛,眼如秋波横,着一袭墨袍,姿势闲适躺在色泽润透的藤椅中。手持一柄烟杆,指尖细长,肤色近似透明的白。 但九一时间分不清对方是男是女,心里却生出一丝恍惚。 不知是景中有人,还是人已入景。 “醒了。” 似是被响动惊扰,那人偏了脸,眼光略在但九脸上逡巡,又向她点点头。 唔,是男人的声音。 眉眼生得这样浓丽,音色倒是清澈明净得很。 语气不带丝毫的询问探究,反而掺了几分了然的平淡沉稳。但九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尴尬点了头。点完头也不知该进该退,只好杵在原地,充当起了木柱子。那人瞥眼过来,眸底含笑,朱唇微启,也不去管她如何,自顾自地吞云吐雾。 但九此时存了满肚子的疑惑,不得解。她是怎么来了这个陌生时空,又是怎么换了物种成了一只狗,还有那能说人话的美颜猫,穿着五彩华衣的老婆婆,以及现在在自己面前展开的,几乎容纳了另一方天地的神奇空间。 再加上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但九挠着脑袋,长长叹了口气。 特么就没遇见过正常的。 但九很是灰心丧气。她也是看过几本穿越小说的。书里头说了,但凡穿越,都要预先出现一些个异象的,再不济,也得有个镯子啊玉佩啊之类的媒介做引。像她这样无病无灾无凭无据,直接一觉睡过来的情况,当真是闻所未闻。 看来这回家路,颇有些艰难。 但九长吁短叹着,眼前突然罩过来一团阴影。几缕银发拂过她的脸畔,痒痒的。但九眨眨眼睛,抬起头。 少年比她高了许多,此时微俯了脸,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但九见他满脸鄙夷,心里略生疑惑,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下,仍记不得自己曾和这张脸打过交道。 “蠢货。”他扭过脸轻哼一声。 但九觉得这声音和语调莫名有几分熟悉感,暗自猜度着,又将眼光移向少年春花秋月似的脸庞。待看清对方的蓝黄异色双瞳,她心里咯噔一声。 ……不会吧。 可真是见了鬼了。 但九哆嗦着嘴唇,战战兢兢往后退了几大步。将背抵在门上,大口喘着气,满眼惊恐看向眼前的一干人和物。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其实她想问的是,你们到底是不是人? 黑衣男子神情不变,放下手中烟杆,略挑了一边眉角看她。彩衣婆婆则咧开缺了几颗牙齿的嘴巴,咯咯怪笑了起来。银发的异瞳少年越发地不耐烦,朝前跨了一步,向她伸出手臂。但九下意识用力推开,迅速转了身,跑进一片黑暗中。没有目的,只知道一直向前。当下她只想尽快逃离这个鬼地方。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但九跌跌撞撞不停向前,却始终无法冲破这似乎无边无际的黑暗。只那诡异香气一直萦绕在身侧,伴着但九大声的喘/息,愈加浓烈。 模糊的铃铛声响起。响声愈急,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一齐罩过来。但九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这时脚尖恰好绊到了一样物事,她跄踉了两步停下。伸手摸了摸,似乎是个长方形的木箱子。 铃铛声越发清脆,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迅速靠近。但九咬咬牙,翻身躲进了箱子。因着看不见,听觉反而更加敏锐了起来。叮铃啷当的脆响在离她几步远外戛然停住。但九屏住呼吸。 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星光点。那光点飞舞盘旋,逶迤出数道柔和光线,看起来甚是绮丽。但九瞬间就被引了注意力过去,眼光追随着那流连不去的光点,努力瞪大了眼睛,才发现了这光点原身,竟是一只周身泛着荧色柔光的蝴蝶。 这只蝶似乎通晓人意,绕着她身周飞舞了几圈,最后轻轻停在她的手背上。但九这时早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只余满腔欢喜,又生怕惊走了这小生灵,僵直了身子,动也不敢动。 “我当你躲在什么好地方,却原来进到棺材里头了。” 蝴蝶受到惊扰,振翅飞走,迅速不见了。 眼前出现了一双光裸的脚。脚踝上覆着一串铃铛,形状奇异。但九愣愣地抬头。 明明没有光。却又非常奇异的,她能看见他。 银发少年皱眉,再度露出和那只白猫相差无几的鄙夷表情,连带着嗓音里的冷冻指数也是相同的:“真蠢。” ……这下是确定无疑了。这家伙,八成就是那只傲娇的大白猫。 但九叹口气。因着这确定,心里倒不再觉得害怕。转念想到这个人,哦不这只猫和自己见了不过两回,却已经是第三次用蠢这个字眼来形容自己。但九一时怒从心头起,恨不得立时抄起鞋子抽他两嘴巴子。手掌在脚底摸了摸,才想起当时起得急,忘了穿鞋。 心里懊恼不已,却又同时泛起一阵奇怪的感觉,似乎她刚刚遗漏了某个,少年话里的重点。 …… “你,你说什么?”但九终于想了起来,一瞬间就白了脸色。想也不想,直接干嚎一声,向着棺材外头扑腾过去。没料到抬脚太低,重心不稳,脸直接对准少年的胸膛撞了过去。 少年的反应很是迅速,并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形已经堪堪退了几大步。于是伴着一声闷响,但九脸朝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感觉到鼻腔里的热流涌动,但九咬牙。扶一下老娘难道手上会长鸡眼啊! “客人已经来了,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耗。”少年冷哼,转身就走。铃铛哗啦啦一阵乱响。 但九本来是不想跟过去的,却也不愿意和一口棺材共处一室,于是只好揉着肿痛的鼻子,悻悻跟了过去。 第3章 冷酷督主【3】 前路依旧没有任何光亮。但九小跑几步,伸手正好摸到少年的袖角。前方响起一声不耐烦的冷哼,少年却到底没有甩脱开,由她扯着自己的袖子,在黑暗里毫无阻碍地前行。 但九没穿鞋子,行了一段路,只觉得地面凉意,丝丝扣扣渗到脚底,再缓慢沁透全身。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忙将手掌心里的布料又攥紧了些,生怕少年在这未知可怖的黑暗里撇下她。 这段路曲曲折折,似乎没有到达的尽头。但九走得脚痛,正想要求停下歇歇,引路的少年却毫无征兆地止住了步子。但九猝不及防,就这么愣头愣脑地撞了上去。 她低呼一声,为了平衡身体,下意识张开手臂,环住少年的腰。 不用抬头看对方此时的表情,单凭着瞬间僵硬的身体反应,但九就能感知到少年的脸色变得有多难看。她连忙撤回双手,舔舔干燥的嘴唇撑出一个假笑,正要解释两句,黑暗里却突然泄了一丝光出来。 这道光逐渐扩大蔓延,但九揉揉眼睛,终于看清眼前的物事。偌大的厅堂,帷幕珠帘,珍玩古董,漆柱厚毯,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华丽。黑袍男子靠在黄花梨木圆直棍四出头太师椅上,烟雾缭绕,那张不辨雌雄的脸愈发模糊。但九将眼光从他身上轻轻掠过,继续打量满屋子的贵重陈设。 眼睛在这厅堂里绕了一圈,她才注意到东南角的矮榻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男子着苍色便袍,五官英挺,只是唇角处泅了一缕血丝,衬得苍白的面庞,更显出几分死气。但九注视他良久,见他胸口并无起伏,心里咯噔一声,挪着步子,抖抖索索地探手过去。 果真没有鼻息了。 “他他他……你你你……”但九拿眼睛瞪着黑袍男子,慌张得语不成句。对方却只是缓慢吐出一口烟,仍是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头皮一麻,瞬间想到电视里播的那些变态杀人魔,于是赶紧后退几步把背抵上墙面,移动小碎步想瞅个时机赶紧逃走。 这时却没人去管她如何,黑袍男子向少年略一点头,少年便走到矮榻旁,掌心向下,悬在那死去男子的额头上方。 静谧的空间里突然响起一连串低声的吟语。不急不缓,语调悲悯,似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于此同时,从男子额头挣扎出一样泛着柔光的物事,绕着男子身躯飞舞了一回,拖出一条细细长长的轨迹线。 那是一只蝴蝶。 但九张大嘴巴。 更教她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少年嘴唇翕动,翻转手掌,一个硕大的半透明球形气罡笼罩住男子全身。狂风骤起,但九死命抠住墙壁,才勉强站稳身子。气罡的颜色逐渐加深,几乎快要幻化成实体。 少年的神情却突然一变,停止催动气罡,转脸对黑袍男子道:“有人闯进来了。” “无妨。” 黑袍男子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烟杆,向着但九略一挥衣袖。但九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袭来,来不及惊呼,已经身不由己进入那个已经快要成形的球形气罡里。 失去意识前,耳畔传来那人的声音,仍是那样漫不经心的音调:“帮我稳住这个梦境。”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做好了,有肉骨头吃。” 你特么真把老娘当狗了! 但九悲愤不已,握紧的拳头只抬起一半,眼睛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沉沉阖上。 女子和气罡一道消失在空气里。无处不在的黑暗迅速消散,逐渐显露出一座普通宅院的模样。 …… “督主,这里还有一处地牢!” “打开。” “是!” 几句对话模糊响起,然后便是脚步的踢踏声,大力的撞击声,最后轰隆一声巨响。但九趴在潮湿且散着恶臭的地上,勉强拨开额前的乱发,眯眼向着前方看了过去。 “怪物!啊怪物!” 突然有人嗷嗷怪叫起来。 但九一听说有怪物,吓得手脚并用,奋力向着人多的地方爬去。倒不是她不想像个正常人那样直立行走,只是这后背处沉重得很,她试着用手臂撑起身体,好几次过后,只能以失败告终。 那些人却像是见了鬼似的,见她爬过来,慌不迭地向四周散开。 “啊……咿呀……”但九想喊救命,喉头动了动,却只吐出了几个单调的音节。她心里一沉,终于发觉了不对劲,正要抬手去摸后背,眼前长满青苔的斑驳地面上,出现了一双尖头皂靴。 但九止了动作,呆愣愣向上方看去。 男子神情如霜似雪,眉头微蹙,眼光中隐约可见一丝厌恶。他打量她的时间很短,在接触到女子呆愣无助的眼神的瞬间,他偏开脸,转身,对一众属下命令道:“带走。” 风鼓起他身上的玄色大氅,猎猎作响。但九的眼睛完全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如果她没看错,这个人,她之前就已经见过。 她见到他的时候,他躺在那个华丽的厅堂里,已经没了呼吸。 那么这个语调冷淡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男子,又是怎么回事? 眼下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和冲击,又没有丝毫线索和轨迹可解。但九此刻只觉脑袋里混沌一片,想抬起手掌狠狠来两下拍醒自己,手臂却丝毫使不上劲,象征性地摸了摸脑袋,又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她被关进了一辆木囚车,双脚也被沉重铁链锁住,皮肤和锁镣接触的地方,渐渐磨破了皮,血肉模糊。每日里只有一餐,全是硬得可以当砖头砸人的干粮,这样没几天,但九的唇角已经起了好几个血泡,神智也越发模糊起来。 负责看管她的是个虎背熊腰的中年汉子。看向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满满的惊惧和憎恶。此时见她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想着这女子是督主下令要带回京复命的,万不可在他手里出了事,所以当下也暗暗发了急,当夜就偷偷塞了一件大氅和一条烤好的兔子腿进了囚车里。 到第二日再去看那女子,兔子腿已经不见,女子裹着大氅靠在囚车的一角,脸色已经还转了几分。汉子正暗自松了口气,瞥眼看到女子也睁开了眼,直直看了过来,脸上满是感激的神情。 汉子心里一紧,目光掠过女子后背,摇摇头,翻身上马。 在这天之前,但九的情绪一度很低落,当身体已经难受到麻木后,甚至有了破罐子破摔,不如就这样死了的想法。她以为自己是熬不过昨晚的,那条香喷喷的烤兔腿也没能勾得起她求生的*。 直到那道尖细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快醒醒。” 这嗓音相当有辨识度,尖细高亢,且带有几分孩童的稚嫩感。但九瞬间就想到那个身着华衣的老婆婆,于是勉强撑起眼皮。 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预想中的,个子矮矮的,不苟言笑的婆婆。 而是只尖嘴的五彩鹦鹉。此刻它收了羽翼,舒舒服服地趴在一只美颜猫的脑袋上。 看到但九往角落里缩了缩,又缩了缩,白猫舔了舔爪子,不屑冷哼一声。 自被那一阵引力吸入这个世界,但九已经吃了好几天的苦,现下看到白猫,立马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连着猫脸上一成不变的鄙夷神情在此刻看起来也是分外可爱。但九抽抽鼻子,一把将白猫揉在怀里。 对方一怔,然后在她怀里死命挣扎。 但九不管,把脸埋在它柔软的纯白猫毛里来回磨蹭。 早在她扑过来时,五彩鹦鹉已经快一步蹦跶到一旁,此刻咯咯直笑道:“姑娘快松手,伊洲快被你捂得透不过气啦!” 但九后知后觉,红着脸松开手。 白猫摊在地上直喘气,异色双瞳瞪着深黛色的夜空,一脸的生无可恋。 极闹腾了一阵,弄出不小的动静。枕剑而眠的番子却毫无所觉,便连那些站立阖目的马儿,也是睡得香甜。但九这才发现她所处的囚车四周被覆上了一层浅白的膜状物,像是一道屏障,彻底与外界隔离开来。 刚才兴奋过了头,引得锁镣蹭破刚长好的嫩肉,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但九此时不能说话,抱着腿咿咿呀呀了半天,最后叹口气,学着白猫那样无语望苍天,未语泪先流。 “姑娘受苦了。”五彩鹦鹉不知何时已化出人形,依旧是那个老婆婆的模样,“只要帮助那人圆了梦遂了愿,姑娘便能回来了。” 圆梦……遂愿…… 见但九一脸不解,老婆婆再次点头道:“那人以性命相许,向我们求了一个梦。姑娘此刻,便在他的梦境中。” 白猫此时终于顺过气来,低头闻了闻身上的气味,因着嫌弃紧皱了鼻子:“要不是那个讨嫌的捕快突然闯进来,梦境早就结化成功,哪还需要你这个蠢货。” 但九听它又叫自己蠢货,气得牙痒痒,摸了摸光秃秃的脚底板,愈加气愤。 鹦鹉所化的老婆婆看着这一人一猫,目光渐有深意,又捂着嘴咯咯笑起来:“说来也是机缘。也只有姑娘这般纯色的魂魄,才能轻松进入这梦境中,且不会惊扰这梦境的宿主。” 她此时言笑晏晏,跟初次见面时的冷淡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但九心里疑惑,又隐隐觉得她这话里有些不对。 ……如果说她能轻松进入他人梦境,那么,他们能出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姑娘想必也已经察觉了吧。”婆婆似是知她所想,勾起唇笑道,“我们并不是人。” 第4章 冷酷督主【4】 但九虽然心里已经有几分猜度,却万没有想到对方会这样直接坦然,当下也不知道该做如何表示,愣了片刻,才满脸尴尬地抬手摸了摸脑袋,闷闷点了点头。 瞧见她这般动作,身着五彩华衣的婆婆眸光一滞,思绪瞬间被拉扯到某个年数已久的过去。似乎有一人,也曾这样,对着初次见面的少女,满脸不知所措。 “梦境已经残缺,其中的变数尚不可知。只得请姑司厂督来此说出请求时,眼中已是死色。娘在其中周旋,助那人达成所愿。”不过瞬间,婆婆已经收敛心神,缓和了神情,向但九请求道。 不过寥寥几句对话,信息量却极大。但九觉得以自己的脑容量和反射弧,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消化对方话语里的所有资讯。不过眼下她倒是抓住了其中重点,简明扼要提了两个问题。 ——没有别的方法来修补梦境了么? ——那个人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趴在地上的白猫丢了俩白眼球过来:“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修补梦境需要再度施法,能量异动会惊扰这梦中的宿主。假如让他察觉自己身处梦中,这梦中所有事物都会毁灭消失,不仅是你要玩完,我们也要受到术法的反噬。” 总结下来就是,修补梦境这事就算摊在她头上了,除了这样,别无他法。 婆婆这时已经重新变作了鹦鹉模样,动作轻巧地蹦跶到白猫脑袋上。白猫竟然没嫌弃它爪子上的泥星,一副再自然不过的乖顺姿态。五彩鹦鹉尖声尖气对她道:“那个人的心愿,很简单。” 便是能向喜欢的女子,剖白心迹而已。 天色隐约露白。一猫一鸟再无多话,迅速消散了身形。木囚车四周的屏障也开始褪去。 “啊喂你们还没告诉我他喜欢的人叫什么名字啊!”但九在心里着急大喊。 半空中传来人声,荡起圈圈模糊回音:“半之。那个姑娘叫半之。” 啥?半只?半支?还是扳指? 还真是奇怪的名字啊。但九还想再问清楚,却听得旁边马儿清脆打了声响鼻。 天亮了。 此处深林蔓延,山雾重重,偶尔听得一两声鸟鸣,更显凄清静谧。幸好地势不高,径路也还算平坦,只是地面因着霜冻很是容易打滑,所以车马一路都行得异常缓慢。 车轮缓慢转动,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此刻但九裹着大氅,摸着鼓鼓的肚皮,一脸满足地靠在囚车的木栏上。后背处依然沉甸甸的,她勉力抬起手臂大概摸索一番,隔着几层衣料,凭触感应该是鼓鼓囊囊不规则的一团。 原来是个驼背啊。 不仅不能说话,还是个驼背。但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腕是近乎病态的细瘦,尖长的指甲里满是泥污。 很明显,这并不是她自己的身体。 想想也是,她当然不能凭空出现在这里,必须得有个现成的身份依附上去才不会惊扰到梦中人。现在看起来她的运道实在太背,好死不死竟然穿到了这样的身体里。不仅身有残疾,眼下还失了自由。 连行动都受控,要帮助那人达成心愿,显然困难重重。 但九突然就想起那天在这梦境中恍惚醒来时,那个向她缓步走来,墨发深眸的男子。她从没见过那样一双安静冷漠的眼睛。 眼神辽远,却又杀机毕现。 那时听见有人唤他督主,又见他头戴垂绦毋追冠,一身圆领服带蟒补,且他一众手下都是圆帽罩甲,直身皂靴。但九曾有段时间很是痴迷厂花先森,现在见到了他们这身制服,真是打心眼里觉得眼熟。 如果说当下的处境就是一团揉乱的毛球,那么现在她已经准确捋顺了其中一根线头。 这个用性命换取一个梦境的男子,应该就是东厂的现职老大了。 在盘绕山路行了小半个月,终于进入平坦官道。屋舍人家渐渐多了起来,老远瞧见这一行统一制服面容肃冷的队伍,都是关门闭户,避之不及。东厂替皇帝办事这么多年,向来秉持着宁可杀错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办公原则,手段毒辣狠厉,说是骇人听闻也不为过。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头百姓,凡是被请进东厂喝茶的,十有*都会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偶尔个把跑得慢的,瞥眼看到半卧在囚车里的女子。下意识地张嘴尖叫,却又立即拿手死死捂住嘴巴。那声尖叫便如同夭死的初生儿,突兀地断截在半空。 是夜终于进入少城,番子领了命令,包下整个客栈歇脚。掌柜的说话直哆嗦,引道时还连续摔了好几个跟头。他心里不知这帮活阎王为何不去驿站,却非要来做他这里的生意。上房下房全都仔细打点妥当,连着马匹的草料也备得比往常丰厚。 天色已暗。掌柜的站在马棚旁,只能模糊看见木囚车里缩成一团的瘦弱身影。他低低叹息一声,摇摇头转身走开。 半卧在囚车里的少女却丝毫没察觉到他叹息声里的惋惜,因着终于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菜,但九很是高兴。 马棚里虽然气味呛人,却也好歹算是有个遮风避雨的场所了。她把大氅铺开盖在自己身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四周都是马儿进食发出的沙沙声。少女在这阵温柔的轻响里,极快地睡着了。 客栈二楼临西南角的窗户也在这时轻轻阖上。 司暮并未回身,只沉声吩咐道:“带她来。” 但九此时已经畅游在美梦里,突然听到有人恶声恶气地唤她,她猛地一惊,立即醒转。 番子正抬手卸了她的脚镣,手法挺娴熟,半点没碰到她的皮肤。 但九不明所以。番子却已经另拿了条沉重锁镣来,咔擦一声卡在她的腕上。不待她反应,已经拽起链子的另一头,半拉半拽地引着她进入客栈里。 她站在铺着厚软织毯的里屋内,低头看看自己满是泥污的赤脚,局促地向后缩了缩身体。端坐在桌前的男子已经换作便装,灯光倾在他的脸上,眉眼英俊非常。只是神情依旧如初见那般森冷,迫得人不敢随意亲近。那双狭长眼眸略停留在她身上,时间短促,几乎是下一刻就将眼光不着痕迹地移开。 “查到了?”他语调冰凉,并无任何情绪。 跪在他身后的两个番子立即拱拳回道:“属下在其余苗寨里打听了几日,收集来的消息虽然零散,却是都大概相同的。这个怪……这个女子的来历,的确是和邪教有关。” 苗疆之地多巫蛊之术。虽然自古便有,却因着禁忌颇多,一向只在南方乡村中小范围流传,又大多是用于治病祛毒,所以从不得朝廷重视。这样过了许多年后,蛊术已经不知传了多少代。 若正常发展下去,该是继续维持两方平和才是正确剧情走向。却有个颇有野心的巫蛊传人,偏偏不走寻常路,用蛊毒控制了一大批普通民众。随着越来越多人的加入,南教的势力逐渐壮大起来。 像是张巨大的蛛网,普通人一旦沾染上些许蛛丝,终生就再逃离不得。 少女便是受害者之一。因是冬季出生的八字纯阴人,自幼被教中人掳来,充作养蛊的天然容器。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整十年,每日每夜都要忍受蛊虫钻心噬骨的撕咬。 死于蛊毒的人数越来越多,积聚的恶灵不散,在此处停留不去,每到无月之夜,凄厉哭声震天,教活人听了遍体生寒。教主也深受其扰,最终想了个阴毒的法子,将恶灵引入蛊,再种入少女体内,游荡的恶灵得到依附和鲜活的血肉,终于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被恶灵吸食掉精魄和血肉之后死去。 但是出乎他们预想的,少女竟然和这些封入蛊内的恶灵一齐存活下来了。 七天后,地牢的大门终于打开。即使是见惯了血腥残酷场面的人,看到眼前的场景,也依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少女艰难地抬起脸,睁着纯黑的眸子看向他们。良久之后,她展开笑颜,缓缓向他们伸出手。 那些人却嗷嗷怪叫着,慌不迭地关闭牢门,逃开。 自此后,地牢的门一直紧闭,再没人去谈论有关于这个少女的话题。渐渐地,这个以怪物为自身代名词的少女被众人遗忘。 直到南教被灭。 听完下属的回话,司暮点点头示意他们退下,并不做其他指示。于是燃了炭火的偌大屋子里,只剩了但九被动待机。她心知肚明眼前的男子是个杀人如麻的狠角色,要杀她简直就跟玩似的。 所以她一直低着头,下意识抗拒和对方有任何眼神接触。屋子里静了片刻,然后就是椅凳抽动,衣料摩擦,还有越加靠近的脚步声。 “脱衣服。” 哈? 但九愣愣抬头,正好迎上对方带了几分思索意味的眼神。 第5章 冷酷督主【5】 南教教众行踪诡谲,他布下人手暗中排查追踪了数年,才终于在巴蜀之地探得一丝行迹。苗寨之中联系紧密,警惕心极高,外人进入后不过片刻,各相邻寨子已经互相通知警戒。所以要查到教众的真正据点,可说是无从下手。 彼时司暮秉烛思考了一夜,到了天亮时分,换上普通人衣物,只身进入苗寨之中。 再三月,终于接到督主指示的东厂番子整顿人马,一举攻入苗寨。血洗之后,寨中已无活人。司暮站在其中,寒潭似的眸子因着杀戮染了几分凌厉的光。番子们大多是他亲手训练,做事很是仔细,此时稍喘匀了气,便开始地毯式搜索。 然后就发现了那一处隐秘的地牢。以及那个怪物一样的少女。 此刻炭火正足,熏香悠悠,屋内暖意融融,恍如初春。少女傻傻看着玄衣男子,似乎对男子刚说的那句话很是疑惑不解。 司暮默了默,略皱了眉,语气仍然冷冷:“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帮忙。” ……哈? 但九感觉喉头发甜,几乎要喷一口老血出来。 在听到前一句的时候,她还暗自窃喜,以为男子会说些类似于“觉得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之类的话。没想到对方的语言逻辑完全脱离了正常范围。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要么她自己脱,要么他帮她脱。 但九暗暗磨牙。偏偏眼下还不能直接和他撕破脸,万一惹他炸毛了,自己这条小命可就直接交待在这了。莫说以后这男子的心愿能否达成,这个梦境中的所有事物是否还能存在,她都是再不能回去了。 想不到这不由地一个激灵。她还想着等脱离这个梦境后想办法回去原来的时空呢,可不能在这里折了性命。 眼下只能先装傻充愣,顺着他的意了。 幸好满脸都覆了泥污,所以即使她此刻心里翻江倒海了几个来回,面上看过去也依旧是木木的,似乎仍只是在费力消化男子话里的意思。 除了皇帝,司暮还没有这样耐心等待过一个人。见她仍没有动作,他眉头一蹙,想着恐怕她是连人语都已经听不懂了,索性自己动手来得利索。 少女却在他要行动的前一刻,将手抖抖索索地抚上了腰间的裙带。正是寒冬,她身上的衣物却削薄,脏污遍布的布裙沙沙落地,少女抬起手臂护在胸前。 大概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原因,衣衫包裹下的皮肤很是白皙,更有纠结却漆黑的长发蜿蜒散落,衬着那单薄的身体更显脆弱易碎。 屋内烛火朦朦,炭火虽烧得足,这具青涩的身体仍在轻微地发着颤。但九把牙齿咬得咯吱响,才勉强平复了胸口翻涌起来的各种杂陈情绪。她现在是这具身体的操控者和主观感受者,虽然被看光光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那如潮水一样涌来的羞愤和委屈,却仍是时时刻刻都能将她淹没。 男子的注意力显然都在她的后背上。但九低着头,看他鞋尖一转,一角衣袍轻轻擦过她□□的小腿,触感滑腻又冰凉。 她后背的情况远比他想象得严重得多。因着负重多日,少女瘦弱的脊背微微弓着,不过是寻常站立的姿势,却比普通人要辛苦得多。安静屋子里都是她微微喘气的声音。 除此,还有突然在静谧夜晚里想起来的笛声,曲调怪异,时近时远,只教人莫名觉得脊背发凉。不知从何处刮来的一阵腥风,吹得灯火猛烈摇曳,屋内事物陈设的倒影都因此摇摇晃晃,像是什么张牙舞爪的怪物。 笛声越加缥缈,屋内却又响起让人头皮发麻的沙沙摩擦声,有什么东西,贴着地面,迅速地滑行过来。但九吞了口唾沫,大着胆子抬起头。这一眼看过去几乎要吓个半死。 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蛇,蛇目猩红,蛇身交缠着黄绿相间的环纹,紫红的信子不停吞吐,眨眼间就要滑行到她脚边。但九几乎要张嘴尖叫,那远方的笛声却突然拔高了声调,大蛇也出乎意料地调转了方向,爬进了桌几和墙壁的死角里,隐没了身形。 “穿上。”衣裳兜头罩住但九的视线。她心里惦记着那条随时可能出来咬她的大蛇,套衣裳的手抖得很是厉害。 窗外响起番子低低的声音:“督主?” 话音刚落,笛声戛然而止。司暮眉间一挑:“有异。或否是南教余孽,追过去。” “是。”窗外人简短应了,脚步声急促远离,四周又静了下来。 但九折腾了好一会,终于勉强套好了衣裳。缩着身子退到男子身后,又拽了拽他袖角,示意他往桌几那边看去。那么大的一条蛇,他也应该看到了,可却全不在意,只凝眸注视着前方,似乎在等待什么。 啪。 灯火毫无征兆地突兀熄灭。屋内陷入死寂的黑暗中。 窗口传来一声巨响,几道黑影裹挟着疾风,直取男子方向。 光源消失的瞬间,出乎自己意料的,但九极快地适应了突如其来的黑暗。想来该是这具身体常年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中,早就习惯了在黑暗里视物。因着视觉没有出现任何盲点,所以她在黑暗中依然清晰捕捉到了男子嘴角微勾起的轻蔑笑意,以及长剑出鞘时,剑身上映出的一抹清冷月光。 人影缠斗在一起。都是极快的身手,招招要取对方性命的架势。不时传来一声闷哼,还有人跌落地下发出的沉闷声响。但九缩在床边上,看地上渐渐躺多了横七竖八的尸体,血腥气直冲鼻端,她终于受不住,弯着身子大声呕吐起来。 这番命博倒是结束得挺快。男子执剑站在里屋正中,胸口未见剧烈起伏,眼光四下逡巡,确认着可还有活口。注意到那少女扶着床柱不住地干呕,眉尖一蹙,略顿了顿,还是向她走了过去。 但九早就吐得苦胆水都出来了,这时再没什么可吐的,只靠在床边上难受地哼哼。听到脚步声,她下意识抬起头,正好看见那条隐伏在死角的大蛇如闪电般窜出,张开大嘴用力咬在了男子的小腿处。 她瞪大了眼睛。 男子面上并不见任何慌张,反手掷出长剑,剑尖正好钉在蛇身的七寸处。大蛇扭曲身体挣扎了片刻,终于死僵不动了。男子默然站立了一会,身形微晃,就那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司暮瘫倒下去后,但九才终于从呆滞状态里回过神,她这时已经被一连串变故吓得双腿发软,几乎是用的爬的到了桌边。幸好火折子还在,她颤着手点燃纱龛里的蜡烛,四下里终于重新亮堂起来。 但九这时已经没心思再去看那些死相惨烈的尸体,她一骨碌爬到司暮身边,紧张查看他的伤势。他是这个梦境的宿主,要是他死了,这个梦就失了支撑的源本,她会和这里所有的事物一齐消失掉。 她想要活,就要保他不死。 顺着咬破的裂口把小腿处的衣料撕开,两个血洞狰狞,伤口附近的皮肤已经肿胀起来,泛出斑驳的紫乌色。但九倒抽一口凉气,心里又慌张起来,一时没了主意,只愣愣去看男子。 男子微睁着眼眸,眼光恰好对上她的。里头不见丝毫慌张和痛苦,依然冷冷清清不露丝毫情绪,和初见时一般无二。 “杀了他。” 身受重伤的黑衣人躺在地上,在垂死至极突然睁大眼睛,抛过来一把匕首,向着但九哀求道,“你和我们是一样的。杀了他,你就自由了。”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力气耗尽,头歪向一边死僵。只是双眼仍大睁着,带着愤恨和不甘心。 但九低头,拿起那把匕首。刃尖极薄,极锐利。 司暮观察着她的举动,眸光微凝。 少女毫不犹豫挥刀,布料割裂的声响短促响起。她割下裙边,包扎在男子伤处的上方。接着在血洞处划下十字切口,用力挤出其中毒血。幸好司暮在被咬伤之后就没有做大动作,否则会加剧毒液在血液里的扩散。 中了调虎离山计的番子们终于察觉不妥,急匆匆归来时,正巧看到这幕。 从不让外人碰触身体的督主,还有被他们称作怪物的少女。少女处置伤口的手法熟练,不时抬头观察一下男子的脸色,表情专注又关切。 彼时但九见挤出来的血色逐渐变作鲜红,大大松了口气。只是男子的唇色仍是青白的,想来仍是伤及了内里。她着急站起来,双腿却已经麻软不听使唤,扑通一声,膝盖着地,又重重跌在了地上。 她疼得眼泪都掉下来。心里却清楚眼下没有哭鼻子的功夫,于是拿袖子胡乱抹了两把脸,捶了捶双腿,咬牙站直身子。 桌几上笔墨纸砚俱全。她抓着笔写下大大的两个字:大夫。想了想,又在下面加了一个字。 快。 其中两个番子对她点了点头,迅速往外头奔去。 做完这些的但九终于放松神经,伏在桌面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第6章 冷酷督主【6】 司暮足足昏迷了三日夜才醒来。 彼时正是夕阳斜照的时分。浅薄阳光淡淡染了他的眉宇鬓角,他茫然睁开眼睛又闭上,这样来回了几次,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大概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神情也已经回复往常的冷清,只是嗓音还略有几分沙哑:“可查到了?” 守候在侧的番子立即抱拳回禀:“尸体的手臂上都纹着双头蛇图腾,的确是南教余孽。或另有同党,但来者尽数死绝,已无线索可查。” 这些全在司暮的预料中。南教教众甚多,定当有一部分趁乱外逃的。山路空旷,他们容易暴露行踪不好下手,所以从山里一路跟了过来,待用调虎离山以为他松了戒备,便破窗而入。 他的确是疏忽了。否则也不会将那一直隐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巨大危险抛诸脑后。 “之前镇里最好的大夫已经来过。督主体内的蛇毒已清。大夫说或有残余,也无大碍,只这几日静心调养便好。” 番子的平板语调里略带了几分讨好。司暮微点了头,正要从床上坐起,手臂略一使力,却觉得袖角沉重非常。他觉得莫名,顺势低了头看过去。 少女把脑袋靠在床沿上睡得正香,脏兮兮的脸畔和衣裳,只有一截从领口露出来的脖颈,细瘦又白皙。仿佛是做了什么好梦,她无意识地砸吧砸吧嘴巴,脸上露出满意神情。 即使是在睡梦中,她的一只手仍紧紧攥着他的袖角。 “督主昏迷的这几日,这女子一直在旁看护着。属下们来赶她,她也不肯走。” 番子悄悄观察了一下顶头上司的脸色,一边暗自揣测着,一边小心翼翼说明情况。大夫到来后,查看了司暮的伤势,也是吃了一惊。这样迅猛的蛇毒,在中原地带本该极罕见。幸好先前的处理得当,蛇毒没有在体内散开,才堪堪保住了性命。那怪物一样的少女躲在幕帘后,听着大夫如此说,脸上也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在此后,更是日夜守在司暮身旁不肯离开。 如此,番子们也不忍再来赶她。 但九在男子床前守了三天。男子的脸色终于回缓,惨白的唇也终于有了几分血色。她心里欢呼一声,想着自己的小命也算是保住了,几天来绷紧的神经彻底放松,屋里又暖和得很,所以一不留神就睡了过去。 这样到了半夜,她迷迷糊糊醒转,像是前几天那样先起身去查看男子的情况。先用手背贴了他的额头,又听到他呼吸平稳,她满意地收回手,又去到桌边倒了盏温茶过来。 拿手指沾了茶水,抹在他干燥薄削的唇上。他之前一直高烧,因着脱水嘴唇裂开了许多细口。她就想着这么给他润润嘴唇,他也应该会感觉舒服点。 临街的那扇窗户开了一角,泄了一丝如银的月光进来。 男子蓦然睁开眼睛。 但九手一抖,差点打翻茶水。 他的眼睛清明一片,根本不像是刚清醒过来的样子。且眼光清冷赛过这冬夜月光,似一把锐利的刀。看得但九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两人大眼瞪小眼,距离亲近地互看了一会,少女突然耷拉着肩膀,摇头晃脑叹了一声。 人已经醒了,她已经没理由再赖在这。一想到和这暖烘烘的屋子分别在即,但九肉疼得不得了。硬着头皮磨蹭了一会,无奈男子的眼神太有压迫感,她终于恹恹起了身。 “去哪?” 男子开了口,音调和眼神一样冷。 但九等了太久,本来已经没指望他会开口,这下他突然发问,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张嘴想说话,嗓子里却只挤出来几声“啊啊”的单调音节。她站在原处愣了愣,然后索性执起他的手,在他手掌心写了简单的一个“车”字。 司暮的手常年握刀,从不曾与人这般肌肤相贴过。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微凉柔软触感,还有少女指尖游走引出的些丝痒意,他逐渐沉默下来。 看对方再度沉默了,但九耸耸肩,把双手拢在袖子里,苦着脸往门边走。她期盼着木囚车里的那件大氅没被人收走才好。 司暮看着她拐出里屋,然后门扉开阖,轻轻的吱呀两声。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他此刻却再也睡不着。 反正睡不着,索性重新梳理一下关于这个少女的信息点。 被关了十年,已经不能说话,却听懂人语,还会写字。准确地知道急救方法,以及之后发出的请大夫熬药之类的指令,全部有条不紊毫不疏漏。 刻意让属下在她面前说出打探到的身世,他在旁观察她的表情,有惊讶,有恐惧,有同情,生动十足。他中了蛇毒,她在选择救他的同时,也选择了留下。明明她可以像那个杀手说的,杀了他,就可以重获自由。 她身上疑点重重,眼神却丝毫没有戾气。 是这样矛盾的人。 因为司暮有伤在身暂不宜行动,所以回京复命的行程暂缓了几天。但九因为救人有功,待遇也明显提升了好几个档次。从气味难闻的马房到铺着柔软被褥的独立客房,连着手镣脚镣等等限制她行动的器具,也一并摘了去。 此刻但九泡在热气缭绕的浴桶里,舒服得直叹气。虽然刚刚那个店小二嚎得就跟见了鬼似的,倾倒的热水泼了她半身,却也没怎么影响到她的好心情。水气氤氲,屋里又极安静,但九在这难得的祥和里昏昏欲睡。 耳后却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但九一个激灵,神智清醒了不少。突然手臂一阵难耐的痒,她低头去看,手臂的皮肤下不知怎的凸起了好大一个包。她吃了一惊,想伸手去摸,那个大包却迅速移动起来,顺着手臂脉络一路上行移到了背后。 于此同时,整条手臂的经脉暴突,青紫交错,恐怖非常,连着指甲也隐隐泛出黑色。 但九想张嘴尖叫,喉头却因为恐惧收紧,半个音节都发不出。那声响在耳后持续不断,且声音越来越大,但九终于听清了,那是个什么物事在发出浑浊不清的沉重呼吸。 她想到自进入这个身体后,除了司暮外,每个看见她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会露出惊恐莫名的表情,包括刚才那个进来倒水的店小二也是……看来她的后背,应该不仅仅是个驼背这么简单。 软着腿从浴桶里出来,简单擦干了身体,但九哆嗦着来到铜镜前,半转了身子,将后背露了出来。 那日夜压迫她的重物看起来像是个巨大的不规则状的瘤子,已经半角质化,整体呈深浅不一的暗朱色。从瘤子的四周延伸出来细细长长触角似的东西,全部深深扎进后背的皮肤里面。 沉闷的呼吸声仍在她后背徘徊。但九大着胆子,用手指轻轻按了按那个巨形瘤子。 本来蛰伏在她背上,似一团死物的瘤子当中突然伸出数条触角,只瞬间就把她的手指牢牢缠裹住。触角的力气奇大,拉扯着手指往背中间去。于此同时,那瘤子正中裂开了一条细口。 但九瞪大了眼睛。 她清楚瞧见了,细口逐渐扩大,相互交错的两排利齿显露出来。腥臭浑浊的气息几乎是瞬间就吞没了她。 但九已经不能动作。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人始终要用那么惊恐憎恶的眼神看她,也终于知道了他们口中的怪物,原来说的就是她。 静谧夜晚里,突然响起一串颤抖的尖叫。 彼时司暮正坐在上首看着从京都送来的密报。听到那一声扭曲至极已经不似人声的惨叫,眉头猛然蹙紧。 一脚踹开客房的门,他便看到幽暗灯光下,那少女侧对着他,赤身蹲在地上。后背上巨大的肉瘤因为尝到了鲜血而兴奋起来,刺激着寄生在少女体内的蛊虫迅速游走,她的皮肤下凸起无数个经脉狰狞的血红色鼓包,膨胀又缩小,像是要破开皮肤的怪异眼球。 少女听到脚步声,一边抽噎着一边把脸缓慢抬起。 她的表情,像是溺在大海中,在找寻唯一的浮木。 “救……救我……” 眼泪模糊了视线,但九已经看不清来人是谁,她只是凭本能地站起来,艰难地抬脚,向着他走去。她的牙齿因为极度恐惧已经咯咯打颤,声带因为长期不说话早已经嘶哑不堪,那从喉头挤出来的求救声轻微到几乎没有。 但是司暮却听见了。 但九的状态已经临近崩溃,她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想要尽可能抓住任何可以让她感觉温暖的物事。 司暮恍神。 在那个昏暗的地下训练所,他和曾朝夕相处数年的同伴须以性命相博,才能争取到只有一个的存活名额。最终他用一剑洞穿了同伴的胸口。同伴倒下去的时候,也曾这样颤抖地向他伸出手。 胸口翻涌的软弱情绪让他几乎站立不住。他只能用长剑勉力撑住自己的身体,在血腥气味充斥的四方空间里,亲眼看着同伴的眼睛消散了生命力。 在丢弃了某些被称之为人性的情感后,他成了个为了存活下去,不择手段的怪物。 第7章 冷酷督主【7】 “回了京,我给你找大夫。” 来人的嗓音冰凉,他手心却温热。这样奇怪的反差,但九却觉得安心。情绪逐渐平稳下来,那些张牙舞爪的触角缩进了肉瘤里头,在身体各处游走的红色鼓包也消褪了下去。覆在她脸上的青紫经脉逐渐变浅,终于能见那苍白的脸,纯黑的瞳仁。 但九记不清自己如何睡了过去,醒时屋中仍是黑漆漆一片,她起身打开窗户,天上一轮孤月悠悠,映照出她呼吸的热气变成白色的气团。她想起在镜中看到的那蛰伏在她后背上的东西,因为尝到了宿主的鲜血,散发腐臭气味的肉瘤开始缓慢蠕动,变形。 被层层包裹在最里层的一双血红瞳仁露了出来。那长着两排尖牙的裂口同时向两侧向上,拉开。 它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在笑。 全身的血液冲向头顶,手脚和胸口却越发觉得冰凉。但九此刻脑袋一片空白,只能做出最本能的反应。她捂住眼睛,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尖叫起来。 她的后背上,住着一只魔鬼。 但九在暗夜中静默。后背背负的重量在逐渐增加,她佝偻着身体,站立的姿势像个老太太。与这具身体共生共存的东西,已经表现出了对宿主血液的高度兴趣,说不定某一天,它就会控制不住进食的*,吞吃掉少女的身体。 会不会迟早有一天,那些触手会像海藻一样,紧紧缠住她的脖子,无处不在,无法逃脱。 司暮的那句承诺,给了她一线希望。假如真能有传说中的回春妙手,将这东西和身体剥离开就好了。即便不能,就算是暂时维持两方力量的平衡也好,她需要时间去找到那个不知道尚在何处的姑娘。 西南角的上房仍亮着灯。司暮端坐桌前,手执着那份密报,眸光越发冰冷。 皇上一直不肯册立太子,几位皇子间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其中的三皇子深谙为子为臣之道,又颇会察言观色,因此最得皇上青睐。近日三皇子探知皇上常为龙体衰劳忧心,特意引了一个道人去到宫中。道人奉出一颗丹丸,皇上服了,果见好处,立即龙心大悦,留了那道人住在宫中。此后那道人又言中皇上几处心事几回吉凶,自此皇上便将他奉为上宾。 那密报上说,皇上每夜必召数位嫔妃同来侍寝,同时服用的丹丸数量逐渐增加。近来龙颜已显出憔悴之状,性情也越发暴戾。早朝时五皇子参了那道士一本,指他用妖术惑乱圣心。皇上听罢,冷冷一笑,当即下旨要了亲生儿子的性命。 百官震动。由此,人心惶惶,朝堂之上再无诤臣忠言。 司暮垂眸思考片刻,将那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对折,然后用火引燃。 东厂从不参与任何皇子的夺位之争。他们唯一的效忠的,就是当今的皇上。司暮已经顾不得自己体内的余毒尚未彻底拔除干净,当即唤来番子指示,整顿车马,半个时辰后上路。 但九仍被收进木囚车里。跟梦境一开始相比,她现在的境况已经好了很多。洗了澡,有干净暖和的衣裳,不知是谁吩咐下去的,车里还被铺了一层厚软的毛垫子。她披着大氅坐在里头,当真比骑马要舒服许多。 自那次因着刺激意外发声后,她已经知道这具身体的声带没有受损,只是多年未开口说话,身体反应陌生得紧。只要多加练习,日后和人进行交流对话应该不是问题。于是每日她除了吃喝睡,必定要花几个时辰清嗓发声。练习的过程非常痛苦和单调,但九时刻都在放弃和继续之间挣扎。看管她的汉子也很痛苦,每天都要听那嘶哑晦涩的声音重复无数次咿咿呀呀,他恨不得拿块布把少女的嘴堵上。 进入京都的前一晚,司暮又收到一封密报。密报上说皇上不仅金口亲呼那道人为“丹阳真人”,前几日还封了道录司的官职与他。朝中几项大事的决策,也是由着那丹阳真人龟卜卦签得来。 在灯下思索良久,司暮将纸张如往常那般烧了,又唤了番子进来,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番子领命,垂首退出。 这夜他们停在郊外的深林之中。为什么没有着急进入城内,司暮自有他的打算。本是名不见经传的南教,却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崛起,时间轨迹还和储位之争正好并行。且围剿南教的过程并不艰难,那些教众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连着那位教主也并不如传言那般手段诡谲高明。他的脑袋被割下之后,脸上仍保持着惶恐惊惧的表情。 声势颇大的开场,结尾却异常仓促和简单。司暮不得不怀疑,南教,只是躲在暗处的指挥者随意丢弃的一枚棋子而已。把他调离京城,恐怕才是对方的真正用意。 自客栈那次,对方一直没有再动手。所以司暮索性在进入京都之前,再给对方一次机会。 眼下已经是夜半。深林中唯有朔风刮过树叶带出的簌簌声响。 如此安静。倒是出乎他的预料。 他开始怀疑,对方指向的真正目标,可能并不是他。 司暮在风中默立片刻,正要抬脚进到帐篷,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乘着夜风,悠悠入耳。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果然这段时间的努力没有白费。虽然一时想不起后面的词,虽然时常有停顿,但这些都丝毫没有影响到但九喜悦的心情。想到现在发声已经不成问题,不久后还能进京看大夫,所有恶劣的情况都在逐渐变好,乐观派的但九觉得自己要完成任务,指日可待。 她高兴得过头,好一会才注意到囚车旁站的人。对方已经不知道在这里看她摇头晃脑念念有词了多久。 但九自觉脸上有些烧,好在夜里也看不见。她愣了愣,才想起了什么,大着舌头对他说:“谢谢。”上次多亏了他及时出现,否则她会变成怎样,她想都不敢想。 “嗯。” 对方应了一声,不知是表示听到了,还是愿意承她这声感谢。但九只能干笑笑,铺开大氅披在身上,潜台词就是我要睡觉您请自便。 “为什么救我?” 但九已经蒙住脸躺了一会,四周静悄悄的,她以为他已经走了。乍听到他问话,她有些吃惊,睁了眼看过去,男子仍站在车前,阔肩窄腰的身形,还有如同嗓音一样,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的眼睛。 她没有立即回答。总不能告诉他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场梦而已,他要是死了她也得陪葬吧。 “唔。因为你没有杀我啊。” 她咬字仍很费力,虽然离着字正腔圆仍有段距离,但是已经能正确表达出自己想说的话。其实她也很想知道,南教被灭,蛊坛被毁,所有与南教有干系的人和物都被剔除,为什么只有她被独独留了下来。 男子却仿若没有听到,略一勾头,如同来时一样,沉默离开了。 如此,一夜相安无事。 转天便进了城。车马分作两路,司暮独身进宫,其余番子带着但九先回府里。京城往来行人熙熙攘攘,司暮预先考虑到但九的形象可能会引起骚动,早就腾出一辆轻便马车来安置她。此刻但九掀开帘子一角,满脸好奇看那些随着行进迅速后退的精美建筑和热闹街景。 马车直接驶进了府。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却少见人迹,身处其中总有种阴森森的感觉。番子领着但九等了一会,才从后罩房里出来一对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人。老人年纪大了,耳朵眼睛都已经不太好使,番子提高嗓音说了好几遍,老人才恭敬点点头,带但九去到偏房安置。 司暮去了一日,未回。两日,仍未回。但九心里惦记着他说的找大夫的事情,且这府里除了不跟她说话的番子就是听不懂她说话的老人,她想打听那个不知道名字是半只还是扳指的姑娘都无处下手。她这副样子也没办法出门,只能干等在宅子里,着实急人。 彼时司暮正立于上书房内,向皇帝呈报剿除邪教的若干情况。皇帝龙颜大悦,赏了他若干物事,又微笑道:“朕前几日神衰不振,真人听闻后,特意沐浴焚香,闭门不出为朕祈福驱邪。若不是如此,本该引你二人见见的。你们都是朕最为信任之人,该当通力合作,为朕稳住这大好江山。” 将江山□□交给一个道士…… 司暮脸上神情不作变换,恭顺行礼,应了。 皇帝抿一口丹阳真人特配的药茶,状似不经意般问到:“如你所说,那南教中人已经尽数死绝了?” 司暮短暂停顿了一下,然后垂首拱拳。 “回皇上,南教中人尽灭,无一活口。” 第8章 冷酷督主【8】 府里虽十分冷清,但九却仍觉得挺快活。管家的老夫妻因着老眼昏花,一直只当她是个天生驼背的,又见她年纪小,话语眼神里便都透着几分可惜几分疼悯。前几天老管家从外头采买回来,特意给但九捎了一包糖果。包在油纸袋里头,小小的,不规则的圆形,外头裹着白白的糖霜。味道甜腻,嚼起来很是粘牙。但九高兴地谢过,又舍不得立即吃完,只在每日午后的闲暇时光里,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大门边,边嚼着糖边等司暮回来。 司暮离京已经不少时日,东厂事务多有积压,他停留其中各做处理安排,过了好几天才得空回府。京都的寒风刺骨,他执意策马独行。哒哒的马蹄声敲在石板路上,激起一连串的回音。 他已经派人去查探那丹阳真人的来历出处,还有对方近来的行踪去向,可和三皇子有重叠之处。想来不出几日,就会有结果出来。那道士是真的世外高人,还是另有不可告人的图谋,一切都未可知。 回府已是深夜。正房亮起灯光,管家的老夫妻和番子送来热水和便服,又如进来那般,安静退下了。 但九原来是沾了枕头不到三分钟就能呼呼大睡的类型,自知道自己身后蛰伏着那个鬼东西后,她就害怕它会趁她熟睡无觉,用触手勒死她然后饱餐一顿。而任务还没有完成,她显然还不能这么憋屈地死掉。于是乎压力骤增,夜里即使有些小动静也能立马警醒过来。如此反复多次后,但九觉得自己隐隐有了精神衰弱的前兆。 今夜也是如此。她在梦中惊醒,听了半刻逐渐平稳的心跳,睡意已经全无。索性披衣下床,去把半开的窗户合上。眼神顺势往外头一瞥,却见到一直无人的前院正房亮起了灯光。 莫不是司暮回来了? 念及此,但九很是兴奋,胡乱套了衣服和鞋,急吼吼地奔出门。正房门前也不似往常有番子守着,她一巴掌推开门,正好和里头正穿着里衣的某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因着刚刚沐浴完,男子散了濡湿的长发,冷清的眼睛也染了氤氲湿意,面容看起来不似平常那样不可靠近。但九咽了口口水,把视线下移。没有丝毫多余赘肉的精壮身材,腰线劲削,脊背挺直,还有在腰腹之中起伏连绵的肌理……啧啧,这要换作现在,得在健身房练多久啊。 那么借着往下……但九猥琐的眼光一闪而过。如果她没有记错,东厂人员都是没有小辣椒的。史料上记载,有些朝代的太监是要鸡飞蛋打啥都不留的,有些则是可以保全小辣椒完好的……不知道司暮,算是哪种情况。 男子在但九浮想联翩的目光下淡定地穿好中衣和外服。屋内燃了炭火甚是温暖,他只着了松敞的苍色长袍,赤脚站立在厚毯上的样子,像是干净俊美的青年书生。 但九看他去到桌前坐下,自顾自地铺纸研墨,权当她是透明的一样。 却也到底没出言赶她。 于是她腆着脸进到屋里,学着他那般把鞋脱了,盘腿坐在毯子上,只等他忙完,再来问问请大夫和那个姑娘的事。 墨色已细润。司暮提笔,眼光偏过纸张,轻轻停留在离他几步外的少女身上。他自进府后,便看到门边摆放的那个小小竹凳。老管家在后头告诉他,少女每天都在门边上坐着等他,直到日头偏了西才肯回去。“不见您回还,那孩子的神情,沮丧得很呐。”老管家的牙已经快掉光,说话直漏风。 她坐在他边上,自己玩手指玩头发也不觉得无聊,还不时抬头瞄一眼他。渐渐地有些困倦,用手臂撑着下巴,眼皮子挣扎几下,还是歪着脑袋打起了盹。她这些动作都带着毫不设防的孩童情态。 似乎有他在身边,她很是放心。 司暮笔尖微顿,一滴浓墨掉在纸上,渐渐铺染开不规则的形状,像是他自己都不能琢磨透彻的心情。 啪嗒。 羊毫落地。 但九惊醒,意识仍有些混沌,只凭着直觉去看身旁的人。男子本是端坐在桌前,此刻他捂着胸口,另只手紧攀着桌沿,脸上虽不见什么神情,唇色却已煞白。但九心头一紧,忙起身去扶他。 之前司暮不顾体内蛇毒尚未清除,执意回京。后面又强撑着连续几日夜操劳厂内事务,此刻毒性再次发作,痛意深彻入骨。他摆手示意但九不要惊动他人,只借着她的搀扶,咬牙迈步去到榻上。 但九慌里慌张替他掖好被角,见他额上渗出密密的冷汗,连忙握着袖子轻轻擦去。男子微睁开眼看她,又无力地阖了眼帘,费力启唇道:“先前已经疼过两次,捱过去便好,无碍的。” 说完心里又觉得别扭。他从不曾为了旁人的感受,着意解释过什么。于是偏过脸,再不说话。 但九见他疼成这样,还分神来安慰自己,不由大受感动。突然脑间灵光一闪,她也顾不上和司暮打声招呼,急匆匆转身奔出门去。司暮耳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远,心微沉,那阵钻心痛楚也跟着越发狠厉起来。 不到半刻,又有脚步声哒哒哒靠了过来。去而复返的少女气喘吁吁,从油纸袋了掏了颗糖果递到他唇边,结结巴巴道:“你吃、吃一颗,吃了,就不疼了。” 司暮:“……” 但九小时候经常生病,抽血很疼,打吊针也很疼。她每每受不住,总会扯着嗓子哇哇大哭。这时候妈妈就会拿一颗糖给她,眼神和语气都是暖暖的耐心和温柔:“小九吃一颗糖,吃了就不疼了。”小但九抽噎着,含着眼泪向妈妈点点头。妈妈揉揉她的自然卷,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她伸出小手揽住妈妈的脖子,嘴巴里的糖果融化了,甜丝丝的。 糖霜沾在唇上,凉丝丝的薄薄一层。趴在床沿边的少女神情执拗,灼灼眼光里满是期待。她的容貌并不出众,顶多算是清秀,只这双眼睛生得好,黑白分明,灵活生动,看着你的时候,似乎能直通通地瞧进你心里。 司暮张口含住,有点不由自主和身不由己。之前那种奇怪的心情又来了,他明明知道这是哄小孩的话,却因着对方的请求,违心地全盘接受。小铺子里买的糖果做工粗糙,甜味里裹着些丝苦涩,并不入口。 他却奇异地觉得,那裹着他的,无处不在的痛楚,在这瞬间,似乎真的轻缓了许多。 他不许惊动别人,又不说自己如何了,但九担心不敢离开,留意观察他的脸色。过了一会,看他阖了眼帘,呼吸也平顺下来,她终于呼口气,想着他这次也该是捱过去了。不过她还是暗自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让老管家请个大夫过来替他诊治清毒。 蛇毒发作一次,便似大病一场。司暮在忍耐中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沉甸甸地昏睡过去,却因着常年不散的噩梦再次惊醒过来。灯火仍未燃尽,他略一偏头,就看见自己手腕上系了根细绳,绳子的另一头,打结套住了但九的手腕。 只消他稍一动作,她就能察觉。 少女伏在边上。长发铺开遮住背后的肉瘤,浅浅可见一方侧脸,灯光映出她微扬的嘴角,似是在做什么好梦。这场景,和当初在客栈时,一般无二。 司暮虽回来了,旧伤却发作,但九瞅着眼下这光景也不适合追问找大夫和那姑娘的事情,于是每日仍按时去厨房报到,帮身兼数职的老夫妻俩打打下手。时节快到年底,各处庙会活动很是活跃。但九听老管家说其中祈福祭神,杂耍唱戏,百货云集,行人摩肩继踵,热闹非凡,越发觉得心痒痒。最后实在耐不住,让老管家给她寻了顶帷帽来。帽檐下垂着长长的黑纱,能把后背的肉瘤尽数遮挡在里头。 由此,但九屁颠颠跟在老管家后头,往庙会上去了。 司暮这些天因着身体状况将办公场所移到府里,这日也如常披衣于桌前细看各项呈报。只是前些日子派出去探查那道士底细的番子,到现在还未有回还,着实反常。对方如果已经察觉,他便不能再贸然遣派人手。如今只能按捺不动,先看对方如何行动。 心思方定,门外传来番子的声音。 “城东的大景明寺庙会出现骚动。” 顿了顿,番子补充道,“那阵骚动,似乎和府里的那个少女有关。” 第9章 冷酷督主【9】 后背的隆起被黑纱遮住,但九行在街上,并不引注目。行人熙熙攘攘,她夹在人流里停停走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又是新奇又是欢喜。顺着人潮继续往前,便是香火鼎盛的大景明寺。寺前空地处摆了巨鼎,供香客上香祈福。另一株需好几人才能合抱过来的菩提树,枝干上挂满许愿的红绸带木牌。但九投了香火钱,换得一块木牌,想了想,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 听说木牌挂得越高便越容易让天上的神仙看见,许的愿也越容易实现。但九接过小和尚递来的竹竿子,正要把许愿牌挑到最高处的枝桠上,突然后背一阵奇痒,脑袋上的帷帽被不知从何处来的大力掀翻掉在地,同时间站在她身旁的小和尚连连后退,手指着她,尖叫起来:“怪、怪物!怪物啊!” 或许是嗅到了生人气息,也或许是这里的香火味太浓刺激到了背上的东西,本是安静缩成一团的肉瘤突然扩张开,那些触手破开衣料兴奋地钻出来,向四方散开,像是海藻一样左右摇摆着。 尖叫声此起彼伏。香客纷纷散开。老管家还没清楚是个什么状况,愣在原地瞅着但九。他身后的汉子猛拽了他一把,老人跌跌撞撞退到了围观人群里。但九被围在包围圈中,不知所措。耳边都是尖叫,咒骂,感慨,和“杀了她”的声音。 她想逃,想回去,想开口跟他们解释,可是她刚张开嘴巴,一个鸡蛋就砸在了她的额头上。黄黄白白的蛋液糊住了头发和侧脸,腥气得让她有些反胃。然而接着更多的臭鸡蛋,烂菜叶飞来了。间或还夹杂着棱角锐利的石子。 但九心想这真跟电视剧一样啊,之前一个个手里拿的不都是线香么,这些臭烘烘的鸡蛋和菜叶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还有那些石子砸在身上真疼啊,其中一颗险险擦着她的眼角飞过去。背上的肉瘤似乎也察觉到敌意和危险,那些散开的触角突然暴涨数尺,向前迅速延伸。一个躲闪不及的行人被死死缠住了脖子,不过瞬间,已经满脸紫涨,翻了白眼。 就像那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臭鸡蛋一样,但九也不知道那个满脸横肉手持剔骨刀的屠夫是怎么回事。屠夫手起刀落,她只觉眼前寒光一闪,数条触角被利落斩断,直通通掉在了地上。肉瘤吃痛,发出一声痛嘶。残剩的触角迅速缩回了衣裳里。 伴着这声尖锐的嘶叫,但九小臂上突然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迸溅开来,浸透裙袍。但九没反应过来,愣愣盯着自己臂上的伤口。血流得很快,她面色惨白。围在四周的看客见她瘫软在地,提议找绳子把她绑起来送衙门,还有的说要直接架了木头垛子把这个怪物烧死。 但九趴在地上,呼吸有些困难。血流得越多,*上的痛觉越是麻木。她已经不知道那些铺天盖地的议论声是如何戛然而止的,还有那个有着重度洁癖的人是怎么不顾她遍身血污,屈身将她纳入怀中。 “谁伤的你?”司暮的语气很沉静,眼睛却翻涌着咄咄逼人的杀气。 但九很想告诉他这伤口是自己裂开的跟旁人一点干系都没有,不过估计说了他也不会信,因为连她自己也搞不懂好好的手臂,没跌没碰的,怎么突然就裂开了这么大口子。只是司暮的眼神太过冷冽,她瞧着小心脏都有些发颤,想起手心里攥着的物事,忙挥挥手,把话题转移开去:“我本来是想挑个最高的树杈放上去的,可是背上的那家伙突然跑出来吓人……” 她摊开手心。木牌子已经被血染透,上头的墨迹晕开,只能依稀辨出“司”,“平安”这几个写得歪歪扭扭的字。 司暮的眼睛闭上又睁开。他伸手接过那块混着血迹和尘土的木牌纳与袖中。眼神里的煞气散去,语调听起来有那么一分分别扭生硬的温柔:“莫说话。我带你回去。” “嗯。”看来是不用被烧死了。 面容肃冷的番子分列两队,将看客隔在身后,空出一处宽敞走道。人们指指点点却不敢开口阻拦,但九偷眼看着,心里泛起不安。 像是有一根隐伏已久的引线,在这一刻,被点燃了。 偏殿内。 “皇上可听闻了大景明寺之事?” “那日朕依着真人所言,拿话去问司厂督。真人说他神情闪烁,恐有不实,朕当时还不肯信。如今看来,他是真的胆大包天!”皇帝将茶盏重重拍在桌上,神情颇怒,“朕视他为心腹,他却胆敢欺瞒朕!” 穿着七星袍,手执拂尘的中年男子长须冉冉,一副仙风仙骨。此时他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笑容,微弯了腰对皇帝道:“皇上息怒。其实若论起来,厂督他实在是立了大功一件。” “哦?”皇帝神情一动,疑惑看向道士。 丹阳双眼微眯,嘴角笑意又扩大一分。 但九失血过多,躺了好几天才恢复了些精神。休养的这几天,她在床上对自己的冲动行为进行了深刻反思。明知道背上的玩意吓人,还想着要去瞧热闹,以为戴一顶帽子就万事无忧了,智商真是再创新低。不过事情发生过后到现在,还算是风平浪静,也不知道司暮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事压了下去。 其次就是那个莫名出现的伤口。但九用自个儿那捉急的智商足足想了好几个晚上,终于大概得出了个结论。 这具身体跟背上的肉瘤已经共生共存,结为一体了。换句话说就是,但凡肉瘤受到损害,她也得跟着承受相同点数的伤害。一损俱损说的就是她和肉瘤眼下的关系。这么一想,但九立时顿悟。那天肉瘤刚开始只是伸出了触角,并没有攻击人的意思。后来察觉到寄生的身体受到伤害,为了保护她,才缠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 这家伙不仅不会吃了她,还会为了共存,不留余地地保护她。 想到这里,但九弯了手臂,戳了戳背上的肉瘤。肉瘤损了好几条触角,这几天都蔫蔫的,她加大力量继续骚扰,它才伸出两条触角,软软地缠上她手腕。但九乐呵呵摸摸它:“那之前为什么要咬破我的手指啊?难不成跟小说里写的一样,你是在确认宿主的气味么?” 肉瘤当然无法回答她,却将触角慢腾腾收回。但九正觉得奇怪,屋帘被掀起。 司暮时常来看她。初初她痛得很,没力气说话,他就在旁沉默地坐着。后来伤口渐渐地止血,收拢,她气色好看了几分,有力气掰扯两句。他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她问了句什么,他就简短回答几个字。 这日因着想通了肉瘤和自己的共生关系,但九很是兴奋,叽里呱啦一阵,一不留神就把心里的那个疑惑问出了口。 男子眉间一跳,清冷的眉眼终于有了丝松动。在这当口,他开始有些怀念她不能开口说话的日子。 但九看他面色微沉,心里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那么*的问题,就算再好奇也不该问出口的。这些日子好容易和他拉近点距离,她不借机去问那个姑娘的事情,反倒惦记着这个,她到底还想不想活着脱离这个梦境了? 沉默。长久的沉默。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尴尬。但九以为他不会回答的。男子却垂了眉眼,低声道:“……小时候的事情,自被义父收养,就如此了。因着年纪小,也不记得多疼。” 义父收养了许多孤儿,他是其中之一。义父养大他们,再让他们互相残杀。然后择取最终留下的那个,进入东厂。 他在寻常少年尚在感春怀秋的年纪,就已经双手沾满鲜血。 “督主,皇上召您入宫。”番子在窗外低声禀道。 司暮向着但九略一点头,眼睛却不看她,旋身便出了屋子。但九隔着窗户看他往前院走去,身形俊朗衣袂翩翩。她揉了揉眼睛。如果她刚才没看过,司暮的脸上,是出现了一种类似于不好意思的表情么? 司暮在上书房外等候许久,仍不见皇帝派人传召。直至日落时分,皇帝的贴身内侍才慢悠悠踱步过来:“皇上公事繁杂,今日抽不得空见司厂督。厂督辛苦,快些回府吧。” 今日之事非常蹊跷。内侍说话的口气,也十分异常。司暮一向寡言,此时并不作多言,揖礼退下。 回府路上行人已稀寡。偶尔有酒醉的,跌跌撞撞地路过。街两旁的铺子也在三三两两地立起门板。司暮想起那一日融在唇齿之间的甜涩味道,心思微动,转了方向,进到一家甜点铺子里。 待回到府中,已近天黑。管家娘跌跌撞撞地迎上来:“不好啦,宫里来了人,将那孩子带走了!” 第10章 冷酷督主【10】 用人的身体,充当养蛊的媒介,是为人蛊。 只是这媒介却太不好寻到。需得纯阴八字,处子之身,且若控制不当,蛊虫极容易侵入人蛊的要害部位。所以人蛊极难得,且易损。 若是人蛊能和蛊虫共存,那么日积月累,蛊虫会逐渐吸食掉人体内的所有毒素,这副身体中流淌的血液,便是纯透绝佳的药引。 丹阳对皇帝如是说。 “贫道先时呈给皇上的丹药虽有效,却因着引子不够效力,到底有些不足。如今只需取了这女子的心头血,之前与皇上说的那可保龙精虎猛延年益寿的丹药,练成指日可待。” 道士瞥一眼龙颜大悦的皇帝,继续微笑道:“所以贫道才说,司厂督当日留了这女子的性命,当真是立了大功一件。待心头血流尽,需得七日光景。皇上不如就让司厂督亲自看守。功上加功,来日一并褒赏。皇上以为如何?” 但九的左胸处被□□一根极细极长的中空管子。管子的一头尖锐,直插/入肌理,另一头涌出细股的鲜血,滴滴答答落进接在下面的描金麒麟纹瓷盏里。大概是感知到这具身体的生命力在逐渐流逝,寄生在其中的蛊虫开始不安地四处移动,甚至有些想要咬破她的皮肤钻出来。 她疼得要命,却一时半刻死不掉。看守她的人日夜拿人参给她吊着命,还有和她共生的肉瘤开始吃掉那些不安分的蛊虫,消化掉之后,将养分源源不绝送入她体内。 但九被绑在一间阴暗湿冷的刑讯室里。小小的四方空间里,只有东南角的上方开了个人脑袋都钻不过去的天窗。有几片雪花被朔风送了进来,又打着旋落在了满是泥污的地上。和泥水混做一处,迅速不见了。但九模模糊糊地想,是这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呢。 随着血液枯竭,身体各部分机能也逐渐衰弱,但九从长久的梦靥中醒来,只会感觉更加的疲累。到了第三天,她再一次从睡梦里挣扎醒来,半睁了眼,就看到司暮着官袍冠帽,静静立于她跟前。 他看起来和往日里并无什么不同,衣着利索整齐,五官英俊清冷,一如初见时那般。只是唇色些微发白,眼睛也像是蒙了层雾气,闪烁着意义不明的光。 但九顿了顿,咧开嘴巴:“下次来给我带条大氅行么,这里冷得要命。” “好。” 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哑。 “能不能再来只烤兔腿?他们老是给我灌参汤,我都快喝吐了。” “好。” 她又杂七杂八地提了一堆要求,他都一一应承下来。待到后头,但九搜肠刮肚也找不到话题了,只好望着他,尴尬笑了笑。男子迎着她的目光,却只是沉默着。许久之后,方才低声问道:“疼么?” 但九愣了一会,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开始是很疼的,后来能睡了,睡着了就感觉不到疼了。” 司暮听完这回答,向她走近了些。 一颗形状不规则的糖果递送到但九唇边。男子的指尖沾染了些微糖霜,触感微凉。但九想起先前事,不由地发笑。于是乖乖含进嘴巴,故意大声砸吧了几下,弯了唇向他点头:“很甜。” 那天他进宫后,她半卧在床头,渐感无聊,正估摸着睡个回头觉,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响动。然后外屋的大门被一脚踹开,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领着一列士兵进来了。那道士上下打量了她几个来回。他的嘴角始终挂笑,眼神却恶毒。 然后她被带走,直接关进了这间刑讯室里。有许多人来来回回,其中有个面色颓败眼珠浑浊,长着张纵欲过度脸的,她记得尤为清楚。 那身五爪龙袍可不是随便谁都能穿的。 从那时起,但九就清楚,这次要她命的是皇帝,司暮决计是救不了她了。不过要她命的方式也忒折磨人了,往她胸口捅了根管子,还不许她立即翘辫子,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血液枯竭,每时每刻都受着濒死的恐惧和煎熬。 最要命的是,看守她的人,清一色着的圆帽皂靴,明显都是东厂现职员工。 骗司暮进宫,把她从他家里带走,现在又把她关在他的地盘上。皇帝老儿明显是在和司暮过不去啊。 把她放在这估计就是想警示司暮,顺带考验他的忠诚度。毕竟他是这的老大,他想带一个人走根本不是问题。 但九笑笑。估计走也走不了多远。自古来能做皇帝的,都精着呢。还有皇帝老小子大概是错估了她和司暮的交情。那样一个连性命都不顾的工作狂,怎么会将其余的人事放在心上。 况且……她低头看看那根细长的管子。心脏已经受损,即使能出去,她也是没几天好活了。这具身体的消亡,应该对梦境的继续产生不了什么影响。只希望之后司暮能达成所愿最好。 所以面对司暮时,她尽量谈笑如常,只将和生死有关的话题一概撇去。司暮这次倒算是和她心有灵犀,并不点破她的用意,只是再不离开,每日每夜沉默地守在此处。但九每次从沉睡中醒来,都能看到那一袭似乎从不曾弯折过的挺拔身影。 到了第六日,从细管流出的血色已经变淡许多。但九想到这活罪快熬到头了,心里轻松许多,精神也较往日好了些。想开口和司暮打趣几句,眼光却瞧到男子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脸廓,她愣了愣,最终垂了眼帘,轻叹口气。 司暮却开口了。这几日都未曾说话,嗓音听起来很是涩哑:“我一直忘了问你的名字。”他眉目间的神情有一丝艰难,顿了顿,方继续道,“日后年岁久了,我会记不得你的相貌。但是名字,总该会记得。” 这是他第一次隐晦对她说生死之事。但九有些出乎意料,几乎脱口说出自己的本家姓名,幸好最后一刻有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扮演着其他人的角色。于是摇摇头笑道:“自小被关进地牢,哪有什么名字。不如你给我取一个好不好?” 司暮点头。过了片刻向她走去,执着她的手,写下两个字。 半之。 半之。半为人,半为兽。 他抽离掉情感中善良脆弱的部分,她背负起沉重丑陋的恶灵蛊,他和她都是别人口中的,已经不能称之为寻常人的怪物。为了存活下去,他们必须按照别人强加给他们的命运走下去。 他们是在这世间,彼此唯一的同类。 ……啊原来鹦鹉婆婆口中的半之两字是这么写的啊。但九呆呆地想。她抬起眼睛想对他微笑,可是眼泪却掉了下来。 司暮以性命为代价,只为求得一个梦境。 即便是虚妄的重来,他也希望能亲口对半之表达自己的心意。 他们俩,绕了好大一个圈。 第七天。 但九背后的肉瘤已经由暗红变成颓败的灰色。她自己也开始陷入半昏迷状态,直到日头偏西方才清醒了。她自觉这时比往常都要精神许多,心里清楚这就是常人所说的回光返照。 她的时间不多了。 司暮眼底一片黛青,眼光却灼灼,沉默着,不离开半步。 亲眼看着她一点点消逝了生命,牢牢记住她受过的每一分痛楚。此后日夜不忘,终生不忘。 他对自己实在太残忍。 但九摇摇脑袋,把眼泪逼回去,抬头对他笑:“之前唱的那首歌,我记起来下半段的词了。你要听吗?”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只要有你陪。 司暮看着她,眼眶有些泛红。 “我大概是活不过今晚。等死也是太难熬,不如你现在给我一刀,咱们都痛快。”但九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点。 “好。” 司暮拔出佩刀。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执刀的手却没有犹豫。 哐当。 第11章 冷酷督主【完】 一辆轻便马车在官道上狂奔。后面有大队禁军策马疾追。双方距离在逐渐缩短。 马车内。 “这是……去哪?”但九抬眼看了看青色的布幔。 “去哪都好,你在就好。” 男子握住她的手。 但九愈加觉得困顿。模模糊糊应了一声,把脑袋靠在司暮的肩膀上,缓缓闭上眼睛。 残阳正如血。 …… 虽是白天,却有浓云蔽日,夹杂着腥气的怪风呜呜盘旋。丛山嶙峋,寸草不生。但九站在其中,望着前后左右都是光秃秃一片的险峻山势,正觉得莫名其妙,突然自她脚底传来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因着饥饿吞咽口水的声音。 但九低下头,下一刻急急后退,惊叫起来。 那原先匍匐在她脚边的是一个浑身□□的娃娃。头极大,身体四肢却又极细瘦,皮肤青白隐隐透明,胸下肋骨突出,似乎稍加大力,那骨头就会刺破皮肤而出。那怪娃娃晃着没长几根头发的大脑袋,一双猩红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涎水滴答答流了一地。看但九后退,它四肢并用,极迅速地向她爬去。 但九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悬崖边上。山风猎猎,卷乱她的长发和袖角,空气里传递过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她心里惊惧不已,一面躲避着那手脚并用爬过来的大头娃娃,一面偷了空扭头去看背后的山崖。 山崖下面被一团黑雾笼住,不可见底。那崎岖荒芜的山面上却挤挤攘攘爬满了东西。一个个手脚并用,奋力向山上行进。 都是与她面前这个大头娃娃一般无二的模样。 乍看过去,漫山遍野都是这长着猩红双眼的光头娃娃。这些怪娃娃在攀爬的过程中,不断吃掉行进在自己周围的同类,然后在进食的过程中再被其他娃娃吃掉。咔擦咔擦啃噬骨头和血肉的越来越响,像是从四面八方逐渐包围过来,但九只觉头皮发麻。 啪啪的爆裂声渐次响起。吃得肚皮溜圆的娃娃突然惨叫起来,那胀鼓鼓的肚子中间裂开了一条缝口,越来越大,然后一个只长了几根头发的大头从里面钻了出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虽然它们一直在互相吞食,但是同时间也分裂出更多的同伴,所以数量丝毫不见减少。站在崖面上的但九像是一块可口甜美的蛋糕,吸引着它们不断向上攀爬。 ……这种啃噬同类然后能自体分裂出数百只的怪东西到底是什么? 趁着但九分神,崖面上的这只迅速爬上了她的脚面。大嘴张开,残缺的牙齿东倒西歪,绿色的涎水顺着下巴滴落,散出阵阵恶臭。但九大惊,喘着粗气将这东西甩脱。又赶紧往四下里看了看,最后拽住一根绿色藤蔓,奋力向山顶爬去。 不用往下看,但九也知道她身后跟着不可计数的怪娃娃。她只要停留片刻,就会立刻被它们撕开吃个干干净净。藤蔓生着细小倒刺,很是扎手,山石的棱角又十分锐利,似一把把突出的刀。但九咬牙,不顾身上已碰出七七八八的伤口,拼命向上。 直到近乎脱力,她终于攀上山顶。 山顶处的风景与下面截然不同。这里云雾缭绕,清风徐徐,有类似鸟鸣的叫声从远方传来,清越悠扬。但九侧耳听了听,那可怖的咕噜声已经不可闻。她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来。 但九抬手抹着额上的冷汗,心里计较着自己是如何到了这么个怪地方。她明明上一刻还背着半之的壳子,虽然奄奄一息,却仍能感受到司暮手心的温度。然后不知怎地一晃眼,就身处在这座古怪的荒山上。 正无解,环绕的云雾缓缓散开。但九抬眼过去,光秃秃的山顶中间,现出个背对着她的红衣男子。 红衣如血,似泼似洒,逶迤绮丽,勾得那抹身影说不出的绰约风流。山风拂开流云青丝,隐隐可见男子唇角含笑。 虽然唇角血迹斑驳,但是他仍在微笑。 即便寂寥如斯,仍淡笑若云。 但九心尖一痛,恍似有什么东西,在胸间酸胀发酵,教她难受得几乎要掉泪。她颤巍巍站起来,想上前去看看这男子相貌。脚踝处却覆上一股大力。她吃惊回头,那怪娃娃一只手攀着藤蔓,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踝,咧开大嘴阴森森地笑,然后用力一扯。 但九脚下不稳,身体不由自主后仰,她失声尖叫,急速向下坠落。 “啊啊啊不要吃我啊我的肉不好吃啊……啊啊啊你真敢下口啊老娘和你拼了……”但九吼了一嗓子,骤然惊醒,愣了愣,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房里头早就有人。黑衣男徐徐吐出一口烟,向她点头:“醒了。” 这场景似曾相识。但九发了会怔,才恍然点点头。又扭头看了看其余两人。银发少年皱着眉打量了她两眼,翻了个白眼球把脸扭到了一边。华衣婆婆和在梦境中的亲切模样截然不同,此刻神情冷漠,默然立在一侧。 黑衣男又向她点点头,红唇微抿,浅笑道:“梦境已结成。这次辛苦你了。” 但九应了一声,却仍有些不明白:“我记得他的心愿是向半之剖白心迹。但是在梦境中,我并没有听他亲口说出……这样的话,也能算是让他达成所愿了么?” “明知半之将死,却仍选择抛弃所有带她离开。这般,已经胜过万语千言了。”男子浓丽的眉眼中无悲无悯,“两个怪物,在凄苦命途中遇见彼此,温暖彼此。失了其中一方的支撑,另一个都无法继续存活。他知晓世事无法重来,所以明知是梦一场,仍愿意以命交换。” “他说出这番请求时,眼睛里已经满是死色。” 但九默了默,半垂了眼睛,问他:“他……现在在哪?我能不能再去看看他?” 前路依然是一片浓黑。银发少年因着被指派到领路的任务,很是不爽,只管迈着步子大步前进。但九在后面紧紧揪着他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着。这样行了许久,少年终于停下。但九耳听得吱呀一声,眼前有光源逐渐扩大。 她在这里见过了藏了一片山水的奇异空间,还有装饰极其奢华富丽的大堂,却还不知这被黑暗包裹的地方还有这么个处所。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与她想象中分毫不同,并不是森冷黑暗的空间,而是幽香缭缭,奇花异草生机勃勃,竞相盛放的园子。 “人心百态,魂魄所结化的物事也各不相同。”少年伊洲的声音略有些沉下去,也不同先前的横冲直撞,领着但九小心翼翼穿过其中,最后在一株天竺葵前停下,“这便是司暮。” 宽大的碧色叶片,衬着一丛开得极盛的花束。花瓣碎小,层层叠叠,颜色极艳丽,近似血红,唯有正中花蕊一点纯白。 像是司暮一生的概括——即便沾染鲜血,心中仍有向往。 那个梦境已经定格。 夕阳永不落去。 那辆挣脱开所有羁绊束缚的马车会载着互相依存的两人,一直前进,永不停止。向着他们向往的自由,永不停止。 司暮他也终于可以,觉得幸福了吧。 但九抬起手指,轻轻碰触柔软的花叶,然后在心里,轻声向他告别。 第12章 高冷道士【1】 窝着不动着实无聊。没有人领着,哪里都是散不开的黑。但九按着印象试了几次,不仅没找到大堂和花园,还险些迷了路,差点连睡觉的那张大床都要寻不到。于是瞅着机会就各种哼哼唧唧,捣鼓着其他人带她出去转转。 她第一个去找的华衣婆婆。婆婆冷睨了她一眼,嘴角却非常违和地浮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极冷和极热的表情同时掺在一张脸上,看起来十分怪异。“好……”婆婆慢吞吞地点了头,右手却扬起来,快准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凭什么打人啊!”婆婆气急败坏道。 “不和大家商量就擅自决定,当然该打。”婆婆气定神闲地说。 “哎呀哎呀不要吵架,大家要和和气气地嘛……”婆婆语调温柔,神情略显慌张。 “呜呜呜好暴力,好吓人……”婆婆开始抹眼泪,满脸惊吓。 …… 好几种表情和语调轮番出现。婆婆一记左勾拳右勾拳,自己和自己吵得不可开交,但九在旁看着,咕咚咽了口口水。 ……这婆婆,貌似有人格分裂症状啊……而且分裂出来的人格特征,貌似数量还不少…… 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但九咧嘴干笑:“婆婆你先忙,我这就不麻烦你……你们了。我再去找其他人吧。” 但九是从没考虑过黑衣男。这男子长得养眼,面上也是一直挂着笑的,乍看过去,真心让人觉得亲切。她却直觉这人虽在笑着,但这笑一直没进到眼睛里,只浅浅浮在唇角,当真就是常人口中说的皮笑肉不笑。 越咂摸越是害怕。 两相比较起来,反而是那个直来直往,从不给她好脸色的少年伊洲比较人性化。于是但九腆着脸,围着银发少年打转转,明里暗里地表示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少年被她缠得受不住,最终满脸勉强,气鼓鼓地点了头。 但九欢欣雀跃,跟着少年身后出了门。少年领着路打开大门,但九欢呼一声,跃了出去。 越过门槛的瞬间,但九惊觉嘴巴里的那声欢呼转了个调,变成了一串嗷呜的犬吠。 她低下头。 灰扑扑的身子,短小的四肢。还有竖立在身后,断了一截的尾巴。 …… 哈?怎么又变成狗了! 伊洲跟着跨出门的瞬间,骤然消失了身形,空地上凭空多了个异瞳白毛的美貌猫。猫扭过头冲但九喵了一声:“这么惊讶作什么?离了这处之后,就没有灵力替你维持人形,自然会恢复成你本来模样。” 但九想哭:“……可是我本来就是人啊。” 伊洲舔舔爪子,懒得搭理她。以他的修为,自然能看透她的原身是什么。那桩事原先进行地挺顺利,却不知半路出了什么岔子,他等在原地许久,只等来了只丑丑的小灰狗。长得丑不说,尾巴还断了一截,着实拉低了城里狗群的平均颜值。 但九跟在伊洲身后,心思全在目不暇接的热闹街景上,早已忘了先前的沮丧,撒开四条细腿跑得欢。本来几种人格吵得不可开交的婆婆突兀出现,变作一只五彩鹦鹉,稳当当蹲在猫的脑袋上。于是一狗一猫一鸟,晃悠悠地遛弯去。 逛到了菜市口,行人变多,道就有些不好走。猫不厚道地顺着柱梁一路爬上檐角,踩着屋瓦优哉游哉前进,留下但九抖着小细腿慌乱地在纷杂的人腿里左冲右突。猫居高临下看着小灰狗狼狈的样子,愉悦地扬起嘴角。 “欺负她就这么开心么?”鹦鹉扑扇着翅膀,声音很是温和。 猫没说话,视线偏了偏,移向那条不知道从来冒出来的一身黄黑杂毛的大狗。大狗对着小灰狗嗷呜一声,示意它跟上去。本来在原地打转呜呜直叫的灰狗立即调转方向,顺着大狗移动的方向,进了小夹巷。 猫眯了眼睛,伸展身体伸了个懒腰,然后纵身一跳,跟了过去。 小夹巷里的人少了许多。但九松了口气,向着大狗嗷呜了几声表示感谢。大狗一脸憨相,颠颠地跑过来,围着她来回闻了几圈,嘴巴里呜咽着,算作回应。 伊洲在屋檐站定,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两条狗亲亲热热玩闹在一处,像是老相识。 这个可跟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形大不相同。那时候她为了一个包子,冲着它汪汪大叫不说,还耍赖皮在地上打滚,模样可凶。 “蠢货,回去了。” 但九闻声抬起头,檐角上的猫已经驮着鹦鹉腾跳着走远。她扭过头跟新交的狗友匆匆打了声招呼,赶紧跟了上去。 大狗停在原地,看着她逐渐跑远的背影,尾巴停止摇动,褐色眼珠闪过猩红的光。 猫这次刻意引着她在小巷夹道里穿行,虽然绕了些路,却好歹没什么行人了,这样跑了一会,猫突然窜进一家临街的铺子,倏忽就不见了身影。但九顿住步子,很是不解。 她之前出门时大意,忘了看看自己现下居住的处所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不过怎么着,那么个别有洞天的神奇地方看起来都跟眼前这个面积颇小的寻常店铺没有丝毫关联。她疑心自己看错,在原地踟蹰了一会,眼看着夕阳渐落,终于挪动四条腿,试探地靠近。 “进来吧。” 这声音听起来蛮熟。掺着笑意却又拒人千里,明显是那个黑衣男的声音。但九忙抬起小短腿,哒哒进到铺子里头。 铺子挺小,四面的陈设也简单,三个摆台几乎占满了所有空间。一瓮瓮酒坛摆放得整齐,坛身上都贴着红纸,标记着不同的酒名。酒味浅浅渗入空气中,并不浓厚熏人醉,反倒似阳春三月里被日光晒暖的青草香,淡淡萦绕鼻尖,教人生出一份暖烘烘的惬意感。 但九这时终于知道,先前那浮在黑暗中的细碎香气,源自何处了。 柜台上摆着算盘和账簿一干物事,黑衣男坐在其中,手持烟杆不紧不慢地吞云吐雾,倒真是有些商人的姿态。猫和鹦鹉趴在他的脚边,一副乖觉的模样。此刻见但九进了来,男子微勾头看了看门外,笑道:“天色不早,该打烊了。”说着将广袖轻轻一挥。 不知从何处来的黑暗迅速蔓延开来,包裹住本就不宽敞的空间。但九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摆台酒坛凭空消失,然后浓得化不开的黑色里,逐渐现出一条小道,覆着幽暗的光,一直向前延伸,不见尽头。 “走吧。” 但九愣愣应了一声,跟在黑衣男身后走了几步,略觉得有异,低头瞧了瞧才发现自己已经变回了人身。身后响起一声轻哼,但九别过脸,银发少年正巧和她擦肩而过。大概是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身,那双漂亮的异色瞳仁微微睁大,显出些微被惊吓到的表情。但九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也跟着吃了一惊。少年却已经僵硬地扭过头,怒气冲冲向前去了。 鹦鹉婆婆这时也恢复了正常模式,挪着小步子,不紧不慢地绕过她。严肃的神情,嘴角却有笑,颇有深意。 但九耸耸肩膀,提步跟上。 双脚踏上通道,但九才看清那散在脚底边上发出微光的物事,原来是朵朵透白的莲花。随着黑衣人行进,渐次盛开,一路向前蔓延,宛如盏盏明灯,指引前方。 黑暗如同蛛网被拂开,笔直的通道陡然分开,变作多个岔口,上下纵横,左右曲折,分别指向不同的方向。每条岔道的终端都对应着一扇门。数不清的门浮在虚空中,门扉微掩,隐约透出一丝光。 但九好奇地看着,心中惊叹连连,却已经不再如初来时那样一惊一乍。 毕竟她连自己成了只狗的现状都完美消化了,还有什么事物是她不能接受的。 顺着黑衣男手指的方向,但九择了条通道走到尽头。门打开,是间挺宽敞的卧房。摆设家具都古朴清净,当中最显眼的该是那张雕花大床,几乎占去了整个空间的一半面积。但九躺上去打了几个滚,又伸手摸了摸床头繁细精致的花纹,确认这里就是她初来时睡觉的居所。 不过这里也真是神奇啊,她之前被一大群猫又抓又挠,流了不少血不说,还痛到不行。在这里昏睡了一觉醒来,不仅痛意全无,连那些伤口都不见了。想到这里,但九眯了眯眼睛。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能在这闹市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辟出这样一个完全颠覆她认知和常识的所在。 现在她知道了,伊洲是只猫,华衣婆婆是只鹦鹉。那么那个黑衣男,到底是什么来头? 到底是什么来头……还是以后再想吧。但九打了个呵欠,把自己裹在厚软的被褥里,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 之后的闲暇时光颇多。但九从来不喜一个人待着,于是屁颠颠跟着黑衣男去铺子里看生意。彼时她重新变作了小灰狗的模样,或匍匐在男子脚边打个盹,或去到外间的不远处遛个弯。有时来买酒的客人会摸摸她的脑袋,她就摇摇断了一截的尾巴算作回应。 待到一个天气晴好店内又清净无人的时候,但九向着黑衣男呜呜喊了几声。男子闻言便勾了唇,垂眸看着她。缭绕的烟气映衬着他眼底的光忽明忽暗,像是他说话的语气,一直让但九猜度不透。 “想回来时的地方去么?倒也不是很难。只是时机未成熟,你需得耐心等待。” 但九想问那时机是什么,却教进门来的客人打断。她趴在角落闷闷地想,这不知道是什么的时机,到底要等多久才能来呢。 铺子里待久了也很无聊,但九其实比较好奇那么多扇门背后,到底都是怎样不同的光景。但是主人家没开口说随意,她又自小被那个蓝胡子的故事吓得留下心理阴影,深怕打开门之后,里头会出现一堆切割得乱七八糟的尸块。 所以直到现在,她除了自个住的小窝,一直没敢去别的门里溜达。 这天里但九依旧去外头溜达了一圈,顺道去寻了狗友耍了一阵,眼见着时候不早,颠着小腿跑回了铺子。酒铺里的气氛却不太寻常。平常这时已经时近打烊,店里根本没什么人往来,今天却站了个年轻人,阔肩窄腰大长腿,长得挺精神。 但九咂摸着他这一身青衣外罩背甲的制服,心里奇怪着铺子里引了什么事,会招了这年轻的捕快来。猫不知何时出现,扬起爪子在她头上猛地一拍。随后歪歪头,示意她跟出来。但九磨牙霍霍,气咻咻地随他绕过一干大街小巷,终于在一个无人的死角里停下来。 “方才客人刚上门来,那惹人厌的捕快就跟着来了,硬生生赖在铺子里不肯走。事情紧急,所以这次,还需得你走一趟了。”猫迈着步子向她靠近,姿态挺优雅,目光却强硬。 但九想起上个梦境里受的那般折磨,不由生生打了个寒颤。她自然是再不肯去的,瞅了个空当,撒起四条小细腿拼命狂奔。 猫优哉游哉地低头,从嘴巴里吐出一个半透明的球状气罡,然后扬起爪子,照着但九的方向拍了过去。气罡嗖的一下飞起,瞬间迅速增大,将那条不甘挣扎的小灰狗从头到脚都包裹起来。 然后啪的一声。 气罡和但九都在原地消失了踪迹。 第13章 高冷道士【2】 少夷山上有座玄云观。道观坐落山腰之中,巍峨肃穆,歇山重檐的高塔耸立入云。每至三清节,道门打开一整日,受普通民众进入参拜还愿。其余时间,道观概不接纳外人。 观内有一棵老桃树。新来的弟子已不知其年岁,似乎玄云观建立之初,这株老树就立在此处了。每逢回暖四月,桃花开得盛密,真人在大殿之中与数百位弟子讲道,和风送来几瓣碎花,灼灼其华熏人醉。 许是日日听道受得点拨,某一天,这桃树突然有了人识。再过了段时日,那艳丽如霞的桃花之中,便坐了个穿着绯色褶群的女子。女子眼神懵懂如初生儿,好奇打量四周的物事。 遥坐在大殿中的真人突然凝了双目,双手迅速捏诀算了一算。末了,面上浮出温和笑意:“罢了。也算是它的造化。” “呐,这就是你在这个梦境中的身份。”猫蹲在树杈上,模样很闲适,“树妖。” 但九紧张兮兮地抱着树干。管它是树妖花妖还是人妖,我有恐高症啊,咱们能不能先回地上再聊? 大概是她的模样挺可怜,猫难得大发善心了一次,提溜着她颈后的衣裳,将她从树上拎了下来。但九双脚踏上地面才长松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跟猫商量商量这趟活能不能换别人来,猫已经先开口了:“我没有布置结界,所以停留的时间不能太久。道观之中有一人叫重仪,他和树妖之间会有一段纠葛。你只需在其中调和,助树妖渡劫即可。” “记住,重仪便是这个梦境的宿主。” 有人声脚步声渐次靠近。猫冲着但九点点头,向着虚空里轻轻一跃便消失了。 着青色道袍的几个修道弟子热烈地讨论着什么,顺着石径小道,向着这方走来。但九站在一丛花树前,略挣扎了一番,还是手脚并用极狼狈地往树上爬去了。老树的枝桠被晃得摇摆,花瓣落如雪。但九抱着树干战战兢兢蹲下,将身形隐在花树中,顺便偷听那些弟子在说些什么。 “哼,今日可教他又出风头了。你们可瞧见了没?师父每日里见到咱们都是摇头叹气的,独独对着他却是满脸带笑的。” “那又如何?像他那般木讷的性子,除了师父师叔,谁还能受得了?偏偏师父还喜欢在咱们面前夸他沉稳,还说他将来必有大作为呢。” “嗤,什么大作为啊。听说他命数太硬,早先把他娘都克死了,其他亲戚都不敢收留他呢。若不是师父好心将他带了回来,他指不定早就饿死在大街上了。这样的出身,将来能有什么作为。” 这几个弟子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别人的坏话。但九听着啧啧感叹,原来男人三五成群说别人坏话的模样,倒和女人差不离多少。这要是放到现在,这几个家伙明显就是常年坐在教室后排的代表,现在正聚在一处,编排着尖子生的坏话呢。 弟子们越说越同仇敌忾,到后头已经把脑袋抵在一处想法子来给尖子生点颜色瞧瞧。正说着,突然有一人嘘了一声示意其他人停止说话,又侧耳做出细听的模样,接着手忙脚乱地拍了拍同伴:“哎,来了来了!” 一沓白纸剪成的小人拉开绕成一圈,弟子口中念念作声,那小人身上便燃起了火,然后沉入地下不见,只在原地留了一道淡淡的圆形印记。弟子们呼啦一下全窜到拐角的假山后藏好,只等着瞧那尖子生出丑。 少年踏步在石径上,微勾了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这少年郎眉眼生得十分俊俏,明明是挺普通的青衫布靴,穿在他身上却显出一派风致出来。只是神情太过凛冽,比之司暮更要多出几分拒人千里。 但九此刻也顿悟,长得好看,功课也好,怪不得要惹得这帮弟子心生嫉妒。 眼瞧着少年郎渐渐走近,那躲在假山后的一应弟子都紧张起来。直到对方毫不设防地踏进设下了火符的包围圈,他们才松了戒备,一脸洋洋得意,准备着看少年郎的笑话。 那些纸人围成的火圈将少年郎包裹在当中,火舌舔舐着他的衣摆袖角,几乎要将他整个吞没。站在其中的少年并没有任何动作,任凭火光跳跃,逐渐卷上他的身体。 空气中弥漫着什么东西被烧焦的气味。然后站在火圈当中的那个身影,轰隆一下倒地。 躲藏起来的弟子们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待看到那倒在地上的一段焦黑人形物体,心里虽疑惑火符的威力何时变得这么大了,却也到底没有心思深想下去。见着同门被烧成了一截木头样倒在地上,一个个惊得呆滞。 “坏啦坏啦,重仪被烧死啦!”其中一人突然尖着嗓子大叫起来。 弟子们纷纷抱头作鸟兽散。 但九也被吓到了。明明只是个恶作剧,怎么事态突然就急转直下成了这般……等等!他们刚才喊了什么来着? ……重仪! 卧槽卧槽卧槽是宿主啊!梦境还没结补成功宿主就这样被烧死了啊!这是哪门子狗血的剧情走向啊! “喂喂你不能就这么翘辫子啊你死了我怎么回去啊!”但九心急似焚,呼啦一下从枝桠上窜了下来。 绯衣女子突然出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抬脚三下五除二踩灭焦黑物事上燃的火苗。也不知是太过着急还是傻,直通通拿手去碰那尚自冒着黑烟的木头。不出意料被烫得哇哇直叫,眼里都沁了泪,满脸都是委屈和焦急。 重仪在几步外站着,微微侧了头,安静看着女子往烫伤的手心吹气。直到她不经意地抬头,两人蓦然撞上视线,他眼里突然翻涌起杀气:“妖?” 但九的大脑当场当机。她看看站在自己面前安然无恙的少年,又低头瞧瞧躺在自己身旁冒着黑烟的人形物事,一时之间搞不清发生了什么。虽如此,她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对方的敌意。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她已经看见少年曲起三指捏了个咒诀。他掌心迅速幻化出一样物事,看那形体,像是把剑。 跑。但九当机立断。 绯衣女子摇摇晃晃跑了几步,一头向着那老桃树撞去。瞬间就不见了踪迹。 风拂动,花瓣洋洋洒洒,空气中隐有暗香。少年凝眸望着老桃树,终于收了剑,将原先设下的障眼法统统拂去后,默然离开。 他走远至背影都看不见,但九才小心翼翼从树干里拔出半个身子。刚才她躲在桃树里看得清楚,原来那烧焦的物事却是重仪化出来的,她还傻兮兮地抱着那木头想要救人。 他刚才的确是想杀她的。祭出桃木剑的手法熟练,杀气四溢,丝毫没有犹豫。 这可怎么办是好?伊洲说了她的任务就是要在其中调和,现下莫说调和了,就算靠近到一定范围内都会被杀吧?但九碰了碰掌心,那里被烫得起了几个血泡,按上去挺疼。 隔日里散了早课,数百弟子熙熙攘攘往殿外出来了。但九探头探脑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重仪出来。待得四周都清静了,她从树上跳下来,绕着殿外四处搜寻少年郎的身影。终于在后园一处僻静的墙角,寻到了被众多弟子围在当中的重仪。 看到重仪安然无事,昨天那些恶作剧的弟子当然明白是被戏耍了,自己那狼狈哭嚎的模样也定然全教对方看了去。越想越恼羞成怒,于是今天将重仪堵在了此处。一面用手掌不停推搡少年的身体试图挑衅,一面开始用言语攻击。 “论资质,论出身,你哪样比得过我们师兄弟?也就师父年纪大了糊涂了,才会把你当成个宝。莫要以为你术法精进些就能不把大家放在眼里了,就算再厉害又如何?真人常教导我们仁与信和与道,你莫不是统统当做耳旁风了?” 重仪只望着那说话的师兄,眼睛越发冷清,周身散出的低气压迫得那师兄浑身一哆嗦。却又怕让其他师弟看到自己露怯,于是挺了挺摇杆,咬牙继续放出狠话。 “听说你娘就是被妖吃掉的。啧啧,你就算再厉害又如何,连自己亲娘的性命都保不了……” 重仪微勾了头,墙头树影覆着他的眼睛,看不清他此刻表情。 但九却留意到他蓦然收紧的双拳。骨节用力地泛白。 怎么办?双拳难敌四手,何况眼下估计二十只手都不止。他们本就是要刺激重仪先动手的,要知道打架这事,谁先动手就是谁的错。重仪要是真动手了,对方人这么多,三人成虎,最后就算是他有理也能让对方颠倒黑白说成了没理。 其实……这意料外的状况说不定也是个机会。 如果她伸手帮重仪一把,说不定能增加若干印象分啊。 但九不再犹豫,立即从树丛里窜出来,一边往前狂奔,一边鬼吼鬼叫道:“不能打架啊打架扣全勤扣奖金周末还得无偿加班!” 绯衣女子梗着脑袋冲过来,一众弟子吓了一跳,忙跳着脚纷纷避开。站在当中的师兄反应稍慢,正要跟着转身去瞧,就听到一声尖叫,他被一股大力拽得一个跄踉。 双腿之间有风穿过,异常的凉丝丝。师兄赶紧低头。 眼见着接近包围圈,但九正要去拽重仪的手臂,就觉得脚下被个什么坚硬的东西绊了一下,她惊呼一声,双手向前一抓,就地扑倒。 尘土扬起又落下。众弟子看着面前的场景,面面相觑。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跳出来的陌生女子扒着师兄的裤子卧倒在地。而师兄两条大光腿屹立风中,腿毛随风飞舞,风景独好。 第14章 高冷道士【3】 “呵呵。” 但九摸着脑袋,向被扒了裤子的某人憨憨一笑,接着一骨碌爬起,拽起重仪的衣袖狂奔出包围圈。余下的弟子们已经目瞪口呆,纷纷转过头去看师兄有何表示。师兄出了大丑,气急败坏地拉好裤子,耳听到有几声轻笑,立即破口大骂:“谁在笑?都是帮没用的东西!还杵在这做什么,都散了散了!” 拉着少年拼命狂奔了一段,但九愈发觉得不对。回头一看,身后哪还是重仪,自己拖着根木头桩子不知道跑了多久。她气咻咻地扔掉木头,心知这又是重仪使的障眼法了。 ……原来都是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人家这障眼法使得出神入化,哪还用得着她出手帮忙。 越想越觉得憋屈。身为一个妖,一点酷炫的术法都不会,除了不需要吃饭喝水,根本和个普通人没有区别。要调和的对象见到她,二话不说就要举剑杀她。她又没有斯德哥尔摩,明知道对方会伤害她,还一个劲地贴上去。 要不是因为他的这个梦境的宿主,她早就躲得远远地,才不管他是要打人还是被人打。 司暮的性子已经够冷了,这个重仪比他还要多几分决绝。 偏偏她分配到的角色还必须得和他有段牵连,想想就好蛋疼。要是早知道人设和前情提是这样的,她应该直接选择狗带。 重仪站在不远处,凝眸望着那显然是刚化成人形不久的树妖。道观乃清净地,鲜少有妖物能在此久居。这只树妖却除外,不仅能随意离了自己的原身,还能在观中四处行走不受影响。只是树妖尚且懵懂,不知道隐藏自己的气息,他尚被围在人群中就已经发觉。 那么师父他,应该也早就发觉了吧。 但是师父并没有作任何表示。默许这只妖存在在观中,师父他,到底有什么用意? 少年在风中沉默。回忆像只鸟,扑啦啦就飞回到那个被血液充斥的深夜。过了这么多年,他似乎还能听到那妖物撕咬血肉发出的咀嚼声。那声音日夜响在他耳边,成了蛰伏在他身体里的心魔。多少个夜晚,他在深夜枯坐到天明,天色隐约泛出鱼肚白,他的双眼通红如魔。 小巧的白色纸鸟飞了过来,适时打断少年的思绪。重仪不动声色地放松了身体,将那纸鸟拿到耳边,凝神倾听了片刻。那纸鸟就渐渐化作了一阵轻烟,散入风中不见了。 真人观务完毕回到宫观,重仪已在这处候了许久。真人并不作多言,将一封信交给他:“为师的故友家中出了些事,想来该是妖物作祟。你便替为师走一趟,也正好于此历练一番。” 重仪应了,恭敬接过。真人打量着得意高徒,眼神里满是欣慰和嘉许:“你资质上佳,又肯吃苦修习,将来必定有大作为。”又伸手轻轻拍了拍重仪的肩膀,“将玄云观交给你,为师很是放心。”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且知子莫若父,为师知道你虽常受师兄弟排挤,却从未出手为难过他们。你成长成这般大度中正的性子,为师甚是欣慰。” 少年顿住,只觉眼眶有些发热。他赶紧伏下身,向着真人深深拜下。 出了真人的宫观后,重仪简单收拾了下行装,立即腾云向着山下去了。 但九并不知道重仪已经离开道观,只是待得晚课过后,她在鱼贯而出的徒弟中寻了许久,却不见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整个大殿渐渐空了,静了,但九从树上跳下来,心里很是不解。 “在找重仪?” 身后突兀响起人声。但九吓了一跳,忙向身后看去。身着洒金玄纱罩墨袍的真人手持拂尘立于月影之下,长眉冉须,隐有仙人姿态。但九当然是识得他的。真人每日坐与大殿之中传道解法,身姿凛然,语调朗朗。 但九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索性随着那些弟子般喊了声师父:“是啊……师父您知道重仪他去了哪里吗?” 真人听到这声师父,脸上略作讶色,眼角却更添了几分笑意:“重仪他白日里已经下了山,到这时辰,想来已经走了很远。” “啊……”听说重仪下了山,但九轻轻呼了一口气。这人离开一阵也好,她总算可以落得几天轻松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她现在要体验几天优哉游哉,不用时刻担心被杀的日子。 真人却显然误解了她那声叹息。他轻轻挥了把拂尘,一朵泛着柔光的云朵便轻飘飘地浮在了半空中:“那孩子心中有碍,始终不得除。你愿意亲近他,或许能解除他心魔也未可知。腾了这云,去追他吧。” “啊喂师父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但九慌忙摆手。自带神助攻属性的真人却笑嘻嘻地捏了个诀。但九惊觉身体不受控制地离了平地,那朵云自发移到她脚下,载着她慢腾腾升高,然后伴着咻的一声,急速向远方驶去。 真人仰头看一朵迅速变小不见的云头,笑意越发欣慰。 但九涕泪交流,趴在云头上不敢抬头,只得在猎猎狂风中大喊:“放我下来啊我有恐高症啊啊啊啊……你慢点啊啊啊啊好紧张我想尿尿啊啊啊啊……” 云头在高空中速度不减。经过的大小村庄后来有许多人言语凿凿,说是在那个月亮大如银盆的夜晚,听见过来自九重天上的悲悯颂歌。 直到但九的头发被风吹成火箭头,云头的速度才逐渐减慢,最后晃晃悠悠降落在一处密林深处。此时天色隐隐泛白,耳听得溪水潺潺,鸟鸣清越,深林各处蔓延着重重雾气,但九随意捯饬了一下头发,踮脚四望,却寻不到重仪的身影。 停在她脚边的云头此时轻轻碰了碰她,然后悠悠飘起,自顾自往前方去。但九不明所以,赶紧跟了过去。林地湿泞,多有树丛枝桠遮路。但九穿梭其中,衣裳被刮破了好几处,脸颊和手面也被蹭出几道红杠杠。 她就是以这样狼狈的模样出现在少年面前。彼时少年正与溪水上游处取水,耳听得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他眼皮一跳,直觉这慢吞吞的步调似乎在哪里听过。抬起头,就看见那个树妖头顶着几片枯叶,嘀嘀咕咕地越出树丛。 和他撞上眼神的瞬间,树妖面上先是露出短暂喜悦,却又立即警觉地后退。躲在一棵树后,探了半个脑袋出来,闷声闷气地向他解释:“我并不想来的。是师父让它……” 说着低头一指。 先前还待在她脚边的云头却不知何时跑了。 “走得真不是时候啊……”但九撑起面皮干笑,“那个啥,我真没骗你,真是师父他让我来的。” 重仪却显然没耐心听她解释,自顾自取了水,略整理了一下行装,转身向前行去。雾气落在他发梢眉间,润得那墨色眼眸泛了层盈盈水光,直将他周身的冷气压往上调了几个档。 咦,这是不是默认她可以跟上去? 但九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迈步。 深林中不见人烟。只有她和少年一前一后沉默行走其中。偶尔踩上枯木,会有清脆的断裂声响。但九虽是个妖,却终归是刚化成人形,且又不会任何术法,走了两三个时辰后终于熬不住,抱着树向前方的少年请求道:“这林子看起来挺大,估计一时半会也走不出去。咱们还是休息一会吧。” 重仪却似没听到,身影渐渐隐没在茂密的树丛中。 眼看着重仪走远了,但九这时是真的没力气再追,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走吧走吧,又不是我自己想跟过来的。以后我也不回道观了,走到哪玩到哪,怎么着都比在道观里好。” 圆梦什么的,又不是她接的生意,梦境没进展,该着急的总不会是她。 这样一想通,但九只觉身上好重一副担子卸了去,好不轻松。当下找到一处稍干净的林地,靠着树干打起了盹。昨晚几乎一整夜都在飞行中,她因着恐高的折磨根本就没闭眼,这时松懈下来,很快入了梦境。 她睡得很沉,所以没有听到本来静谧的深林中,突然响起一连串咕噜咕噜的声音。戴着五彩斑斓菌伞的娃娃从地底拔出四肢,摇摆着胖乎乎的身体,将靠在树干旁沉睡的女子围拢起来。它们好奇打量着她,交头接耳,眼睛里闪出兴奋的光。 于此同时,那些交错纵横的枝桠也开始咯吱咯吱地动了起来。先是轻轻触了触女子的脸颊,像是某种试探。然后枝桠不断抽长蔓延,从四面八方靠拢过来,用极短的时间,织出了一道密密麻麻的树网。 黛色衣衫半拢在肩头,泻出大片雪白胸膛。凭空出现的男子眼神慵懒,细长指尖拈了但九一缕长发放于鼻尖细嗅。 “唔。真香啊。” 第15章 高冷道士【4】 “等等我呀!哎,前面的,等等!” 后方传来一阵气喘吁吁的疾呼。重仪并不回头,只暗自捏了诀,将幻化出的桃木剑握在手里。果然那急匆匆的脚步声慢了下来,音量也减低了些:“好啦好啦,人家不靠过去,就跟在你后头行了吧?真是的,一点怜香惜玉都不懂……” 语调里带着浓浓的娇嗔意味。 重仪眼皮一跳,直觉哪里不对。于是顿了步子,转身去看她。 和他隔了一段距离的树妖也蓦然刹住脚步,见他看过来,微勾了眉眼,递了个柔媚入骨的甜笑过去。看见一路沉默无语的少年突然扬起手示意她过去,妖心里一喜,颠着小脚一步三摇地靠了过去。 两人间的距离逐渐缩短。重仪目不转睛,眼神锁在树妖脸上,准确捕捉到了对方眼底那几乎是一闪而过的赤红。妖极力按捺下窃喜,正要伸手去触少年的道袍,眼前却是寒光一闪。 妖双眼大睁,如花笑意逐渐扭曲。胸膛被刺穿,绿色粘稠的液体奔涌出来,妖连一声痛呼都没发出,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女子的脸和身体迅速扭曲变形,逐渐变化缩小成一个长着白色斑点的毒蘑菇。 果然和自己料想的一样。这林里的精怪变化成树妖的模样来,只待哄得他松了戒心,便来要了他的命。那么……重仪抬起眼睛,目光越过重重林木,却不见那个绯色的身影。 ……那个树妖,现在在哪里? 但九一觉睡到自然醒,伸了个懒腰,只觉舒畅无比。同时间鼻尖窜来一阵浓郁肉香,还伴着咕噜咕噜熬煮的声音。但九心里觉得奇怪,起身顺着那香味走过去。越过了两三处灌木丛,她就看见一块颇为平整的空地上,聚了好多人。 坐在当中的是个穿着布衣的老爷爷,正低着头往篝火里添枯柴。还有许多个白胖的娃娃团团围坐在一旁,各个伸长了脖子去瞧锅里的食物,个别嘴角还淌着亮晶晶的涎水,看起来相当憨态可掬。 ……不过这样一个荒无人迹的深林,咋忽然间就冒出来这么多人来了。而且还是个老爷爷独自带着这么多娃娃。这要是在现代,她会严重怀疑这老人家在进行某项犯。罪活动。 她正琢磨不透,那边厢的老爷爷却突然一抬头,眼神滴溜溜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咧开嘴巴笑道:“想必姑娘也是路经此地的吧?来来来,这林子里湿气重,姑娘快来烤烤火,顺便吃点东西暖和身子!” 他满脸都是自来熟的热情。那些围坐成一圈的胖娃娃也自发自动地腾出一块地方,各个都扭过头,眼巴巴瞅着但九。但九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过去。 已经快入夜。偶尔能听得两声干涩的鸟鸣。但九伸手烤火,偶尔转了头去看坐在一旁的胖娃娃。娃娃们也正眨着黑洞洞的大眼睛盯着她,脸上表情欢悦,似乎比见着那一锅的肉还要兴奋。 但九思绪跟着一转……是啊,这除了树就是树的林子里,哪来的肉啊? 胡思乱想的时候,老爷爷已经开始将肉汤分作小盏。娃娃们笨拙地接过,张开没长齐牙齿的大嘴一顿狼吞虎咽,吧唧吧唧吃得喷喷香。爷爷这时也端了一碗递到但九跟前:“姑娘也吃点。” 但九如今是个妖,根本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样一日三餐地进食。且她现在身处的这个光景着实诡异,她虽一时半会想不到好主意脱身,却也是万不敢吃碰这肉汤的。爷爷却执意递了过来。两人一推一拒,一个没拿稳,那小碗便直兜兜卡在了地上。 一时间,周遭吧唧吧唧咀嚼的声音都静止下来。娃娃们齐齐抬头盯着但九,空洞的眼睛看得人心慌。但九一迭声的对不起,连忙弯腰去捡掉在尘土中的肉块。 深色的肉汤浸没入土地。但九终于看清那卡在碗里的东西。 竟然是几根人的手指! 她惊叫一声,再不敢去看团坐在四周的老人和娃娃,连滚带爬地向来时的方向跑。没跑几步,耳后传来什么东西破空飞来的嗖嗖声,接着脚腕一沉,她闷哼一声摔倒在地,那缚住她脚腕的东西拖着她迅速向后拖去。 “这荒凉地儿可不好寻吃的。啧啧,本是好心分给你的呢……”头顶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语调轻柔,但九却莫名觉得阴气森森。艰难仰起脸,一张说是绝色也不为过的脸近在咫尺间。 黛衣男子抬了削葱细指,轻抚上但九的脸颊:“怎么办,我的那些小孙子都还没吃饱呢。他们一旦没吃饱,脾气就会变得很暴躁呢。”他咯咯轻笑,笑声荡出层层回音,“你这么香,不如就让他们吃了你,好不好?” “我自从化成人形就没有洗过澡,肉臭得很。你的孙子吃了会消化不良上吐下泻并且很有可能引发一系列胃肠道疾病。”但九摇头,语气十分诚恳,“相信我。我真的不好吃。” 男子咯咯笑,不说话,却向后方挥了下衣袖。那些本来站在她身后的胖娃娃开始走动,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水,把但九牢牢圈在其中。他们的脑袋上冒出硕大的菌伞,红红黄黄,颜色看起来甚是艳丽。胖乎乎的手脚也逐渐缩小变形,到最后全都收进了躯干里头。 但九终于明白过来,这些从看见她就目露凶光的娃娃,原来都是蘑菇变化的。 只是这明白……似乎有些晚了。 蘑菇娃娃张开大嘴,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挪着身体向但九扑过去。但九的脚被藤蔓困住,根本没办法跑。只能徒劳挥着双臂,尽量吓退距离较近的蘑菇娃娃。 正在绝望之际,半空突然被一道强光照亮。桃木剑尖挑着一张符纸,破空而来。 男子本是站在包围圈外,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剑洞穿了肩膀。他跄踉了一下,弯腰呕出两口黑血。于此同时,那困住但九行动的藤蔓也松开。 但九得了自由,立马手脚并用,姿态极狼狈地突出包围圈,一骨碌躲到了重仪身后。 长身直立的少年紧抿着唇,并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曲起手指在虚空中急速画了几道,那些笔划瞬间变作有形的物质,迅速膨胀开来,向着女子和那些蘑菇娃娃扣过去。 轰隆一声,湿气极重的林地上突然腾起大片蓝色火焰。 “哎呀呀,本来还想再玩一会呢,真是不解风情的家伙啊……”男子捂着肩头伤口,撇唇笑得灿烂,在猎猎火光中隐没了身形。那些蘑菇娃娃则咕叽咕叽尖叫着,开始四散逃开。有些跑得慢的,统统被卷进了火舌中。一时间,空气里到处都是烤蘑菇的香味。 火焰逐渐熄灭。 但九万想不到少年会来救她,心里大是感激,正想了一通感谢的话想跟他好好表达一下,脚面却一阵锐痛。她低头,一只蘑菇娃娃伏在她的脚边,正准备咬下第二口。她惊叫一声,赶紧一巴掌拍掉这家伙。 被咬破的皮肤处,已经渗出大片紫色的瘀斑。 少年见妖物尽数散去,捏个诀收了桃木剑,也不去看那抱着脚坐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某妖,目不斜视,直接转身往来路的方向走。 “这个蘑菇头下口真狠啊……” “啊我是不是中毒了?” “重仪你快来看看,我会不会死啊?” 听她一口一个唤着自己的道号,且语气熟稔自然,像是跟自己相识许久,重仪只觉额头上青筋直跳,握了握拳,尽量稳住语气:“有毒倒好了。“ 但九:“……” 他这么说,那应该就是表示这伤没什么要紧了。 但九立即跳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真的是师父让我跟着你的。” “唉对了,你不是朝前走了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啊。” “啊你刚才用的术法好厉害的样子,改天能不能教教我。” “还有啊……” 树妖在身后叽叽喳喳个没完。重仪心里后悔万分,只觉当时真不该回头。不想再听她碎碎念,于是甩开步子,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大。耳听得身后女子急急唤他,然后便是扑通一声,像是重重栽倒在地上的声音。 他眉间一跳,将迈开的右腿硬生生收了回来。 第16章 高冷道士【5】 果然像重仪说的那样,那块被咬的地方虽然渗出紫斑,却无痛无痒,过了些时日后,就自行消退了。重仪肯回头来救自己,但九欢喜非常,只觉那原先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总算是出现了些许希望。虽然多半是因着道观师父的原因,不过…… 管它呢。 但九坐在重仪的衣袖里喜滋滋地想。 走出深林后,路两旁的屋舍多了起来,教旁人看见道士和年轻女子行走在一处总归不好。重仪略作思考,便将但九缩小至手指大小,放入自己的衣袖里。那变得极小的树妖在他掌心嘻嘻笑起来:“我今天也做了回拇指姑娘呢。” 他不是很懂她说的。 她说是师父让她来的,虽刻意和他保持距离,神情却十分坦荡。她又是个明显半点法力都没有的,能用一夜的时间追上他,那朵云,显然是师父化与的。 虽然不清楚师父的用意,且这树妖很有惹麻烦的体质,但是…… 重仪轻叹,将坐在手心里的小树妖放入袖管内,不由自主带上几分小心。 ……总之先这样吧,等回了玄云观,再问因由。 皇帝的亲弟恭礼王,自娘胎便带出的病根,一直大病小病不断。京都冬季严寒,恭礼王的身子受耐不住,几乎整个冬天都要缠绵榻上。皇帝甚怜,特意在四季如春的穆州给他建造了一座府邸。 恭礼王感激非常,伏于殿上,泣泪不成语。 现在重仪和但九要去的地方,就是位于穆州的恭礼王府。 在搬到穆州后,经过一段时间调养,恭礼王的身子的确好了许多。后来因着离京日久思亲心切,身体状况开始急转直下,不到十年,已然病薨。遥在京都的皇帝闻讯,哀恸非常。这之后,恭礼王唯一的儿子便承袭了封号,一直居在穆州城。 本来平静安和了数十载的王府,却突然间出了事。 小王爷无法,苦思之中突然想起那大名鼎鼎的玄云观道长。道长先时游历四方,经过穆州时,曾和老王爷有过一段结交。两人投机非常,及至道长要走时,老王爷极力挽留。道长却摇头,持拂尘略躬身,淡然一笑道:“贫道且闲话一句。王爷若不能放下心中执念,将来或许有大灾祸。” 老王爷的面色变作煞白。那修道人却已经掸开拂尘,飘然离去。 想来若干年前,那道长已经知道今日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小王爷当即修书一封,派人快马加鞭送往玄云观。半月之后,便等来了身着道袍,容颜清俊的年轻道士。虽看起来年纪不大,却自有股沉着从容的气度,教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份安心感。小王爷忙以上宾之礼相待,亲自将重仪引入府内。 待重仪落座,唤女婢奉上茶点,小王爷便心急火燎地把事情详细陈述了一遍。 这事若要追溯起来,该当是老王爷离世后就开始的。隔段时日府里就会有一名奴仆莫名死去,死状颇为惨烈,胸口被大大洞穿,每个死者的脸上都是因着痛苦而扭曲变形的神情。 最怪异的是,发现尸体的地方不见丝毫血迹,且那些尸体的体内,也没有丝毫血液残留。 这事太过古怪,当时还是守孝期间,若是贸贸然惊动了官府,只怕会打扰了老王爷的清净。小王爷于是叮嘱奴仆不可声张,只让把尸体赶紧处理掉。可是随着死亡的人数增多,奴仆们也察觉到了什么,越发害怕起来。 接着便发生了多起仆婢出逃事件。终于有一天,一具体表皮肤异常惨白的尸体被发现在王府的外墙根下。整个穆州炸开了锅,州官在入夜时分换作便服,敲响了王府的大门。他倒是没多想,只当是府里惩办下人,明里暗里向小王爷表示以后再有这等事,需得处理得干净些。众口纷纭,谁知道传到皇帝耳朵里会变成什么样。若是得了个草菅人命的印象…… “小王爷若想回去京都,怕是难上加难了啊。”州官言语恭敬,却笑得狡黠。 饶是小王爷再亲和的性子,听了这话也不由地凝了神情,垂首不语。 事情虽然最后让官府给压了下去,府里死人的事情却仍时有发生。不似人为,又毫无规律可循,不光是那些神情惊恐的奴仆,小王爷也在榻上放了把防身的匕首。 王府里平静无争的生活被打破,大家日日生活在惶恐中,再这么发展下去,或者死亡,或者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疯掉。小王爷觉得不能再这么消极对待此事,适时想起了父亲多年前的老友,于是再不迟疑,请求相助。 奴仆奉上的是上好的银针,茶汤碧青透亮,香气浓郁。重仪并未碰茶盏,静静听着小王爷的陈述,只偶尔抬起眼睛,目光在对方脸上轻描淡写扫过。待得小王爷将情况细述完毕,他沉吟了短暂时间,开口问道:“那些尸体是如何处置的?” “都是入了夜后,让人运到城郊的荒地偷偷埋了。” “如此。” 但九坐在重仪的衣袖里听了许久。觉得整个事件有两处挺有趣的地方。 第一处,听起来皇帝和老王爷是兄友弟恭,十分手足情深的模样。那么为什么,在老王爷离世之后,皇帝虽“哀恸非常”,却并未作出任何实际的表示? 老王爷的遗体也并未入皇陵,而是由小王爷在穆州选了处风水地妥善安葬。算起来,小王爷少年时随父离京,到这千里之外的穆州,已然数十载。这期间也一直未得回京面圣的传召。 这么看,当年皇帝是打着修养的名义,将弟弟放逐千里之外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能最终坐上皇位的,无一不是杀伐决断的。即便是亲弟,即便对方还是个病秧子,看在皇帝眼中,也是随时可能爆发的隐患。将恭礼王送去穆州,已经是皇帝最大的仁慈。 第二处,就是在整个事件中充当重要角色的玄云观道长。 但九恨得牙痒。“将来或许有大灾祸。”当年道长撂下轻飘飘的一句,挥一挥拂尘不带走一片云彩。他显然是预见了府里日后会出什么事,虽作了提醒,却并不出手干预。在数年之后,收到小王爷的书信,他心里该是知道当年预言的事情成真。这次他倒是没选择袖手旁观,却是派了重仪过来。 明明只要他亲自跑一趟就能轻松解决的事情啊。 且退一步来说,把事情的原委以及化解之法告诉重仪也行啊。不像现在,所有的谜团都要他们自己去解开。 要是这些人命真的跟小王爷担心的一样,都是非正常生物夺去的,那可真是……棘手啊。 后来说话声就渐渐听不太清晰,但九也不敢从袖子里探头出来,索性歪着头打了个盹。正要入梦,耳旁却疾风大作,她被颠得瞬时清醒过来。连忙用力扯住袖角稳住平衡。这样忍了片刻,便觉得那大风静止下来,同时间袖管里探进一只手。 重仪的手生得很是好看。手指干净细长却不孱弱,每个骨节似乎都蕴着力量。他这人虽寡言冷淡,周身散发的冷气场让人时时想逃走,掌心却是温暖得很。但九眨眨眼睛,蹦跶到他手里坐好。 出来才发现暮色四合。四下无行人,只有风刮过稀稀拉拉的矮树。但九跳下来,瞬时间恢复成平常的身形,她打量了一下四周,突然想通,往重仪跟前贴了两步:“……这里难不成就是,呃,小王爷说的,埋尸体的荒地?” “嗯。” “我害怕。”快到春末,这风刮得也忒邪性,但九瞟一眼四周,赶紧又往重仪身边靠了靠。 重仪不能理解为何一只妖会害怕死尸,但树妖苍白的脸色也不像装出来的。少年垂下眼眸,看她紧紧攀着自己的手臂,是全然信任的姿态。他默然注视了片刻,终于将眼神收回,仰头去看黑沉沉的天空。 他不知道树妖能不能看得见,在半空中聚集不散的,痛苦嘶嚎的死灵。 因着是非正常死亡,死前又遭受过巨大痛楚,所以死灵们怨气冲天,日夜盘旋在尸身附近不肯离去投胎。 它们聚集的地方,应该就是尸身所在之处。 空旷的平野中,轻声的祝祷如同流水一般晕染开。 少年席地而坐,启唇颂念经文。但九听不懂内容,却直觉他往日里的冷漠棱角全都褪去,眉眼唇角俱是悲悯。那些晦涩难懂的字眼被裹覆上无形的温度,乘着风,缓缓散入空中。 少年的声音,带着温柔的,却又安和人心的力量。那呜呜作响的怪风,逐渐安静下来。但九恍惚感觉到有什么擦着她的脸颊过去了,微微凉的触感,却不带任何敌意。 她微怔,下意识去看他。 少年周身笼着轻薄的微光,五官清净俊美,仿若传说中的九天神祗。 这样的重仪,在不见星月的夜晚,闪闪发光。 第17章 高冷道士【6】 空气里充溢着让人窒息的恶臭。 但九扶着老树干呕不止。 地底裂开,露出那些被草草掩埋的尸体。虽时间已经颇久,尸身却不腐坏,皮肤苍白隐隐泛青,其中有些个的手指已经长出寸长的指甲。尸体挤压堆叠,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但九只看了一眼便受不住,慌慌扶住老树才勉强站稳。 “别看。” 眼前的光线突然暗下来。 一只手阻住她的视线。虽隔着些许距离,仍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 但九有一瞬间的愣神。 重仪微侧脸,目光有些凝重。果然和他担心的一样,因为怨气集结久不散去,这些尸身已经开始妖化。若是再拖些时日,这些尸妖就要破土而出,寻找血食了。他方才颂念的解冤经只能起到稍微安抚的作用,要想彻底化解怨气,必须得找出杀人抽血的元凶。 在府里连续搜寻了几天,丝毫不见可疑处。重仪抬头去看被浓色云团裹住的弯月,眸中墨色渐浓。 至今为止,受害的全都是王府里的人。府内的人员毕竟有限,那东西若是真要寻觅食物,大可不必局限于此。 ……这妖物,到底和恭礼王府有着什么样的羁绊? 又或者是,是不是这妖物只能待在这里,走脱不得? 后园里有株树冠亭亭的大槐树,不知是谁置了副秋千架放在其中。但九此时就坐在秋千上,托腮望着深黛色的天空。重仪在府内搜寻了几天一无所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搞定这趟差事。还有伊洲口中说的渡劫,不知道那劫会应在何处,又何时会来。 说起来……但九抬头仰望夜空。 今晚的月亮似乎有些不对劲啊。弯月如钩,却被不知何处来的乌云遮蔽,如银的月色黯淡下来,却隐约透出妖异的红。 妖本来接收信息的灵敏度就要高出人类许多,但九此时觉得头皮发麻,心里道一声不好,赶紧去厢房找重仪。 今晚,怕是要出事。 偌大的王府里不见一个人。这几日总是如此,每到日落月升,府里的人便不出来走动,整个王府死寂得像是坟墓。但九也只有这时能从重仪的袖子里出来透透气。她倒是不怕的,被攻击的对象都是府里的男人,她这样的应该挺安全。 春末时节多夜雾,只是今晚的雾障实在太重,几步外便是乌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九寻着记忆往来路走,却仍是迷了路,磕磕碰碰地就是找不到重仪住的厢房。 正急得满头大汗,一片死寂之中,突然响起一阵不寻常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贴着地面急速滑行,破开空气发出嗖嗖的声音。 但九直觉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心里更加焦急,忙扯着嗓子大声呼喊重仪。耳听得身后响起一声闷哼,太过短促,辨不清是谁。但九虽害怕得要命,却担心是不是重仪有危险,当下只得硬着头皮,跌跌撞撞折返回去。 毕竟这个时间点,除了她之外,就只有重仪会在府里四处走动。 又一声高亢嘶鸣划破死寂。浓得化不开的大雾终于渐次散去,但九喘着粗气,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光景。 她之前荡过秋千的大槐树下,躺着一人。瞧穿着该是府里的下人,只是双眼紧闭,面白如纸,也不知是否还活着。另有白衣青裳的少年执剑站在树下,面上神情沉重,若有所思。 但九赶紧跑过去查看那人的鼻息。虽微弱,却到底性命无忧。她松了口气,又起身去看重仪。他总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怕是受了伤也不肯表现出来。 重仪恰在这时回过神,浓色的睫罩下阴影,将眼底的表情埋入黑暗中。 妖的脸在眼前放大。表情写满担心。 她身上满是靡靡桃花香,小巧的脸盘,纯色的眸,绯色的唇像开得盛极的花瓣,让他忽然想起师父亲手酿的夕颜,揭开封泥,香气四溢。 少年别扭地移开视线,同时后退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但九毫不在意,看他没事也放了心,终于打起精神问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少年撇了视线去别处,面上神情仍绷紧,隐约透出几分不自然,却还是将经过大概说了。 他早先已经画下许多符纸,让下人们分发下去,各自贴身放好。这个下人受到攻击的同时,重仪也接收到讯息,第一时间赶了来。因着这诡异的大雾,并没有看清那作怪的东西。只能依稀辨出是什么黑色的物事,缠在受害者身上好几圈。当时救人要紧,重仪当机立断挥出一剑。 那东西发出一声痛嘶。浓雾散开,他看到受害者躺在树下,已然昏迷。 “缠了好几圈……啊是蛇吗?”但九眼睛一亮。 重仪却摇头,语气犹豫:“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我之前已经查探过,这里没有妖物气息。” 接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来府里的人都该是醒了,却到底没一个敢出来瞧瞧发生了什么。重仪和但九当下将受伤的下人送回房里妥善安置了,只待熬到天亮,便要去小王爷处问询一番。 或许他之前话里有什么遗漏的,或许他根本有所隐瞒。 否则这作祟的东西不可能这样彻底地隐藏气息。 重仪打定主意,微抬起眼睛。和他对桌而坐的女子已经枕着胳膊睡着。 他突然就想起,在那团看不清彼此位置的浓雾中,曾听到她呼喊他的名字。大概是没有得到回应,喊声逐渐颤抖,语调也充斥着明显的紧张。及至后来她奔过来,再三确认了他没事,面色才有了几分回转。 ……真是个奇怪的妖啊。 没有丝毫妖力,却又这样毫无顾忌地靠近他。脸上藏不住心事,光看表情就能了解她的喜怒哀乐。害怕他是真的,担心他也是真的,在遇到危险时,会第一时间呼喊他名字也是真的。 就像是他在听到那声呼喊后,下意识去寻找她一样。 都是真的。 但九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偏堂只余了她一人,想来重仪该是去小王爷处商量事情了。她伸个懒腰站起来,本来披在身上的罩衫呼啦落下。她弯腰捡起,只觉十分奇怪。 总该不是重仪给她披上的。那家伙虽不像初次见面那样要杀要打,对她却还是没什么好脸色。 屋外日光明媚,丝毫不见昨晚那般异常的痕迹。但九坐在门槛上开始苦思,那缠着下人的物事,还有听起来颇为耳熟的摩擦声,若不是蛇,到底该是个什么东西。 阳光晒得眼皮发烫。但九起身,正要拍拍屁股回屋,眼皮却突地一跳,像是一根什么线,终于连在了一起。 她大概是知道,这作祟的妖物是什么东西了。 正堂里的气氛有些沉重。小王爷揉着眉间,也是一脸茫然。却突然有脚步声快速靠近。他抬眼,绯衣女子容颜俏丽,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眼光从他脸上轻轻擦过,最后定格在重仪处。 她的眼睛里满是喜悦:“重仪,我知道那个家伙是什么啦。” 嗓音也清脆,像是打磨上好的乐器。 这样明媚的女子。 小王爷微怔,眼睛就有些离不开。 但九之前差点被林子的小妖吃掉。她狼狈跑脱,却又被一根藤蔓缠住脚腕给拖了回去。所以昨晚听到那阵破开空气急行的嗖嗖声,心里便觉有些熟悉。 若缠住受害者的不是大蛇,那就应该是这个东西了。 “树?”不待重仪开口,小王爷先将话接了过去。 “嗯。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确实和我之前遭遇的情况有些相似。”但九向小王爷礼貌性地一笑。 “可是……小道长在府里都已搜寻过,并未在后园发现痕迹。”小王爷沉吟着,语气有些摇摆不定。 重仪却已经站起来,提步向外:“是我疏忽。若那东西扎根在地下,的确是难以察觉。”少年站在门檐下,因着逆光,背影看起来有些模糊,“或许需要劳烦小王爷,将整个园中的草木翻掘出来。” 但九回过头,笑嘻嘻去看小王爷:“不,是整个王府里的草木都要挖出来。” 王府内尘土飞扬不绝,间或还有一两声轰隆巨响。路过的百姓都不知是为何,纷纷驻足,窃窃私语。 整个府里一片狼藉,连着假山处的几株野草都没放过。茶汤已凉透,小王爷坐在正堂里,脸色越发得不好。但九瞥一眼他,心里起了些疑惑。 “啊啊啊!这是什么东西!” 忙活的人群里突然起了阵骚乱。下人们尖叫连连,纷纷后退。三人忙奔过去查看。 待看清了那是什么,但九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第18章 高冷道士【7】 这株槐树的枝干并不很粗壮,树根却盘根错节,深深扎入土地中,不见尽头。下人们挖了好一时才将整棵树放倒,同时间那个由树根层层包裹住的东西,也跟着露出地表。 盘根错节的粗壮树根织成一个巨大的茧,把女子全然包裹其中。女子的手脚和树根相连,已经半同化,乍看过去,教人生出那些树根就是从女子身体里长出来的错觉。 那是个面饰穿着都寻常的女子,不知死去多长时日,尸身仍完好不腐,尤其脸上脖子上盘绕着青紫的脉络,看起来很是骇人。当然这不是最教人惊恐的地方。 这个女子,是身怀六甲时死去的。 “啊啊啊你们看!这死人的肚子好像在动!”下人们惊叫连连。 女子的衣物早就陈旧不堪,一遇着风,立即破碎似纸。黑斑遍布的肚皮上,同样连接着树根。仔细看过去,那高高凸起的肚子果然在缓慢地蠕动,像是里面的什么东西,在有规律地呼吸。 但九强忍着胸口翻搅的不适感,眼睛盯牢女子。女子面目完好,眉紧蹙,嘴微张,表情泛出明显的痛苦,一只手贴着身体侧放,一只手抚在自己的肚子上。 即将临盆的产妇。 就算在濒死的瞬间,她也想着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要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一只手伸过来,将她轻揽到身后。但九再受不住,把脸埋在少年的后背,低声呜咽起来。 作祟的东西虽挖了出来,怎么处置却成了个难题。下人们纷纷出主意说要一把火烧了干净,重仪却不赞同。这女尸已经被埋入地下许久,和槐树已经共生为一体,且又在府里取了多人的性命,这样的情况,绝不是单单放火烧了就能简单解决的。 重仪眉头紧锁。 那本该随着女尸丧命,同时胎死腹中的孩子,为什么能在多年后还存有生命的迹象? 换句话说,这个存活在女尸肚里的,或许早就已经不是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了吧。 若是处置不当,引得女尸肚里的东西苏醒,那可就不好了。 事情太过棘手,显然超出了少年的预计。他略作考虑,当即召来一只纸鸟,对着它低语几句,那只鸟便扑扇着翅膀,逐渐消失成一个白色的小点。 下人们按照吩咐,在槐树各处贴上密密麻麻的符纸。外庭忙得热火朝天,大堂内的气氛却冷滞。少年道士淡唇紧抿,气势迫人:“小王爷若执意将事实遮掩,只怕祸事连绵,最终要应在小王爷的身上。” 小王爷嘴角抽动,手指不安地敲打桌面,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十多年前,父亲让人栽种的。后园里的响动直到了夜晚才停,这之后,负责这趟活计的仆人就在府里消失了。本王心里起疑,便去问父亲。” “父亲并不答,却领我去了槐树下,只说过不久他的病就会好了。这样过了不久,果真就像父亲说的,他的身体迅速好转,本王也打心眼里高兴,就将仆人那桩子事抛在了脑后。” “然而这样的情况只短短维持了数十年,父亲的身体再度恶化,不过几天之间,已然瘦得不成人形。父亲离去之后,府里便开始发生这般的事情。”小王爷摇摇头,“我也是今日才发觉,或许便是父亲当年埋下的祸根,才导致了如今的诸多惨事。” 小王爷垂了眼,想起父亲形容枯槁,却仍是满脸不甘。正植壮年,眼球也已经浑浊如老人。他还记得父亲无力捶打着床榻,喃喃自语的模样。 “我是父皇最喜欢的皇子……这天下本该是我的啊……我知道你怕我,怕我夺了你步步为营谋取的天下。我不甘心呐,不甘心啊……”老王爷的眼睛逐渐失了神采,那只瘦得皮包骨的手也终于无力垂下。 但九接连灌了好几盏茶,才将那阵从心底升起的寒意给压下去。小王爷的提供的线索已经很明显,这棵树是老王爷让人种下的,种树的下人又尽数失踪,实在是相当老套的杀人灭口桥段。 可以想见,那个产妇的死,和老王爷是脱不了干系了。 其中还有一点,但九不是很明白。小王爷说自栽了这棵槐树后,老王爷的身体便好了许多,这形成因果关系的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玄机? 但九扯扯重仪的袖子:“重仪啊,为什么是槐树,而不是柳树杨树樟树之类的其他树种呢?” “槐树,从木从鬼,阴气最重,也最容易聚集怨灵。”重仪扬眉看向远空,“若我猜测得没错……罢了,还是等师父来吧。我心中也有不解,想问问他老人家。” 但九点头,耳听得一声叹息,她转过头去看。小王爷双拳紧握,面上神情闪烁不定,似是痛苦,似是担忧。她想了想,端了茶盏放到他手边:“你也是不知道内情的,没必要自责。放心吧,等师父来了,肯定能妥善解决这件事的。” 小王爷还是头次听外人用这样自然亲切的语调和他说话。他怔怔地抬头。女子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直到女子的神情流露出些许不解,小王爷才惶然地收回目光,将话题引到别处去:“之前一直没见过这位姑娘……听姑娘和小道长一同喊着师父,想来姑娘该是小道长的师妹了吧?” “是啊是啊。师父让我过来帮忙的。”但九接过话头,点头如捣蒜。 重仪也没拆穿她,眼睛在她和小王爷之间扫过一个来回,然后淡淡撇过脸,状似未闻。 到了夜半时分,真人终于赶来。彼时但九靠在重仪背上睡得正香,模糊听见短促对话,她把脑袋往少年的道袍上胡乱蹭了几下,抹掉嘴巴上的口水,才迷迷糊糊抬起头来。 真人看着冷淡沉默的弟子和一脸迷糊模样的妖,眼角笑意愈深。 听闻真人到来,小王爷也赶紧出屋相迎。稍寒暄了几句真人便不再废话,掐指默算了半晌,终于睁开眼叹道:“贫道先前和老王爷结交时,曾与他卜过一卦。寻常人的生死祸福一算便知,老王爷的卦象却诡异非常。前途茫然如雾,似是终结,又似开始。不过其中充斥着明显的凶煞之气,所以贫道临行前,才会说出那样的赠言。” “想来那时,他就已经动了这样的心思了。” 不知道老王爷是从何处寻来的阴毒法子,把即将临盆的产妇活生生埋入树下后,将自己的生辰八字与那胎死腹中的婴孩联结在一处。那不得出世的孩子便代替老王爷,日夜受着病痛的折磨。而老王爷的身体,便同时间,奇迹般地好转了。 把未出世孩子的寿命强行转加到自己身上,又将自身的病痛引入那孩子的体内。鬼娃娃时刻感受着巨大的绝望和痛楚,怨气渐生。 终于有一日,盘亘不去的怨气强大到反噬了宿主。不过几天时间,老王爷的精魄就被啃噬殆尽。 尝到了甜头的鬼娃娃自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以槐树为媒介,频频寻找那些沾染了宿主气息的人类下手。 如此,就发展到了这般地步。 但九在旁听得目瞪口呆。这老王爷太过自私和残忍,为了续命,杀害了不相干的母子,且教他们死后也不得安宁。他被鬼娃娃吃掉也是咎由自取,只是可怜了府里的下人,无辜送了性命。 说话间,那本来轻纱似的月光逐渐晦暗,狂风平地起,瓢泼大雨转瞬即至。贴在槐树上的符纸被雨水冲刷下来,本来蛰伏不动的树根缓慢抽长,蔓延,像是四散开来的触手,瞄准猎物,伺机而动。 说时迟那时快,但九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同时间一声惊惧叫喊响彻外庭。 那是小王爷的声音。 小王爷被树根卷住双腿,急速向着那女尸拖去。大概是嗅到了和老王爷极相似的气息,鬼娃娃猛烈挣扎,似乎要破开母亲的肚子钻出来。 “不好。”真人挥出一剑,斩断树根,顺手把吓得面如土色的小王爷丢了过来,“快去屋里,听到任何异响都不许开门。” 但九扶着小王爷,点点头要向屋里冲去。却又想到了什么,将迈开的右腿撤回来,转身去拉了拉重仪的袖子:“你当心。” 少年墨色的眸子凝着她,轻轻点了头。 但九将惊魂未定的小王爷扶到靠椅上,赶紧回身将大门关紧,想了想觉得不够,又移了好几张椅子桌几来抵在门口。屋外狂风骤雨,更兼着惊雷阵阵,她把脑袋靠在门板上,细细去辨听声音。 一声高亢嘶喊划开雨幕,像是初生儿的啼哭。 但九只觉心跳骤停。 该不会是……那东西,出生了? 同时间,一双冰凉的手,突然抚上她的肩膀。 第19章 高冷道士【8】 但九回过头。惨淡灯火映出小王爷的脸,苍白似鬼。 “刚刚是什么声音?”小王爷哆嗦着嘴唇,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和但九想到了一处。那鬼娃娃,莫不是破开了女尸的肚子,爬出来了? 先是吃掉了宿主,这些年又不间断地吸取了这么多人的血液,可想而知,这东西若是真的出世了,将会给整个王府,整个穆州,带来怎样的灾祸。倘若让皇帝知晓,恐怕此生都再难回京都。想到此,小王爷的脸色越发难看,腿脚也抖得无法站稳,几乎将全身重量倚在了女子肩头。 但九一把撑住他。晦暗不明的内室里,她的眼睛明亮如星子:“就算是那东西……不过,有师父和重仪在,小王爷放心。”她唇边绽开一个微笑,“相信他们就好。” 门外疾风骤雨,轰雷阵阵,婴孩啼哭声越发凄厉,被风卷得拉长变形,听得人头皮发麻。但九皱着眉把耳朵贴在门扉上细听,忽然一声闷哼响起,那婴孩哭声也止了,只听得一阵咔擦咔擦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在大口啃咬血肉的声音。 但九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爆炸开来。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她几乎要顺从本能,立即打开门去看发生了什么。仅剩的理智却又让她把贴在门扉上的手收了回来。 “听到任何异响都不许开门。”真人似乎早有预见,早先就对她嘱咐道。 但九咬牙,将后背抵在门上,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她一边竖起耳朵去听外头的动静,一边安慰自己。真人自然不必说,重仪的本领她也是见过的,且他们师徒二人联手,应该不会有事的。 虽只接触过一回,也能了然真人是极亲和的性子,且在这个梦境中,他是第一个对自己微笑的人。重仪虽面冷寡言,也闷闷不语救了她好几次,她就算神经再大条,也能感知到对方行动之间的照拂。 即便心知他们不过是梦境中虚渺的过客,但是她此刻,真心祈愿他们平安无事。 这样的煎熬几乎不见尽头,直到内室烛火熄灭,窗口泻出隐约天光,门外终于响起真人的声音。声线如同记忆里一样亲切,隐约可闻几丝疲惫。 “无事了。” 但九心头一松,这时才发觉双腿已经站麻了。和小王爷并力将桌椅撤下,紧闭了一夜的门,终于哐当一声打开。 外庭一片狼藉,到处是风雨肆虐过的痕迹。摆在正中的槐树一夜之间枯死如柴,细碎的枯叶被风卷着飘远,像是冥冥洒洒的金纸。被树根团团包裹住的女尸也不复刚露出地表时的完好模样,已经萎缩成一具干瘪的尸骨。 但九看真人袖管上洒了斑驳血迹,忙去看他伤势。真人却伸手捂住,摇摇头笑道:“当时大意了,教那东西咬了一口,没大碍的。却也幸好用这血肉分散了那东西的心神,才能这般容易送它去了该去的地方。” “本想着它也是可怜,若是能化了它的怨气,渡它往生投胎才好。却不料它这些年吸取了太过血食,早已堕魔。”真人叹息,“如此,也只能打散它的元魂了。” 果然地下一团被黑血裹着的物事。已经看不清原貌,只能辨出其中两三颗类似兽类的獠牙,阴气森森。 但九举目四望,却不见重仪。真人似是知她所想,先一步笑嘻嘻地开口了:“重仪去荒地渡化那些冤魂了,不多时就该回来了。别着急啊。”但九被他语气里的促狭弄得莫名其妙,索性不去理,只催促他去厢房洗漱换衣。 经历了那样恐怖的一夜,下人们也几乎都没睡着,眼底下都挂着硕大的黑眼圈。幸得有惊无险,那要人命的东西终于被打得魂飞魄散,再不能为祸王府。府里一扫但九他们初来时的阴霾,外庭人群熙攘,大家伙忙着清理外庭,扶植草木,虽忙碌,各个脸上却都是妥帖的笑容。 但九端着茶盏坐在廊前台阶上,日光大盛,教人不由生出一份暖烘烘的疲倦感。她一晚没睡,此时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手心一放松,那瓷盏便直通通地落了地。幸好胎质硬实,在石阶上滚了几滚就停住了。 但九毫无察觉,脑袋一歪,身子就跟着往旁边歪过去。 一只手恰时地托住她的肩膀。 重仪办完事回到王府,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情景。 妖把脑袋靠在小王爷的肩膀上,和平日里精力过剩的形象一样,睡梦里也不老实,皱着眉往男子肩膀蹭了蹭,大概是寻到了个舒服的位置,这才安分了,嘴角圈出一个微浅的弧度。 日光倾斜,把那个无意识的微笑镀上一层泛着暖意的柔光。 小王爷微偏了脸,曲起手指拂开她鬓边的碎发。动作看似寻常,神情却隐约小心和欢喜。 遥遥望过去,堪称一对璧人。 三人之间不过隔着数十步的距离。 他只需穿过那些忙碌的人群,就能去到她身边。 他觉得脚步沉重,心头空荡荡得发紧。那个从初次见面就黏在他身边的树妖,此刻在其他男子身边,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安恬睡颜。 真人走过来,拍拍小徒弟的肩膀。小徒弟臭着脸,转身目不斜视地走了。真人看看裹着纱布的手臂,又抬头看看湛蓝如洗的远空,笑得愈发贼兮兮:“啊呀呀,徒弟长大了啊。哈哈。” 处理好后事,师徒也不多做停留,即刻向小王爷辞行。但九自觉这些日子来和重仪亲近了一些,却不想一觉醒来回到解放前,少年冷着张脸,神情比之先前还要冰封千里,她硬着头皮上去搭话,对方却直接当她是空气,全不作回应。 但九揣摩着重仪的心思,丝毫没注意到小王爷是何时站定到了她跟前。她愣愣抬头,小王爷的脸一半映在阴影里,更显得五官深邃挺俊。空气里传递着不知名的花粉香气,衬得男子嗓音温润如水。 “不知姑娘名姓?” “……” 看但九支支吾吾着,小王爷先笑了,向她更靠近一步:“本王是辛卯年生人,今年二十又八。” 对方突然自报年纪,但九莫名其妙,犹豫着是不是也要报一下年纪作为还礼。只是怕说了妖龄要吓着他。 “过来。”身后突然传来极低的一声。 但九眉间一跳,以为自己听错。迟疑回过身,正好对上少年的目光。深潭般沉静的眸子,看不出喜怒。视线却锁在她脸上,隐约炽热。 “先王妃体弱,已病故多年。本王离京日久,一直未得皇上赐婚,想来是默许了让本王自己择取了……”小王爷语气诚恳,又向真人深深施礼,“本王见姑娘身着常服,想来还未正式入道,所以本王想……”真人不待他说完,赶紧摆摆拂尘,又抬头望天,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姿态:“啊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月亮啊。哈哈。” 但九不是傻子,听到这里也能明白小王爷的意思了。她是不知道自己何时被他瞧上了,虽也算共处过一室,但回想起来,她印象里只有对方被吓得脸色惨白的模样而已。 其实仔细想想,在这个富饶温暖的地方,做个远离京都权谋的王妃,载花煮酒,对月当歌,真是再惬意不过。 只是…… 但九挠挠脑袋,向小王爷咧开嘴巴:“原来王爷是苦恼新王妃的事情啊。王爷且放宽心,您是个宅心仁厚的,肯定能心想事成哈哈。啊对了,以后府里操办喜事,记得给我们发张喜帖啊,”她牵住少年的手,笑嘻嘻道,“我和重仪一定来讨杯喜酒喝。” 她向重仪眨眨眼睛。 先时的不安像是水波一样缓缓荡开。少年眼底盛满春末的日光,细碎又耀眼。 但九别过脸,一张老脸红得应景,像是天空燃着的火烧云。 云头载着三人,悠悠在高空穿行。 重仪似乎心情不错,竟然主动化了朵大云头出来,载着她同行。 但九看一眼脚下,仍觉得头晕目眩。两条腿软得站不住,赶紧攥着重仪的袖袍坐下来。重仪看她脸色苍白,反握住她的手,甚是冰凉。但九向他勉强一笑:“我挺怕高的。先前坐这云头来追你,可真是受了大罪。还好这次有师父控着平衡,感觉好多啦。” 重仪想到在林子里头,她狼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心里生出歉疚,默默地握紧她的手。 但九嘴上说着不怕,其实还是有些心慌,只好扯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转移注意力:“话说啊,我刚刚是不是拒绝得太果断了?毕竟是王妃呢,吃穿不愁,还有一大帮人伺候……啧啧,越想越心动啊……” “人妖殊途。”重仪截住她的话,语气略僵硬。但九撇嘴,把屁股往外挪了挪。疾风当头刮过,云头一个剧烈颠簸,她吓得尖叫,八爪章鱼似的紧紧搂住重仪。 重仪伸手,把她纳入怀里。她温热的呼吸近在耳畔,他不自然地撇过脸,又忍不住低头去看她。 她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 那么…… 你有没有听见,我完全失了章法的心跳? 第20章 高冷道士【9】 自回了道观,但九就想着要拜入真人门下,别的先不说,能不能有什么术法,治好她这恐高的毛病。真人痛快应了,只待到了定好的那日,行过拜师礼便好。 真人挺满意这个即将拜入门下的准徒弟,特意拿了亲手酿的夕颜酒出来,举杯共饮。他辟谷已经多年,却仍舍不得这一口穿肠药。又兼着今日高兴,一不当心就喝高了,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醉话。 “你无需担心。只要潜心修习,莫说渡劫化灾,就算是哪日飞升成仙,也未必没有可能。” “你的身份暂时无需向其他师兄弟透露。还有啊,若是受欺负了,只管告诉为师,为师替你惩戒他们去。” “啊……对了,重仪虽不喜与人往来,但是为师能看出来,他对待你是与旁人不同的。”真人脸颊上爬着两团夕阳红,深深叹口气道,“这孩子啊,性子太过隐忍。他心头积压的东西太重,无法和别人倾吐,只能自己受着。为师瞧着,也是心疼。” 真人从未提及陈年旧事,今次大抵是醉得很了,和着酒劲,细细描述了当年和重仪初次相见的情景。但九捧着酒盏,不自觉地收紧手指。时隔多年,那个脸色苍白的无助幼童,穿过往事的雾,清晰浮在她面前。 先前提过真人好酒,他先时也曾为了寻一口好酒遍走天下,与王爷结识也是这时候发生的事。后来他听人说,偏北遥远的小镇里,有一眼从石缝里浸出的泉水,水流涓涓,四季不竭。用这泉水酿出的酒水清冽甘醇,回味绵长。真人听了便坐不住,顺着指引的方向直奔而去。 果然是好酒。真人醉醺醺走出酒坊,左右手各抱了个沉甸甸的酒坛子。行至街尾,屋舍渐稀,真人停住脚步,仰头看着那浮在半空中,新生的死灵。 这是一户只两间瓦屋的人家。推开大门,进入不大却收拾齐整的院子,正屋的门微掩,再靠近一些,就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身着素裙的妇人仰面躺在地上,脸上仍保留着惊惧痛苦的表情。她的肚腹被撕开一个大口,鲜血如同泉涌。 感觉到身后覆过来的阴影,那背对他站立的孩子慢慢扭过头来,一张小脸煞白,眼里并没有泪,瞳孔却已经失了神。 露出原形的妖,把脸埋在妇人的肚子里,啃噬血肉的声音听得人汗毛倒竖。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息,妖立即抬了头,沾满鲜血的三角脸上,一对竖瞳泛着莹莹的绿光。 真人当即化出桃木剑,向着那大环蛇的七寸处掷了过去。却因着先前喝了酒,失了准头,剑尖偏了些许,只将粗黝蛇身截在地上。环蛇张嘴痛嘶,又心知打不过,扭了头作势要去咬那孩子,趁着他救人,忍痛自断了一截尾巴,急速滑进暗处不见了。 真人抢过孩子抱在怀里,妖已经遁走。妇人的死灵伏在自己的尸身旁,不住感激跪拜。真人叹息一声,收回桃木剑。那孩子缩在他怀里,不动不哭,像是个失了魂的木偶娃娃。 “葬了重仪娘亲后,我带着他回到道观。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 “重仪自修习术法,逢妖不问来历,一概杀之。行事这般极端,都是幼时的经历所致。所以此番特意让他去王府走一趟,希望他能有所悟。万物生灵并无不同,只分好坏,若人起了妄念,比妖更易堕魔。” 真人仰脖灌下一大口酒水,嘴里咕哝着什么,垂着头昏睡过去。但九推他不动,只能寻件衫子替他披上。 不小心碰到了那被鬼娃娃咬过的伤处,真人在昏昏沉沉中,仍然轻嘶了一声。但九蹲下身,小心撩起真人的衣袖。先时听他说无碍,她此刻亲眼见了,才晓得老人是拿话来宽慰他们。 小臂上纵横交错的啃咬痕迹,虽已经结了浅色的疤,却仍能想到当初是如何血肉模糊的状况。且伤口周围皮肤浮着诡异的黑色,已经在向外扩散。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皮外伤了。 回想起来,真人方才举杯时,也是使的不惯常用的左手。 原来这伤,已经严重到不能实言相告的地步了么。 但九担心地去看他。大概是酒意麻醉了痛觉,真人睡意正酣。带着这么狰狞的伤口,先前怕是想小憩片刻都难。念及此,但九也不忍叫醒老人,只等明日再来细问。 她跟在真人后面小酌了几口,虽不上头,脑袋仍是有些发昏。索性出了宫观,去到庭院里走走,散散酒气。准师兄们都已经知道她是即将入门的小师妹,对她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甚有几个见着她就红了脸的。但九还记着先前他们合伙欺负重仪的事情,打起精神随便应付几句,立即突出包围圈往偏僻处去了。 也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老桃树下。隔着些距离望过去,能看到树下靠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但九拖着步子走近了,却原来是重仪。今夜月明如昼,树影斑驳,他的神情藏在深浅交错的阴影里,唯有眼睛是明亮的,让她想起真人叙述里,那眼四季都不枯竭的清冽泉水。 碎花打着旋落在他的发梢肩头。但九想,怎么会有人能把这素淡的道袍穿得这么好看。 重仪近来不知又起了什么性子,对她越发疏离起来。她去寻他说话,他却默然,只拿墨色的眸子凝着她,目光意义不明。她像先前那样去扯他的袖袍,他怔了一下,却又避开。得了几次没趣之后,但九自觉太伤自尊,赌气索性再不去找他。 大概是酒劲上了头,又或许是真人之前叙述的那段回忆太过让人心疼,透过眼前的少年,似乎仍能看见那个在漫天血色里孤立无援的幼童。在那样的年纪,亲眼看着唯一的亲人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消失了生命的迹象。她不敢想象,背负起沉重回忆的重仪,是怎样艰难地长大。 但九决定将先前的不愉快一笔勾销,她咧开嘴冲重仪一乐:“师父酿的酒很是入口。” 重仪闻言微皱了眉,向她走近了些,勾了头看她:“你醉了。” 但九嘿嘿傻笑,把脑袋摇得像小孩耍的拨浪鼓。这时从不远处传来说话声,听着方向,像是正往这边来。她顺着声音抬起脸去看,却被重仪拉住手臂。她被带着滴溜溜打了个转,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拢在了少年怀里。 几个师兄早就瞧见树下人影,此时走近了,见是重仪站在深浅树影下,面色一僵,也不待细看,互相拉扯着赶紧走远。但九站在暗影里,把他们老鼠见了猫般的慌张神色瞧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直乐。 重仪神色却更冷了,微启唇,像是想说什么。末了却只撇过脸,缓缓松了手臂。 不防袖角却被揪住了。女子踮着脚尖,拿手捧住他的脸。彼此距离太近,他能嗅到她唇边清香的酒气。 “重仪啊,等我恐高的毛病好了些,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娘好不好?”她把脑袋抵在他的肩头,声音隔着布料,听起来有些模糊,“你娘看见你成长得这般优秀,一定很欣慰啊。” 月亮不说话,静静越过树梢头。 待到分开时,两人算是和解了,但九走远了好些回头看,那瘦高的少年仍站在树下望着她。夜风忽的大了,她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去睡觉,又想起真人睡在靠椅上,身上只披了件薄衫,于是转了方向,往宫观去了。 女子走远及至不见,重仪仍收不回目光。在树下回忆先前种种细节,不自禁脸上有些发烧。这样好容易回过神想起回去,前方却划过一道黑影。挟着花香的空气里突然沁入浓重的腥臭气味。 重仪顿住身形。 但九记得走时宫观里还是灯火通明,怎么不过一个时辰,就只余了一豆光亮。她心里疑惑,掀开重帘去寻真人。灯火被风拂动,摇曳不明,只能模糊看见真人将脸埋在胸前,仍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态。 却不知从何处起的浓烈血腥气,越进到里间越是明显。 她轻声唤着真人,迟疑地靠过去。脚下像是踩到了水一样的东西,略有些粘稠感。她低头看过去,地上蔓延着大滩深色的液体,寻向来源处,竟然是在真人身后。 真人后背被洞穿,鲜血仍顺着道袍淅沥而下。但九大惊,脑袋瞬间空白一片,几乎是下意识地拿手去堵住流血的伤口。牙关咯咯打着颤,喉咙紧得像是被人大力卡住了。她抖抖索索喊了几声,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唤师父还是喊救人,只能感觉冰凉的眼泪爬了满脸。 重伤的人却突然轻微地动了一下。但九赶紧转去真人身前。真人嘴角溢满鲜血,艰难翕动,吐出模糊的字眼。但九胡乱抹去眼泪,把脸靠过去正要细听,前方却响起一个冷若寒霜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一字一顿,每吐出一个字眼,重仪都觉得胸膛冰冷了一分。 但九一颗心迅速沉下去,她惶然抬头。 她满手的鲜血。脸上也覆着斑驳的血迹,灯火闪烁,衬得五官都显出几分可怖妖异。 重仪直觉全身的血都冲到头顶,手脚冰凉,他几乎要站立不稳。十多年后,那场日夜折磨他的噩梦再次重演。他再一次失去了唯一可依靠的亲人。 妖伏在师父身边,唇上沾满血液。和记忆中的场景逐渐重叠。 绝望没顶而来,瞬间就将他吞没。 但九从未看过重仪露出这样冷酷的神情。她想解释,想向先前那样去扯扯他的袖角,身子却不听使唤,分毫动弹不得。 被桃木剑刺穿左胸的瞬间,但九竟然不觉得疼。天旋地转之间,她恍然地想,这大概就是伊洲所说的劫了吧。 她终究是没躲过去。 正当花季的老桃树一夜间枯死。风一吹,便似沙一般地化了。 第21章 高冷道士【10】 深林中。 一辆血迹斑斑的镖车停在空旷地。镶铜边的木箱早已被打开,质地上佳的绸缎,还有散落在地上的首饰和银锭。强盗们的眼睛里放出贪婪的光,捧着珠宝银子做各种癫狂忘形状。 篝火熊熊,清晰映出这些忘乎所以的脸。 “干了这一趟,够咱们吃个一年半载的了。” “嘿嘿,莫说吃喝,便连那温香院的头牌,哥几个也能轮着睡上几晚!” “说到女人,那车里坐的小娘子可真是上品,那脸盘,那身段,啧啧,又软又香……” “都怪你们先时作弄得太狠了,好容易轮到老子,小娘子却已经断了气。”稍带几分抱怨的语气转了个调,变作了回味和咂摸,“身子虽凉了,却也*得很……” 对话的内容越来越不堪入目。强盗们指手画脚计划着后事,丝毫没注意到环绕在空地四周的树丛,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将枝桠抽长伸展,然后贴着草皮,迅速在他们身后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 半空中突然传来一串模糊的笑声。 强盗们受惊,摸刀起身,寻着声音望过去。碧衣散发的美人半倚在树头上,朱唇微启,姿态慵懒,斜飞了个眼风过来,风情万种。强盗们张大嘴巴,一时看傻了眼,不仅忘了追究这人是如何凭空出现的,就连着对方是男是女,都没心思细辨了。 直到其中一人发出一声惨叫,其余人才回过神,纷纷去看同伙如何。这么低头一看,却几乎吓了个魂飞魄散。 顶着菌伞,没有四肢和表情,那些娃娃睁着黑洞洞的大眼睛,笨拙地移动着身子,像是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先前发出惨叫的强盗,站立不稳扑通跌倒,数量庞大的蘑菇娃娃立即涌上来,瞬间将他的身形吞没了。 咔擦咔擦。 不绝于耳的咀嚼声。 强盗倒下的地方,开始蔓延出大片血水。 其余人被这诡异的情景吓得几乎要尿裤子,当下挥舞着大刀,慌乱地驱赶娃娃。一些个娃娃被砍中,然而更多的爬上了他们的脚面,四肢,躯干。强盗们惨叫连连,发了疯似的拍打自己的身体。 鲜血四溅。惨嚎声渐渐低了下去,强盗们终于无力挣扎,扑倒在地。 偌大的深林中,响彻啃咬血肉和骨头的声音。 男子从树上跃下,赤脚行到镖车旁,弯腰捡起一锭银子。他唇边的笑意越加讽刺:“抢劫杀人,奸尸放火,人作起恶来,真是比我们这些妖物还要狠绝呢。”他扭头去看前方一直一言不发的女子,“你说是与不是?” 女子并不答,只从镖车里拣出一卷霜色的绸缎,拿在他身前比了比:“这颜色挺清爽,你若穿了,肯定好看。” 男子眼角微挑,走到她跟前,手指挑起她下巴:“你这什么表情。怎么,我杀了他们,你不高兴?” “没有什么高不高兴的。做了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是他们该死。”但九向他咧开嘴巴,“还有,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怎么敢甩脸子给你看。” 那夜她被重仪刺中,原身当即死去,只余了一缕妖魂,无意识地在四方游荡。直至后来进到这林子里,用碧衣男子的话说就是“一眼就认出了是那个挺好玩的小树妖,且当下闲得无聊,便充当一回好人罢了”。男子撇了自己原身上的一根枝桠,将无处依存的魂魄养在其中。受损的魂魄逐渐养全,直至与那根枝桠完全融合。 终于有一日,但九从无知无觉的混沌中睁开眼睛。阳光很刺眼,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新生的手臂细瘦白皙,但九略有些恍神。反手去摸左胸口,那里却仍有一道凹凸不平的伤痕,坚硬且冷。 “咦?可真是奇怪啊。新生的身体怎么会有疤痕呢,难不成是魂魄还未养全么?”一张容色绝艳的脸突兀闯进视野中。碧衣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又突然笑了,眉眼飞扬,带出几分轻佻:“妖初生时懵懂不知人情世故,大多行动笨拙且无表情,便如我的那些乖孙子般。所以这样一张生动有趣的脸,可真是教人过目不忘呢。” 但九自此就留在了深林里。林子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地精妖怪,时间一长,都能混个脸熟。且碧衣男子显然在其中地位颇高,有他罩着,但九在林子里住得相当舒坦。先头想学没学成的驾云,也在这里学了个差不离,连着恐高的毛病都缓了许多。 只是有时稍不留神,仍会回想到那个被血色充斥的夜晚。 疤痕横亘在胸口,手指按上去,隐隐地疼。 “那一剑若是正中了心脏,魂魄就该当即消散。即便是我,也是回天乏术。想来那小道士,到了最后也不忍心杀你呢。”男子曾这样对她说道。他的笑声里掺着些好奇和探寻,“想来你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 ……不忍心么? 但九摇摇头。真人的死和重仪的一剑,像是压在她心上的石头,沉得她发慌。只有不去想,她才能得片刻轻松。即便不忍心又如何呢?不容她解释,那么杀气毕现的一剑。不仅杀了她,也斩断了两人之间的信任和缘分。 斩断就斩断吧。反正这缘分也是她死乞白赖跟在他身后强讨来的。他本来就讨厌她,初次见面就要杀她,后来虽愿意和她说话了,也肯和她同乘一片云头了,却到底是不信她的。 他现在应该还认为是她杀了真人吧。 现在但九觉得无所谓了。虽然失望的滋味很难受,被误会的感觉也很憋屈。但是,好像都无所谓了。虽然调和关系没有成功,但好歹劫算是渡过了,她如今只安然等着这个梦境完结。 这样不知不觉间,几天,几年,时间水一样地流过去了。直到今天,漫地的血色勾起往日不愉快的回忆,但九觉得胸口微有些发闷,跟男子说笑了两句,就自己寻个安静处躺了。 耳听得一阵窸窣动静,她只觉身侧微塌,脸畔拂来温热呼吸。她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他时常如此,动作言语皆暧昧,却又始终维持着一线规矩和距离,时日长了,她也就随他去了。 男子牵了她一只手握在手心,笑意盈然:“手怎么这么凉。” “大概是穿得少了。我怕冷。” 妖怎么会怕冷。男子知她胡说,也不拆穿,只拉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胸口:“你这身子可是我折了自己身上的东西给做的。你纵然觉得无谓,我看着可心疼呢。” 仍是那样调笑的语气。 但九却想到圣经里说的,上帝拆了亚当的一根肋骨,造出了夏娃。 只见过匆匆一面的男子,用自己原身的一部分,赐予她新生。 奇妙的联想。 但九睁开眼睛,男子浓色的眉眼近在咫尺。他拈起她一束长发,放到鼻端轻嗅,又偏过脸对她笑道:“你如今越发地无趣了。让我越发想念从前养的一只爱宠了。” “可惜它太过顽劣,跑出去撒欢太多年,想来是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 “几日前听经过这里的小妖说,曾在某地看它出现过。我寻思着,是不是该把它找回来了。” 他勾起手指轻刮但九的鼻梁:“两三日吧,我就回来。你可不要太想我。” 但九鼻子出气,轻哼一声,转过身子再不理他。 第二天男子果然不在了。但九自觉清净了许多,只是那些蘑菇娃娃没了主人警告,又开始用黑洞洞的眼珠子盯着她,似乎一直没放弃过吃了她的念头。但九只得躲在男子的原身里,她此时倒真是诚心诚意地想念他。 如此捱了几日,男子像是临行前说的那般,准时回来了。只是两手空空,并不见什么爱宠在侧。 “没寻到么?”但九问他。 男子伸手拿掉她头发上的落花,微笑道:“寻到了。只是死了。” 但九吃惊。想到他特意在养的宠物前面加上一个爱字,又跑出林子老远去寻,显然这宠物在他心里是挺重要的。却不想最后得了这么个结果。 她要宽慰几句,男子脸色却如常,只拉了她到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上轻轻摩挲,搂着她的力道比往常都要大力些。但九心道他果真是难受的,于是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如此过了几日。但九衔着根狗尾巴草躺在草地上,心里疑惑着伊洲怎么还没拉她出去。半倚在树头上的男子默然看了她许久,终于启唇笑道:“你留在这里,似乎并不快活。” 但九嘴里衔着东西,吐字就有些不清:“说不上快不快活。倒是比先前轻松许多。” 男子勾唇浅笑,轻闭上眼睛。这样隔了片刻,他缓缓开口。 “那个先始救了你,之后杀了你的小道士,眼瞎了。” 但九漫不经心地点头。他的确是眼瞎。否则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就认定她是凶手。 “他是真的瞎了。”男子转头去看远空,“他看不见了。” 第22章 高冷道士【完】 但九先去了玄云观。当年带头欺负重仪的师兄如今已成了掌教,见了她很是惊喜,直呼她这些年去了哪里。自那夜过后,师父惨死,师妹失踪,孤高的师弟失魂落魄,在师父墓前守了三年后,不知所踪。 原先植着老桃树的地方,现在已空荡荡一片。但九瞧了,抿唇苦笑。大略扯了几句便要离开,掌教却又递了样物事过来:“恭礼王府送来的请帖,邀了你和师父师弟去吃喜酒的。搁在观内已经许久,正好你来了,收着吧。” 但九收了请帖,继续上路。先时碧衣男提到过,寻宠物的途中,曾在一片坟塚之间,见到过重仪。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才不会告诉你具体方位呢。”碧衣男拍拍她的脑袋,嘴角斜挑。 但九笑笑:“你方才已经说了,坟塚之间。或是真人,或是重仪娘亲。” 碧衣男怔了怔,嘴角的笑意又扩大了些,揽她在怀里,轻声道:“你若是寻不到他,尽管回来。毕竟你现在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走得太远,我会觉得哪里空落落的,不踏实。” 他欲言又止,平日里轻佻的神情都收敛起来,微皱了眉,现出沉思的模样。但九直觉他反常,像是刻意隐瞒了什么似的。拿话去问他,他却又恢复成那般调笑的口气,催促她赶紧上路。 “我不想听些离别的矫情话。走吧。” 说罢,他的身影没在树影中,不见了。 离了玄云观,但九继续上路。偏北小镇虽多,但是因着泉水和美酒闻名的,却只有那一处。进入小镇后,她从云头下来,步行进入城郊坟塚。时值深秋,枯叶如蝶,打着旋慢悠悠落地,脚踩上去会发出咔吱脆响。 她是在一处小土包前看到那个形容落拓的青年的。长发散乱,眼上覆着白绫,脸侧线条较之记忆中坚硬了些,依稀可见其中深浅伤痕。 他素衣布袍半倚在墓碑前,身边散落着好几个酒坛。 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 看来这些年,他过得并不比她好。 她原先并不打算来找他。两人间的误会和伤害,并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而且渡劫也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或许只需等在林子里,伊洲自然会来拉她脱离梦境。后来随着天数日增,她心里慢慢明白过来,宿主的愿望没有达成,她是没法离开这里的。 碧衣男带来的消息或许算个契机,她终于下定决心,去寻重仪说个清楚。 临行前,她就握刀的各种手法及力度不同带来的伤害大小等问题,向碧衣男深刻讨教了一番。男子塞了把刀刃锋利的匕首到她手中,轻笑道:“中线左侧,胸骨后方,扎下去,即可一刀致命。” “没见过捅人还要注意力道和手法的。”他揉揉她乱糟糟的头发,“你其实并不想杀他。” 但九觉得自己并不是个有着圣母情节的人。那一夜受的伤,及至之后的煎熬,都像那道丑陋的疤,即便重生,也依然在。如果真要清算两人之间的帐,或许直接让她回捅一刀,最是痛快。 不知道他会不会,也一样觉得疼。 她向他走近,手微微有些发颤。 青年酩酊大醉,对她的靠近丝毫不觉。但九蹲下身,视线和他齐平,他肩上几缕发被风拂起,轻轻擦过她的脸侧。 她想过很多种他们再见的场景,或许他仍以为是她杀了真人,或许两人剑拔弩张。 却没有设想过是这样静谧的开场。她注意到他脸上深浅的新旧伤痕,略踌躇了一下,伸手去揭覆着他双眼的白绫。先前她问碧衣男可知道重仪的眼睛为何看不见了,对方却讳莫如深,哈哈两声避过不答。她心里起疑,却不好再问。 手腕被蓦地攥住。 但九惊慌,登时忘了动作,由着素袍青年握着自己的手腕。直到对方微侧过脸,缓缓松开手。她松了口气,顺势挣脱。她的手蹭着他掌心滑过,本来半倚在墓碑上的青年突然神色大变,指尖剧烈颤着,近乎失态地向前伸出手。 记忆中的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曾为她遮挡过那些让人作呕的尸体,也曾握着桃木剑,用力地刺入她胸膛。往事涌上心头,千回百转,但九默然无语,泪却如雨下。 青年摸索着抚上她的脸,指尖急切地,细细地描绘她的眉眼和唇,触到她滚烫的眼泪,他像是确定了什么,喉头发出一声呜咽。 但九咬牙,想要挣脱。重仪却先一步扯住她的双手。 触到她左手握着的那把匕首,他浑身一僵。下一刻却又笑了,唇角微抿,隐约释然。他翻转手掌,把着她的手,将刀尖抵在他的胸口,一寸寸向里,刺破衣料,血肉,温热的鲜血顺着刀刃淋漓而下,沾满两人并在一处的手。 但九大惊,想要撤回匕首,重仪却不松手,同时扣住她的后脑,把唇覆了过来。 她在生涩又百转缠绵的碰触中,惶然睁大眼睛。 原来。 “原来是这么疼……”他轻吻她的唇角,在她耳边呢喃,“是我错怪了你。对不起。” 不待但九反应,他将她大力纳入怀中。刀刃同时间没入胸口。 但九已经没时间去思考他是如何知道误会了她,她只能像是当初看见伤重的真人那样,张皇失措地拿手去堵伤口。血液透过指缝不断奔涌出来,紧拥着她的人气息渐弱,她终于抑制不住心头的恐惧和害怕,失声哭了起来:“我只是想随便扎你一刀出出气而已,也就是想想而已,并不是真的想你死啊……我们的帐还没算清,莫以为你说一句对不起我就能原谅你。所以你……她回抱住他,“你不要死好不好……小王爷已经往道观送了好几回请帖,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去喝喜酒的啊……” 这个瞬间她突然明白,在这个梦境里,她和他是一样的。短暂地拥有,长久地失去。 “所以我说,你并不是真的想让他死。”上方突然传来碧衣男的声音,“但是不让他还了当年那一剑,你们之间会一直存有间隙,不得开解。” “总是在失去以后,才会记得拥抱啊。” 男子的语气听起来有那么几分自嘲。他拍拍手掌,从树头上直起身子,跃入被夕阳染透的晚霞中。身形眨眼不见,只有声音被风模模糊糊地送了过来:“匕首是我用枯枝化的。失了点血罢了,不会伤着要害的。” 但九听了,赶紧低头去看重仪的伤口。刺入胸口的匕首果然已经不见,伤口随着青年的呼吸,逐渐缩小,收拢,直至愈合。 怀里的人低吟一声。她连忙握住他的手。 …… 小王爷自娶了新王妃后,连续生了好几个小小王爷。虽然往玄云观送了好几回帖子都不见回音,但是今年的满月酒,他仍像往年一样,派人将请帖送了过去。酒宴当日,王府外送礼的排起长队,府内也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小王爷和宾客招呼了几句,又来到门外望了一回,想着今年那两人也是肯定不会来了,不由地叹息一声,转过身去。 “小王爷。” 小王爷略怔,匆匆回过头。 相貌出众的一对男女。虽着素衣,气质却出尘。绯衣女子冲他扬起脸,笑嘻嘻道:“不知是否错过开宴的时间了。” …… 月朗星稀。宾客尽兴,逐一离去。但九拿了桃木做的平安符送给婴孩,小王妃喜欢得不行,当即套在孩子嫩藕似的手腕上。小王爷夫妇亲自送她和重仪出了门。目送两人驾云走远,小王妃将脸靠在夫君肩头,轻声喃喃道:“真是神仙似的一对人啊。” 但九已经喝高,幸亏有重仪在旁护着,才险险没有出丑。这时她坐在云头上,被风一吹,脑子稍微清醒了些。重仪将她扣在怀里,暖和得很。她把脑袋往他怀里缩了缩,瓮声瓮气道:“小小王爷长得好可爱啊。小脸蛋软乎乎的,笑起来还有酒窝。” 她像猫一样蹭着他。重仪喉头微动,指尖抚过她的嘴唇,呼吸略有些不稳。 云头也跟着失了平衡。 但九惊呼,连忙搂住重仪的脖子。她想她恐高的毛病怕是治不好了。 不甘心地嘀咕着,眼前却覆过一道阴影。 炙热呼吸拂过她耳畔。但九还想说什么,嘴巴却已经被牢牢堵住。 第23章 高冷道士【番外】 吃了重仪娘亲的环蛇,这些年四处流窜,陆陆续续吃了不少人,妖力大增。只是断掉的尾巴再长不出来,环蛇每每看着残缺的身体,心里更添几分怨恨。最后它隐了气息变作普通弟子模样进入观中,寻着负伤大醉的真人。 又引了重仪去,想乘着他心神大乱杀了他。没料到分毫妖力都没有的但九先进了宫观。环蛇用妖法锢了她的行动,然后在暗处,看着神色复杂的少年一剑刺向无法闪避的小妖。 碧衣男当时坐在一棵老树上,看着青年和一条大环蛇缠斗在一起。眼看着现了败势,环蛇变作一个绯衣女子,眼波流转,表情生动,她藤一样地缠住青年的身体,在他耳边笑意盈然,缓缓说出前事。 昨天碧衣男还见过这女子。他拉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她的手心微微发凉。 青年背身站立,看不见他脸上表情,桃木剑的剑尖却颤得厉害。 环蛇等的就是此刻,竖瞳泛出猩红,五指利爪张开,刺入青年双目。 同时间,指向地面的剑尖突然翻转,斜向上凌厉刺出。环蛇吃了一惊,赶紧跳开。却因为先前距离太近,这下躲闪不及,长剑正中七寸处,大股散着恶臭的黑血立即涌了出来。环蛇大嘶,现出原形,在地上不住痛苦翻腾。 末了,它突然昂首,桀桀怪笑:“臭道士和我那主人一般,都喜好管闲事。当年要不是他,我吃了你娘再吃了你,怎会招致今天的祸事。”语毕,张嘴喷出一道黑气,粗黝蛇身化作粉末消散,只余了地上一滩黑血。 观看了整个过程的碧衣男无奈地耸耸肩。从自家爱宠那得了这么个评价,可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它已经死了,他也就不和它计较。且它现在和记忆里小巧有趣的模样大不同,眼红脖子粗,身上一股子腐肉味,一看就是人肉吃多了的样子。 他此刻分外想念那个笑起来直接清爽的小妖。转身要走,眼神瞥过受了重伤的青年,又觉得头大起来。环蛇说起的前事,再加上小妖之前的遭遇,事情已经很清楚,这个着素袍的青年就是那个小道士。当年受环蛇离间,误杀了小妖。 本来他只是个看客,却不想冥冥之间,原来他也牵扯其中。他养的宠物吃了人家的娘,被断了尾巴后死性不改,继续祸害人命。且还把和整个事件毫无关联的小妖牵扯进来,让她做了替罪羊。 他这个主人,貌似脱不了一个看管不力的罪责。 碧衣男苦苦回想了一通那条环蛇的身形相貌。虽然和记忆里的模样大不相同,可是肚腹间的那条红色印记却不是每条环蛇都有的。且环蛇临死前的中肯评价,显然说的就是他无疑。 这下子没办法否认了。他的确是脱不了干系。 妖是为了一己私欲可以不择手段的。妖也不会产生任何羞愧心理。碧衣男倚在树头上,看着草地上神情平淡的女子,像是鬼使神差般的,说出了他本不打算说的际遇。 脱口的瞬间,已经来不及后悔。 林子里的日子太过无聊。他渐渐习惯了有她伴着。 男子抬头去看远空,怅然地笑。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这样过了很久之后。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很多个几年。身着霜色深袍的男子倚在树头,怔怔看着失了一处的原身,突然垂了脸,向着树下的蘑菇宝宝道:“乖孙子们,咱们一起出趟远门吧。” 去看好久不见的故人。 第24章 霸道皇帝【1】 华丽空旷的寝殿内满是挥散不去的药汤味。内侍轻轻挑开帷帐,垂目观察躺在龙榻上的人。老皇帝双眼紧闭,两腮深陷下去,呼吸声像是使用年头已久的风箱,急促又嘶哑。 已经是将死之状。 内侍放下手,恢复成垂首恭立的站姿。大雨连成线,呼啸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里外都是一片暗淡景象。跪在殿外的大臣们被寒雨淋了个透湿,苦不堪言。老皇帝昏迷了将近一整日,意识已经不清,却仍存着□□气。 着暗纹玄袍的年轻男子,执着烟斗从容穿过人群。雨水润湿他的长发和袍摆,在地上逶迤出一道浅浅水渍。大臣和内侍对他的来到毫无所觉,只顾努力维持脸上已僵掉的哀痛神情。 铺天盖地的风雨声中,恍然传来模糊的人声,极温和,却又极冷漠。老皇帝眉间一跳,惶惶然睁开眼睛。龙榻四周全是厚重的帷帐,将外界的光线事物全都隔离开,唯留了两根龙烛,散着昏黄模糊的光。玄衣男子站在榻旁,嘬一口水烟,向他点头道:“因为执念太深,所以不肯就此离开吗……那么,”他向形容枯槁的天子挑眉微笑,嗓音低沉蛊惑:“我们来做个交易可好?” …… 但九在黑暗中艰难行进着,好容易前方出现一点亮光,她大喜,连忙小跑着奔过去。光圈逐渐扩大,在她抵达的瞬间,突然耀出刺目的光线。但九下意识遮住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人声喧嚷的街市上。 只是这街景和行人,怎么都是倒着的? 脖子上传来轻微的刺痛。但九转过脑袋,正好磕在猫的下巴上。猫睨着眼冷冷看过来,阳光反射在它的尖牙上,闪着森森的光。但九背上的毛倒竖,直觉反射,立即歪着脑袋装睡。没有发现异状的猫,继续叼着小灰狗的脖子,艰难拖着它,哼哧哼哧穿过街道,往酒铺里去。 “这家伙是不是最近肉骨头吃多了,这般的沉……离尤喂食也不知道控制,狗这种生物,可经饿着呢……”猫咬牙切齿碎碎念着,拖着装死演技可以去竞争奥斯卡的但九,跄跄踉踉躲避着过往的行人。但九半边身子蹭在地上,不时被突起的小石子刮到,生疼。她龇牙咧嘴地想了想,这时候让猫发觉她装睡的下场好像比较惨,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 好容易回了酒铺,铺子里却空荡荡的,不见离尤。猫径自叼了但九去到柜台后面,一道微光闪过,赤足的银发少年半蹲着,拧紧双眉,伸出手指头戳戳狗脸。 “上回倒是挺容易就醒了。这次怎么睡了这么久?”少年抓抓头发,想了想,突然把脸凑了过来。一人一狗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呼吸可闻,但九只觉对方的头发蹭得她鼻尖发痒,她几乎要忍不住伸爪蹭蹭鼻子。 她这时闭着眼睛,听觉较平常灵敏许多。一人穿过人群,直通通向铺子里来。脚步声越发的近了,那垂在她鼻尖的一缕发也跟着拂开。脚铃随着少年移动发出清脆响声,但九听见他冷冷道:“买酒么?” “卖酒的掌柜呢?” 这声音听起来相当陌生。但九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伊洲站在门边上阻着来人进入。那站在铺子外的年轻人一身利落甲服,看起来有些眼熟。但九支愣起耳朵,恍然想起他就是原先见过一面的捕快小哥。 听他如此说,伊洲更加的不耐烦:“若不要买酒,就请移步,别耽误了我们做生意。” “先是邻国的杞贞公主,再到近来的前东厂厂督,都是进入到你们酒铺后消失了踪迹。”捕快小哥抱着刀,表情凛然,“虽没有直接证据,但是你们和这些人的失踪,肯定是有干系的。” 伊洲冷哼,嗓音更加冷淡:“那就等寻到证据再来。你这么大一个人杵在这,还让不让别人进来买酒了?” 两人互不相让,发色异于常人的少年气势迫人,捕快小哥下意识退了一大步,悻悻丢下一句“只盼着你们行事一直如此诡秘,莫让我寻到蛛丝马迹才好”,转身走了。 但九看着伊洲赤着的双脚,心想原来这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及至后来离尤回来,化了那联结现世和幻境的小道出来,但九才由伊洲抱着,进了她歇息的房间。好一会过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但九以为少年已经走了,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身上有几处火辣辣地疼,应该是被路上的石子硌破了。 她龇牙咧嘴揉了揉。转了身面朝外,却吓了一跳。银发少年趴在床沿上,脸埋在手臂中,正在熟睡。神情少了几分戾气,多了些孩童似的无辜感。她愣愣看了会,把身子朝里头挪了挪。 又过了片刻,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玄衣男子站在门边,看着抵头熟睡的两人,抬手磕了磕嘴壶里的烟灰,笑意凝在唇角。 任务圆满完成,但九向离尤请求,能不能给她放个一天假,让她变回人形出去逛逛。她把胸脯拍得咚咚响:“给予适度的福利和奖励,能极大提高员工工作的积极性和主动性。我保证不会走远,天黑前一定回来。” 离尤瞅瞅她干巴巴的胸脯,砸吧一口水烟,从怀里掏出些碎银子,让她去了。 但九欢呼一声,捧着银子出了门。站在角落暗影里的人望着她的背影,略作思考,跟了上去。 街道上熙熙攘攘,走夫贩卒,货品琳琅。但九穿梭其中,看花了眼。不知不觉到了正午,她随意挑了间新开的馆子,要了可口的菜汤,边大快朵颐,边听周围食客聊八卦。只听旁桌人说,现今的皇帝命不久矣,又迟迟不肯册立太子,引得皇子各自发展势力,暗中争斗,想来迟早是要引起大乱的。又有人道,谁都摸不清天子的意思。皇帝若是驾崩之前未定下太子人选,那么承祖制,皇位该由大皇子继承。只是这大皇子的名声真是…… 同桌人摇头叹息。但九听完了八卦,也吃了个肚皮溜圆,扒拉掉脸上的饭粒,招呼小二来结账。店小二报了饭钱,但九点头,伸手进袖管里掏银子。 咦……银子呢?我银子呢?她抬头看看店小二,对方脸上的笑已经带上了些杀气。但九吓得一哆嗦,赶紧站起来,使劲蹦跶两下,还是没听到银子当当落地声。她懊丧至极,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丢了银子,转眼看到桌上堆得满满的包裹纸包,正要硬着头皮问问能不能拿这些抵饭钱,身后突然传来爽朗的男声:“我替姑娘付了。” 但九顺着声音望过去。这人倒不陌生,前几天还来过铺子找麻烦。 正是那个捕快小哥。 他今天没穿甲服,也没佩刀,较先前印象要平易近人许多。但九喏喏谢过,又问他家住哪里,想要改天把银子还过去。捕快小哥却已经拎起大包小包,领着她往外走了。但九跟在后面,心想这小哥先前是没见过她人身的。既如此,那么顺道走走也无妨。小哥此时的表现也和在酒铺里咄咄逼人的形象截然不同。他自来熟地搭着话,听但九信口胡诌是来探亲的,便指着四方街道热情介绍起店铺风景。眼瞅着日光倾斜,但九惦记着天黑前一定回去的约定,离着酒铺还有段距离,她和小哥匆匆告别,一头钻进小巷里。小哥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然后摇摇头,转身走了。 伊洲在铺子里守了许久,已经等得不耐烦。见但九哼着歌进来,显然心情不错的样子,他冷哼一声,硬巴巴地对她做了个跟我走的手势。女子却拉住他,低头在包裹里翻了翻,终于从里面翻出了一双尖头靴出来。 “总算是第一次领工资,想着给你们买点东西。呐,天气凉了,不要总是光着脚。” 少年垂眸看着,并不接过。良久之后突然将手一挥,气呼呼道:“老子才不怕冷。快跟过来,离尤有新任务要交给你。”但九瞄一眼被打落在地的靴子,强忍住要掐他脖子干一架的冲动。 离尤坐在那片山水幻境之中,看见但九进来,笑道:“今次还得麻烦你走一趟了。” 但九皱着脸摇头:“先前说是捕快打断了你们造梦。现在他不在,可怎么还要我去梦境里受罪?” “物尽其用而已。”男子磕磕烟灰,笑意隔着烟雾有些莫测,“钱也拿了,假也休了,该好好做活了。” 但九后背窜起凉意。可真是古怪,离尤越是笑得欢,她越是觉得害怕,每每如此。不像和伊洲在一起,还能随口揶揄他两句。听他话里说的,物尽其用,敢情自己在他眼里就是个当牛做马的物件。 “宿主的性情不同别个,有些喜怒无常。你周旋其中,须得小心,记得先保全自己。”离尤扬起脸去看远空纵飞的白鸟,“若是这当中记起了什么,不妨回来和我说说。” 第25章 霸道皇帝【2】 弥章用手遮着脸,跄踉向后退。刚下过雨,砖地湿滑得很。来不及惊呼,他已经向后仰倒。一屁股跌在浅水洼里,泥水溅得衣裳到处都是污痕。其他小皇子见状哈哈大乐。眼见着到了皇帝下早朝的时间,小皇子们也寻够了乐子,丢了小石子,一哄而散了。贴身内侍急匆匆跟上去,没人去管那个跌在泥水里的孩子如何。 弥章撸起袖子。虽然小臂上被石子砸红了几块,幸好脸上没有伤。母妃要是知道他被欺负,肯定又要难受了。他从水洼里爬起来,拍拍宝蓝云翔符蝠纹锦袍,往长春宫侧殿去。 “弥章。” 有人唤他。细细小小的声音,辨不清方向。 弥章疑惑地转身。后园中繁花如海,却不见有人影。他疑心自己听错,刚要回身,那声细小的呼唤再次响起。这次听得清楚了些,的确是在叫他的名字。且那丛开得极艳的西府海棠,发出一阵哗哗声响。 像是有什么人躲在花树后。 弥章的母妃不得宠,位份多年不提,住的小院也是长春宫里位置最不好的,但凡天阴下雨,大白日里也要点着烛火的。弥章性子腼腆,不会说许多讨喜话,皇帝对他也不太上心。如此一来,母子在宫里的日子颇有些艰难。冬末极寒,内侍送来的木炭近似于炭渣,取不了暖,还呛得人眼泪直流。母妃每每心酸落泪,弥章就拉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笑呵呵去抹她的眼泪。 虽如此不受宠,宫里除了父皇母妃,却没人会直呼他的名讳。弥章想了想,大着胆子靠过去,用手轻轻拨开那一丛花叶。 暗影之中,一双比铜铃还大的眼珠子直通通地瞪着他。 八岁的皇子惊叫一声,急急后退。 那个东西打了个响鼻,粗壮的长爪胡乱拨拉开花树,从容迈步走出。弥章吓得忘了喊忘了跑。头顶的视线被遮蔽,那头体型巨大的怪兽来到他跟前,长满金黄鬃毛的大脑袋试探地靠近他。接着大嘴一张。 出乎意料的,竟然是个声线亲切的女子声音。 “你就是弥章吗?” 怪兽开口说话了。 小弥章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吸吸鼻子,握紧双拳,用了极大勇气,才哽咽着点点头:“我是弥章。你要吃我吗?” 怪兽表情古怪地看着他,突然仰头嘎嘎大笑。头上鹿角样的东西跟着一阵乱晃。它用湿漉漉的大鼻子拱了拱他的手:“我不吃你。我是来和你做朋友的。” “朋友?”弥章用手抹着眼泪。 一行内侍经过。看见满身泥水的五皇子坐在空地上,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内侍们心里或叹息,或蔑笑,默契地只作不见,穿过园子走远了。弥章看看他们,又抬头去瞧身前蛇鳞马蹄的四不像怪兽,抽抽噎噎地问:“他们看不见你吗?” “哈哈,他们当然看不见我。不过挺出乎我意料的呢,你竟然没有跑过去呼救。”怪兽蹲下来,巨大的身体慢慢缩小,变化,空地上不见了威武骇人的巨兽,却多了个穿着红衣裳的女娃娃。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眼眸隐约泛着金色的光,墨色的发如同流水倾散。她伸手捏捏他的脸蛋,笑嘻嘻道:“我是麟。只有你能看得见我。” 女娃娃歪着脑袋想了想,进一步向他补充道:“只有未来的君主,才能看见我喔。” …… 弥章欢呼雀跃地跑回侧殿小院,寻到正在描花样的母妃,兴高采烈道:“母妃母妃,我刚才见到麟啦!它有这么大的脑袋……”他张开手臂比划了个大小,“它的笑声像春天的惊雷。然后它还变成了一个女孩子,个头和我差不多高……” 盛妃讶异地看着他,接着莞尔一笑,抬手摸摸他的小脑袋,只当他是做了梦,童言无忌。兴奋的弥章拉着她的手继续道:“……它还说,我是极祥瑞的命格,将来是要做天子的……” 盛妃听此言,吓得抖掉了怀中的针线。她一把捂住儿子的嘴巴,抬眼警觉地看向四周。清冷的内室中并没有第三人。她这时才松了口气,捧着弥章的脸严肃斥道:“这大逆不道的话可说不得!深宫之中最忌乱语,若是让别人听了去传报给你父皇,不仅咱们母子要入罪,还会祸及整个宗族!”看儿子神情渐渐黯淡,她顿了顿又道,“是母妃没用,不得你父皇恩宠,连累的你也不受待见。可在这皇宫里头,承恩受宠也未必是件好事。大有眼红生恨的人在。像咱们这样平平淡淡的,反而不会教人惦记上。母妃并不望你有如何成就,只待你平安长大,封王外住,母妃也就安心了。” 弥章头次见母亲这般沉重的样子,她说的话他有一半都听不懂,他愣了愣,垂下小脑袋,低声道:“章儿知道了。母亲莫要生气。” 盛妃把儿子抱在怀里,叹口气,眼角隐约有泪。 但九躺在花海中,一身红衣似火。除了不太适应这个小小的身体外,其他都挺好的。而且别人看不见她,她伸个懒腰抠个脚啥的简直随心所欲。只是这身红衣裳……看起来莫名觉得眼熟。 模糊的片段从脑海里一闪而过。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峰。看不清面目的男子。还有他嘴角隐约的浅笑。 回想起来,胸口仍隐隐泛起异样情绪。 但九甩甩脑袋,日头升高又渐渐偏西,已经快到两人约定再见的时间了。离尤说皇帝性情阴晴不定,她倒是没从这个名叫弥章的小男孩身上看到丝毫暴戾无常的影子。教兄弟欺负了,不哭不闹,跌进泥水里了,自己爬起来拍拍干净。见了神兽也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吓得如何如何,眨着泪眼问她会不会吃了他的模样简直萌哭了。但九那时忌惮着自己体型太过庞大,不然肯定要伸手揉揉他的小脑袋。 有着这样清澈眼眸的孩子,怎会是离尤口中的暴君? 弥章今天换了身镂空玄纹的浅碧色锦袍,眉眼温润,憨态可掬。他背着手向但九笑道:“今儿个太傅发了怒,说我们太过顽劣,罚抄了两遍功课才放课。我怕你等得急,赶着来的。” 但九站起来,伸手去拽男孩的手。弥章挣扎不过,红了脸扭过头。他左右手上都有一道通红的印记,已经微微发肿。弥章喏喏道:“二皇兄惹得太傅发了怒,太傅不打他,却让我站起来,他说我最近功课越发不用心了,扳过我的手打了两板子。”一直强忍委屈的小男孩终于忍不住哭了,“我没有不用心啊。但是我不敢哭,也不敢让母妃知道。” “可是…真的好疼。” 明明就是看这孩子的母亲不受宠,才将火气都撒在了可怜的孩子身上。但九骂了句娘,展开掌心和弥章相贴。弥章只觉先前疼得发烫的手心冰冰凉一片,低头去看,红色印记随着但九手掌移开,也跟着消失不见了。他愣愣看着,仰起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闪着崇拜的光:“好厉害!” 但九一撩头发:“当然。我毕竟是个神……兽嘛。”她本来要安慰他几句,突然想到了什么,嘎嘎一笑:“太傅既然这么喜欢打板子,那咱们也让他尝尝板子的滋味。” 每月末,是皇帝循例来上书房检查皇子功课进度的日子。太傅捧着本《春秋》说得口沫横飞,左脸上却蓦然一凉。他用手摸了摸,抹了满手的墨汁。堂下的皇子们稀奇不已,纷纷撂了书,只顾着去看太傅的脸。太傅正要发作,右脸也撇过凉飕飕的一道。 接连嗖嗖几声。 鸦雀无声的书房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 太傅气急败坏,拿起戒尺啪啪乱敲几下:“是谁捣鬼!目无师长,顽劣至极,将来怎堪大任!”二皇子坐在堂下正中,仗着母妃盛宠得势,一向言行无忌,此时也属他笑得最欢。太傅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手里的戒尺抖了抖,始终不敢指他起来。 想到皇帝随时会来,太傅咬牙恨了一声,正要放下手中戒尺,腰侧却传来一股大力,他身不由己向着二皇子方向歪过去。幸好险险刹住了脚,他刚喘了口气,就听见门外传来含怒一声:“太傅好大的师威。” 皇帝方才还未到近前,已经听到书房里传来阵阵笑声。推开门的瞬间,便看见脸上画着个大乌龟的太傅举着戒尺,看姿势像是要往二皇子身上招呼。平日里玲珑讨喜的儿子吓得面色发白,眼睛已经含了泪。 皇帝瞧了眼吓得跪倒在地的太傅,冷冷道:“今日这一出,倒真是意料之外,精彩至极呐。” 太傅当天便被侍卫拖下去打了二十个板子。侍卫们打得诚心诚意,板子招呼在太傅屁股上一阵砰砰闷响。到了后来,太傅是教人给抬了回去的。弥章站在远处遥遥望着,突然拉住但九的手,语气有些担心:“太傅流了好多血,会不会有事?” 但九捏捏他的脸:“就是些皮肉伤。养好了能走能跑,没事人一个。过了这一回,看他还敢不敢随意打你。” 当时堂下的孩子们都在捶桌大笑,只有坐在角落的小弥章看见了,红衣裳的女娃娃拿着毛笔刷刷几道,在太傅脸上画了个活灵活现的乌龟。还有那适时的一推,正好让推门而入的皇帝看见太傅狰狞的嘴脸。 弥章小脸红扑扑,拽着但九的手不放,满脸希冀地看着她:“你能不能……教我画乌龟啊?” …… 长春宫侧殿的偏院。 盛妃惴惴不安奉了茶,察觉到皇帝的眼光,赶紧将头埋得更低。皇帝却轻笑一声,拉了她的手道:“爱妃相貌性情多年未改,还是这般清丽安和。若整个后宫都如你这般谦和守矩,朕也不必如此烦心了。” 皇帝已经甚有几年没有这般温存之语。盛妃心下更是不安,正要弯腰谦言,皇帝又道:“弥章那孩子也是随了你的性子,温和识礼。真是个极好的孩子。朕多年来疏忽你们母子,心下甚是愧疚。所以想着此番补偿一二。” 抓着盛妃的那只手蓦然收紧。 “朕欲立弥章为太子,爱妃觉得如何?” 盛妃眼中神色惊惶,几乎是滚落在地。她跪爬到皇帝脚边,狠狠磕了几个头,哭求道:“皇上,万万不可!” 第26章 霸道皇帝【3】 皇帝捏着盛妃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她,眼神里不复虚假的温情,嘴角的笑意逐渐冷厉:“爱妃这是为何?弥章可是朕思度再三决定的人选。亲子登上储君之位,这般的荣耀,你也不要么?” 盛妃额头已磕破,鲜血淋淋,顺着眉眼蜿蜒而下,甚是凄惨。听了皇帝的话,她眼中惊惶褪去,面上逐渐浮起绝望神色。她反手握住他的袖角,哀哀请求道:“皇上,弥章也是您的孩子啊!这孩子与世无争,性子最是温和,是对二皇子最没有威胁的啊。我们母子从未妄想过太子之位,只盼着能平平安安度日就好。求皇上开恩,放过弥章吧……皇上,您放过弥章吧……” 女子哭得有些噎气。体力不支,再次跌坐在地。皇帝顺势蹲下,抬袖拂去她脸上血痕,语调又恢复成先前的脉脉温情:“朕原先以为爱妃只是个老实人,竟想不到你还这么聪明。其实朕和爱妃的想法差不多,正因为弥章是最没有威胁的那个,所以朕才选定了他。” “还有啊,朕不过是念着一点浅薄情分,才来知会你一声。你莫要这般不识好歹。你今天的话太多,让朕很是心烦呢。” 盛妃猛然抬头,额头上的血仍滚滚而下,眼泪却是蓦然止住了。她定定看着他,好像过了这十几年才看清他的本来面目。凄厉的笑声突然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开来,盛妃打开皇帝的手,唇上浮起讥讽笑意:“宫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怕是大多都不知道旧事了,臣妾却是记得的。如今独享盛宠的祁妃,曾经是翎王的正妻。皇上为了一个女子和亲兄弟争风吃醋,甚至手足相残。” 皇帝脸上的笑僵住。 此事一出,百官震动。多名老臣跪在殿前死谏,要求处死惑乱圣心的妖妇。皇帝后来虽力排众议将祁妃接进宫,却再不敢高调行事。先皇后病薨后,皇帝一心属意祁妃,刚在殿上透出了点口风,就有若干大臣跳出来驳回,要求另择贤妃。 皇帝不肯让步,百官也不肯妥协,于是皇后之位就这么一直空着。如同太子人选,多年悬而未决。 “祁妃盛宠多年,其宗族权势渐大,早就引得朝官不满。皇上这时候若再提册立二皇子的事情,只怕会火上浇油,难服人心。”盛妃目光如炬,索性将话挑开,“太子之位空置,皇子们逐渐长大,会各自发展势力,你害怕主动权会脱离你的掌握。所以你要先找出一个合适的人选,让原先对准二皇子的矛头全都指向这个人。的确,弥章是最适合的人选。他的母妃不受宠,也没有得力的宗族可以依靠,温软的性子也绝不会对二皇子产生任何威胁。” 盛妃抿唇,还有些话尚未说出口。弥章一旦成为太子,便成众矢之的。皇子们虎视眈眈,都想拉他下马。成功转移注意力后,皇帝会亲自替二皇子扶植势力,铺好后路,只等时机一到,立马弃掉废子。 立和废,操作起来都不简单。很显然皇帝需要给弥章扣一顶大罪,才能名正言顺地废了他。而这项大罪,很可能会要了弥章的命。 皇帝多情也无情。为了一个儿子,要牺牲另一个儿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弥章,何其无辜。 皇帝脸色铁青,伸手卡住盛妃的脖子,逐渐收紧。盛妃去扯他的手,无奈失血颇多,已经无力挣脱。皇帝的心思教人戳穿,此刻恼羞成怒,眸光里掠过杀意。直待盛妃几近昏厥,他却收了手,桀桀森笑:“不,你还有利用价值。朕不能让你死。” 同年十二月,举行册封大典。弥章着冕服,在御仗前三跪九叩,向皇帝行礼。皇帝受百官朝贺,颁诏天下。从准备伊始,到封礼完毕,前前后后花了小半年的时间。弥章只觉冠帽朝袍都太沉重,早就累得站不住,拿指甲抠了抠手掌心,勉强打起精神去听皇帝训话。皇帝无非是将一些旧话从提,什么给哥哥弟弟做好榜样啦,什么不要让朕失望啦,终于熬到他把大手一挥,开恩让他去东宫歇息。 弥章跪应。却没有起身离开。 皇帝放下朱笔,明知故问道:“太子还有何事?” 弥章迟疑,握了握拳,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儿臣已有许多天没看见母妃了。父皇先前跟我说,等过了册封大典,就带我去见母妃。所以儿臣想……想见见母妃。” 皇帝撇嘴,打量堂下的孩童,又拿起朱笔在奏折上圈圈改改,答非所问道:“你母妃犯了错,朕让她搬去乾西宫了。” 弥章瞪大眼睛。乾西宫他是知道的,母妃告诉他,里面住的都是失宠的妃嫔。但凡进去了,莫说再见龙颜,就是再想出来都不可能。他曾经禁不过好奇心,走到那堵灰败高墙下听了听。 寂静。像是没有人一样。 或者说,进去里面的人都死了。 念及此,弥章的小脸煞白。母妃那么温柔,怎么会惹父皇生气呢?而且母妃的身体孱弱,进到那种地方可怎么受得住。他把脑袋抵在地上,哽咽道:“父皇不要生母妃的气。要责罚的话,就责罚儿臣吧。母妃身体不好,在那里肯定要生病的。” “好啊。只要你听父皇的话,乖乖的,”弥章说的话全在皇帝的预料中。他此刻很是满意,“我就放了你的母妃,让你们母子相见。” 东宫很久无人居住,里头的家具摆设显然是急匆匆办置的,虽华丽,却到底少了许多细致。候在宫门处的一应侍者也都是拿不出手的,要么老,要么又老又丑。不仅质量不过关,连人头数都没凑齐。 弥章习惯了偏院的清寒,这时倒不觉得什么,只由着宫人伺候换衣洗漱,便早早歇下了。他今日跪了许久,又站了许久,本该沾了枕头就睡着的。可是想到在乾西宫受苦的母妃,两行眼泪默默流了下来。 黑暗里有一双温暖的手,抚他的脸。 麟不知何时钻到他的被窝里,她的眼睛在黑夜里发着灼灼的光。 弥章拉住她的手,抽噎问道:“一整天都没看见你。你去哪里了?” 麟眨眨眼睛,避开不答,却反问他:“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弥章摇摇头,把脑袋往被窝里拱了拱,闷声闷气说了原委。末了握紧了麟的手,低声道:“我好想见见母妃,告诉她,今天父皇第一次对我笑了。” 麟脸上神色复杂,默然看了男孩半晌,终于伸手揽他。 两个小人儿在黑暗中拥抱对方。 严冬来了。 第27章 霸道皇帝【4】 弥章做了太子后,实际待遇并没有改善多少。盛妃被关在乾西宫,宗族早已落没,且皇帝也没有要为他铺设前路的意思,不过是徒有太子虚衔。时间一久,宫中人见到他,表面毕恭毕敬,私底下却是越来越怠慢,偌大东宫冷冷清清,连一些最基本的补备都不齐全。 他们的态度和皇帝如出一辙。越温情,越疏离。 虽然是这般的没有威胁性,但是暗搓搓视弥章为眼中钉的人,仍不在少数。弥章能平安长大成人,最大功臣莫过于但九。期间她为他挡了好几回暗器,尝了数十种□□,还不留痕迹打发掉一拨又一拨在东宫附近踩点的人。这么一轮番下来,她简直要成为半个反刺杀专家。 其中有一回受伤太重,但九几乎要翘辫子。时值秋天,蟹膏肥美,宫人说奉了皇帝的意,呈了几大盘的蒸蟹过来。但九当然生疑,但凡有什么好东西,最后派送到东宫里,也都只剩了些渣料。如今这青背白肚的大梭子蟹,不仅完完整整地送了来,瞧着分量还不少。 傻子也能看出来不对劲。但九推开弥章,撩开裙摆扎个马步,一脸大义凛然开始试吃。唔,脂膏金黄,腿肉软嫩,再配上透出一股清甜香气的大碗酱料,这滋味,啧啧。但九抹抹嘴巴,不发一言,皱眉拿起第二只。弥章在旁边盯着看,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问:“能吃吗?” “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不良反应,我再试试。”但九连续干掉了六七只,终于心满意足,招招手示意弥章上场。她挪到旁边,用手揉着胀鼓鼓的肚子。弥章掰开一只蟹爪的时候,她的肚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绞痛。 她吐完胃里的东西又开始呕血,肚子里像是有一台大功率的搅拌机,所有内脏被翻腾得七零八落。弥章抱着满身血污的但九冲到太医局,太医们纷纷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接着摇头笑道:“殿下可是靥着了?哪里有需要救治的病人?” 是啊,他们都看不见她。 但九总算是挺了过去,修养了好一段时日终于回缓过来。弥章守着她不肯走开,已经缺了好几次课,看她睁开眼睛,神情喜悦至极,下一刻却又张开嘴巴哇的一声哭了。但九摸摸他的脑袋:“没事啊。我毕竟是头神兽。受点罪而已,伤不了性命的。” 那天弥章神色惊惶地奔出东宫后,两个老侍者来收拾东西,忍不住嘴馋,偷吃了几只蟹。吃得也挺多,倒是一点事都没有。但九听说了,心里便了然,蒸蟹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幺蛾子大概是出在那酱料上头。 那酱料外观瞧起来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闻起来有股淡淡的清香,类似某种水果类的香味…… 啊对了水果香。 但九恍然大悟。海鲜最忌和水果混食,若食用量大,其产生的毒素可媲美□□的威力,轻松就取人性命。蒸蟹和掺了果汁的酱料分开来看,其实都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一旦混合食用,就是杀人的大利器。 弥章后来跟皇帝探过点口风,皇帝脸上的不知情倒不像是装的。还有那送来东西的几个宫人,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地消失了。但九思来想去,觉得下手的要么是那几个皇子妃嫔,要么是他们背后的几方家族势力。他们无非是觉得弥章身后没有靠山,皇帝对他也不太上心,弄死了就弄死了。到时候太子之位再次空置,他们都有重新上位的机会。反倒是皇帝这边,应该是不清楚这事的。毕竟在二皇子羽翼丰满之前,弥章还不能死。 但九和弥章合计了一下,商定不要告诉皇帝,悄悄把事情压下去就好。皇帝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估计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事情最终只会不了了之。那些打着弥章主意的,在亲眼看到了皇帝的态度后,说不定会更加蠢蠢欲动,肆意妄为。 自这次事件后,但九更加留意弥章的日常起居。弥章有了她的看护,终于跌跌撞撞,有惊无险地长大了。但九也是忽然有一日惊觉,那个不敢在外人前流泪的小男孩,已经长成长身玉立,姿容翩翩的俊美男子了。 “起风了。回去吧。”树下身着赤色朝服的男子向她伸出手。 但九从树上跃下,弥章正好接住她。他把粉雕玉砌的女娃娃抱在怀里,像往常一般往东宫去。但九注意到他今日穿戴冠服,眉间有些疲惫,于是开口问他。弥章对她向来是知无不言的,这时候却显出一丝犹豫来。但九看着他,突然噗嗤一笑,伸手去捏他的脸。 真是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经由她这么一闹腾,弥章脸上愁容一扫而光,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温柔笑道:“父皇今日替我指了婚,婚期就定在年初。”但九点头,又好奇问道:“是哪家的女儿?” “东阁大学士的嫡次女,父皇说她秀外慧中,自小熟读女戒内训,年纪也与我相当,是他千挑万选后定下的人选。” 但九撇撇嘴。大学士在本朝不过是个正五品,且是个有名无实,权当顾问参考毫无决定权的位置,最是没油水可捞。东阁大学士的性子也是规矩到近乎刻板,在职多年,从未得升迁。这么一瞧,还真是皇帝千挑万选出来的最佳亲家人选。 “那你是怎么想?” 弥章抱着她继续往前走:“我的婚事是不由自己做主的。其实太子妃是谁,对我来说都没什么不同。我在意的,只是你的看法。”风有些大,他抬起广袖替她遮住,“父皇并不喜欢我。立我为储,或许别有用意。但是作为儿子和臣子,我只能选择接受。母妃被关进乾西宫后,我也只能从宫里带出的只言片语,确定她还活着。不受父皇疼爱,也没有母妃陪伴,我能活着,全因为你。所以我想知道,你对这门亲事,是如何看的?” 但九心里讶异。他不常谈及自己的事情,神情总是平和无争的。她以为他是这深宫中最干净单纯的存在,却想不到他心里竟比谁都清楚。 弥章却垂了眼睛去看她,再次发问:“你觉得这门亲事,如何?” 但九想了想,极中肯地回答:“你在这宫中没有可信之人,宫外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宗族。皇帝多年来一直派人留心你的举动,就是怕你结交朝臣壮大势力。你也说了,你现在对于皇帝的安排,只能是被动接受的。这门亲事对你没什么好处,也没什么坏处。很显然你不会从丈人那得到什么助力,但是那女子要真的像皇帝说的那样好,其实也算个不错的结婚人选吧。” 弥章默了默,像是要确认什么,又一次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嗯。”但九觉得奇怪,却仍是点了头。 弥章眼神黯了黯,欲言又止,隔了好一会儿扬唇微笑:“好,我都听你的。” 这样到了第二年的年初,太子迎娶正妃入宫。皇帝表面功夫一向做得炉火纯青,这次也是大操大办,很是热闹了一回。萧条的东宫也都重新布置过一遍,焕然一新,再加上各处联缀的大红喜绸,更显出几分喜庆。 一套繁琐仪式过后,新人入了东宫。月正当空,正寝内通亮的烛火摇曳。 但九靠在假山上,感叹弥章长得真快,一眨眼的时间已经能拱白菜了。年初的夜风还凉得很,她裹着衣裳颤颤,稍一考虑,化了真身出来。巨大的神兽通体散着浅光,厚厚的鳞甲和长毛,铜铃大眼不怒自威,甚是威武。 但九抖了抖身上的毛,张嘴打了个响鼻。现在倒是不怕冷了,只不过屋里人正在*一度,她站在这里总归不太好。反正无事,索性去皇帝寝宫看看这家伙有没有谋算什么。 “好久没看你现出真身了。” 但九跃门的动作一滞,差点跌了个狗吃翔。她回头看是弥章,又看向已经熄了灯的正寝,一脸不解。弥章却已经顺势倒在她身上,手指抚着暖烘烘的长毛,闭上眼睛轻声道:“今天可累了。” “结婚当然累啊。不过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还有你知不知道,新婚夜的红烛是不能熄灭的啊?”但九用爪子去挠他的脸,依旧是用多年前哄小孩的语气,“快点回去,乖。” 弥章抱住她的大爪,止不住笑出声来:“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我想看你在做什么,所以出来了。” 他一向都是中规中矩的,皇帝就算不喜他,也难在言行上挑他的错处。但九只觉他今天有些反常,低头嗅了嗅他身上,果然一股子酒味。怪不得,原来是喝高了。 弥章靠着她,抬头看着天空寂寥的几颗星星:“如果我当不了皇帝,是不是就看不见你了?” 但九在初见弥章时说的,都是照离尤给的台本子背的。现在听弥章抛出了这个问题,其实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埋头苦思片刻,终于犹豫点点头,“大概……是吧。毕竟按照原先的设定,我是只有君主才能看见的瑞兽。” “喔。这样啊。”男子蝶翅般的眼睫颤了颤,轻闭上眼睛。 但九等了好久不见他再开口。低头去看他。弥章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侧脸弧线极优美,雕刻般的精致。 第28章 霸道皇帝【5】 宫外的梆子声敲了三下,一慢两快。新嫁娘粉面含羞,飞快瞄一眼相貌极俊俏的夫君,纤纤十指交缠绞紧,又纠结了小半天,终于柔柔开口道:“殿下,已过了三更了。” 弥章放下《宝刻丛章》,拿手按了按太阳穴,向她抱歉一笑:“看得入了神,想不到已这么晚了。太子妃快些休息吧。”说着起身欲走,不料袖子被轻轻拉住。女子仍低着头不敢看他,语气却是出乎意料的果敢:“太子不歇在正寝么?” “本宫睡相不好,怕惊扰太子妃安歇。”他说的理由很荒谬,偏偏语气温柔,神情更是一本正经,让女子滞了动作,由着他抽开衣角。那高瘦的背影逐渐远去,融入漆黑夜色中。 女子涂着蔻丹的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先前的柔情似水被打散,暖黄灯光下,映出一张神情莫测的脸。 把话挑明了之后,弥章就搬到偏殿里。这样过了七个月,太子妃早产,生下足有六斤重的皇孙女。但九得知消息,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弥章夜夜歇在偏殿,从没碰过她。还有那皇孙,没看过分量这么足的早产儿啊。 但九脑子一转想明白了,心里狂喊了好几个卧槽。这太子妃明摆着是还没进宫就有了啊,就这样还敢嫁到皇宫里来,真是艺高人胆大。可怜弥章,今后要顶着好大一个生态帽发光发热。 做了便宜爹的弥章倒是没什么不妥,施施然铺了画纸,随意勾了几笔,远山流水就现了几分初形。他满意地点头,随口答道:“我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她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妃。本来就是个担着虚名的陌生人,我有什么好为难她。” 那时刚生产完的太子妃不顾身体虚弱,爬到他脚下不断痛哭求饶。他用手指抚过新生儿的脸蛋,只觉触感温软,心里也跟着柔软起来。听女子把她和竹马的前事说了,弥章点点头,把孩子送到她怀里:“是个好孩子。太子妃好好养大她吧。日后本宫若有了难处,还望太子妃不忘今日,相帮一把。” 弥章从思绪里回过神,才发现墨滴已经浸染了纸面。他无奈一笑,搁了笔,扭头对但九道:“即便男子负了她,她也甘愿冒大风险生下孩子。为了一个男子,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个痴人了。我是有些佩服她的决心和胆色。” 他没有抱怨半句。都说了由爱生恨,没有情感联系的人,哪来的怨怼和憎恶。他们成婚几月,估计连对方的相貌都没看清,全然就是两个陌生人。但九想通了这点,虽觉得弥章有隐瞒,却也没过多纠缠,把自己裹进被子里,闭上眼睡觉。 弥章却来戳她的脸:“你怎么一直没长大?” 但九迷迷糊糊答道:“也是可以长大的,只是这副样子看习惯了,懒得变化而已。我是只兽,化出来的所有人形,不过都是虚像而已啊。所以变不变化,都无所谓咯。” “不管谁做了君主,你也无所谓?” “有所谓的,毕竟我和你比较熟。” 弥章对她的直言直语无可奈何,只能摇头苦笑。被窝里却伸出一只小小的手,和他手心相叠。他听见她轻声说:“因为选定的君主是你,我很高兴。” 心尖儿不动声色地颤了一下。弥章百感交集,默然无语。 近来朝堂上的气氛很压抑,皇孙的满月宴也没有驱散皇帝脸上的惨淡愁云。游牧者集结人马,常来边陲犯事。但凡是他们经过的村庄小镇,都毫无例外地被洗劫一空。他们掳走粮食,猪羊和女人,走前再放一把大火,边陲处的村庄人口在渐渐消失。 本来只是群乌合之众,这一年突然闹了大乱子出来。各行其事的几个部落联系起来,一下子壮大了势力。这些游牧民族开始突破边陲防守,一路往更繁荣的地区进犯。地方官员大多安于享乐,面对突发状况,各个措手不及。游牧者的人马不断增加,这样肆无忌惮,一路突进。 待消息传到京城,皇帝震怒。不过是一些不成气候的蛮子,也能这样嚣张。当即派奉国将军前去阻截驱赶。奉国将军不负众望,领着几万兵士把游牧者打得落花流水,直退入西北边陲。但九得知消息,哭笑不得。本朝果然是人才济济,用几万人打人家几千人,这要再不胜,那可真要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只是这人海战术,不知道能否一直行得通。 果然。进入西北地界后,游牧者回了自家地盘,如鱼得水。利用对地势地形的熟知,引着奉国将军进入山坳。游牧者站在山头,燃着火的巨大石块和数不清的箭雨,纷至沓来。 被阻在山地间的士兵惨叫连连。奉国将军由护军掩护,狼狈逃走。这一战,损耗几千名士兵。此后游牧者伏击设障,更加神出鬼没,弄得兵将们焦头烂额,人心惴惴。而且在此地停留时间太久,人数又众多,不过月半时间,粮草已经不足。 奉国将军向朝廷请求增援。消息一到京都,百官都傻眼。皇帝沉思了半日,偏头看弥章,眼中闪过一抹阴鸷的光。 …… “啊?让你带着粮草和五千骑兵去西北?几万人都被打得满地找牙,你带着五千人去有什么用?朝廷的武官这么多,这事怎么着也不该摊在你头上啊。”但九追在弥章身后咋咋呼呼,当事人相对她的反应来说淡定得多,从容吩咐宫人打理好行装。 点兵完毕,弥章即刻领着五千人,浩浩荡荡出了城。身着戎装的太子俊美无双,引得临街送行的少女少妇注目观望。太子策马前行,突然微侧了脸,唇角微扬,勾出一个柔和笑靥。少女们捂着砰砰跳的胸口,争说太子是对着自己笑的。 谁也没有看见那个坐在马背上的小姑娘。小小的身体缩在太子怀里,察觉到他眼神,扬起脸,回应一个甜甜的笑。 弥章和但九到了西北,那个初离京城时还信心满满的奉国将军立即迎上来,满脸的饱受沧桑。兵士们已经馒头就咸菜吃了大半个月,各个面露菜色,别说上场打仗了,估计跑几步都得喘气。 可不是吗,都是太平惯了的,平日里的操练早就懈怠许多,被对方一打一拖,已经逐渐消耗完战斗力。 游牧者在城镇吃了亏后,再也不正面抗击。利用熟知地形优势,随时随地撩一下就跑。前不久派了一批人悄悄潜入兵营,烧完了最后十车草料。内外皆困的奉国将军老泪纵横,指一指瘦得奄奄一息的战马:“留只腿给我。” 十月末的天气。广袤的平野上到处是稀稀拉拉的枯草,十分荒凉。弥章把但九捂在怀里,风吹散他额前的发,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苍凉辽远:“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原以为书中夸大了,想不到真有这样的荒凉之地。” “正好是草枯水冷的季节,风势又好,要是在各处都点上一把火,不怕那帮人不被烧出来。”怀里的小人儿仰着脸,偷看他表情。 弥章摸她的小脑袋,点头赞同:“这样就有机会坐下来谈谈了。不管是他们的衣食问题,还是那些被烧毁的村庄,总要想个解决的方法。战争输赢只是一时间的压制和被压制。根本问题没有解决,矛盾就还会在。这样的事情,少不得三五年就要再来一次。” “这次或许是个机会,办得好,一劳永逸。” 但九心里欢喜。弥章日后若真的做了皇帝,应该是个很好的皇帝呢。 大火烧得熊熊,水草本就不丰,游牧者被断了后路,各个怒气冲冲。这次再不想什么战术了,举着大刀狂喊奔来。弥章早让人在营前空地上放了绳绊,等他们靠近,士兵们一拉绳子,人和马齐刷刷被绊倒,尘土飞扬如雾。 几个部落首领被五花大绑送到营帐里,一个个横眉怒视弥章,恨不得要往他脸上吐口水。弥章微微一笑,请他们入了座,又让士兵奉茶。首领们不愿坐,他就让士兵把他们硬“请”到座位上。首领们深深感觉到我为鱼肉的屈辱感,真有人张嘴往弥章脸上啐了一口。弥章反应及时,歪头避开。 啪嗒。目标物准确无误落在奉国将军的老脸上。 但九捂住眼睛。画面好美。 奉国将军当场就要发作,弥章神色从容,轻轻扫过一个眼风。将军脸色涨得紫红,不甘心哼一声,索性撩开帐帘走了。他一走营帐里的气氛就缓和了许多,弥章先表明自己想要谈和的立场,然后就双方目前的局势和纷战带来的长久危害,中肯地一一陈述分析。看首领们神情松动,他让人给松了绑,又端上大碗酒水,一边推杯换盏,一边听首领们大吐苦水。 弥章应允,若他们愿意顺服,他当即回京请求皇帝在这里修水库,造林地,同时加大两方之间的贸易往来,逐步改善这地界的生活水准。看到首领们动了心,弥章话锋一转:“本宫这边已经拿出谈和的诚意,相对的,诸位也该有所表示。各位先前在边陲地带做了许多恶,这回少不得要揪几个人出来,让本宫带回去领罪。一来可安抚人心,二来可表诸位顺服的决心。” 首领们拿眼互看,显然有些拿不定主意。终于有一人开口问道:“若我们交了自己人出来,你真能让狗皇帝兑现你说的承诺?” 狗皇帝。 但九很是不满。狗招你惹你了。 这人话音刚落,脖颈处突然冒出一道血线,脑袋同时间斜飞了出去。 不知何时出现的奉国将军握着血淋淋的剑,一张老脸意气风发:“一群下作的蛮子,竟敢辱骂当今圣上!” 但九气得几乎也要喷血了。这猪一样的队友啊啊啊! 其他首领眼看同伴被杀,气血上涌,立时夺了士兵手中的长矛,对准弥章的心窝,直通通扎了过去。 第29章 霸道皇帝【6】 弥章微偏身,避开要害处,尖头扎在他的左肩膀,立即有血渗出来。兵士们听到打斗声,纷纷进了营帐。奉国将军同时被几人围攻,已经招架不住。他这时只想保命,再顾不上去管太子如何,扯着嗓子狂喊:“快来保护本将军!” 首领看一击不中,还想举茅再刺,胳膊却沉甸甸地抬不起来。伴着几声咯吱咯吱的响,金属矛头突然自动扭转起来,眨眼功夫就拧成了一团麻花样的东西。 满脸横肉的汉子惊骇不定,稍微迟疑了一下,士兵已经哗啦啦涌了过来。 营帐里乱哄哄打成一片,被绑在外面的游牧人挣脱看守,拿起武器和士兵砍杀起来。前一刻还和气融融的气氛全被打破,两方都杀红了眼,更有人就着烈酒点燃大火。 最后游牧者死伤大半,只有数百人逃出。弥章他们这边人头基数大,但是折损量也不少。而且营帐之间本来就离得不远,火势一起,一个接一个烧了个精光光。奉国将军倒是满脸红光,高兴得很。成绩单算是有了,他才不管自己有没有作弊。 平野上尸体堆叠,已经有不少秃鹫在附近的低空盘旋。弥章肩头裹着纱布,举目环视,神情有些黯然。他向但九苦笑:“莫说谈和,这下两方算是彻底决裂了。赢的代价太惨重。这些人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但九知道他心里难过,于是故意岔开话头:“回到京城后,你可得好好查一查奉国将军的来历底细。这样的人才,背景一定不简单。” 弥章算是让她逗笑了。一笑就震得伤口疼,他因着这疼,心里快慰起来。但九在旁看他表情,忍不住好奇问他:“你分明能躲过去的。这苦肉计是要使给皇帝看的么?” 弥章勾唇微笑,拉她到怀里,下巴抵着她头发,低语道:“父皇说了,这趟若办得好,就让我去见母妃。我办好事,又负了伤,借此向他请求母子多聚两日,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拒绝。” 这样微末的愿望。 但九听了,心情沉重。不敢看他,把脑袋埋在他肩头,轻声叹口气。 十日后,太子和奉国将军领部分兵将入城。皇帝得知事情圆满解决,心情大好,在朝堂上大大褒奖了二人,黄白之物的赏赐给得也慷慨。等退了朝,弥章待得百官散尽,便去书房寻皇帝。 皇帝像是老早就在等着他似的,施施然搁了朱笔,不待他开口便道:“朕应了你的自然会做到。去乾西宫寻你母妃吧。” 弥章等了十几年,终于听到皇帝松口,当下全身微颤,胸口狂跳,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把脸垂得更低,不想让旁人看见他眼底的眼泪,再三控制住翻涌的情绪,方才开口请求:“儿臣和母妃多年未见,望父皇怜恤,许我们母子多聚几日。” 他看不见皇帝的表情,但是能听到他语调里满含的笑意,让他莫名有些不安:“这些都是后事,暂不提也罢。你先去见你的母妃吧,她应该也很是想你。”他的话模棱两可,弥章反而不好揪着不放,只能叩谢退出。 乾西宫。 宫中竟还有这样破败的所在。大门的红漆斑驳,上头覆着一层厚厚的灰。门环已经锈蚀很多年,辨不清原来的样式和质地。弥章站在门前沉默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推开门。进入宫内的瞬间,他下意识回头去寻找麟。他想要和她分享这时刻。 但是她不知道去哪了。 乾西宫的实际面积并不大,或者说是个小院落更为合适。院前空地上栽了两株嶙峋梅树,还没到花期,稀稀拉拉的沉绿叶子,看起来没精打采的,和这院里凄凉的气氛挺搭。 “母妃。” 弥章站在正堂前,轻轻唤了一声。虽尽力压抑情绪,他的声音听起来仍有些哽咽。在等待回答的时间里,他忍不住又向身旁看了一眼。 麟不在。 这一声唤消融在空气里。庭院里空荡荡静悄悄,连丝风都没有。 弥章觉得困惑。麟不时会拿些小物件给他,或是描好的花样,或是写在纸上的只字片语,很明显都是出自母妃之手。他于是知道母妃还活着,心中有了希冀和期许,然后终于撑到母子相见的这天。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身后响起纷沓脚步声。弥章怔怔回过身。皇帝未换下龙袍,那逶迤的灿烂颜色,微有些刺眼。他迟疑着跪下。 “见到你母妃了吗?”皇帝并不让他起身,举目打量四周后,语带笑意问自己的儿子。见弥章不答,他语气里戏谑更明显,“早前听闻这乾西宫里闹鬼,若真是如此,你不如夜里来,或许能见到你母妃一面。” 跪在地上的青年并没有抬头,肩膀却明显颤起来:“父皇何意,儿臣不懂。” “朕说啊,”皇帝蹲下身,拍拍儿子的肩膀,过去的二十年时间里,父子俩从未这般靠近过。皇帝嘴唇翕动,语调是欢快的,字眼却恶毒无比,“你的母妃,早就死了。就在你被册封太子的当天。你放心,朕念着夫妻情分,并没有让她受多少罪。” 他的小儿子惶惶然抬头,脸上血色尽数褪去,瞳孔剧烈晃动,显然已经失了神。皇帝满意起身,向身后的老内侍做了个手势。老内侍颤巍巍朝前行了两步,嗓音尖细又嘶哑:“是奴才当年奉命办的事。盛妃的尸身就投在这后院的枯井中。十几年了,应该只剩了具枯骨。” 皇帝看着失魂落魄的儿子,笑得凉薄:“你的母妃太聪明,若是留着她的命,让她告诉你些什么事情,朕还从哪去找像你这样听话的好儿子呢?” 不知从哪里起的风,摇得梅树枝叶哗哗作响。 本来跪伏在地的青年缓缓起身。眸子沉寂如死水,眼角却通红,直视着皇帝,一步一步向他走近。老内侍向后急退,得到指示的侍卫们挡在皇帝身前,将明晃晃的刀尖对准他。 皇帝早就有备而来。 弥章的冠帽脱落,墨染般的长发倾泻在鲜红似血的朝服上,越发衬得他脸色苍白。但九站在高墙上,遥遥看到鲜衣墨发的男子,脑袋瞬间涨得发疼。她转身去求华衣婆婆:“婆婆快松开我吧。我要去救弥章。” 婆婆叹息一声,却缓缓摇头:“宿主的梦境皆由其心意而生,是生是死,都由他自己决定,我们是不能多加干预的。他总要知道真相,你也没办法瞒他一辈子。你之前已经插手过一回,这次可不能再任性胡为了。” 两人说话间,底下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弥章夺了侍卫的刀,反手掷出。那刀尖挑着皇帝的龙冠,深深扎入墙壁中。皇帝披头散发,形容极其狼狈惊慌,显然是没料到一贯言行温和的儿子会这么激烈地反抗。 “太子意欲行刺谋反,其罪昭然,其心可诛。将其押进天牢,听候裁断!” 侍卫们一拥而上,那抹红色很快淹没在人群中。 …… 清冷的空气里弥漫着隐约的血腥味。 弥章被丢进牢房的时候,已经被打断了双腿。因为太疼反而神智更加清醒,他睁眼看着那一格天窗的光线逐渐偏移,变暗,直至消失。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无念无想,直到一双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脸。 “一整天都没见到你。”他的嗓音沙哑,眸光如寻常般温柔。 但九觉得心酸,握住他没受伤的手,轻声道:“你不要动,我给你治伤。” 弥章摇头:“父皇和新太子都不会让我活的。我约莫是出不了是这牢房了。你不要做无用功。” 但九还要再劝,猛然想起婆婆的告诫,终于还是沉默下来。弥章看她眼角有泪痕,微怔,忽然勾唇笑道:“你是早知道我母妃不在了吧?怕我难受,所以拿了那些东西宽慰我。细想起来其实破绽挺多的。但是我还是愿意一厢情愿地相信。” “人活着总要有点念想。没了念想,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不待但九回答,突然有陌生女子的娇笑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太子这便就心灰意冷了么?其实还有许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呢。比如皇帝立你为储的目的,他必须要杀你母妃的原因,还有这个坐在你身边的女娃娃,当年站在乾西宫里,亲眼看着你的母妃被杀。” 牢房的角落突然腾起一团黑雾,雾气渐渐凝结,幻化出一个女子的模样。女子黑纱遮身,窈窕姿态风情撩人,鲜红的唇抿出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微笑:“她分明可以救你的母妃。这次也是,你在冷宫孤立无援的时候,她就站在不远处的高墙上,袖手旁观。” “她知道所有的秘密,她只是不告诉你。这样的人,你还选择一厢情愿地相信么?” 牢房里静得吓人。但九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弥章没有说话。他微偏了脸,安静地看着身旁的女娃娃。 但九知道他在等她解释。 她低头看他。他此刻唇角紧抿,眼睛毫无情绪,神情像是在得知母妃死去多年的真相时那般无悲无喜。她默了良久,终于缓缓开口。 “我只是想让你在知道真相前,活得开心点。” 弥章定定地看她,眼泪流了下来。 第30章 霸道皇帝【7】 黑纱女伸手捧住青年的脸,呵气如兰:“来我身边吧。我能给你无人可匹敌的力量。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你将踩着他们的尸体,一步步登上本就该属于你的位置。” 但九冷脸拍掉她的手:“这位大姐你之前是不是做过传销啊,语气蛮有煽动性的嘛。我都差点要被忽悠得掏钱包了。只可惜你忘了隐藏身上的味道,太臭,熏得我想吐。弥章你不要听她的。她不是好人。” 弥章却已经不再看她,将手一寸寸抽离她的掌心。 但九有些心慌,指着黑纱女急切道:“弥章你看不见她的真身吗?她是恶和杀戮化成的蛟啊!凡是她停留的地方,无一不是血流成河。受了蛊惑的凡人都会成为她的傀儡,生时死后都备受煎熬。她是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凶兽,你千万不能相信她!” “那要相信你吗?”蛟冲着她轻蔑一笑,“你是只能陪伴在未来君主身旁的瑞兽。他如今做不了皇帝,很快就看不见你了。相信你又有什么意义?” 弥章倏然抬起眼睛。 蛟露出原形。覆着黑色鳞片的长身将青年缠裹起来,她在他耳边咯咯娇笑:“你的母妃已经不在了,你的父皇根本不爱你,你在他人编织的谎言里活了十几年,然后到现在,你成了个再也无法站立行走的废人。你的兽也要离你而去。” 他肩头一震。 “是你的绝望唤醒我的。”蛟的声音像是某种甜美的糖果,她向他伸出手,“你需要我。” …… 朝臣得知太子意欲弑君的消息都是大吃一惊。分明早朝时还是父子其乐融融的景象,怎的不过几个时辰,就出了这样的变化。说太子要杀皇帝,大臣们自是一百个不信的。那样温和谦虚的年轻人,平日里又是最尽孝道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差点一刀削掉皇帝脑袋的谋逆者。私下里打听来龙去脉,宫里人的口风却都捂得死紧,只道不可说,不可说。 但是同时又有许多人言之凿凿说亲眼看见了,若不是太子肩膀负了伤,手腕力道偏移了寸毫,那一刀真真会要了皇帝的命。老臣们听了,摇头叹息。这样隔了没多久,皇帝拟诏书,废太子。 自出了这事后,皇帝似乎很是神伤,数次托病推了早朝。后来听到从西北边陲传来的消息,弥章之前在平野上放了把火,植物燃烧的灰烬成为肥料,来年的西北草茂水丰,游牧者滋扰村民的事件相较往年减少了许多。皇帝听了,不顾及一国之尊,当场以袖掩面痛哭起来。大臣们心想皇帝这是因事思人了,也跟着唏嘘不已。先前不相信的事情此时也相信了个七七八八,纷纷出言安慰。 皇帝难过了,底下的那些儿子自然要跳出来解烦忧表孝心。其中表现最突出的当属二皇子弥煌。相较于幼年的骄纵跋扈,如今的弥煌已经收敛许多。即使做出些类似和贴身内侍苟合的不入流事情,也有个好母舅替他收拾烂摊子,教一众闲人都乖乖闭嘴。 皇帝这些年陆陆续续让皇子们封王外住,单留了弥煌在宫中,还特意扩修了祁妃母子居住的建章宫。宫女都知道二皇子得宠,但凡有点姿色的,都赶着趟地贴上去,各个都巴望着一朝飞到枝头变凤凰。弥煌也来者不拒,甚至不避讳来往的宫人,脱了女子的衣裳就地行起好事。建章宫里永远热闹非常。有名分没名分的女子,永远生不完的孩子,间或赶上运气好开开眼界,还能看到宫女和内侍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 祁妃深感头疼。皇帝爱屋及乌,索性睁只眼闭只眼,倒反过来宽慰她不要操心。 弥煌住在宫中,相较于其他皇子,说是近水楼台也不为过。他是油嘴滑舌惯了的,又得了祁妃指点,姿态便做得十足。一段时间后,朝臣对弥煌的印象大大改观。皇帝自觉到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机,于是在议选新太子时,第一次提起了弥煌的名字。 一年后,皇帝册立二皇子弥煌为太子,昭告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已经没有人记得那个意欲弑君的废太子弥章,现在生死如何。 仪式繁琐的册封大典过后,皇帝携新太子和众朝臣使臣一同前往麟德殿开宴。众人浩浩荡荡出了太和殿,走在最前的皇帝却突然止了步子,在看清那个遥遥站立在阶下的青年后,突然脸色大变。 在弥章被打断腿扔进牢房后,老内侍曾奉命去看过一回。原先清隽温润的太子,此刻躺在满地尘埃里,眼睛虽还睁着,却已经失了焦。老内侍开口唤他,他像是木头人,全没半点反应。老内侍回去后将所见所闻秉呈皇帝。皇帝在众人面前出了大丑,恨不得要杀了弥章才解气。这时听说弥章如今的光景,立即改了主意。 这对母子在性格上出奇的相似。因为看透世事,所以与世无争。但他人若触及自己的底线,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反抗。皇帝在被削掉龙冠的瞬间,似乎看见了已经死去多年的盛妃。时隔多年,他再次感受到内心被窥探得不留余地的狼狈和惊慌。 这次他决意不给弥章一个痛快。他要盛妃的儿子在尘污中无声无息地死亡,这过程本身就是一场酷刑。 废诏一出,皇帝开始替弥煌铺路。因为前期工作准备充足,弥煌表现得也上佳,事情进行得很是顺利。他在忙碌中渐渐忘记了那个在牢房中等死的儿子。 然而现在,弥章着一袭黑袍立于殿前,微眯眼扫视了僵立的众人,然后举步踏上长阶。 没等皇帝责难,老内侍先吓得扑通一声跪倒了。天牢是个连苍蝇都飞不出去的地方,这断了腿的废太子,是如何能从中脱身,又是如何能像常人般行走的? 还有那些本该侍立在殿前的侍卫,怎的一个个都不见了? 弥章步履沉稳,渐渐逼近。风拂开他额前的发,苍白的脸,紧抿的唇,眼底的光明明灭灭,还有眉间一处明显的黑色疤痕。 “我能帮助你。作为交易,把它给我吧。”蛟伸出手,尖锐的指甲刺破他眉间,然后继续向里,“人类的情感最是纠缠和无用了。把你的情感给我吧,你已经不需要它了。” …… 青年抬手,将一个圆溜溜的物事扔到皇帝脚下。 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大将军的人头。同时掉落在地的,还有半块虎符。 这半块虎符,可以直接调遣驻扎城外的二十万精兵。 皇帝和众朝臣大惊,连连后退几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继续缓步前进的青年。 素衣墨发,无悲无喜,宛如罗刹临世。 士兵突破宫门,如入无人之境,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眨眼间就包围住皇帝等人。 弥章看着自己的父亲,毫无情绪地吐出一个字。 “杀。” 第31章 霸道皇帝【8】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逼宫发生得毫无预兆。没有人知道守卫在皇宫各处的侍卫将领都去了何处,也没有人看见那浩浩荡荡的二十万精兵是如何突然出现在宫门口的。皇帝等人被一波又一波的变故冲击得傻眼,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士兵团团包围住。 弥煌最先回过神来,拨开皇帝的手,挺身于众人之前,跳脚怒骂弥章贼心可诛。弥章不动声色地听着,然后微抬手,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士兵得令,手起刀落。 弥煌的脖颈处喷出一道血箭,脑袋跟着斜飞出去。皇帝就站在他身后,被喷了满身满脸的血。弥煌失了脑袋的尸身慢慢倒下去,皇帝伸手想去扶,自己却已经站立不住,蹒跚两步,跌倒在地上。 众大臣惊呼,纷纷屈身去扶。 废太子弥章在册封大典当日出现,领二十万精兵,直破宫门。杀胞兄诛言官共十余人众,独将皇帝祁妃囚于乾西宫。侥幸留得性命的其余朝臣,口呼万岁,皆跪拜于弥章脚下。 无论是弥煌背后的宗族势力,还是皇帝亲自提拔的亲信眼线,弥章都用了最简单的方法一一拔除。牵连其中的数千人众,皆被就地斩杀,无一活口。朝臣百姓畏惧不已,怕不知何时杀身之祸就降在自己身上。 两月后,新帝即位,改年号盛昭。 那一天,身着五爪龙袍的年轻皇帝拥着怀里的红衣女子,接受百官三跪九叩。这番举动太过违常和出格,但殿上无人敢置言半句。只有个别胆大的,偷偷抬眼去看。 女子的脸埋在新帝肩头,看不清相貌。只从袖管里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细看过去,隐约接近透明。 朝臣大惊,忙低头不敢再看。 乾西宫在每日的未时会打开一次。宫人将饭食放入院中就迅速离开。开始时还能听到咒骂和碗盘的碎裂声,后来渐渐安静许多,只有那戚戚哀哀的哭声,一直没停过。 祁妃是多年锦衣玉食惯了的,又刚失了唯一的儿子,整日泪流不止。废帝开始还安慰她两句,后来也没了耐心,自己躲到外庭去唉声叹气。 他这时候并不比祁妃好过。 废帝心里是明白的,如今他所受的,都如当年盛妃生前所受的一般。说不定什么时候弥章就会来,给他一杯毒酒,或者是其他更痛苦的死法。或许连个全尸都不许他。 以前他总觉得这个儿子不像他,温情得近乎软弱,总缺了些帝王该有的杀伐之气。这或许也跟他刻意引导有关,本来他需要的就只是个不给他添麻烦的听话儿子。 及至太和殿上再见到弥章,他猛然惊觉不对。分明是相同的脸,却没来由觉得陌生。似乎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只是顶了个弥章的壳子,内里其实是只嗜杀无度的怪物。 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其中的因由,他整日活在弥章会如何处置他的恐惧中。死亡似乎每一天都会来,焦灼感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放大,他已经无暇顾及祁妃的感受。那个平日里高贵美艳的女子,如今完全是一副蓬头后面的市井妇人模样。还有越发神经质的哭声和举动,都让他感到心烦不耐。 这日里祁妃闹得格外厉害,连着摔了好几个茶盏。废帝站得近,被飞溅的碎片擦破脸皮,立即有血丝渗出来。他怒极,抬手打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祁妃被打得嘴角流血,一时间忘了哭闹,只睁大眼睛看着他。废帝被她看得心慌,迟疑着伸出手,想扶她起来。 女子却轻轻避开了他的手。 祁妃并不起身,怔怔看着皇帝,突然弯了唇,绽出一抹甜笑:“承佑十七年,皇后在宫中摆宴,各官员女眷受传谕入宫。臣妾那时年方十四,随母亲家姐一同前往。开宴过半,突然出现白袍琴师,席地抚琴一曲。皇后喜笑颜开,唤他来身旁坐。女眷们也是这时才知道,这琴师是皇后的三儿子行季。”祁妃陷入回忆,神情柔软,“三皇子突然出现,各家年轻小姐都赶紧低头,绞着帕子不说话。臣妾那时莽撞无知,心想自己坐的位置离正首距离甚远,看两眼也不会被发觉……” 皇帝脸色陡变,急急打断她的叙述:“你说这些做什么!” 祁妃不看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三皇子却看见了,对着臣妾微微一笑。臣妾慌忙低头,一颗心慌得咚咚乱跳。宴席后不久,皇后突然单独传召了母亲入宫。臣妾和三皇子的亲事便定下了。到了来年的春末,三皇子被封翎王,臣妾也嫁入王府,成翎王正妃。夫妻琴瑟和鸣,感情甚笃。”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幽幽响起,“如今想来,凡是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不得善果。” “翎王受皇上召见,一夜未回。隔日从宫里来了两个内侍,说皇后传臣妾进宫叙话。臣妾随后入宫。那时臣妾并未预见到,等在御花园里的是皇上。而臣妾,也再没有办法踏出皇宫半步。” 女子的语调渐渐凄厉起来:“臣妾在*后,听闻王爷被害的消息,曾几度想要寻死。皇上,”她的表情神秘莫测,“你想知道臣妾苟且独活的原因么?” 废帝后退两步,后背撞上冰凉的墙壁。直觉告诉他应该捂住耳朵不要听。 祁妃整理衣裳发饰,从容站起身。她向脸色蜡黄的皇帝走近两步,淡色的唇贴在他耳畔。乍看过去,犹如夫妻交颈私语,一派恩爱模样。祁妃眸光潋滟,含笑低语:“因为啊,我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我要生下行季的孩子。” “我要让行季的孩子坐上皇位。”保养得宜的女子笑靥热烈如少女,神情却已经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疲惫又绝望。 废帝目眦欲裂,大力掐住她脖子,咬牙怒吼:“你说什么!” 祁妃并不挣扎,哑着嗓子冷笑:“我说,你谋划至今的,不过都是为了我和行季的孩子。” 废帝一张脸涨得通红,力道逐渐加大。祁妃发出几声呜咽,脑袋就软软垂了下去。废帝仍在暴怒中,揪住她头发往墙壁磕得头破血流才松手。女子的尸身跌落于地,发出一声闷响。废帝浑身大颤,喘着粗气跪下。看着祁妃血肉模糊的脸,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行弘。” 哭声戛然而止。皇帝已经多年没听到他人直呼自己的名讳。他惶惶然转过头。 下一刻突然瞪大眼睛。 …… 废帝疯了,被吓疯的。嘴里一直嚷着见鬼了见鬼了。这下乾西宫闹鬼的传言更加坐实,宫女内侍都刻意绕着道避过这里。弥章听了消息,只淡淡一点头,继续执笔批改奏折。等到宫中梆子敲了三回,他才回去寝宫。 榻上的女子仍然在沉睡。自从施了蛟教给他的血咒,麟化成人形,维持着成年女子的模样。随着时间推移,这具身体却开始逐渐透明化。他每日抱她在怀中,都觉得比前一日轻上许多。 她会不会某一天就这么消失掉。 但九睡意朦胧之间,被勾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她皱眉推他,他却俯下脸,寻着她的唇,交换一个密不透风的吻。但九摇头想挣脱,他却扣住她后脑,更加霸道地深入。 但九睁开眼睛。弥章的脸近在眼前。动作虽热烈,但是眼睛没有丝毫情绪。 她在这瞬间有些搞不清。失去感情的弥章,究竟还是不是弥章。 她伸手捧住他的脸。弥章因为这熟悉的动作,滞住了更进一步的索取。他把脸埋在她颈侧,微微喘气。 他听到她轻声说:“麟是守护的瑞兽。你已经做了皇帝,我也要去到下一任君主身边守护他了。我离开后,所有关于我的记忆都会消除。你会和所有的皇帝一样,忘记我的存在。” “你会是个好皇帝的。我很安心。” 弥章猛然抬头,墨黑的瞳仁凝视着她,缓缓摇头:“我不会忘了你的。你也不会离开。蛟说过,血咒会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但九苦笑,向他晃了晃几乎透明到不见的指尖:“可是你看,强行禁锢的结果就是,我快要死了。” 第32章 霸道皇帝【9】 乾西宫照例在每日未时打开,宫人放轻脚步,把食盒子小心翼翼放在庭院的石桌上。她瞥了一眼空荡陈旧的院落,又赶紧垂下眼睛转过身去。 下一瞬她惊讶地张大眼睛,嘴巴发出急促的尖叫。 废帝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双眼赤红,嘴角流着涎水,和她眼神对视上的瞬间,五官突然急速扭曲,他张开大手用力掐住宫人的脖子,喘着粗气吼道:“你死了还不放过朕!朕要杀了你,朕要和你同归于尽!” 宫人被掐得翻了白眼珠,眼瞅着一口气倒不过去,那卡在她脖子上的手却突然松开了。红衣女子端着食盒子,对准废帝的脑袋又来了一下,废帝连声哼都没有,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喂,你没事吧。”但九伸手要扶她。那身材瘦小的宫人刚诺诺地应了,抬眼看到她残缺的手掌,又是吃了一惊。顾不得喉咙那里还疼着,几乎是连滚带爬逃出了院子。 宫门吱呀一声闭合。但九不以为意地拍拍手,转身进入正屋。前些天她也听说了废帝疯掉的消息,其中某个小细节引起了她的兴趣。都说乾西宫闹鬼,可是这鬼竟然能青天白日地出来吓疯废帝,显然有悖常理。 要么就是这鬼的念力太强大,要么就根本不是鬼。 乾西宫里总共就这么几间破败屋子,但九一一打开看了,并不见任何异常。只正屋的墙壁上沾着好大一滩血迹,同时一股似有还无的腥臭味飘散在空气里。她一开始以为是血腥气,后来又觉得不对。这隆冬的天气,即便是血液挥发,也不能是这个味。 屋里的光线逐渐变暗,腥臭气越发明显,但九被熏得头晕脑胀。她实在受不住,往地上摔了个杯子:“这都多少年了,你就不能洗个澡吗?” 瓷杯子即将触地的前一瞬,滑溜溜转了个圈,向着她右手方向斜飞过去。正首的位置上黑雾聚集,女子黑纱红唇,拈杯笑道:“你倒是比我想象得聪明,能寻到这里来。” “你不是一向最喜欢待在恶灵充斥的阴暗之地吗。乾西宫对你来说,的确是个修养的好地方。”但九伸了个懒腰,也坐下来,“弥章正忙,我特意寻了空来找你的。” 蛟斜挑了眉毛:“哦?找我?” 但九点头:“你大约没告诉弥章吧,维持血咒全靠消耗我的精气所得,一旦精气亏尽,我就会死。” 蛟掩唇咯咯娇笑:“禁锢神兽本来就是逆天之行,是该承受些代价的。这代价本该是弥章受的,不过我舍不得,所以教他施用咒术的时候稍微改变了一下方法。” 她嘴里说的“舍不得”三字,倒让但九有些吃惊。蛟眼波流转,指尖轻抚过尖锐的蔻丹:“我活了这么久,依然搞不懂人类。分明被我抽取了感情,却依然能保留那么大的执念。所以我,忽然对他起了点兴趣。” 蛟离座,走到但九身前,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等你死了,我就化成你的模样,陪在他身边,做这一国之母。我做了你做不了的事情,你是不是应该感激我?” 但九看着她,咧嘴乐了:“你把自己的小心思都告诉了我,是不是今儿个不打算放我走了?。” 蛟眸中幽光一闪,脸颊和脖颈开始蔓延出大片黑色鳞甲:“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动手。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可不能怪我。” 但九脸上笑意不变,沉着起身,向后退了几步拉开安全距离。她心里暗自掂量了一下,如今被弄成人形,又耗了许多精气,打是肯定打不赢了。若是拼上这条命…… 屋里剑拔弩张,庭院却响起一连串咿咿呀呀的呻、吟声。废帝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脑袋跌跌撞撞进了屋来,眼光顺着但九又转到蛟身上。“来人啊护驾!有鬼,有鬼要吃朕!”废帝慌不迭地向后退,脚被门槛绊住,一跤跌下去,又晕了。 他已经失了神智,完全不见过去老谋深算的模样。但九摇头:“你之前是不是吓过他?” “这个老家伙看起来挺厉害,没想到是个外强中干的,我不过是化成了盛妃的模样出现,他就变成这样了。”让废帝这么一打岔,屋里的气氛有些缓和。蛟挑唇阴测测一笑,“他杀自己的女人真是一点不手软的。当年赐给盛妃的那一杯毒酒,啧啧……” 但九急切打住她的话头:“等等。” 等等。那时在牢房里,蛟言之凿凿举证她是如何见死不救。一件是弥章受困,一件是盛妃的死。两件事情的发生地点都是乾西宫,只是时间点不同。一个是青天白日,一个是十几年前寒风凄凄的深夜。弥章的事还说得过去,盛妃之死极其隐秘,清楚详情的不过三四人。那么蛟是怎么知道皇帝赐了盛妃一杯毒酒? 这些年一直盛传乾西宫里有鬼,估计这鬼就是蛟,她老早就摸到这里安家落户了。 那么…… 但九捏住衣袖,颤着嗓音问:“当时你也在?” 蛟脸上的鳞甲渐渐消褪,她重新入了座,双腿交叉摆出一个慵懒撩人的姿势:“麟,我记得你当时吐了好多血呢。” …… 弥章受困,但九要去救,半道却被华衣婆婆给阻住了。婆婆那时候警告她,已经插手过一回,再不能任性胡为。那插手过一回的事情,就是救了被赐毒酒的盛妃。 她将盛妃藏好,然后自己化成盛妃的样子,跪地喝了那杯酒。老内侍指挥着两个小徒弟将“尸身”投入井后,立即匆匆离去。不知道酒里投了什么毒,但九气喘吁吁从井里爬上来,张嘴就呕出几大口黑血。她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心里埋怨着这都什么差事,不仅要保护小君主,还要保护小君主的妈。 但九一边呕血,一边想着该怎么安置盛妃。这宫里是待不下去了,得去外头寻个稳妥的地方,离京城越远越好。皇帝要杀盛妃的事情暂时也不能告诉弥章。弥章年纪小,脸上藏不住事,要是让皇帝察觉了,免不了他都有危险。 等身子稍微回缓了些,她就抖着小短腿去寻盛妃。绕过正屋,掀开帷帘,拉开放置衣裳的大木箱,那本该安睡在里头的人却不见了踪影。但九惊慌,绕着屋子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 可是人就是不见了。 屋子里清清静静,只有一丝不可察觉的腥风缓慢拂过。 最终但九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东宫。身体和精神都受了重创,她已经无法站稳,索性顺势躺在弥章身旁。那个孩子的眼睛在黑暗里熠熠发光,她不敢再看,沉默地伸手,给他一个满怀歉意的拥抱。 盛妃就在这晚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后来但九翻遍了整座皇宫,也没寻到任何关于她的线索。十几年过去了,她终于灰心丧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盛妃,似乎是真的不在人世了。 她当年的救,似乎和不救并没有什么不同。 …… “如果当时你在场,那么盛妃……”但九激动得语不成句。 蛟得意地点头:“是,我吃了她。”她注视着但九,等待着她脸上出现或悲愤或痛苦的表情。 站在她面前的女子却在惊愕后,苍白的脸晕了两坨红,嘴角逐渐扩大,上翘,最后凝成一个大大的笑脸。 蛟还没反应过来,女子已经啪地捧住她的脸,嘬起嘴巴用力亲了上去。 “干得漂亮!” 第33章 霸道皇帝【10】 “我在盛妃身上施了‘护’,你吃不了她的。快告诉我,你把她藏哪儿去了!”但九大喜过望。有‘护’的力量在,蛟就伤害不了盛妃。宫里既然没有盛妃的踪迹,那么她一定是被蛟带到某处藏起来了。 蛟没好气地擦擦脸,手心却蹭到什么粘稠的东西。她低头,一个形状繁复的符号印在她手心,隐约散发出血液的腥甜味。她直觉不好,想抬手抹掉。然而红光一闪,那个符号隐入她的掌心皮肤,迅速消失了。 蛟捂住手,气得直磨牙:“你做了什么?” 但九捧着脸,歪着脑袋乐呵呵一笑:“你先告诉我盛妃在哪儿。” “知道也没用啊。反正你都要死了。”蛟瞪着幽绿的竖瞳,怒极反笑。大团黑雾从她身体里漫出,又逐渐聚拢,将她的身体包裹其中。强光乍现,蛟巨大的真身盘旋在半空中。 屋顶被掀开,墙倒屋塌的轰隆声不绝于耳。 “啧啧,好小一条,长得还没我壮实嘛。”但九眯着眼笑。从满地废砖破瓦里拣出一根桌子腿,横竖左右瞧了瞧觉得不满意,索性丢了,赤手空拳向半空跃去。黑雾包围住整个乾西宫。半空中翻滚着连绵的乌云,像是不断搅动的巨大漩涡。电闪雷鸣不绝,偶尔可见巨物黑影一闪而过。 天现异象,内侍立即去报弥章,末了抖抖索索加了一句:“麟姑娘持着令牌进入乾西宫后,再没有出来。”话音未落,年轻的皇帝倏然起身,匆匆绕过还跪在地告禀边疆战事的大臣,几乎是不顾仪态,大步奔向乾西宫。 乾西宫上空轰响震天,飓风卷起残枝石屑,体积不断扩大。侍卫们早撤离到远处,瞧见弥章往这边来了,忙惶恐跪下。弥章并不看他们,脚步不停,直接去推紧闭的宫门。内侍在他身后哀哀劝阻,他只作不闻。 飓风扩散的范围越来越大,逐渐有将整个乾西宫拔地而起的趋势。但九身在半空,勉力架过一击,瞥眼看到那个不顾一切要破门而入的身影,心下大急,连忙驱出一个保护罡。 松口气的同时,后胸传来一阵剧痛。蛟尖锐的利爪不断转动,搅得伤口血肉模糊。但九疼得直抽气,咬牙抱住它硕大的脑袋,气咻咻笑道:“咱们如今可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你可不能让我死。”蛟咂摸她这话里的意思,攻势不由得一顿。但九趁机扳过它的脑袋,向着飓风的中心直冲过去。 巨大的压力使得坚硬的石墙急速膨胀,轰的一声巨响,乾西宫整个爆裂开来,撼动大地的冲击波携着熊熊大火,所过之处,皆被烧成灰烬。 距离爆炸点距离极近的弥章却丝毫没有受伤。硕大的液态球体把他周全护在其中。承受过这一波强大的冲击,整个气罡裂开数条细缝。球体碎裂成无数闪着晶莹光泽的碎片后,又重新聚集在一起,拼成一个红衣女子的幻象。 她微笑着,脸上还是惯常的懒洋洋和一抹小狡黠。弥章伸出手,极小心地拥她入怀里。女子的幻象像是夏夜的萤火,一点点散开,终至不见。 她护着他,直到最后。 自登基后,从未流露出任何情绪的年轻皇帝,此刻站在废墟之中,神情渐渐松动,像是覆在脸上的面具在缓慢剥离。内侍抹掉口鼻出的血,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走得近了,听见一声极压抑极哀痛的呜咽。 …… 老宫人每每跟新进宫的小徒弟说起宫中事,总要提及乾西宫的那场大爆炸。小徒弟听得入了神,插嘴提问:“那个女子是谁?师父是真真看见她凭空消失了?” 老宫人忙捂住他的嘴:“那女子可是宫中的大忌讳,是万不能议论的。你可仔细自己的皮,别在别人跟前说漏了嘴!” 废墟的旧地上重建了一座宫殿,仿着原乾西宫的样式。不过庭院内外都植了葱葱郁郁的草木,相较于从前,添了许多生机。弥章搬进来,批改奏折和睡觉一应都在这里解决。除了早朝和不可缺的国宴,他大部分时间都流连在此地。 他大概是本朝最无聊的皇帝了。但凡有点闲暇时间,或是侍弄庭院里的草木,或是捧一杯清茶,活得像是个清心寡欲的老头子。朝官百姓对他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逼宫夺位的那段时间里,虽对他不娶后纳妃颇有微词和疑问,却始终不敢在这方面多嘴半句。 安奴伺候弥章许多年,当然看过许多弥章不显露于人前的一面。他在落花如雪的深夜里沉默独立的样子,还有在听到麟字音的时候,蓦然抬起眼睛,仓皇寻找的样子。眼神湿润又柔软,和当年那个隐忍不哭的孩子并无不同。 当年弥章获罪入狱之后,老皇帝曾向太子妃示意,若能出面举证太子早有祸心,就可饶她一命。这个聪明的女子当即冷冷一笑:“早知太子有祸心却不如实禀告,罪同欺君,按理也该斩。臣女虽愚钝,鸟尽弓藏的道理还是懂的。”她仅用称呼就向皇帝划分清楚立场,“太子为人中直,于臣女有大恩,臣女断不能为了苟活,辱他污名。”说罢,以头撞柱,气绝而亡。 老皇帝没想到这女子如此性烈,倒退两步,气哼哼甩袖走了。安奴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不由心酸落泪。 弥章登基后,给这孩子取名幼兰,养在自己跟前。幼兰随了自己母亲的聪明沉静,不似同年龄的孩子好动好玩,才六岁的年纪,已经在翻厚厚的性理纲目和古文渊鉴之类的古籍。 弥章也时常在旁指导,有一次刮着她小鼻子笑道:“我儿实在有做本朝第一任女皇的资质呢。” 幼兰合上书,小大人的深沉模样:“幼兰做了女皇后,父皇做什么呢?” 弥章低头,垂眸浅笑:“那时父皇的责任已经尽完,父皇就会去一个地方,寻一个人。” “父皇要去哪里?幼兰也要去。” 弥章把她小小的身子抱在膝盖上,轻抚她柔软的发:“幼兰还小,还要过很多年才会去那个地方。”顿了顿又叮嘱道,“幼兰且记得,若哪日不想做皇帝了,大可寻个合适的人交托国事。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还是按着自己心意来才好。” 转眼又到严冬。下头递了折子来,说是西北游牧者滋扰边陲小村的事件又频发,已经发生好些次流血冲突。弥章早先担心的事情果然成真,不过几年,游牧者卷土重来。这次显然更严重。他本来想圈个文官去谈和,转瞬又改了主意。 当年只做一半的事情,还是他亲自去完结比较好。 他做了决定,百官自然不敢拦。由他简单交代好诸事,隔日再点好一万精兵,如此便出了京城。行了十日左右到达西北,当即派人送了信给游牧者首领。等待回复的时间里,弥章也没有闲着,让当地的总兵官领路,去查看那些被游牧者洗劫过的村子。 本来就是荒凉之地,村落也是稀稀拉拉的,少见人烟。穿得短薄的小孩把门拉开一条缝,好奇看着驾马行过的军人。总兵官在前方引路,紧张得直结巴:“禀皇上,前、前面的只十来户人家。是这次唯一没、没有被劫掠的村子。” “哦?为何?” 总兵官毕恭毕敬的脸上现出点笑意:“那里住着个美丽女子,最是热心和善。不论是村里人还是外族,都或多或少受过她的恩惠。游牧者也感念她的好,称呼她拉姆,从不踏足她住的地方。” 弥章也点头笑了:“能在此处守得一方净土,也算是奇人了。朕想见见这位拉姆。” 总兵官引着他来到两间瓦房前。正要隔着篱笆唤人,就有人从里头推开木门,走了出来。 弥章只望了一眼,立即惊慌失措地从马上跃了下来。 那人听到动静,也扭头看了过来。眼睛略带了丝疑惑,神情却是从容的。 两人之间不过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弥章已经由先前的震□□作满腔的百感交集,强忍住喉头的酸涩,他缓步向她走去。 她的眉眼和记忆中一般,温和慈蔼。 他扑通一声跪下,颤巍巍拉住她的手。身体的每个关节似乎都在格格打颤,他哑着嗓子,哽咽唤道:“母妃。” 第34章 霸道皇帝【11】 “这家伙头上的肉瘤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好恶心。” “就是。浑身黑不溜秋的,牙齿也没了。也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 “现下这季节也不好找吃的。不如……” 几条反鼻蛇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打算在进入冬眠之前打个猎,好好饱餐一顿。吞食同类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做了,眼前这个丑兮兮的小巴蛇似乎也完全不想反抗,只静静伏在枯草中,始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蛇信吞吐的嘶嘶声更加明显了,反鼻蛇扭着细长的身子,毫无顾忌地滑向目标物。 小巴蛇终于睁开了眼睛。 幽绿的,寒光四射的竖瞳。安静地打量着它们,眼光里满是高高在上的不屑和慵懒。 反鼻蛇瑟缩了一下,互相使个眼色,已经有些迟疑。 “都围在这里干嘛呢!媳妇儿它们是不是欺负你了?”一条体型颇大的尖吻蝮急匆匆滑了过来,不待反鼻蛇做出表示,扬起大尾巴横扫过去。反鼻蛇被这股蛮力撞得蜷缩成一团。看傻大个努着眼睛又要冲过来,赶紧扭过蛇头慌不迭地逃命去了。 尖吻蝮盯着它们走远,才折身回到小巴蛇身边:“媳妇儿你看啊,天是越来越冷了,咱们也寻个树洞过冬吧。”它滑行到刚刚出现的地方,衔起几只被咬死的地鼠,“今天运气好,让我寻到一个鼠洞……” 它把猎物放到小巴蛇的跟前,支楞着脑袋,等待自家媳妇的夸奖。 先前对着那些反鼻蛇还一脸淡定的小巴蛇终于忍不住炸毛了,张嘴就去咬尖吻蝮的脑袋:“老娘是蛟!蛟!老娘才不要冬眠!老娘才不要吃这些脏兮兮的老鼠!你叫谁媳妇呢!信不信老娘现在就撕了你!” 可惜她的四颗大尖牙都让人给拔了,这一口下去,不仅没丝毫威慑力,那个傻傻的尖吻蝮还得寸进尺地把脑袋靠了过来:“是是,媳妇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它蹭了蹭蛟头上的小肉瘤,语气依然憨憨的,“我只要一只就够了。媳妇你多吃点。” 蛟:“……” 自家媳妇儿接近崩溃地开始暴走。尖吻蝮习以为常地叼了只个头瘦小的地鼠,开始午餐时间。 蛟一鼓作气滑到湖边。湖面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寒风呼啸而过,卷得一些个小石子骨碌碌滚动。身穿厚厚皮袍,头戴金花帽的年轻女子站在湖边,指导几个汉子在湖面凿开一个个圆洞,布网捕鱼。 湖面结了冰,鱼儿困在水底不得呼吸。乍看到光亮,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钻出水面。汉子们大喜,手忙脚乱地去捉。 女子看得得趣,也想顺着斜坡滑下去捉鱼。身后却传来一个凉飕飕的声音:“这么冷的天气,你不顾忌自己的身子,我还想着活命呢。” 但九闻言一顿,抓抓帽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回头看到蛟盘在枯树上,便上前去捉了它放在手心:“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和你相公吵架了吗?” 蛟一听到“相公”两字又开始炸毛:“呸!它才不是我相公!我可是要做皇后的!” 但九没忍住,扑哧笑了。蛟气得直嘶,甩起小尾巴就要往她脸上招呼。又想到她从昏迷中清醒没几天,不甘心地收了动作,再次叮嘱道:“每到冬天你都会旧伤复发,一睡就是好些日子。可千万别去碰冰水,当心身子受不住。” “我这伤还不是拜你所赐。当时谁拿爪子在我伤口搅啊搅的,要不然也不会伤得这么重。”但九撇撇嘴,眼睛闪过一抹促狭的光,“承蒙您关心,我一定好好养好身子。” 蛟扭过头哼哼:“要不是那该死的血咒,老娘才懒得管你死活。” 当初在乾西宫,它以为那是女子喜极忘形的一吻,不想却是个连接两人生死的血咒。以血为契,以生为盟,一损俱损。从此女子的命便是它的命。它若想活着,得先保她不死。 女子抱着它冲入飓风中心。轰隆一声,几乎能焚尽万物的烧灼感扑面而来。它顾不得甩开她,赶紧划开一个结界,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平野的上空,突然破开一个裂口,衣衫浸血的女子直直摔落在地。她的怀里,躺着条同样奄奄一息的小巴蛇。日光逐渐倾斜,北风平底起。一人着松巴靴,静静停在女子身前。 这次重创后,蛟已经化不成人身,缩成一条丑陋的小巴蛇,连晒个太阳都要防备给老鹰叼了去。但九虽维持着人身,后胸的伤口却一直没长好。每到天寒地冻之际,伤势都要复发,往往要在床上躺好些日子才能下地行走。 …… “哈哈。大家都是兽,你会的我也一样会嘛。”但九拍拍它的脑袋,“我也去捉两条鱼,待会回家喝鱼汤去。你虽然没了牙齿,吃点鱼肉该不成问题。” “说得好听,不知道当初是谁拔了我的牙。”蛟听说有鱼汤喝,语气瞬时软化下来。但九善熬鱼汤,奶白的汤色,嫩滑的鱼肉,香飘入鼻,勾得人畜都食欲大动。 它卷在女子手臂上,看她小心翼翼贴着陡坡下滑,突然开口道:“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你不想去京城找他么?” 女子动作一滞,嘴角还是抿着漫不经心的笑,神情却有些怅惘。她抬手指了指高空:“咱们在人界闹出这么大动静,早就惊动了天上管事的。那帮老头子行事全凭心情。说不定直接给几道天雷,把咱们劈得粉都不剩。” “既然知道自己随时可能会死,那就没必要去打扰他。他是个可怜人,我不想再让他哭。” 但九说完,继续往湖中心去。那些汉子纷纷拿了最肥美的大鱼往她手里塞。但九捡了两条,和他们招呼一声,折身往家里去。家里空荡荡的,盛妃人不知道哪里去了。但九生了火烧开一锅水,开始忙活起来。 蛟趴在柴火堆上,看着女子熟练地刮鳞切块,再联想起从前在皇宫的风光,不由地有些唏嘘。它吸吸鼻子,闷声问但九:“如今我还有件事没弄明白。在牢房时,你开始还劝阻弥章不要听我的,后来怎的突然不做声了?” “那时候有人对我说,只能顺其自然,不能插手干预。后来你出现了,我便想到,既然我不能插手,那就让你来好了。事实证明,你干得很好,我很满意。”但九嘿嘿一笑。 敢情她老早就打自己的主意了。蛟气得磨牙。 可惜已经没有牙。 但九熬好鱼汤,盛了一碟子给蛟先吃着,自己拢了衣袖往外去寻盛妃。 西北之地是蛟的老巢。这里纷战不断,死伤者颇多,一直是它最心仪的捕食地点。及至它后来去到皇宫,发现无法吞噬盛妃,便把她掳来了这里。也许是冥冥中因果循环,自有天意。盛妃救下但九,悉心照顾直到她清醒。 女子看着眼前鬓生华发的妇人,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啊。” 她无处可去,盛妃便留她同住。盛妃从不提及过去,她也就不问,如此一晃眼就是几年。 但九在村里走了个来回,仍是没寻到盛妃。村里人口本就少,这时天色近黑,各家都已经关门闭户,路上除了她半个行人也没有。她心里不安,想着还是先回家看看,说不定盛妃已经回来了。 正屋坐了一人,正端着碗吸溜鱼汤。听到脚步声,慢腾腾抬了头。 但九看清来人的相貌,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 除了脸部线条稍微硬朗,五官简直和她一模一样的男子。 “……哥?”她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麒抱臂打量着自家妹子,咽下嘴里的鱼汤,不满地哼了一声:“我不过出了一趟远门,你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打架便也罢了,偏偏让那么多凡人瞧见。你做的好事,却留给个烂摊子让我填补。消除他们的记忆可真是桩苦差事。给我盛一碗鱼汤。” 但九忙狗腿地照办,还特意加了两块鱼肚肉。麒看她肤色苍白,脸颊瘦削,心知她也受了不少苦,语气就不由地软下来:“不知他们会给你什么罚戒。我会在其中尽力周旋,你且放心好了。近来紫微神君喜得麟儿,天上正热闹着,你的事估计要延迟几天才有结果。” “啊对了……”麒舔舔碗口,“再来一碗。” 蛟看了男子一眼,默默盘起尾巴,护住了自己的小碟子。 第35章 霸道皇帝【完】 裘袍玉冠的年轻人倒地便跪。盛妃听他唤自己母妃,也是浑身一颤,忙捧着他的脸细看。母子分别已经二十余年,她离开乾西宫时,弥章尚且是个八岁的孩童。盛妃凝着他的眉眼,眼泪也涌了出来,轻声唤他的乳名。 弥章泪流满面,嗓子紧涩得发不出声,只拉着母亲的手不住点头。 母子俩抱头痛哭。总兵官关上栅栏,领一众骑兵在外头把手。他此时脑袋里一团浆糊,有许多事都搞不明白。不是说皇上的生母多年前就离世了么,不是说皇上是顶顶凶残冷酷的么,眼下这一幕…… 偷眼去看属下,想不到那帮小子也正眼巴巴望着他,一脸求科普的疑惑表情。总兵官尴尬咳嗽一声,撇过头假装不见。 弥章仍拉着盛妃的手不肯放,哽咽问她:“母妃怎么来了这里?儿臣本以为……” “说来话长。如今回想起来,倒像做了场梦似的。”盛妃长叹一声,拉他起身,“梦里头出现的人和事,渐渐都记不太清,也不知是真的出现过,还是只是我的臆想。” 她说起往年事。穿红衣裳的小姑娘,头上长着肉瘤的大蛇,还有迷迷糊糊醒来后,自己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西北大地。村民收留了她,给她吃食和住处。这地界虽荒凉,比之宫里的如履薄冰却是好上许多,人心朴实良善,对她的好也是真的好。于是她住下来,如此二十年。 弥章表情怔怔,突然握紧盛妃的手:“母妃可还记得那小姑娘的相貌?” 盛妃略思索,细细说了。末了不解问道:“……你认识她?” 七零八落的小事件联结起来,使得脉络渐渐清晰,使得故事有了开头和结束,转折和欢喜。而扭转了整个故事走向的人却已经不在了。弥章看向远方,缓缓点头。 “嗯。她是儿臣心爱的女子。”他唇角细细颤抖,眼底浮出水光,“从见她第一面,儿臣就喜欢她。” 从过去,到以后,都非常,非常的喜欢。 母子俩相携着回了营帐,正待继续叙话,总兵官却进来告禀,说是游牧者那方的首领来了,表示想和弥章见面,就他提出的建议好好商谈一番。弥章便让盛妃先行用饭休息,自己去到总营房接待客人。行到半路,又停下来,对总兵官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毡帘掀开,几个穿着大襟皮袍的汉子进来了。那头戴毡帽走在最前头的,不待别人招呼,自己寻到位置大喇喇坐下了。一双深凹的鹰眼盯着弥章,目光颇为肆意和挑衅。总兵官正要发作,弥章却向他摆手,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推了过去:“首领仪态威武,不减当年。” 首领鼻子里出气:“莫要与我提当年。当年我太过轻信你,才会凭白折损了那么多兄弟。” 不要说弥章,连总兵官都察觉到了不对。瞧这语气和姿态,分明就是来索仇的。看来所谓的商谈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弥章淡笑,举杯放在唇边,同时状似不经意地做了一个手势。总兵官和分列两侧的士兵收到指令,本来垂立身侧的手,悄悄按上了腰间的佩刀。几乎是同时间,游牧者这方开始行动了。首领大喝一声,掀翻长桌,掏出襟中匕首就要发难。 那覆着长长布幔的桌子下却是早已藏了几个好身手的士兵,此时跳出来,几下便擒住了首领。往他腿弯猛踢了两脚,首领吃不住痛,扑通一声跪倒。 同行的几人想要过去相救,总兵官亮出寒光闪闪的长刀,气恼道:“幸得皇上神机妙算,早先便让臣布下人手……竟然将匕首藏在衣裳里逃过检查,这几个蛮子果然没安好心。哟呵还敢瞪我,待会割了你脑袋挂杆子上去!” 弥章轻抿一口还温热的茶水:“有备无患而已。” 首领被按在地上,仍梗着脑袋破口大骂。见弥章脸上云淡风轻,越发恼火,骂得也越来越不堪入耳。他说得尽兴,右边耳朵却一阵剧痛。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响起来:“扎西多吉,你不是答应我不再生事端的么!” 扎西多吉浑身一颤,抖抖索索去看拧他耳朵的女子。对上她颇为不满的眼神,立即耷拉着脑袋小声问候道:“拉姆……” 但九加重手下力道,扎西多吉不敢反抗,跪在地下龇牙咧嘴地喊疼。 “你仔细想想,杀了你兄弟的并不是弥章啊。你当年凭白刺伤他,他也没有还手,还把营帐破开一个大口,让你和其余族人逃出。你不念着他的恩情,反还想着报复。唐古特族没你这般黑心肝的!” 身高马大的汉子被她这一通训得红了脸,哼哧哼哧半天,突然鼻子一抽哭起来:“我都知道……可是我不甘心啊,我兄弟的命,族人的命……” “那那些被你们劫杀的村民呢?他们的命不是命么?他们没有父母和妻子么?他们又何其无辜。”但九蹲下身拍他的肩,“逝者已矣,往事无法回头。扎西多吉啊,人活一世,但求心存善念,度己及人呐。” 扎西多吉吸吸鼻子,嗫嚅道:“拉姆大人,你说的好深奥,我听不懂。” “所以说没事不要打打杀杀,静下心多学几个字也好啊。”女子无奈摊手,“你趁着我旧伤复发的时候,出去祸害了好几个村子啊。这笔账我以后再和你算。现在,”她直起身,对着弥章咧开嘴,“我要见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 谁也没有看见拉姆是何时出现的。总兵官听她直呼皇上的名讳,眉间一跳,心想可真是奇了,这么个荒凉地界,竟然连着出了两个和皇上关系匪浅的。 “将人带下去,好生看管着,记得不可轻待。”弥章的眼睛一刻也没有从女子身上移开,补充道,“没朕的传唤,任何人不许进来。” 扎西多吉被拖出去老远,仍扭过脑袋嚎叫不止:“有什么冲着老子来,不要伤害我的拉姆大人……” 叫声越来越浅。一时营房里安静下来。 “盛妃娘娘在你这吧?我今天回家没见着她。”眼前拢下大片阴影。但九仰视神情不辨的男子,吞了口口水:“被抽取的感情还没有回来么?不对啊,蛟连原身都维持不了,那个也应该……唔。” 弥章俯下脸,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我只是你的老朋友么。” 他此刻有许多问题想问她,却又什么都不想问她。世间事浮浮沉沉,许多人来过,又许多人走了,就像盛妃说的,他几乎辨不清眼下是真实还是梦境。 她回来了。像是无数个午夜梦回里期许的那样,站在他面前,和他说话,对着他笑,接吻的时候,会小心攀住他的肩膀,睫毛柔软如蝶翼,轻轻蹭过他的脸。 却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这般真实。 “我好想你。”他轻啄她唇角,墨黑的瞳仁湿漉漉一片,神情像是久伤未愈的兽。 这样软弱的表情,他只给她看。 但九踮起脚尖抱他:“天上一日,地上十年,在天界的处罚下达之前,我们有好几个十年在一起。”她在他耳边轻叹,“弥章,我们来日方长。” 他们互为各自的劫,既不可渡,索性纠缠至老至死。 …… “放我下来!让我进去!我要做皇后!我要做一国之母!”蛟扭曲着身子,不甘心地大喊。 尖吻蝮把她叼在嘴里,慢腾腾滑远:“好好,你要做什么都依你……媳妇儿啊,过冬的树洞我已经找好啦。等到了来年,你把身子养得棒棒的,咱们就生一窝小蛇好不好……” 在一旁看好戏的麒很不给面子地笑了:“月老配的好姻缘,真是般配呢。”他转过脸去看营房,磨牙一叹,“自个儿在这和郎君亲亲我我,留老哥在这受冷风吹不说,还要去替你的工。日后若不给老哥炖十锅鱼汤,一定夜夜去掀你们的被窝!”说罢划开一个空间结界,钻了进去。 幼兰遣了宫人,独坐在亭中看书。忽听得身侧树丛一阵哗啦啦地响,她略抬了眼皮去看。一个白袍不染纤尘的翩翩佳公子立于树影中,向她亲切一笑:“你就是幼兰吧?” 六岁的女童不过怔了瞬间,立即扬声喊道:“来人,有刺客!” 麒腿脚发软差些跌跤:“别喊了,他们看不见我的。” 女童打量他一眼,继续喊人:“来人,这有个脑筋不正常的刺客!” 麒脸都绿了。就地打个滚现出原身,把个大脑袋凑到女童面前:“我是守护未来君主的神兽喔。我会陪着你很久的,所以你要对我好。” 女童听了默然,半晌终于抬手摸他头上的绒毛。麒舒服地眯眼咕噜一声。她的手继续下移,拽住他的胡子,用力一扯。 …… 睡梦中的女子打了个喷嚏,翻过身,把脑袋藏在男子温暖的胸膛里。 屋里木炭燃得正旺。弥章在深眠中依然紧拥着怀里人。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他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午后。花园里的海棠开得正盛,灼灼红衣的小姑娘坐在树头上,笑意吟吟对他招手。 他向她走过去。每走近一步,身量便变化一分。待走到她跟前,已经变成了初见时的八岁孩童。 小姑娘跳下来,拉住他的手。他心里极欢喜,却又堪堪落下泪来。怕她看见,忙背过身用袖子擦了。 两个小娃娃手拉手,一起往前方去。 第36章 傲娇小将军【1】 不久后就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大皇子承祖制,登基继位。然而老皇帝多年不立储君,皇子们又各自发展势力,大皇子要将皇位坐稳了,着实有些艰难。又有传闻说这位新皇帝在年少时便劣迹斑斑,早年便让色/欲掏空了身子,恐怕难当大任。 但九自然是不关心这些的。她此时半靠着柜台,和离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世上真有麒麟这样的神兽么?它真的是守护的瑞兽么?” 离尤吸一口水烟:“麒麟倒是有的。关于守护一说,却是子虚乌有,不过都是宿主在梦中的臆想罢了。” 相传老皇帝的母妃被赐死,他也随之被关在地牢十余年,眼睛长时间看不见阳光,落了个半瞎。及至后来册封新太子大赦天下,他才被放出来。他在人前各种示弱,背后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血腥勾当。直到半数朝臣都与他牵扯上关系,他便出兵逼宫,杀兄弑父。 “九凤应该和你说过了吧,梦境的走向变化都是根据宿主的心情转变得来。他想要在凄苦的童年有个玩伴,他想要做皇帝,他想要盛妃不死,所以你和蛟出现了,所以你们还阴差阳错救了盛妃。所有的机缘巧合,都是他在现世里没有了结的心愿。”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凡人,为了一个明知是虚幻的梦,甘愿交托灵魂。 今宵廊下灯花好,但愿长梦不复醒。 “等等,”但九抓抓脑袋,“九凤这名字有些耳熟啊。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离尤抿唇一笑。如同往常一样,这笑也是浮在面皮上,丝毫没入到眼底。但九歪着脑袋打量他,然后慢吞吞伸手:“工钱给我。我要去逛街下馆子买东西。” 店小二对但九印象颇深,这次看她拍了两锭碎银出来,才换上殷勤面孔,笑嘻嘻地来伺候。但九本就是奔着这家厨子的手艺来的,店小二如何她并不放在心上。等着上菜的间隙,她听旁桌聊八卦侃大山,也是津津有味。 桌对面的长条凳一抽一转。但九只当是拼桌的,并不放在心上。直到那人屈指敲了几下桌面,她才微抬头了去看。 捕快小哥坐在对面冲着她笑,一口整齐的大白牙,面相上看是个挺阳光挺亲切的运动型帅哥。但九却微愣。 上次若说是巧合,那么这回呢? 要是别人就算了,偏偏这小哥和酒铺子有些利害关系。他这样刻意接近,估摸是想从自己身上捞补点儿什么。老话不是早就说了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九打定主意,也咧嘴笑了笑,掏银子出来谢过他上次替自己解围,然后埋头吃饭,再不和他废话半句。 小哥也懵了。女子变脸的速度太快,前一刻还好声好气地与他说着话,现在却半点都不搭理他了,撂他干坐在那,只当他是个透明的。 放在膝盖上的手暗自握紧成拳,他面上努力维持亲切的笑。 眼巴巴等女子吃完饭结好账,他赶紧追了出去。但九觉得烦,想和他挑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又寻思这样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或许会引得小哥更加生疑。想到这里,索性也不逛街了,直接回铺子去。他跟过去也不怕,反正有离尤挡着。 城尾比不得城中心的繁华,稀稀拉拉的几家店,酒铺便在其中。行人越来越少,已经隐约可见前头斑驳老旧的“酒”字招牌。但九搓搓胳膊,正想加快脚步,后脖颈那里却突然剧痛。 眼前一黑,她就什么都不晓得了。 约定好天黑前一定回还的女子,直到天色黑透也没见到人影。离尤望一眼雾漫漫的远空,眉间微蹙,默然放下烟杆。九凤见了只觉得稀奇。身侧又忽的刮过一阵风,银发少年怒气冲冲地往外面去了。看那咬牙切齿的表情,啧啧。估计有但九受的。 九凤如是想。 但九又做了那个梦。吞食同类然后不断自体分裂的大头娃娃爬满了山腰。她站在云朵缭绕的山顶上,离男子的距离似乎较上次近了些。她看不清他的相貌,却有个名字藏在唇齿间,几乎下一瞬就能脱口而出。 脑袋却胀痛。像是有把匕首,在一寸寸割开已经长好的伤疤。 她尖叫一声,冷汗涔涔地醒来。晚风清凉,拂开树影见明月。她被人偷袭直至醒来的这段时间里,已经由街尾转移到了个颇荒凉的林地。这里当然不止她一人,捕快小哥一反白日里的热络,冷冷地开口:“看你从酒铺进出好几次了。快交代里头都在做些什么勾当!” 这小哥先是跟踪她,见套近乎不成,没得耐心索性撕破脸。 但九摸着脖子,憨憨一笑:“只是做些寻常的买卖生意啊。倒是小哥你,不分青红皂白地绑了我到这里来,知法犯法,是不是该罪加一等呀?” “嘴皮子倒是挺溜。看来不让你吃些苦头,你是不会老实交代了。”蒲扇似的大掌啪啪扇在但九脸上,直打得她眼冒金星,口鼻出血。脑海里一闪而过些零碎的片段,然后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暗红血色浸没。 看女子闷哼一声跌倒不再动弹,捕快只当她装死,恶狠狠地再踢一脚。劲道还没撤回去,脚踝却是让一只纤白的手给抓住了。 手指细长,像是某种植物的藤蔓,看似脆弱,力量却极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伊洲寻到林里时,便看到但九举着棱角锋利的石块,动作近似机械地往男子身上招呼。他唬了一跳,忙喊了她一声。女子顿住动作,毫无焦点的目光看过来。 瞳仁一闪而过暗色的红。 伊洲心里咯噔一声,再去看时,女子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似乎方才那一瞬只是他的错觉。他迟疑了片刻,举步靠近她。女子歪着头看他,突然微眯了眼睛,露齿灿然一笑。 五官如同层层荡开的涟漪,掀起了微妙的变化。使得一个简单的脸部表情,也带上了风华无双的味道。 伊洲一颗心砰砰乱跳,他捂着胸口,勉强镇定心神,伸手遮住女子的眼睛。 寻常日落时分就打烊的酒铺,直到夜深了还亮着灯。鹤发童颜的老婆婆站在门边举目四望,神情有些焦灼。想了想,她回过头去看离尤:“伊洲去了这么久没回,怕是有些棘手。你说会不会……” 离尤将烟斗往桌上磕了磕:“莫急。人回来了。” 话音未落,九凤便觉得身侧又刮过一道风。 银发少年抱着只小灰狗,立于离尤身前,目光炯炯地逼视他。 离尤浑不在意,神色自如收了烟杆,挥手划出通向幻境的小道。 伊洲将恢复成人身的但九放在床榻上。想到林里那慵懒魅惑的一笑,他呼吸又有些乱。转身见离尤靠在门边,还是一脸的无所谓,再压抑不住怒气,揪住他衣领闷声道:“她究竟是什么来历!” 离尤眯眼看他:“你看到了什么。” “血瞳。”少年几乎咬牙切齿,“魔物才会有这样的眼睛。你究竟引了什么东西到铺子里来!” 离尤笑了,目光却清寒如深潭。他一指躺在榻上的女子:“方才等你们回来的时候,有顾客上门了。他现在还躺在大厅里,你快些去取了他魂魄,然后结化梦境吧。” “像之前一样,将她渡进梦中。” …… 喉间剧痛。但九猛咳两声,睁开眼睛。 咦,她不是在林子里被捕快扇巴掌么。如今林子和捕快却都不见了,眼前只有一堵裂开数条大缝的土泥墙面。她不用抬头,就能看见透光良好的屋顶。 这视野,似乎有点高啊。 喉咙那里的紧箍感越来越重,憋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但九低头一看,吓得眼珠子几乎掉出来。 自己双脚已经离了地,下巴箍着条布单子,正上吊寻死呢。 这是什么情况?她可不想死啊。 她赶紧扒拉布条子。无奈双脚离了地,手臂也根本使不上劲,这几下挣扎,只让那布条更深陷进脖子的皮肤里。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端着大海碗的小姑娘进来,看到但九悬在屋梁上胡乱蹬着脚,当即尖叫一声。她扔掉手里的碗,一把抱住但九的腿:“二姐,你可不能死啊!” 经她这么一掰扯,但九身子往下头沉,越发透不过气。 她整张脸几乎涨成猪肝色。 听说凡是上吊死了的,因死相太过难看,做了鬼也不受待见,要受其他孤鬼欺负的。 这这这,她可不想做吊死鬼啊。 第37章 傲娇小将军【2】 但九觉得自己是死了。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子轻得像是浮在半空。喉间的剧痛也随着逐渐涣散的意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甜美的如释重负感。 前方突然亮起一束光,温暖又耀眼。但九摸索着,一步步蹭过去。 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戚戚哀哀的哭声。 但九眼皮一跳,惶惑睁眼。 两个小孩站在床前,一边抽泣着一边拿手背抹眼泪。 妇人拉着她的手,哭得眼泡通红:“我的香儿啊,你怎么这般地想不开……你还年轻,活着就有奔头,何必要去听那嚼舌根的话?你要是有个万一,娘也不想活了啊……” 四肢都麻得没有知觉了,使得脖子那里的痛意更加明显。稍一牵扯,疼得像是拿刀在剜肉。 “娘你看,二姐醒了!”小姑娘惊喜道。但九记得她。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力道却不小,被她那么一拽,自个儿差点当场就交代了。 几张人脸刷地挤进视线里。人声嗡嗡响作一团,震得耳膜都隐隐发疼。听到妇人语气急切问她感受如何,但九艰难翕动嘴唇,吐出一个极轻的“水”字。然而这一声回答很快被淹没在喜极而泣的哭声里。 但九翻个白眼,再度晕了过去。 她总算是没死成,脖子那里青紫色的瘀痕开始慢慢消肿。大雨连绵了好些天,她躺在稍一动作就会咯吱直响的木床上,听雨滴落在盆子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现在她已经知道了,离尤他们在没有知会她一声的情况下,直接把她送到了某人的梦境中。 进来得太仓促,她琢磨着怎么弄到些有用的信息。这些天有许多人在她跟前来来回回,其中当然包括那个差点弄死她的小姑娘。当然小姑娘是不知道的。她捧着碗小心翼翼吹凉了,再挖了满满一勺子地瓜粥放到但九嘴边:“二姐,你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 小姑娘长得挺俊,就是脸色发黄,显然是长久营养不良的缘故。整个家里属她和但九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后来但九能说话了,就拉着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家常。随着时间推移,一些她不知道的前事就慢慢地变清楚了。 她现在的这个身份叫做莫香,今年十八岁。因为长得不错,又做得一手好针线,从十三岁开始,村里的媒人就频繁往莫家跑。就连邻村眼高于顶的徐举人也托人来说亲事。 徐举人名唤徐怀,早些年一心扑在学问上,耽误了娶亲生子。好容易考上举人,年纪已经二十好几。 徐怀家早先的境况并不好。他父亲是个不得志的教书先生,随着年岁增长脾气越发古怪,经常无端打骂妻子。在徐怀十岁这年,喝醉酒失足跌落山谷死了。此后徐怀娘苦苦支撑着这个家,直到徐怀考上举人,附近的乡绅富户都来攀交,日子才好过起来。 现在徐家家境殷实,徐怀有了举人的功名,最不济也能做个小官,何况人家志向高远,还打算进京赶考呢。所以即便徐怀的年纪相对来说比较大,临近几个村里但凡有女儿的人家,依然眼巴巴盼着他来做自家女婿。 谁也没想到,这好事最后落到了莫香身上。 村里人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却都觉得这是门不太般配的亲事。莫家穷得叮铃哐当响,一家六口人全指着那一亩半的薄地过活。大儿子莫旺快二十了,也没讨到个媳妇。那莫香虽相貌性格都不错,却也不是最出挑的,镇上比她更好看更手巧的,也不是没有。 也不知道这徐举人怎的就看上她了。 莫家自然是愿意的。在村里人或祝福或嫉妒的目光下,过了十五岁的莫香穿着徐家送来的簇新嫁衣,坐进来接新嫁娘的小轿。唢呐声婉转悠扬,莫香独坐在骄子里,有些紧张,有些憧憬。 徐怀和莫香婚后的生活还是挺美满的,至少在外人眼里看来是这样。莫家攀了徐家这样一门好亲事,终于得了村里人的另眼相看,莫旺的亲事也有了着落。莫香出嫁的同年底,莫家老俩口勒紧了裤腰带,给儿子操办了场像样的婚事。 一晃三年过去了,莫旺的媳妇接连生了两个大胖小子。莫家老俩口很是欢喜,转瞬想到莫香,又忍不住长吁短叹。莫香出嫁三年,至今没给徐家添个一子半女。亲家母已经多多少少在人前流露出对莫香的不满。 在这里,女人最大的职责就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何况徐家本来就人丁单薄。渐渐地闲言碎语就多了起来。自然没人会说徐怀如何如何,矛头都是一直对准莫香和莫家的。本来就有不少人眼红嫉妒的,现下更是什么难听就拣什么说。莫旺年轻气血盛,好几次差点操家伙跟人打起来。 好在徐怀始终没说什么。所以亲家母也就只能在人前抱怨两句,什么休妻或者再娶的,也只能想想罢了。这样又过了段时间,徐怀便收拾包裹上京去了。 一走就是好几月。婆媳俩在家苦等,等得最是忐忑不安的时候,家里来了个着青色短打的年轻人,只说是徐进士派他来接徐家老夫人的,还拿了徐怀亲手写的家书出来。她婆婆一听儿子高中,自然欢喜,随意收拾了两样东西,便要随年轻人去。 莫香站在一旁攥着衣角,好容易才鼓足勇气,轻声问道:“那我呢?相公可说要我一同去?” 那年轻人打量她一番,语调有些意味不明:“徐家娘子且在家等着,徐进士自然会将你妥当安置的。” 他话里有话,莫香并不是很懂。她眼巴巴瞅着婆婆坐上马车,眼眶不禁有些红。她婆婆心里高兴,破天荒地出言安慰她两句,又交待她看好家,便由马车载着,迅速驶离了村口。 莫香留在家里。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她也不敢回娘家,只怕错过报信的。这样又等了两月有余,那天她在里屋坐着纳鞋底,便听到有人在外头唤她。她急匆匆出门去看,报信的仍是青衣短打的小厮打扮,却跟上次不是同一个人。 小厮将一封信和一包银子交给她。莫香嗫嚅了半晌,红着脸道:“我,我不认识字。” “不识字也不打紧。”小厮将信和银两放到桌上,“反正只是封休书。” 休书二字进到耳朵里,莫香只觉晴天打了霹雳,摇摇晃晃地便站不住。小厮看她可怜,伸手搀了她一把:“小娘子需明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徐进士已经迎娶部员外郎的嫡女,将家安在京城,不打算回来了。他将这屋子和银两都留给你,保你一时无忧,也算是有情义了。” 女子神色恍惚,唯有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停掉下来。小厮叹了一声,不再劝,请了声辞就离开了。 莫家爹娘早听说驾着马车的青衣小厮进了村子,忙归整了些玉米地瓜,又绑了家里仅有的两只老母鸡,只等着女儿来跟他们告别,让她顺路带上。想到以后和女儿相隔千里,老俩口不由心酸,对坐垂泪许久。 日头偏了西,女儿终于来了。瞧那步子,却是有些跌跌撞撞的。老俩口慌忙迎上去,莫香倒在娘亲的怀中,呜咽两声,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莫香被休的消息传开来。意料之外的,这次倒没人说什么难听的,还多了些上门安慰的。 从前人人欣羡的女子,瞬时间跌入最惨的境地。被进士郎休了的人,还有谁敢娶?莫香今生,怕是也就如此了。平日里最是眼红的人想通了这点,心气立马平顺许多,还起了兴致去莫家装回好人。 …… 线索理到这里,但九却有些不懂了。没什么外人来说三道四,又有父母护着,莫香为什么会起了寻死的念头? 但是听莫母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有人在莫香跟前说了什么。 小姑娘看但九吃完一碗粥,默默咽了口口水,扬起笑脸道:“等天大晴了,我就扶二姐出去晒晒太阳。”但九点头,伸手摸她的脑袋。小姑娘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眼眶就红了:“二姐以后可不能再想不开!你也知道大嫂是什么性子,和她较真,气坏的可就只有你自己啊!” “那天看她进了你屋子,我就躲在帘子后头听。说真的二姐,听了她那些话,我都气得脑壳疼!”小姑娘攥紧拳头,很是气愤。 但九竖起耳朵。 这个大嫂还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就以泼辣性烈闻名村里。加之她爹是杀猪的,一身的横肉和戾气,寻常人家越发不敢来结亲。到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了村里数一数二穷的莫家大儿子。 莫家大嫂曾经也和村里的众多少女一样,期盼着那个面相清隽的徐举人能对自己另眼相待。然而不久后,徐莫两家结亲的消息就传了出来。她握紧手,指甲几乎陷入肉里。 婚后的生活平乏无味。直到得知莫香被休,莫家大嫂精神大振,兴冲冲赶来寻小姑子说话。 第38章 傲娇小将军【3】 “……来,让嫂子瞅瞅。唉哟,这小脸红扑扑俏生生的,气色真不错。本想着来宽解你两句,现在看来可真是嫂子瞎操心了。也是,你能看开最好。想攀上高枝,也得有那命不是?”细长的眼睛抖过一抹寒光,“不过妹子啊,你也听嫂子一句,你一个有手有脚的大好人,总赖在家里也不成事。家里嘛本来吃粮就紧巴巴的,多添了双筷子就更不够了。你也该趁着年纪轻,早点给自己打算打算,寻个好出路才是正经。” 外边的小姑娘听到她如此说,暗自呸了一声。心道:“咱家日子过得艰难,跟二姐有啥关系?你倒好意思说,还不是你和大哥干的好事!” 她嫁到莫家的第二年,就撺掇莫旺提分家。莫旺本来就有些惧惮自家的婆娘,又加上是自己好容易才娶回来的,所以对她基本是言听计从。莫家爹娘为难了许久,拗不过儿子媳妇闹腾,终于点头答应下来。将现住的屋子让出来,一家四口搬到废弃多年的老屋。老屋后方不远处,是一片东倒西歪的坟冢。青天白日看着也觉得阴森。 不仅是屋子,连那点薄地也分了大半给他们。剩余的半亩地,根本不够维持一家四口的吃粮。三妹四弟都是在抽个条的年纪,连稀粥都喝不饱,更别提白面鱼肉了。莫家大嫂每每从娘家带些猪肉下水什么的回来,都跟做贼似的把门关得死紧,只怕肉香味教公婆弟妹闻了去。 屋里头的大嫂兀自笑得欢欣:“你是从进士郎家里出来的,村里人又都知道你不能生养,普通人家约莫是不行了。嫂子替你仔细想了一回,那住在山腰下的李瘸子真真是个不错的人选。他是个外来的,没有爹娘亲戚,省了许多累赘。虽然是个腿脚不利索的,可也好歹没娶过亲不是。你要是愿意,我就让你大哥去帮忙说项说项。” 那李瘸子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和色/鬼。早些年勾搭有夫之妇,让人家男人给打断了腿,算是逃难逃到这里的。在村里也不安分,见着小媳妇小姑娘,俩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骇人得很。 莫香始终没回应半句。莫家大嫂看她脸色惨白,自觉少女时期那不能明说的委屈都发泄了出来,这才满脸愉悦地离开。小姑娘瞅着她走远,又想起锅灶里还热着粥。 二姐这些天都没吃什么,现下一定饿得很。 然后她端着大碗掀开帘子,就看到了吊在屋梁上张牙舞爪的但九。 事情说到这里算是大概清楚了。但九不由得叹口气。渣男前夫,刻薄大嫂,老实巴交到近乎软弱的爹娘,还有时时刻刻等着看她笑话的村民,她想要在这里过活,还要过得很好,可想而知有多么难。而且, 宿主呢?宿主又在哪里? 但九出神良久,不觉间天色暗下来。她问小姑娘:“爹娘去哪儿了?都没看见他们呢。” “去镇上了。”小姑娘揉揉肚子,“爹和娘收了地瓜,背到镇上去卖了。估摸还得有一会才能回来,二姐你睡一会,等爹娘回来了我叫你。” 外面还下着大雨呢。天寒风冷,山路也湿滑得很。但九有些不放心,披了件衣服下床。脑袋还是晕得很,她靠在门边上好一会才觉得舒服了些。 老屋除了灶屋茅房,统共只有两间能住人的屋子。但九此时已经知道小姑娘是莫香的三妹,小名唤作小桃儿,她示意小桃儿坐她边上:“我回来了,爹娘都睡哪儿呢?” 小桃儿一指灶屋:“就在那里头支了个床。灶屋也漏雨,床有半边都是湿的。爹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次似乎比往年都要厉害些。我听着都揪心呐。” 但九把这个懂事的小女孩抱在怀里。她心里清楚,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想法弄钱。 钱。 她眼睛一亮。 对啊她有钱啊貌似钱还不少呢! 顾不得还下着大雨,但九叮嘱小桃儿看家,自己则举着破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路不好走,她身子还没好全,走了一段背上就开始发汗。她咬牙撑着,好容易前方现了一座又高又新的屋舍。但九精神一振,加快脚步。 这天气,天色又近黑,路上根本没人。她直接推了门进去,见银子和信都放在桌上,这才松了口气。想来村民忌惮这是进士郎的屋所,不敢随意出入,所以这些东西才能完好放在这里许多天。她拆开信封看了看,标准的休书格式,除了把银子和屋子留给莫香,其余的都是废话。 徐怀给莫香这些东西,就是打着仁义的幌子,来封她的口。 以前的莫香是肯定不会要的。但是现在嘛……但九掂掂分量,满意地笑了。 她摸着黑往回赶。家里已经燃起昏黄的桐油灯,一家人眼巴巴等在门口。莫家老夫妻尤为着急,一来担心她的身子,二来但九走时并没有说去哪儿,只怕她又出什么意外。直到那抹瘦伶伶的人影逐渐离得近了,方才安了心。 “二姐去哪也不肯跟我说,害我被娘说了一顿呢。”小桃儿气鼓鼓道。 但九收了伞,向她歉然一笑:“就在村里走了一圈。外面的衣裳都湿了,我先去屋里换下来。” 她将掖在袖里的银子寻个隐蔽的地方放了,这才换了衣服,去到隔壁屋里。饭菜已经端上桌,腾腾地冒着热气。有馒头有米饭,还有一大锅炖鸡肉。相较于前两天,伙食改善不少。小桃儿拍拍凳子:“二姐快来,等你揭锅呢。” “雨下得大,担的两包地瓜眼瞧着卖不出去。还好有你四弟在,领我们去酒馆挨家地问。问到第二家就教掌柜的包下,银钱也给得足,所以多买了些米油,你们都多吃点咳咳……”莫老爹话还没说完,就偏过头一顿猛咳。 老夫妻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神情满足,自己的筷子却一次都没伸到锅里。 但九看着心酸,强忍住情绪,微笑对他们道:“等天晴了,爹娘带我去镇上逛一逛可好。总在家里待着,急得慌。” 看她笑得开朗,莫母也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忙点头应了。 但九低下头,使劲憋回眼泪。 莫香你看,你有多好的父母啊。我会好好待他们,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让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他们! 几天后转晴,但九就摸出一锭银子来,随爹娘去了镇上。她手心里摩挲光滑冰冷的银子,有一瞬间的纠结。想到这是渣男前夫给的,她心里也有点膈应。 可是如今一家老小饭都吃不饱了,她还留着那点无聊的自尊心干嘛?索性不是偷来抢来也不是她硬要来的,在开发出养家致富的技能点之前,她得靠这些银子支撑一段时间。 镇子上挺热闹,做买卖的,赶车的,满大街上都是闹哄哄的人声。路上不乏或结伴而行甚至单独行走的女子,妇人少女皆有,瞧着民风挺开化的。但九眼尖,瞅到了一处钱庄。她让爹娘稍等,自己去兑了碎银出来。 她取用这笔银子的事情,短时间内不打算告诉家人,尤其是莫家爹娘。莫说她自私,只是从老俩口先头的行为来看,他们对大儿子一家真是毫无底线的好。把屋子和地都给了儿子,自己带着一双小儿女去那阴森森的老屋住,渐渐地连饭都吃不饱,也不说儿子媳妇半句坏话。 莫说是这个时代,就算放到现在,这样的现象也不算少见。但九能理解这是老人对孩子的心意,短期内扭转他们的观念思想也不可能,但是在她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她想尽量避免因为这笔银子发生的剧烈冲突。 要是大嫂知道她拿了这笔钱,啧啧,后果可想而知。 但九出了钱庄,也不解释,笑嘻嘻地岔了话题,带着爹娘直奔医馆。莫老爹站在医馆门口,嗫嚅着不敢进。但九明白他的窘迫,过去拉他一把道:“爹爹放心,有女儿在呢。” 坐堂的大夫给看了诊,说是这咳嗽拖了太久,早就伤及胸肺,如今先开几服药慢慢调养,看之后会否好转些。但九一迭声地应了。等着医馆小徒弟抓药的时间,那种天翻地覆的眩晕感又来了。她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额头冒出细毛汗。 大夫看她脸色极难看,忙搭了她的手脉。神色却渐渐变得有些捉摸不定。 但九被他这欲言又止的样子给唬住,以为这个身子得了什么不可治的绝症。直到大夫松开手指,微抬了眼皮,慢悠悠道:“姑娘的脉象快而滑,如同行云流水,依次跳来。所以姑娘你是……” 有孕了。 第39章 傲娇小将军【4】 回去路上三人默默无语。但九走在稍前面,脚步却沉重无比。徐怀离家少说也有半年,再加上自己修养的这些时日,这具身体即便是怀了孕,算算日子也该有六七个月了,怎么会如那大夫说的,不过才两月的身孕? 难不成在等待徐怀派人来接的日子里,莫香遭遇了什么? 但九摇摇头。比起这匪夷所思的孕期,还有更让她难以接受的一点。自己连不能描写的深度交流都没经历过,忽然间就成了准妈妈。 被她占着的这具身体里,有个小生命在一点点成形长大。 这感觉可真微妙。 莫家爹娘看着女儿的背影,默默对视一眼,终于还是什么都没问出口。但九想到的,他们也同样搞不懂。只怕问错了话刺激到她,让她再起寻死的念头,所以只能强压下许多疑问,想等过两日寻个好时机再问。 老俩口达成共识,仍是忍不住深深叹息,心想真是天意弄人。这孩子若是能早个一两年来,莫香也不会如此被夫家轻瞧,连休妻一事都是让人带话,前女婿连个面都不露。又想到家里波折不断,如今女儿又莫名其妙有了身孕,雪上加霜也不过如此了。老俩口愁容满面,嗟叹连连。 女儿却突然转身,向他们浅浅一笑:“这件事情暂时不要跟外人提及。我会自己处理好的,爹娘不要担心。”她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大哥大嫂那边也是,爹娘先替我瞒下吧。” 这天家里久违地吃了顿饺子。猪肉粉条大白菜的馅,个大皮薄,趁热咬一口,烫得心底都是妥帖的。小桃儿直呼吃得比过年还好,一向话不多的四弟莫盛也抿着嘴腼腆笑了。气氛很是和乐融融。 吃过饭但九立即忙活起来。招呼弟妹把床铺挪到她屋里去,让爹娘从灶屋搬出来,住到空出来的屋子去。看爹娘有些犹豫,但九宽慰他们道:“如今我觉得精神大好,夜里也睡得踏实许多,就是一人占着间屋子,始终觉得孤单了些。有弟妹陪着,睡不着的时候说说话,也是极好的。而且您二老年纪大了,总在灶屋住着,只怕爹的咳病还没好,娘也要生病了。” “咱们家里,可再禁不得有人病了啊。” 最后一句话算是说到了老俩口的心坎上。于是等入了夜,姐弟三人就躺在各自的床铺上,开始说悄悄话。莫桃和莫盛其实是对龙凤胎,今年整十岁,相貌不相像,性格也完全不同。莫桃爱恨分明心直口快,莫盛性子静,不多话,但是从上次的卖地瓜事件,能看出是个挺聪明的孩子。他先前跟在徐怀后面识了些字,一本旧书翻得掉书页都舍不得扔。但九暗自打定主意,等以后这个家的生活环境有所改善了,就送他去书塾读书去。 “小桃儿,你想读书吗?”但九翻身看着妹妹。 小桃儿一瘪嘴:“才不要呢。看着就头疼,也就弟弟这个小呆子喜欢。” 但九不由笑了:“那也得大概认识几个字。别像姐姐一样,连休书都是劳累人家给读的。虽然这时代都说女孩读书没什么用,但是识得几个字,总归不是坏事。” 莫桃和莫盛都是一愣。莫香被休的事情是家里闭口不谈的话题,想不到她自己会用这么轻松的语气说起来。屋里顿时静下来。但九后知后觉自己把气氛搞尴尬了,于是赶紧岔开话题。这样闲扯了一会,睡意袭来,屋里一时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但九心里有事,好一会才睡着。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有人唤她但九。她一个激灵,连忙睁开眼睛。四周白茫茫一片,只有伊洲捧着个半透明的方形物事站在他跟前。 看他脚上套着自己给买的尖头靴,但九心想还真是个嘴上说不要身体却诚实得很的小别扭。伊洲看她盯着自己的脚,脸上浮出些不自在,眼神撇到旁边,再不看她。 “这里是哪?” 听到女子发问,少年把那发着蓝色微光的东西扔过来,粗声粗气答道:“你的梦里。离尤说你处境艰难,让我拿这系统来给你救急。系统里会有不同等级的怪兽,打赢了就会有金币掉落,金币可以去系统商店里购买实质化的东西。操作起来很简单,离尤根据你的智商值,特意定制的。” “这么厉害!”但九自动忽略他话里的揶揄,半欢喜半犹豫道,“离尤真是技能点爆满啊,不仅会酿酒,连系统也能……话说回来,你们怎么会这么好心送这个给我啊?” 这个不能怪她多心。前面几个梦境里她被折磨得半死半活也没看他们出手帮忙,现在她拿了徐怀给的银子,日子也不那么难过了,伊洲却凭白出现说要送给她这么个好东西。说没鬼她才不信。 伊洲脸色为难,挣扎半晌终于如实相告:“出了点岔子。” 按照预定的时间点,莫香在徐怀离家赶考前有了身孕。当然她本人是不知道的。照常侍奉婆婆,包办家里一切事务。她身体本就不是很好,加之这样劳累,第一胎便留不住,滑胎了。鲜血浸透下半身,莫香疼了一整夜才昏昏睡去。她婆婆只当她偷懒,来掀她被子,看到那么多血也是吓到了。心知媳妇这是小产了,一边跳脚痛骂她是个蠢的,连自己有了身子也不知道,一边哀叹儿子没福气,挑来挑去挑中这么个没用的老婆。 莫香被她骂得泪水涟涟。她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也没人管,等身子稍微好些能下地行走了,她婆婆又开始支使她做这做那。她有苦说不出,没婆婆的允许也不敢回娘家,只能默默受着,心底期盼徐怀早点回来。没想到盼来盼去,最后盼到这么个结果。 “你进入梦中的时候还昏睡着,受到濒死的刺激才醒过来。时间点落差导致梦境出现了大段空白。为了不让宿主察觉,我只能稍动手脚,将你昏睡的这段时间捏在了一起。所以你才会顶着莫香小产前的身子,来到了现在这个时间段。”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叫醒?” “因为我不肯定,我唤醒的会是什么。”伊洲神情古怪,说的话也让但九听不懂。他欲言又止,最终深深吐出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握住她肩膀。 “你要记得,你是一只狗。” 但九:“……” 于是这次对话就在不怎么愉快的氛围里结束了。但九从梦中惊醒,赶紧摸了摸,果然怀里躺着那个四方半透明的系统,蓝色的屏幕上还闪烁着一个“点击开始任务”的按钮。 索性醒了,不如进去看看。 白光一闪,但九眼睛一闭再一睁,已经身处一片被参天大树环绕的平野中。脚下绿草如茵,花香掺入微风徐徐送来,眺望远方还可见被薄雾笼罩的群山,页面背景制作堪称精良。 然而也就仅限于这些了。没有公告,没有提示,也没看到任何npc。她连接下来该干嘛都不知道。 这个打怪系统,简直简单到粗暴。 随风摇曳的野草中藏着许多色彩斑斓的蘑菇。每朵蘑菇的上方都标有不同的分值。但九搞不清这些数字代表的含义,想了想,采了一朵分值最高的下来。 叮咚一声,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对话框:“已选定,玩家请选择是否食用。友情提示,蘑菇的分值代表其相对应的技能装备。” 但九一听吃蘑菇就有技能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击了绿色按钮。 “玩家误食毒性最大的白毒伞菇,不治身亡。玩家的血槽将被清空,系统回到初始界面。” 但九一个激灵。人已经回到床上,系统在她怀里好好躺着。她觉得不甘心,再次按下进入任务的按钮。一瞬间她又进入到背景页面,这次她可不敢再随便采蘑菇了。在原地坐了一会,始终没见到什么怪物的影子,她等得不耐烦,开始主动寻找起来。 走了没几步,脚下的草地突然塌陷,她跟着身不由己地下沉。 幽幽的系统提示音再度响起:“玩家失足掉入沼泽地,不治身亡。玩家的血槽将被清空,系统回到初始界面。” 但九再次失败,气得想擂床。强压下火气,再次进入系统。她吸取前两次的教训,这次没有乱动东西也没有四处瞎跑,安安静静待在原地等怪兽来。然而怪兽久等不来,周遭的温度又太过怡人,但九撑不过一会,就点着脑袋打起了瞌睡。 直到嗅到一丝极腥臭的气味,她才猛地惊醒。 体型巨大的怪兽张开大嘴,一排锯齿状的牙齿不断滴下腐臭的涎水。 但九咽了口口水。这,这也太大了吧。伊洲不是告诉她任务会由易到难进行吗,这特么真是入门级别吗! 她一边疯狂吐槽,一边手脚并用往后爬。没爬多远,头顶罩下大团阴影。一声闷响,但九被怪兽踩成了肉饼。 “玩家被怪兽打败,不治身亡。玩家的血槽将被清空,系统回到初始界面。” 整个晚上她都在系统中不停地进出。期间她遭遇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死法,最后连怪兽的尾巴尖都没摸着。天光大亮了,一夜好眠的小桃儿来唤但九起床,看到满脸菜色的女子,很是唬了一跳。 但九将这个坑人系统藏好,决心短时间内再不碰它了。她以为这玩意是离尤他们为了补偿工作失误送来的慰问品,现在看来根本就是惩罚她睡过头的。要想从系统里挣金币买东西几乎不可能,好在她现在手头上还有些银子,有了这段缓冲时间,应该能想到其他挣钱的方法。 她摸摸尚且平坦的小腹。如果不是时间差导致的意外,肚里的胎儿应该早就没了。 真是个命大的孩子。 虽然和爹娘说不要担心,但是她其实并没有想好怎么处理。留下这个孩子意味着,她必须承受今后来自各方的压力和刁难。然而不留…… 她倒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算了不想了,还是顺其自然吧。反正梦境都是根据宿主的心意变化的,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变故。 距离过年越来越近了,每家每户院前都晒了许多干货,往常只在外墙挂几串辣椒玉米的莫家,今年竟然也破天荒了挂了几只鸡鸭。不仅如此,大水缸里还游着好几尾大鱼。 但九看年货备置得差不多,瞅了个晴天,带弟妹去镇上选布料做新衣裳。回家路上经过菜市口,拐角那不知怎的围起好多人。小桃儿是小孩子心性,最喜欢看热闹,拉着但九和弟弟慢慢挤到了最前头。 素衣女子屈膝跪着,泪眼朦胧也掩不住一张绯丽如花的脸。但九顺着她头发上的草标看下去,一个老者躺在地上,脸色青白,周身盖着白布。那白布上写了几行挺娟秀的小字。大意就是途经此地,父亲暴病身亡。女子甘愿卖身为奴,只求好心人帮忙安葬老父。 旁边一阵嬉闹哄笑。几个衣饰精贵的公子爷围着个体型肥硕的大胖子,撺掇他将这美人买下来。 这胖子一张脸黑红黑红,眼睛被挤得只剩了条缝。他其实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不过看这女子生得美,又是个无牵无挂的,心想在寡淡的小镇生活里添个乐子也好。于是定下决心,伸手去扶女子起身。 女子一双雪白柔荑羞答答搭上他的手。冷不防旁边响起一个笑嘻嘻的女声。 “姑娘你这价钱标得不对啊。” 第40章 傲娇小将军【5】 “姑娘你在这上头写了,便是一口薄皮棺材也好,只求让老父入土为安。一口薄皮棺材约莫四百钱,加上墓碑金纸统共不过一千钱。姑娘却标写要二十两。姑娘既已卖身为奴,那剩余的钱打算如何处置呢?” 但九漫不经心地一笑,眼神却盯牢女子。 美人一张小脸瞬时涨得通红。也不回答但九问题,只咬住下唇,可怜兮兮地向胖子求助。胖子被撩拨得有些心痒,握住柔弱无骨的小手:“没关系。爷有钱。只要你想要,二百两爷都给你。” 旁边的同伴又是起哄叫好。 话脱了口,胖子这边却是头皮一紧,肥肉跟着颤了一颤。老爹遣他回老宅小住时,统共只给了五百两花销。要真是花二百两买个女人,那可一下去了小一半的银子了。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允他回家呢。 但九看他们旁若无人地做款款深情状,胸口翻搅起一阵恶心,想人家愿意做冤大头呢自己何苦去做恶人,于是拉住弟妹的手,转身准备离开。 那胖子却突然拽住她。 但九瞥一眼他那被肥肉挤得变形的五官,不耐烦地甩脱:“放开。我恶心。” 她说这话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想想怀胎快三月,也该有些妊娠反应了。胖子却显然不这么认为,扣住她胳膊的肉手一下收紧,嘴巴里呼呼喘着粗气,显然是有些恼怒的意思了。 他那些同伴在旁看着,心知女子的话触到胖子的痛处了。也不来劝,只等看好戏。 莫桃和莫旺被吓傻,怔在原地不敢动弹。同时间但九感觉胃部一阵抽搐,那股子恶心从底下窜上来,汹涌而出。 她哇地一声吐了。站得离她最近的胖子被喷了一身。 胖子怒气冲冲的表情瞬间凝结。脸上两道细缝撑大,倒是终于能看见点黑眼珠了。他显然被吓到,由着女子倒退两步,挣脱开他的手。 但九抬起袖子擦嘴:“对不住啊,我孕吐。”说着,继续向后退了一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一脚踩到老者的胳膊。 只听得嗷一声,本该一动不动的死人从地上跳起,抱着胳膊惨呼不止。 围观群众被吓得纷纷往后退。卖身女面色变作惨白,几个公子爷也被突生的变化惊到。当然其中脸色变化最精彩的,还属站在当中的胖子。 趁着这段哄乱,但九果断拽过莫桃莫盛,迅速开溜。 顾忌着肚子,但九没敢跑太久,领弟妹过了岔路便停下来。气喘吁吁对视一眼,三人都笑了。莫桃莫盛这时完全是用崇拜的眼神去看自己二姐。那个胖子多凶啊,二姐竟然吐了他一身呢! 如此一路说笑地回了家。还没进屋,却已经有两人一前一后从屋里走出来。走在前面的小妇人,长马脸,淡眉细眼,薄唇明显下垂,一张典型的刻薄脸。后面急急追过来的,是个脸庞黝黑的高大汉子。 两人面红耳赤拉扯在一起。小妇人突然抬手甩了汉子一巴掌,听声音力道十足。汉子被打也不生气,依然拉着她的手苦苦解释着什么。 “你还敢合着两个老的骗我?当我是傻的不成?要不是你偷偷拿钱给老的,他们哪有钱买鱼又买肉?呵呵,我今天才晓得自家男人是个这么孝顺的,不管婆娘孩子死活,倒拿钱去养那没用的闲人!”她声音陡地拔高,说的话更加难听,“看看你爹娘,都是和大家一样在土里刨食的,不仅没帮衬过咱们半分,如今还要你掏钱,去养那不能生养的晦气人!” 她说完啐了一口,转身便往外走。 没走几步,就看到了站在前方的三姐弟。二妹抱臂站在当中,眼光灼灼盯着她,显然已经听了很久。 但九看她止了步子,歪头向站着垂泪的老人道:“娘,拿两挂干货出来。”说完举步走向大嫂,抿唇笑道:“大嫂消消气。你和大哥成亲好几年,他什么脾性你还不清楚?他是顶顶疼你,也是顶顶怕你的。你没发话,他敢把钱往这里拿?再说了,大哥身上根本就没钱啊。哪回卖粮食不是大嫂一块跟着去收钱的?大哥腰包里从来就没揣过一个钱,他即便是想孝顺爹娘,也是有心无力啊。大嫂你想想是不是这回事?” “是啊二妹说得对!钱都被你管着,我但凡打点酒都要问你讨,哪有私钱给爹娘哟!”莫旺拉住媳妇,急切证明自己清白。 但九笑得和气,声音也轻柔,然而这时候的莫家大嫂有些不敢看她。她心知肚明莫香的寻死和她脱不了关系,所以这些日子都不敢打公婆门前过。今天实在是听邻居挑了几句,没憋住火气才来闹的。 虽然莫香最后没事,但这样面对面她还是觉得心虚,何况她刚刚还说了人家坏话。 然而细细琢磨她说的话,也挺有道理。莫旺是个软蛋她当然最清楚,要不是看他好拿捏她才不会和他过这么久。相信他也没那个胆子和心计背着自己藏钱。 她气势陡然降了一半,却仍不甘心嚷道:“不是他给的钱,难道是你给的?” 但九点头:“的确是我给的。” “……二妹你哪来的钱?”莫旺瞪大眼睛。 但九避过不答,接了娘拿来的干货,塞到大嫂手里:“哪家老的不想着帮衬小的呢,咱爹娘是老实人不会说话,心里可是把大嫂当亲女儿疼呢。家里但凡有什么,哪回不是紧着好的给你们送去?更不必说房子田地之类的了。大嫂如今也是孩子的娘了,父母对孩子的心意,你肯定比我体会得多。爹娘原本是想着晒干了,再一并送给大嫂的。大嫂既然来了,今儿个就带回去,搁晴天里再晒两天就能吃。” 她话锋一转,笑意骤冷:“啊对了,刚才好像听大嫂说什么不能生养什么晦气?莫不是说我吧?生孩子可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大嫂怎么就知道不是徐怀的问题呢?再说了,徐怀现在已经不是莫家女婿,我却还是你自家妹子,你这样青天白日嚷嚷,丢的可不是我一人的脸。若我以后寻到好人家,连着生几个大胖小子,大嫂岂不是要为今天的话自扇嘴巴? 莫家大嫂被呛得说不出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煞是好看。旁边的莫旺急忙出头维护媳妇:“二妹你听错了,你嫂子没说那些话!” “那就当大嫂没说过吧。”但九看向莫旺,“不过大哥啊,听说你和李瘸子挺熟的?” “我怎么可能……”莫旺话还没说完,就被媳妇一把拽着走了。 但九看着急匆匆走远的两人,轻声叹息。都说娶了老婆忘了娘,可莫旺作为一个男人,还是少了点担当。由着媳妇不分青白来爹娘家里闹,让旁人看尽了自家笑话。 小桃儿过来拉她的手:“姐,风大,进屋吧。” 安慰好爹娘,但九才进里屋去换被吐脏的衣服。屋里一片狼藉,到处是翻找的痕迹,显而易见是大嫂做的。还好银子和系统都藏得隐蔽,没被找到。但九想了想,决定把它们挪到个更安全的地方去。 这样风平浪静过了半月,到了和裁缝约好取衣裳的日子了。但九带着莫桃莫盛,兴冲冲往镇上去。刚过了菜市口,不知从哪窜出来一伙人,将他们围了起来。 但九被蒙住眼睛塞进马车。马蹄哒哒声响了一阵终于停住。有人拽了她一把,她身不由己地下车。这样推推搡搡着走了一段路,耳听得吱呀一声响,覆在她眼上的布条被取了下来。 胖子靠在矮榻上,身上披着件雪白的狐裘,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但九也歪着脑袋打量他,认真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白色会造成视觉上的膨胀感,让你看起来更胖。” 胖子本以为女子认出他后,会认错求饶,想不到她开口第一句就是说他胖。对了,上次她也说他恶心来着。念及此他顿时怒了,掀了狐裘走到女子跟前:“可让爷好等。你让爷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今儿个就别想好手好脚地走出去。” 女子却一脸诚恳:“可是我分明跟你道了歉。我还帮你省了一大笔银子呢。本来我是没必要拆穿那对骗子的,可是看你被我吐了一身,我心里过意不去,才出手帮了你一把。啊对了那对父女骗子后来怎么样了?” “敢骗爷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我把他们……”胖子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在认真回答女子的问话,不由得更是气恼,攥住女子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提了起来。 但九被衣领卡得透不过气,赶紧去掰他的手。挣扎中,一样四方的物事从她袖里滑落下来。 胖子也看到了,松开她,一弯腰把那东西捡了起来。他看着笨重,行动却蛮灵活。 “这是什么玩意?” 但九后悔不已。她以为把游戏系统带在身上最安全不过,想不到这会就漏了相。 胖子将这半透明还能发光的东西摸了一遍,末了还放到嘴里咬了一下。但九看得心惊肉跳,忙扑过去阻止他:“不要碰!会出事的!” “爷非要碰!”胖子撇嘴一哼。他注意到屏幕正中的几个小字,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指。 白光一闪。 屋内的两人凭空消失了。 第41章 傲娇小将军【6】 胖子抬头打量四周,好奇道:“这是哪儿?风景还挺好……” 话音未落,震耳欲聋的兽类吼声响起,震得脚底土地都隐隐颤抖。 “跑!分开跑!”但九推了胖子一把,自己向着反方向撒丫子狂奔。 吼声如雷鸣。有什么东西正往这边来。胖子也赶紧跑起来。可惜没跑几步就开始狂出汗。他撑膝喘了几口气,后脖颈那却吹过一阵腥气的凉风。 后背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胖子努力撑开眼缝,慢慢回过头去。 一个长满青色鬃毛的巨大脑袋。俩眼珠子跟灯笼似的,闪着暗幽幽的红光。还有那张大嘴,估计一口能吞下好几个自己这种体型的。胖子僵硬地移回视线,冲着女子背影悲愤大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子听到他喊话反而跑得更快。身形隐入丛林中,转瞬就看不见了。 胖子被冲击得目瞪口呆。他还是头回看见这么不讲义气的。憋住满肚火气,他哼哧哼哧狂吸了几口气,接着猛地窜起,一把揪住怪兽的鬃毛,顺势爬了上去。 怪兽摇晃脑袋,发出一串震天怒吼。胖子紧抓住鬃毛不放,舒展身体,像块牛皮糖一样紧贴在它脑袋上。 “身手不错啊!”本该跑远的女子不知为何折返回来,昂首兴奋问他道:“胖子你估摸自己干掉它不?” 本来就是个虚拟的游戏页面,但九才不用担心胖子的安危。大不了被怪兽吃了,然后任务失败直接移送出系统。 然而胖子的表现完全出乎她意料。 这个灵活的胖子……或许能解决掉这头怪兽也说不定呢。 胖子听到她一声声唤自己胖子,气得隐在肥肉下的青筋都暴出来:“那你好歹给我个趁手的家伙啊!赤手空拳谁干得过!” 啊对,要找家伙。但九四下张望。 顶着不同分值的蘑菇群在草丛里若隐若现。她犹豫了一下,举步靠近。 半透明的对话框在她面前展开。 “恭喜玩家,您将获得系统随机掉落的武器一件。”伴着机械的系统提示音,但九手里的蘑菇开始延展变形。 木质的握柄。流畅的线条。还有折射出冷硬光泽的金属表面。 但九看着手里的东西,嘴角不住抽搐。心想有总好过没有,于是用力向胖子掷了过去:“接住了嘿!” 胖子余光瞄见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物事飞过来,连忙空出一只手接住。 下一秒他挥舞着手里的锅铲暴怒道:“耍爷呢!” “你先凑合着用,我再去找找!”但九赶紧窜入蘑菇群,规避掉分值最大的,开始疯狂采摘。 对话框不断弹出展开,她统统点击确认。 菱花镜,茶壶,绣花鞋……竟然还有件连体式的泳衣。但九在里面挑挑拣拣,最后举起一个指甲刀:“……这个要么?看刀口还挺锋利的。” 胖子恨得咬牙。他为了维持平衡已经耗了太多力气,再这么耽搁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念及此,他运起臂力,将握柄对准怪兽的眼睛,尽全力刺了下去。 怪兽疼得大声嘶吼,疯狂摆动脑袋。与此同时,它头顶上方的血条开始缓慢消减。 从伤口滚落的血珠一落地就变成了金光闪闪的钱币。但九大喜,将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胖子,眼睛就是它的薄弱处!” 胖子一击得手,顿时信心大增,将一柄锅铲挥舞得虎虎生风。 到处都是金币落地的清脆声响。怪兽的嘶吼声渐渐微弱,血条也终于达到临界点。 嘭的一声。怪兽巨大的身体爆裂开。纷纷扬扬的金币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雨。 胖子仰躺着,浑身大汗淋漓,跟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这时近乎脱力,几乎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 眼前罩下一团黑影。女子把什么东西塞到他嘴里。 胖子愣住:“你给我吃什么?” “白毒伞菇。听说毒性很大。”女子笑得眉眼弯弯,很是亲切。 胖子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瞬间手脚都发了凉,恍如沉入冬夜的冰河中。他神情复杂,哑声吼道:“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分明是我救了你啊!” 突然白光大盛,连带女子在内的一切物事都被迅速吞没。 胖子猛然睁开眼睛。 淡味的香萦绕鼻尖。是他最喜欢的冰片香,有安神助眠的效用,离京城时挑挑拣拣,最终也就选了这点香片带上。胖子仰躺在厚软的织毯上,怔怔望着高耸的房梁。 ……回来了。 刚才所经历的,似乎只是一场梦。 女子灿烂的笑脸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看把你吓得,吃了毒蘑菇才能回来啊。不过你刚才吼我的样子真有点吓人呢。” 胖子沉默看着她,神情突然流露出一丝疲惫。他抬手遮住眼睛,轻声道:“走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好。我也觉得咱们只要组合在一起就不会有什么好事,还是不见面的好。”女子抓抓头发,憨憨一笑,“不过你能不能先给我找辆车,实在太多了,我搬不动。” 她的身后,整整齐齐码着十大袋的土豆。 胖子:“……” 蒸汽缭绕。胖子泡在浴桶里,手指搭在桶边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昏昏欲睡之际,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 老管家的声音模糊传来:“那姑娘让我带了五百钱给您。说是卖了土豆得的,和您各分一半。” 胖子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自己搏命换来的东西,统共只值这些钱。一时间觉得讽刺又悲凉,往事件件掠过脑海,最后都化作虚无的云烟,轻轻一吹就散了。 那些人没怎么为难莫桃莫盛。看时辰不早,还带小姐弟下馆子吃了碗阳春面。但九确认他们没事,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天色不早,姐弟仨取了衣裳便赶紧往家赶。 得知那么多金币只能买十袋土豆的瞬间,但九真的很想手撕了离尤。好在这一趟有惊无险,还得了几百钱,算是意外收获了。 又过了小半月,便到了腊月二十九。 这晚但九在梦境里又看到了熟人。不过这回来的不是伊洲,却是九凤婆婆。但九连声抱怨那坑到家的系统。婆婆被逗得直乐,半晌才想起正事:“怪不得今次让我来呢。估计是怕你气不过要揍他们。喔对了,伊洲忘了告诉你宿主是谁,我今次就是为这事来的。” “傅苍……”但九喃喃念道。 婆婆笑得慈祥:“是的,傅苍。不过你比较喜欢喊他胖子。” 但九:“……” 年三十。 姐弟仨一大早就起床了。但九给弟妹换上新衣裳,又仔细替他们梳了头。莫桃莫盛的五官本就生得好,稍微收拾一下,比之富户家的公子小姐都不逊色。 爹娘早就熬好鸡汤。但九小口喝着,忽然想起胖子的家。大得有些空荡,空气都比别处要清冷几分。 她搁下碗,匆匆出了门:“我去趟镇上,马上回来。” 镇上的商铺都关了门。石板路上几乎不见一个人。 啊。年三十了。都去家过年了。胖子慢腾腾逛着。天很冷,但是他不想回去。家里比外头冷。 他在傅家老宅里住了小半年,除了太过无聊结交几个酒肉朋友,算是规规矩矩没生过是非。他已经尽力表现得好,可是就算到了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爹也依然没松口让他回去。 看来他的确是伤了他老人家的心。 “你一人在街上干嘛呢?怎么不回家过年?”冷不防身后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女声。 胖子转过身。看到是但九,他眼神轻飘飘看向一边,看模样似乎懒得搭理她:“我说过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那我现在就是站在你跟前了。所以你是要打断我的腿,”但九站到他跟前,“还是要到我家去吃年夜饭?” 胖子一愣,然后把脸一偏:“不去。” “我家人多,很热闹的。” “……那也不去。哼。” 哟嚯,这傲娇的肉脸。 但九索性拉着他就走:“我家比不上你住的大宅子,又简陋又小。但是我娘的手艺很好喔,保证你吃了这回还想下回哈哈……对了村口有条很凶的大黑狗,你不要怕……” 胖子气呼呼地反驳:“爷才不怕。” 他甩开步子,哼哧哼哧地跟了上来。 …… “爹娘,多添一双筷子。”但九把胖子往屋里一推,“这我朋友。来咱家吃年夜饭。” 黑塔似的胖子往屋里一站,空间顿时显得局促许多。 小桃儿一拍手掌:“这不是那个差点被骗了二百两的胖子叔叔吗?” 莫盛也在旁附和:“没错,我还记得二姐吐了他一身呢。” 胖子:“……” 他不要吃什么年夜饭了!他要走!哼! 第42章 傲娇小将军【7】 莫家爹娘正在灶屋里忙活着。听有客来,连忙擦净手迎了出来。离吃年夜饭还有段时间,莫母盛了满满一碗鸡汤,让客人先垫垫肚子。胖子赶了半个时辰的山路,早就又累又饿。这时也顾不上客气,向莫母道声谢,接过碗去到桌边坐下。 别看他胖,吃相还是挺斯文的。既没狼吞虎咽,也没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比较之下,但九的吃相能算生猛级别的。 所以但九不明白了,吃相这么精细的一个人,到底是吃了什么变成一个球的。 当然她没问出口。她已经发现了,胖子一听人说他胖就会急眼。刚才莫桃莫盛一口一个胖子叔叔,已经气得他一张肉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莫家爹娘忙活了一阵,大盘小盘陆陆续续端上桌。因为有但九的物资支持,今年的年夜饭格外丰富。三道鳞,大肘子,酸菜烧肉皮冻子等等,一张方桌被占得满满当当。莫桃嘴馋,趁大人不注意要去夹肉,被但九轻轻拍开筷子:“莫急。等放了鞭炮再吃。” 莫老爹点燃引信,一溜小跑回到屋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胖子和莫桃莫盛挤在门边上看,渐渐露出和孩子一般的新奇表情。 但九在旁边看着他,也跟着咧嘴笑开了。 今年年货备得足,莫家老俩口就想着让儿子媳妇来家里过年。本来儿子这边已经应承下来,他媳妇知道了,又是闹了一场。最后莫旺无法,只能如往年一般,带着婆娘孩子去丈人家过年了。老俩口嘴上不说,心里自然是失落的。 现在这份失落,倒是让女儿带来的这位客人冲淡了不少。从穿衣打扮上就能看出来是富贵人家出身,但没什么架子,说话什么的也挺礼貌随和。莫桃莫盛围着他打打闹闹,筷子撇到他脸上他也没生气。 ——只要不说他胖,胖子其实都挺好说话的。 这顿年夜饭吃得挺热闹。小孩子叽叽喳喳笑闹不停,但九和莫母拉扯些家长里短,胖子则和莫老爹举杯痛饮,彻底喝了个尽兴。酒是极糙的酒,下酒菜也不如在京城里那般精细,但胖子觉得高兴。 这里有烟火气,有人情味,有生动活泼的笑脸。让他觉得暖。 胖子最终醉得一塌糊涂。合一家人之力才将他安全运送到床上。破旧的木床几乎支撑不住这样的强压,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哀鸣。 他这一觉睡得沉,直到半夜才悠悠醒转。 屋外鞭炮声络绎不绝。 他揉揉晕乎乎的脑袋,轻手轻脚下了床。屋里另张床上躺着莫老爹和莫盛,他抬手给他们掖了掖被角。 整个家里只有灶屋还亮着灯。女子坐在炉灶前,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想着什么心事。跳跃的火光柔和了她的侧脸线条,染得眉眼都生动了几分。 但九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见他来了就弯腰往灶膛里添了几把柴火:“等我给你下点饺子。一锅够不够?” 胖子:“……” 饺子馅多个大,汤面鲜亮,散散飘着几根葱花。胖子也不顾忌什么形象,蹲在锅灶旁边吃得津津有味。一大碗饺子下了肚,熨帖得四肢都暖和起来。脑袋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他这时已经全无睡意。索性去到炉灶前,就着火搓手取暖。 但九托着脑袋看他侧脸,轻声问他:“过年怎么不回家?你家里人呢?” 胖子搓手的动作有些停顿。隔了好一会他才闷闷答道:“都在京城呢。我现在住的老宅子,里面统共只有几个下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懒得回去。” “那你为什么不回京城?”但九更好奇了。 胖子看着自己的手掌:“我在京城犯了事,暂时不能回去。”他声音沉下来,“我爹大概也不想让我回去。他一向看见我就来气,只恨不得没我这个儿子呢。” 但九点点头。胖子看起来心情不好,她可不想在这时候追问他犯了什么事。 两人围着炉灶,默默不语。胖子还是头一回跟外人说起自己的心事,莫名生了丝羞赧的情绪出来。他干咳两声,将话题引到但九身上去:“之前似乎听你说孕吐来着……你相公人呢?年夜饭都没看到他。” “在京城呢。娶了官小姐,再也不回来了。”女子语气轻松,“反正我是不能接受一夫多妻的。和离了也挺好。” 胖子在这个家没看到年轻男人,心里已经有了些预估。他原以为她相公是离世了,想不到真实情况比想象得更恶劣,那人竟然为了荣华富贵抛妻弃子了。他顿时义愤填膺:“既然在京城那便好办了。快说他的名字,等我回了京城好好收拾他一顿。” 但九微愣。却又眨眨眼睛,扑哧笑了:“没必要啊傻瓜。已经是没有瓜葛的陌生人了,何必再生出牵扯。你瞧我现在不是也过得挺好嘛。” 她用这样轻柔又无奈的语气唤他傻瓜,胖子只觉得心尖尖颤了颤,有些失了准头。 “这我朋友。”她这么跟家人介绍自己。 那时候自己心里,也生出这般异样的感觉。 他不自在地偏过头:“……那孩子呢?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我的孩子,当然是生下来啊。”女子回答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用胳膊捣捣他,促狭道,“哎对了,我看你年纪与我相当,瞧着家里也是非富即贵的,就算没成亲,也不可能没碰过女人吧?快跟我说说,你都是几个娃的爹了?” 本是玩笑话,胖子却突然翻脸了。噌地一下站起来,沉着脸一言不发出了屋。 但九哭笑不得。她抬眼望着窗外黑黢黢的天,心想今儿大概只有自己一个守岁了。 屋外鞭炮声震天,但没人说话还是容易犯困。但九连打了几个呵欠,终于支撑不住,慢慢睡了过去。 胖子再进来时,女子已经倚着墙睡着。睡颜有些意料之外的安静。他略迟疑了一下,仍是替她披上件外衫。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看火光有些暗淡,顺手拾了几块木柴丢进去。 家里总归要有个人守岁。 …… 胖子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醒时自己仍在灶屋,不过身上披着件外衫,女子也已经不在他身旁。他起身捶打几下酸疼的膝盖,迈步出了屋。 女子在院外翻腾着什么。见他过来了,兴高采烈地一指地下:“你看一下,觉得哪件比较趁手?” 地下一堆的农用器具。铁锹,镰刀,锄头等等。 胖子心里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你要干什么?” “大清早的,当然要做些有益身心健康的运动嘛。”女子笑得纯善。她挑挑拣拣一番,最后掂了掂镰刀,“挺轻的,刀口也锋利。就它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带到游戏里去。” 此时天色方才蒙蒙亮。鞭炮声渐歇。四方都没什么行人。但九拉住胖子,然后从袖里掏出系统,轻点一下。 胖子心道不好,赶紧甩开她的手。 白光一闪,女子和镰刀同时消失。只剩了那块怪异的四方东西轻飘飘下落。 即将触地的一瞬间,胖子伸手将它捞起。 但九坐在草地上。怪兽的嘶吼声已经越来越接近,胖子还是没来。她挪到分值最高的蘑菇旁边,一旦怪兽靠近她就吃蘑菇自爆。她心里清楚,没有胖子那样的好身手,单凭她一人,根本就没办法打怪挣金币。 但是胖子貌似挺抗拒的。 唉。明明挣了钱都分他一半的。 地面剧烈震颤。新的怪兽终于闪亮登场。 乖乖,浑身长满紫红的肉瘤,硕大的尾巴上满是倒刺。最为骇人的是,这头兽竟然长了两个脑袋。 但九绝望了。这架势,就算是胖子来了估计也搞不定啊。算了她还是自爆吧。 刚想伸手,眼前却一花。 胖子落地站定,抢过她手里的镰刀,恶声恶气道:“记得回头告诉我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否则我跟你没完。” 说完极潇洒地转身。 在看到自己即将对抗的大家伙时,胖子的背影很明显地僵了一下。然而这迟疑也不过是瞬间,他握紧手里的镰刀,迎了上去。 伙伴在前线战斗,但九当然也没闲着。她在草丛里收集不同分值的蘑菇,挨个点开它们分别对应的技能装备。 直到眼前弹开一个对话框。让她眼前一亮。 …… 胖子再次被怪兽击中,他闷哼一声,低头吐出大口鲜血。 他头顶的血条已经出现大段空白。 似乎已经没办法站稳了。连眼前的物事都有些看不清。稍微用力点呼吸,都会扯得胸口一阵剧痛。 可是没办法。 胖子摸到镰刀,深深吸气,然后缓慢直起身。 今儿个可是大年初一。他可得挣点银子给三姐弟包封红包呢。 第43章 傲娇小将军【8】 胖子当然不知道这只是个游戏。他以为这地方是真的,兽是真的,他要是死了也就是真的死了。 他曾经想,这种以命相搏却只得来五百钱的事情,除非他是傻的,才会再进来一次。 这当口,他擦掉嘴角溢出的血,心想自己可能真是傻了。 但九看着胖子决绝的背影,觉得很是感动。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仍愿意进来帮她。他和她不过才见了三次面,同桌吃了一顿饭而已,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二十四个时辰。 胖子弯下腰,显出痛苦的表情。但九赶紧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同时把一大把蘑菇塞到他嘴里:“补充体力的,赶紧吃。” 她此时眼眶红红,鼻头也皱巴巴的,看起来像只可怜的兔子。胖子皱眉,忍住胸口的不适,大口咀嚼起来。 他头顶的血条开始慢慢回升,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直至消失。 胖子目瞪口呆:“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九嘎嘎一乐。可怜的小兔子不见了,她这时笑得像只狐狸。看到胖子头顶的血条已经恢复,她顺势推了他一把:“不疼了吧。那就继续打怪去。” 怪兽的体型虽然巨大,行动却不如胖子灵活。在胖子长时间的猛力攻击下,怪兽的血条终于开始下降。尤其在胖子砍下它其中一只脑袋后,血条蹭蹭减少了大半。 但九大喜,各种给胖子加油打气,然后继续往他嘴巴里塞上一大把蘑菇。 胖子都记不清自己吃了多少了。他恨恨地想,爷从今往后再也不吃这玩意了。 等到怪兽终于哀鸣一声轰然倒地,它的身体都变作漫天飘洒的金币雨,胖子站在原地呼呼喘气,自觉已经耗了许久。然而这里的时间似乎是停滞的。天光依旧,树影婆娑,一缕花香随风而至,静谧又美好。 就是在这样和谐的氛围里,女子面露甜笑,张开双臂,向他跑了过来。 胖子一愣,手里的镰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女子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他紧抿着唇,微张开双臂,准备接受她的拥抱。 然而女子越过他,一气跑到金币堆里,兴奋地连打了几个滚。 胖子的动作在瞬间凝住。 这次掉落的金币比上次多了许多。但九乐得合不拢嘴。她搂了满满一怀跑到胖子跟前,高兴道:“胖子你看,这些金币够咱们在商店里买好几棵灵芝啦!待会你陪我去医馆问问价钱好不……” 胖子却怒气冲冲打断她的话:“别一口一个胖子的。我有名字,我叫傅苍!” 但九只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又生气了,刚才不还好好的么。 胖子看她睁着大眼睛,又露出有点无措的可怜眼神,心头的火气瞬时消了大半。他撇撇嘴,索性转过身不再看她。 再多看一眼,他就又要心软了。 女子却跟了过来,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是哪个傅苍?写给我看看。” 但九等了一会,见胖子仍是不理她,只能呐呐地将手收回,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怎么办,我还是比较喜欢喊你胖子呢……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算了,我以后会尽量注意,所以你别生气啦。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趟商店,然后咱们一起出去。” 她垂头丧气地走开。擦肩而过的时候,胖子却突然拉起她的手。 他曲起手指,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在她掌心写出他的名字:“这是我的名字,你可要记牢了。”指尖轻触掌心,微微有些痒。但九心里的那点小委屈这时才有了些着落。她点点头,眼眶跟着有些泛红。胖子最见不得她这表情,憋了一会,闷声道:“没人的时候,就随你喜欢。叫两声胖子也无妨。” 他自小就体质弱,爹娘寻得名医开了个金贵方子,他才勉强活了下来。那方子却是有个弊处的,服用的时间越长,他的体重就越不受控制地增长。及至后来跟着爹习武强身,渐渐地停了药,体重却消减不下去了。 他虽是个十足的胖子,却不是和平常人一般是胡吃海喝得来的,所以心里始终憋着股委屈的劲儿。和他关系近的都知道这是他的忌讳,言语之间也都避免谈及相关的字眼。 然而这个忌讳如今却教她打破了。胖子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名字已经写完了。他却没有松开她的手。 …… 由此打怪日常正式拉开序幕。但九尝试跟胖子解释这个游戏系统到底是什么东西,胖子听到一半就表示抗议:“你说里面的东西都不是真实存在的?可是我可是分明被那头兽打得吐血呢。” 但九:“……” 说实在的,要让一个古代人全盘理解和接受的确是挺难的。她索性也不再细说,只说这是个游戏,打赢了怪兽就有钱拿的。胖子似懂非懂地点头,也就不再问了。 随着时间推移,游戏的难度不断提高,怪兽的造型也越来越令人发指。好在有蘑菇加持体力,胖子的适应能力也快,有了几次经验后,竟然还生了点兴味出来。 打怪收获的满足感,可比和那些酒肉朋友厮混强多了。而且他也没和但九客气,该他的银子他一分没少拿。这样几个月后,算算手头上积攒的银子,已经有百余两。 和银子同时成正比例增长的,还有但九的肚子。 算算日子,该有七八个月了。但九的身子已经很沉,睡觉连平躺都不成,只能侧卧着。胎儿渐渐长大,会压迫到其他器官,她有时甚至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顺。 然而这体验也是新奇的。刚开始的胎动还很轻微,随着一段时间过去,感觉越来越明显。莫桃把手轻轻抚在二姐的肚子上,隔着衣料感受着还在成长中的小生命,脸上露出新奇又柔软的表情。 胖子曾经也想摸一摸,被但九一枕头砸过去。 虽然身子日渐沉重,但是胖子进入系统打怪的时候,她还是尽量陪在旁边。一来怕突然出现bug胖子应付不来,二来她惊奇地发现,胖子似乎有在一点点的,变瘦。 身形还不是什么明显,但是那两道眼缝,变得开了些,能看到点黑眼珠了。 但九知道胖子对自己的形象还是挺在意的。几个月前偶然经过镇上的小倌馆,她好奇地抬头望。楼上的窗户开了一扇,有个眉清目秀的男子探出头,对着她妩媚一笑。但九摸摸鼻子,也跟着笑了。 旁边的胖子面无表情道:“你笑得好猥琐。” 他每每做出这种怪里怪气的腔调,但九都自觉地不去理他,晾他一会也就好了。这样继续行了一路,胖子突然堵在她前头,指了指自己,低声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但九不明白。 胖子抿着嘴,拿手在脸前晃了晃。 “喔……”这下但九明白了,原来是让她评价一下他的长相啊。想到认识这么久,还从没认真看过他的长相,她于是踮起脚凑近了细看。 胖子因为突然拉近的距离,紧张得绷直了身体。 但九认真看了,想了想中肯道:“不知道。” 胖子愣住:“什么意思?” “五官都挤在一起,看不出好歹。”女子满脸诚恳。 胖子:“……” 这次对话后,胖子闹了好久的别扭。但九见他许久不出现,就寻到傅家的老宅找他。胖子虽让她进来了,却仍是背着身不肯理她。他每每赌气都是这个样子,幼稚得像个孩子。 但九绕到他跟前,拉他的手,一笔一画写他的名字给他看。 “傅苍。你看我记得可牢了。” 傅苍。她读这两个字的时候,先是牙齿轻叩着下唇,然后嘴唇微张,最后停留成一个浅笑的弧度。胖子定定看着她,突然叹了一声。 给一巴掌再给他颗枣。偏这颗枣甜得很,让他渐渐得有些欲罢不能了。 …… 胖子收到家里的书信已经是春末时分。信竟然是爹亲笔写的。信里说风波已经过去,让他即刻启程返回。又说祖母和娘亲十分想念他,在末尾处还加了一句“吾亦是。” 爹不怪他了。 胖子即刻就掉了泪。转瞬想起什么,又赶紧擦掉。爹最讨厌男子哭哭啼啼的。他让下人收拾行装,自己则折身出了宅子。急匆匆赶到莫家时,却只有但九一人躺在里屋。 他皱眉:“家里怎么不留个人?你身子越发重了,要是……。” 但九笑着让他坐下:“哪有这么快,还有一两个月呢。家里堂叔要操办事情,请爹娘他们过去帮忙……瞧你这满头大汗的,出什么事了?” 胖子将要回京城的事情和她说了,又把带来的一包银子搁在桌上:“我要回去了,这些银子也没地儿花,你收着吧。” 女子听到他这句话,立时两眼放光,依依不舍的表情都变作了诚心实意的欢喜。 胖子憋了一会,终于无奈笑了。 她就是这样的。将他拿起又放下。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他的。 本来有些沉重的气氛被这么打个岔就轻松了许多。两人又随意扯了几句,胖子便要起身告辞。这地方不能久待。 胸口越来越发酸,像是要割舍什么东西似的疼。 但九支起身,想送他出门。可是稍一动作,就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腿间流了下来。 同时肚子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她猛吸了口气,咬牙道:“……你丫可真是个乌鸦嘴啊。” 第44章 傲娇小将军【9】 离算好的日子还有个把月呢,怎么这会羊水就破了? 但九已经没心思细想。酸痛感一*袭来,幸好这疼还在能忍受的范围内,她在胖子的搀扶下重新去到床上躺好。胖子显然比她还要紧张,脸上的肉都哆嗦得一颤一颤的。 他似乎想出去找人帮忙。然后一转身就碰倒了桌子,没走两步又绊到什么东西,结结实实摔了个大跟头。 “我有个姐们,也是这样疼了好几天才生的。没事的。”看他已经急得有些六神无主了,但九直接呼了他一巴掌:“快给我打起精神。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你可不能慌。” 镇定下来的胖子依言弄来了温水,巾子和剪刀。又按照她指的方向出了门,往村东头的堂叔家去寻莫家爹娘。 “村里的接生婆子约莫今天也去喝喜酒了。你记得把她也带来。”女子已经疼得满头大汗,为了照顾他的情绪仍是勉强笑着,“村路不好走,你仔细看着,莫跌跤了。我还受得住,你别急。” 看他跌跌撞撞地冲出门,但九努力集中精神,和着阵痛的频率,深呼吸。 好在堂叔家离得不远,胖子又极有眼力见,套上堂叔家的牛车,直接载上莫家爹娘和产婆,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但九看到莫母和产婆来了,终于安心闭上眼睛。 胖子焦躁不安地守在屋门前。他此时也十分受煎熬。听着从屋里传出来的不间断的痛呼,只觉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即冲进去看她如何了。等待的时间越长,心越揪紧了一分。这光景简直折磨得人要发疯。 产婆抱着孩子出来,他仍有些恍惚。直到将这个温软的小人儿抱入怀里,他才觉得有了些真实感。 母子平安。 产婆在旁边小心觑着他神情。想起那个传言,心里越发笃定了几分。莫香被休了之后,有一段时间常在镇子上来来往往。然后没多久这个胖子就出现了,三天两头地往莫家跑。跟着莫香的肚子就一天天的大起来了。 传言里都说这孩子就是胖子的。只等莫香生下孩子,胖子就给她个名分,带她回家。 村里人这时说起莫香来,又恢复成当初欣羡的语气。那胖子一看就是个富贵的,莫香自从跟了他,不仅破了不能生养的传言,连带着娘家的日子都好过许多。 原以为莫香被休了后就只能一蹶不振了,谁想到这么快就翻了身,且找到的这个下家,瞧着比先前的徐怀还要疼人。 产婆这时候已经将传言信了个七七八八。 ——要是跟胖子没关系,他能开心成这样吗。 但九先前只知道生孩子很疼,这次借着别人身体亲自体验了一遭,才晓得这疼是能要人命的。简直就像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个来回似的,说是虎口脱险也不为过。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已经极困乏。然而听说胖子仍在外等着,她叹息一声强打起精神,让娘唤他进来。 胖子轻手轻脚地进来了,眼圈浮肿得明显。和她对视一眼,又赶紧把脸撇到一边。但九不由地笑了:“我以为你早就走了。” “确定你没事之前,我是不会走的。”胖子闷声说完,转过身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抹脸。 他是真的紧张她。也是真的被吓到了。但九只觉心头一阵柔软。想起这时候是不能哭的,忙将情绪压下去,另起了个话题:“孩子还没名儿呢。你给取个吧。” 胖子愣了片刻,拽耳挠腮地苦思起来。但九等得几乎要睡着,才听到他轻轻开口:“……就叫平安吧。好记,寓意也好。” “挺好……就是搭上莫这个姓,意思全反了。” 胖子想也没想,当即脱口而出:“那就跟我姓。富贵又平安,多好。” 但九:“……”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许久都没人再说话。 …… 转眼又至年底。 胖子离开已经大半年。他许诺的寄信和不久返回,两样约定都没兑现。 这天日光很好,晒得身上都暖烘烘。襁褓里的小平安睡得很安恬。但九坐在院里,思考着今后的事情。胖子那头了无音讯,不知道是出了事,还是根本就…… 她晃晃脑袋。村里里又起了些难听的传言。不外乎说她再度被男人抛弃了之类的等等。只不过这次更惨。连孩子都有了,人家都还不肯要她。 “那胖子根本就是想玩玩她嘛。” “就是。不安安分分待在娘家,成天想着攀高枝找下家,这下可栽了吧。” “她爹娘也是心大。就由着女儿在外头这样胡闹呢。” “你看她家莫桃,也长了和莫香一样的狐狸脸,保不齐以后啊,也是……” “嘻嘻。” …… 但九其实对别人如何议论她是根本不在意的。但是若牵扯到家人身上,她就不得不另作打算了。她思来想去,觉得最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索性搬家,和这帮长舌妇邻居隔开远远的。 但是莫家世代居住在这里,早就将根扎了下来,贸然提出搬家的提议,爹娘未必肯同意。另外搬家的话,要搬到哪里去,搬去后能做什么营生,也是但九需要慎重考虑的问题。 之后出的一件事,却是让她终于下了搬离这里的决心。 离过年还有十余天光景的时候,徐怀回来了。 彼时但九和莫桃莫盛拎着大包年货,刚从镇上回来。离家门口还有些距离,就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将不大的院子围了个结结实实。见到姐弟仨出现,村里人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他们打量着她,眼神居然有些瑟缩。 正屋口并排站着两列士兵。手里持着长矛,表情比天气还要冷。莫桃莫盛吓得直往但九身后躲。 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有人从屋里缓缓走了出来。 男子身着流云百蝠暗纹缎袍,外罩一件狐狸毛滚边的大氅,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面白无须,鼻直唇薄,自有一股儒雅俊逸之气。他隔着十来步的距离打量她,轻声唤她:“莫香。” 但九听他直呼自己的名字,又是用了这么熟稔的语气,自然十分不解。及至听到身后的莫桃莫盛小声嘀咕两句姐夫,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渣男前夫回来了。 这下但九反而轻松了。院子里围了这么多人,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没成想是衣锦还乡的徐怀来探望前妻了。 是来看她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若她过得不好,他还要再假惺惺地扔她一包银子么? 念及此,她向他点一点头,咧嘴一笑:“你回来了?” 徐怀微怔。眼前的这个女子,和他记忆中的莫香,简直判若两人。 从前的莫香瘦瘦的,脸色也不好。很少说话,也很少笑,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就连床上也是如此。他一开始也喜欢她的柔弱羞涩,时间长了就觉得索淡无味。而现在站在他面前女子,皮肤白皙,身段韵致,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两个月牙,灿烂得让他有些恍惚。 他心中感慨,张嘴想要回答。然而女子迅速收拢了笑意,语调也跟着降低了温度:“你回来干嘛?” 村里人面面相觑。徐怀身份不同往昔。莫香竟然敢这么和他说话。 徐怀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前妻呛声,自然觉得尴尬。他干咳了一声:“还是进屋里说吧。” “我为什么要和你进屋说话?你如今是我什么人?又为何无缘无故地来我家里?总该不会是来给我拜年的吧?”女子显然不买他的账,“就算是京城来的高官,也没有私闯民宅的理。你那德高望重的老丈人,竟然没教过你吗?” 她摆明了态度,拒绝和他沟通。 徐怀留在京城后,因为有老丈人一手扶持打点,官路少有坎坷,畅顺得很,真正的志得意满。 如今却在一个农妇手里吃了瘪。 被这样连续啪啪打脸,徐怀已经又恼又怒。要不是顾及自己的身份,要不是顾及屋里还有……他强忍住怒气,干巴巴道:“我刚才进屋看了那孩子。他的眉眼长得极像……” 但九却不给他说完的机会:“我做你妻子的那三年,村里人都说我不能生养。你娘也当着我的面,几次三番和你提纳妾的事情。然而你看,离了你,我就能生孩子了。”她满脸讥讽,“请你回去后告诉你娘,生不出孩子是她儿子的问题,跟我无关。” “估计你现在的那位,也和曾经的我一样,人前人后受尽了委屈和冤枉。” 徐怀脸色变作青白,恨不得要拿手去堵她的嘴。 然而这时候屋门口的帘子从里面被掀开,又有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第45章 傲娇小将军【10】 徐怀表面风光,其实也有许多不能与外人说的苦楚。 老丈人在位多年,人脉和权力自然不缺,有他提点着,徐怀的官路自然比同期的进士要顺畅许多。然而有利就有弊,有丈人在上头压着,诸多决定都由不得他自己做主。但凡有些迟疑和反对,都会被骂个狗血喷头。 私下里也就罢了,便是当着外客也是如此。这样几次之后,同僚看他的眼神就颇有些轻视和怠慢。 在外得不到尊重就算了。家里的那位,也是个让徐怀颇为忌惮的角色。 千金小姐,又是家中的独女,自幼娇生惯养,脾气嚣张刁钻些也不奇怪。然而徐怀家的这位,远超过了他的预估和想象。新婚燕尔的时候自然你侬我侬,情深意笃,然而时间长了之后,各种大大小小的矛盾开始堆积,发酵,最后全面爆发。 首当其冲的就是徐怀的娘。徐母虽对莫香各种严厉刻薄,到了京城后却缩手缩脚,想着法地讨好亲家和新媳妇。奈何新媳妇对她带来的大枣薯干着实不感兴趣,还对徐怀不止一次抱怨道:“你娘身上怎么那么大的味儿?真熏得人脑壳子疼。偏她还喜欢往我房里跑……你们乡下人都不洗澡的么?” 徐怀听到那句乡下人,心里已经怒了,却还要忍着装出一派通情达理。安抚好妻子,他便去寻徐母说话。只说媳妇身子不好,不喜喧闹。母亲可自己去寻些打发时间的乐子。徐母当即心领神会,此后就再不去儿子媳妇的屋里。 却仍是把东西一样样地往儿媳那里送。她是存着心想讨好,然而媳妇并不领她的情,甚至有天当着她的面说起难听话。她将徐母送来的两匹布料统统扔到地上,气鼓鼓道:“尽都是些艳俗的颜色。穿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知道你是从乡下来的,没什么眼界,可也不能这样乱花我家的钱!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还不让人省心,可也真是我倒霉!” 徐母一听,当即变了脸色。默默拾起布匹退出去,连着几天都不出来用饭。徐怀只当她是被妻子气到了,徐母自己心里却是清楚的。 今日媳妇对她说的话,便是她曾经对莫香说的。 ……这便是世人所说的报应么? 徐怀娘独坐垂泪。她至今不敢和儿子说起那个早夭的孩子。她心知莫香的滑胎和她脱不了干系,又焦虑儿子再婚许久仍没有孩子,如此在愧疚和焦灼的反复煎熬下,终是生了场大病。 徐怀心知母亲的病都是妻子挑起的,敢怒却不敢言。夫妻之间渐生嫌隙,他常躲在书房里以酒浇愁。有一日醉得狠了,醉眼朦胧之间把进来伺候的小丫鬟看成了某人。 当晚这小丫鬟就成了他的人。之后他再去书房,都会点名让她伺候。每每听着她在他身下婉转承欢,他心里都会生出一丝恍惚和疑问。 他曾经放弃的,和现在得到的,到底是不是对等的。 在小丫鬟那里耗了大半的热情后,徐怀在妻子面前就表现得有些不尽如人意。女人在这方面都是极敏感的,她很快就查出了徐怀和小丫鬟之间的猫腻。小丫鬟被打成了个血人拖出去,徐怀在旁看着,面如死灰。 他是贫寒出身,得蒙部员外郎垂青,才有了娇妻华宅和身份地位。因为全都是别人给的,所以他连挺直腰杆的勇气和资格都没有。他不能展现自己的才华和抱负,不能为受气的母亲出头,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不住。 简直窝囊透顶。 神思恍惚之际,妻子微凉柔腻的手抚上他的脸。徐怀愣愣地看她,如此娇美跋扈的一张脸。 他猛然起身,将她抱住。两人在床上滚做一团。 小丫鬟的事就此揭过。夫妻重修旧好,徐怀在床笫之间更是卖力表现。然而如此密集的播种撒种,也没能让媳妇的肚皮大起来。他媳妇一边恨自己不争气,一边又不甘心让徐怀纳妾,于是渐渐地收敛脾气,不仅对徐母和颜悦色许多,还将自己的贴身丫鬟送到了徐怀床上。 当然事后一碗避子汤是不可少的。 妻子乖觉许多,徐怀自然高兴。然而徐母在旁看着,心渐渐地凉透。儿媳妇自己不能生就算了,还不让别的女人给徐怀生孩子,她这是存心想断徐家的后啊! 灰心丧气的徐母告诉儿子媳妇,自己在京城住不习惯,还是想回老家过活。也不指望他们时常来探望,只盼着死前能见一面就好。 儿媳妇稍挽留了两句,也就应下了。徐怀却因着母亲的话,生出些凄凉之感,不自觉地就流了泪。适逢年末,事务较往时清闲许多,他便跟丈人商议,想随母亲回家一趟,将她老人家安置妥当。 这是为人子女的孝心,他丈人当然不好不答应。 他媳妇也表示想尽一尽孝心,要和他一同送婆婆回家去。徐怀想到老家的莫香,自然心虚不敢应承。却到底抵不过妻子的软硬兼施,最后只能一起上路。徐母这时旁观者清,自然看得明白。儿媳妇哪是想尽孝道哟,分明是不信任儿子,要亲自管束着才放心。 如此也算是一路平顺。徐怀本来有些踌躇,及至推开屋门见家具摆设都落了一层灰才放下心。他媳妇早就一迭声地喊累,让婆子大略铺了床铺就立即和衣躺下了。 听闻徐怀回来了,村人陆陆续续赶来。徐怀和几个长辈寒暄了一番,期间自然有人提起了莫香的事情。徐怀娘听到莫香如今已经生了孩子,且还是个大胖小子,心里更是翻江倒海,悔恨不已。 她在包袱里挑挑拣拣,收拾出来几样东西,要去莫家看看莫香和孩子。徐怀看看在里屋熟睡的妻子,略作思考,和母亲一道出了门。 莫家已经重新翻修过一回,看着比往日齐全许多。家里只有莫母一人,乍看到原亲家上门,呆立了好一会才想起让座倒茶。徐怀娘一眼瞅到她怀里的孩子,脑袋登时嗡了一声。当下强忍住情绪,只说孩子相貌好,向莫母讨着抱抱。 莫母犹豫着将孩子送到她怀里,转身去洗杯子倒水。徐怀也上前来逗弄娃娃。看到娃娃生得眉清目秀,他心里千回百转,低头大大叹息一声。他娘却揪住他的袖子:“你觉得这孩子眼熟不?” 徐怀不明所以地摇头。 徐母低声道,“傻儿子啊,这孩子的眉眼,跟你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徐怀也是一惊:“娘的意思是……不,这不可能!都说莫香找了下家的,而且时间也对不上啊!” 徐母摇摇头:“娘比你多活了几十年,自然也见过许多怪人怪事。头三十年前村里就出过类似的事情。陈家的二媳妇怀了一年半的身子,才将孩子生了出来。所以娘想啊,这孩子是不是也是这么个情况?” 见儿子脸色惊疑不定,她继续道,“都说莫香找的下家是个黑胖黑胖的,长相凶气得很。他和莫香哪能生出这么清秀的孩子?而且你看啊,这孩子一见你就笑,就喜欢跟你亲近呢!” 徐怀被母亲说得动了心。正抱了那孩子想看个清楚,屋帘子却被挑起,他媳妇带着两个婆子进来了。她狐疑地看着他,和他怀里的孩子:“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问了村里人才知道你在这里。你抱的这是谁的孩子啊?” 不待徐怀回答,徐怀娘忙道:“我们母子先前受过这家的恩惠,听说他家女儿最近生了儿子,就过来看看。你知道的,徐怀也喜欢孩子。” 这最后一句正好戳到徐怀媳妇的痛处。她勉强笑笑,伸手摸孩子的脸,随口夸了几句,却都是心不在焉的。 正当口屋外起了点骚动。徐怀将孩子交给母亲,自己出了屋。 …… 看到渣男气得要翻白眼,但九乐不可支。正想哄他走,从屋里又走出两人。是年龄差距挺大的两个妇人。穿着发饰都挺贵气,然而神情气度却截然不同。年轻的那个,肤白如瓷,妆容精致,神情举止都透着几分傲慢和不屑。 而她身旁的老妇人,脸上皱纹堆叠,眼窝塌陷,指甲缝里还掺着一圈的黑,虽穿得精贵,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九看看她,再看看和她眉眼有五分相似的徐怀,心下已经了然。 那么这个美貌女子,用脚趾想也知道是谁了。 但九眨眨眼睛,冲着徐母盈盈一笑:“婆婆。” 徐母想不到如今她还肯唤自己一声婆婆。当下鼻头一酸,哽咽道:“哎。” 她这一声哎却让身旁的儿媳妇当场炸了。儿媳妇柳眉倒竖,向但九尖声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唤她婆婆?你和徐怀……” 第46章 傲娇小将军【11】 这一出闹剧最后以华衣女子在徐怀脸上抓了两道血印子收场。 知道徐怀跟自己隐瞒了婚史,生不出孩子也完全不是她这方的问题,女子当场抓狂,哭喊着要回家,要让自家爹娘来主持公道。她这些日子来做小伏低,还将别的女人送给徐怀,无非是觉得自己不能生养,想在其他方面补偿徐怀。 这其中的不甘愿和委屈又能和谁说起。 其实她早就该发觉的。徐怀和那个小丫鬟秘密厮混了好一段时间,双方都没做什么措施,按理早该有了野种的。只怪她当时被气昏头,只想着打死那丫鬟解恨,并没有往深处想。 现在想想,其实徐怀自己心里也应该是清楚的吧。跟前妻生活了三年一无所出,再到和她这两年,要说连续两个女子都不能生养那可真就是太扯了,何况徐怀除了她们还有其他女人。他明明知道却不说破,看着她受尽委屈,还欣然接受她送过来的女人。 她到底嫁了个怎样的男人! 徐怀看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没脸没皮地闹起来,赶紧拉她回家。女子却不依不饶,伸手挠他的脸。那两个婆子是看着自家小姐长大的,趁乱也扇了徐怀和他娘几巴掌,权当给小姐出气。 徐怀的衣裳被扯得东倒西歪,徐母头上的朱钗掉了,发髻也乱了,母子俩都极其狼狈。 直闹到傍晚,这一家子人才拉扯着离开。围观群众也跟着纷纷散去,今天这一出,足够他们茶余饭后回味几个月的。 因为徐怀和他媳妇的混合双打表现得太突出,身为当事人之一的但九反而被完全忽略掉。她让娘把屋门拴上,一家人站在窗子前看好戏。 但九虽不至于幸灾乐祸,却也觉得完全是徐怀自己活该。那可是官家小姐,徐家母子想用以前对付莫香的那套来糊弄她,可不是傻吗。可想而知徐怀回京后下场会有多么惨。 徐怀今后如何可不关她的事。但九如今烦恼的,却是她和徐怀在屋外对峙时,对方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他的眉眼长得极像……” ——徐怀似乎已经留意到了小平安。 好在这时候还没法验dna,只要她一口咬定这孩子不是徐怀的,估计徐家母子也拿她没办法。可是这对母子的厚脸皮她是见识过的,若他们铁了心要来纠缠,估计以后就没什么安生日子过了。 似乎将这隐患杜绝的唯一方法,就只有搬家了。 借着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饭的时间,但九将自己的打算跟爹娘说了:“……不知徐家人会在这里逗留多久。娘也看见了,那官家小姐的手段是如何厉害。今天她实在是被气到了,一心只想着和徐怀算账。等她日后回过神,指不定要来找女儿的麻烦。咱们平头百姓,如何能斗得过她?所以女儿想……” 她话还没说完,莫老爹已经明了她的意思,出口打断她道:“老爹近来也觉得这处住得不爽利。索性那半亩地也养活不了咱们一家人,不如让给你哥,咱们去别处钻个其他的营生去。” 莫母也点头:“搬走也好,我也受够了那些嚼舌根的。索性搬了,离了这些是非,倒清净许多。亲戚那头逢年过节就回来走走,也是一样的。只是不知道我儿可想好搬去哪里?咱们搬过去后能不能做个养家糊口的营生?” 但九没想到爹娘竟然这么支持,看来前一段时间都是自己瞎烦恼了。她连忙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女儿早就想过了。这附近的几个村子就算了,但也没必要搬得太远,索性就去镇上寻个安静的住处。我这几天就去镇上转转,若是遇上合适的,说不定年前就能将家搬过去了。爹娘也先不要跟外人提起搬家的事。若让那有心的听去,告诉了徐家人,那可就不好了。” 莫家爹娘和莫桃莫盛自然一口应下。商量完这件大事后,一家人便各自去睡下了。 转天一大早但九就去了镇上的牙行。这时候买卖房产的中间人还不叫房屋中介,叫房牙。负责但九这单生意的房牙是个蓄着短须的中年汉子,看起来约莫三十多。话不多,态度却挺好。不像其他房牙一上来就这好那好地乱夸一通,恨不得立时让买主掏钱出来。他根据但九的要求筛选出了几处屋子,将其中的好处不好处都跟她说清楚了,再领着她一家家地去看。 但九连续看了三处屋子,虽大抵不错,却总有个什么欠缺处。她心里犹豫,一时间不能决定。只能先好好谢过他,说自己想好后再来。房牙也不气恼,两人客套几句就分开了。 但九满腹心事地走在街上。突然有人在身后一迭声地唤她。她转过身,意外看到了一个熟人。 过了晌午但九才回了家。她兴冲冲推开门,向爹娘笑道:“屋子找好啦!” 是在镇西街尾的一个院落。统共六间屋子,坐北朝南,光线充足得很。屋子前后都有小院,活动空间大。听主人说屋子建起来不过三年,因为儿子媳妇去京城谋营生了,才将屋子空了出来。 莫家爹娘随女儿再去看了,也是非常满意。这处离闹市口并不远,要买个什么也方便。且这四周也都是住家住户的,安全得很。见爹娘同意了,但九便和屋主一同去了牙行。给过银钱,取了红契,这屋子便归但九所有了。 如此,离着过年还有六七天的时候,一家六口搬进了新屋。搬来的当天那房牙竟然也来了,还带了礼物来贺乔迁之喜。但九自然要留他在家吃饭。 莫家老爹拉着他喝了几杯。言谈之间得知这房牙名叫胡德运,今年三十二,家就住在镇南头。 胡德运年轻时替父母守孝耽误了娶亲,他又不愿意入赘女家,所以娶亲的事情就一年年耽搁下来。后来由母亲娘家那边牵线搭桥,才娶了表姨家的二姑娘。等媳妇过了门,胡德运才发现她是个有病的。常年卧在榻上,轻活重活一律干不得。他也没怎么抱怨,尽心地照顾她好几年。三年前媳妇熬不住病痛去了,他就这么单着,一直到了现在。 老爹看他言谈举止什么的都规矩诚恳,又听说他如今是孤身一人,当下心思一动,和莫母交换了一个眼神。 爹娘在自己眼前眉飞色舞地交换着讯息,但九只硬着头皮装不知道。她默然握紧手,心道,胖子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不回来也罢了,你好歹给我个信儿。这样毫无希望地等下去,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能等多久呢。 …… 两年后。 眼瞧着又是年关将至。 彼时但九站在自家酒楼的雅间里,透过窗棱看纷纷扬扬洒下的大雪。风将她耳畔的碎发拂起,露出一截细白的皮肤,看得坐在对面的胡德运有些愣神。他赶紧低头灌了一杯酒,将自己的失态掩饰过去。 但九倒是丝毫没察觉到。她举目看着对过几家生意清淡的饭馆酒楼,再侧耳听听雅间外的喧闹人声,不由得勾了抹微笑出来。 两年前只是想着做个小本买卖,能供一家度日就行。想不到回头客越来越多,生意好到不行,从一家小店铺渐渐做成了颇有名气的酒楼。 倒也算是无心插柳了。 她回身坐下,给胡德运的杯里斟上酒:“胡大哥怎的突然来了?这时候牙行不是正忙吗?” 胡德运脸上突地腾起两道红:“我心里有事,实在憋不住,所以过来寻你说话……我这般是不是太唐突了些?” 但九摇头笑了:“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这几年要不是有胡大哥帮衬,我一人怎么能撑得起这个酒楼。胡大哥莫要客气,有事但讲无妨。” 胡德运将脑袋垂得更低,声音都有些打颤:“我比你大了十余岁,看着也有些老相,且还是个失了父母的孤儿,我心里一直是觉得自己配不上……” 但九正奇怪他为何突然说这些,隔壁处突然传来连续几声脆响。她心想着是不是来了什么闹事的,赶紧截住胡德运的话头,让他在这里等着,自己起身出了雅间。 没成想刚走几步,斜斜里突然伸出来一只手,猛力将她拉到了屏风后头。 英气逼人的男子将她逼到墙角,嗓音有些沙哑,语气又急又凶:“他是谁?” 但九仔细回想了一下,在这个梦境里似乎还没遇到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她歪着脑袋打量他,心想这莫不是什么新型闹事手法吧。 男子看她不答,心里的怒气蹭蹭往上窜。他一把抱起她,将她抵在墙上,像要吃了她似的吻她。 但九的呼救和尖叫统统被他吃进了肚里。他强硬地撬开她牙关,毫无顾忌地攻城略地。她被吻得几乎透不过气,挣扎着掐他打他。他却将身体更紧贴上来。 男子牵起她的手,一路往下。 他在她耳边急促喘息。 “怎么办。我现在就想要你。” 第47章 傲娇小将军【完】 他牵着她的手往下。指尖刚触到那个硬邦邦的物事,但九吓得立即缩回手。她这时是真的惊慌起来。嘴巴被堵住,身子也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对方一双大手在自己身上四处游移。 女子终于停止挣扎。他满意地轻咬她嘴唇。却在下一瞬间感触到她脸颊上冰凉的水渍。 他怔住。对上她水汽氤氲的眼睛,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又回来了。当下只能强忍住翻腾的欲念,伸手去擦她的眼泪:“怎么哭了?” “是我啊。我回来了。” 他语气里的柔情让但九有些错愕。她揉揉眼睛,抽噎道:“可是我不认识你啊。” 他抱着她坐下,将她温软的身子搂在怀里:“我是傅苍。” “傅苍……”但九猛然抬头,面露讶色。她伸手捧住他的脸,想从对方英俊飞扬的脸上找出一丝过往的痕迹。 她的呼吸温热又香甜。傅苍被勾得心痒难耐,仰头轻啄她湿漉漉的眼睛:“嗯……多叫几遍。我喜欢听你念我的名字。” 但九盯着他的脸不住细看:“可是你的脸……变化好大。” 傅苍扬唇无奈地笑:“这不是在军营里磨了三年么。吃不好睡不好,操心的事儿也多,一身肉就这样渐渐磨没了。早知道行军打仗能变瘦,头几年我就会央着爹让我去了。”他深深地看她,“这样的话,好歹和你相遇的时候,不会是那么一副邋遢的样子。” “三年……难道是一回京城就去打仗了么?”见傅苍点头,但九仍是不解,“那即便抽不出空回来,也该写封信告知我一声吧。突然音信全无,我有好一段时间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事。” 听她说担心自己,傅苍心底生出雀跃的欢喜。寻到她的手握在掌心,轻声道:“战事吃紧,每日死伤者众,指不定哪天就轮到我。我不敢写信给你,不敢让你等我,却又害怕你忘了我。这样每日每日地受着煎熬,几乎要发疯。” 其实最煎熬的,莫过于赶来见她的路上。随着距离渐近,他也越来越忐忑。若她忘了他怎么办,她嫁人了怎么办,她只当他是朋友怎么办?种种不好的设想在他脑海里不停发酵,直到他一路问到酒楼,看到但九和陌生男人举杯对饮的瞬间,嘭地爆炸开。 念及自己刚才的失态,傅苍眼里突然闪过一抹黯然:“我只顾着自己一头陷进去。却始终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 但九一愣,继而扳过他的脸,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珠仔细看他,笑嘻嘻道:“就是这样看你的啊。” 一番情深意重的表白就这样被打了岔。见女子还是这样漫不经心地笑着,傅苍黑着脸,将她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这里太吵。去我家。今个儿不给我说清楚了,可别想下床。” 军营里虽然缺女人,但有时也能俘到个把品相好又干净的。尤其是那挺鼻深目的外族女人,那胸那屁股那腰,啧啧。左右护军和他一样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瞅了两眼就开始流鼻血。 傅苍也抹了一把鼻血:“赏你们了。” 莫香跟他说过不喜欢一夫多妻和背板。他记得可牢了。 等人都退出去,他叹息一声,自己用手纾解欲念。脑海里浮出那张俏生生的脸,竟然渐渐地有些情不可抑。 连女子的心意都还不知道,自己就甘愿为她守着身。这傻劲儿,跟个十几岁的愣头青似的。 但九被他扛在街上,一气下了楼穿过大堂,直通通来到了街上。这个脑袋在下屁股朝上的姿势可不美观,她羞得捂脸。偏身下的男子还一路理直气壮地嚷嚷:“看什么看!这是我媳妇,再看揍你!” 最后她被丢在一张大床上。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傅苍按住胳膊,压了个严严实实。眼看着就要擦枪走火,但九急得一脑门子汗,赶紧大喝一声:“胖子你给我住手嘿!” 傅苍听到她喊自己胖子,忍不住吃吃地笑:“如今也只有你敢这么喊我了。真亲切。” 但九擦擦脑门上的汗,赶紧寻个话题分散他注意力:“现在该有许多姑娘喜欢你吧。” “的确是这样。”傅苍怕压疼她,半翻了身,将她揽在怀里,“可是我只喜欢你。” 但九仰头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抿唇一笑:“可我还是喜欢你胖胖的样子。看起来又凶又蠢,别的姑娘都不敢靠近你……” 她竟然用又凶又蠢来评价原先的自己。傅苍气呼呼地扭过头。 “这样就只有我喜欢你,多好。”她捧住他的脸,柔声道,“不用担心别人来和我抢。” 傅苍猛地回过脸,眼底盛满不加掩饰的惊喜。他嘬起嘴巴在她脸上吧唧亲了几口:“那我多吃肉吃饭,赶紧胖回来。” “呵呵。我就是说个意思,你不要当真啊。”但九赶紧摆手。 傅苍因着她的主动告白心动不已,哪里还听得进其他话。当下收紧手臂,像条小狼狗似的乱蹭乱亲一通。 虽然傅苍很想把女子按在身下狠狠折腾几天,奈何身体却不争气。班师回朝的第二天,他就离了京城往小镇来。日夜兼程地赶路,兼着情绪又焦躁,这样乍然松懈下来,身子便起了烧。 但九托老管家告知自家爹娘一声,自己就留在这里彻夜照顾傅苍。傅苍烧得迷糊之际,口中仍喃喃莫香的名字。 但九托腮看着这张俊脸,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她一直都在借着别人的身份,演着别人的故事。故事终有一刻会结束,没有人会记得她。 没有人会这样念她的名,辗转又反侧。 …… 傅苍在床上躺了几天,已经好了个差不多。却贪恋她的温存,总是指着这里那里喊疼装病。但九也不戳破,将勺里的热粥细细吹温了,再送到他唇边。看男子张嘴啊呜一口吃下,她也觉得满足。 权当在照顾一个巨婴好了。 这晚巨婴的精气神似乎很好,拉她到床上,手又开始不规矩地上上下下。但九握住他的手,笑嘻嘻道:“我看你也差不多好了。长夜漫漫,不如来和我做些开心的事情吧。” 开心的事情?! 巨婴捂住热流涌动的鼻子,点头如捣蒜。 但九看他答应了,兴高采烈地从袖里掏出一个东西:“这东西好久没用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正常启动……” 看女子低头捣鼓那个四方的物事,傅苍嘴角不住抽搐,脱力瘫倒在床上。 进入游戏后,欲求不满的某人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到可怜的怪兽身上。叮咚叮咚的通关声不停响起,但九漫步在金币的海洋里手舞足蹈。傅苍看自家媳妇的注意力全不在自己身上,登时大怒,扔了家伙坐在地上,任但九如何说好话都不肯再去打怪。 “有了钱你都不要我了!”某人悲愤地大喊。 但九扶额无语。这样一个幼稚鬼,怎么能把仗打赢的? 她想了想,附到他耳边轻声道:“年头官府着人来登户帖。他问我孩子叫什么,我说叫傅平安,他爹给取的名。” 傅苍浑身一颤。按着自家媳妇亲了几口,然后眉开眼笑地去复工。 …… 天亮时分两人才从游戏里出来。但九粗略估算了一下劳动成果。乖乖,这些金币够买好几颗夜明珠了呢。她心里高兴,主动亲了傅苍一口:“我家胖子真厉害!” “我其他方面也很厉害呢。”傅苍又化身成小狼狗,兴冲冲地扑过来。 但九推开他:“莫要这样不正经。即便你想要,也要等到成亲后才行。” “好啊那就成亲。”傅苍欢喜点头。 “可是你家那边……” 他们之间的身份地位很是悬殊。 即使傅苍从不曾谈及,但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和鸿沟,依然非常明显。本就是显赫出身,前不久才立下战功,且还是个极俊秀的美男子。 她要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谈何容易。 傅苍听了却是极高兴。女子已经考虑到他们的未来,显然是真心想要和他在一起的。他将她揽入怀,意气风发道:“先前在军营里素了几年,也不知谁传开的,如今京城里人人都知道我是个不举的。我爹竟然也信了,忧心忡忡问过我好几回呢。过几日我就带你和平安回家,直接告诉他老人家,只有跟你我才能硬得起来,才能生孙子给他们抱。看他答不答应!” “我爹好友家的儿子跟我一般大的年纪,已经接连生了好几个大胖小子。我爹看着可眼红了。我估摸着他看见小平安就要抱着不撒手呢。所以,”他亲亲她额头,“你不要担心。就算前方千难万难,有我挡着。” 但九看着他,若有所悟:“……那个流言是不是你让人传的?” 傅苍只笑不语。 但九愣了愣,也跟着笑了。 就像他说的,先不去想那些只会让人徒生烦恼的事了。人生本就充满变数,谁能知道前方的独木桥是不是通往光明大道呢? 没有不可能, 只要有他在。 第48章 邪魅鲛人【1】 捕快小哥深夜遇袭,昏迷至今未醒。 但九不解:“被打的人是我诶,怎么反倒是他伤得这么重?” 猫躺在柜台上,睨了她一眼,没搭话,继续舔毛舔/脚掌。 蹲在它脑袋上的九凤咯咯笑:“谁让他敢打你的主意?咱们但九可不是好欺负的。”语气活泼又热情,应该是那个热血少女型人格在说话。 她话里有话,但九不是很明白。自从她进入这个时空以来,很多事情都是不明白的。但是她并不想细究。她只想按着离尤告诉她的那样,耐心等到那个合适的时机后就立即脱身离开。 当然在等待的期间,离尤也不会让她白吃白住。用他的话说就是物尽其用。她得不断进入到不同的梦境里,帮助宿主完成现世里无法实现的心愿。 每次的任务都不轻松。离尤他们袖手旁观也就罢了,竟然还三番两次地坑她。具体事例请参考上回任务里的游戏系统。 长此以往,但九觉得自己有可能会被玩坏。 此刻她踮脚站在柜台前,看看面前的几锭碎银,再看看优哉游哉吞云吐雾的离尤,内心气愤不已。想要跟他理论,却吐出一串犬吠。 她脱离上个梦境已经好几天,离尤一直不肯帮她变回人身。 “你用人身出门不过两回,就惹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为了避免引出更多的祸事,今后工钱照发,但是其他的……”离尤笑笑的,“就别想了。” 工钱就摆在眼前,自个儿却只能看看。但九一阵心痛,她这回算知道有钱花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当下伸出狗爪乱拍一气,铺子里顿时响起叮叮当当的银子落地声。发泄完毕,她也不去看其他人反应如何,颠着四条小短腿气呼呼地跑了出去。 伊洲停止打理毛发,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转过头去看离尤:“你看她那截断掉的尾巴,是不是长长了些?” …… 一只毛色灰扑扑的小土狗,站在生意火爆的饭馆前留恋不去。 她的芙蓉虾如意卷荷花酥和长春羹啊! 这里的日子其实很无聊。她唯一的乐趣无非就是打完工回来能拿着银子去好好吃一顿。然而现在连这点乐趣都被离尤剥夺了。 小灰狗磨牙霍霍。离尤你记着,以后别落到我手里哼。 但九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往原路折返。然而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迅速追过来。有什么物事轻轻蹭了蹭她的背。 但九转过头。 大黄站在她身后,伸出长舌头,向她友好地啊呜两声。 但九见着狗友也很是开心。摇晃起短尾巴,随它穿过街道,来到一个位置挺偏僻的小夹巷。大黄绕到一株矮树后面刨啊刨,转头就叼了块大骨头来,轻轻放到她跟前。 这下但九明白了。应该是大黄看见她站在饭馆前头,以为她饿了,所以带她来这,把自己的存粮送给她。 但九感动得要哭。跟家里那帮只会虐狗的相比,大黄简直就是爱和正能量的化身。 然而无论是作为一只拥有人类灵魂的狗还是一个有着狗的身体的人,她都显然无法享用这份午餐。 看到但九将骨头推回来,大黄眼底的失落显而易见。但九内疚不已,于是留下来陪它玩耍到天色近黑才告别离开。 看着小灰狗急匆匆远去的背影,大黄伸出猩红的舌头,露出近似□□的表情。 酒铺在外面看还是正常的样子,内里却已经是混沌一片。唯有一条明明暗暗铺满洁白莲花的通道,环绕盘旋不知通向何方。但九刚踏上小道就变回了人身。行了一段后,这条小道便延伸出无数道岔路,每条岔路都指向一扇紧闭的门。 她本想寻找自己的住处去睡觉,却不知从哪飞来一只蝴蝶,引着她往另一道岔路去。 她曾经看见过,灵魂从宿主身体抽离出之后,就会变成这样一只蹁跹飞舞的蝶。 所以……应该是有新客上门了吧。 但九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依旧是那个散发着浓浓土豪气息的大厅。虐狗三人组都在场。 矮榻上果然躺了一个人。但九走近细看。却原来是个衣着华贵的美人。若忽略惨白的脸色,容颜堪当惊艳。 她已经死去。然而但九知道,一个能让她完满心愿的梦境,已经在缓慢构建。 “哎等等。”但九突然想到了什么,抑不住心底欢喜,急切问离尤道,“这回梦境的宿主是个女的,是不是代表我可以休息一回了?” 离尤凝眸看她,又露出让她捉摸不透的浅笑:“应宿主所求,我已经抽出一部分元神进入梦中。” 看但九面露疑惑,一旁的九凤好心解释道:“那一部分元神,就是离尤的一个□□。” 但九恍然大悟。一边猛点头,一边扯开了嘴角。 既然离尤的□□已经进去了,那这回就没她什么事了。她可以躺在自己的大床上,好好睡上一觉。 自将她捡回来,还从没看她笑得这么开怀过。离尤在旁看着,觉得甚是有趣。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突然就改了主意,将袖子轻轻一展。 凭空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气罡。 平地起狂风。将但九飞快缠裹住,迅速往气罡里带去。 女子嘴角的笑意仍在,脸上却露出惶然不解的表情:“你要做什么……” “推动这个梦境其实还需要个关键人物。我觉得你很适合。”离尤微眯眼睛,“索性怕你在这闷得发慌,不如去梦境里做一回坏人吧。” ……去做坏人?还很合适? 但九暴怒,这下真憋不住气要骂人。然而眼前突然强光大声,她赶紧用手遮住眼睛。 耳畔传来忽远忽近的丝竹之音,缭缭绕绕,婉转缠绵。但九怔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将手移开。 不过眨眼之间,她已经身处一座金顶红门的巨大宫殿内。 青砖上铺陈着暗红的地毯。殿内灯火明如昼。仅着存缕的男舞者随着乐声急缓摇曳身姿,撩摆出各种魅惑人心的姿态。 但九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赶紧低头剥个葡萄压压惊。 刚扔进嘴里,旁边伸过一只指如削葱根的美手。指尖贴着她的嘴唇,缓慢摩挲。 但九僵硬地扭过头。 原来她的身边早围了好几个姿容出色的男子。坐得离她最近的这个,冲着她妖娆地笑。将触碰过她嘴唇的指尖含在嘴中,细细咂摸。 “唔。真甜。” 桃花眼微微眯起来,似在回味。 但九惊得张开嘴巴。那颗葡萄就滴溜溜滚在了地上。 其他男宠见但九失了神似的只顾看着浮余,吃醋不已。当下纷纷挤过来,将个木头人似的但九缠得严严实实。 不多时但九的头发乱了,衣裳也破了。她赶紧捂住领口,啪啪打落爬上来的咸猪手。 ……我屮艸芔茻!这到底什么情况! 乌宛是个三面环海的小国。虽地域不广,却连通着南北各国的交通和贸易。如此地界,海产又十分富饶,自然一直被邻国觊觎。吞并和抢夺的战争频发,乌宛国上下皆不胜其扰,苦不堪言。 直到乌宛的第一任女皇流祈继位,才彻底扭转了局势。 那些前来进犯的敌军,双脚都不曾踏上乌宛国土,就统统葬身大海。 这些坠入海中的尸体,都成了最好的饵料。来年捕获的鱼儿,皆是又肥又美。 流祈登基之后,治国严谨,手段强硬,先是废除了先祖制定的种种苛律,后又和附近几个小海国破冰结盟,互通往来。如此联结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共同抵御外来侵犯。 于是这位女皇,得到史无前例的一致拥护。 然而在政事上如此规谨的流祈,私生活却糜烂得很。迟迟不立凤君,却在后宫中豢养了大把的男宠。流祈的寝殿中几乎每夜都会传出靡靡丝竹之音,兼或还可以听到嬉笑喘息的声响。 凤君之位悬而不决。每个男宠都觉得自己有机会爬上那个位置。于是争宠呷醋,乱成一团。 而被众人环绕的女子,虽衣衫凌乱,醉态酣然,眼中却始终留有一丝清明。 …… 转眼间但九已经做了好几天的女皇。 她其实并不通政事,殿上所做决断全靠直觉。幸好目前为止还没出过什么大纰漏。退了早朝后也不得闲,那些男宠随时随地都能挤过来。各个花样百出,当真让她大开眼界。 这后宫争宠一事上,男子和女子并无不同。 但九应付着,心却不在此。 梦境已经开始。她却没有见到宿主和离尤。 第49章 邪魅鲛人【2】 正在出神,却有一双细软的手抚上她的脸。贴着脸侧线条游移,最后停留在她耳垂上,不住轻揉慢捻。 但九不用看也知道来人是谁。当下并不回头,只一挑眉,淡淡道:“放手。” 女子语调漫不经心,容色却严肃。浮余的眼珠子转了转,手是从她脸上撤下去了,半途却又调转了方向,勾住她的腰,一把拉进自己怀里。 但九面红耳赤地挣扎。他却将她揽得更紧,顺势把脸也凑了过去。 “皇上连着几日都不召人侍寝。可是嫌弃我们伺候得不好么?”他在她耳边呵气,声音低沉又悦耳。 这么多男宠之中,最让但九头疼的就是浮余。不像其余男宠毛躁,一上来就动手动脚自荐枕席。却喜欢时不时地冒出来,撩拨调戏她一把。言行虽暧昧,却又都不算太出格,教人不会心生反感。 他这样子倒是和前头那个碧衣男挺像的。 但九忆起从前,神情就有些恍惚起来。浮余见了,唇角微翘:“果然。我们这些庸脂俗粉,已经让皇上不胜厌倦了呢。” “其实……”但九沉吟着,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是挺厌倦的。一开始当然觉得很新奇。毕竟是这么多美男子争先恐后地对自己投怀送抱。不过随之而来的压力也与日俱增。他们明显都是奔着凤君的位置去的,而凤君只能有一人。所以这后宫之中,三不五时就会发生极惨烈的流血事件。 但九看得触目惊心,心里就渐渐生了抵触。男宠们但凡再有越矩失礼的言行,都会被她声色俱厉地喝退。 然而这个浮余,却着实让人讨厌不起来。 见她言辞模糊,浮余垂了桃花眼,面上笑意逐渐冷下来:“难不成还想着那只鲛?他有什么好?凭白生了张好面皮,却是个极蠢的。到现在仍不通人语,身子也是冰冰凉跟个死人似的。”说着扣住她下巴,微微用力,“哪有浮余这般知情解意?” 因着怒气,这张好看的脸微染上绯红,气息也明显粗重起来。 他到底和碧衣男不同。 但九并不关心他是如何知情解意。她此时倒是被他话里的“那只鲛”勾起了点兴趣。连相貌出众的浮余都承认“生了张好面皮”,可以想见那是张怎样倾城绝艳的脸。 她向浮余略拂了拂衣袖。男子满脸阴霾,咬着下唇缓缓退下。 将摞得高高的奏折搞定大半后,天色也已经黑透了。但九揉揉眉间,起身。 “引朕去看看那只鲛。”她对宫人道。 缔结盟约之后,周边海国借乌宛地势之利,受益颇多。为示感激,南面的诏留国将新近捕获的鲛人送到了乌宛。 头一百年里,鲛人对生活在海上的民众来说并不陌生。加之这种美丽的人首鱼身的生物也喜欢和人类亲近,所以要捕获他们并不是很难。 鲛人姿容出众,能泣珠,能织绡,若破开鱼尾,则得人身,可与人交合。 他们渐渐成了彰显身份地位的标配。一个健康的成年鲛人往往可以卖出天价。被利益刺激的海民极尽各种手段引诱和捕捞,贩卖市场当中随处可见被关在铁牢里的鲛人。 一段时间后,捕获量开始锐减。与此同时,岸上的鲛人也开始大批量死亡。此后很长时间里,这种生物像是绝迹了一般,再没有出现过。 直到前些日子,这种几乎成了传说的生物才再次出现在人类面前。 诏留国主得了这鲛人自然欢喜非常。然而观察之后,他发现这只鲛虽然已经成年,却仍未完成性别分化。平坦坦的胸,鱼腹那处也是平坦坦的,即使破开鱼尾,也显然做不了什么。 且神情也木讷得很。不哭不笑,似乎也听不懂人话。每日呆呆地浮在水中,眼神空洞无物。 国主这时已兴致全失。思来想去后,索性寻了全国最好的工匠替他破开鱼尾。待其长成人身,便送去乌宛,权当示好。 流祈刚得了这鲛人,也是喜欢得不行。然而探索一段时间后却发现是个只能看不能用的,顿时失了兴致,将他移出后宫,再不过问死活。 颐永宫。 偌大的汤池中蓄满碧色的海水。那人背对着她,半趴在池边,如瀑长发随着一圈圈荡开的水纹缓缓晕染开,像是大家手下的水墨画。 殿中却不止他一人。 但九向宫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无声退到门边,望向蹲在池边的女子。 正是这个梦境的宿主。 女子将广袖挽起得高高,露出一截瘦削白皙的手臂。她将几个盘碟依次摆开,择拣了些瓜果递到那人唇边。见他摇头不肯吃,女子面上显出无奈的神色,伸手摸摸他的发,温婉一笑。 但九心思一动。 她从门边现了身,举步走向两人,同时用两声干咳打断了这一阵温情脉脉的气氛。 女子措手不及,慌忙直起身,向她恭敬一礼:“皇姐。” 但九恍然大悟。 原来这女子就是流祈的妹妹流亥。 流祈现如今唯一存活在世间的血亲。 其余兄弟姐妹都在夺位之争中被废杀,只有自小体弱多病的流亥,得以保全性命,在这宫中平安存活了下来。 但九看着她明显呈出病态的脸,不解问道:“更深露重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你身子不好,当心着了凉。” 听了她这话,流亥苍白的脸颊上立即染了道薄红。她咬着嘴唇,垂眸飞快瞟了身旁一眼。眼波流转之间,已然显出一丝风情。 这明显是陷入爱恋的小女子情态啊。 那么…… 但九伸手替她理下衣袖:“快些回去歇息。再生病了,受罪的可是你。” 流亥将手指蜷入掌心,喏喏退下。她自然是不敢忤逆这个皇姐的。能在流祈手下留存性命,除了她这副病怏怏什么都做不了的身子,乖顺听话的性子也是其中的关键。 流亥退至门边的时候,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鲛人自顾自地摆弄着食物,并不回头。站在池边的流祈却眼神灼灼地望着她,面上渐渐浮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她吓得一个哆嗦,连忙低下头,加快脚步离开了。 直到女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宫门后,但九才施施然地蹲下身,直视眼前墨发金眸的鲛人。 浓丽如画的眉目,唇色却素淡,像是在盛夏里悄无声息绽开的花。 这样雌雄难辨的一张脸。的确美得惊人。 但九将他正在把玩的一盘翠玉糕抽走:“人都走了。就别装疯卖傻了。” 鲛人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怎么认出我的?” “流亥看你那小眼神,啧啧,不要太明显好吗。”但九索性一屁股坐下来,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扑哧一乐。 你也有今天。活该。 鲛人眯起眼睛。 她乐不可支。冷不防鲛人突然伸手握住她袖口,略一发力,她就脑袋朝下直接跌入水中。 但九呛了好几口水才浮起来。她撩开湿漉漉的头发,正好看见鲛人脸上挑衅的轻笑。一时怒从心头起,拨开水花直冲过去。没成想刚靠近些许,鲛人就将手掌罩下,直接把她的脑袋摁到水里。直等她憋不过气才放开。如此循环两三次,但九已经咕噜噜喝了好多咸涩的海水。 最后她爬上岸,抵不住那阵恶心,呕得鼻涕眼泪直流。心知自己的狼狈模样已经被鲛人尽收眼底,更是气得直咬牙。 平日里压榨她就算了,就连在梦境里也要欺负她! 索性自己在这个梦境里是要做恶人的。离尤你丫等着,我才不会让你轻轻巧巧就完成任务。想和流亥在一起,先过我这关再说哼! 宫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宫人见但九浑身湿透走出来,皆是吃了一惊。 “将他梳洗干净,送到朕的寝宫。”女子脚步不停,嗓音却满含怒气,“有朕看着,看谁还敢来找他说话!” …… 莫名其妙失宠的鲛人再一次莫名其妙地复宠。女皇此后再不召人侍寝,只将他留在寝宫,夜夜相守。 公主流亥以问安之名去了寝宫好几趟,却都被宫人拦在门外。女子满目神伤,最终只能黯然离去。 此事在一众男宠中掀起轩然大波。其中一人握拳忿忿道:“皇上先前召人侍寝,从不让留宿整夜。如今也不知那玩意儿施了什么媚术,竟然让皇上痴迷至此!” 这当中的浮余闭上眼睛,想起那日指尖触碰到的柔软,蓦然握紧双手。 再睁眼时,眼底已经是一片恶毒之色。 “我以为不过一个玩物罢了,让他折腾两日也无妨。如今看来,的确是该细细思量一番了……” 第50章 邪魅鲛人【3】 夜凉如水。 鲛人躺在喷鼻沉木的大床上,好整以暇望着在奏折堆里埋头奋斗的女子。 女子似有所觉,恰好回望过来。四目相接,一个老神神在在怡然自得,一个精疲力尽苦不堪言。 但九现在知道了,做皇帝是真的不容易。和她唱反调的大臣,堆成小山的奏折,以及等着她雨露均沾的后宫男宠。每一样都让她疲于应对。天晓得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只是想痛痛快快睡个好觉。 还有这只鲛真是越看越碍眼。她真想一脚把他踢到床底下去。 宫人上前来拨亮灯芯。但九垂头丧气地叹息一声,让他去宫外候着,自己则继续埋头苦战。 这样坚持了一会,眼皮子又开始止不住地打架。奏折上的小字也越来越模糊。但九终于抗不住睡意,将脑袋枕在臂弯里沉沉睡去。手中的朱笔也随之掉在地上。 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听到老宫人沙哑的低唤:“皇上,该上早朝了。” 但九一个激灵,连忙睁开眼睛。想起还有小半的奏折没有批改,她顿时慌得手忙脚乱。前几天就有言官指她太过沉溺男色,连政事都疏忽许多。这时若再让他们抓住小辫子,可就真要把纵欲过度的罪名坐实了。 咦? 她打开一本奏折,讶异地瞄两眼,又抽出一本来看。空白的地方都已经用朱笔做了应对的批示。是她的字迹,用词和条理却明显精准通顺许多。 “昨晚有旁人进来朕的寝宫么?”她抬头问老宫人。 老宫人缓缓摇头:“回皇上,不曾有人来过。” 但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脑袋里灵光一闪而过。 莫不是…… 她举步走到床边,轻轻掀起镶金丝宝罗帐。 鲛人呼吸清浅,仍在酣睡中。但九挑开轻纨罗衾,去看他的右手。 袖子和掌托处果然染着一抹红。 但九此时心里五味杂陈。直到老宫人又低低催了一声,她才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连着好几天都是如此。她执着朱笔昏昏入睡,转天再醒来时,奏折已经全部批改好,整整齐齐摞在一旁。 鲛人掌托处的红也越来越明显。 …… 这一夜但九睡得并不踏实。滴滴答答的雨声敲打在屋脊和窗檐,身子跟着骤然发了冷。她皱着眉,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线条完美的侧脸。飞扬的眉,琉璃般清透的瞳仁,还有微抿的淡唇。但九眨眨眼睛,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呐。 “离尤。”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唤他。 自在汤池那次后,她赌着气不和他说话,已经有段时日了。 鲛人闻言放下奏折,微偏了脸看她:“醒了?” 神色和声线都显出一丝疲惫。 但九面色一怔,胸口渐生出一阵暖意。原来离尤是这样的啊,尽管平日里欺负她捉弄她,实则心热得很,见她有难处,便站出来默默地帮她。 即便她还小心眼地生着他的气。 “嗯。醒了。”她笑意柔软,“离尤,谢……” 话还没说完,鲛人突然一扬手,那本奏折就对着她的脸飞了过来:“既然醒了,那就继续干活吧。” 硬邦邦的边角正好撞上她额头。但九不由地痛呼一声。 她恨恨看着鲛人的背影,心想自己真是傻,怎么会以为这家伙是个好人。 …… 古野的九夷君向来和流祈私交甚好。听说流祈前不久得了个绝色的鲛人,耐不住心痒,这一日携着一众宫仆,前来造访。此人在乌宛遭围时几次派兵援救。且听老宫人说,流祈能最终登上帝位,也是借了这人的助力。 但九得知内情后自然不敢怠慢。在朝晖殿设了私宴,两人把酒言欢。 宴中气氛正好。九夷君的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咧嘴笑道:“这般饮酒着实有些无趣。女皇何不唤三两美人来陪酒助兴?” 喔对了。但九想起来了,这九夷君是个有着龙阳之癖的。 她也抚掌微笑起来:“九夷君的提议甚好。”说着唤了老宫人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那老宫人诺诺应了,转身离开。 不多一会,他便领着几个华服男子走进殿中。 浮余也在其中。他似乎是识得九夷君的,当下轻咬下唇,半阖眼帘,递了个风情万种的眼风过去。九夷君看得心神一荡,伸手想要拉他。浮余却虚虚避过,只去到但九身边,寻了个位置坐下。 几个男子像牛皮糖一样黏在自己身周,但九虽觉得不自在却也只能强忍住。当下只能勉强维持住笑意,接过男宠们递来的酒,一杯接一杯地猛灌下肚。 看女皇这边已经热闹起来,九夷君带来的宫仆也纷纷现了形,一个个全贴到主人身上,摆出各种放浪形态。 但九见怪不怪。早在看见这些宫仆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了。这容色,这身段,哪能是什么普通宫人。 殿内气氛瞬时变得燥热起来。但九偷偷觑了老宫人一眼,看他神色如常,于是知道流祈和九夷君如此饮酒作乐,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九夷君这时已经酒至半酣,见但九始终没唤那鲛人出来作陪,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听闻女皇近来得了个鲛人。那可是个稀罕物,先前都是听老一辈当异怪说的,哪想到隔了几十年后还会再出现。”他眼中是抑不住的热切,“都说百闻不如一见。女皇何不让他出来,让我也开开眼界。” 看女子神色僵硬,九夷君呷一口酒,慢悠悠道:“我知道女皇舍不得。不过啊,旁人也就算了,毕竟咱们是这么亲密的关系呐。” 但九这时已经微醉。听他说起人情旧事,脑袋顿时隐隐作疼。索性就召了老宫人上前,让他把鲛人带来。 殿门咿呀一声打开。 身着鸭青色长袍的鲛人走了进来。 他似乎刚睡醒,脸上还留着几分朦胧慵懒的神色。长发也未束起,只用一根同色的缎带散散扎在脑后。并不像那些男宠只着一件艳色外衫,他衣饰规矩,襟口整齐,穿着这色调沉稳的衣裳站在众人之前,显得出尘又干净。 方才还喧闹不休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九夷君直愣愣瞧着,眼睛都舍不得眨。 男宠们神情各异。或惊艳,或嫉妒,或痴迷,各种眼光,统统聚到了那人身上。 鲛人停住脚步。他看着被众男子环绕的但九,面上似笑非笑。 但九最讨厌看到他这种表情。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偏又感觉什么都在他掌握中。 从上次的奏折事件后,两人的关系又开始恶化。但九眼不见心不烦,索性搬去养心殿,睡觉办公都留在那处。寝宫那头的看守也依然没撤下,她才不会让他有机会出去找流亥。 鲛人站着不动,但九也不管他,只低头喝闷酒。九夷君这时才堪堪回过神来,将嘴巴一抹,心道,果然绝色。只是衣服穿得忒多了些,将身段都遮了去。可惜啊可惜。 酒宴继续进行。酒酣耳热之际,九夷君提议行个酒令助兴。输家无需罚酒,只要提个美人出来,脱下一件衣裳就可。但九这时已经喝了个七七八八,没多想,随口就应下了。 男宠们几乎都只穿了一件外衫。一脱就脱了个精光光。但九又不熟悉酒令规则,连连输了好几把。这样几次之后,连浮余的衣裳都被除了个干净。 她这方就只剩了鲛人还衣饰完整。 但九摇晃着晕乎乎的脑袋,抬头看了鲛人一眼。 见他神情不变,她一咬牙:“继续吧。” 又一轮过后。她这次用了十分的心思,连着赢了好几把。然而好景不长。长夷君显然是各种好手,稍设了些障碍,就让但九败下阵来。如此输了几次后,鲛人的外衫中衣统统都被扒去。 仅着了件亵裤站在大殿之中。 最后一把结束后,九夷君带来的男宠齐声欢呼,嬉闹着向鲛人跑过去,争抢着要去脱掉他身上最后一件遮蔽物。 一阵杯盏倾倒的刺耳哗啦声连续响起。 不仅是男宠们,连九夷君也受了惊吓,扭过头去看发生了何事。 但九一把抽掉覆在桌面上的绸幔,举步向鲛人走去。因着醉酒,脚步很是有些不稳。 她站到他跟前,也不看他,只将触感柔腻的布料仔细披了上去。 关系不好归关系不好,她是不会让他轻松完成任务,可这并不代表她想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辱。 鲛人微微低着头,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这时前方传来咿呀一声,宫门再次被从外面打开。 流亥显然是急匆匆跑来的。看到但九和鲛人站在一起,鲛人后背又光溜溜一片,不由地脑袋一热,伸手把但九推开。但九本就站不太稳,被这么一推,立时身不由已仰面栽倒。 脑袋磕到地上的时候,发出好大一声响。 但九捂着脑袋欲哭无泪。 你们这小俩口咋都跟我脑袋过不去呢! 第51章 邪魅鲛人【4】 看但九捂着脑袋眉头紧皱,流亥吓得花容失色,颤巍巍地后退两步,躲到鲛人背后。 浮余眼疾手快,抢在众人之前将但九扶了起来。但九摔得不轻,脑袋又晕又疼,胸口还隐隐泛出一股恶心。她连忙撑着他的手站稳了,又抬手摸摸后脑勺,那里已经肿起一个大包。 殿内鸦雀无声。包括九夷君在内的所有人都被惊到。谁能想到常日里柔柔弱弱的公主流亥会为了一个鲛人这般冒犯皇上。 眼瞅着这酒宴是进行不下去了。但九召来老宫人耳语几句,然后转身向九夷君,说了两句招待不周不能让您尽兴的官面儿话。说话间宫人已经捧了镶宝匣子进来。但九继续道:“这对金扣玉龙凤套环就当做朕的赔礼。望九夷君笑纳。” 姐妹俩为了一个鲛人竟然闹成这样子,九夷君自然也是兴致缺缺。他虽喜欢胡闹,心里却是清楚的。不管是鲛人还是男宠,说到底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乐子。为了一个乐子争风吃醋,实在有失风度。 此时他暗道一声红颜祸水,又瞧了瞧那个瑟瑟发抖的人影,心想按着流祈的个性,这流亥估计是要狠受一番苦头了。 想到流祈当年对付血亲的手段,九夷君的后背便起了层鸡皮疙瘩。当下收了礼物,又和但九客套了两句,他就领着带来的男宠离开了。 但九送他出去,和流亥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微微侧过脸,面上不带任何情绪地看了她一眼。流亥吓得手足无措,嘴唇止不住哆嗦。眼底盛满盈盈水光,看起来无辜又可怜。 “皇姐,我不是……” 但九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她这时候一点都不想听。 毕竟刚才让外人看了那么大一个笑话去。姐妹俩为了个鲛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传出去后先不说百姓反应如何,首先那些言官就不会轻易放过她。 所以才会送给九夷君这么贵重的东西,其实就是想堵他的嘴。 私闯内殿,冲撞圣体,随便哪样罪名都够流亥喝一壶的。却因为她是宿主,自己不仅不能动她,还要替她妥善解决好后事。 这皇帝当得真心窝囊。 送走九夷君,但九索性也不去管那仍站在殿内的两人,只让浮余搀着,径自回了养心殿。她刚才吃了太多酒,又狠摔了一跤,亏得有浮余在旁,才能强撑到现在。 浮余并不让其他宫人插手,服侍但九睡下后,又用浸了温水的巾子,细细替她揩净脸和手。见但九将眼睁开了,浮余面露关切:“当真不要让太医来瞧瞧么?看皇上当时的神色,似乎很是痛楚啊。” 但九摇摇头:“太医局的那帮老头子只会开些苦到不行的药,才不要让他们来。放心,没大碍的,睡一觉就好了。”她看着半跪在她床前的男子,伸手拉住他,“朕有话想和你说。” 浮余难掩惊喜,忙握住她的手。 “朕当初择取你们进入后宫,并未给其中任何一人名分。你知道为什么吗?”她观察着男子的脸色,一横心咬牙道,“因为你们的身份只能是如此。陪酒作乐当是可以,但若肖想凤君之位,那可就是大大的逾矩了。你是个聪明人,该懂得朕在说什么。” 浮余将手抽回,好一会没说话,也没离开。 他用指甲狠掐自己的掌心。只觉这刺痛也抵不住渐渐窜上来的寒意。 原来自己和同伴这么久以来所争所求的,那人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他们。他们在她眼里,不过就是个作乐的玩意罢了。 终于他伏下身,向女子深深一拜:“奴才明白了。”说完静静起身,退了出去。 但九将自己裹在罗衾里,不自觉地叹了一声。男宠们知道实情后,一开始肯定会很难接受。但她毕竟和流祈不同。与其给予美好的假象,她更倾向将实情托出。相信浮余把刚才那番话带下去后,不仅是她身边,连整个后宫都会清静不少。 今晚发生了太多事,所有影像都在脑海里乱成一团,引得脑袋更是胀鼓鼓得疼。这样辗转反侧许久,却是连一点睡意都没了。但九索性唤宫人端来深茶。一杯茶咕噜噜下肚,脑袋也稍微清明了些。 她这时终于想起被留在朝晖殿的两人了。 老宫人回禀说公主和鲛人仍停留在殿内。但九看他言语之间颇为犹豫,当下也不多问,只让人来伺候她穿衣。 然后并不让宫人跟着,独自去了朝晖殿。 守在殿外的侍卫和宫人看到女皇折返,连忙跪下。但九示意他们噤声,自己则放轻脚步,悄悄去到微掩的铜钉朱门旁。 殿内的灯火将相依偎的两道影子拉得长长。 鲛人和女子搂在一起,吻得难分难舍热情如火。 流亥紧搂着鲛人赤,裸的后背,似乎不堪承受他的热情,浑身都微微地发着颤。 但九现在知道老宫人那一脸为难的神色是为何了。 她在门外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这次就不打扰这小俩口,让他们好好亲个够本。谁想刚转过身,正好和巡逻守夜的士兵打了个照面。来不及阻止,士兵齐刷刷跪下,口呼万岁。 殿内的两个人听到动静,同时往这方看了过来。 这下但九躲不了了,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两步:“呵呵。打扰二位雅兴了。” 流亥衣衫凌乱,苍白的小脸上遍染动情的红云,眼睛也蒙了一层潋滟的水雾,看上去甚是娇楚动人。 和胸口急促起伏的女子不同,鲛人眼底依然一片清冷。他并不松开怀中的女子,只偏过脸,静静看着但九。 流亥挣脱不得,一张脸涨得更红。她此时又羞怯又害怕,紧张地嗓音都发了颤:“皇姐,我,我们……” 鲛人现在名义上还是流祈的人。他和自己这样,无异于给流祈戴了一顶绿光闪闪的生态帽。何况自己刚才还当着众人的面伤了她。想到那些兄弟姊妹背叛流祈后的下场,流亥又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然而女子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竟然还向他们一摆手,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 夜已经很深。距离早朝时间只差两个时辰左右,但九索性也不睡了,直接去了汤沐阁泡澡醒神。 蒸汽氤氲。但九泡在热水里,嗅着幽幽花香,舒服地直叹气。想想自从当上这皇帝,也就这会儿最称她的心意了。 哈哈。这种微妙又心酸的满足感啊。 正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有什么进到这汤池里头了。 “谁?”视线被蒸汽掩住,但九下意识护住前胸。刚要开口唤人,氤氲的白色蒸汽被拨开,鲛人俊美近似神祗的五官近在眼前。 但九向后退了些,不解道:“你怎么进来的?流亥呢?” 鲛人却不回答她的话,只伸出一只手,向着她脑袋抚过来。 那次他也是这样突然伸出手,把自己摁在水里呛了好多水。但九打了个寒颤,立即交叉双手挡在身前,做了个抵御的姿势。 那只手最后停留在她后脑上。冰凉指尖轻轻抚摸着那处肿起。鲛人的声音隔着水雾,听起来有些不真切:“疼么?” 但九愣了愣:“……疼。” “忍一忍。这个梦境很快就要结束了。” “喔。”但九又是一愣。 她这时候其实挺想问问他是不是和九凤一样有人格分裂倾向。平常接触里就觉得他像戴着面具,让人捉摸不透所以不敢太过靠近。现在进入到这梦境里,更是反复无常得很,让她几乎弄不清到底哪一面的他才是真的他。 她还在胡思乱想,冷不防鲛人用手戳了戳那个鼓包。她赶紧护住脑袋,气咻咻地瞪视他。 因为两句稍有些关切之意的话就开始晕头转向。自己果然还是懈怠了。 鲛人脸色依然淡淡的。 淡唇却缓缓启开:“我刚才亲她,是任务需要。” 但九眨眨眼睛,不明所以:“……所以呢?”为了梦境发展需要,亲亲抱抱什么的几乎必不可少。只要自己清楚这是在做任务,注意分寸就好了。所以当时看到他和流亥亲吻,她也并不惊讶。 倒是他现在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她挺惊讶的。 鲛人没说话,朝下方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跃出汤池,离开了。 但九只觉莫名其妙。转瞬想起他走前颇有深意的一眼,她赶紧低下头。 前胸那处泄露好大一片春光。 “离尤你这个臭流氓!”汤沐阁内顿时回响起一阵羞愤的怒吼。 …… 被早朝好一通碾压下来,但九已经到了站着都能睡着的状态。她揉揉止不住打架的眼皮,心想自己还是不要和离尤置气了,就让他和流亥在一起吧。这样早些结束任务,她也能少受许多活罪。 念及此,她唤来宫人,让他把鲛人带来。 宫人许久才回还。然而却只有他一人回还。 “禀陛下,奴才先后去了寝宫,颐永宫和……公主的临华宫,都未寻到鲛人的行迹。” 第52章 邪魅鲛人【5】 作为但九的现任心腹,老宫人做事一向很是妥帖仔细。但凡是她能想到的地方,老宫人都已经亲自去过一趟。且他还亲自去问过朝晖殿的守卫,得知昨晚但九离开之后,隔了没多久公主就出来了,瞧着方向是去临华宫的。又过了片刻鲛人才出来,走的却是跟公主相反的方向。 老宫人飞快瞄了但九一眼:“鲛人昨夜来的地方,皇上……应该很是清楚。” 但九无语。不过说了两句话就走了,谁知道他后来去了什么地方。 她沉吟许久。在任务完成之前,离尤没有理由消失或者离开。这样毫无征兆地失去踪迹,多半跟他自己的意志无关。估计是另有旁人,将他带到某个地方,藏了起来。 这个旁人要是流亥也就算了,谁知道小俩口是不是想寻个僻静处好好亲热一下。但若不是她呢? “朕给你块令牌,你带着它,再去挑几个得力的士兵,以整个皇宫为范围,好好搜寻一遍。动静不要弄得太大,最好不要惊动临华宫那边。”但九想了想,又补充了两句,“但凡能塞个人进去的处所,都好好找一下。这件事望你尽心去办,因为那个人,现在很可能有危险。” 老宫人麻利地去了。但九揉揉眼睛。她这时已经困到不行,索性也不用膳了,和衣躺在矮榻上盹了片刻。到底心里有事,没多会儿她就睁开眼睛,盯着云顶檀木的屋梁,觉得很是头疼。 这种坐立难安的状态一直持续到老宫人回来。 人找到了。 这时候天色已渐暗。但九由老宫人引着,急匆匆穿过迂回空荡的游廊,终于在选秀殿前站定。选秀殿顾名思义,是考核和择取秀女的处所。流祈登基之后,这处自然就荒落下来。这里方位也挺偏僻,平常根本没人经过。 如果想做些什么,这里的确是个挺理想的地点。 浮余等人已经被控制住,此时被士兵按在地上,一个个身子抖如筛糠。听到脚步声,浮余惶惶然抬起头,正好迎上女子冷若寒冰的眼神。俊脸顿时失了血色,他徒然地张开嘴,想说些什么。然而她再不看他,只有逶迤的裙角浅浅掠过他眼前。 “把他们关到地牢去,听候发落。” 士兵应下,将一众人等带离。 灰尘遍布的地砖上零零散散放着几样刑具。上头遍布血迹,该是都在鲛人身上用过一遍了。但九蹲下身,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再三平顺了呼吸,她才颤巍巍伸出手,去探鲛人的鼻息。 幸好。还有呼吸。 “快,传太医来。”她的嗓音里满是戾气,“记得让他们用跑的。要是耽搁了救治,朕就……”她没有再说下去,然而在场的宫人和士兵却同时打了个寒颤。老宫人擦掉额头的细汗,飞奔而去。 许是女皇这些天来表现得太过亲和,所以让他们都有些忘了。流祈能当上皇帝且得到万民拥护,靠的就是心狠手辣和杀伐之气。 今天一个弄不好,或许他们就得给这鲛人陪葬。 鲛人全身上下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血不断泅出,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似的。虽已陷入昏迷,眉头仍紧皱,显然是痛极。但九握住他冰凉的手。 她拼命眨眼睛,这样才把眼底的酸涩稍微逼退一些。 一串凌乱脚步声迅速接近。 看到躺在地上的鲛人,流亥喉咙里挤出一声颤抖的尖叫。她跄踉几步,扑到他身旁。 瞬间就哭得接不上气。 她和鲛人昨晚就约好的,说今日未时在后花园见面。久等他不来,却看见老宫人引着皇姐急匆匆而过。她心里犯了嘀咕,像有什么驱使着,不由自主地跟了过来。在殿外徘徊了一会,看到被士兵押出来的男宠,还有急匆匆跑远的老宫人,流亥顿生不好的预感,忙奔进殿内。 她终于知道他为何会失约了。当下只觉心神俱裂,天地都摇晃起来。 但九默默起身,后退两步。她偏头看向门外,心想太医怎么还不来。 流亥哭得梨花带雨,半晌才抬起头,抽抽噎噎问但九道:“皇姐,他怎么伤成这样?” “不清楚。要等拷问过那些犯事的男宠才能……”但九小心斟酌着用词。其实她心里明白的很,鲛人这次受伤肯定和后宫之中的争风呷醋有关。只不过她仍有一点不太理解。聪慧如浮余,在明知争宠无望的情况下,为何还会再做出这样的事? 流亥哭着截断她的话:“皇姐何必与我拐弯抹角?我是知道的,那些男宠不是头回在宫里做这种事情了。皇姐却总是不管不问,由着他们胡闹,才终至酿成今日的惨事!” 但九一怔,继而冷冷一笑:“你是在责怨朕么?流亥你可不要太过逾矩了。先前男宠们再过胡闹也不见你出面言语半句,如今却又为何突然作出这般义愤填膺的姿态?难不成,是为了这鲛人么?” “流亥岂敢责怨皇姐。流亥只是……”女子捂着脸失声痛哭,“是的,我喜欢他,自初见的那一面后就一直忘不了他。就算他听不懂我说的话,只要能守着他,我就觉得快活。看到他伤成这样,我也疼得要命。皇姐你或许只把他当做个物件,或许也不能理解我对他的情意,但是皇姐,求你把他给我吧!只要有他,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她膝行两步抱住但九的腿,“我知道皇姐在意的只有权位,男子不过是你的日常消遣。你有那么多的男子陪伴,少他多他根本没什么差别。我却只有他,他也只有我。求皇姐可怜,成全我们吧……” 流亥哭得哀戚,但九却越发觉得不是滋味,当下索性也不用朕的自称了:“我不能理解你对他的情意?我在意的只有权位?听你这话的意思,敢情我就这个人就是块木头,我这颗心也是铁做的,只有你流亥知情识趣,是个情深意重的。还有啊,因为我男伴多所以就必须得把他让给你?姑娘你这不是在求我,是在道德绑架啊!” 她本来就没打过鲛人的主意,但凡这姑娘正经求个情告个饶,她就做个顺水人情答应她了。现在这一套一套的下来,搞得她不答应就多不应该似的:“你说的对,我的确很在意权位,所以我不择手段,我的双手也沾满鲜血。不像你从始至终都这么干干净净,不染尘埃。但是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地位,和命都是我给的。如果没有我的庇护,莫说活得像如今这般自在,就连最基本的保命,你都办不到吧?想来你心里也清楚,我会容你活命的原因。要是你自己不惜命,可以再来挑衅我一回试试。” 流亥的手渐渐松开。小脸上又露出但九见惯了的惊怕表情。 “另外,就算是物件,也分喜欢不喜欢的。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我的心头好呢?”但九俯下脸,盯牢她的眼睛,“他现在还是我的人,你跑过来跟我说你们两情相悦。难不成当我是死的吗?” 流亥慌忙摇头,眼泪也跟着刷的流了下来。但九却已经跟上次一样懒得听她解释了。正好老宫人领着众太医气喘吁吁地赶来,她于是将广袖一挥:“先治伤。确定没事就抬到临华宫去吧。” 说完转身就出了殿门。 流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惶然抬起头,女子的身影却已经走远。 但九累极,回去就倒在床上闷头大睡。接下来的两天也都以身体抱恙推了早朝。流祈自登基以来甚是勤政,就算这些日子表现得稍有怠惰,却也从未无故缺席过早朝。所以大臣们坚信女皇是真的病倒了,一个个都要来探视表心意。 但最后都被老宫人婉言挡了回去。 到了第三天,鲛人伤情已经稳定的消息曲曲折折地穿到但九耳朵里。她如释重负地松口气,抬头向老宫人微笑:“陪朕去一趟地牢吧。” 地牢里散发着潮湿*的气味。壁上的灯火朦胧又昏暗。若没有典狱引着,但九很难找到浮余所在的位置。现在她站在牢房前,和这个有着一双妖冶桃花眼的青年,不过一横排木栏的间隔。 听说他已经试图自杀过好几次。 浮余倚在墙角里,对拉动铁链牢房启开的声响一概不闻。直到听见女子低低唤他的名,他才缓缓抬起失了神采的眼睛。看到是但九,他身体剧烈地颤了一下。倾了身子像是要站起来,半途却又突然停住动作,手忙脚乱地整理起仪容。 但九看着他的手腕。那里有一道结了浅疤的伤痕。她叹息,握住他的手:“不必了。你这样就很好看了。” 浮余怔怔看着她,眼底浮出厚厚水光。他重重跪倒,嗓音带着明显的哭腔:“我……奴才仪容不整,望皇上恕罪。” 第53章 邪魅鲛人【6】 但九摇头,唤狱卒来卸掉他手上的铁镣。 她拉他坐下说话。他紧挨着她,目光热切又留恋。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但九伸手替他拂开额前的乱发,“朕知道你在后宫的威信颇高,这件事应该是你的主意。” 浮余闻言一怔。他半垂了眼睛,低声道:“皇上果然是为了他才来这的。”他嘴角轻抿出一个苦笑,“后宫之中常有男子失踪或死亡,从不见皇上放在心上。如今却为了一个鲛人这般劳师动众……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奴才才会……” 才会嫉妒到,想要杀了他。 那夜从养心殿出来后,他失魂落魄地独自游荡许久。不知不觉绕到汤沐阁前,看到老宫人在外候着,他心知该是流祈在里面。踟蹰着要走开,却看见朱门启开,鲛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浮余的眼神瞬间变作阴郁。和寝宫一样,汤沐阁是流祈绝对私人的空间,从来不许外人踏足。为什么这个鲛人能这样自由出入? 鲛人散发赤足,衣衫虽然完整,却是彻彻底底的湿透。且发梢上还沾着一瓣碎花,绯丽又清艳。 可以想见,刚才在汤池之中,发生了什么。 浮余咬牙,唇角渐渐逸出一抹冷笑。他先前想过,不能做凤君就不能做吧,好歹能陪在流祈就好。今个儿她愿意对自己吐露真言,想来自己在她心里也是有些分量的。 然而现在看来,这点分量,如此微末。 …… “奴才和其他人是不同的,奴才对皇上是真心的!”浮余紧握着女子的手,急切剖白自己的心迹。 但九摇头,手指轻覆住他的嘴唇,阻止他再说下去。 这样温柔的接触。浮余一愣,已经隐隐察觉到什么。他绝望地看着她:“不要……皇上,奴才今后……” “没有今后了。浮余,朕现在就放你走。”但九将手抽回,语气恳切,“虽然朕和鲛人的关系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但是他对朕而言,的确是非常重要的人。所以你懂的,如果他这次真的有什么事,朕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放你走。” “你在宫里这几年,应该也得了不少赏赐。都带着吧。它们足够你下半生衣食无忧。出了宫后,就娶个好女人,好好过日子吧。” 她眼神决绝,且已经将他的后路想好。 浮余张开嘴,喉咙却像被什么给攥住了,涩得发不出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看着那一抹逶迤的裙摆,一点点消失在昏暗的光线里。 浮余出宫后的第二天,但九下达了驱逐后宫所有男宠的诏令。允他们一天的时间收拾财物和行装,转天到了时辰,清点好人数,即刻带离出宫。一些个男宠习惯了宫中的奢靡,本不愿离开的。但听到最为得宠的鲛人被女皇送给了公主,浮余也被驱逐出宫,也就再不敢有异议。 偌大后宫彻底清净下来。再不闻人声。 言官们对但九的这一举动大加赞赏。赞赏过后,就有人站出来,询问册立凤君的相关人选和事宜。但九揉揉太阳穴,深感头疼。男人多了不好,没男人也不好,这帮大臣啊,可真是为她的【性】生活操碎了心。 其实她还挺享受现在的状态的。没了外人打扰,她批改奏折的速度得到显著提升,已经差不多能达成每天睡够八个小时的目标。且身旁还有服侍周到的老宫人,她真心觉得满足。 当然这满足里还存着一分疑惑。宿主一旦达成心愿,梦境也会就此结束。她已经成全了流亥和鲛人,梦境却依然在继续。 难不成宿主流亥,还有其他想要实现的愿望么。 那么到底是什么愿望,让已经贵为一人之下的公主流亥,如此念念不忘。 但九被这个念头折磨了很久才睡着。及至睡到后半夜,身侧却突然发了凉。像有个什么冰凉的物事,贴着她躺了下来。她迷迷糊糊推拒着,身子往角落里缩。 “别动。”耳畔传来一声隐忍的轻嘶。 这声音耳熟得很。但九头皮一麻,当即清醒过来。烛光透过罗帐映照进来,鲛人精致的侧脸近在眼前。想到外头还有人在值夜,但九压低嗓音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鲛人仅着中衣,□□在外的脖颈和手腕都缠裹着纱布。或许是方才的动作牵引到伤口,已经有一两处渗出斑驳的血痕。他却毫不在意,伸手一指身后:“护卫交班,翻窗进来的。” 但九气绝:“呵呵。我明天就让人把所有窗户都钉死。” 要不是顾及他身上有伤,她早就一脚把他踢床下去了。这家伙的脑袋莫不是也伤了?如果有事找她商量大白天来不行么,这样半夜里翻窗户,说出去谁信他们只是盖着被子纯聊天。 看她怒气冲冲,他又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听说是你救了我?” “准确地说,是太医救的。”但九赶紧撇清关系。 “你还为了我,把所有男宠都驱逐出宫了?” 她简直无语:“这谁传的瞎话。我只是嫌他们太吵了好么。” 鲛人将身子挪近了些,眼底隐约有促狭的笑意:“那是谁当着流亥面说,我是她的心头好?又是谁告诉浮余,我要是出了事,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 某人倒抽一口凉气:“你怎么知道?” “只要我想,”他嘴角轻抿,“自然就能知道。” 进入梦中只是抽用了他一部分元神。他的真身还在那个幻境里照看整个梦境。她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他自然一目了然。 但九当然不明白。但她觉得比起这个,解释清楚自己的立场才是当务之急:“这些话都是为了吓唬他们才说的。你放心,我对你并……” 鲛人突然伸手勾住她的腰。她被大力卷到他怀里。连同那些没说完的话,都被他按在了怀抱里。 “够了,不要再说了。”他闭上眼睛,低声道。 纱布上的血痕在逐渐扩大范围。但九看见了就不敢挣扎,只能由他这样抱着。他的命是太医们费了十二分的精神才救回来的,可不能在她手里折了。这样过去了好半晌,他才渐渐松开手臂,轻笑道:“差点忘了正经事。” 但九眨眨眼睛。 “这具身体至今还没有分化出性别,我需要你帮忙。” 哦对了。这个鲛人虽然貌美,却是个先天不足的,用诏留国主的话说就是——下面光溜溜的。她顿时好奇心起:“要怎么分化性别?需要我帮什么忙?” 鲛人打量着她,然后伸手罩住她的眼睛。 “还是这样看着顺眼些。” 但九觉得面皮有些痒,她一边伸手去摸,一边问他看着顺眼是什么意思。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怔了一下。这分明就是她自己的声音。 视线被完全遮盖住,她看不见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惊疑不定的时候,蜻蜓点水般的轻吻落在了她的嘴唇上。 她大惊,用力推他:“你在做什么!快放开我!” 他压抑地短促闷哼。同时她的掌心被什么濡湿,空气中浮起隐约的腥甜味。 女子一脸惊慌地顿住动作。看到她像只猫儿乖乖蜷在他身下,他觉得这一下疼得挺值。他把嘴唇再次覆了上去,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吻。浅尝辄止的,带着试探性的碰触,亲昵又温柔。 其实亲吻这样的接触在之前的梦境里都发生过,但九却从没有一刻觉得像现在这样心慌过。她不懂分化性别和亲她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鲛人冰凉的身体,会渐渐地有了温度。 鲛人的体温逐渐变得有些灼人。但九摸着他滚烫的脸,心下越发不安起来。她想要拉开那只覆着她眼睛的手掌,他却按住她的肩膀,把她用力嵌入怀中。 他在她耳边低语:“睡吧。” 这声音却是离尤的。 尾音消散的同时,怀里的女子也安静阖上了眼帘。 转天里开始传出鲛人病情突然反复的消息。本来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的伤口再次裂开,身子也起了诡异的高烧。太医们绞尽脑汁用了各种法子,也没能让那烧热退下去分毫。 鲛人的精神却挺不错,还能出言安慰哭得眼泡红肿的流亥。 流亥大受感动,把脸蹭在他的怀里小声抽泣。 鲛人疼得直抽气。心想这伤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 但九这些天都有些愣愣的。听到鲛人病重的消息也是好一会都没反应过来。笔尖顿在纸上,渐渐晕出一小摊墨痕。老宫人观察着她的脸色,突然低低叹息一声。 “皇上要去临华宫看看他吗?” 女子茫然看向窗外,好久才低低回了一句。 “不必了。” 第54章 邪魅鲛人【7】 那一晚像是个沼泽,陷进去就难脱身。但九在某个瞬间觉得自己和离尤都从这个梦里跳脱了出来,她不是流祈,离尤也不是鲛人,他们脱下面具,试探着靠近彼此,拥抱彼此。 其实她一直以来都挺怕离尤的。他虽时常微笑着,眸光却总是冷冷的,像是无形中化了一个圈,拒绝圈外的任何人靠近。总结成一句话,就是身上缺了点烟火气。她可以和伊洲斗嘴置气,对着他却如何都放肆不起来。 所以那晚的温存和疼惜,像极了一个不真切的梦。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有些恍惚。 但九心知鲛人的高烧是由她而起,但是其中有什么玄机,她也不得而知。且现在他在名义上已经是流亥的人,她若去临华宫探病,只怕会惹得流亥疑心,进而和鲛人生出嫌隙。所以当下只让老宫人留意着鲛人的消息,自己上早朝批奏折设宴席,一切如常。 这样过了十来天,老宫人终于带回了鲛人康复的消息:“那烧热来得奇怪,去得也匪夷所思。且那鲛人在这病中,竟然也能开口说话对人笑了。以前都只觉得他美则美矣,却毫无灵气。经过这一遭,倒是因祸得福,成了个再灵透不过的妙人儿了。” 但九当然知道鲛人是本来就能说话的。他现在不过是借着这个契机,回复成常态罢了。当下也不多说,只笑笑道:“去趟造办处,寻几个巧手的工匠来。” …… 又隔了几天,九夷君来访。大概是听说了但九把所有男宠驱逐出宫的事情,他这次也收敛许多,只带了两个随身伺候的正经宫人。时至傍晚,正是霞光倾斜,夕阳映照的时候,两人闲庭漫步,忆起往年事,不时抚掌大笑。 沿着长廊直走,正中心就是养心亭。离着还有一段距离就听见一串清脆的笑声。九夷君撇一眼身旁的但九,笑意古怪:“女皇若觉得不方便,大可原路折返。” 但九举步向前,面色如常:“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啊。九夷君多虑了。” 亭中早有两人。流亥轻抚着髻上的一朵紫菀,颊边漫开红晕,神情妩媚又灿烂。她拉着男子的手说了句什么,男子就俯下脸吻她的额头。 “啧啧,真是你侬我侬,情深缱绻啊哈哈!”九夷君拍了两下手掌。一边拍一边挤眉弄眼地看但九。 这家伙真是个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但九揉揉眉间,无奈地笑。 在亭台旁伺候的宫人已经齐刷刷跪下了。听到动静的流亥也迅速起身。她拉着鲛人,向但九和九夷君恭敬行了礼。趁着鲛人低头的时候,但九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觉得他和之前,有了很大的差别。 倒还是从前的眉眼,只是气质较之以往硬朗了许多。这张本来雌雄莫辩的脸,现在已经清楚凸显出男子的线条和轮廓。加之他身材高大挺俊,即使此时身着一袭猎猎红袍,也不会让人觉得女气。 但九心想,看来性别已经分化成功了。 九夷君显然也注意到鲛人的变化了。他摸着光秃秃的下巴想,这才多久没见呐,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真是个天生的尤物。怪不得能引得姐妹反目呢。 他一双眼只顾盯着鲛人,目光热切得像是要在他脸上灼几个洞出来。但九斜睨一眼急色的友人,相当无语。当下也懒得出声唤他,只领着老宫人继续往前走。 流亥却追了过来。小心翼翼瞄了但九一眼,又赶紧把脸垂得更低。她嗫嚅道:“临华宫近来杂事颇多,流亥分不得身去皇姐处问安。求皇姐恕罪。” 但九笑道:“簪花游园,看来杂事是挺多。” 流亥脸上的红潮瞬时消褪下去。她结结巴巴地解释:“也是今日才得一点闲暇。皇姐久不来临华宫,流亥也甚是思念,心里已经打算好明日就去养心殿问安的。” “难为你有这份心意了。朕挺欣慰的。”但九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襟,“近来天暖了,夜里却还凉得很。多穿些衣裳,千万别受了凉。但凡缺了什么,让宫人来报一声就可。” 流亥刚才的解释其实挺苍白的。她自己心里也清楚。本以为流祈会像先前在选秀殿那样,毫不留情地抢白她一番。然而流祈不仅接下她的话,还相当诚恳地关心了她几句。 流亥怔住,好半晌才惶然欠身:“谢皇姐。” 但九撇下一众人等,继续往前走。这当中她没再看鲛人一眼。 九夷君急匆匆从后头追了上来。见但九沉着脸,心知自己刚才的确有些过了,于是呵呵一笑,手指前方的沁心湖道:“此时晚景正好。不如就在亭中备下酒食。你我二人饮酒赏景,岂不快哉。” 他有意求好,但九也不能太拿架子,略思考了片刻,就唤来宫人去应备一干物事。 沁心湖正中有个八角重檐的亭台。身处亭中可将四方景色皆收于眼底,的确是个赏月观火的好去处。但九和九夷君于是乘上船,慢悠悠向湖中心去。 暮霭沉沉,微光如纱。不知不觉两人都已经微醉。但九观察着九夷君的脸色,忍不住将心中的疑问托出:“你既然已经把整个古野握在掌中了,为什么还要去扶持一个傀儡做皇帝?” 九夷君晃着脑袋笑了:“做皇帝有什么好?整天的被那些大臣念叨。这也不行,那也不能做,为了平衡四方势力,有时候还得把自己卖出去。一想到会被逼着去娶女人,我自然就对这位子失了兴趣啦。” 但九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她也做了这么多天的皇帝了,简直不能更感同身受。 “没了这个虚位束手束脚,行事决定都凭自己心意,真是相当痛快。”九夷君向但九挤挤眼睛,“其实当年在你到古野之前,你的二皇兄已经来找过我。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在你们兄妹之间,最终选择了你吗?” 但九好奇地摇头。 九夷君转了转眼珠子,哈哈大笑:“我这人行事一向有悖人世伦常。世人要我娶妻生子,我却偏偏只喜欢男人。世人说这皇位只能由男人来坐,我却偏要让你做这乌宛的君主。当然事实也证明,你做得比许多君主都要出色得多。” 他举杯在唇边,笑意之中掺杂几分探寻:“当年你为了坐上这皇位,几乎杀尽了所有血亲。如今事过境迁好几年,回忆起当年事,你可会觉得后悔?” 但九轻抿一口杯中酒:“要得必有失。我也只是为了活下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宫人默默在檐角上挂了宫灯。湖中心于是亮起几点朦胧灯火,远望过去,像是浮在湖面上的星星。 到最后两人都酩酊大醉。九夷君又使坏,撺掇着但九和他行酒令。但九被连续灌了几杯酒,醉得趴在桌上胡言乱语起来。老宫人来搀着她上船,却被她挥退。 她连连倒退几步,口中嘟嚷道:“我没醉。我能自己走。不信我走给你们看。”说这话的时候却已经退到台子边缘。终于一步踏空。她傻乎乎一笑,身子向后直通通栽到了湖里。 哗啦。溅起一阵水花。 九夷君看她掉湖里了,大笑着啪啪鼓掌:“这姿势好。” 他显然也醉得不轻。 老宫人急得满头大汗。亭台不大,并没有唤几个宫人过来伺候。他这把老骨头下去估计就沉底了,剩余几个年轻的倒是扑通跳下去了,但是瞧那架势,也是不太懂水性的。 沁水湖深得很。偏巧这里又是湖中心。皇上掉下去的地方,连串水泡都没浮上来。老宫人将手搭在嘴边,向着对岸狂呼救命。他声音本就尖细,又因恐惧紧张发着颤,因此这呼救声根本就没传出去多远。 老宫人哆哆嗦嗦靠在亭栏上,再控制不住情绪,老泪纵横。 他几乎绝望的当口,远岸溅开一朵极小的水花。 冰凉的湖水激得但九有片刻的清醒。她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奈何酒喝得太多,身体根本使不上劲,最后她只能瞪着眼睛,以脑袋朝下的姿势继续下沉。大概是憋气憋了太久,那种醉酒的昏睡感又重新塞满了大脑。她挣扎了几下,终于缓缓闭上眼睛。 手却被拉住了。下巴也被捏住,她被迫张开嘴巴。 触感温热的物事紧贴了上来。一开始似乎只是想度气给她,后面却渐渐变得有些不对。辗转研磨的力道越发重起来,双手也逐渐下移,最后勾住她的腰,把她大力按进怀里。 湖水冰凉,来人的怀抱却温热。 她惶惑睁开眼睛。 鲛人金色的眸子紧凝着她。眼底隐含怒气。 但九怔了怔。接着扬起手,对准鲛人的脸打了过去。 第55章 邪魅鲛人【8】 九夷君睁开眼睛。 不知道睡了多久,瞧着从帐外透进来的灯光,想来离天亮还早。 空气中溢满苏合香的香气。九夷君一向不喜欢这种气味浓烈的香片。脑袋本就昏胀得难受,让这味道一熏,更是隐隐地疼。他皱紧眉,哑声道:“这是哪儿?” 一双素白的手轻轻挑开罗帐。 女子捧着盏含膏递到他面前,语气仍是那样怯怯的:“茶汤还温着,正可以解酒。” 九夷君并不接过,只眯起眼睛打量她。好半晌过去,那双手开始止不住地打颤,杯盏也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女子却仍保持着奉茶的姿势,神情倔强,不见窘迫。 “还真是有趣呐。”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嘴角渐渐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临华宫彻夜灯火不灭。 养心殿那头也不平静。老宫人向身后的太医们使了个眼色,然后把耳朵贴在大门上去听里头的动静。 一个时辰前。 几个年轻宫人在湖面瞎扑腾着。老宫人擦掉脸上的泪,颤巍巍去到亭台边上,想挣着这条老命去救人。他服侍流祈已经二十多年,亲眼看着她从一个婴孩变成了如今的乌宛君主。流祈在私下无人时,也喜欢唤他一声阿公。冲着这声阿公,他也得去救她。 这当口却又是哗啦一声响。鲛人抱着犹自挣扎不止的女子破水而出。 老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不由地喜极而泣,连声询问女皇的情况如何。 啪啪。连着两道响亮的巴掌声。鲛人侧脸印出明显的红痕。 这是啥情况?老宫人又被唬了一跳。 “放我下来!”但九咬牙切齿。这家伙刚才只顾着占便宜,差点没把她憋死在水里。 挨了两巴掌的鲛人神情自若。他收紧双臂,搂紧她在怀里,同时偏过脸对呆若木鸡的老宫人道:“我带她回养心殿。公公今晚无需去殿外值夜,”他看着她,微挑起唇,“我自会好好服侍皇上。” 他眼底一闪而过危险又兴奋的光。但九瑟缩了一下,开始更加激烈地挣扎:“我才不……”自己才刚打了他,这要是待会到了没人的地儿,指不定他会怎么收拾她。 无奈鲛人根本不给她反抗和呼救的机会。他低头,干脆利落堵住她的嘴。 …… 老宫人站在门外听动静。殿内突然传出一连串止不住的笑声:“不要碰那里……你这个混蛋……呜呜……” 女皇的声音听起来似痛苦似欢愉。老宫人的脸一红,赶紧转过身干咳两声。 但九躺在床上,手脚都被缚住,半分动弹不得。鲛人就坐在床尾,用鹅毛轻扫她的脚底板。他力道拿捏得极好,让但九真正体验了一把笑哭了的感觉。看她痒得手脚都蜷缩起来,眼底已经隐约泛出泪光,他才满意地收了手:“在养心庭的时候,为什么不肯看我?” 但九恨恨地看着他,根本不想回答。她就知道自己落他手里肯定要吃苦头。这家伙在流亥面前装得人模人样的,一到她这里就可着劲儿地欺负她,而且手法都还不带重复的。 见她不答,鲛人意有所指地晃了晃手里的鹅毛。但九吓得一个哆嗦,她已经笑得嗓子都哑了,真是怕了。 她把脸撇到一边,硬着头皮道:“你现在是流亥的人,当着她的面,我不能太过关注你。” “哦?是么?”鲛人挑眉,手指后侧的窗户,“那这钉死的窗户又是怎么回事?” “我明天就让人拆掉。”听他语气不善,但九头皮一麻,赶紧麻溜地保证。 鲛人点点头,看样子是满意了。他俯身向她,在她耳边低笑:“这两件事就这样过了吧。我们接下来再讨论一下,你刚才打我的事情好不好?”他松开缚住她手脚的锦带,“我可是疼得很呢。” 他眼底满是戏谑。但九吞了口口水,把身体往角落里缩:“你想做什么?” 暗自握紧拳头,心想大不了让你打回来。 她一脸的视死如归。鲛人看了只觉好笑,当下更起了几分逗她的心思。他轻舔了一下她的嘴唇,笑道:“乖。说你喜欢我,我就放过你。” “我喜欢你。”某人揉着发痒的面皮,干巴巴道。 鲛人不高兴了:“要有感情。再来一次。” 但九立即炸毛:“去找流亥说给你听,保证感情充沛得很。要求这么多,你咋不上天呢?” “老是流亥流亥的,莫不是吃她的醋了?”鲛人意料外的没有翻脸,反而眼底浮出一丝兴味。 团花围绕的凉亭里,两道亲密相偎的身影。但九想起流亥鬓边那朵娇柔的紫菀,仍觉得有些刺眼。她抿唇冷笑:“只是想提醒你注意自己的身份罢了。宿主的心愿还没达成,你却越来越不务正业了。但凡有力气在这欺负我,还不如去流亥那,探知她真正的心愿是什么。” “欺负你?”鲛人皱眉。 “难道不是么?第一次见面你就把我摁到水里,在我想跟你道谢的时候又把奏折扔我脑袋上。刚刚你还把我弄哭了。你对流亥那么温柔,却只知道欺负我。就算你对她的好是假的,我也羡慕得不得了。”但九越说越委屈,眼泪就不由地淌下来,“好歹我跟你比较熟吧。你不照顾我也就算了,还三番两次地气我。我进到这梦里本来是想当一回恶人的,没成想光受罪了。你现在还要我说喜欢你,明知道我……” 鲛人眸色一暗,猛然拽住她的手:“难不成你讨厌我么?” 但九一怔,反手遮住眼睛,抽噎着点了下头:“没错。所以在这个梦境结束之前,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不想再看见你。 几百年前他想阻止那个人离开。那个人也是对他说了这句话,从此不见,再也不见。 他胸口一痛,双拳握紧又松开,眼底闪过诸多纷杂情绪。最终他伸出手,将仍在低低抽泣的但九轻轻纳入怀中。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哑声道:“我们已经吵了好多年。好容易才把你寻回来。所以现在,我们都不要再说了。” 他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但九听不懂。她呜咽着,把脑袋轻轻抵在他的胸口上。 这一夜再无话。 五更天的时候,老宫人来唤但九起床上早朝。但九抱着某个温暖的物事舍不得撒手,好半晌才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鲛人躺在她身边,侧颜精致近似完美。他似乎早就醒了,此时正歪着头看她,眼底微盛笑意。 但九不由地有些脸红。她呐呐收回手:“时间还早。你多睡会儿吧。” “嗯。好。”他说着,把脸凑过来,在她嘴唇上轻啄了一口。 这样亲昵和温柔。就像那晚一样。 但九恍惚了一下,脸涨得通红。她慌不迭地跳下床。身后传来某人愉悦的轻笑。 经过昨晚,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一开始的确是要闹僵的气氛,却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伤心委屈都在他的那句话里渐渐平息下来。也许是她哭累了,也许是他的语气太悲伤。 …… 落水事件之后没几天,九夷君又来访。说是得了好茶,要和但九同品。 但九看着碧青的茶汤,突然笑了:“今年雨水多,含膏的收成锐减,供到宫里的较之往年也少了好几成。更不用说外市,当真是有钱都买不到。九夷君果然好神通。” 九夷君轻啜一口茶:“还真是没花一个钱。”他咧嘴笑道,“是流亥送给我的。她说早先就知道我好此道,所以特意从你那求了来,只想着能有机会能送给我呢。” “流亥倒真是有心了。”但九似有所悟。她扬眉展颜,“都说拿人手短。你既收下流亥的含膏,想必也应允了她向你所求的事情。所以请问九夷君,流亥向你求了什么?” 九夷君脸上仍是那般玩世不恭的神情:“她向我求了乌宛的君主之位。” 但九一怔。 原来如此。宿主流亥除了想得到鲛人,原来还想坐上皇位。 九夷君笑笑地看着她。然而她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他预期内的表情。她只是从容地坐在那里,仿佛他们刚才说起的是再寻常不过的茶余饭后。两人沉默对坐,女子直视着友人,终于开口打破沉默:“她想要皇位,那朕便给她好了。” 她语气解脱,掺杂一丝幸灾乐祸。等流亥坐上这个位置,大概就知道其中苦闷了。 “当然不止如此。”九夷君摇头,“流亥说了,她想要这皇位。” “也想要你的命。” 第56章 邪魅鲛人【9】 但九点头。指尖摩挲着杯口,嘴角挑起一抹笑。大概是存放的时间太久,茶水微透出一丝涩味。她皱眉,轻抿一口便放下了。 九夷君用手撑着下巴,面露好奇:“你不想知道吗,我到底有没有答应她?” 但九摇头:“这个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宿主的心愿。而且她除了死之外,别无选择。 这个当口,她突然想到离尤。离尤能够纵览整个梦境,而且他在这个梦境里扮演的还是流亥最亲密的人,他应该老早就知道流亥的真正心愿了。 所以落水那次,为什么还要赶来救她? 如果那次她被淹死,正好可以顺了流亥的意。整个梦境就此定格,多好。 她摇头无奈地笑。果然她还是猜不透离尤的想法。 看她笑了,九夷君只觉莫名其妙。当下敲敲桌子,不满道:“哎专心点好么。你马上要死了哎。” 但九点头:“看来你答应她了。这样也挺好。” “的确如此。而且我也能告诉你,为什么我会愿意帮她。”九夷君半倾了身子,仔细端详她的脸,咧嘴笑开,“因为她和我谈判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你。还有那股子不计一切代价的劲头,当真是有趣极了。” “所以我想看看,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你。” 是了,他本来就是个行事全凭自己心意的人。世道常情,伦常人命,一概都不在他的考虑范畴。只要他觉得有趣,即便是往来了几年的友人又如何?反正像这样有着利益关联的朋友,一抓一大把。损了一个流祈又有何妨,只要有乐子看就成。 但九看着这张溢满兴奋之情的脸,心想这人真是个疯子。 流亥碰着他,估计要倒霉了。 不知道流亥这几年有没有私底下盘结自己的势力。没有也无妨,只要得了九夷君的助力,她日后要坐稳乌宛的皇位,应该也不是太困难。只是九夷君是何许人。他操纵着一国之君,私底下同附近各国都有势力牵连。这些年就没见他做过亏本买卖。流亥要和他打交道,估计够呛。 含膏只是个幌子,他真正想要的…… 但九不敢再细想下去。横竖她马上就要死了,乌宛今后的好与坏都与她无关,她才不要替流亥操这份闲心呢。 乌宛是联结两方贸易的重要中转站,当然从中获利良多。然而这些年内外战乱不断,就算再有钱也被拖垮了。直到流祈登基之后,肃清了内部叛乱,赶跑了外来侵犯者,同时在全国范围内大力推进休养生息,才使得千疮百孔的乌宛渐渐恢复起来。 老百姓才不管谁当皇帝,他们只在乎皇帝能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但九想,亏得这是个梦啊。自己要真是流祈,才不会这么乖乖待着束手就擒呢。就算明知打不过那也要打,就算自己要死也不能让流亥好过。 到那时战祸又起,人心惶惶,整个乌宛都摇摇欲坠。然后各国再趁乱来分一杯羹,明摆着的要亡国的节奏啊。 所以这样真挺好的。她只要按着流亥的心愿,悄悄地死掉就好了。她死之后梦境会继续还是结束,那都不关她的事了。 但九歪着头微笑。回想起来,她做皇帝的任期内,应该是没给大臣和百姓惹来什么□□烦呢。 莫名觉得有些骄傲。 脑袋有些晕乎乎。眼前的九夷君瞅着瞅着就变成了两个。但九狠掐了大腿一下,勉强恢复了一分清明。她拉住友人的手,恳切拜托道:“瞧在我请你喝了好多回酒的份上,给我留个全尸吧。” …… 养心殿走水了。 火势不知因何而起,不多时已燃得熊熊。火舌舔舐包围了整座宫殿,教一干人等靠近不得。火势冲天起。水泼进去,只听得呲啦一声响,立马散成一串水汽飘走。老宫人被烟火燎着了袖子,仍颤巍巍地要跑进去救人。小徒弟拼命拉住他。 哐当一声。宫檐倾倒。殿门被掩住大半。 老宫人跪在地上,狠狠磕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流亥急匆匆赶来。路上该是跌了好几跤,裙摆上尽是污痕。她红着眼看着被大火掩埋的宫殿,然后转身扑到鲛人怀里,哀哀哭泣。 男子搂住她。神情晦暗不明。 站在隐蔽处的九夷君将这众生相都看在眼里。当下冷笑两声,携着宫人趁乱离开了。 大火燃到傍晚时分才渐止。养心殿已不见往日的庄雄气势,墙体被燎得一团漆黑,大门也几乎烧了个尽光。流亥腿脚抖得几乎快站不住,全靠鲛人在旁搀扶,才一步步蹭到了大殿里。 大殿内部毁损得更严重。想来火势就该是从这起的。紫檀木雕螭纹鱼桌已经被烧成不规则形状。血肉模糊的人形状物事趴在桌面上,只可见一截残余的金丝缎绣朝服的衣角。 断裂的屋梁将她死死压住。焦黑的断截面还兀自冒着火苗。 流亥看一眼那张烧得面目全非的脸,立即吓得尖叫一声。她把脸埋进手掌,身子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一双温暖的手捧住她的脸。她怔了一瞬,然后紧拥住鲛人,哭道:“我现在只有你了。你永远都不可以离开我。” 鲛人看着她,神情复杂。半晌才擦去她的泪,低声道:“如你所愿。” 流祈被烧死的消息一出,举国皆震动。刑部立即着手调查起火的原因。然而大火侵过,早将一切证据烧个精光,根本没可能寻到任何线索。 但是根据那日当值的宫人回忆,在起火前,女皇曾屏退所有宫人,和古野的九夷君在殿内密谈许久。 九夷君。那可是女皇在时,也要礼让三分的贵人。虽不曾和他打过交道,却也陆陆续续听过许多关于他如何乖张怪僻的传言。念及此,刑部尚书摊开手,深感头疼。 调查无果,最后只能拿那日当值的宫人的开刀,一概以疏忽职守的罪名乱棍打死。 清点人数时,女皇的贴身内侍却是不见了。 流祈无凤君无子嗣。流亥作为她的唯一血亲,自然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国不可一日无君,守灵期一过,宝座升,钟鼓鸣,流祈身着逶迤朝袍,接受百官三跪九叩。 她继位之后,基本上完全保留了流祈的政治主张。只除了一条——乌宛的贸易口岸尽数对古野开放。 这是她之前就答应过九夷君的。 此决定一出,自然引得满朝哗然。流亥力排众议,甚至当众人面罚了两个言官,反对声才渐止。流亥之后和鲛人说到这件事情,脸上略现出一丝不屑:“也是皇姐平日太过纵容,才养得他们这般口无遮拦。这次小惩之后,看谁还敢置喙朕的决定。” 说着抽掉鲛人手里的书,柔弱无骨的手臂缠上他的胸膛:“夜已经深了,我们……” 她语气娇憨。眼底晕着满满的旖旎风情。 鲛人抬眼看她,慢慢拿开她的手。他展颜微笑,嘴角扬起的弧度完美又标准:“我有点累。改日吧。” 流亥身子一僵。她默然收紧手掌,低声道:“为什么你一直都不愿意碰我?是我哪里做错了么?你告诉我,我改。我只有你,也只爱你,为了能跟你在一起,你知道我做了多少努力么。就连这皇帝也是……” “你做这皇帝,就是为了能和我在一起么?”见她点头,鲛人眸光骤然冷了下去,“可是流祈已经把我给你了。而且你还告诉过我,流祈已经应允你的请求,准备择取良日让我们成婚。所以就算不做这皇帝,我们也是可以在一起的。” 他用手指挑起她尖细的下巴:“你记住。不要用我的名义,去粉饰你昭然若揭的野心。” 男子起身离开,背影渐行渐远。流亥手握半拳抵在唇边,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后半夜就起了烧。太医来过,只说她身子本就不太好,加之气怒攻心,血脉不顺,才会突然发了病症。但倒也没大碍,只需喝两副清热安神的汤药就可。太医看完诊就下去抓药煎药。流亥在烧热里睡一阵醒一阵。 再昏沉沉睁开眼,就看到鲛人坐在她床边。容色倾城,像是从画中来。 她眼圈立即红了。拉住他的手哀哀哭道:“是我错了。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鲛人凝着她的脸,轻轻道:“好。我不走。” …… 一进出的小院落。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落虽不大,却收拾得很是齐整。且院墙边的架子上爬满姹紫嫣红的朝颜花,更显生动趣致。 素袍纶巾的男子从灶屋端了碗白粥出来,径直进到东屋里面。 女子坐在床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他搬个圆鼓凳坐到她身边。盛起一勺粥,仔细吹凉了,再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 她吃得很好。他把空碗搁到桌上,起身把外衫给她披上:“皇上当心着凉了。” “我现在可不是皇上了。”她微笑道,“浮余,直接唤我流祈吧。” 第57章 邪魅鲛人【完】 这样隔了没两天,九夷君上门了。 “怎么样?住得还习惯么?”他弯腰打量着但九,笑眯眯问道。 浮余恭谨站在九夷君身后,神情里有掩饰不住的局促和慌乱。但九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点头道:“有浮余在,住得挺好。”她又晃晃手腕上的铁镣,“就是这玩意儿忒烦人了些。” 九夷君撩袍坐下,哈哈一乐:“这不是怕你乱跑么。我可是答应流亥要让你死的。要是让她知道你还活着,我可得损失好大一笔呢。” 但九嘴角抽搐:“那可承您好意了。冒了这么大风险来保我。” “可不是嘛。”九夷君接过浮余递来的茶,“所以等你日后回了乌宛,可一定得好好报答我。” “回乌宛?”但九有些不明白。 柳叶芽炒制的粗茶,入口既涩又苦,九夷君啜了一口就放下了:“你妹妹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角色啊。原以为就是个娇滴滴的公主罢了,却不曾想是个如此不通世事的。耍起倔来竟比我还要厉害。鲛人虽然稀有,但往前数几十年,那就是个上不了明面的玩物。如今她一意孤行要立这玩物做凤君,和朝堂上的那帮大臣闹得那叫一个僵。” 流亥要立鲛人,这事倒是没出但九的意料。毕竟她那么喜欢他。可册立凤君这事,哪有她想的这么简单。 择取凤君可不是凭着自己心意来就行的,这其中需要考虑到诸多因素。要找个能给自己助力的,又不会破坏到各势力间的平衡关系,相貌性格家世还都要过得去,且自己看着还不添堵的,真心难。这就是流祈宁愿在后宫养男宠,也不要册立凤君的原因。 况且还有那些朝官呢。但凡家里有正当年纪的儿子的,都虎视眈眈瞅着那个位置呢。流亥想要立鲛人,他们肯定第一个不答应。 流亥果然还是嫩了点。她现在刚上位没多久,哪能斗得过这帮老狐狸。其实她完全可以学流祈那样,干脆不立凤君,只留鲛人在侧就好的。这退其实就是进了。 如今却闹到这地步,真不太好收场了。 但九沉思良久,才中肯点评道:“不过是个痴人罢了。她也是想给他一个名分。” “她若还是从前的公主流亥便也罢了,一个男人而已,左右关系不大。但她现在可是一国之君,行事再这般小家子气的话,那可不是痴,却真是笨了。”九夷君神情中颇有不屑,“先前我还说她像你呢。如今看来可真是我走眼了。且按照眼下这趋势发展下去,她这皇帝估计也做不了多久了。” 他才不关心流亥能不能做皇帝。反正他已经得到了约定好的东西。 但九顿悟。这大概就是九夷君说回乌宛的意思了。估计他留着自己的命,也是老早就做好这两手准备了。不管上位的是流亥还是流祈,姐妹俩都会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 这家伙才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好容易才从宫里出来,但九才不要回去继续受活罪呢。但当下她也不会和九夷君挑破。她估摸着鲛人成了凤君的时候,这个梦境也就该结束了。到时候一切都定格,根本没她啥事。 于是就转移了话题:“我也是才知道,浮余是你的人。” 侍立在侧的男子紧张得绞紧双手。 九夷君耸肩,作出一派无奈状:“他可是我调/教出来的那批人中最差劲的了。进宫几年,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带出来,光顾着和别人争宠了。末了你都不要他了,他也不肯回我那去,非要一个人躲到这小地方来。” 见但九不说话,他又补充了几句:“你可别误会。我是没碰过他的。他进宫的时候还是个雏呢。” 但九刚进梦里时可被他撩拨过不少次。看来这家伙在宫里的几年,和流祈磨合得挺好。 感觉到女子意味深长的眼神,浮余一张脸红得像是要滴血。 九夷君再拉扯了几句也就走了。他临走前做的两件事倒是让但九喜出望外。一件是让人把铁镣给除了,另一件就是把老宫人给带来了。 “养心殿起火那天,那一张张脸啊,可真是各怀鬼胎,精彩得很。唯独这个老奴是真的伤心,要不是人拉着,估摸他也早被烧死了。”他向但九挤挤眼睛,“这回情郎和忠仆可都齐全了。流祈,记住你又欠我一个人情啊哈哈。” 老宫人一见着但九就跪下了,咚咚磕着头,连声道奴才该死。但九忙扶起他:“阿公本来就没做错什么,不需要这样自责啊。而且阿公看,我好好的呢,比在宫里还胖了些呢。”听她唤自己阿公,老宫人又是心酸又是高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但九觉得自己算是圆满了。那些筹谋和算计都太伤脑筋,果然还是这种把酒话桑麻的生活比较适合她。且如今在她身旁的两个人都是真心对她好的。如果可以,在梦境结束之前,她挺希望一直待在这里的。 只是从九夷君来过后,浮余变得沉默许多。仍是那样尽心地照顾她,神情却越来越萎顿。像是心里藏着什么事,又寻不到由头开口。但九觉得不解。等到入了夜,她估摸阿公已经睡着了,就去敲了浮余的屋门。 浮余又露出局促不安的表情。他把她让进屋,又是搬椅子又是斟茶。这般来来回回地忙着,却始终垂着眼睛,刻意避免和她有眼神接触。但九叹一声,拉他坐下。 他像是做错事情的孩子般,低着头,仍不敢看她。但九于是刻意放缓了声音,询问他最近的一反常态是为何。 浮余的耳根子渐渐红了,肩膀也开始微微耸动。他犹豫了很久,才抽噎着道出实情:“我是九夷君的人,刚开始亲近你也是带着目的的。你本来就不喜欢我,如今再知道我是这样的小人,怕是更添几分厌恶了吧。” 原来是担心这个。但九立即摇头,诚恳道:“我怎么会讨厌你?九夷君不是也说了么,你在宫中的这几年,并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情。而且说起来,反倒是我要好好谢谢你。谢谢你不计前嫌地收留我,也谢谢你这么地对我好。” 浮余终于肯抬起脸看她。他眼眶红红,眸子却光彩四溢,衬得整张脸都生动飞扬许多。他伸出手紧紧拥抱她,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嵌进怀里。 “给我个机会好不好?我想用一辈子对你好。” 但九摩挲着他手腕上的疤痕,许久之后才低低问道:“浮余,你就这么喜欢流祈么?” 她说的是“流祈”,却没有用自称。浮余虽觉得奇怪,却也没细想。当下只是将脸抵在她的肩头,颤巍巍地点头。 “好。如你所愿。”女子攥住他的袖角,轻声允下承诺。 …… 非常时期下,婚礼一切从简。并没请任何外人,也没通知九夷君,只将阿公奉上主位。但九当下穿着不甚合身的喜服,向着浮余盈盈一笑。浮余一双桃花眼柔情似水。两人对视着,他向她伸出手。 滴答。 像是水滴滴落地面的声音。 伴着这声响,周围的一切物事都顿住了声响和动作。 但九愣愣地看着眼前人。浮余站在原处,笑意仍温柔,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这是他最后的神情和动作。 坐在主位上的阿公,停滞在朝颜花上的蝴蝶,还有被风拂到半空的落叶。所有人和物,都在这一声后,被定格在这个梦境中。 所有鲜活的一切,像是都在一瞬间死去。 她跄踉后退。后背却撞上一个温热的物事。 她慌忙转过身。穿着赤色喜袍的鲛人顺势揽住她的肩,将她纳入怀里:“梦境结束了。幸好来得及时,否则你就要和别人拜堂了。” 但九被刚才的变化冲击到,到这时仍觉得慌。她不由自主地环住他的腰。 两人都穿着喜服。如今这么紧拥在一起,倒像是他们今天要成亲一样。 但九靠在他怀里,嗅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像是淡淡烟草混合了微醺的酒香,好闻得很。她疑惑抬起眼睛。 离尤的脸不过咫尺之间。比之绝色的鲛人,更添一分惊艳。 这些天习惯了他是鲛人的样子,乍见到他的真身,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她低下头揉着发痒的面皮,接着他刚才的话道:“我不过是想着圆了浮余的痴情罢了。索性这是个梦,而我也不是真的流祈。所以就算拜了堂,也不作数的。”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 但是这样说了后,某人的表情明显愉悦了许多。 他将她打横抱起,脚尖轻点,纵身飞起。 “我们回去吧。” 第58章 狂狷新人【1】 包子铺生意兴隆。小伙计忙完这一阵,终于能停下来抹把汗。他把高高卷起的袖子捋下来,同时有意无意地往对过的走道上瞧了一眼。 那只小灰狗还在。 蹲坐在地上,短尾巴一晃一晃的。眼睛盯着刚出笼的包子,隐约热切。 几乎天天都能看到它。看样子是饿了,却也不过来,只在对过转悠着。 虽然品相和皮毛都不好,倒是挺乖的。小伙计这么想着,铺子里就又来了客人。 瞧着是个富贵的公子爷,拈着水烟袋,相貌是顶顶好,声音也入耳得很。小伙计活到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时间只觉得灰扑扑的小店铺都亮堂起来。他红着脸,结结巴巴问他要些什么。 甚有些烫手的白胖包子被妥帖包在油纸里。小伙计惊讶地看着公子爷走到对过,然后停在那条小灰狗跟前。 他将烟袋收到袖里,缓缓勾下身。小灰狗姿势娴熟地蹦跶到他怀里,扒着他胳膊坐好。它把鼻尖靠近那个油纸包嗅了嗅,然后抬头向他低低嗷呜了几声。顶顶好看的公子爷就露出个顶顶好看的笑来。他微笑着,用下巴蹭了蹭狗头,轻声说了句什么。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又这么善良的人呐。小伙计手托腮,眼睛直冒爱心。 离尤眼带笑意,低声道:“你好像又重了。” 但九一听立即炸毛,啊呜一口咬住他的手腕。当然不敢下重口,只在上头印了两个浅浅的牙印而已。某人表情越发地愉悦起来。他一只手捏住纸包,另只手就把她抱在怀里,姿态闲适地往来路走。 从梦境脱离出来之后,但九就觉得离尤有些不同了。 划下的那个圈还在。但是离尤在一点点地,把她往圈里拉。 在梦境里,他断断续续说过一些话,都是她听不懂的,但又似乎和她相关。她虽然听不懂,却也奇妙地能感知他话语里的缱绻和悲伤。而且在某个亲密接触的时刻,她也曾忘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 但九缩着肩膀,觉得脑袋有点疼。 她昨晚又梦到了那个男子。两人间的距离相较从前更近了些。她终于看清楚,他那身绛色的长袍,却原来都是被鲜血浸透成的。 他仍在笑着。唇角抿起的弧度让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她在梦中惊醒。背后出了一层凉汗。自从进到这个诡异的世界里,噩梦也随之而来。且每回梦到的都是同一个人。偏偏还看不清楚相貌,真让人急得脑瓜子疼。 大雨连着下了几天。但九大部分时间都缩在离尤膝盖上睡觉。伊洲似乎很不爽,趁离尤不注意就用猫爪挠她的脸。但九被挠得火起,汪汪两声,起身反抗。猫灵巧地一纵身,但九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猫一会就不见了踪影。但九这时才发现自己被带得迷了路。这处是城尾,比不得城中心的繁华,但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也不少。但九兜兜转转了几圈,却发现眼前的街道越来越陌生了。 正着急的当口,狗友大黄适时地出现了。它向但九嗷呜一声,示意她跟自己来。但九欣喜,忙屁颠颠地跟上去。然而越走着,她就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大黄走的路线渐渐偏离了街道,只一个劲往行人稀少的林子里去。 她想起上次被打也是在这个地方,不由地头皮发麻,停下了脚步。大黄似有所觉,也慢腾腾地转过身。 但九只看了它一眼,背上的毛立即竖了起来。 大黄此刻已不见往日的憨厚。眼珠子蒙上一层猩红,大嘴微张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露出交错的锋利犬齿。 但九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突然想到了什么,关切地汪汪两声。 ——“大黄你是不是有狂犬病啊。” 听到这话,大黄很明显地趔趄了一下。它启开大嘴想说些什么,眼前却划过一道轻影。它不由地眨了下眼睛。 不过一瞬之间,小灰狗已经在原地消失了踪迹。 伊洲拎着但九急匆匆回到铺子里。他和离尤九凤交头接耳了一会,过不久离尤就过来,一把捞起但九搁在怀里:“怎么惹上了那麻烦东西?它可是最贪吃的,但凡被它看上的,都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呢。” 他越是这么说,但九越是后怕,趴在他怀里直打摆子。离尤叹口气,安抚她道:“先前是捕快,这回又是它,眼见着这处是待不了了。索性去别地儿吧。也能得些清净。” 但九支楞起耳朵。去别地儿?去哪里? 浓黑的雾气渐渐包裹了整个铺子。铺满莲花的小道无限向前伸展。但九变回人身,呐呐地从离尤怀里挣脱出来。离尤毫不介意地笑笑,随意择了条岔路,然后启开了相对应的那扇门。 门背后是炽亮的白光。 离尤向三人伸出手:“随我来。” 四人的身形被白光吞没。伴着吱呀一声响,这扇门缓慢地阖上。 但九猛然睁开眼睛。 头顶的水晶垂钻吊灯发出柔和的光,四壁的暗影落在大理石铺就的地板上,深浅斑驳。九凤坐在真皮沙发上,一身得体的宝蓝色套装,衬得身材窈窕如少女,让人越发猜不透她的真实年龄。 伊洲白t恤黑牛仔,一头短发精神得很。也不知从哪捣鼓出来一把吉他,他按住琴弦轻轻一拨。 但九龇牙。真心难听。 暗自吐槽了两句,她才把眼光投向那个靠在细雕书柜旁看书的年轻男人。 黑色衬衣黑色西装裤,勾勒出流畅结实的腰线和两条笔直的大长腿。他微微低着头,从修长的眉到线条优美的嘴唇,每一处都像是精细描绘的画。尤其挺拔鼻梁上还架着副金丝边框眼镜,更添了几分禁/欲的味道。 但九咽了口口水。心里直呼,妖孽。 她这时心里极度不平衡。 大家都是一起来的。凭什么你们都美得不要不要的,我却还是一只狗?! 为什么?! 第59章 狂狷新人【2】 a城的西街区有一条酒吧街。 整夜灯火通明,人流不断。是整个街区最乱最难管辖的街区。有时候仅仅是一个眼神不合拍,都能挑起一场械斗。更不用说那些隐匿于黑暗中,更见不得人的勾当和交易。 从大学城到这里要花上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但九穿着牛仔裤方格衬衣,黑长直配着张娃娃脸,气质有些不谙世事的干净。计程车大叔难得好心:“小姑娘,这么晚就不要去那种地方了啊。你没听说啊,前几天又从里头抬出一具尸体呢。” 他用了“又”这个字。但九勉强笑着:“谢谢大叔。我就进去找个人。找到就出来。” 但九进到“妖孽”里面,音乐声震耳欲聋。几道别有用意的眼光投过来,让她头皮一阵发麻。断断续续的口哨声和笑声响起来,笑容猥琐的男人挡住她的去路:“要和我喝一杯么?” 宽肥的手掌按在她的肩头,暧昧地揉搓。女孩冲他露齿一笑,抓住他的手,迅速转身。 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咚的一声。男人趴在地上不住惨叫。 挤在周围的年轻男女低呼几声,纷纷向后退。但九站着的地方空出好大一块。她顺势坐在吧台旁的高脚凳上。眼神从这些男女脸上逡巡而过,里头没有她要找的人。 她打算去卫生间找找看。说不定那小子已经喝高了,正趴在马桶边上狂吐呢。 正打算站起来,后面绕过来一双长臂,揽着她的肩往后面带。但九曲起手肘,耳畔却拂过一个夹带着浓浓酒精味的温热气息。 “凌染。” 秦楚是这样的。不喜欢叫她姐姐,直呼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叫她凌染。 爸妈在凌染十岁的时候离了婚。凌染跟了妈妈搬到a城,有□□年的时间没再见过秦楚。这段时间妈妈再婚,秦染变成了凌染,一家三口的生活平淡又幸福。凌染十九岁的时候,妈妈接到来自s城的电话。 前夫酗酒过度死亡。秦楚的奶奶不知道从哪得到凌染妈妈的电话,哀求她接收秦楚。 她心里清楚。当年凌染妈妈是想把两个孩子都带走的。是她和秦楚爷爷以性命软硬兼施,又拽着儿媳去法院打官司,才把秦楚抢了过来。可现在,丈夫和儿子在两年内相继去了,她身体又不好,已经没办法照顾秦楚。 思来想去,她只好打电话到a城。 凌染妈妈和丈夫商量了一下,然后在秋日的一个周末,坐上去s城的飞机。 两个小时后。 母女俩站在昔日的家前,有短暂的时间没有动作。 这里已经是计程车司机口中的老城区了。房屋拥挤,到处是违章建筑。狭窄昏暗的巷子,还有搭在竹竿上,湿哒哒往下滴水的衣服。凌染有些不确定这里是不是她曾经住到十岁的那个家。 记忆里每到盛夏,家家院墙上都会爬满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大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下象棋的,听广播的,边用扇子驱着蚊虫边聊天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跑啊闹啊,不知道是谁跌了一跤,躺在地上就哇哇地抹鼻子。 玩闹的时候,凌染总是把秦楚的手握得很紧。秦楚很笨,五岁了,走路依然跌跌撞撞的,白皙的手臂和腿上总是浮着青紫。他像株小小的向日葵,总是在凌染身边跑啊跑,糯声糯气地叫她姐姐。 她还沉浸在回忆里。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女孩勾着男孩子的脖子,和他激烈地接吻。男孩揉搓着她的腰,一只手慢慢下滑,手指头勾进她的裤子里。女孩脸颊通红,嘴巴里发出模糊的呻/吟。 凌染目瞪口呆。 妈妈显然淡定地多。她上前一步,口齿清晰:“楚楚。” 交缠在一起的两个人慢慢分开。男孩子抬起眼睛,看向站在巷子里的一对母女。 凌染妈妈穿着薄款大衣,脸上化了淡妆,再没有九年前背井离乡的落魄模样。穿着白球鞋的凌染站在她稍后方,休闲服,黑长直,一张娃娃脸很干净。她也像妈妈那样,轻轻唤了一声秦楚的小名。 秦楚长成了完全陌生的少年。 窄脸挺鼻,润泽鲜艳的嘴唇,漂亮的狐狸眼。是张很勾人的脸。 女孩子捂着脸跑了。秦楚靠在门边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们一会,才转身进了屋:“进来。” 客厅乱得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黑乎乎的沙发上还搭着女生的内/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让人脸红心跳的味道。 不用问。也知道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秦楚抽出一根烟点上。他眼下一片青黛,声音听起来沙沙的:“是奶奶打电话给你的吧。” 凌染妈妈要点头,少年却先一步开口了:“我不去。” “九年前你就不要我。现在又来装什么好人。” ……爸爸这边,竟然是这么对秦楚说的么? 凌染想解释,妈妈拉住他的手。少年叼着烟,胡乱套上一件皱巴巴的t恤:“我现在要出去。希望你们在我回来之前,离开我的家。” 秦楚走了。把门摔得哐当响。 妈妈站在客厅中央沉默了一会,然后弯下腰,收拾脏乱的衣物和垃圾。 凌染帮着收拾了一会。她在角落里找到一个衣架,忍着恶心把沙发上的内/裤挑起来,扔到垃圾桶里去。 客厅逐渐变得亮堂整齐。妈妈推开窗,风吹进来,那阵味道渐渐地褪了。 母女俩在客厅里坐着等秦楚。可是直到天黑,秦楚也没有回来。 冰箱都是空的。凌染站起来,揉揉瘪瘪的肚子:“刚来的时候,看见路口有家小超市。我去买点面包饮料回来。楚……秦楚回来,要是饿了,也可以吃点。” 在超市里挑挑拣拣买了满满一袋,凌染拎着,慢腾腾往来路走。走到巷子入口,看见老旧街灯下,站着几个少年。少年吸着烟,小声谈论着什么。 他们手里,都握着长条装的东西。 凌染看了一眼,正要拐进巷口,左手边却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三个女孩子围在秦楚身边,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 秦楚的脸垂着,看不清表情。 于此同时,凌染耳边传来一声短促的:“来了。” 她僵硬转过头。那几个少年踩灭烟头,把棍子之类的东西掩在身后,大踏步向这边走来。 凌染深吸一口气。 一大包吃的哗啦掉在地上。 她转身向着秦楚狂奔。大概是听到了急速接近的脚步声,秦楚缓慢抬起头。虽然黑眼圈很严重,但是那张脸仍然漂亮得惊人。 “让开!” 三个女孩子被凌染的一声吼吓得散开。凌染顺势扯住秦楚的手,拉着他狂跑。 身后响起一连串的喊声,什么“别跑”,“砍死你”,“敢动老子的女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 秦楚跑得漫不经心。凌染被他拖慢了速度,眼见着就被那帮人追上。 距离他们最近的少年已经举起木棍。 凌染急速转身。 完美无缺的回旋踢。少年痛呼。不知道下巴有没有脱臼。 凌染喘着气,冲着秦楚得意地笑:“姐姐厉害吧。” 少年歪着唇角,笑得痞气。他把她小小的手包在掌中,拉着她在大街小巷里奔跑。不一会就把那帮人甩得远远的,不见了。 两人站在拐角里,撑着膝盖直喘气。 第60章 狂狷新人【3】 男主和女主打怪。男主打赢了,累得满身是汗。女主得到奖励,拖他出去。然后过年那一天,男主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女主带他回家吃年夜饭。男主很感激女主,女主拿出系统说那就继续帮我打怪。这样到了第二年,女主和男主刚从系统里出来,女主要生了。 胖子抬头打量四周,好奇道:“这是哪儿?风景还挺好……” 话音未落,震耳欲聋的兽类吼声响起,震得脚底土地都隐隐颤抖。 “跑!分开跑!”但九推了胖子一把,自己向着反方向撒丫子狂奔。 吼声如雷鸣。有什么东西正往这边来。胖子也赶紧跑起来。可惜没跑几步就开始狂出汗。他撑膝喘了几口气,后脖颈那却吹过一阵腥气的凉风。 后背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胖子努力撑开眼缝,慢慢回过头去。 一个长满青色鬃毛的巨大脑袋。俩眼珠子跟灯笼似的,闪着暗幽幽的红光。还有那张大嘴,估计一口能吞下好几个自己这种体型的。胖子僵硬地移回视线,冲着女子背影悲愤大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子听到他喊话反而跑得更快。身形隐入丛林中,转瞬就看不见了。 胖子被冲击得目瞪口呆。他还是头回看见这么不讲义气的。憋住满肚火气,他哼哧哼哧狂吸了几口气,接着猛地窜起,一把揪住怪兽的鬃毛,顺势爬了上去。 怪兽摇晃脑袋,发出一串震天怒吼。胖子紧抓住鬃毛不放,舒展身体,像块牛皮糖一样紧贴在它脑袋上。 “身手不错啊!”本该跑远的女子不知为何折返回来,昂首兴奋问他道:“胖子你估摸自己干掉它不?” 本来就是个虚拟的游戏页面,但九才不用担心胖子的安危。大不了被怪兽吃了,然后任务失败直接移送出系统。 然而胖子的表现完全出乎她意料。 这个灵活的胖子……或许能解决掉这头怪兽也说不定呢。 胖子听到她一声声唤自己胖子,气得隐在肥肉下的青筋都暴出来:“那你好歹给我个趁手的家伙啊!赤手空拳谁干得过!” 啊对,要找家伙。但九四下张望。 顶着不同分值的蘑菇群在草丛里若隐若现。她犹豫了一下,举步靠近。 半透明的对话框在她面前展开。 “恭喜玩家,您将获得系统随机掉落的武器一件。”伴着机械的系统提示音,但九手里的蘑菇开始延展变形。 木质的握柄。流畅的线条。还有折射出冷硬光泽的金属表面。 但九看着手里的东西,嘴角不住抽搐。心想有总好过没有,于是用力向胖子掷了过去:“接住了嘿!” 胖子余光瞄见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物事飞过来,连忙空出一只手接住。 下一秒他挥舞着手里的锅铲暴怒道:“耍爷呢!” “你先凑合着用,我再去找找!”但九赶紧窜入蘑菇群,规避掉分值最大的,开始疯狂采摘。 对话框不断弹出展开,她统统点击确认。 菱花镜,茶壶,绣花鞋……竟然还有件连体式的泳衣。但九在里面挑挑拣拣,最后举起一个指甲刀:“……这个要么?看刀口还挺锋利的。” 胖子恨得咬牙。他为了维持平衡已经耗了太多力气,再这么耽搁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念及此,他运起臂力,将握柄对准怪兽的眼睛,尽全力刺了下去。 怪兽疼得大声嘶吼,疯狂摆动脑袋。与此同时,它头顶上方的血条开始缓慢消减。 从伤口滚落的血珠一落地就变成了金光闪闪的钱币。但九大喜,将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胖子,眼睛就是它的薄弱处!” 胖子一击得手,顿时信心大增,将一柄锅铲挥舞得虎虎生风。 到处都是金币落地的清脆声响。怪兽的嘶吼声渐渐微弱,血条也终于达到临界点。 嘭的一声。怪兽巨大的身体爆裂开。纷纷扬扬的金币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雨。 胖子仰躺着,浑身大汗淋漓,跟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这时近乎脱力,几乎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 眼前罩下一团黑影。女子把什么东西塞到他嘴里。 胖子愣住:“你给我吃什么?” “白毒伞菇。听说毒性很大。”女子笑得眉眼弯弯,很是亲切。 胖子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瞬间手脚都发了凉,恍如沉入冬夜的冰河中。他神情复杂,哑声吼道:“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分明是我救了你啊!” 突然白光大盛,连带女子在内的一切物事都被迅速吞没。 胖子猛然睁开眼睛。 淡味的香萦绕鼻尖。是他最喜欢的冰片香,有安神助眠的效用,离京城时挑挑拣拣,最终也就选了这点香片带上。胖子仰躺在厚软的织毯上,怔怔望着高耸的房梁。 ……回来了。 刚才所经历的,似乎只是一场梦。 女子灿烂的笑脸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看把你吓得,吃了毒蘑菇才能回来啊。不过你刚才吼我的样子真有点吓人呢。” 胖子沉默看着她,神情突然流露出一丝疲惫。他抬手遮住眼睛,轻声道:“走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好。我也觉得咱们只要组合在一起就不会有什么好事,还是不见面的好。”女子抓抓头发,憨憨一笑,“不过你能不能先给我找辆车,实在太多了,我搬不动。” 她的身后,整整齐齐码着十大袋的土豆。 胖子:“……” 蒸汽缭绕。胖子泡在浴桶里,手指搭在桶边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昏昏欲睡之际,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 老管家的声音模糊传来:“那姑娘让我带了五百钱给您。说是卖了土豆得的,和您各分一半。” 胖子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自己搏命换来的东西,统共只值这些钱。一时间觉得讽刺又悲凉,往事件件掠过脑海,最后都化作虚无的云烟,轻轻一吹就散了。 那些人没怎么为难莫桃莫盛。看时辰不早,还带小姐弟下馆子吃了碗阳春面。但九确认他们没事,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天色不早,姐弟仨取了衣裳便赶紧往家赶。 得知那么多金币只能买十袋土豆的瞬间,但九真的很想手撕了离尤。好在这一趟有惊无险,还得了几百钱,算是意外收获了。 又过了小半月,便到了腊月二十九。 这晚但九在梦境里又看到了熟人。不过这回来的不是伊洲,却是九凤婆婆。但九连声抱怨那坑到家的系统。婆婆被逗得直乐,半晌才想起正事:“怪不得今次让我来呢。估计是怕你气不过要揍他们。喔对了,伊洲忘了告诉你宿主是谁,我今次就是为这事来的。” “傅苍……”但九喃喃念道。 婆婆笑得慈祥:“是的,傅苍。不过你比较喜欢喊他胖子。” 但九:“……” 年三十。 姐弟仨一大早就起床了。但九给弟妹换上新衣裳,又仔细替他们梳了头。莫桃莫盛的五官本就生得好,稍微收拾一下,比之富户家的公子小姐都不逊色。 爹娘早就熬好鸡汤。但九小口喝着,忽然想起胖子的家。大得有些空荡,空气都比别处要清冷几分。 她搁下碗,匆匆出了门:“我去趟镇上,马上回来。” 镇上的商铺都关了门。石板路上几乎不见一个人。 啊。年三十了。都去家过年了。胖子慢腾腾逛着。天很冷,但是他不想回去。家里比外头冷。 他在傅家老宅里住了小半年,除了太过无聊结交几个酒肉朋友,算是规规矩矩没生过是非。他已经尽力表现得好,可是就算到了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爹也依然没松口让他回去。 看来他的确是伤了他老人家的心。 “你一人在街上干嘛呢?怎么不回家过年?”冷不防身后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女声。 胖子转过身。看到是但九,他眼神轻飘飘看向一边,看模样似乎懒得搭理她:“我说过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那我现在就是站在你跟前了。所以你是要打断我的腿,”但九站到他跟前,“还是要到我家去吃年夜饭?” 胖子一愣,然后把脸一偏:“不去。” “我家人多,很热闹的。” “……那也不去。哼。” 哟嚯,这傲娇的肉脸。 但九索性拉着他就走:“我家比不上你住的大宅子,又简陋又小。但是我娘的手艺很好喔,保证你吃了这回还想下回哈哈……对了村口有条很凶的大黑狗,你不要怕……” 胖子气呼呼地反驳:“爷才不怕。” 他甩开步子,哼哧哼哧地跟了上来。 …… “爹娘,多添一双筷子。”但九把胖子往屋里一推,“这我朋友。来咱家吃年夜饭。” 黑塔似的胖子往屋里一站,空间顿时显得局促许多。 小桃儿一拍手掌:“这不是那个差点被骗了二百两的胖子叔叔吗?” 莫盛也在旁附和:“没错,我还记得二姐吐了他一身呢。” 胖子:“……” 他不要吃什么年夜饭了!他要走!哼! 莫盛也在旁附和:“没错,我还记得二姐吐了他一身呢。” 胖子:“……” 他不要吃什么年夜饭了!他要走!哼! 第61章 狂狷新人【4】 众人顺着秦楚的视线看过来。四周变得很安静。 凌染打量着秦楚,心想他看起来过得挺不错。 站在她前面的人自动让出通道。她走到他面前,打开蛋糕盒。 小块的慕斯蛋糕。形状很不完美,巧克力粉也撒得不均匀。凌染小心翼翼地托着:“第一次做,所以不是很好看。楚楚,虽然晚了两个月,我还是想祝你生日快乐。” 贝斯手鼓手饶有兴趣地看着。秦楚这两天心情不好,已经骂走了好几个来投怀送抱的女生。 这姑娘可真是撞枪口上了。等着看吧,铁定是要出丑的了。 然而秦楚的反应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秦楚抱着吉他坐在高脚凳上,光打下来映照出他的侧脸轮廓。布娃娃一样长翘的睫毛半遮住眼睛,使得漂亮的狐狸眼骤然深邃许多。 他喉结滚动,按在琴弦上的手指颤了一下。 秦楚的不回应在凌染的意料之中。她单手托着那块丑丑的蛋糕,露出牙齿笑:“小子,知道先礼后兵是什么意思么。” 啪地一声。蛋糕准确无误地糊了秦楚一脸。凌染还隔着纸托大力揉了两下。秦楚拨开她的手,气急低吼:“你疯了么!” 他的脸和发梢都沾满乳黄色的蛋糕屑。模样看起来别提多狼狈。 凌染没说话,直接揪住他的衣领。一记直拳又快又狠,秦楚疼得背都弓起来。凌染根本不给缓冲的时间,反手就把他从台上拽下来。服务生还有些乱七八糟的要来拦她,她气势汹汹地吼:“这是我亲弟弟!关你屁事!” 凌染也就这张娃娃脸能骗骗人。她学了八年的跆拳道,身边都是帮大老爷们,能弱鸡到哪里去。她要是被惹急了,说的糙话能让小女生捂耳朵。也就大白这个傻子,一直把她当兔子护着。 酒吧乱成一团。口哨声此起彼伏。 常来“妖孽”的人都知道,秦楚是个打起架来不要命的狠角色。谁知道他姐姐比他还要暴力。秦楚也一反常态,收敛了所有的反叛和暴戾,就那样乖乖的,被他姐姐扯出了酒吧。 贝斯手捣捣鼓手:“你觉不觉得,秦楚他姐挺萌的。” 反差萌。 鼓手瞪起眼珠子:“m吧你。” 雨下得很大。经过的计程车都载着客。 秦楚脸上的蛋糕屑已经被雨水冲掉。他还是不愿意回去。他说那是凌染的家,不是他的家。姐弟俩在大雨中拉扯着,凌染好容易才控制住再把他修理一顿的冲动。 他态度很坚决。凌染只能退步。她想今天也算是大收获了,只要知道他在哪里,后面的事可以缓点来。 她心里还是气不过的。临走前伸手去搓他的脸:“一个男孩子化什么妆?瞧这眼线,粉底……化得跟鬼一样。” 秦楚又疼又恼,气得直咬牙。他把脸凑到凌染眼前:“你眼瞎了么?我又不是女人,化什么鬼妆!” 时隔两年不见,他又长高了。他那两排睫毛就跟小刷子似的,衬得眼廓幽深许多。漂亮得让人惊艳的脸。 凌染看着自己的干净的掌心,又抬头去看他的脸。视线对上的瞬间,秦楚迅速地撇过脸。 从这之后,凌染会时不时地来看秦楚。要么做些吃的带给他,要么就坐在人群中,安安静静地听他唱歌。她不知道秦楚唱歌原来是这么好听的。 乐队的贝斯手缠着秦楚要凌染的手机号。 秦楚看也不看他:“别打她主意。她有男朋友。” 凌染从没带赵业白来过酒吧。秦楚表示很满意。他不喜欢她的男朋友,很不喜欢。 时间线逐渐拉长。然后就到了现在,但九作为凌染,出现在这个梦境里。 她根本连那栋复式别墅都没逛完,就被一道风卷着送来了这里。她想要尽快搞定这个梦境回去的。有个小要求,想跟离尤商量。 但九很不喜欢酒吧的气味和喧闹。看到秦楚出现,她不由地皱了眉。他果然是喝高了。 好在他喝醉之后比较听话。她拉着他,穿过如织的人群,慢腾腾挪出“妖孽”。 秦楚醉得走路都有些跄踉。停在路口打车的时候,已经闭着眼睛半倚在她身上,一副随时都能睡着的样子。 但九叹口气。他是故意把自己灌醉的。 路口对面就有家连锁酒店。她把秦楚一条胳膊架在肩上,撑着他龟速移动。 但九要了个家庭套间。大厅的收银员像是刚来的,业务还不是很熟。开个房卡捣鼓了好一会。等待的时候,从电梯里走出一对男女,到柜台来退房。但九下意识地看了他们两眼。女的真心养眼。脸蛋清纯,身材火辣,嗲声嗲气地黏在男人身上,像软骨动物一样。 男人则是帽子大墨镜,这么热的天,还戴着副口罩。一张脸全被遮严实了,身上的衣服也松松垮垮的,看不出线索和来头。 但九盯着他的手腕看。 男人似乎觉察到她的视线。他把身体向里微侧,声音透过口罩闷闷地传出来:“有事吗?” 但九耸耸肩,笑着摇了摇头。 女人穿着低胸的蕾丝裙,一笑就波涛汹涌。她表情天真,眼神却直接得近似不礼貌。指着但九和秦楚,在男人耳旁低低说了句什么。 男人的表情藏在墨镜后面。他伸手拍拍女人的脑袋,姿势是很宠溺的。 房卡终于拿到手。但九扶着秦楚,慢慢绕过这对男女进电梯。经过男人身边,她闻到糅杂了木质和烟草气息的淡淡香水味。 但九把秦楚搬上床,已经累得汗流浃背。她简单冲了个澡出来,打开电脑连上酒店的wifi。 她订了两张飞往s城的机票。 今天傍晚她接到了秦楚的电话。他说:“奶奶快要不行了。你要不要和我回去看她?” 但九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凌妈。凌妈刚做完手术,身体和精神都不能受折腾。所以她来找秦楚,和他一起回s城。 手机呜呜地震动。是赵业白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感冒了,黏糊的,气息还有些不稳:“染染,你在哪里?” “在我弟弟这里呢。我明天要和他回趟老家。”但九问他,“你是不是生病了?” 赵业白笑了:“没有啊,大概是信号不好吧。时间不早了,你快点睡吧。” 他把手机拿开,按下挂断键。然后他对着跪在他腿间的女孩说:“宝贝,再含得用力点。” 但九定完机票,邮箱弹出来一封新邮件。 是盛天的hr发来的offer。 通知她周一上午去公司报到。 盛天,娱宗和景视是国内最大的三家经纪公司。景视资历最老,十几年里捧出来好几位影帝影后。盛天起步最晚,发展速度却不容小觑。就在不久之前,盛天力捧的男星郁延,在颇有影响力的国际电影节上斩获了最佳新人奖。身价立即以数倍暴涨。 今天是周五。周末两天时间应该够她来回a城了。但九关上电脑,把脑袋埋在枕头里,沉沉睡去。 她住的房间离浴室比较近。清晨六点,她被哗哗的水声吵醒。 但九揉着乱糟糟的头发打开门。正好浴室的门也被推开。秦楚的头发还在滴着水珠。他裸着上半身,只在腰间围了条浴巾。 第62章 狂狷新人【5】 秦楚的身材很不错。 但九想,上帝果然是不公平的。 秦楚被她看得很不自在。他一把拽下腰间的浴巾向她扔过去。她吓得赶紧捂住眼睛。 事后想起来,有一点丢脸,有一点可惜。 …… 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奶奶执意要回家。 她病得很重。但九和秦楚站在她床前的时候,她已经认不出他们了。秦楚拉起她的手贴在脸上,不停地喊她。 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奶奶皱眉,过了好一会才缓慢地笑起来:“楚楚回来啦。” 秦楚低着头,肩膀剧烈耸动。他哭得很压抑。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跌了一跤就嚎啕大哭的小孩。 奶奶是真的很开心。她握着秦楚的手,眉目都舒展开。 但九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老人突然把视线移到她身上来:“楚楚,这小丫头是谁啊?”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还有个孙女了。 秦楚顿了一下:“她是凌染。” “凌染……”老人露出苦思的表情,然后向但九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孩子,你多大啦?” “奶奶,我今年二十一了。”但九老老实实地回答。 奶奶点头,嘴角的笑慢慢扩大:“那就正好比楚楚大了三岁啊。女大三抱金砖,真好啊……” 但九觉得有些尴尬。她抬头看了看小姑。小姑把手放在脑袋边上比划了一个手势,又冲她摆摆手。但九于是没出声。她用指尖摩挲着腕上的手镯,只觉触感冰凉。 老人似乎想到什么。她摸索着枯瘦如柴的手腕,语气变得焦急:“楚楚,你看见我的镯子了么?你太奶奶给我的,她说让我以后留给秦家的媳妇……” 但九吃惊地看着奶奶。 她手忙脚乱地把镯子褪下来。秦楚却按住她的手。他的指尖细长,微有些粗糙,是常年弹吉他的手。 “拿着。它本来就是你的。”声音仍然是抖的,语气却不容置喙。 但九愣了一下。 秦楚会不会早就知道,这个镯子代表着什么意义。 她不敢再深想。 …… 秦家人丁单薄。因为秦楚爸爸的关系,这些年和邻居亲戚也已经久不来往。 葬礼办得简单。 小姑哭得很伤心。秦楚一直表情木然。 直到把奶奶的遗体送进火化间,他都没再掉泪。但九却越来越担心。他这样憋着,会出事的。果然当晚吃送别饭的时候,秦楚人就不见了。 但九四处找他。不在奶奶家,也不在老城区的家。正在着急的时候,手机响了。 “染染,你哪天回来?爸妈让你来家吃饭呢。”赵业白的声线依然很温暖。 但九想了一下:“我明天就回去。白天要去公司报到,所以晚上吧,晚上去和阿姨叔叔吃饭。” “好。你最近总是这样的神神秘秘的,回老家也不告诉我是什么事。看来要早点把证办了,牢牢拴住你才行呢。”赵业白在电话那头笑了,“染染,我们毕业后就马上结婚好不好?” “呃,回头再说吧。”但九有些卡壳,扯了两句就赶紧挂断电话。 刘海都被汗沾湿了,黏在额头上,痒痒的很难受。但九转过身。 然后就看到秦楚。脸上挂着彩,白t恤上有几道血印子。站在离她大概十步远的地方。他呼哧呼哧喘着气,眼眶通红。 “你去了哪里?是不是跟人打架了?”但九把手机放到口袋里,向他走过去。 秦楚却往后退:“不要过来。”动作有些笨拙。不知道是喝酒了,还是伤到腿了。但九找了他几乎一晚上,这时当然不会听他的。她向他伸出手:“跟我回家。” 秦楚躲着她的手。但九不耐烦了,走过去扯住他的手臂:“我还有事明天就要走,不能陪你给奶奶烧七了。你这几天收敛点,不要出去惹事。” 不自觉地就用了教训的口吻。 她知道他很难受,她也很想安慰他。但是关于那只镯子的事情,始终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 秦楚歪着嘴笑了:“惹事?难道别人打我,我就抱着脑袋不还手?凌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怪我。” “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喝酒抽烟打架,十五岁就和大我好几岁的女人做/爱。”他反手拉住她,“你以为每个人都能活得像你这么干净坦荡么?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想要活成这样。” 他气咻咻地笑:“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烂人。”狐狸眼里盛着细碎的光,灼热得让但九心慌,“我刚才就提醒过你了。是你自己要过来的。” 我已经给过你逃开的机会。是你自己要过来的。 第63章 狂狷新人【6】 但九冷笑:“你说自己没得选择,可是没人逼着你去喝酒抽烟玩女人吧?你要自甘堕落怪得了谁?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幸,可是不能拿它来充当堕落的借口。” “在凌爸出现之前,我和妈过得并不比你好。你以为我喜欢练跆拳道么?你以为我一次次地被摔倒的时候,不疼么?我也经历过很恶劣的事情,好一段时间都走不出来。可是生活就是这样,残酷又冷漠,你不想被它打败,就得变得强大。你说我活得干净坦荡,其实你看到的只是结果。其中的过程,只有我自己知道多辛苦。” “如果把自己糟糕的现状归咎于别人,那么秦楚,你不仅是个烂人,”她眼神轻蔑,“你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怂包。” 秦楚觉得自己被狠狠扇了几个耳光。但九说的这段话远比一顿饱揍来的冲击力更大。他所有自以为是的不满和憎恨,都被她无情地撕开,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傻逼。 看到男孩耷拉着肩膀,满脸的戾气彻底消散,但九见好就收,拉着他往回走:“就像你说的,关于你的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好好聊一聊。我也有些往事想要说给你听。” 秦楚低着头,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但九心想是不是自己刚才说的话太重了。她把语气调整得更柔和了些:“你不要把我刚才说的话放在心上啊。我也就是那么个意思。你长得帅,唱歌又好听,别人都羡慕我有你这样弟弟呢。” 她特意加重了弟弟的咬字。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得懂。 凌染是学跆拳道的,包包里不像其他女生放着小镜子化妆品,红花油创可贴什么的倒是不少。回到家但九就找出棉签和酒精给秦楚处理脸上的伤口。秦楚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不知道因为疼还是什么,微微皱着眉。 但九看着差不多了,把红花油往他手里一塞:“有瘀伤的地方自己推一推。我先睡觉了,明早还要赶飞机回去。” 她其实睡不着。 秦楚最后的那句话昭示了什么,她有些懂了,却又不敢懂。 还好他留了点余地。 有些事情是不能摊开说的,一说了,就是两败俱伤的下场。留着点余地,她就能装不知道,就能还是那个用拳头说话的凌染,就也还是秦楚的姐姐。 秦楚还是挺聪明的。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很久。五点她就起床洗漱,然后收拾行李。六点拖着行李箱出了门。 卧室的门一直关着。看来秦楚还没醒。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他打招呼。 …… 市中心的地皮寸土寸金。盛天的大楼就耸立其中。但九赶在十点之前到达前台。办理好入职手续后,描着红唇的hr打了个电话。然后她给了但九一个地址和一个手机号。 “郁延现在在h城拍戏。你到了那之后,打这个电话,会有人去接你的。” 但九仔细收好。走出盛天大楼已经快到12点。她在便利店买了点寿司卷填饱肚子,然后坐车回家。有凌爸忙前忙后照顾着,凌妈术后恢复得不错,脸上也有了些红润气色。 母女俩唠嗑的时间里,凌爸削了个苹果递过来。这些年他好像都是这样,默默地给予着,从不求回报。 “谢谢爸。”不是谢谢凌爸,是谢谢爸。 凌爸一愣。然后他扭过头拼命眨眼睛:“自家闺女,客气啥。” 但九回到自己房间。她把腕上的镯子褪下来,收进抽屉里锁好。手腕上空荡荡的,像是卸了一样重负,让但九觉得轻松了不少。困意跟着袭来,她趴在床上睡到傍晚才醒。 洗完澡出来,赵业白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了。他剃着板寸,一般人真难驾驭这发型,也就他有颜任性。 看到她出来,咧嘴灿烂一笑。 但九套了条连衣裙就出来了。半干的头发就随意披在肩上。赵业白揉揉她的脑袋,和凌爸凌妈招呼了一声,两人一同出了门。 赵家去年已经搬到了南三环里。赵业白也开始在他哥哥的公司里帮忙。他变得很忙。两人通电话的时间和频率有明显的缩减。更别提独处的时间了。 但九刚关上副驾驶的门,赵业白的脸就凑了过来。他呼吸粗重,手也开始乱摸。但九不慌不忙,一记肘击拐在他肚子上。在赵业白的惨叫声里,她淡定开口:“系上安全带。” 赵爸赵妈已经准备好一大桌吃的。赵业白的哥哥嫂子也在,他们也都是知道凌染的。就算是从小熟识的,但毕竟不是在自己家,但九尽量表现得落落大方又不失礼数。赵家人喜欢边聊天边吃饭。从空气质量聊到公司近况,又从菜市场说到赵业白和但九身上。 但九明白了,赵爸赵妈想催他们结婚了。 赵业白和凌染在一起好几年。双方的性格都已经磨合好,两家长辈也早就坐在一起通过气,按说也算水到渠成了。但九转过脸去看赵业白。半垂着眼睛,一副羞涩的模样。赵业白哈哈笑了两声,拉着她的手对爸妈说:“我跟染染已经说好了,毕业就去领证。也就一年不到的时间。所以爸妈不要着急哈,染染就是咱赵家的儿媳妇,没跑的。” 一家人都被他逗乐了。 但九没说话,也跟着其他人一起笑了。有赵业白挡着,能挡一年是一年。 赵业白送但九回家。经过酒店门口的时候赵业白减慢了车速,一脸大尾巴狼的表情。但九摸着他的肚子,深情款款地问:“还疼么?”赵业白吓得一哆嗦,赶紧踩油门。 回到家已经快十点。凌爸凌妈还在客厅等她。她狼吞虎咽喝了碗百合绿豆汤,直呼凌爸的手艺可以去开店了。凌爸很高兴,又钻进厨房去捣鼓吃的。她在赵家为了规矩好看,实际上根本没吃多少。凌爸做得几样小菜又清爽又入口,她两个腮帮子都塞得满满的。 像只花栗鼠。 凌爸对凌妈感慨:“你看咱家染染,吃相多有福气啊!” 某只花栗鼠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吞咽下嘴巴里的食物,跟爸妈说了明天要去h城的事情:“就是个实习助理,应该挺简单的。听说h城那边的小吃街很有名,等我先去探探路,然后带你们去哈。” 凌妈拍她:“真是。到哪去都惦记着吃。” 一家三口嘻嘻哈哈闹了一阵,看时间已经很晚,互道声晚安就各自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但九又起了个大早。大概是昨晚吃得太多,肚子一直咕噜噜地响着,胃也有点不舒服。她忍住这阵难受,跟爸妈打过招呼,拖着行李箱去打车。 这股难受劲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直到下了飞机也没好。但九弓着腰走出机场。 电话接通了。是个挺粗犷的男声:“新来的助理?”但九抬头。一个戴墨镜的黝黑汉子冲她晃了晃手机。 郁延的司机大宇,是个长相说话都挺憨厚的汉子。他帮但九把行李放进后备箱,肱二头肌把t恤绷得紧紧的。看样子不像是在健身房练出来的。 保姆车渐渐驶离大道,路旁的风景也被越来越葱郁的林木替代。山路越来越崎岖颠簸,但九被颠得脸色苍白。肚子也开始隐隐作痛。 车终于停下。但九慌不迭地跳下车。 前面稍远些的地方乌泱泱的一群人。有模糊的人声传来,应该是剧组在拍戏。但九这时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她拉住大宇哆哆嗦嗦地问:“厕所在哪?” 山里各方面配备都不齐全。厕所也是临时搭建的。男女都不分,就在里面安了个门栓。一推推不动,就知道里面有人了。 但九痛快地长舒一口气。 然而痛快之后她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没拿手纸。她的包还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意识到这点的但九如遭雷劈。 她试着呼唤大宇。然而大宇这时候已经坐在车里打盹了。 蹲到双腿已经麻木的时候,她终于听到缓慢靠近的脚步声。但九眼睛一亮,双手放在胸前做祈祷状。 “嗯。我知道了……好了乖……等我回去就……”来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是个低沉的男声。他用手推了一下门,见推不动,脚尖立即调转要走。 但九挣扎了一秒,果断叫住了他。 “嘿,哥们,有手纸吗?” 第64章 狂狷新人【7】 那人没说话,听脚步声是离开了。 但九彻底石化。 等到终于被解救出来,她已经蹲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古装扮相的女孩子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脸很青涩,看起来十*岁的模样。但九谢过她,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大宇蹲在车前边抽烟。看到她来,扔了烟头,抬脚碾了两下:“怎么去这么久?跟我来。”他领但九去了前面。山上的风景很好,浅云碧空,落叶成荫。大宇跟坐在折叠椅上的女人招呼了一声。女人点了头,然后抬头看但九。 女人很瘦,突出的锁骨像两把匕首。短头发,细挑的眉和眼睛,嘴唇薄削如纸。典型的女强人的样子。 她只浅浅看了但九一眼。但九却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像是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扒了衣服似的。 女人叼着烟,说话语速很快:“我是黄南,郁延的经纪人。你叫我黄姐或者南姐都行。你先在旁边看一会。郁延这条过了,今天也就收工了。晚上一起去吃个饭,跟郁延的化妆师和助理都认识一下。你们以后都要在一起工作的,所以尽快熟悉起来比较好。” 但九点头应下。黄南也不管她了,低头翻了会杂志,然后拿起手机到旁边打电话。 导演坐在监视器前面,左手拿着扩音器。 画面里是郁延的脸部特写。失了神的墨黑瞳仁,轻微颤抖的嘴。风拂起他的发,遮住微微泛红的眼角。 没有一句台词。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呐喊。他只是用湿润的眼睛看着你,你就会不由自主地难过起来,就会觉得让他哭是不能原谅的罪过。 郁延的脸本来就很好看,古装扮相更是有种脱俗出尘的温润气质。白袍飘逸,墨发如流云,独立在这重叠苍翠之中,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神祗。 没有ng一条过。导演很满意,大手一挥,收工。 正好黄南也打完电话了。她领但九到郁延跟前。剧组的化妆师正在给他摘头套卸妆。他底子好,上的妆也薄。素颜的样子基本没差。黄南介绍说:“新来的实习助理。杭鸿飞亲自面试的,听他说综合能力挺不错。” 郁延揉着眉头,很疲惫的样子。声音也是低沉的:“我知道了。” 但九听到这声音,头皮一麻。 黄南弯下腰,在郁延耳边低声说:“别老端着脸。前面已经作跑两个实习助理了,杭鸿飞好容易给你留个了尖子生,你可别又作妖了。” 郁延无奈:“你知道什么。”不过黄南的话他总是要听的。他转过脸,眼神大概掠过但九,向她伸出手:“你好,我是郁延。今后合作愉快。” 但九磨磨蹭蹭地握住,硬着头皮开口:“我是凌染。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多多指教。” 郁延肯定也听出她的声音了。他眼底晕了丝笑:“后面要到手纸了么?” 他笑起来又是不一样的味道。晃得化妆师都有些乱了手脚。但九却听出了当中意味明显的戏谑。 她蹲了半个小时,出来的时候走路都打晃。不帮忙就算了,这家伙竟然还笑话她。 但九也笑了:“没有。用手解决的。”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郁延像被雷劈了一样,赶紧把手抖开。刷刷抽了好几张湿巾纸,仔细揩净每一根手指。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指甲圆润又整齐。但九想,这样好看的手,不知道会不会弹吉他。 剧组包的酒店旁边就有一家徽菜馆。清蒸石鸡,杨梅丸子,菊花鱼等等,大盘小碟的摆了一大桌。除了郁延,其他人都到齐了。不停往脸上喷保湿水的是郁延的化妆师ryan。看起来年龄不大,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笑的时候会用手遮嘴巴,比淑女还淑女。戴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瘦高个是助理高意,听说郁延刚开始进入圈子,就是他在旁边帮着协调打理的。另外的大宇和黄南都已经见过。 几杯啤酒下肚,脸红了,话多了,气氛也渐渐热络起来。高意看了下时间:“郁延这是不打算来了?” 黄南挑起眉:“他怎么会来。宋宋不是还没走么。” 高意摇头:“郁延也是,跟着她胡闹。这要是让狗仔拍到,可又得有的忙了。” ryan嗤了一声,没说话。 第65章 狂狷新人【8】 但九和黄南几人回到酒店。郁延房间的门半开着,传出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黄南推开门走进去。但九停顿了两秒,跟在其他人后面,进去后顺手关上门。 郁延穿着烟灰色的衬衣,脖颈很修长。应该是刚洗过澡,湿漉漉的头发搭在额前,整张脸的线条都显得柔和许多。 他轻抿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回桌上。 穿着高腰热裤的女孩子像猫一样蜷在沙发里。手里捧着平板电脑,像是在玩游戏。听到脚步声,把脸抬起来。她用很熟稔的口气和黄南打招呼。黄南点了一根烟,笑着问她晚上吃了什么。 她挑起薄唇,眼神却有些不耐烦。女孩子毫无所觉,拉住她的胳膊抱怨菜不好吃又油腻。黄南偶尔点头,基本不开口。 女孩子扬起美丽的脸,问郁延:“对吧,郁延?” 郁延没回答。他过来拉住女孩子的手,柔声说:“宋宋,已经很晚了。你回自己的酒店睡觉好不好?” 他有着飞扬的眉宇和墨黑的眼睛。不说话的时候,有种生人勿近的距离感。但是现在,他俯下脸,墨色的眉目里都是温柔。 女孩子嘟起嘴,一脸的小委屈:“人家特意飞过来陪你的。你都不陪我,现在还要赶我走。” 郁延还没说话,黄南先把话接了过去:“郁延已经连着拍了好几场夜戏了。今天收工早,就让他好好补个觉。宋宋乖。等拍完这部戏我就让杭鸿飞给他排个假,让他带你去欧洲好好玩几天。” 宋宋的眼睛一亮。美丽的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 但九心里清楚。黄南是在哄宋宋呢。郁延刚拿了奖,风头正劲,正是组合资源筹络人脉的时候。要是能利用好这个时间点,绝对能让郁延的身价再翻个倍数。所以拍完这部戏之后,不要说什么假期什么欧洲游了,郁延指不定比现在还要忙呢。 宋宋磨蹭了一会,依依不舍地向郁延告别。她经过但九,突然又倒退回来。但九抬起眼睛和她对视,礼貌微笑。宋宋应该是认出她了。 “郁延,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酒店碰到一个女生。她把男孩灌醉了,然后带到酒店开房。”宋宋指着但九,兴奋地大呼小叫,“好像就是她哎。” 黄南呛得咳了两声。 但九嘴角抽搐:“……那男孩是我亲弟弟。他喝醉了,又不想回家,所以我扶他去酒店休息一会。” 宋宋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然后抿起饱满的红唇灿烂地笑:“这样啊。不过你们姐弟长得真不像。你弟弟好帅的。” 初次相遇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天真的表情,眼神和说的话却很不礼貌。 现在也是。 但九笑笑:“你也很漂亮。” 宋宋终于走了。黄南让但九他们先出去。 隔着门依然能听到黄南暴走发飙的声音。但九其实很理解。刚才吃饭的时候听高意说了,郁延虽然获了奖,但在国内还没有可以称为代表作的作品,也远没有到大红大紫的程度。好在知名度打开了。只要借着这股东风,把握好定位,争取到更好的资源,不愁郁延不会红。 黄南带了郁延五年,总算熬出了一点头。她现在正准备施展手脚大干一番,所以绝不允许有任何外来因素的侵扰和破坏。宋宋今天跑到h城来,她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心里火得不得了。竞争对手娱宗和景视可都虎视眈眈着呢,就盼着郁延这边出点绯闻和乱子呢。 这两家公司别的不怎么样,落井下石推波助澜的本事比谁都强。 郁延心里应该也是清楚的。但是他还是由着她胡闹。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任何差错都不能有……你以为你走到今天是凭你一个人么……郁延你是脑残么……”黄南的话传出来,站在门外的四个人都沉默了。 始终没有听到郁延说话。 门被大力拉开。黄南站在门口,表情已经恢复平静。她叼着烟,拿着zippo的手有些抖。低头狠狠吸了一口,她的眼神越过ryan,看向但九:“他让你进去。” 但九点头。 她有随手关门的习惯。把外界和自己所处的空间隔离开,让她能更加集中注意力。 郁延坐着,胳膊抵着沙发,指尖揉着眉头。对着宋宋的温柔宠溺已经不见了,他眉眼间有冷锐,还有高傲。 那块patekphilippe就被他随意摆在桌上。 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但九就注意到他手腕的这块表。戴着几十万的表,出入平价的连锁酒店,因着这违和感,她就不由地瞄了两眼。她还记得那时候他满是戒备地问她:“有事吗?” “你在酒店看见我的事情,不要告诉黄南。” 不是请求,而是带了些命令的语气。要是刚刚开始工作的新人,被这样冷酷的语气一吓,应该立即就会答应下来吧。不过但九可不在其列。 她昂起下巴:“为什么?” 郁延显然没料到她会提问。他怔了一下,眉皱得更深:“没有为什么。” “那好。”但九点头,转身作势要走,“我去问黄姐。” 郁延挡住她。他很高,但九只到他的胸口。她向后退两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才仰起脸看他。郁延显然是有些生气了,语气更加冷:“你是在威胁我么?” 但九才不怕他。今天下午的时候她还捉弄过他。他吃瘪的样子可比现在可爱多了。 “明早六点起床,有两场戏要拍。下午有半天的空闲时光,黄姐建议你留在酒店熟悉剧本。后天上午要飞a城拍qs的杂志内页,如果顺利的话,中午应该能赶得回来。”但九合上笔记本,公事公办的脸。 郁延被她弄得莫名其妙。上一秒还威胁他来着,下一秒就规规矩矩地跟他通报行程。他焦躁地一挥手:“知道了。你走吧。” 但九点头。拉开门的时候,她停下来对他说:“比起命令我,你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你的女朋友,让她不要在黄姐面前说漏嘴?” …… 郁延的演技的确很好。 酒入愁肠,千回百转,最后都凝成眉间化不开的愁。一只纤纤素手按住他肩头。他酒醉半酣,神情茫然,将女子看成了心上人。于是两道身影纠缠在榻上。女子伸手抱住他。他颤抖地吻她的嘴。 又是酒后乱性的狗血戏码。偏偏被男女主演绎得唯美至极。但九百无聊赖地翻着剧本。竟然让她猜对了,郁延演的果然是个神仙。因为在天上待得太无聊,就下凡做了回凡人,经历了一场轮回。他做凡人的时候,遇见一个女子。两人和美相守到终老。他回到天上之后仍对女子念念不忘,去阎王那里打听她托生之处。翻遍阎罗殿,却没有她的生死簿。他不死心,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终于在经年之后,找到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女子也对他一见钟情。两人缱绻情深,躲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小狐狸却哭了。 但九看到这里就啪地一下合上了。不用想也知道剧情发展了。她最讨厌这种故事。分明一句话就能表明心意,非要遮遮掩掩,搞到彼此都穷途末路。 电话响了。屏幕上闪烁着“大白”两个字。 接起来。赵业白在电话里说:“染染,爸妈给我们买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你哪天有空我带你看看。” 但九想了想,说:“今天下午比较空。不知道能不能请到假。等我电话吧。” 赵业白的笑声很轻快:“好。” 第66章 狂狷新人【9】 但九去和黄南请假。黄南答应得很爽快:“行。记得明早八点前赶到sq的摄影棚。” 但九应下了。大宇愁眉苦脸地走过来,说宋宋又在那作妖呢。知道郁延有半天假,撺掇他陪她去市区玩。 黄南头疼地抓头。 但九不懂。黄南为什么要对宋宋那么客气。她都敢骂郁延是脑残,但是当着宋宋的面,她笑得那么亲切,还问宋宋晚上吃了什么。 但九想,或许应该去查一下这个宋宋的身家背景。 这里没她什么事,她拿起包包,打了声招呼走开。 回到a城的时候已经过了三点。赵业白开车来接她。他大概是从公司出来的,穿着白衬衣黑西裤,已经是职场人的样子。但九摸摸他毛茸茸的寸头,笑着说:“还是你穿t恤短裤的样子比较顺眼。” 赵业白挤挤眼睛:“相信我。我不穿的样子会更顺眼。” “专心开车。”但九把头偏过去看窗外的风景。 新房买在北三环。三室两厅,已经装修好。是现代的简约风格。浅灰色的地砖和白色的沙发,木质纹理的橱柜,还有超大超软的床垫。但九打心眼里喜欢。她想回去之后就问问离尤,能不能把她的房间也弄成这种风格。 她美滋滋地想着,冷不防赵业白抱住她的腰,一把给扔到了床上。他压着她,嗓音沙哑,身体发烫:“我们都要结婚了,你就给我吧。凌染,这都什么社会了,你怎么还这么保守?其他女孩子都不像你这样的。” 但九知道凌染有心理阴影。她和凌妈刚搬到a城的时候,遇到过很不好的事情。 赵业白力气很大,但九挣脱不了。她只能用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你说其他女孩子都不像我这样?难道你认识这样的女孩?” 赵业白的身体一僵。他咧嘴笑:“怎么可能认识。我就打个比方而已。” 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赵业白拿起来,按下挂断键。他在但九脸颊上亲了一口:“等我一下。我去接个客户的电话。” 厕所的隔音很好。但九站在门前只能听到模糊的人声。 没有什么客户的电话,要躲到厕所里面接的。赵业白有猫腻。 赵业白接完电话,但九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等他。她心无芥蒂的样子,让他很快放松下来。他掏出一把钥匙给她:“客户那头约我谈合同,我现在就要赶过去。这是房子的钥匙,你拿着。” 但九接过,表情甜美:“好。” 她没让赵业白送她回家,在路口分手后,她去坐803。有老人上了车,她要让座,老人拍拍她肩膀:“我就两站路。你坐你坐。”但九笑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秦楚。 不知道是不是信号的原因,秦楚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 他还在s城。 他说大概还要几天才会回去。老城区的房子,奶奶的房子,都要处理。 但九说:“回来的话,顺便来看看妈妈和凌爸吧。妈妈前不久做了胆切除,凌爸也经常问起你的情况。他们都很想你。” 秦楚沉默了两秒,然后问:“那你呢?” 但九顿住。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模糊得很。但九能想象到他歪着唇角笑的样子。然后通话就被挂断了。 家里没人。但九在门口等了一会,凌爸和妈妈才拎着菜到家。周末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去超市或者菜市场,挑挑拣拣日常所需,顺便说些家常话。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十几年,感情依然很好。 看到女儿回来,老俩口很高兴。凌爸在厨房忙活着,但九和妈妈说了一会话,然后跑过来帮忙择菜。凌爸做红烧鱼,先搁了一勺油,再用葱姜蒜爆香。鱼身两面都煎得金黄,然后用老抽浇上去,呲啦一声响。 但九光是闻着香味就觉得饿了。等到菜全上桌,她也不客气,先夹了块糖醋里脊包进嘴巴里。 隔天。sq的摄影棚。 sq是国内顶级的时尚杂志。但九翻着精美的铜版纸,心想黄南果然够给力。 郁延总共换了三套衣服。清爽的白衬衫,干练的职业装,还有酷酷的机车装。摄影师不停地按下快门。 但九喜欢他把额头露出来的样子。眉目清晰深刻,让人几乎移不开眼。 郁延天生就该是吃这碗饭的。他站在灯光下的样子,熠熠夺目,其他人和物瞬间都成了背景。 下午回到h城。 导演找黄南过去,说是临时加入一个新人,有几场戏要重拍。导演赔着笑脸,表情显然地为难。黄南倒是能理解。拍戏要钱要拉赞助,那些金主要塞个把干妹妹干女儿进来,哪能拒绝得了。 黄南点头,表示先要跟郁延沟通一下。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她就让但九去酒店找他。 郁延房间的门依然微微敞开着。他似乎没有随手关门的习惯。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手机则放在外面的桌子上。但九坐下来等他。然后看见衣柜底下,露出一截黑乎乎的东西。 郁延从浴室出来,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然后他看见但九站在衣柜前,指尖挑着一条破了的黑丝,表情若有所思。 但九抬起头看他:“宋宋的?” 郁延楞了一下,然后坚决摇头:“不是。” “喔?那就是你的咯。”但九挑眉,“看不出啊,你竟然有这种嗜好啊。” 郁延脸红了。 第67章 狂狷新人【9】 郁延事后回想起来,仍觉得匪夷所思。但九并没有质问他的立场,他也没有回答的必要。 然而他还是回答了。而且还答得很认真。 整个下午他都在生闷气。自己好像又落把柄在这女人手里了。 心情不好,工作效率也差。一场和女主初见的戏来来回回ng了三四次。这场戏是重拍的。原本应该是男女主在人群中的惊鸿一瞥,现在要临时加个女主的妹妹进来,台词对话也要相应作出调整。女主妹妹就是某个金主“推荐”进来的新人,典型的整容过度脸,笑起来嘴都是僵的。 戏里头正是临近春节的时候。古镇街头架起高高的镂空竹桥,竹桥正中间缀着个大大的“春”字,四周再用一个个大红灯笼联结起来,很是烘托气氛。街头上人头攒动。看杂耍的围成一个圈,杂货摊前挑拣还价的也不少。小娃娃坐在爹爹的肩膀上,好奇地左看看右瞧瞧。就是在这样喧闹的街市上,男女主相遇了。 眼神对上的瞬间,双方都愣住。白袍男子站在桥下,直到女子的身影隐没在人群里,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然后低下头,嘴角噙着一丝怅然若失的微笑。 镜头切换,郁延的脸部特写。导演副导演都盯着监视器。没有人看到悬在他头顶上方的“春”字倾斜了一下。又一下。 面积硕大的方形木板。红漆做底,正中间用黑色勾出一个大大的“春”字。 黄南和南视tv的导演在电话里扯着皮:“……我会尽量协调好时间,你们那边的节目流程也要……” 前面突然传来一迭声的尖叫。 黄南诧异地抬起眼睛。然后她扔掉嘴巴里的卡碧,踩着恨天高飞快跑过去。 木板砸到背上发出咚的一声。但九疼得闷哼。她把脸埋在郁延的颈窝,深呼吸,然后低声问他:“没事吧?” 郁延撑住她。他皱着眉头,脸色有些发白:“没事。” 说话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跑过来了。黄南扒拉开前面的人,看到郁延没事先松了一口气,然后她回头喊大宇:“特么一天到晚就知道躲在车里睡睡睡!快过来送凌染去医院!” 但九趴在大宇背上,听到黄南中气十足地喊导演,她不由地笑了。开启战斗模式的黄南,导演不一定能招架得住。 乱哄哄的人声中,响起一道尖利的哭声。演女主妹妹的新人对着手机哭:“这是什么破剧组啊……都差点弄出人命了啦。我不要演了啦,我要你现在就接我回去!” 小县城的医院设备不齐全,大宇直接把车开上了高速公路。他转过头担心地看但九:“怎么样?疼得厉害不?这要是砸成血气胸可就麻烦了。” 但九微笑:“还扛得住。” 一套透视检查做下来,果然和但九预期的那样,没有血气胸也没有骨折,就是后肩背部的软组织挫伤。医生让但九少活动,多吃些含有蛋白质的食物,然后开了内服和外用的药。 但九坐在医疗椅上等大宇买药回来。 她要保护郁延,但也不会把自己的命搭上去。她懂得掂量和分寸。现在这个结果,算是在她的预料中。 手机响了。是黄南打来的。但九告诉她除了活动受限制和疼,其他没什么大碍:“对了黄姐,医生给了开了三个月的病假单,但是我不想回去。回去让我爸妈看见了,他们会难受的。我想就待在剧组里。”她笑了两声,“当然短时间内是帮不了什么忙了。你看可以么?” 她这也算工伤了。她现在提这个不算要求的要求,黄南没理由不答应。 挂断电话没多久,手机又响了。郁延打电话过来倒是有些出乎但九的意料。她等手机响了一会,才接起来。 郁延那头很安静。剧组提前收工,他已经回到酒店。他在电话那头闷闷地问:“你怎么样?” “还行。就是疼。就跟把脚趾头磕在凳子上似的,头皮都揪起来的那种疼。” 郁延沉默了一会,然后说:“谢……” 但九没等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她不要他的谢谢,她就是要他欠她一个人情。 晚上回到酒店房间,一波又一波的人来看她。但九心里明白,今天这事要不是和郁延有关,谁会来关心她一个小助理伤得怎么样。只是一群人围在她床前叽叽喳喳,闹得她头疼。最后还是黄南出面才把他们哄走的。 虽然抹了药膏,肩背还是又烫又疼。但九趴在床上唉声叹气。然后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郁延站在床前,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面。分明是闲适的姿态,表情却有些局促。 但九开口打破尴尬的沉默:“桌子上有巧克力。剥一块给我。” 她是为了他才受伤的,这点小要求真不算过分。郁延端着张脸,剥包装纸的动作倒挺利落。他把巧克力递到但九嘴边。 但九包在嘴里嚼了两下,然后问他:“宋宋呢?” 第68章 狂狷新人【11】 “她回学校了。”郁延答得很简洁,他皱着眉,“你好像很在意她。” 但九笑了:“就觉得她挺可爱的。啊对了,你走的时候帮我把房门带上。” 郁延的戏份到目前为止才完成三分之一,估计还得在h城停留两个月左右。估摸到那时伤也应该好得差不多了。但九趴在床上回想起白天的事,嘴角慢慢勾出一抹笑。那木板不是一下子掉下来的,她其实只要站在原地提醒一声就行,完全没必要跑过去的。她这么做,当然是出自自己的私心。 明星和助理,服务和被服务,她和郁延一开始就不是对等的关系。再经过前两次事件,郁延对她的态度已经由冷漠转为提防了。这当然不是个好现象。 现在挨了这一下,首先是缓和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至于接下来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大宇把医生叮嘱的事项都记下来了,第二天就端着一锅骨头汤来给但九。但九尝了一口就放下勺子。她的嘴和胃都被凌爸养刁了。这汤色泽浑浊,味道明显是用鸡精调出来的。她问大宇价钱,知道他这是被坑了。然后她套上拖鞋,尽量不牵扯到背后伤处,慢腾腾走出房间。 塞了点钱给酒店后厨,选了几块缀着肉的棒骨,用刀背拍开,和切成大块的冬瓜一起下锅。武火两个小时,再文火一个小时,冬瓜和肉都融到汤里面,只搁了点盐也香气四溢。 但九尝了下味道,比之凌爸做的还有些不足,但总算能入口了。 她和大宇坐在餐厅喝汤。期间大宇接了个电话。不一会高意和ryan来了,离着还有几步就嚷嚷说好香。再然后黄南和郁延也来了。郁延很挑食,因为吃不惯剧组的饭已经明显瘦了一圈。现在他坐在但九对面,一勺汤入口之后,眉头都舒展开。 晚上微信群组聊天。高意打趣说这次招助理可真是招到宝了。但九发了个害羞的表情过去:“其实都是大厨做的,我就告诉他个大概步骤。味道还行,但比起我爸做的,还是差了那么点味道。” 大宇马上回复:“真想尝尝凌爸爸的手艺。” 但九:“可以啊。等回到a城,找个时间去我家聚聚。” 底下立即跟了一排的剪刀手。最下面的那个剪刀手,是郁延发的。 虽然养伤期间不用像之前那样跑来跑去的,但是接接电话确认一下行程安排之类的事情还是可以做做的。半个月后,黄南终于和南视tv敲定郁延的综艺首秀。国内的王牌综艺,还是专场。很棒的平台。 去d城录节目之前,黄南已经和几家媒体打好招呼。但九也和粉丝后援会的会长商议好应援的相关事宜。下了飞机后,饶是但九已经有一定心理准备,也被眼前的拥挤和混乱程度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机场出动保安维持秩序。举着灯牌条幅礼物的小女生们疯狂呼喊着郁延。但九觉得耳膜都被震得发疼。黄南老是敲打郁延说他在国内根本没什么知名度,可是瞧这阵仗,这还叫没什么知名度么。 人群里突然又传出几声尖叫。一个女生被挤得跌倒。后面的人又拥上来,女生的眼镜都被推得掉在地上。但九把笔记本放进口袋里,伸手拉起她。这个动作牵扯到肩背,有些疼。 “注意安全。”她把眼镜拿给小女生,顺手替她捋顺乱蓬蓬的刘海。 然后她回到黄南身边。黄南正在打电话给南视,问来接他们的人到了没有。她在旁边听着,冷不防被身后的保安碰到背,当下疼得缩了缩肩膀。这时候有人拉住她的胳膊,轻轻一带。 郁延很高,将近一米九。他今天穿了墨蓝色的修身西装,更显得肩宽腿长。但九走在他身后,闻到糅杂了烟草和木质气息的香水味。 好容易出了机场,南视的人和车都在等着。 但九坐上车后终于松了口气。司机踩下油门,直奔南视大厦。 re稿,吃饭,化妆,准备上台。 导演轻声喊,三,二,一。 郁延站在追光下。漆黑的头发和瞳仁,嘴角勾一抹笑意,嗓音磁性迷人。 但九站在舞台后面看着。ryan却来拉她的手:“凌染你上热门榜了哎!” 微博热门榜的第一位是郁延来南视录节目的消息。紧跟在这条下面的,就是她的视频。 第69章 狂狷新人【12】 其实就是她把小女生扶起来的那段视频。点赞数已经破了十万。视频下面的评论也是一排溜的“郁延的新助理。简直男友力max!”“语气好宠溺怎么破!”“我也好想被摸头!” 近一段时间频出助理圈打人事件的报道。但九的举手之劳,意料外地获得许多关注。 ryan遮着嘴打趣她:“凌染你这是要红了啊。”但九耸肩,也跟着笑了。 录制到凌晨才结束。稍作停留之后,又要坐第一班飞机飞回h城拍戏。郁延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ryan就蹲在他身前,用棉签沾了卸妆水给他卸妆。黄南在打电话给杭鸿飞。高意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但九划开锁屏,想打电话给秦楚,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看看。按照秦楚的作息习惯,他这时候应该还没睡。可是电话意外地没人接。 车到了机场。但九拖着行李箱走在后面。她看见郁延偏头对高意说了句什么,高意就笑了,转身过来帮她拿行李箱。她抬起头,郁延淡淡看了她一眼,漂亮的丹凤眼下浮着微微的青。他在飞机上也没睡觉。今天一整天都是他的戏份,他要抓紧时间背台词。 在h城已经待了一个多月。昼夜温差逐渐拉大,但九三不五时就让后厨做些去秋燥的吃的,有凌爸在电话里的指导,质量有保证。一段时间过去了,连黄南都胖了几斤。这天她照例用保温桶盛了汤留给郁延。刚要回房间却接到ryan的电话。ryan吞吞吐吐的,好半天之后才语气纠结地让她去看微博。 上了热门榜之后,她的微博粉丝数在一夜之间涨到了几十万,还有小女生为她创建了贴吧。她的一些生活照陆陆续续地被传上来。机场的抓拍,在跆拳道馆练习的照片,还有就是她和赵业白的合影。 赵业白的照片被扒出来的当晚,群组里的人都来调侃但九。说她心大,放着这么帅的男朋友在a城,也不担心什么的。但九就发了个吐舌头的表情过去:“不怕。” 但九点开微博。最近一条微博下面的评论已经炸开。粉丝们或义愤填膺或小心翼翼地安慰。 贴吧里扒出赵业白和女生多次进出酒店的照片。 手机嗡嗡振动。是赵业白打过来的。但九接起来。 电话接通了,彼此却都沉默着。好久之后赵业白才开口:“染染,我……” “我们分手吧。赵业白。”但九语气平静,“毕竟在一起七年,希望我们能好聚好散。也希望你能跟叔叔阿姨解释清楚我们分手的原因。” 赵业白哭着:“我不要和你分手。我和她只是玩玩的。我只爱你……” 但九轻声笑:“你劈腿之前,就应该预想到今天这样的结果。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也明知道这样做会伤害我,可是你还是做了。赵业白,你所谓的爱,真让我觉得恶心。” 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赵业白再打电话进来,她直接关机。 晚上的风有点大。她沿着酒店前面的人行道慢慢地走。黑色保姆车经过,车窗摇下来,大宇对她喊:“小凌你在这干嘛呢?” “我就出来走走。今晚不是要拍夜戏么?怎么提前把车开出来了?” 大宇叹气:“还不是宋宋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在市区的酒吧喝醉了,打电话过来嚷嚷着要郁延去接。”郁延在拍戏,电话是黄南接的。她没声张,只让大宇开车去接人。 但九想了想,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走吧。我和你一起去。” 找到酒吧里面,绕过一拨拨的妖魔鬼怪,终于看到被好几个男人围在中间的宋宋。宋宋明显已经喝高了,她似乎想要推开那些游走在她身上的咸猪手,手却被男人攥住,暧昧地揉捏。 大宇骂骂咧咧地推开他们:“你们干嘛呢?手都给我放老实点。”但九跑过去扶住摇摇晃晃的宋宋。宋宋睁开眼睛看着她,然后抿起红唇嫣然一笑。她抬起头,对那几个男人说:“带我走。我不认识他们。” 男人们已经打算走开,听到这句邀请后,互看了几眼,又围了过来。 “而且呢,如果你们能搞定这个大个子,就能把我们都带走喔。”她捏着但九的下巴,指甲上的水钻闪着刺目的光,“怎么样?她长得还不错吧?” 第70章 狂狷新人【13】 但九坐在小吃摊里吃馄饨。咸蛋黄肉馅,个大皮薄,汤头也清亮,上头飘着嫩绿的葱花。趁热咬一口,咸鲜味美。但九真心诚意地竖起大拇指,让大爷再打包几份。等着馄饨出锅的时间里,她把手机拿出来,开机。 这里和酒店就隔着一站的距离。她让大宇先带宋宋回去,自己则沿着马路牙子慢慢走。然后意外地看到了这家馄饨摊子。馄饨也是意外的超级好吃。 刚开机,手机就响起来。郁延问她:“你在哪?” 小吃摊就在马路边上。正好一辆车经过。但九抬眼看了看四周:“我在酒店前面的小吃摊上。汤你喝了没?我还打包了几份馄饨,等我回去……” 车驶过去。 马路对面站着郁延。但九愣了一下,然后向他招手。 郁延腿长,没几步就走到她跟前。 他脸上的妆还没卸。长眉斜飞入鬓,眼尾微微上挑,挺直的鼻润泽的唇,这样的俊美。 可是眼底和嗓音含着明显的怒气:“大宇受伤了,宋宋也吓得一直哭,她告诉我是你先跟对方动的手,今晚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全都是因为你。你记住,做好助理的工作,以后不要再插手宋宋的事情。” 但九低着头:“嗯。我记住了。” 大爷瞥一眼郁延,然后小声地提醒但九:“姑娘啊,都打包好了。”但九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脸:“好。” 她拎着几份馄饨,一边往酒店走一边打电话给大宇:“大宇哥你的胳膊没事吧?” “没事。不过是让瓶渣划了道口子,现在血已经止住啦。你怎么样?那几个家伙真不算男人,连小姑娘都下得了狠手。” “我啊,我挺好的。我刚在外面吃了馄饨,给你也带了一份喔。” 但九推开转门,看到站在大厅的黄南和ryan。两个人都是一脸焦急。她赶紧把脸低下来。 看到郁延和但九一前一后地回来了,黄南立即松了口气。郁延冷着脸,不看他们,径自往电梯里走。电梯即将闭合的前一瞬,他听到ryan说:“天呐。凌染你的脸怎么啦?” 大厅灯光明亮如昼,但九再怎么躲,脸上的伤也被看得一清二楚。眉角和脸颊都有轻微的擦伤,嘴角那里最严重,不仅破了,还青紫了一大片。 但九把手里的馄饨交给ryan,然后抬起眼睛看黄南:“黄姐,我觉得我目前的状态不适合继续这份工作。我想辞职。” ryan瞪大眼睛。黄南从口袋里摸出zippo和一包烟。 “我爸妈和男朋友的爸妈都认识的,现在我们分手了,我要回家去善后。我弟弟的电话也打不通,还有一堆的私事要处理,所以我想……”但九的表情很平静,解释得也很诚恳。 郁延却没有让她把话说完。他满脸怒气地把她拉进电梯里。 ryan捂着嘴,不安地问黄南:“天呐。郁延不会是要打凌染吧?” “你要是再一口一个天呐我就把你柜子里的那些手办全都拆掉!”黄南烦得不得了,提高嗓门恶狠狠地吓他。 但九按下楼层,站到角落里。她已经不想再和他对话。反正他只会不问青红皂白地骂她。连摊主大爷都会问她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只有他看不见,一上来就是一通责备。她现在心灰意冷,连解释的话都不想说。 郁延也没说话。他握着她的手腕,等电梯开了,直接把她拉进自己的房间。 但九坐在沙发上。郁延半蹲在她跟前,拿了一堆瓶瓶罐罐给她处理伤口。他大概是头回做这样的事情,手势很笨拙。但九好几次被他碰到伤口,疼得往后躲。他看她皱了眉,好像更紧张了,撕开创可贴的动作都有点抖。 被他这么折腾下来,嘴角那里好像更疼了。但九忍着气等他弄完,支起身子就想走人。郁延却按住她的肩膀。 他说:“我以为你会跟我解释的。” 但九沉默。解释?为什么要解释?你就按照宋宋说的那样想好了。是我挑的事,连累大宇受了伤,还让宋宋受了惊吓。 她勾着头。后领口那里露出一截瘀紫的皮肤。郁延的喉头紧了紧,他低声说:“因为父母的关系,我和宋宋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小时候,因为我的过失,宋宋被烫伤,手臂那里一直有块很大的疤。我每次看到,都会觉得很内疚。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因为我,身上留着这么丑陋的疤痕。所以我宠着她惯着她,努力对她好。” “她是被我宠坏了,所以有时候会有些不懂事。如果这次是她的错,那我代她跟你说对不起。” 但九抬起眼睛看他:“说完了吗?我可以走了吗?” 郁延握着她的肩,眼睛深黑:“辞职的事情,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她把桌上的保温桶拿起来,“你应该也不会喝了。我拿走了。” 第71章 狂狷新人【14】 还没过试用期,也没有繁琐的离职手续要办,但九和黄南打过招呼,拖着行李箱离开了h城。回到家还没过饭点。凌爸做了一整桌好吃的。看但九吃得满足,他也不由地笑了。 听凌妈说,今早赵家父母就带着赵业白来了。赵业白在凌爸凌妈面前跪下,说自己年轻糊涂,说不想分手。凌爸知道了前因后事,当时就把茶杯一摔。要不是凌妈抱着他,赵业白估计要被揍很惨。 “哈哈哈。可惜当时我不在。赵业白不是想演苦肉计吗,我就成全他,好好揍他一顿。”但九随手按下遥控器,“爸,事情过了就过了,不要再想了。人一生这么长,谁都会遇到个把烂人。咱就当被狗咬了,长个教训。我还年轻,慢慢来,总会找到那个对我专一对我好的人。” 她说得豁达,脸上的笑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凌爸凌妈对视了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电视上正在播一档选秀节目。景视和电视台合作的项目,前三名的选手都会被签到公司旗下。 舞台正中央的男孩穿着松垮,跳舞的时候会露出一截起伏的腰线,引得台下的小女生尖叫连连。然后画面切换。其余选手的表情一晃而过。 其中的一张脸,但九再熟悉不过。 她抖着手,拿起遥控器换到新闻台。 但九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在搜索栏输入秦楚两个字,立即蹦出许多相关视频。她随意点开一个。 秦楚低下头连接麦克风架。台下的小女生低低地叫他名字,他抬起脸,漂亮的狐狸眼微微弯起来,唇角抿起一个微笑。台下立即炸开。一连串的尖叫响彻舞台。 秦楚坐下来,怀里抱一把吉他。他有一把好听低沉的烟嗓,吉他声慢慢切进歌声里,相互缠绕。追光打下来,他穿最简单的t恤长裤,却有最好看的侧颜剪影。 但九拿出手机。好几个未接来电。最上面那条是郁延的名字。但九忽略掉,直接给黄南打了个电话:“黄姐你认识景视那边的人么?” 黄南问清楚缘由,很爽快地给了她一个手机号:“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你明天到了那,打他电话就行。” 但九谢过之后要挂电话,黄南却叫住她:“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可不打算招新助理了,你处理好家事就赶快回来啊。郁延头一次对宋宋发了火。我也是听大宇说了,才知道小丫头这么作妖呢。凌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回来,黄姐给你撑腰。” 但九笑了:“谢谢黄姐。但是……” 手机那头传来杂音。然后郁延的声音清晰响起来:“凌染?” 但九低下头,按下挂断键。 第二天。 但九挂着临时出入证,推开化妆室的门。离录制开始还有一个小时,这里简直忙成一团。她小心翼翼避过形色匆匆的工作人员,在人群里寻找秦楚。 找到他其实不难。旁的男孩身后只有一个妆发师,只有秦楚的座位周围挤了两三个女生。他的妆发其实早就弄好了,女生不想走,围在他身边说笑谈天。他不耐烦地推开椅子站起来。 转过身就看到站在他面前的但九。 他的动作滞住。表情似乎有些不信。 但九抱着胳膊认真打量他。几个月不见了,他看起来瘦了一些,眉间也隐约有疲倦的痕迹,看来比赛的压力很大。她刚要开口,却被他攥住手,直接拉进了隔壁的单人更衣间。 夕阳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空气里飞扬着细小的微尘。秦楚的发梢染着浅色的光晕,有一些些温柔的意味。他的头发染回了黑色,剪得短短的,露出额角和眉毛,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很多。 他握着她的手,低头看她。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像两把小扇子。 但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干咳两声,板起脸训他:“怎么想到来参加选秀的?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你不知道,这个圈子看着光鲜,其实残酷得很,里面有很多……” 秦楚突然按住她的后脑,脸凑过来。 但九吓得后面要说什么都忘了。 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耳畔:“如果我红了,你可不可以来做我的经纪人?” “我看见了。你走在那个男明星的后面,手里拖着大大的行李箱。” 第72章 狂狷新人【15】 乐队的贝斯手把那段视频拿给他看。 但九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拿着笔记本。长发垂下来遮住她的侧脸。听到小女生的惊呼,她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清秀干净的脸。 秦楚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他捡起那张已经被扔到地上的名片,去外面打电话。 “你来做我的经纪人,我不会让你这么辛苦。”秦楚说,“我已经签给景视,参加这次选秀就是公司安排的。公司已经帮我找了老师,接下来我会去唱歌,也会去演戏。所以等我红了之后,你就来我这里。我可以自己拖行李箱,也可以自己查行程表。你只要待在我身边,让我能看到你就好。” 距离太近了。但九伸手推他,语气僵硬:“我现在还没有做经纪人的资历。而且秦楚,我以为那晚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你再这样的话,我们以后还是最好不要再见面。” 外面有工作人员大声喊着秦楚。秦楚握着但九的手顺势一拉,但九跄踉着撞上他的胸口,还没来得及挣脱,他已经收紧手臂,把她按进怀里。力道很大,硌得彼此的骨头都疼。 秦楚垂着眼睛,唇角挑起邪气的笑:“我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也从没想过要你回应什么。我只是想要每天都看见你,就这样而已。还有,我知道这个圈子很乱,但这是我第一次想要认真做好一件事。你不要担心,我有分寸的。” “这个拥抱,你就当做是对弟弟的鼓励好了。” 他拉开门走出去,靠在墙上平复紊乱的心跳。副导演催他去演播厅彩排开场表演,他点头,眼睛微微弯起来,嘴唇抿出一个上扬的弧度。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女导演脸一红,慌忙撇过头。 但九离开大厦之后,到妖孽里面坐了一会。调酒师和贝斯手看见她都很高兴,嚷嚷着要请她喝酒。但九要了杯鸡尾酒,坐在吧台旁边听新来的乐队主唱唱歌。她想起那晚在h城的酒吧里,大宇把她们护在身后,和那几个男人紧张对峙。然后宋宋毫无征兆地一推,她猝不及防,直接撞进某个男人的怀里。感觉到对方手指在自己身上轻佻地游移,但九头皮一麻,顺手拈起一个酒瓶就砸了过去。 她毕竟不是凌染,还缺了许多实战经验,一个没留神就被对方挥来的拳头砸中。不过她也没让他讨到多少便宜就是了,后面她听到咔擦一声响,不知道是脱臼还是骨折,反正男人抱着胳膊,躺在地上哇哇惨叫。 最后她和大宇合力把宋宋扔进车里。她坐在副驾驶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问大宇有没有受伤,大宇爽朗地笑:“就胳膊有点疼,没大事儿。倒是你的脸,要是落疤就不好了。” 但九抬起头。后视镜映照出宋宋的脸。宋宋正在用粉扑补妆。 是啊,等会要见到郁延,她想要在他面前美美的。她像是已经把酒吧里的那场哄乱给忘了,全心全意修补着妆容,甚至对着镜子抿出一个甜甜的笑。 她脸上没有丝毫惊恐,也没有一点点愧疚。好像他们为她受的伤,都是应该的。 但九看着她,觉得有些心塞。她对大宇说:“我有点晕车。在前面那个路口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回去。” 然后郁延那个家伙,单听了宋宋的一句话,就气势汹汹地跑过来责备她。但九低着头,伤口的疼很细碎,丝丝缕缕都沁入眼睛里。大爷把馄钝递给她的时候,看到她通红的眼睛,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姑娘,你没事吧?” 但九鼻头一酸,几乎要掉眼泪。她赶紧摇摇头,掉头就走。在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她看着闪烁跳动的数字,突然觉得累。虽然知道进入梦境是要做任务的,但是她还是想任性一回。 不管是郁延还是宋宋,都特么见鬼去吧。以后管你们要上天还是作死,老子都不伺候了。 事实证明她做的这个决定非常正确。回家的这些天,她和爸妈去超市去菜市场,和同学聚餐聊八卦,还会定点追那挡选秀节目。站在舞台上的秦楚光芒四射,一举一动都能引起一阵疯狂尖叫。 现在凌爸凌妈也知道秦楚参加选秀的事情了。但九已经告诉他们,景视是想借这次选秀把秦楚推出去。名次不重要,夯实粉丝基础,根据粉丝年龄层打造定位,才是关键。 凌爸凌妈一开始都是忧心忡忡。追着看过几场比赛后,凌爸不满地指着电视屏说:“那个小子唱得又没有秦楚好,咋评委还给他那么高的分呢?”但九听了,不由地扑哧一笑。 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一个多月,她接到黄南的电话。电话那头闹哄哄的,黄南大声笑着:“h城的戏已经杀青,我们现在都在a城呢。难得有两天休息,大家都想着去你家大饱口福呢。” 但九犹豫着。 黄南顿了一下,立即心领神会:“就我们四个。郁延那边我没说。” 但九笑了:“那行。我把地址发给你。” 凌爸一听说女儿的同事要来,一大清早就去菜市场买菜。等黄南他们到的时候,凌爸正在厨房把一柄锅铲挥舞得虎虎生风。但九和凌妈就在旁边帮忙打下手。听到门铃响了,但九擦擦手,给黄南他们开门。 四个人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补酒啊虫草啊护肤品什么的,随随便便就摆了一桌。光那套护肤品就得好几千,但九和爸妈唬得不敢收,黄南笑着拉住她的手,又冲高意使个眼色。高意就领着ryan和大宇去厨房帮忙。 黄南站在阳台上,低头点了一根烟:“那晚你是和郁延一起回来的,所以我就猜你辞职的原因不仅是因为家事,可能还和他有关。你走的当天,我就找了大宇来问清楚。果然是宋宋在里面挑的事。其实也怪郁延没眼力见,你和大宇都受伤了,宋宋却能一点没事,稍微动动脑子,也能想清楚是怎么回事。” “郁延平时挺好,就是在宋宋的事情上一再犯糊涂。他这么宠着宋宋是因为愧疚,我估计宋宋心里也是清楚的,否则也不敢这么乱来。她就是认准了郁延不会对他发火。不过啊,”黄南畅快地吐出一口烟,“这回她可是真算错了。” 当时他们几个站在门外。门突然被拉开,宋宋跑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两步又放慢脚步,看架势是想等他们来劝。黄南冲高意他们眨眨眼睛,四个人默契散开各自回房。 但九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也觉得挺搞笑的。 饭桌上很热闹。黄南常年谈合约喝出的好酒量,几杯酒下肚,凌爸脸红脖子粗,她半点事没有。ryan坐在凌妈旁边,倾情传授对应年纪的保养事宜。大宇和高意就真是来吃饭的,一大盘白灼虾和酸汤鱼很快就见了底。 凌爸高兴,又去厨房加菜。大宇跟着拐进去,出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个保温盒。他冲着但九贼兮兮一乐。 这段饭吃到将近两点才结束。但九送他们出门。保姆车就停在楼下,她把脚步已经不稳的黄南扶上去,然后背后传来一股推力,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身不由己地坐进了车里。 黄南精神奕奕,哪有半点酒醉模样:“你走之后,郁延的胃炎又犯了,吃什么东西都没胃口。眼瞧着人就瘦了一圈。正好凌爸爸给做了几样小菜,咱们顺道给他送过去。” 但九无奈。从他们带了那么多贵重的东西来,她就觉得不安。果然。 看但九不说话,ryan拉住她的手,摆出知心姐姐的姿态:“凌染,其实还有些事情是你不知道的。那天我们在郁延房间外面都听到了,宋宋这么做,是因为她嫉妒你。郁延其实挺慢热的。他认可一个人,要有一段挺长的过程。但是他现在会在宋宋跟前提起你。你煲的汤,跟他说的笑话,昨天你怎么了,今天你又怎么了。” “就那天晚上,郁延知道你没回来,妆也不要卸了,边打电话边出去找你。他这人就脸长得好看,其实情商低得要死,嘴也笨。他越是关心,就越不会表达。他知道今天我们要来你家,那些东西就是他让买的。他还让我们不要说。哈哈哈头一回看他主动跟别人示好,怎么可能不说嘛。” 但九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是啊。你们就是来当说客的,当然拼命拣着他的好说。 大宇直接把车开到了郊区。道路越来越宽敞,一排排独栋别墅飞速掠过。 最后但九和保温盒一起被扔下车。她还没站稳,保姆车急速后退,呼啦一下就开得没影了。 黑漆雕花铁门半掩着。但九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去。她没有按门铃,把保温盒放在台阶上,转身就走。顺手把铁门也关好。 这家伙似乎就没有随手关门的习惯。 “你为什么在这里?”手还没从门上拿开,身后就响起冷淡的一声。 但九闭上眼睛深呼吸,慢慢转过身。她直视着宋宋,平静地反问:“那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五分钟后。 但九扬起手,狠狠甩了宋宋一个巴掌。 几乎是同时间,大门从里面拉开。郁延出现,语气冰冷:“你在做什么。” 但九一颗心晃悠悠地沉到底。 第73章 狂狷新人【16】 五分钟前。 “我在这里不是很正常么?”宋宋抿嘴挑衅地笑,“郁延和我的关系,你们不是都知道的嘛。” 但九点头:“郁延告诉过我,你是世交家的女儿。至于其他的,没听他提起过。” 宋宋脸色一白。她握着手,长指甲刺进肉里,尖锐地疼:“说没说都是一样的。反正郁延是不会离开我的。” “郁延不会离开你,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因为他觉得内疚。你们已经在一起相处十几年,他现在不喜欢你,将来更不会。”但九看着她手臂上的那块伤疤,“说真的,这样的疤痕,随便找家靠谱点的医院都能弄掉吧。但是你没有。你就是想利用这点,好死死绑住郁延。在这当中,你一点都没有考虑过郁延的感受。他忙着内疚,忙着替你收拾烂摊子,哪还有时间和心情喜欢你。” 宋宋咬着下唇,眼睛盯牢但九,身体微微发抖。 啪。一声响亮的脆响。但九被打得歪过头。脸颊那里火辣辣一片。 宋宋喘着粗气,语气和眼神都狠狠的:“你算什么,我和郁延的事,轮得到你来插嘴!” 但九低着头无奈地笑。看来跟这家伙是不能好好说话了。她抬起脸,迅速还了一耳光过去。 郁延拉开门,正好把这一幕看进眼里。上一秒还怒气冲冲的宋宋立即捂着脸哭出声。跄踉两步扑进郁延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但九想,这演技不去演戏真是可惜了。 她没有回答郁延,也没有转过脸去看他。 “等我一下。”郁延丢下这句。然后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但九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然后沿着主干路往外走。她没想到黄南他们会把她拉到郊区来。手机没拿,钱包也没带,也就口袋里还有几十块零钱。 也不知道这里到最近的公交站台要走多久。 她想到那个搁在台阶上的保温盒,不由地想笑。今天黄南弄的这一出,无非是想让她和郁延缓和关系。然而最后却变成这样。 天黑得快,她靠着路边走,渐渐加快脚步。刚拐过一个路口,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诧异地回过头。 郁延脸上的怒气和那晚如出一辙:“我不是让你等我么。” 但九挠挠头:“啊?我没听到。”其实是听见了。她以为他要来兴师问罪的,所以提前开溜了。 “你现在要去哪。天都快要黑了,这里经过的人车又少,你都不知道怕的吗?”还是一样凶巴巴的样子。 ryan说过,这家伙曾经在深夜里,不停地打她电话,不停地找她。他还说,这家伙情商低,嘴巴笨,越是关心,就越不会表达。 但九突然地,很想跟他解释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 她仰起脸,认真看着他:“是宋宋先打我的。” 郁延沉默了几秒,低低开口:“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那样的。”他皱着眉看她的脸,“跟我回去,我拿冰袋给你消肿。” 但九抿着嘴笑了。她踮起脚,攀住郁延的肩膀,轻轻地吻了上去。 回到家已经夜里七八点。但九解开安全带,跟郁延说了声谢谢。她要推开车门,郁延却拉住她的手:“宋宋明年就会去美国。所以剩下的这几个月……” 但九以为他会说“你就忍耐一下”之类的话。 但是他说:“你就待在我身边。有我在,宋宋不敢乱来。” 她一愣。然后就扑哧一声笑了:“好。” 黄南帮郁延拿下了g家的高定男装代言。第二天就要飞北京拍平面宣传照,跟着还有一系列的品牌活动。来接机的粉丝依然汹涌热情,再加上黄娜之前联系好的几家媒体,更是寸步难行。高意在前面开路,但九和大宇在两侧维持秩序。熙熙攘攘的人声里,居然还有两三声在叫凌染的。但九抬起头,小女生就举着手机相机对她一阵狂拍。 郁延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掠过但九。黄南也顺着声音看了过去。但九今天把头发梳起来,扎了个圆圆的丸子头,脸盘小巧又清秀。黄南感慨,先前陆陆续续招过几个助理,最后都受不住郁延的低气压,没过实习期就跑了。好容易来了个能让郁延认可的,可不能再让她跑了。 郁延几乎在棚里拍了一整天,转天一早还得起床弄妆发,去cbd的新店剪彩。收工回酒店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但九最后一个上的车,黄南他们坐在后排商量明天的妆和衣服,就只有郁延的旁边还空着一个位置。她犹豫了一下,坐到他旁边。 等红灯的时候,大宇抛过来一样东西。瓶装的牛奶,还温热着。但九握在手里,笑着跟他说谢谢。她这次复工之后,跟大宇变得亲近不少。大宇是退役的特种兵,最擅长近距离格斗。没事的时候但九就和他比划两下。他们是一起打过架的关系,又都是直来直往的性子,所以很能聊得来。 她小口啜着牛奶,和大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又登陆上微博账号,选一张花絮照发出去。是张休息间歇,郁延低头整理袖口的照片。灯光勾勒出清晰深邃的五官,俊美非常。 这条微博发出去没几分钟,点赞数已经快破万。但九正翻着评论,屏幕中间突然跳出来一条信息。 郁延发过来的。 “不要喝牛奶,不要说话。我不喜欢。” 但九转过脸。郁延蹙着好看的眉,眼底都是怒气。她抬头看一眼驾驶座上大宇,顿时懂了。这条信息应该翻译成:不要喝大宇给的牛奶。不要和大宇说话。我不喜欢。 她冲他笑,握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郁延一愣,别扭地侧过脸。他似乎是脸红了。 这样忙着就到了年底。再回到a城,就是参加公司的年终酒会。这种场合当然排不到但九,她也乐得偷半天空闲,正好可以回家陪爸妈吃饭。她在外面打完电话再回到化妆室,黄南他们都不见了,就只剩郁延在里头。 “他们人呢?”但九不解地问。 郁延垂着脸:“过来。” 她走过去。郁延穿着黑色的西装,头发染成棕栗色,前额稍长的头发垂下来,浅浅遮住眉角。他把她抱到化妆台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瞳仁里映着她的脸:“我不想去酒会。” 但九捧住他的脸,柔声说:“今天不光是盛天的高管股东,在柏林得了金熊奖的周导演也会到场。他现在是国内炙手可热的导演,借着这次机会认识一下总是好的。所以你是一定要去的。” 郁延不满:“你说话越来越像黄南了。” 但九忍住笑意:“我们都是一样为你好嘛。你先放我下来,让别人看到就不好了。” “看到又有什么关系。”郁延深深地看她,“你就是我的女朋友啊。” 当然有关系。不过但九也不想破坏这一刻的气氛。她环着他的肩,两个人安静地接吻。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化妆室的门轻轻启开了一条缝。 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回家。爸妈都说她瘦了,一个劲往她碗里夹菜。看她吃得欢,凌妈又是满足又是感慨,悄悄地背过身抹眼泪。但九知道她又想秦楚了,于是赶紧宽慰她:秦楚刚刚发行个人ep,要去好几个城市跑宣传,现在应该是忙得不得了。 “等这阵过了,我就打电话给他。他其实也想来家看看的,就是比赛之后一直忙着,抽不出空。”但九冲妈妈挤挤眼睛,“妈妈你不知道,秦楚现在人气可高啦。走到哪都有一堆小女生喊着要做他女朋友的。她们可都争着要当您的未来儿媳妇呢。” 妈妈拍了她一巴掌,转悲为喜。但九装模作样地歪倒。一家三口笑作一团。 夜渐深,但九窝在被子里睡得迷迷糊糊。手机突兀地响起来。她揉着眼睛拿过来。来电显示是秦楚。 睡意瞬时间都没了。她按下接听键:“秦楚?” “嗯。” “你在哪?” 秦楚没有回答。电话那头只有轻浅的呼吸声。 但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套上拖鞋就往外跑。出了楼道口果然就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 秦楚穿着黑色的大衣,头发剪得短短的,露出额头和眉毛。他就站在那里,弯着唇,对她温和地笑。 他看起来更瘦了。但九拉他去家里,他伸出长臂勾住她的肩,把她揽进怀里:“怎么穿着睡衣就跑出来了?天这么凉呢。” 但九推拒着,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皱眉:“你去哪里了?” 约莫过了几分钟,秦楚才低低回答:“我堵了赵业白,揍了他一顿。” 之前一直忙着比赛和录歌,他是最近几天才从经纪人那里拿回手机,也是今天上午才知道赵业白劈腿的事情。 “小时候都是你在保护我。现在你被欺负了,我当然要替你出头。”他顿了顿,换了轻松的语调说,“毕竟我是你弟弟嘛。” 但九要检查他的伤口,他抱着她不让她动:“没事的。我待会就要赶回去,就不去家里了。你替我跟妈还有,还有凌叔叔问声好。” “跨年那天我要在电视台录制节目。所以凌染,”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来就是想提前跟你说一声。” “新年快乐。” …… 黄南手头上压了好几个剧本。各种题材类型的都有,故事大多没什么看头,主要就是靠主演阵容博噱头。这种戏演起来轻松,观众接受度高,票房和收视率也不会差到哪去。但要说到磨练演技拿金像奖,那就根本边都沾不上。 这段时间她只安排郁延上了两个访谈节目。半个月之后,她把周导新电影的剧本拿给郁延。 但九和高意默默献上膝盖。 电影讲述了民国时期心意拳传人的故事。年后开拍。公司给郁延请了老师密集训练。郁延忙着习练和挨打,但九忙着看他挨打,这样不知不觉间,除夕就要到了。 郁延要去家庭聚会。他感冒了,但九走前摸他的额头,还有点发烫。她不放心,打电话给他。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过来,带了明显的鼻音:“没事的。我待会就回去了。这里太吵,要不是拗不过老爷子,我才不会来。”他的语气变得愉快起来,“我跟老爷子说了我们的事,他很开心,还说想见见你。” 凌爸已经在摆桌。但九说了句好,再叮嘱两句吃药休息就挂了电话。 快十一点的时候但九收到郁延的信息。他到家了,但身体似乎很不舒服的样子。她有些担心,去到房间回电话给他。 没人接。 她想了想,回复短信:你在家等我。我拿些药和吃的给你。 她行动迅速。跟爸妈打过招呼,就拎着一大袋东西去路口打车。 刚下过一场薄雪,路面又湿又滑,行人萧瑟得很。但九在寒风里等了几分钟,一辆车停到她面前。秦楚推开副驾驶座的门:“你要去哪?” 但九没回答,反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借了经纪人的车出来透透气。不知不觉就转到这里。”秦楚冲她点头,“上来,我载你去。” 但九抬眼张望。犹豫了一下,坐了进去。 车匀速行驶着,有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开口。他们平时几乎不联系,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快过两个月。但九为了掩饰尴尬,不停地看手机。 他看着她,隐隐猜到了什么:“男朋友?” 但九握紧手机,点头。 “他怎么样?”过了好一会,他才又开口。 “不熟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冷冷的,”但九想了想,认真回答,“但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对我也非常好。” 秦楚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他看着前方,唇角微扬:“那很好啊。” 郁延终于发信息过来:你到哪了? 但九低头回复:快到了。你还好吗? 秦楚开车很稳。只要再拐过一个弯道就能进入别墅区的主干道。 大道很空旷,但九不知道那辆重卡是怎么突然冲出来的。她只记得秦楚猛打方向盘,轮胎和地面急速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 她最后的印象,是秦楚抱住她,把她紧紧护在了怀里。 但九做了一个梦。秦楚站在氤氲的日光里,剪着短短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漂亮的狐狸眼。他的表情被光晕开,看起来有些不真切。但是唇角的笑意温和。 他说:“小时候我们住在老城区里。我很笨,经常摔倒。你总是一边骂我,一边握紧我的手。我很依赖你。可是你和妈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奶奶告诉我,你们走了,不要我了。我不明白,一直哭。你对我那么好,怎么舍得不要我。” “你们离开的那九年,我过得很不好。我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不再有期望。爸死的时候,我没掉一滴泪,只是觉得轻松。看着他,我已经能预见到自己的一生。或许我会死得更难看些,横尸街头也说不定。” 但九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他的语气太平静,让她莫名觉得害怕。她下意识地想阻止他:“都过去了秦楚。我和妈会好好补偿你,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可怜,只是因为,”秦楚摇头,轻轻地笑,“以后大概不会有机会告诉你了。” 他轻轻地抱她,轮廓和声音都越发模糊起来:“凌染,我要走了。帮我跟妈和凌叔说声对不起。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他的身影渐渐融入这团光晕里。但九觉得心慌,忙伸手拉他。 手被用力握住。耳边传来许多模糊的人声,越来越响。 但九猛地睁开眼睛。 她的视线从一张张或惊喜或担心的脸上掠过。然后她挣扎着坐起来。她的嗓子沙哑得不像是她的声音。 她红着眼睛,疯了一样地问:“秦楚呢!秦楚在哪!” 重症监护室。 走廊里已经站了一些人。泣不成声的凌妈,扶着她的凌爸,秦楚的经纪人,黄南高意他们都在。 但九透过门口玻璃看了一眼,立即转过身不敢再看。秦楚脸色苍白,安静躺在床上,身上插满管子。 医生说,他可能永远都不会醒了。 她脚软得站不住,胸口那地方憋得慌,她说不出话,撑在郁延肩头费力呼吸。她头上胳膊上都缠着纱布,不停有血迹渗出来。郁延小心抱着她,阻止她再乱动撕裂伤口。 但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她像是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许多扭曲的人脸在她眼前晃过。爸妈的,医生的,甚至还有宋宋的脸。 她惊醒,后背都是冷汗。 郁延趴在床边,已经睡着。她慢慢地下了床。她要去守着秦楚。 走廊死寂。灯光照在人脸上,青白一片,像是会行走的尸体。但九慢腾腾走着。拐角就是安全通道的入口,经过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挺耳熟的声音。 “……没死……就是其中一个伤得比较重……对……那个人是没案底的……哎哟你不要再念啦!要不是那个女人缠着郁延,我也不会这样啊。反正又没死人……好啦,我去了美国之后一定乖乖的……所以爸你这次要帮我……” 宋宋拉开门,看到了面色惨白的但九。 宋宋吃了一惊,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她靠在墙上,表情无所谓,还带了些挑衅:“都听见了?听见了也不要紧。反正最后都会被当成一起普通交通事故处理。你要不相信的话,尽管去折腾好了,反正你是动不了我的。还有啊,是你那倒霉弟弟自己不走运,今天躺在那的本来应该是你。我告诉你,郁延是我的,我不会让他离开我。你要是再缠着他,后面还有你受的!” “信息是你发的?”但九咬紧牙,好半天才能问出这句。 “是我。”宋宋靠近她,“而且我告诉你喔,郁延其实也知道是我做的呢。我只是哭着求了他两句,他就答应替我保密呢。你看,无论我做了什么,郁延都会站在我这边的。” 但九跌坐在地上。她不知道宋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只是觉得冷,非常冷。身体在剧烈颤抖着,连牙齿都咯咯作响。 像是挣扎在寒冷彻骨的海水里。一个浪头过来,就要把她吞没。 她有一段时间无法思考。那个梦反复在脑海里播放,她终于把脸埋在膝盖里,低声地痛哭起来。 但九不见了。 第74章 狂狷新人【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一年后。洛杉矶。 已经进入冬天。大街上穿着短袖t的男女比比皆是。郁延坐在靠窗的位置,心不在焉地听黄南分析这次试镜的结果。 宋宋打电话过来。郁延想了想,答应和她在咖啡厅见面。 街道上是穿梭往来的人流,各种肤色和面孔。他抬手扯开领带,漫不经心地往对面看了一眼。 穿着薄夹克的女孩子站在马路对面,仰起脸对他微笑。 郁延睁大了眼睛。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大脑有几秒的时间是空白的。 下个瞬间,他转身冲了出去。 …… 华人区的公寓。楼梯很窄,脚踩上去的时候会发出咚咚的响。但九打开门,让郁延随意坐。她进到厨房,过了几分钟,端了两杯咖啡出来。 看郁延还是站在门边,她抿嘴笑起来,走过去拉他。 郁延抱住她。但九想挣脱,身体僵硬了几秒钟,她还是伸出手,轻轻环住他的腰。 他的脸埋在她的肩头,呼吸急促,喉咙滚落几声呜咽。滚烫的液体泅湿颈边,但九能感觉到他在不停地发抖。她摸摸他的头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 “为什么消失这么长时间?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我甚至以为你……以为你……”他说不下去,抱她更紧。 拥抱的两个人,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但九沉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等郁延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她拉他坐下,用轻松的口吻告诉他,她现在在师兄的跆拳道馆做教练,比她高一个头的歪果学员会叫她“媳妇”。她每每都会被弄得哭笑不得,只能反复纠正:“这是占我便宜了,可不能乱叫啊。来,上下牙磕在一块,跟我读,师——父。” “有师兄照应,也挺好的。”她把咖啡拿给他,“这里的冬天都不会下雪,我已经不用……” 我已经不用再害怕,那个噩梦一样的雪夜。 握着杯子的指尖用力得发白。但九回神,怕他看出异样,忙笑着:“喝吧,刚煮的。” 郁延只是看着她。眼睛一瞬都不离开她的脸。他眼睛深黑,但九被看得心虚,有些僵硬地撇过头。 “刚才我问的那些,你都没有回答我。凌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或者说,你在逃什么?”郁延停顿了大概一分钟。他观察她的表情,然后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好了,先不说这个。你知道吗,秦楚醒了。” 但九点头平静地笑:“我知道。” 她走后的第四天,秦楚醒了。他恢复得很好,现在已经复工,有陆陆续续地在接工作。凌妈晕过去好几次,幸好有凌爸寸步不离地看护着。郁延和周导合作的那部片子,让他得了本届金像奖的影帝提名。 她和大宇一直保持着联系。所有这些事情,她都知道。 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巧地出现在马路对面。让郁延一抬眼,就能看到她。 郁延眼睛红了:“你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事,让你要躲在这里整整一年?” 但九默了几秒,终于抬头直视他:“郁延,我和秦楚出事的那天,宋宋来过医院。她告诉我,你知道的。” 郁延诧异地皱眉:“我知道什么?还有宋宋为什么会去医院?我并没有通知她。” 但九愣住。 秒针滴答滴答地转动。 好久之后,她才垂下眼睛,轻声说:“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 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不会停下来。 “郁延,我们接吻吧。” 她这么跟他提议。她凑过去,轻轻吻住他。他的嘴唇温热,气息干净。但九耐心地引导他,让他渐渐沉溺其中。 郁延的脸近在咫尺。无可挑剔的五官。他闭着眼睛,睫毛还氤氲着湿意,不时轻微地抖动。 她扬起手。 后颈一痛。郁延来不及睁眼,已经歪倒在但九肩上。 但九从他口袋里翻出手机。她拨通一个号码。连接音响了半声,那边立即接起来:“郁延你怎么还没到?我都等你……” “我是凌染。”但九嘴边现出一抹笑,“郁延现在和我在一起。” 半个小时后。大门被用力地拍打。 但九打开门。她穿着丝质睡衣,白皙的肩膀裸在外面,眼底还残留一抹慵懒的风情。 宋宋推开她,怒气冲冲地走进去。卧室的门半敞着。郁延赤着上身,躺在揉得皱巴巴的床上,闭目沉睡。 发生过什么,简直一目了然。她气得直哆嗦。 但九已经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她抬头看了一下时间,然后对宋宋说:“郁延累了,让他睡吧。我们到这里谈。你最好小声点。吵醒了郁延,让他看见你这副样子,那可就不好收场了。你说对不对?” 宋宋走过来,把包扔在桌上,咬着牙低声说:“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你竟然还敢勾引郁延!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信不信……” 宋宋的死穴是郁延。只要抓住这点,想激怒她很容易。但九很想知道,如果自己再虚构一点更劲爆的内容,宋宋的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 “party time!”师兄和歪果学员们拎着大包吃的和啤酒,兴高采烈地出现在门口。 在看见了客厅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后,欢呼声戛然而止。师兄扔掉纸包,第一个冲了过来。 但九倒在血泊里。宋宋握着血淋淋的刀,近乎疯癫地刺入她的肚子:“你们不能结婚……你不能有他的孩子……” 师兄一脚踢开她。她扑过来,举刀还要刺。被学员们七手八脚地按住。 时间刚刚好。 一切都很完美。 包括那把放在桌上的水果刀。摆放的角度,也很完美。 她安心地闭上眼睛。 宋宋,郁延,凌染。三个人之间的事情。宋宋要怎么对付她都好说,毕竟郁延喜欢凌染,梦境要完满,凌染不会有事。 但是宋宋牵扯到了秦楚。 但九在离开医院之前,最后去看了秦楚。她站在门边,向他低声许诺。她要让宋宋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宋宋没有说大话。但九一个平头百姓,的确动不了她。所以她联系了师兄,来到美国。 在这里,国内的那一套再也行不通。但九一开始就没留任何余地。宋宋面临着二级谋杀指控,她将要在监狱里度过几十年的牢狱生活。 但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日光斜斜,不知道是清晨还是日暮。她躺在icu病房里,轻轻动了动手指。 一周后,她被转入普通病房。又过了一些天,她让护工推着她,出去转转。 但九坐在阳光里。时间像是指间风,倏忽穿过,不留下一点痕迹。唯有那种被即刻吞没的绝望感,仍然鲜明得入骨。 她其实完全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这只是个虚幻的梦境。如果她顺着郁延的心意来,说不定任务早就完成。 但是她不愿意。 梦是假的,但她却是真切存在的。她有喜乐,有愤懑,能感知到别人对她的好,也想努力地保护好他们。 就这么简单而已。 但九在花园里停留了一会。然后她嗅到了淡淡的木质香水味。 郁延瘦了很多。他眼下浮着青,该是很久都没睡好。他蹲下来,拉住她的手:“风有点大,我推你回去吧。” 但九摇头。她摸摸他的头发:“郁延,我们分手吧。” 她没有相信他。她还利用了他。经历过这些,他们已经不能在一起。 郁延脸色苍白:“我不要分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我要和你结婚。以后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也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你相信我。” 但九愣了几秒,然后她的职业病又犯了。她抬起眼睛张望四周,语气不安:“快收起来。你刚得了提名,可不能……” 郁延又好气又好笑。 他勾住她的后颈,吻住她。 …… 出院那天,郁延和黄南一起来接但九。单人病房却空荡无人。 只有蓝色的丝绒盒子摆放在桌上。 两年后。 每到五月,札幌的樱花盛放如雪。季代子拉着但九拍照。但九配合地摆出各种鬼脸。 手机叮咚一声。大宇发过来一个视频。 是秦楚在颁奖典礼上的获奖而言。唱而优则演,他刚获得了金像奖的最佳新人奖。在一片如潮的掌声中,他脚步沉稳走上台。 窄脸挺鼻,漂亮的狐狸眼,笑起来的时候,还能隐隐看出少年时的痞气。 季代子挤过来看。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嘴里不停感叹着:“是演员吗?真帅气啊!” 但九抿着嘴笑了。 秦楚按照惯例先感谢了公司导演和其他相关的工作人员。然后他垂下眼睛,停顿了几秒钟。 镜头拉近。 “十六岁的那个夜晚,我们拉着手,在黑漆漆的大街上奔跑。风吹开你的头发。我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你明亮的眼睛。那一瞬间,风声和呼吸声好像都停止了,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时隔几年之后我才懂得,这种心情,被称作初恋。” “你在看吗?”他看着镜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是,一年,两年,以后的每一年,我都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季代子看着视频,若有所思的样子。 但九伸手点她的小鼻子:“听得懂么?” 季代子摇头:“不懂。可是他的表情,好像很悲伤啊。” 但九拍拍她的脑袋:“季代子,我有点想家了。” 五天后。 某人戴着鸭舌帽大墨镜,鬼鬼祟祟地拐进楼道里。进到电梯里她才松了一口气,扒拉开丝巾深呼吸,然后按下楼层。 渐渐闭合的电梯却又突然向两边打开。 捧着篮球的小男孩走进来。 跟在他后面的,是大宇和郁延。 但九全身都僵了。她艰难挪动着身体,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她今天回家只打算见见爸妈。至于其他人,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 到了4楼。电梯门开,小男孩走了出去。电梯继续上行。也许是她按了和他们相同的楼层,也许是她站立的姿势太过别扭,大宇扭过头来看了她好几眼。但九大气都不敢出,脑袋垂得更低。 好容易捱到11楼。门开了,大宇和郁延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但九慌不迭地按下闭合键。 一直低着头的郁延在这时候突然望过来。 电梯闭合的前一瞬,但九看见他骤然变化的表情。 但九靠在电梯里,拿掉帽子擦额头上的汗。郁延应该是看出来了,她现在拿不定主意该走该留。犹豫的时候,电梯已经下行到了一层。但九走出楼道口,抬眼一看,又吓得一个激灵。 秦楚穿着黑色正装,靠在墙边上抽烟。 但九低着头,三步并作两步,迅速从他身侧走开。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清脆的手机铃声。她听见秦楚有些疲惫的声线:“喂。嗯。什么?你看见凌染了……” 她头皮一麻,干脆撒开腿跑起来。 前面就是老年活动区。大爷大娘跳着广场舞,动作整齐流畅,架势十足。后面两个男人紧追不舍,但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墨镜颠掉了,帽子也飞了。秦楚还好死不死地喊了声抓贼,惹得大爷大娘都停了动作。 但九老脸一红。 这时候后面伸过来一只手,勾住她的腰,把她用力扣在了怀里。 “抓到你了。” ………………………………………………………………………………………… 不要问我是谁先抱住但九的。我也不知道【傻笑】 三人行的番外链接在微博。 密码:jje8 友情提醒【chunrou,无节操,无剧情,毁三观,天雷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