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道余烬》 第1章 复燃 “别过来!别过来——” “救命!!” 大雨磅礴,雷鸣骤响,悬挂在屋檐檐角的风铃激烈摇晃,女子恐惧痛苦的悲愤尖叫,与衣衫破碎的裂响,被淹没在暴雨雨幕之中。 这尖锐的哭喊声音,与破碎的风铃声一同荡入府邸院落后方的阴暗灵堂。 荡入谢玄衣耳中之后,便只剩下模模糊糊的沉闷声响。 “唔……” 痛苦的低吟一声。 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 一片漆黑。 整个世界一片漆黑,脑海里也是一片漆黑。 睡了很久的人,大概都是这样。 紧接着……便是剧烈的疼痛。 谢玄衣皱起眉头,沉默地忍住脑海里刀绞般的痛苦,他下意识想要坐起来,双手扶住“床榻”,下一刹额头便被重重磕碰一下,眼冒金星躺倒之后,他眼前的世界逐渐恢复了原有的颜色。 依旧是黑色。 但这一次的“黑”,与之前的“黑”,并不一样。 先前的“黑”,是虚无,是混沌,是死亡。 但现在的“黑”,只是黑暗,没有光。 谢玄衣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下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床榻”,这片空间逼仄狭窄到连翻身都不允许…… 他躺在一口棺里。 或许是这一下磕碰的原因,谢玄衣脑海中的痛苦也逐渐褪去,一丝丝记忆涌上心头。 “我……竟然还活着么?” 被仇家追杀,葬身北海,意识模糊之际,他的世界便是这般冰冷而漆黑。 这口装死人的棺。 用来装他……倒也合适。 深吸一口气,谢玄衣伸出一只手,用力撑开棺木盖板,一声闷响之后,盖板滑落在地,谢玄衣缓缓从长棺之中坐起身来,昏暗的灵堂之中烛火摇曳,外面阴风徐徐,吹得蜡烛火芯一度俯低,几近熄灭。 也吹得堂前红绳悬挂的青铜镜摇摇欲坠。 “……” 谢玄衣默默看着那摇曳的铜镜。 虽然灵堂昏暗,但他还是看清了镜中的影像。 那里倒映着一张稚嫩陌生的苍白面孔,比印象中的自己至少年轻十岁……这大概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镜中少年似乎比当年自己更加好看,剑眉入鬓,凤眼生威,但同时也更憔悴。 即便镜面已经生锈,画面模糊斑驳,谢玄衣依旧能感到,此刻的自己,浑身上下散着一股黯然的暮霭死气。 这当真是自己么? 谢玄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老茧全无,光洁如玉,倒像是未曾持剑的女子之手。 灵堂虽然昏暗,但却悬挂着不少大红灯笼,颇有些“张灯结彩”的热闹意味……只不过如今灯笼火芯俱是熄灭,却显得格外凄凉幽暗。 谢玄衣环顾一圈,双手撑住棺木边缘,来到地上,赤脚踩在厚厚纸钱之上。 哗啦啦。 墨渍尚未退去的雪白“银票”被风卷起,拍在谢玄衣身上。 揭下一张查看,谢玄衣额头浮现黑线。 这些“银票”左右两侧以工整篆体写着“永结同好”,“白首不离”诸如此类的不同贺语……这灵堂竟然是一座婚堂? 不远处还有一口棺木,看棺木装饰,刻字,显然是与自己一对的。 难不成自己这是……在结阴亲? 这是什么鬼? 未等谢玄衣弄清楚状况,灵堂前忽然大风翻涌,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 雨幕之中,那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以及越来越近的呜咽哭喊之音。 “有人吗?救救我……救救我……” 以及轻蔑不屑的呵斥之声。 “尽管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的!” …… …… 大风倒灌,暴雨倾盆。 今日的邓家府邸格外凄凉,全府上下,满是肃杀冷寂之气。一位妙龄女子,此刻神情苍白,衣衫破碎,单手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向后院奔去。 在她身后,一道魁梧如山的雄壮身影,面色带着冷笑,也不言语,就这么闲庭信步跟着,偶尔加快脚步上前,伸出利爪,嘶啦撕去一片衣衫,像是在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片刻之后,女子身上衣物便只剩片缕,裸露大半。 最终,女子重重摔倒在灵堂门槛之前,泪水打湿俏丽妆容,声音凄厉:“涂飞!我已经嫁人了!你为何不能放过我!” “嫁人?” 雄壮身影顿立于黑暗之中。 “这里是灵堂,你要嫁的人是死人。” 他一字一顿,声音极冷:“嫁给一个死人……也叫嫁人?” 女子仰首望着那高大身影,两行清泪落下,惨笑反问道:“死人不是人,你难道就是人了么?” 说罢。 那道雄壮身影缓缓走出黑暗,露出一张长满鬃毛的狰狞面孔。 这不是人。 是化形的大妖! “趁我现在未开杀戒,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你回心转意,邓家这些人,包括你爹,还有得救。” 涂飞瞥了眼来时方向。 正厅位置,之所以一片寂静,是因为邓家仆从全都被他捆了起来,堵住了嘴。 大大小小,约莫有二十余人。 二十条命。 涂飞幽幽开口:“邓白漪,你可知,我看上你,乃是你的福气?你爹可真越活越糊涂,情愿相信一个道士的破谶,千金高价买一口棺,给你结下阴亲,也不愿意接下这天大的福缘!” “……” 女子不再开口,只是低下头,一副要杀要剐随便的模样。 府邸的氛围愈发冰冷。 涂飞逐渐没了耐心,他的眼瞳之中闪过失望,以及愤怒。 片刻之后,女子依旧不抬头。 涂飞冷冷道:“所以……你宁愿嫁给死人,也不愿意嫁给我?” 女子死死抱着膝盖,没有抬头,也没有开口。 实际上,这便是她的回答。 “好!” 涂飞得到答案,面无表情,冷笑一声,伸手按住身侧的一根梁柱。 轰! 约莫有成年男子合抱粗的梁柱表面顿时绽放出一张蛛网,下一刻便被大妖拔离地面,化为一杆长矛,对准女子头顶砸落—— 这一击声势惊人,如果砸中,就是有三条命,也要魂飞魄散。 但就在梁柱轰然砸出的那一刻。 邓白漪好像听到了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从灵堂中传出,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声音很年轻,很好听,但也很虚弱。 那声音说的是。 “等等——” 仿佛具备魔力一般,硕大梁柱竟真的“等了一等”。 邓白漪抬起头来,怔怔看着那悬在面前,近在咫尺的木柱,以及簌簌落下的碎屑,回过神后她发现这根本就不是巧合,一只比自己肤色还要苍白的瘦削手掌,轻飘飘按在了断柱的尽头。 “???” 涂飞瞳孔收缩,浑身毛发炸起,不敢置信地望向灵堂深处,今夜雨很大,风更大,这间灵堂烛火早早熄了,他先前瞥了一眼,甚至动用魂力扫过一圈,没有感受到任何“活着”的生灵气息。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闹鬼! 妖修的直觉传递进入涂飞心湖之中,他望向黑暗深处,却只看得清一枚瘦削苍白的手掌……无声的恐惧在心头蔓延。 等等,恐惧? 对面真的是鬼? 开什么玩笑,自己是妖,怎么会怕鬼?! 猛然甩了甩脑袋,涂飞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丢在脑后,怒喝咆哮道:“你是谁?!” 灵堂里,只有一声轻叹。 黑暗中的瘦削之人,并没有开口,仿佛刚刚的问话,是一个很有难度的问题,需要很长时间来思考…… 思考之余,他伸手轻轻抵着断柱,下意识向前踱步。 “咔嚓!” 涂飞毛骨悚然,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面对一个洪荒猛兽! 一个照面,涂飞双脚所踩踏的地面猛然塌陷! “蹬蹬蹬!” 他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但还是止不住后退,数息功夫,这只大妖便不受控制地后退数丈,脚掌踩出一道长长的沟壑。 “你到底是人是鬼?” 这七分愤怒,三分恐惧的怒吼,在府邸之中荡开。 与此同时,一道落雷激荡而下,府邸内外顿时亮如白昼,阴暗中的瘦削身影,正好迈出离开灵堂的最后一步,踩在了凹陷水坑之中,支离破碎的剪影倒映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好看面孔。 “我大概……是人吧?” 少年从过往云烟的回忆之中醒来,他抱歉笑了笑,解释道:“嗯,我就是你刚刚说的‘死人’。” 刚刚的对话,这小子全都听到了? 涂飞死死盯着这不到自己胸口位置的少年,神情阴晴不定。 这特么是人? 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力气像是蛮牛一般……就算是那些大宗门的天才弟子,这个年龄,也未必有这么好的筋骨力量吧? 最让涂飞想不明白的是,到底哪路神仙,会闲得无聊,躺在棺里装死? 深吸一口气,涂飞决定避其锋芒。 他收起先前嚣张气焰,声音沙哑,客客气气道:“在下涂飞,师从阴山重雾,不知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可有名讳?” 少年摇了摇头。 涂飞怔了一秒。 摇头……是什么意思?没有名讳?还是? 少年长叹着感慨:“阴山,那可是一个大宗门啊……” 涂飞脸上刚刚浮现笑意,便立刻凝固。 下一刻。 少年声音冷冽入骨:“我最讨厌的就是阴山了。” “???” 涂飞怔住,眉心一痒,顿感不安,下意识就要转身逃跑。 可太晚了。 下一刹,昏暗灵堂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他没来得及看清,也没能力看清。 嘶啦! 一道比先前衣帛撕裂之声都要清脆的声音在庭院响起! 涂飞脑袋瞬间被洞穿! 额头眉心位置,多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血窟窿。 “哪来的……飞剑?” 这只大妖神情茫然,先前残留的意识,催动他缓缓转身。 只迈出一步,便轰然倒地。 在他身前,十丈之外,一把三尺桃木剑,钉入榕树之中,铮铮颤响,只留剑柄。 修行者登堂入室之后,需消耗十分心神,千万辛苦,方可熔炼收服一件属于自己的本命器物。 剑修本命之物,便是飞剑。 可这把桃木剑……看上去很普通,没什么特殊之处。 “灵堂随手捡的。” 一身素衣的少年,面色平静来到榕树之前,轻描淡写将入木三分的桃木剑拔出,蹲在大妖面前,轻声道:“但是杀你,足够了。” 第2章 结亲 “多谢仙师大人救命之恩!” “这里是八百两白银,一百两黄金,三斤玉髓,邓家家道中落,目前只剩这些……” “还有,还有这一箱珠宝首饰。” 灵堂烛火摇曳,二十余人跪伏在地,淋着雨水,家主邓赤城站在灵堂门槛之前,对里面行大礼。 这位老爷子头发花白,声音隐约控制不住的颤抖。 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任谁来都很难平静。 只是他现在反而更紧张了…… 因为棺里的少年,实力比起先前大妖,要高出不知多少,随便摘把桃木剑,就能将其瞬杀。 不过看面相,这少年看上去平易近人,静默温和,不像是残酷暴戾的杀胚。 奉上诚意,以及谢礼,应该就能打发走。 “……” 站在灵堂里的少年,背对众人。 他慢慢踱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或者寻找着什么。 片刻之后。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谢玄衣站定脚步,缓缓回身,他的确在找一样东西。 一样从不离身的东西。 “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邓赤城诚惶诚恐连忙应声。 谢玄衣淡淡道:“你看见……我的剑了吗?” 这句话出口。 剑? 邓赤城有些茫然,他下意识望向身后那株榕树,先前斩杀大妖的桃木剑已经被重新悬挂起来,此刻正淅淅沥沥滴着妖血。 “或者说,你们……看见我的剑了么?” 谢玄衣望向堂前跪伏的众人。 他从棺里醒来,便发现自己换了一身素白缟衣。 入棺之人,便是死人。 既是死人,便要断去与凡尘俗世的联系。 “死后”有人替他沐浴,更衣。 那人,取走了他的剑。 一片寂静声中,忽然响起女子虚弱的回复。 “你要找的剑……不在这里。” 不远处的厢房之门,被人推开。 邓白漪换了一身衣裳,重新画了妆容,遮掩气色,但面色仍旧憔悴。 她扶墙而立,声音沙哑道:“这口棺送入周府之后,没人开过,如果你找不到你要的东西,那说明入棺之前,就被取走了。” 谢玄衣皱了皱眉,望向邓赤城:“这口棺,你是从哪买的?” “……” 邓赤城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别问他了,我爹什么都不知道。” 邓白漪轻声道:“这口棺其实是我买的,如果你信我,就跟我来……” 说罢,她拎起墙角一把油纸伞,向府外走去。 …… …… 玉珠镇坐落在北境嘉永关外,地处偏僻,鲜少人烟。 时值秋末,一场秋雨一场寒,身子单薄的女子在前方带路,抵着油纸伞,碎步走在旷野泥泞路上,谢玄衣跟在其后,闲庭信步。 北风如刀割面,吹得油纸伞颤出阵阵脆响,两把油纸伞,就这么一前一后,逆风而行。 谢玄衣看着两边如浓墨泼洒绘制的山峦,淡淡夸赞了一句:“这里风景不错。” 邓白漪幽幽道:“这几年嘉永关地带妖患频出,北煌郡许多人都选择南下,这里已经没什么人居住了……没人的地方,风景一般都很好。” “妖患……” 谢玄衣当然听出了话里的反讽意味,他皱了皱眉,问道:“大褚皇室没派‘镇守使’驻扎么?” “镇守使?” 邓白漪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下意识回头望向谢玄衣,但看到后者认真凝重的神色,邓白漪怔了一刹。 对方不是在开玩笑。 “大褚前年取消了‘镇守使’制度,原先负责驻守北境的一百零八位镇守使都被黜职,召回京城重新候命。”女子沉默数息,垂眸自嘲道:“现在哪里还有什么镇守使?嘉永关一带早就不在律法管制范围之中,再过几年,这里就将彻底沦为一片死地。” “镇守使制度被取消了……为什么?” “谁知道?皇帝崩殂,四境祸乱,北境近几年更是元气枯竭,修行者无从修行,或许这里已经被放弃了吧?” 沉默半晌,谢玄衣又问道:“那剑宫呢,剑宫也没有派人?” “剑宫,你说的是大穗剑宫么?” 邓白漪回过头来,长叹一声,感慨问道:“您老人家到底在棺材里睡了多久?” “剑宫处于闭山状态,已经接近十年了……所有外出行走的弟子都被召回,莲花峰归隐尘间,足足十年,天下剑修销声匿迹。” 谢玄衣听到这里,有些诧异。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终是沉默。 “喏……就是这了。” 邓白漪停下脚步,将谢玄衣带到一处荒山野岭,这里荒草丛生,只有一块破碎的木碑,上面刻着潦草字迹,被岁月侵蚀,磨损严重。 “这就是你买棺的地方?”谢玄衣蹲下身子,看着木碑,伸手擦拭泥泞。 “半年前,玉珠镇来了好几位大妖。其中有一位盯上了我,要和我成亲。” “我本想逃……但尝试诸多办法,都以失败告终。” “就当我万念俱灰,准备自尽之际,玉珠镇来了一位云游道士。” 邓白漪蹲在谢玄衣身旁,眼神茫然,喃喃说道:“那道士算命很准,他说出了我的生辰八字,也道破了我的念头,他问我想不想活下去,想不想有一桩大机缘,我说……想。” “然后?” “他找我要三千两白银。” “再然后?” “我给了。” “道士告诉我,不想和大妖染上关系,就去‘结阴亲’,他给我指了一处地方,就是这里。这里有一口棺,棺里有一个人。”邓白漪缓缓挪首,望向谢玄衣,眼神诚恳,满怀歉意地道:“对不起,那时候我以为你早死了。” 所以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一个“天真”少女,花了三千两,买了道士的破命谶言,把一口棺买回了自己家。 “你被骗了。” 谢玄衣看着邓白漪,无奈说道:“对修行者而言,金银乃是身外之物……若是真道士,怎会以钱财作为筹码,交换天机?” 顿了顿。 谢玄衣揉着眉心道:“况且,结阴亲这件事情纯属无稽之谈。” “我知道。”邓白漪道:“还没有拜堂,也没有磕头,我们还没有夫妻之实。” “……也没有夫妻之名。”谢玄衣头疼道:“你我之间,最多只算是有一面之缘,除此之外,没有更多关系。” “按北郡风俗,搬棺回堂的那一刻,就算是结下阴亲了,年轻女子若结下阴亲,嫁与冥君,便终身不可再嫁,死后亦要同葬。” 身材容貌均是上上之姿的邓白漪单手托腮,认真望着谢玄衣:“你们那边没这个讲究吗?还是说你嫌弃我?” “封建迷信……” 谢玄衣满脸黑线,冷冷道:“我还活着,所以这门婚事不成立,以后你爱嫁谁嫁谁。我的剑呢?” 这里荒郊野岭,杳无人烟,棺也被挖出来了,却感受不到一丁点剑的气息。 “你被骗了。”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我不知道你的剑在哪……” 谢玄衣皱了皱眉,眼中有一缕杀意浮现。 “如若你想杀我,那便杀吧!” 邓白漪闭上双眼,挺起胸脯,做出一副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模样:“玉珠镇这些大妖睚眦必报,而且都有本命器物镇压魂魄,涂飞身死道消那一刻,其他大妖便收到了消息,若只杀我不够解气,我求你能够尽斩这些妖孽,让无辜之人不被殃及!” 这就是她带谢玄衣来这荒郊野岭的原因。 谢玄衣缓缓起身。 虽然邓白漪闭上双眼,却依旧感受到了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 大雨倾盆。 等了数息,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玄衣幽幽道:“你还是太年轻。” 邓白漪怔了一刹,茫然睁眼。 撑着油纸伞的素衣少年,站在空荡荡木碑前,低声道:“收三千两白银,的确很俗,不符合道门中人的规矩。但我相信那道士真的看破了天机,因为我真的躺在棺里。你之所以带我来这,之所以说刚刚那些话,想必也是他的主意吧?” “……” 邓白漪欲言又止,无话可说。 “把那道士的线索给我,我不会杀你,还可以保证,你会活得很好,并且获得一桩大机缘。” 谢玄衣平静道:“如何?” 邓白漪有些犹豫。 “你先好好考虑一下。” 谢玄衣微笑说道:“等我把这些‘家伙’杀完之后,你就需要给我一个答复了。” 邓白漪恍惚抬起头来。 她这才明白,这空气中四处游荡的杀意,从何而来。 “轰隆隆隆。” 雷鸣渐起,被疾风骤雨吞没的偏僻荒山夜幕之中,忽然亮起了一盏又一盏摄人心魄的幽暗灯火。 这当然不是光。 而是一双双眼。 第3章 斩草 邓白漪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冷冽之风掠过,丝丝缕缕,直击骨缝。 夜幕之中惊起一滩鸦叫,雷霆击碎天宇,将荒岭染白。 数丈之外,立着好几尊高大黑影,如山一般,仿佛早就立在这了。 谢玄衣撑着油纸伞,淡然环顾一圈,平静道:“算上刚刚杀掉的那个,玉珠镇的妖一共有几只?” “三只,四只?” 邓白漪凭借着印象喃喃回应,语气不太确定。 但此刻也没什么确定的必要了。 因为目前围住二人的化形大妖,已经超过了这个数量。 谢玄衣瞥了眼,简单清点了一下。 如今现身的,便已经有五只大妖,远方山岭还有妖气不断靠近,显然玉珠镇地界的妖物数量,比邓白漪猜的更多。 “这么多大妖?你……能行吗?” 邓白漪没来由紧张起来,她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拽了拽谢玄衣衣袖。 “大妖?” 谢玄衣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收起油纸伞,以伞尖戳了戳泥地,收伞之后,他的衣衫并没有淋湿,漫天雨丝垂落,未及头顶,便自行避开,宛如万千随风飘拂的细长柳叶。 这一幕让几尊围困“大妖”停住脚步。 “化形妖物,只不过有了区区一点灵识,连毛发都无法褪全,也敢妄称大妖?” 谢玄衣双手叠掌按在纸伞伞柄位置,面无表情望向面前几尊庞然大物,道:“大褚境内,妖族不可踏足一步,虽然我不知道……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即便北境镇守使全都黜职,这条铁律也绝不会改!” 北境再北,便是妖国,如果这条铁律不再,那么如今玉珠镇,绝不会有人居住,早已被异族铁骑踏破。 “所以……你们这几头孽畜,只能是在大褚境内修行得道。” “纵观四境,只有‘阴山’邪修,修行驭灵之术,驯化野兽,启灵开智。” 谢玄衣杵伞回首,笑着问道:“先前那畜生临死之前报出来的名号是什么来着?” 邓白漪恍然大悟。 “驾临”玉珠镇的大妖,有几尊,都是谁,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大妖从哪来! “重雾……阴山重雾……” 邓白漪喃喃开口,念出涂飞报出的尊号。 所以真正将玉珠镇攥在掌心的,并不是这些妖,而是那个来自阴山的邪修。 “阴山邪修,驭灵炼魂,这些孽畜虽然启了灵智,但归根结底,都是他一人的掌中之物。” 谢玄衣戏谑道:“不过这位叫‘重雾’的道友,驭灵之术修行的似乎不怎么样。据我所知,出自阴山的‘大修士’,可是能够将神识分化成数百上千缕,分别操作不同妖灵。而且每一只妖灵身死道消,尊主都可以抽丝剥茧,取回逝前记忆。” 神识分化数千,操纵妖灵,这世上当真有如此恐怖的存在? 只是听谢玄衣的言语。 做到这一步,似乎也只是“不过而已”。 邓白漪头皮发麻,喃喃问道:“那你的境界呢?”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邓白漪心中隐约知晓了答案。 如果重雾能够修到那一步,可以窥见涂飞临死之前的记忆,他绝对不会派出麾下妖物,前来围堵截杀。 他最好的做法,是抛弃所有家当,以最快速度跑路,逃离玉珠镇,北煌郡,最好逃出大褚边境,这样的话,兴许能抓住一线生机。 下一刻,谢玄衣脸上笑意尽数消失。 他如看蝼蚁一般,看着面前几尊“庞然大物”。 那几座如山一般的身影很高。 但这里只有一座山。 “再说一遍——” 谢玄衣单手拎起那把油纸伞,伞尖对准面前那道身影,轻轻一点。 “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阴山。” 空气之中凝成实质的杀意彻底爆发了! 噗的一声! 最前方的大妖动身前扑,而后身躯陡然爆碎。 谢玄衣只是伞尖遥隔十数丈距离,轻轻戳了一下。 就像是戳爆了一枚燃火灯笼—— 漫天血雾混合着泥泞就此炸开! 这一幕实在太有冲击力,比先前在府邸击杀涂飞的画面更直接,更残暴,邓白漪彻底惊呆了,当一个人看到击碎恐惧底线的画面之时,连本能的尖叫声都发不出来,她就这么怔怔坐在泥泞之中,将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交给仅有一面之缘的素衣少年。 漫天血雾迸溅,没有一滴落在两人身上,无形气浪在谢玄衣面前翻滚,这些污秽仿佛泼洒到了一面铜墙铁壁之上。 下一刻,围堵荒岭的剩余四头大妖纷纷发起袭杀! 邓白漪眼前的世界骤然变得昏暗。 但下一刻就重新变得明亮。 整座山岭天地在一瞬之间被万千银线所布满,雷霆煌煌,一切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四头大妖身躯全都炸得粉碎,从时间上来说,这五头孽畜的死亡相差不远,大概只是间隔了一两个呼吸,啪的一声,邓白漪视线所及之处的尽头,一柄狭长物事被斜着掷出,刺入泥泞,几乎没根。 正是谢玄衣原先收拢,持握在手的那把纸伞。 此刻纸伞伞面已经破碎,千疮百孔。 先前布满山岭的万千银线,均是被一把普通纸伞斩出。 这不是修行者的本命器物,也不具备什么特殊的力量……根本承受不了谢玄衣的剑斩之力。 只是勉强使用一次,便已抵达极限,彻底报废。 “出剑必须杀人,斩草务必除根。” 谢玄衣看着噼里啪啦漫天坠落的尸骸,神情没什么变化,他默默伸出一只手,处于恍惚之中的邓白漪,鬼使神差将自己手上那把纸伞递了出去。 “就算我和阴山没有仇怨,这种事情,我也不会留下活口。” 谢玄衣接过纸伞,轻轻掂了掂,转了个剑花。 他抬眼看了眼昏暗天幕,平静道:“你先回府,杀完人后,我会回来,到时候给我答复。” “我……” 邓白漪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山岭之上再起惊雷,面前的素衣身影,便如幽魂一般,消失地无影无踪。 …… …… (签约状态终于改好啦,感谢“爱爱他家大可爱斯斯”的盟主打赏,么么哒!新书期的更新暂定是每天两更,在中午十二点更新!冲鸭!) 第4章 除根 玉珠镇北,群山坐落,隐于夜幕之中。 “涂飞遭遇意外……” 某座荒山石窟之中,烛火摇曳,在石壁上倒映出一道瘦削如柴的枯槁身影。 垂坐闭关的重雾道人,皱起眉头。 “熊明,虎九,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回来复命?” 重雾噔地站起身子,神情冰冷地望向面前悬浮的青铜镜。 阴山的驭灵之术,以上驭下,可以驾驭大量低阶生灵,但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需要尊主舍出本命器物,充当上下神魂相连的桥梁。 这枚铜镜,便是重雾道人掌控驾驭那几尊化形妖物的“本命法器”。 此刻重雾伸手按住镜面。 一片死寂。 镜中神魂已是尽数散去,触感如冰般刺骨。 “我麾下的那些‘大妖’,全都被斩杀了?!” 重雾额头渗出汗水,玉珠镇地带很是偏僻,自从北境元气枯竭,大褚皇室召回镇守使后,嘉永关一带便成了无人问津的荒芜地界,他在此地盘踞多日,也没见到一位修行者的身影。 所以他才会选择这种鬼地方定居。 大多数时间,他都栖身山岭之中,只有炼制法阵,器具缺少材料之时……才会派遣麾下妖灵,外出搜刮,收集。 怕的就是遇到这种情况! 阴山邪修,向来见不得人,豢养妖物,更是违背大褚律令。 感应到麾下妖魂的消散之后,重雾没有丝毫犹豫,收回铜镜,转身就走! 逃!必须逃! 虽然他的驭灵之术,修行境界并不高,无法窥伺到妖灵死前的记忆画面,但如此短的时间,自己麾下化形全被斩杀……显然是来者不善! 便在这时,一道淡淡嘲讽之音,自石窟外响起。 “这时候想走,有些太晚了吧?” 重雾面色骤变。 石窟之前,不知何时多出一道撑着油纸伞的颀长身影。 重雾死死盯着面前的身影,油纸伞压得很低,他看不清对方面容,更诡异的是……他感应不到对方身体里的元气流动。 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对方没有修行,毫无境界,只是一介凡俗。 但很明显是二,对方的境界高出自己太多,自己无法感应。 “阁下……何方神圣?” 重雾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两步,背靠石窟壁面,这身影给他极大的压迫感,以至于开口说话,都变得十分困难。 “呵。” 谢玄衣嗤笑一声,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知道为何面前这个阴山邪修,如此惊慌恐惧……修行者之间,除非实力差距过大,否则都可以感受到彼此元力之间的流动,放在十年前,这家伙自然感受不到自己的元力。 不过现在,倒是另外一种情况。 从棺里爬出来,谢玄衣便感到了不对…… 自己身体里,没有一丁点元力,空空荡荡。 他迎来了新生,各种意义上的“新生”,除却脑海中零零散散逐渐聚拢的这一点记忆,便什么也不剩下了。 不过。 有这一点记忆,便已足够。 只要握住剑,他便还是那个纵横天下,捭阖无敌的谢玄衣。 啪的一声。 谢玄衣向前踏了一步,收伞横切。 石窟之内,摇曳烛火,一瞬间齐齐熄灭! 一缕雪白气劲喷薄而出,瞬间贯穿重雾道人的肩头,这一剑实在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重雾道人整个人如遭雷击,后背重重砸在石壁之上,喷出一大口鲜血。 痛苦哀嚎之声灌满石窟! 但下一刻,面容凄厉的重雾,五指如钩,从腰囊之中,拽出一枚看似小巧玲珑的四方印玺,拼尽全力将其砸出! 这枚法印迎风暴涨,几乎将整座石窟填满! 谢玄衣面色毫无波动,重新撑伞,身子后仰,整个人宛如一根草叶,轻飘飘向后掠去,但双脚始终粘在地面之上。 那法印速度极快,只可惜始终差之一线,谢玄衣看似“缓慢”的后掠,偏偏只比快速涨大的法印快上那么一点点。 最终法印炸开,整座石窟被炸得四分五裂! 谢玄衣飘然落在一片野草石堆之中,眯起双眼。 百丈之外,荒山另外一边,重雾道人化为一缕血光,向着远处掠去。 …… ……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一道染血身影,十分狼狈地逃窜在山岭之间。 “我,逃掉了么?” 重雾道人不断回头,望向后方,他已经将自己的神魂感应范围放到了最大,可是感应不到元气,也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只能用这种最低级的办法,来确保自身“安全”。 “你,逃得了么?” 一道熟悉声音在耳旁响起。 重雾道人浑身一个冷颤,他扭头望向身旁另外一个方向,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那道身影。 数丈之外。 那缕犹如鬼魅的白衣,撑着纸伞,面向与自己相反,倒退着后掠,偏偏与自己保持着平行。 这是什么时候追上的? “阁下到底要做什么?!” 重雾道人眼瞳之中满是血丝,他声音已经有了哀求之意:“我可以把身上宝物都交出来,此生此世不踏足玉珠镇,嘉永关!”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笑眯眯问道:“我且问你,你刚刚用的,可是阴山内门弟子才能修行的‘阴魂印’?” 重雾道人怔了一息。 谢玄衣微笑问道:“重雾道友,尊师名讳?” 重雾道人连忙高声道:“我师从‘金渊真人’,师祖乃是阴山三圣之一的‘白鬼’!” “好。” 谢玄衣面色和蔼地点头:“算你运气不错。” 难道是同道中人? 好好好……重雾道人大喜过望,刚想说些什么。 但下一刻他就觉察到了不对,空气之中弥漫的杀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浓郁! 谢玄衣依旧是微笑开口。 用最轻柔的语气,说最狠的话。 “四境之中,我最痛恨的宗门,便是阴山。” “而阴山里面……我最憎恶的家伙,便是白鬼。” 重雾道人满脸错愕:“???” 下一刹,一缕剑气,自伞剑中迸发! 山岭上空,一声哀嚎。 一条手臂,就这么爆裂炸开! 第5章 清算 “我还真是‘老了’啊。” 谢玄衣掂了掂手中伞剑,望向洒满鲜血的山岭,心底自嘲了一句。 若在当年,即便没有本命剑,杀这么一位邪修,哪里需要第二下? 点指即可。 如今斩出两剑,却只是断其一臂。 “呵……哈……” 荒山野草丛生,鲜血斑驳,被削去半条性命的重雾道人,如野狗一般匍匐,浑身血污,他竭力扒住一块巨石,簸坐着转过身子,大口喘息。 重雾道人知道自己死定了。 这一剑,看似只是断臂,但实际上,锐利无匹的剑气,已经侵入五脏六腑,数个呼吸之间,便抵达丹田。 很快,他的气海便会被撕裂,切碎。 临死之前,他只想看清对方的面容,弄明白眼前这位无缘无故莅临玉珠镇的大菩萨,到底是何许人也。 谢玄衣遂了他的心愿,将那把“锋利无双”的纸伞,插入泥泞之中。 “你很想知道我是谁?” 谢玄衣缓步来到重雾道人身前,蹲下身子。 四目相对。 不断咳出鲜血的重雾道人,困惑迷茫地看着这个少年。 “……你是?” “我姓谢,谢谢的谢。” 谢玄衣轻描淡写开口。 就是这么一个谢字,让颓然簸坐的重雾道人,虎躯猛然震颤,整个人如遭雷击。 重雾脑海之中,跳出一张让他恐惧了半辈子的面容。 “大穗剑宫……谢玄衣?” 他声音颤抖念出那个恐怖的名字。 重雾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面色变得比纸还苍白:“不可能,谢玄衣已经死了……十年前,死在北海。” “白鬼追了我三千里,亲眼看我断绝心脉,点燃本命剑气,坠入北海,才肯罢休。” 谢玄衣一字一句说道:“当年追我的那帮家伙,属他出力最大。看得出来,阴山很希望我死,但很遗憾,我偏偏没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重雾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盯住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重雾发现,此刻谢玄衣的面容,与自己记忆中的似乎不太相同。 十年过去……本该死去的年轻剑仙非但没死,反而变得更加年轻了! 又盯着看了片刻,重雾发现一个很讽刺的事情,眼前这少年并不是境界领先自己太多,刻意隐瞒了元气,而是他的身躯之中空空如也,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元气。 这是一具空壳子。 之所以能够重创自己,以及斩杀自己麾下的妖物……只是因为谢玄衣对“剑气”太了解,即便自己身体里没有元力作为引子,依旧可以引动天地之力。 这个发现,印证了“谢玄衣”的身份。 因为普天之下,将剑气修行到这一步的剑修,实在太少。 后知后觉的重雾,心中顿时生出巨大的悔念…… 世上九成九的修行者,都需要元力,才能进行战斗。 如果说肉身是湖泊容器,元力便是这容器中的水滴。 一个没有元力的剑修,不过是个纸老虎,空壳子,即便是谢玄衣这样,可以借用天地之力当做剑气的剑仙,也没想象中那么可怕。 如果再来一次,他不选择逃跑,而是选择火拼……或许,他有机会活下来。 甚至,他有机会反杀!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打碎了他的幻想。 谢玄衣蹲在半死不死的重雾道人面前,甩了一巴掌,淡淡道:“喂,醒醒,现在还不是死的时候。” “……你!” 重雾道人敢怒不敢言。 他咬牙切齿道:“既然你是谢玄衣,我只求速死!” 若是谢玄衣还活着,这个消息传出去,整个大褚都将为之震动! 十年前,沸沸扬扬的围杀事件,声势浩大,规模之盛,乃是数甲子未有的“盛事”。 谢玄衣死的第一天,北海就被翻了个遍。 无数人夜不能寐。 他们不能接受谢玄衣还活着的结局,因为他们知道这位杀胚的性格,如果谢玄衣还活着,参与此次杀局的所有人,都要被清算! 直至一年过去,大褚太平,无事发生。 这些人才勉强能够睡个安稳觉。 重雾道人很清楚,自己今天撞到了怎样的“倒霉事”,得知谢玄衣还活着,那么自己无论如何也活不了了。 “你当然会死,但不是现在。” 谢玄衣冷冷开口:“我知道阴山妖修喜欢抱团取暖,平日里从不离开南疆一亩三分地,但嘉永关距离阴山足足有万里之遥。金渊真人怎会派你前来这种地方?” “……” 重雾深吸口气,闭上双眼,满脸视死如归的模样。 嗡! 谢玄衣神情如常地抬手,远方被插入泥泞的纸伞瞬间拔地而出,钻入他掌心,他重重一剑将纸伞钉入重雾道人的肩头位置,用力极深,伞尖从大石背面凸出! “啊……” 重雾道人额头渗出豆大汗珠,此刻的他,连嘶喊力气都没了,只是张口痛苦呻吟了一声,便仿佛要将魂魄都吐出来一般。 “我比世上所有人都了解阴山,以及阴山修士。贪生怕死你们排在第二,没人排在第一。” 谢玄衣道:“如果你是硬骨头,那就一直别吭声。平日里阴山不是喜欢扒皮抽骨,炼器结阵么?这次轮到你了,我会让你好好体会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说罢。 谢玄衣握住纸伞伞柄,正要将其缓缓拔出—— 重雾道人额头青筋爆满,哀声高喝:“我说!我什么都说!” 谢玄衣停住拔剑姿势,微笑示意重雾可以开始了。 “我之所以会来玉珠镇,是因为阴山容不下我。除我以外,还有许多阴山弟子,都被逐出了南疆,我们想要活命,便只能北上,逃离大褚。” 重雾说到后面,戏谑之意溢于言表:“如今的阴山,已经不复当年荣光,四面受敌,处境窘迫,所以被迫进行封山……这一点,倒是与大穗剑宫很像。” “阴山为什么封山?” 听出讥讽之意,谢玄衣继续发力,缓缓转动攥握的伞柄。 重雾道人汗如雨滴,咬牙加快语速,继续讥讽:“或许是当年为了杀你,阴山付出的代价太大?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南疆地界出现了许多新势力,大褚律令无法照耀之地,自然是弱肉强食,打不过便只能龟缩防守。至于真正的封山原因,我只是一个洞天境都不到的弟子,你问我这个问题,你觉得我会知道么?” “……” 谢玄衣知道重雾这番话的用意。 激怒自己,以求速死。 他点了点头,道:“忘了你只是一个小喽啰。” 重雾再次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 但下一刻,谢玄衣的声音让他睁开双眼。 “你似乎还没解释,在玉珠镇地界结阵修行的‘真正原因’。” 谢玄衣轻声说道:“正如你先前所说,身为邪修,被逐出师门,想要活命,只能北上,逃离大褚……这很合理,但玉珠镇,却还算在大褚境内。” “一个洞天境都不到的阴山弟子,不远万里,跋涉来到北境,如果是为了活命,为什么不再往北去一点?只要再往北去一段,便可以彻底逃脱大褚律令的管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重雾被戳中心事,面色煞白。 “如果是为了修行,何必在这元气枯竭之地静修?” 谢玄衣低眉笑了笑,道:“思前想后,只有一个可能……你本来是想和那些‘师兄弟’们一同北上,逃离大褚的。但途径玉珠镇地界,你发现了一个充满诱惑的东西,这样东西让你陷入了犹豫,最后你决定留在这里。” “这元气枯竭之地能有什么造化机缘,让你不惜代价,也要留下来,是从未出世的圣人洞府,还是能够飞快晋升的仙丹灵药?” 谢玄衣注视着重雾道人。 他摇了摇头,平静道:“我看都不像。圣人洞府里的造化,以你的实力,有命看到,也没命去拿。至于后者,如果真有什么灵丹妙药,你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境界。” 杀人,还要诛心?! 这般赤裸裸的羞辱,让重雾道人苍白的面色之上,涌起一股红晕。 他很想借着这股回光返照的力劲,与谢玄衣分个生死。 但很遗憾。 他已经没有力气,连动弹一根小指的力气也没有了。 “思前想后,唯一的可能,就是你遇到了‘驭灵术’上的造化……” 谢玄衣站起身子,俯视着这个将死之人,似笑非笑地开口。 “全天下人都说,白鬼能够成就阴山三圣之位,全靠运气,只因他在境界尚浅之时,捡到一条半死不活的‘地龙’,签订了驭灵契约,才有后面的风光……这种气运,可是百年难遇,千载难逢啊。” 这一刻。 重雾道人的面色不受控制,变回煞白。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 但太晚了。 无数剑气顺延血液,钻入丹田,撕裂气海,重雾道人脑海之中迸出无数繁琐画面,这些记忆如走马观花一般掠过。 此刻的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片刻之后,谢玄衣环抱双臂,站在大雨之中,望着重雾临死前所望的方向,若有所思。 那里是群山环绕的“最高处”。 夜尽天明。 一线天光,撕裂天云,从阴霾之中射出,直落山顶。 第6章 大妖 日出之后,曦光如潮,群山叠嶂之间,雾气升腾,宛如仙境。 谢玄衣将纸伞做拐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之中。 玉珠镇北部最高的那座大山,名为“烬离”,乃是一座古火山,由于地处极北,常年被积雪堆积,这就是重雾道人临死之前望向的地方。 “招魂幡,锁魂旗……” 谢玄衣一路发现了不少阴山炼器物件,品级不高,卖相惨淡,一看就是出自重雾之手。 驭灵之术,听上去十分霸道,但其实施展条件极其苛刻—— 想要驾驭生灵,化为己用,便需要在双方紫府神魂之中,签订魂约! 大多数情况,都是以上驭下,所以重雾麾下的几尊化形妖灵,实力都不如他自己。 想要以下驭上,逆行倒施,便需要天时地利加持,天材地宝辅佐,再加上偌大气运傍身,才有那么一点点的丝毫可能。 这些物件,都是辅佐驭灵之用。 只不过被谢玄衣发现之时,已经支离破碎。 谢玄衣蹲下身子,从雪地里拽出一杆破碎小旗,眯眼仔细端详,小旗被烧出了十几个破洞……入手持握数息,掌心便能感受到一股灼人心肺的炽烈滚烫之意! “这烬离山……还真有妖物栖居?” 谢玄衣丢掉小旗,皱眉望向山顶。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一股奇怪的感觉,自心底生出。 长眠十年,他的人生好像被冻结一般,外面世界四季更替,而他的世界一片冰封,此刻终于再见天日,重迎光明,但脑海之中……却是猛然一片空白,过往的许多事情如潮水一般涌来,须臾之间又如潮水一般退去。 他总觉得,这面残破小旗上,散发出来的滚烫气息,很是熟悉。 是故人么? 片刻后,谢玄衣登上山顶,积雪已经化去,这座沉寂千年的古火山,似乎有复苏迹象,锥顶有滚滚蒸汽喷薄而出,向下望去,隐约可以在一片沸腾白气中,窥见斑斑猩红色彩。 “妖!大妖!” 谢玄衣盯着火山底部看了许久,最终神情凝重,吐出这几个字。 山底的那位,一定是位旷世大妖! 这里蒸腾而出的霞光,每一缕都夹杂着妖气! 这妖气的精粹浓郁程度,实在罕见—— 谢玄衣站在山顶,不过数息,便感到呼吸滚烫,肺腑之间宛如着火一般! 若换成一介凡俗,登上此山,恐怕须臾之间,便被点燃! 不过,以烬离山目前溢散而出的妖气来判断,栖居在山底的那尊大妖,必定处于极其微弱的状态…… 这就是重雾道人盘踞玉珠镇,迟迟不肯离去的原因。 还真让他碰到千载难逢的奇遇了! 谢玄衣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破碎的阵法痕迹,以及被灼干的殷红血迹,显然这段时间重雾道人一直在尝试,以“驭灵之术”,奴化火山底部的旷世大妖! 但这些尝试,均以失败告终! “砰!” 一道沉闷的开伞之声,在烬离山顶响起。 谢玄衣默默向前走了两步,而后就这么跳了下去。 谢玄衣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很愚蠢的行为。 如今自己实力十不存一,斩杀重雾道人便费了好些力气。既然已经确定,烬离火山底部存在一尊不得了的大妖,当务之急,便应该是远离才对。 但…… 没来由的,谢玄衣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 【“下去看看。”】 真正剑修所修行的,其实并不是一把剑。 恰恰就是那么一个念头。 谢玄衣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欺骗自己……自踏上烬离山的那一刻,他便感到了熟悉的气息,如今他想看一看,这火山最下面,是否生活着自己认识的“故人”。 轰隆隆! 滚滚气浪迎面而来,嗤的一声,油纸伞在空中燃了起来,待到谢玄衣落地,纸伞只剩下一副孤零零的骨架。 烬离山底,漫天灰烬飘零,妖气滔天,炽火翻飞。 数千近万缕炽红火光,在空中飞扬,犹如拂尘一般,溅出千丝万缕流光。 谢玄衣伸出手掌,隔空触碰这艳丽的鲜红流光…… 这些灰烬。 仿佛有呼吸一般。 此地散发出来的妖气,要比山顶浓郁百倍千倍,但谢玄衣却感受不到丝毫危险之意…… 真正修行得道的大妖,平日里都是收敛气息,以人形示众。 只有失去意识,无法控制自己,才会溢散出大量妖气。 “当真是……故识么?” 谢玄衣随意摘下一缕掠过面颊的炽红霞光,在妖气氤氲的滋养之下,这缕霞光并未消散,而是逐渐凝固,化为一根翎羽。 谢玄衣往前走去。 他看清了无数流光所构成的“法相”。 这千丝万缕妖气,在烬离山底盘踞,斡旋,久久不散。 若是有人踏入山底,近距离观看,便会发现,这数万道霞光,所拼凑的,乃是一尊无比巨大的“凤凰”法相! “这是……凤凰?” 谢玄衣怔了一刹。 他看到这法相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为何会对凤凰生出“故识”之念? 人妖不两立。 他乃是大穗剑宫百年一遇的剑道奇才,遇妖杀妖,遇魔除魔,怎会和凤凰扯上关系? 下一刻,神海仿佛撕裂一般。 “唔……” 谢玄衣喉咙里迸发出痛苦的低吟。 他下意识伸手按住额首,摇摇晃晃,向着那巨大法相的中心走去。 漫天流光,如血般艳丽,围绕白衣卷动。 出乎意料的顺利,谢玄衣一路畅通无阻,轻轻松松便走到这法相笼罩的“天地中心”。原来头顶那煊赫磅礴的凤凰法相,不过是障眼法,漫天流光早已失去杀伤力,只是看上去气势骇人而已……这便是重雾道人境界低微,却敢留守此地的缘故,这尊法相的主人已经陷入了沉睡。 数百缕火苗在烬离山底搭建了一尊高大王座,每一缕火,都散发出幽暗的黑色。 这尊凰火王座,远比头顶法相更加威严。 只可惜。 酣睡在王座之上的,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大的红发小姑娘。 小姑娘披着一件不知什么材质编制而成的破烂衣衫,沐浴凰火而不燃,因为个子太小,所以那巍峨壮观的高大王座,反倒像是一个摇篮,小家伙蜷缩而眠,在王座上以火为被,看上去睡得极其香甜。 第7章 小姑娘 世间万物皆有灵,金石可以点化,草木可以成精。 而万物生灵之中,以“真龙”,“真凰”,实力最为强大,血脉最为高贵,所以大褚王朝的历代皇帝都被称为真龙天命之人。 事实上,真龙真凰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现世。 不过,龙凰留下的血脉,却是被延续下来。 位列阴山三圣的白鬼,当年捡到一条濒死“地龙”,说得好听,其实启灵前就不过只是条蚯蚓,修行多年,蛰浅地底,吞了不知多少日月精华,最终竟是觉醒出了三成真龙血脉……这三成真龙血脉,便足以让它纵横捭阖,在同阶陆地妖灵之中几近无敌。 于是一条蚯蚓,摇身一变,褪去腌臜污秽外壳,成为了地龙。 此刻谢玄衣无比确定,在他面前四处游荡的残碎火焰,正是传闻之中万物皆可焚的“凰火”! 那尊漆黑王座,便是最好的证明。 凰火之中,蕴含着极致的“毁灭”之力。 凤凰涅槃,死而复生! 只有彻底毁去,才能迎来复苏。 传说中,纯血凤凰不朽不灭,可以展翼冲击九天,喷吐焚灭一切的黑色火焰……谢玄衣来到王座之前,将那根细狭笔直的伞骨向前递出,这一剑没有收到丝毫阻碍,轻松刺入黑火之中。 然而刺入一寸,焚灭一寸。 再拔出时,便只剩光秃秃的伞柄。 “还真是……凰火啊。” 谢玄衣长叹一声,旋即感到一阵头疼……这个小姑娘,自己真的认识吗? 下一刻。 神海之中无端传来刺痛,谢玄衣闷哼一声,跌坐在地。 一片破碎的记忆,犹如莲花花瓣,游离多年之后……缓缓拼凑回来。 许久之后,谢玄衣缓了过来。 他抬起头,神色复杂,望向那个酣睡于王座之上的少女,凰火游离飘荡,在空中宛如一件纱衣,披在少女身上。 谢玄衣目光凝聚在少女纤细白嫩的小腿位置。 在那里,有一道漆黑笔直的疤痕,醒目刺眼。 这小姑娘。 自己还真认识。 …… …… 若干年前,初出茅庐的谢玄衣,踏遍四境处处问剑。 江山如此多娇,引天下英雄尽折腰。 谢玄衣年轻时候的性格,如剑一般直来直去,大穗剑宫日渐没落,他一心想要重振剑修旗鼓,于是一出山,便奔着年轻一辈的魁首之位而去,挑战各大宗门的同辈天才。 既可分高下,也可决生死! 那时候的谢玄衣,心中只有“第一”之名。 不出手则已。 一出手,便要见血! 辗转四境,无一败绩,这是一甲子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谢玄衣如愿以偿登顶同辈第一,在“天骄榜”上位列魁首,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如此性格,自然会被天下人所关注,会有无数仇敌,也会有许多“挚友”。 当然,所谓的“挚友”,其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追逐盛名而来的蝇虫。 这些人笑容可掬,披上浓墨重彩的伪装,把酒言欢,说最好听的话,摆出最真挚的表情。 这些人比仇家更可怕。 只不过那时候的谢玄衣,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有些事情,只有经历之后,才会刻骨铭心地记得。 “呼……竟是你么?” 谢玄衣神色有些苍白,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子。 他记性很好,过目不忘。 只要见过一面,哪怕时隔多年……谢玄衣也能一眼认出对方是谁。 可偏偏这个小姑娘,让他觉得陌生。 因为当年相见之时。 她还未修行到“化形”这一境界。 大褚北狩,乃是数年一度的国之盛典! 彼时风头正劲的谢玄衣受邀参加北狩之行,各大宗门天才都齐聚一堂,一行人自皇城出发,浩浩荡荡出发北上,狩杀妖族……这场北狩,自然是要比谁狩杀的妖多,谁狩杀的妖强! 当年……无数天才,各路神仙,尽展神通。 但都被谢玄衣压了一头。 因为谢玄衣狩回了一头“凤凰”。 虽然真龙真凰已经消失,但后世还有其血裔残留。许是气运加身,那次北狩,谢玄衣恰巧在一处偏僻山脉之中,发现了凤凰血裔的妖族气息,一番激战之后,将这头刚刚修行得道的凰血大妖重创,成功带回大褚。 这一战极其惨烈,谢玄衣受伤很重。 而那头凤凰,更不必说。 谢玄衣斩断了凤凰的胫骨,将其装入牢笼之中…… 作为北狩的猎物,这只凤凰被他献给皇室。 北狩之日,猎得凰血后裔! 这件事情再次震动天下,大穗剑宫获得了丰厚的授赏。 早就打遍四境同辈无敌手的谢玄衣,更是在此次北狩之后,正式登上“天骄榜”魁首! 可以说,这是谢玄衣平生最意气风发的一天! 谢玄衣总觉得自己记性很好,至今为止,他都记得那日,向他道贺恭喜的每一张面孔,蕴含艳羡嫉妒的每一道目光。 可如今回头再看。 他完全忘掉了那只被自己重创的凤凰后裔…… 封神路上,累累白骨。 当年的谢玄衣,从来只管登顶,从不曾回头看,亦不曾往下看。 “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你……” 谢玄衣语气之中,有三分感慨,七分唏嘘。 王座上,那个小姑娘的双腿,被剑气挫伤,白嫩如莲藕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可怖的漆黑疤痕! 谢玄衣能认出她……便因为这道剑气,正是他所留下。 驭灵控魂之术,并非阴山独门传承,大褚皇室亦有类似术法,可以豢养妖族,驯养奴化,这头凤凰被送入皇室之后,本没有丝毫可能逃出,按理来说,她应该被囚在笼牢之中,直至灵魂彻底臣服于大褚皇族,才有机会窥见天日。 只不过十年前皇帝崩殂,皇城大乱。 那段时间,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她如今能够躲在烬离山底……或许便是在那时候,趁乱出逃的吧? 一直以来,谢玄衣都不信命。 但今日的相见,实在太巧合,太有戏剧性了。 他不得不怀疑,上天安排这次相遇,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是十年前的我,站在这里,抓到出逃之妖,即便浑身修为散尽,也会全力出剑。” 谢玄衣低声开口:“但今日之我,已非当年……” 这十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妖分善恶,人亦如此。 他固然恨妖。 可当年围杀他的那些修士,那些表面上称兄道弟,背地里痛下杀手的好友。 那些人,比妖更该死! 谢玄衣站在漫天飘荡的凰火灰烬之中,静静看着王座上的小姑娘。 当年他与这只凰血大妖激战之时,便觉察到了,虽然这头大妖拥有顶级的凰血血脉,但修行岁月极短,还要再过几年,才能化形。 这一战最开始,双方都是战意高亢,互不相让! 但后面…… 年幼的凰血大妖落入下风,它开始求饶,以神魂传递意念,希望谢玄衣能够“高抬贵手”。 谢玄衣当然没有理会。 人妖两族,本就结有不可化解的世仇。 要么奴役,要么斩杀! 修行界实力为尊,妖族大修行者踏入大褚境内,掠杀人族生灵之事,也常常发生。 那时候的谢玄衣,只要拔出剑,便必须分出胜负,必须有一方倒下。 于是……最终这头凰血大妖倒下了。 这其实很公平。 谢玄衣胜,大妖被带回大褚。 若是他败,便要葬身关外,尸销骨埋。 “今日之事,就这样吧……” 谢玄衣收回目光,做出了决定。 “今日烬离山之事,我离去之后,只字不提。若是你能养好伤,离开大褚,这便是你的造化。” 此地有凰火相护,重雾道人这样的修士,再钻研三年五年,也不可能破开法相。 但谢玄衣不是重雾—— 即便如今一无所有,他也有着击碎凤凰法相的绝对底气。 想要除掉这头凰血后裔……他有不止一个办法,其中最简单快捷,也是最“无耻”的办法,就是将这头“凰血大妖”的信息泄露出去,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大批正义之士赶到。 凰血妖裔的身上,处处都是宝贝。 说罢,谢玄衣准备离去。 对于他这种向来不留活口的“大恶人”而言,做出这个决定,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果放出凤凰的消息…… 估计闻风赶来的人,和当年围杀自己的,是同一种人。 谢玄衣实在厌恶那些家伙。 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借这种肮脏之手,来替自己做事。 他决定饶过这头凤凰,也饶过当年那个事事必争的自己…… 但偏偏就在他转身之时,整座烬离山震颤起来。 重雾道人在烬离山闭关半年,为了收服凤凰,制造了无数“破坏”,这座沉寂多年的古火山,一直默默忍受着阵纹,法器的轰击…… 运气不好的时候…… 一粒尘埃,便可以导致整场雪崩。 毫无疑问,重雾道人,就是引起雪崩的那粒尘埃! 死寂不知多少年的烬离山,开始爆发! 轰的一道巨响! 谢玄衣面色骤变,就在他转身迈步的刹那,身旁地面破裂,一道火柱冲天而起……他反应速度极快,瞬间倒掠数丈,没有被火柱射中。 谢玄衣神情阴沉,看着一角衣袂,在空中徐徐燃烧,直至化为灰烬。 他瞥了眼自己手中光秃秃的伞柄。 先前试探凰火的威力。 导致自己连唯一可以驾驭的“剑”,都没有了。 不过这并不算什么。 深吸一口气。 谢玄衣丢掉伞柄,开始奔跑,避过两处炎柱爆发的险地之后,借力跃向一面石壁,五指如钩,就这么钉入石壁,如猿猴一般悬吊…… 这或许是唯一的好消息:重活之后,谢玄衣元力尽散,但这身体魄,倒是保持地很好。 他抬头测了测距离。 如此反复,只要数十次,就可以逃离烬离山了。 “轰!轰!轰!” 便在此时,烬离山底的热浪狂潮彻底迎来了爆发!开始喷薄! 此刻的景象,宛如人间炼狱。 谢玄衣向下望去,大片大片地面龟裂,轰轰烈烈的炎柱自龟裂地面中涌出,滚烫的熔浆汪洋肆意。 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王座之中的小姑娘,面色有些犹豫。 那只凤凰血裔……受伤很重。 半年时间,被人撞击数百次神魂,都没有醒来,一定是在逃离皇城的时候,遭受了十分严重的神魂创伤。 谢玄衣很清楚,那所谓威严壮观的“凤凰法相”,只不过是纸糊老虎,一戳就破。 若是平时,凤凰自然不会畏惧地火。 可如今则不一样。 那个小家伙选择以沉睡方式,让自己的魂魄进行愈合。 如今地火冲击,山体崩塌,只要法相被破,她的肉身必将迎来一次致命冲击。 届时是生是死,就很难说了。 “罢了。” 谢玄衣无奈长叹一声:“算我欠你的。” 第8章 姜凰 谢玄衣踩在石壁之上,调整方向,膝盖微微弯曲,下一刻便如弓箭般弹射出去。 “嗖!” 地火翻飞! 无数碎焰激射而来! 短短距离,谢玄衣不断提速,如流星一般坠砸,几乎是瞬间功夫,他便抵达黑火缭绕的王座之前! 如他所预料的一样……那尊看似壮观的凤凰法相只是虚设,烬离山底已经开始坍塌,好几块巨石穿过法相笼罩的光幕,声势浩大地砸在王座一旁,而那个小姑娘依旧“酣睡”,浑然不知大劫将至。 谢玄衣不再犹豫,伸出双臂,将娇小身躯拦腰抱起。 立于王座之前,他抬首向上望去。 “轰隆隆——” 雷鸣之声愈发震耳。 烬离山的山体,明显已经无法承载热浪的冲击,山壁内侧的巨石开始崩离,一块块倾泻而下!这座火山彻底迎来了复苏! 要不了多久,烬离山便会彻底“崩塌”! “睡得真死啊……” 谢玄衣垂眸瞥了眼怀中的小姑娘,喃喃道:“如果就这么死掉,是不是太丢人了些?” 凰鸟葬身火山,好比游鱼溺死大海。 这种死法,的确太丢人,太窝囊。 下一刻,谢玄衣将全部精神,都集中起来。 他并没有注意到,蜷缩怀中的小姑娘,听到这声音之后,眼皮微微闪动了一下…… 时间仿佛变慢了。 谢玄衣屏住呼吸,抱着小姑娘,再次蹲起,一息之后他再度弹起—— 无数碎石坠落,如一块块悬空陆地,谢玄衣脚尖轻点,抓住刹那时机,借力不断飞跃,衣袂与凰火一同翻飞! 噼里啪啦的碎石炸裂之声,在火山口内震颤回荡。 谢玄衣踩踏碎石而上,每一步都极快,极准,极稳! 快!更快!再快! 他没有低头,也能感受到身下愈发炽烈的气息。 “轰!!!” 烬离山底彻底破碎,一股极其磅礴的炎浪拔地而起,冲天而去! 速度已经提升到极致的谢玄衣,此刻距离冲出山口,只差最后一丝距离。 谢玄衣神情阴沉,下意识回头。 一瞬间,他的面色被炽光照耀。 炎浪将白衣吞没。 …… …… 其实谢玄衣先前那番话,并不只是对小姑娘说的。 更是对自己说。 好不容易“重活”一次,他当然不接受这样丢人且窝囊的死法。 既然做出回身救人的行动,他就有十成把握一起出去。 在炎浪即将追上自己的那一刻,谢玄衣转过身躯,伸出手掌—— 嗖嗖嗖嗖! 漫天流光在掌心汇聚! 北境地界元气稀薄,但终究还是有一些,游离在烬离山窟之中的零散元气,在谢玄衣神魂调动之下,瞬间靠拢,聚集在掌心位置,凝成一片薄薄的壁垒! 虽然这些元气的质量很低,但积少成多,可扛山火! “砰!” 一道巨响,在半空中炸开! 烬离山底喷薄而出的炎浪,重重撞击在元气壁面之上,硬生生抗下这一击的谢玄衣闷哼一声,被巨大冲击力弹出,宛如断线风筝一般,飞出山顶,最终坠入一片密林之中,一路上接连砸断好几株古树,才堪堪停住。 …… …… “嘶。” “师父说得没错,救人……果然比杀人要难很多啊……” 谢玄衣浑身无力,躺在地上,透过斑驳林叶,望向天顶掠过的流云,喃喃开口。 他感觉自己骨头都快散架了。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了。 如今这具“新躯”,根本还没来得及修行,调动天地元气,属于是强行动用禁术。 单单是刚刚那一下,便耗尽了他的全部心力。 许久之后,谢玄衣缓了过来。 他慢慢垂首,望向怀中的小姑娘。 救下她,可比杀死先前那些妖灵,要累得多。 累的不是肉身,而是灵魂。 挪首之后,谢玄衣怔住—— 他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眸子。 一双燃着炽红火光的眸子。 凰血后裔……醒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谢玄衣下意识想要撑起身子。 但下一刻,沉甸甸的身躯便拥了上来,带着炙热的温度,将他压在草地之上。 眉梢发丝都燃着火光的小姑娘,坐在谢玄衣身上,不得不说,这头凰血后裔的眼眸,真的很美,如星辰般绚烂。 但仔细看去,便会发现…… 她的瞳孔是涣散的,并不集中。 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 一开口,谢玄衣更坚定了刚刚的想法。 “爹?” 小姑娘困惑又迷茫地看着谢玄衣,她双手按着谢玄衣的胸膛,满头火红长发披散而下,整个人透露着一股天真无邪的童稚之感。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谢玄衣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连忙坐起身子,将小姑娘抱起来,放在一旁,十分认真地纠正道:“我不是你爹,这个称呼不能乱喊。” 小姑娘歪着脑袋,眼睛眨了眨,好像听懂了。 下一刻,她小心翼翼换了个称呼:“那……娘?” “???” 谢玄衣彻底沉默下来。 传闻中,“灵智低下”的妖灵会将睁开眼后所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当做自己的“父母”……但眼前的凰血大妖显然不符合“灵智低下”这种条件,能解释这种情况的,大概率就是神魂变异了吧? 因为神魂受伤,所以记忆丢失。 这种情况,相当于换了一个灵魂…… 眼前这小姑娘的性格很稳定,身上也没有戾气,跟自己当年北狩之时遇到的那头大妖,性格截然不同! “既不是爹,也不是娘。” 片刻之后,谢玄衣耐心解释,他伸手摸了摸小姑娘脑袋,很烫:“我姓谢,叫谢玄衣。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谢玄衣,谢玄衣……” 小姑娘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更加茫然。 想了许久,她脑袋摇地跟拨浪鼓一样:“这个名字,不记得了。” 停顿一下之后。 她十分郑重地说道:“但我知道你是好人。” 好人? 谢玄衣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用在自己身上。 他觉得有些讽刺,哑然问道:“你觉得我是好人?” “当然。” 小姑娘傻乎乎笑了。 她一边小心谨慎地靠近,一边仔细观察着谢玄衣的反应,生怕对方嫌弃自己,最终成功攥住了一角衣袖。 她望着不远处的烬离山,红光喷薄,热浪漫天。 小家伙满脸认真,语气坚定:“你救了我,当然是好人,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好人!” 谢玄衣再次沉默。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 原本他很担心,凰血大妖复苏之后,对自己拔剑相向—— 万幸,这最糟糕的局面并未发生。 或许是因为受伤太重,这大妖的神魂发生了畸变,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现在坐在自己身旁的小家伙,和当年的凰血大妖,虽然同用一副皮囊,却是完完全全的两个“物种”。 这小家伙故意讨好自己的样子,看上去既笨拙,又聪明。 “你……” 谢玄衣想了许久,终是没有把真相挑明。 他在心底轻叹一声,柔声问道:“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听到这个问题,小姑娘本来有些惘然的眼瞳,变得更加惘然。 狭长的眉尖蹙起,她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之中。 看到这个表情,谢玄衣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熟悉。 或许他在回忆自己当年过往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 一个人,记性再好,睡了十年,必定也会忘掉一些事情。 想要回忆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谢玄衣很有耐心地等了下去。 这一次,他没有等太久。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喃喃念叨的小姑娘,猛地抬起头来。 那双空洞的眼瞳之中,忽然多出了三分神采。 她以指尖做笔,在谢玄衣掌心飞快写下了工工整整的两个字。 姜凰。 凤凰的凰。 第9章 有朝一日,斩妖除魔 玉珠镇,邓府。 邓赤城下令闭了府门,谁也不准外出。 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可怕……就算没邓赤城的命令,府邸里的下人,也不敢外出。 所有人都在等谢玄衣回来。 可一直等到天亮,也没丁点消息。 “那少年看上去就十五六岁,一个人除妖,能行么?” “这么久都没回来……不会是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我听说不久前有位仙师路过玉珠镇,招惹了涂飞它们,然后被扒皮吃了!” 几位下人聚在角落,小声议论着。 “砰”的一声—— 门外忽然一道重响,几位下人吓了一跳。 “再嚼舌根就全都滚出去!” 邓白漪回来了,浑身带着杀气。 府内上下,顿时噤若寒蝉。 今夜琐事很多,涂飞死了,需要挖坑处理尸体。 邓白漪安排下人忙活,然后独自一人走向主房,没打招呼,直接推门入内。 不出所料,自己的父亲正在收拾包袱。 邓赤城见到女儿回来,长舒一口气,连忙开口:“漪儿,你回来了?赶紧收拾收拾,待会和我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 先前有几尊大妖守在玉珠镇附近。 他若出逃,必定会被发现,然后被吃掉…… 但现在不一样了。 那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少年,战力格外强悍,不管今夜杀妖结局如何,至少没人顾得上盯梢自己。 如今正是逃离玉珠镇的好时机。 “我不走。” 关上房门,邓白漪摇了摇头,轻声开口,吐出三个字。 “不走?” 邓赤城怔了一刹。 他焦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关上邓府府门,乃是缓兵之计。 这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观察的办法。 若是那少年顺利斩妖而回,他不介意奉上金银,破财消灾…… 但怕就怕,驱狼吞虎! 斩杀大妖的少年,比大妖更难惹,更暴戾! 无论是哪一头,他邓赤城都得罪不起。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父亲……” 邓白漪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拽过一把木椅,坐在了邓赤城面前,轻轻说道:“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我在做什么。” 邓赤城茫然地看着自己女儿。 似乎是从半年前开始,他觉得……自己的女儿,与先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说不出来是哪里变了。 好像是神采,好像是眼睛,总而言之,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邓赤城开始无法理解自己女儿的荒诞行为—— 从荒郊野岭挖了一口棺! 然后不顾自己反对,偏偏要和棺里的“死人”结阴亲! 但今夜发生的这些事情,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或许女儿所做的这些事情,并不都是错的。 如果没有那个从棺里爬出来的少年,今夜邓家府邸,就会被灭满门! “那个‘死人’会赢。” 邓白漪注视着父亲的双眼,平静说道:“选择逃跑的话,不是明智之举。” “他连那些妖都能杀得掉……杀我们,不是更轻松?” 邓赤城下意识开口。 少年先前瞬杀涂飞的那一剑太快,太利索。 直至现在,他都感到害怕,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反应。 面对这种情况,任何人都会感到恐惧……蝼蚁当然会畏惧巨象,况且他和谢玄衣的差距,比这还要巨大。 “如果要杀,早就杀了。” 邓白漪继续平静开口:“您太怕死了,这样反而更容易死。” 邓赤城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我知道,您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我要带回那口棺,为什么我要和一个‘死人’结阴亲?” 邓白漪捋了捋鬓角。 她坐在幽暗厢房之中,想了很久,认真说道:“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很奇怪的人,一个出口成谶,且全部应验的人。那个人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个人说我会有一桩大机缘……我想赌一赌。” “我要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 …… 夜尽天明,阴霾散尽。 “哗啦啦。” 玉珠镇,长街飘着纸钱。 谢玄衣背着姜凰,缓缓走在这破败小镇之中。 因为自己当年下手太重,姜凰的双腿,至今还是折断状态,即便化形,也无法自如行走。 除此之外,这小家伙的神魂伤势很重,草草说了几句话后,便重新睡去……谢玄衣没什么办法,只能褪去外衫,将她裹住,背在身上。 隔了数个时辰,重回“故地”。 谢玄衣这才发现,玉珠镇实在是座阴气很重的小镇。 这小镇其实与死镇无异,长街遍地都是落叶,纸钱,即便迎来日出,依旧显得阴气森森。 根本无人外出。 大部分的宅院府邸都已破败、荒芜。 但偏偏,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大红灯笼,还有好几户门外倚着大片纸人。 入目就是一片惨淡灰白的景象,让人不想多待。 “……” 谢玄衣轻叹一声,只觉得可惜。 或许是元气枯竭,无法修行的缘故。 既然大褚选择召回镇守使,便等同于是放弃这片地界了。 皇室选择放弃,那些百姓便没有死守的道理。 “我回来了。” 谢玄衣回到邓府门前,伸手按住铜门,同时开口。 这一声唤,当然不是喊人开门。 咚的一道闷响,铜门门栓被震落,谢玄衣神色平静迈入府邸,看着意料之中迅速由热闹转为极静的府邸景象,以及十数道投在自己身上的畏惧目光。 先是伸手掸了掸衣衫灰尘,而后将石桌上的茶盏端起,轻轻啜了一口,最后卸下背后小姑娘,将其抱着交给一位面色惨白的嬷嬷,吩咐后者去客房为姜凰换身合适的衣裳。 坐完这些之后。 谢玄衣便坐在石桌前,手捻茶盏,举过头顶,一边端详,一边静静地等。 府邸尽头的主房。 听到外面动静的邓白漪,背靠木门,深呼吸三下。 将心潮恢复平静的邓白漪,主动推门,坐在谢玄衣丢面,微笑开口:“回来了?” 谢玄衣放下茶盏,并未说什么,同样微笑,望着这女子。 邓白漪抬了抬下巴,目光望向府邸之外,再问:“都杀完了?” “当然。” 谢玄衣淡淡道:“你呢,想好答复了吗?” 邓白漪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早就想好了。” 她直视着谢玄衣的双眼,认真问道:“只是我有一问,如果给你答复,你会带我一起上路么?” “你应该清楚,你没有议价权。” 谢玄衣又抿了一口茶水。 虽然只是相处半宿,但邓白漪打的什么算盘,他早已心知肚明。 生逢乱世,又落在北郡荒凉之地,长这么一张姣好面容,反是祸事。 若无倚靠,便只能沦为他人玩物。 涂飞死了,但还会有下一个。 这女子不是等闲之辈,敢豁出去身家性命,和死人结亲,来赌一个荒诞谶言成真。 如今第一步,已然赌对。 邓白漪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议价权。 只是,这可能是她此生仅有的机会……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她需要勇敢一点。 “我想离开这里。” 邓白漪直直盯着谢玄衣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我不需要什么其他的,只想要‘自由’。不受困于北郡,不看别人脸色,不用沦为他人玩物。”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但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反而镇定了。 “没有真正的自由,这世上也没有几人,能真正意义上实现你所说的‘自由’。” 谢玄衣瞥了眼女子,平静道:“如果你只是想要离开玉珠镇,不必跟着我,我可以给邓家安排一个风水宝地,未来二十年,必定不被妖患所扰。” 听到这句话,邓赤城眼睛亮了。 离开北郡,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边陲关卡,看守森严,寻常人南下,想要“合理合法”的入关,需要层层审核,单单是如今的通关文牒,便是邓家耗尽家财也无法搞定的东西。 这绝对是一个大机缘! 但面对谢玄衣提出的条件,邓白漪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吐出一句话:“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一句话让邓赤城脸上笑意全无,神色比哭还难看。 “那你想要什么?什么才是你所谓的自由?” 谢玄衣淡淡一笑。 其实他心如明镜,只是故意不点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 “修行!” 邓白漪沉声开口,字字铿锵:“我想跟着你修行,若有朝一日有机会,我也想驾驭飞剑,斩妖除魔!” 第10章 鲤潮城 从见到邓白漪的第一面起,谢玄衣就知道。 此人绝非寻常女子。 舍半壁家财,试一句谶言,换一个未来,试问有几人敢去做? “修行……” 邓赤城听到这两个字,一时愣住,他看着女儿,忽然明白了她先前如此紧张的缘故。 在大部分人眼中。 修行者,那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平民百姓见到,要恭敬行礼,要三躬九叩,要卑微地称呼一声“仙师”。 有些东西,生来没有,以后便也很难拥有了。 他紧张望向谢玄衣,如果能跟在这位剑仙后面修行,那当然是天大的福缘,比什么迁居挪宅要好得多! 谢玄衣放下茶盏,给邓赤城投去一个眼神。 邓赤城心领神会,连忙遣散下人。 待到所有人全都去了后院。 大堂之中,便只剩下谢玄衣邓白漪二人。 “你想修行?”谢玄衣微微一笑。 “想。” 邓白漪神色诚恳道:“主要是想跟你修行。” “跟谁修行,都是修行。”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这种事情主要看天分。有些人天赋异禀,无需指点,便可自行悟道。有些人则相反,无论得到多少指点,依旧进步缓慢。” 邓白漪若有所思,似懂未懂。 “我可以带你入门,但不能当你的师父。” 谢玄衣悠悠说道:“不是不愿,而是不能……有些原因不方便解释,但既然我答应你,要给你一桩大机缘,便绝不会食言。我会替你找一位好师父。” 邓白漪眼神一亮。 她要的就是这个回答。 “鲤潮城。” 邓白漪报出一个地名。 她双手按住石桌,站起身子,直视谢玄衣双眼,压低声音缓缓道:“那道士告诉我,如果你醒来之后想找飞剑,就去鲤潮城,其他更多的线索我也不知道了……如果你信不过我,就带我一起上路。” “鲤潮城?” 谢玄衣微微皱眉,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他想起来了。 玉珠镇往东往南,青州地带,靠近北海,的确有这么一座城池,不大不小,以“观潮”闻名,每年农历八月都是大潮时节,会吸引许多游客前来观赏。 鲤潮城毗邻北海。 自己当年投身北海之后,倒是很有可能被海水冲至沿岸地界。 如此看来。 鲤潮城,确实值得去探查一番。 “那道士,长什么模样?” 谢玄衣屈指轻叩石桌。 邓白漪认真想了想,道:“仙风道骨,白须白发,一身白袍,看上去就是得道高人的模样。” “这就是你信他的理由?没那么简单吧。” 谢玄衣呵呵一笑,环抱双臂,身子微微后仰。 “我有得选么?” 邓白漪缓缓坐下身子,眼中满是自嘲,原本按着石桌的双手十指,嵌入掌心之中,掐出深深的红印。 玉珠镇被大妖围狩,涂飞指名道姓要纳她入房。 一介弱女子,再挣扎又能如何。 “既然他是得道高人,为什么你不求他出手斩妖?” 谢玄衣依旧冷静。 越是回想,他越是觉得……自己从棺中醒来,所遇到的这些事情,全部散发着隐隐的阴谋气息。 像是有人在操弦布线,一步一步,搭凑出这个局面。 邓白漪声音沙哑道:“当然求过,但他要价太高,我给不起。” 谢玄衣沉声道:“……要价?” “杀这些妖,他要收我半条命!” 邓白漪苦涩道:“指一条活路,他只要我半壁家财,你说,我选哪个?” 谢玄衣沉默了。 在他印象中,能够占卜命线,指点迷津的修行者,大多出自道门。 道门行事不逾矩,随心所欲,讲究因果。 若是有缘,出谶警示,甚至出手相助,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索要“报酬”,却是闻所未闻。 道门中人,没这个习惯。 单单是向邓白漪索要半条性命之举,便可确定,那个神秘古怪的白袍老者,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谢玄衣静静思索了片刻。 片刻之后,他做出了决断。 “准备马车,收拾东西,想要迁居的,便随我一同离开玉珠镇,去鲤潮城。” …… …… 半个时辰之后,一个规模不大的车队,便从玉珠镇离开。 车队上下,一共有十一个人,四辆马车。 不是每个人都有邓白漪这样的勇气,愿意去赌一把,邓府接近一半的下人选择留在玉珠镇。 而选择一同离开的,大多比较年轻。 邓赤城独自一人,坐在中间马车车厢里,心情十分忐忑,时不时掀开窗帘,回头望向只剩轮廓的小镇……在北郡生活多年,他早就想要离开,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梦想成真”,可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谢玄衣说要给邓家重新安排一个住处,一个不用担心被妖物祸乱的新居。 据他所知。 整个北郡都乱成一锅粥,其他地方未必比玉珠镇要好。 接下来要去的“鲤潮城”,也只是稍微安定一些,未必就有多太平。 大褚的通关文牒可是千金难求,这个少年若说可以带一两个人,去往中州,他是完全相信的。 可看谢玄衣的态度。 带多少人,似乎都无所谓…… 这真的没问题吗? 邓赤城脑海里浮现出一堆诸如此类的问题,最让他心情难以平定的,其实并不是迁居。 他一直掀帘,频频回头,其实是在观察最后面那辆马车里的动静。 那个少年剑仙,答应要教授自己女儿修行了! 也不知道,如今修行的情况如何? 凛冬将至,北风如刀,这种天气几乎无人在北郡出行,邓家府邸的几辆马车在边境官道疾驰,一路上马蹄声音犹如敲钟撞鼓,但若是身处车队的最后一节车厢之中,便会觉得四下寂静犹如天境。 这节车厢之中,一共有三人。 谢玄衣坐在邓白漪对面。 二人中间,还横着一个呼呼大睡的小姑娘。 姜凰被带回邓府之后就没醒过,那位负责照顾的嬷嬷,替她洗了个澡,梳了头发,换了衣裳,本来还想将其带到另外一节车厢中,好生照顾。 但这个要求被谢玄衣一口回绝。 这小姑娘看起来粉雕玉琢,人畜无害,但其实是个能够一口吞掉所有人的凰血大妖! 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留在自己身边,亲自照看最好。 出现任何意外,都能第一时间应对。 此刻车厢里静的出奇。 邓白漪正襟危坐,双手搭膝,仰着脑袋,认真端详着贴在车厢天顶的那张泛黄符箓。 她以前听说过仙家符箓这种东西。 但如今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仙迹—— 一张质地普通的符纸! 只不过多了几个潦草墨字,竟然就能让一整节车厢,完全隔绝外界声音! “万物有灵,天地有元。” 谢玄衣两根手指,捻着一张崭新符纸,另外一根手指轻轻沾了点墨水,在符纸上点掠。 “你所看见的花草树木,鸟兽鱼石,其实都是天地产物,我们也一样,人类和妖族,都算得上是天地孕育的宠儿。” “所谓的‘修行’,便是万物生灵,借着一点灵性,与天地元气沟通的过程。” “灵性越高,沟通的过程越顺利。” “而元气越多……修行者的实力,自然也就会强大。” 邓白漪用力盯着谢玄衣的指尖。 “大部分人所看到的仙师,其实不过是能够调动元气的‘炼气士’,在修行界中,他们是最低阶的那种存在。” 谢玄衣笑了笑,“只要能够借用一丁点天地元气,便可以绘刻符箓,创造仙迹……” 他掀开车帘,将那张符纸丢了出去。 轰的一声! 那张符纸犹如一把飞剑,射出数十丈,掠入一旁的树林之中,而后顷刻间爆炸开来! 几匹骏马顿时受惊,加快步伐,车队的速度猛地暴涨一截! 谢玄衣轻描淡写的一掷。 却是看得邓白漪心湖澎湃,久久不能平息。 她伸出手臂,保持车帘掀开的姿势,入神地望着远处滚滚升起的硝烟。 “大部分炼气士,都只是最低阶的存在……” 邓白漪脑海中,不断回荡着谢玄衣的话语。 她记得很清楚,先前就有高高在上的所谓仙师,抵达玉珠镇,放出话来要斩妖除魔。 结果没过多久,便被涂飞它们分而食之! 涂飞上面,是修行驭灵之术的阴山邪修重雾道人! 而能够斩杀重雾的谢玄衣……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第11章 可燎原否? “你一定在想,我是什么境界的修士?” 谢玄衣笑吟吟一句话,直接道破邓白漪心思。 邓白漪微微有些面红。 “能够感应到天地元气,并且进行‘使用’,便是炼气之境,这被称为最基础也是最简单的第一境。” 谢玄衣道:“第一境的炼气士,可以制作符箓,雕刻阵纹,以此进行战斗,但他们身体之中,还无法储存元气……这一点很致命,真正战斗起来,敌人不会给你时间绘制符箓,篆刻阵纹。炼气士之间的对决,颇有些像是富人比拼家产,谁的宝物多,谁的宝物强,谁就能取得局面的主动。” 邓白漪连忙屏息,认真聆听。 “炼气之境,便是感受世间万物‘元气’流动的境界。” 谢玄衣很有耐心地讲解:“修行者感受元气的过程,便像是新生儿睁开双眼。有些人天赋很好,要不了多久,就能将天地之间的元气,引入自己体内……这个时候,便进入了第二境界。” “第二境界?” “不同宗门的修行法不一样,道门那边将这所谓的第二境称之为‘筑基’。” 谢玄衣微笑道:“不同流派的修行,对每个境界的称呼又不太相同。剑宫走的路和道门不同,这第二境在剑宫,叫做‘神识境’。妖修和佛门的炼体者,则又是另外一种叫法。你无需去记那些乱七八糟的叫法,只需要知道,这个境界的修行者可以做到在身体内部储存元气,先前我所斩杀的那几头妖灵,便都是第二境的存在。” 邓白漪用力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她好奇问道:“你刚刚说,天赋好的人,要不了多久,就能进入第二境……那些天赋不好的呢?” “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 谢玄衣平静道:“天赋不好的,很可能一辈子到头,仍然只是一位炼气士。” 邓白漪怔住了。 “修行乃是逆命而行。任何一个境界,都可能是天堑。” 谢玄衣淡然说道:“天赋好的人,或许只需要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周,就能跨入第二境。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更何况……修行这件事情,本来就不公平。” 邓白漪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是啊。 修行本就不公平。 对于绝大部分凡俗而言,能够成为一个炼气士,便已是登天的鸿运。 邓白漪长叹一声:“那些天才,只需要一周时间,就能进入第二境吗?” “一周,已经很长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有些顶级天才,从感受元气,到吸纳元气,只需要一天……” 邓白漪再次被震撼,这回彻底无话可说。 车厢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谢玄衣环抱双臂,闭目养神,给邓白漪充足的时间来进行消化。 片刻之后,邓白漪开口问道:“你刚刚说到第二境……再后面呢?” 谢玄衣睁眼,缓缓道:“第三境,叫‘驭气’。不同修行流派,所修的‘气’也不同。道门的‘驭气’,驾驭的是‘元气’,剑宫的‘驭气’,驾驭的是‘剑气’。能够修到这一境界,便可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登堂入室了。驭气境的修行者,通常会凝练一件本命器物,剑修在这一境就可以驭剑飞行,不过坚持时间不会太长,如果愿意,驭气境修士其实可以在偏僻无人的荒山野岭自立门户,成立宗门,当然是那种不入流的宗门。” 邓白漪眼神一亮:“那先前的重雾道人?” “不错,他就是驭气境。” 谢玄衣略带讥讽地笑了笑,道:“这一境基本卡死了九成的修行者,再往上……就是各大宗门的中流砥柱,以及年轻天才了。” “原来如此……那你的境界一定很高,远在驭气之上吧……” 邓白漪下意识感慨了一句。 此言一出,谢玄衣神色有了细微的变化。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可怜听得入神的邓白漪,丝毫没有察觉觉察,而是继续屏息凝神,做好洗耳恭听的姿势。 然而等了好一会,谢玄衣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就此缄默。 邓白漪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寂静:“那后面呢?驭气境再往后呢?” “再往后……” 回过神来的谢玄衣,微笑问道:“再往后的境界,和你有关系吗?” 邓白漪:“???” 一句话,怼得她哑口无言。 “好好炼气,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谢玄衣摆了摆手,意兴阑珊。 早在先前启程之时,他便教了邓白漪最简单最基础的修行法。 炼气境,感受元气,其实并不难。 各大宗门都有呼吸法,归根结底,原理都是一样。 静息凝神,气沉丹田。 该感受到元气的修行者,随便用哪一门呼吸法,都能感受到元气,无非是时间长短而已。 很快,车厢便再次恢复了宁静。 邓白漪叹了口气,按捺住好奇心,不再“打扰”谢玄衣,而是闭目开始修行,努力感受着这天地间存在的“元气”。 另外一边,姜凰翻了个身,换了个睡姿。 车厢之中,只有谢玄衣独自一人,还睁着眼。 他斜倚在窗边,保持着只手掀帘的姿势,默默望着身后的景象,像是一个木头人,望着出神。 黑夜破灭,群山叠嶂被雾吞去,日光如潮,追逐在身后。 无人知晓。 此刻的谢玄衣眼中,其实有一点困惑,一点惘然。 当年大穗剑宫,无数弟子,都想听他开坛讲道,传授剑道心得。 大褚四境有不知多少修行者,想要磕头求见,拜入他的座下。 修行上的事情,从来没有问题能难住他。 但这一次。 谢玄衣被自己“难住”了。 投身北海,死而复苏之后……他失去了所有修为。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现在就只是一个最普通的炼气士,虽然可以凭借“前世”记忆,来调动天地元气,但自己身体之中,却是空空如也。 他失去了曾经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谢玄衣想了很久,自己如今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就连最在乎的那把本命飞剑,也丢掉了。 “还真是,除了一条命,什么都不剩了啊……” 他笑着摇了摇头,喃喃开口,言语中有些许的自嘲之意。 满山落叶,自头顶飘过。 马蹄踏过,踩碎水坑泥泞,也踩碎无数片秋末飘落的大红枫叶—— 谢玄衣看着那水坑之中被踩碎的无数片倒影,忽然伸出手掌。 无数片破碎剪影,在马蹄远去之后,恢复平静,倒映出一碧如洗的天顶。 谢玄衣缓缓松开手掌。 在他掌心,躺着一片完整的凋落枫叶。 谢玄衣注视着这片枯死未死的落叶,眼神前所未有的平静。 苦苦静坐,努力修行的邓白漪,忽然蹙起眉头。 她按照谢玄衣先前教授的法门,调节呼吸……而后便慢慢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面,她感觉自己每一次呼吸的空气之中,隐隐多了一缕鲜香甘甜的气息,数百次呼吸之后,这种感受逐渐放大,她好像睁开了另外一双眼睛,“看”到那缕气息如烟如雾,充斥在她四周。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天地元气”了。 邓白漪根本来不及欣喜。 在她所能感受到的最大范围之内,无数缕元气都如沸腾之水一般躁动,向一个目标汇聚…… 下一刻,一道很轻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 “嗤!” 酣睡之中的姜凰,努了努鼻子,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邓白漪困惑睁眸,她看到谢玄衣掌心位置,燃起了一朵很是微弱的火苗。 而且还有一片落叶,躺在火中,静默燃烧。 她茫然地看着白衣少年,有些不明所以。 谢玄衣轻轻攥握住这团火光,将其熄灭,而后再摊开手,枫叶奇迹般剩下了一个完整的轮廓形状,而且隐隐还有火星亮起。 谢玄衣声音很轻地开口问道。 “你说……” “这片枯叶,如今只剩这么一点余烬,还能燎原吗?” 第12章 救,或者不救 离开玉珠镇后,很是太平,只是接连遇上雨雪天气,路况差了一些。 邓白漪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车厢里闭关修行,她的修行天分不错,只用不到一天时间,就感应到“元气”的存在。虽然无法与大宗门里的顶级天才相比,但无论放到哪里,都称得中上之姿。 这几日,她便在学习如何绘刻符箓,将自身感受到的元气,留存在符纸之上。 能够独自一人熟练制符,才算成为一位合格的炼气士。 姜凰则是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 对于这个谢玄衣出门一趟就捡回来的便宜姑娘,邓家人没敢多问,当然也没往妖的方面去想,毕竟这小姑娘长得实在太可爱,粉雕玉琢,像是一个瓷娃娃,偶尔醒过来的时候也是一副傻憨憨的可怜模样。 无论是邓白漪还是其他人,只当这孩子生来不幸,得了罕见的病,大家闲下来都会照看一二。 姜凰可不是一般妖修。 她乃是血统纯真的凰血后裔,修行化形的难度,是其他妖灵的数十上百倍! 而一旦成功化形,便与正常人类无异。 若非遇上火眼金睛的大修行者,以特殊宝物,或者特殊神通仔细观察,基本不会露馅。 这几日,谢玄衣逐渐适应了自己的身子。 他可以确定。 这具身躯,就是自己的。 修行界有一种邪术,可以更换肉身,只要术主留存一点神念,便可以不断更换躯壳容器……最开始谢玄衣很是担心,自己沉入北海之后,遇上了邪修,被换了肉身,以这种方式“苏醒”,绝对不是好事。 但现在来看,自己的“死而复生”,似乎是一场纯粹的神迹! 沉入北海,这具肉身非但没有腐朽,没有老去,反而回到了最巅峰的年轻状态,肌肉变得更加饱满。 谢玄衣当年踏遍四境,比斗问剑所留下的那些伤势,尽数痊愈,消失不见。 当年留下的几处极深疤痕,也只剩下了淡淡的白点。 “炼气,神识,驭气,洞天……” 谢玄衣轻声喃喃。 他这几日也在修行,这具新肉身的强度很高,但重修起来,并没有谢玄衣想象中那么迅速。 他当年只用了半天时间,便从炼气,跨入神识之境! 可三天过去。 天地元气仍然游离在肉身之外,无论谢玄衣意志有多坚定,天地元气始终不肯进入肌肤之内,二者如隔天堑一般,水火不相容! 如今重新再活一次,修行却无端变得困难了许多。 “是我的修行法出现了问题么?” 车队停靠在一片林荫之下,谢玄衣背靠榕树,静默思索。 离开玉珠镇后。 天地元气逐渐丰盈起来。 即便是邓白漪这样初出茅庐的炼气士,也能够实现调动元气,一点一点将其融入身躯之中的操作…… 可为何自己无法与这些元气进行融合? 谢玄衣伸出手掌。 掌心位置,一道道雪白气流交错汇聚,近百缕元气在谢玄衣强大的神念操纵之下,就此凝聚起来。 这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这些元气的凝聚,意味着谢玄衣的神念境界并没有倒退,他依旧可以驾驭天地间的游离元气,依旧是那个纵横捭阖的大穗年轻剑仙! 只是如今的情况实在有些尴尬…… 他的身躯像是一把剑鞘。 鞘内,空空如也。 想要重返当年境界,就需要一点一点,将其元气凝实,化为剑锋。 “这具肉身的资质,应该比我当年更高才对。” 谢玄衣有些想不明白,苦恼地揉了揉额心。 便在此时,密林远处响起了哭喊和求救之声。 “救命——” “救命!” 声音由远至近。 一时之间,停下来休整的车队全都侧耳聆听,密林另外一端,响起火焰焚烧的声音,还有树木倒塌的重响,明显有很多人在汇聚,靠近。 坐在车厢中静修的邓白漪,被这动静吵到,下车掀帘。 她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冷冷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马夫神色很是难看:“小姐,前面似乎有人在争斗。” “争斗?” 邓白漪蹙了蹙眉:“离开北郡之后,应该没有妖患才对……” “可能是劫匪?” 邓赤城长叹一声。 这几天他日日祈福,希望菩萨保佑,青州之行一路平安。 “就是劫匪。” 谢玄衣站起身子。 他抬起掌心。 一缕元气将百丈外的景象带了回来。 这缕元气扩散如烟,犹如青铜镜一般,在众人面前铺展开来—— 只见密林之中,有一个规模与邓家相差不多的车队,正在被劫匪追杀,哭喊声劈砍声全都是因此而来。 这个车队之中,有不少家眷是女子。 车队最重要的居中位置,隐约可见,有一位十分年轻的红袍女子,怀中抱着狸花猫,满脸泪痕,尤其可怜。 “劫匪?” 看到这一幕,邓白漪眼神一亮。 她手上拎着一沓符纸,上面的墨渍尚未干燥,这正是她连夜篆刻的元气符箓。谢玄衣目前只教了她两种最简单的符箓绘制,一种是出行必备的“静音符”,另外一种是可以用作攻击的“起爆符”。 谢玄衣瞥了眼邓白漪,开口:“怎么,你想出手?” 邓白漪有些不好意思地干咳两声。 刚刚学会炼气,画符,的确有些手痒难耐。 她看到落难者如此可怜,下意识想要出手相助……正好拿这帮劫匪练练手,毕竟身后还有谢玄衣可以兜底。 “如果你想帮,我不拦你。” “但有一件事提前说清楚,你自己惹的麻烦,自己搞定,如果后续摆不平,别怪我袖手旁观。” 谢玄衣挥手驱散那缕元气,起身登上马车,合上窗帘,闭目休息。 密林中的哭喊声音更大了! 很明显,被劫匪追杀的车队,正在“巧合”地向这个方向行进! 救,还是不救? 邓白漪瞬间冷静下来。 她飞快做出了决定,并没有拎着符箓前去“拔刀相助”,而是招手示意所有人迅速上车。 “撤!” 车队快速启动,驶入官道,林荫之中的呼喊声音瞬间被甩在身后。 越来越远。 一路上,邓白漪不断掀帘,回头观望,确认车队后面没有任何尾随,才稍稍松了口气。 过了很久。 她平定呼吸,犹疑不定问道:“刚刚那伙人有问题?” 谢玄衣缓缓睁眼:“算你有点脑子。” “……” 邓白漪一阵沉默,而后无奈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谢玄衣面无表情,反问道:“北郡往青州的官道有七百里,我们行进了几日?” 邓白漪怔了一刹,下意识道:“三日。” 谢玄衣又问:“三日,遇到了几人?” 邓白漪恍然大悟。 这一路畅通无阻,几乎没有遇到任何行人。 主要原因是,数年前大褚皇室便放弃了嘉永关地界,如今的北郡彻底沦为荒凉地界。 凛冬将至,这一地带,几乎沦为无人区域。 若真有劫匪,怎会选择在此地结寨安营?若真在此结营,他们又能去劫谁的货? 邓白漪想了片刻,又道:“我看先前车队中的那位姑娘,长得好看,头戴珠光宝饰,那身衣服绸缎,也应是上等……万一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恰好途径此地,遭遇歹人呢?” “呵。” 谢玄衣双手枕在脑后,没好气道:“不如你照照镜子。” 邓白漪没听出其中的讥讽意味。 她很是听话地拿起铜镜,仔仔细细照了一遍,而后困惑道:“然后呢?” 这姑娘有时候聪明,有时候还真挺傻。 谢玄衣反讽道:“照完镜子之后,有没有发现,自己其实也挺好看的?” “你……” 邓白漪有些面红耳赤。 她没被谢玄衣夸过,一时之间还不太适应。 但下一刻,她便挑起好看眉毛,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大户人家,千金小姐,你自己不就是么?” 谢玄衣幽幽开口:“若你独自出行,会携带那么多女眷?要么独自一人,行路方便,路上条件差点,也不至于太过张扬,招惹歹人。要么就雇佣上好的镖师,一路上浩浩荡荡过境,也不至于选偏僻的林荫小道休息。” 是了! 其实邓白漪最开始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但她从未真正离开过北郡,也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一时之间没看出问题所在。 现在一切了然。 邓白漪捋了捋鬓角碎发,苦恼问道:“所以……他们其实在布局,在演戏?他们希望好心人施救?他们图什么?” “不清楚。” 谢玄衣对这个问题没有太多兴趣。 他想到了以往的一些旧事。 摇了摇头。 谢玄衣轻轻说道:“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在大褚,妖固然可怕,但那些处心积虑要做恶的人,比妖可怕得多。” 邓白漪默默将这句话牢记在心。 她情不自禁地多看了谢玄衣两眼。 关于这个神秘的白衣少年,到底是谁,从何而来,要去往何处,一直是个谜。 这一路上。 邓白漪问了谢玄衣不知多少问题。 但关于身世,过往……她只字未提。 她看得出来,这些都是谢玄衣不想去提的事情。 他不提,她当然不会去问。 第13章 金色元气 “可惜可惜!实在可惜!” 见车厢里的氛围有些沉寂,邓白漪摇了摇头,故作夸张的吁叹一声,颇有些炫耀意味地拍了拍厚厚符箓:“可惜本女侠辛苦绘刻的这些元气符箓,还没机会施展!若是刚刚打起来,包叫他们屁滚尿流!” 谢玄衣忍不住嗤笑一声:“就凭这几张符箓,似乎不太够啊。” 邓白漪眨了眨眼,重新正襟危坐,恢复成学生弟子的聆听坐姿。 “炼气士的‘元气符箓’,对于凡俗百姓,普通愚民而言,或许管用。” “但对于亡命之徒来说……并不好使。” 谢玄衣平静道:“命都豁出去的人,是不会后退的。仔细想想,若真打起来,他们顶着你的几张符箓,杀到你面前,你怎么办?” 邓白漪一时怔住了。 是,这些蕴含元气的符箓,一旦掷出,威力巨大,足以炸断凡夫俗子的四肢。 但对方不止一人,若是近身,自己还没到熔炼元气进入身体的“筑基境”。 被砍伤,被砍死,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想到这一点后,她背后顿时渗出冷汗。 普通人眼中,那看似高高在上的炼气士,其实也是血肉之躯,被刀剑砍中,一样会流血,会死! 谢玄衣一字一顿道:“蚁多咬死象,这一点别说是炼气士,就算对于那些抵达更高境界的修行者,也是通用的。大褚皇室的铁骑就踩死过很多实力非凡的大修行者。邓白漪,你记住,如果你未来有朝一日能够站在山巅之上,也不要将自己轻易置身绝地。” 邓白漪怔怔看着眼前少年,一时有些恍惚。 片刻之后,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问道:“传说中剑仙可以驭剑遨游山河大川,大褚皇室的铁骑……要怎么样才杀掉这种存在?” “这世上的剑仙再厉害,终有脚尖沾地那一日。”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飞剑落地,大阵锁死,接着便是铁骑冲杀。大褚皇室的锁龙阵,可以将一方天地的元气彻底斩断,若是被锁之人的体内元气耗尽,那么这场战斗,孰胜孰负?就算有源源不断的元气加持,剑仙亦是人,人力有时尽。退一万步,若是真动用铁骑冲杀大修行者,铁骑之后,必定有实力超绝的人物坐镇,同阶对决,哪怕有一丁点的气机差距,便足以决出胜负,大多数时候,铁骑这数百条人命便是送给剑仙去杀的,幕后那位坐镇者,只求这些人命,能堆出那足以决出生死胜负的一线之差。” 邓白漪听得入神,身临其境,不知不觉将手中符箓死死攥紧,捏出一堆褶皱。 “你修行天分不错。” 谢玄衣收回话题,柔声说道:“这些符箓,好好收着,抓紧功夫多画几张。” 停顿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神情凝重地开口:“若你真心想要用这些符箓打一架,兴许不久之后……就能心愿成真。” 邓白漪懵懵懂懂哦了一声,随后很是乖巧地将心神投入到绘符事业之中。 只不过她的心湖,久久无法恢复平静。 邓白漪忽然觉得,如今这一切,实在恍然如梦一般。 自己竟然真的开始了修行! 她的世界,忽然不再只是北郡,有一扇很大很大的门户,就这么被推开了。 门那边,是一望无垠的恢弘世界。 仔细想想,也实在讽刺…… 为自己推开这扇门的那个人,至今为止,她都不知道姓谁名甚。 …… …… 说完那些话后,谢玄衣看似靠窗闭眸休息,但其实他的心湖,也并不平静。 修行者的神魂境界越高,直觉就越准。 离开玉珠镇后。 他心中的不安,便愈发强烈。 北海溺亡,北郡苏醒,本命飞剑丢失……这几件事情串联起来,很难让他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 这几日与邓白漪相处,谢玄衣已经可以确定一件事。 这位与自己朝夕相处整整三天的姑娘,并没有被什么妖术蛊惑心智,而那些愿意和自己一起离开玉珠镇,前往青州的邓府家丁,也都是很正常的普通人。 真正值得怀疑的,便是邓白漪口中,那位神秘的白袍道士。 一句谶言,让邓白漪和自己捆在一起。 如今,想要寻找本命飞剑的线索。 便必须去鲤潮城。 谢玄衣很清楚,如果邓家人没有异样,那么去鲤潮城的路上,便不会太平。 刚刚那场看似巧合的“求救”。 谢玄衣不相信是偶然。 这也是他对邓白漪说,多画些符箓,能派上用场的原因。 谢玄衣一直都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觉得先前的“求救”事件,并不会因为邓府车队的离开,而就此结束。 很明显。 自玉珠镇醒来之后,他便身处某座局中。 邓白漪是棋子,他也一样。 谢玄衣努力拼凑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线索,苦苦思索,却没有结果…… 他忽然感到有些遗憾。 当年的自己,只修行一门剑术,剩余时间宁愿喝酒,睡觉,也不愿钻研除却剑道之外的术法。 此时此刻,若是自己略懂奇门八卦之术,能施“占卜”之法,稍稍窥见一丝天机,应该也不会如此被动。 “多想无益,眼下情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谢玄衣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烦心事,而是将心神都凝聚在修行之上。 万万没想到,这又是另外一桩烦心事—— 元气飞快凝聚,却始终无法入体! 某种意义上来说……初入炼气的邓白漪,修行速度都比谢玄衣更快。 谢玄衣脸上神色并没有变化。 他心态很好,一次不行,就尝试十次,十次不行就一百次,这几日以元气冲击窍穴,他已经尝试了近千次! 近千次吸纳天地元气,都没有成功……这已经称得上“没有天资”了。 当年的谢玄衣,一次尝试,便冲穴成功。 可如今,近千次冲击,只是刚刚“莹润”了一处窍穴。 掌心,劳宫穴。 这一处窍穴被打通,谢玄衣立刻觉察到了异样。 他静下心神,仔细观察这处窍穴,“内视”之后便会发现,劳宫穴竟然在散发荧光! 融入此处窍穴的元气,与外界的天地元气并不相同,流淌着淡淡的金色辉光! “等等……金色元气?” 谢玄衣盯着掌心的金色辉光,后背隐隐出汗。 修行者有境界等级之分,元气自然也有。 正常游离在天地之间的元气,无影无形,无色无味,被修行者以神魂手段强行凝聚之后,便会呈现淡淡的白色。 密度越大,纯度越高,天地元气的色彩便越接近银白色! 而吸纳进入身体之后,天地元气,便成为了修行者身体中的一部分。 绝大多数修行者的修行,都可以说,是在修行那一口“气”! 只有超脱洞天境的大修行者,才会拥有所谓的“金色元气”—— 谢玄衣忽然意识到了一种可能。 自己的身体,并不是无法与天地元气相融。而是这方天地之中,自然生出的自然元气,品质太低。 这具身体很“挑食”。 自己这几日,近千次尝试,每一次都有效! 每一次,自己身体都在“进食”! 只是集结了千次元气消耗,才堪堪凝聚出了一缕高品级的元气! 这个发现,让谢玄衣彻底陷入了静默。 “所以……我需要在每一处窍穴,都凝聚金色元气,才能够进入筑基之境?” 他沉默注视着自己掌心那一点宛如米粒的荧光。 离谱,太离谱了。 想靠天地元气填满窍穴? 根本是痴人说梦! 这个修法,就算换大罗金仙来,也绝无可能! “晋升第二境,必须解决‘金色元气’的问题。”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在心底喃喃道:“想要依靠正常游离于天地之间的元气,完成晋升……根本不可能。” 第14章 大善人 谢玄衣重新看了眼掌心,缓缓合掌。 他冷静下来。 现在有两个消息。 好消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自己的大造化来了——虽然还不清楚是何原因导致,但这身躯在炼气期便可以容纳金色元气,若真能这么修行下去,自己只会比当年更强! 元气是一切招式的力量来源。 两位修行者对决,相同境界,悬殊不大,可是其中有一方元气质量更高……这也就意味着哪怕使出一模一样的招式,后者施展而出的威力,将会更大! 这其实倒不足以让谢玄衣心动。 他真正好奇的是。 如果在炼气期,就开始凝练“金色元气”,那么需要凝练金色元气的“洞天境”,又该如何修行? 这些都算是好消息。 但坏消息则很致命! 依靠天地间游离的自然元气,几乎没机会晋升! “有两个破局之法。” 谢玄衣陷入沉思之中。 “要么,找到足够的元气丹药,大量吞服消化。要么,找一处元气纯度极高的洞天福地进行修炼。” 这两个破局之法,都不简单。 后者难度要更高一些,洞天福地何其罕见,能够帮助自己修出金色元气的那种就更少了! 丹药至少可以交易……只是如今自己囊中空空。 眼下这两种可能,都无法实现。 念及至此,谢玄衣苦笑一声,还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到底算是机缘还是苦难? “当务之急……是先去青州鲤潮城,找到本命飞剑的线索。” 打定主意之后,谢玄衣重新入定。 虽然金色元气的凝练异常困难。 但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只要肯下功夫,总归还是能点亮那么一两个窍穴的。 在找到丹药,洞天福地之前,谢玄衣只有这么一个笨方法。 …… …… “吁!!” 伴随着一道厉喝,马车骤然停住。 刚刚入定,画了不到三张符的邓白漪,被迫从打坐中惊醒。 她忍不住呵斥:“何事大惊小怪?” “小姐……” 马车车夫有些为难地开口:“前面好像有人。” “有人?” 邓白漪掀帘向外望去,只见此刻邓府车队已经进入休整状态,许多人都下了马车,邓赤城亲自搀扶着一位梨花带雨的年轻姑娘,不断出言安慰。 邓白漪怔了一刹。 最开始,她只是觉得那姑娘面容甚是眼熟,瞧见后者怀中那只楚楚可怜的狸花奶猫之时,顿时明白了面熟缘故。 这正是先前在林中求救的大户小姐! 这姑娘的确长得好看,如今哭得又十分可怜,满面泪痕,楚楚可怜……先前有劫匪纠缠,邓府众人没敢施救,如今则不一样了,好几人都在安慰她,尤其是男性。 这其中最殷勤的,就是自己那不争气的老爹。 “沈姑娘,别哭了,我们不是恶人。” “不过是车轴断了,不是什么大事。” “沈姑娘刚刚说,自己要去青州,说来也巧,我们正好也要去青州……若是沈姑娘您不嫌弃,不妨跟着一起?” “甭担心,我是家主,我说一,谁敢说二?” 邓赤城说的这些话,飘入耳中。 邓白漪俏脸气得煞白。 正当她怒气冲冲,准备下车大发雷霆之时,一枚手掌轻轻搭在她的肩头。 这枚手掌很温暖。 虽然没有用力,但却在一瞬之间,让邓白漪冷静下来。 一直靠着车窗位置假寐的谢玄衣,此刻饶有兴趣地睁开双眼。 “呵,我先前说的没错吧……这事儿还没完呢。” 如果说先前的事情,只是一个小小的巧合。 那么如今这第二次相遇的设计意味,就有些过于明显了。 “涂飞说得没错,我爹确实是越活越糊涂了!” 邓白漪觉得很是丢人,她咬牙切齿道:“什么人都敢往车上带,你等着,我这就让她滚蛋!” 谢玄衣笑了一声。 “不急。” 他摇了摇头,瞥了眼车外情况:“该来的总是要来。有些事情,与其刻意躲着,不如顺势而为……你待在车里就好,乖乖等着,别出来。” 谢玄衣钻出车厢。 原本热火朝天的氛围,顿时冷清下来,犹如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放出话来要带人同行的邓赤城,也立刻哑火。 “先前不是挺热闹,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谢玄衣怀抱双臂,笑着开口:“家主大人是要带这位姑娘同行?” “啊这……” 邓赤城干咳一声,而后颇为尴尬地看着谢玄衣…… 他很清楚,自己这位邓府家主,在谢玄衣面前,狗屁不是。 能不能带人,自己说了不算。 “姑娘,怎么称呼啊?” 谢玄衣径直来到那位梨花带雨的沈姑娘面前,背负双手,扫了一眼。 这姑娘透露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可怜气质。 浑身湿漉,发丝垂落,面色苍白。 一眼看去,便是落难之人,叫人心生怜惜。 “我姓沈,单名一个妍字。北郡灵罗山沈氏。” 沈妍抬起头来,咬着牙齿,她身上衣服沾了水,因为气温太低,此刻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渣,风一吹,这位年轻姑娘,浑身都在颤抖。 “北郡灵罗山,的确有一个小有名气的‘沈氏’,很有名,也很有钱。” 邓赤城主动靠近,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提醒道:“仙师大人,这位沈姑娘我们先前见过的。她福大命大,逃过一劫,可惜马车车轴撞断了,蹚水奔波,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 “……” 谢玄衣冷冷瞥了眼邓赤城,后者很是识趣,立刻闭嘴。 “你一个人?” 谢玄衣蹲下身子,抛出第一个问题。 “是……” 沈妍愣了一下,旋即眼中浮现黯然。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 谢玄衣温声道:“发生了什么,不妨说说。” “沈氏有一批货物,要送往青州太宁城,通关文牒已经拿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想到路上遭遇劫匪。”沈妍声音哽咽,面颊再次湿润:“货没了,我爹,我叔,阿久,也全都死了……” 事情非常简单。 但配上女子的落泪,便显得尤为动人。 闻者无不动容。 谢玄衣当然除外。 他一直盯着沈妍的面容,仔细打量。 不得不承认,单论容貌,这姑娘的确属于上乘,而且肌肤白如羊脂,仿佛轻轻一掐,就可以掐出水来。 最罕见的,便是她眉眼里所流淌的那股可怜气质。 不过谢玄衣看的不是这些。 他不在乎这位沈妍姑娘的肌肤,能不能掐出水。 他只在乎这位看似人畜无害的沈姑娘,会不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摇身一变,长出第二张面目可憎的噬人脸孔。 看了片刻。 谢玄衣有些失望……这沈妍竟然不是妖修。 虽然元力尽失,但他的眼力还在。 看妖,谢玄衣一看一个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没一次看走过眼。 既然不是妖。 那么这沈妍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沉默思索了数息,谢玄衣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于是他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想跟我们一起走么?” 砰! 沈妍俯低身子,额头磕在地面之上。 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泣声感谢道:“请公子救沈妍一命,若能平安抵达青州,沈妍必百倍千倍报答!” 谢玄衣笑了笑:“好,上车。” 两人的回答都很快,几乎没有一丁点犹豫。 “???” 事情的发展,让邓赤城有些始料未及。 他本以为仙师出面是要逐人离开的! 被勒令只能在车厢里等候的邓白漪,此刻更是瞠目结舌。 什么什么什么? 那个沈姑娘就这么上车了! 沈妍再次叩首,一拜到底,感激涕零:“恩公大恩大德,沈妍无以为报!” “起来吧,不必再行礼了。” 谢玄衣站起身子,意味深长地说道:“遥想当年,我可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大善人,平日里就喜欢助人为乐……若真想报答,等平安到青州之后,你再谢我不迟。” 第15章 江宁谢氏 谢玄衣愿意点头答应,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邓赤城连忙拿了一件大氅,给沈妍披上,他本想顺势搀扶沈妍到自己车厢。 但谢玄衣投去一个眼神。 这位邓府家主只得悻悻松手,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车队重新启程。 只不过这一次谢玄衣的车厢里稍显拥挤,姜凰,邓白漪,沈妍,三人挤在一起。 “沈姑娘……欢迎啊。” 邓白漪几乎是咬牙切齿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沈妍垂首轻轻嗯了一声,也不多与邓白漪说些什么,只是坐在谢玄衣身旁,声音柔弱地问道:“多谢恩公施以援手,沈妍冒昧,还未曾问过恩公名讳?” “我姓谢。” 谢玄衣停顿了一下,微笑道:“……单名一个真字。” 十年过去,世上还有人记得谢玄衣么? 应该还是有很多的。 哪怕自己身处北郡,依旧应该小心谨慎,真名自然是不能用的。 “谢真?” 邓白漪轻轻默念了一遍,将这名字记下。 沈妍扬起脸来,笑着应道:“谢真,这名字好。” 谢玄衣哦了一声,挑眉问道:“好在哪?” “……?” 沈妍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问,明显愣了一下。 正常人谁会这么对话? “好就好在……谢是大姓。” 沈妍险些没反应过来,连忙笑道:“恩公应该也知道,这几年大褚王朝,出了不少姓谢的大人物,像什么江宁王谢志遂,江宁世子谢嵊,总而言之……姓名与气运挂钩,想必恩公应该也是气运傍身的福泽之人吧?” 谢玄衣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 气氛很是尴尬。 沈妍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她现在感到了一阵后悔,自己似乎不该登上这辆马车。 这一次,反倒是邓白漪无意识地救了场。 或许是出于对沈妍的敌意之故,邓白漪没好气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谢姓大人物,我看也不过如此,你是不是漏了最重要的那位?” 沈妍再次愣住。 她茫然地看着对面女子。 “当然是谢玄衣!” 邓白漪怀中抱着厚厚的符箓,神情无比认真,就这么一字一顿,念出了那个名字。 邓白漪恶狠狠问道:“若无当年谢玄衣,哪有如今的江宁王,和江宁谢氏?!” 此言一出,车厢里的氛围更是沉寂。 谢玄衣!江宁! 这几个字,坠入心湖,如有千斤之重。 谢玄衣一时有些恍惚。 若干年前。 谢氏在江宁地界,只是落魄贵族,有那么一些不大不小的威望声名,若无例外,便是日暮西山,逐渐熄火,最终被众人忘去…… 但偏偏出了一个谢玄衣。 谢玄衣成名之后,江宁谢氏,便迎来了第二春! 北狩之后,大褚皇帝厚赏,谢氏凭借此势,一飞冲天! 讽刺的是,大肆宣扬与谢玄衣关系匪浅的“江宁谢氏”,其实举族上下,没有一位谢玄衣的亲人,更没有付出过任何实际上的心血,进行栽培—— 虽然谢玄衣出身江宁,但却只是不被重视的旁系庶出子弟,打小父母早亡,靠着江宁谢氏残留的一丁点威望声名,他在六岁那年,被送入大穗剑宫开始修行,此后便与谢氏再无往来……若说谢玄衣和江宁谢氏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那便是一个谢字残留的血缘关系。 这也是为什么,前世谢玄衣,成名之后,没有戳破江宁谢家的借势之言。 若无江宁谢氏,他也无法拜入剑宫。 当初他借了谢氏的名,才得以修行,如今功成名就,谢氏想要这个名,他便还回去。 因果,因果。 这便是因果。 车厢里沈妍的一句话,将谢玄衣的思绪,拉回现实之中。 “谢玄衣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面对邓白漪的攻势。 沈妍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将其化解。 “更何况。” 沈妍想了想,笑盈盈道:“谢玄衣不是‘通妖叛国’的罪人么?大褚皇室列出他的种种罪状,十万里悬赏,听说通缉令都贴到南离国了,这位早夭剑仙的名声,如今可是一片狼藉啊!” “你……” 邓白漪凤眼含怒,刚准备还击。 “好了。” 便在此时,谢玄衣亲自出面,叫停了这场闹剧。 他低垂眉眼,端起一盏茶抿了口,平静说道:“都已经是死人了,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哼!” 邓白漪瞪了谢玄衣一眼,虽然咽下了想说的话,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索性拂袖而去,离了这车厢。 邓府车队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自家大小姐满脸委屈从谢玄衣车厢中离开,进入家主的车里,接着就是一通怒其不争的愤斥,丝毫没有避讳之意。 这一通骂,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众人神情微妙,面面相觑。 本来掀帘还想挽回一二的谢玄衣,此刻在心底轻叹一声,无奈合上车帘。 回过头来,谢玄衣这才发现,此刻的车厢之中,倒是另有一番风景。 “谢兄,可否帮个忙?” 浑身湿透的沈妍,轻轻抖下邓赤城为她盖在肩头的大氅,就这么卸去半边衣裳,露出半边雪白如玉的香肩。 她转过身子,继续卸下衣衫,露出大半个背部。 “先前被歹人追击,我受了些轻伤,不知谢兄可否帮忙看看?” 既然沈妍不避讳。 那么自己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端着茶盏的谢玄衣小啜一口茶水,轻笑一声:“是有些伤,应是流矢掠过所致。” 听到这回答,沈妍变戏法似的取出一瓶药膏,柔声道:“这是沈家的祖传药膏,烦请谢兄替我擦拭一下。” 谢玄衣挑了挑眉。 十年过去了,江湖上还是流行这一套吗? 他意味深长说道:“哦?这不太好吧?你的伤看上去……” 沈妍面颊生红,小声打断:“谢公子尽管施手便是,不必害怕弄疼沈妍。” 称呼都变了。 从谢兄,变成谢公子了。 “不,沈姑娘误会了。” 谢玄衣微笑道:“我想说的是,你的伤看上去已经快好了,根本无需涂抹药膏。” “???” 沈妍身躯明显僵硬了一下。 谢玄衣又道:“虽然箭伤不足为虑,但眼下有一件事却是至关重要……北郡天寒地冻,沈姑娘浑身都湿透了,还是抓紧时间换身衣服比较好。” “还是谢公子想得周到。” 沈妍声音重新变得柔软似水,她往谢玄衣身边凑了凑:“若是公子不介意,沈妍便在这里更衣了。” “我自然是不介意的。” 谢玄衣停顿一下,道:“只是现在这样……不太好吧?” 沈妍柔声问道:“公子是觉得男女授受不亲?还是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车,有伤风化?” 车厢狭窄,两人几乎挨在了一起,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空气中还有淡淡的清香。 “沈姑娘,又误会了。” 谢玄衣举起茶盏。 “我的意思是……地方太小,这样不好。” “既然邓姑娘走了,不如你去坐到她位上?” 谢玄衣微笑道:“然后你换你的衣服,我品我的茶。” 沈妍脸上笑意再次凝固。 这一次她彻底无话可说,以一种无法理解的幽怨眼神望着谢玄衣,后者则是完全无视了这道目光。 “这茶,不太行。” 谢玄衣看着茶盏中倒映的碧波绿影,暗暗摇了摇头。 邓赤城送茶的时候说,这是产自江宁地带的上好龙井,价格不菲,珍藏多年……谢玄衣觉得,这厮大概率是被骗了。 又或者江宁的茶叶,在北郡放上太久,就会变一种味道? 总而言之,这茶很是劣质。 他很不喜欢。 第16章 青元丹 以十年前谢玄衣的性格。 遇到沈妍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极大概率是视而不见,乘车同行这种事情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 但现在则不一样。 他很好奇,如果自己从玉珠镇醒来的这一切,都是“注定”,那么幕后布局之人究竟想做什么。 他要去青州。 沈妍也要去青州。 这女子的出现,落难,以及求救,都太过巧合。 谢玄衣倒是想看看,进入青州地界之后,这女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沈妍变得缄默许多。 倒不是她不想说话。 而是先前那番试探碰壁,让她清楚,无论自己说些什么,恐怕都不会有所回应。 这位看起来面容俊美的谢公子,似乎对女色不感兴趣。 至少……对自己不感兴趣。 于是沈妍默默换了件干净衣服,披上大氅,围着车厢里的火盆取暖,心甘情愿当一个“哑巴”。 谢玄衣乐得清净,靠着车窗一边赏景一边品茶,同时默默凝练天地元气。 邓府的马车,就这么疾驰在北郡地界最后的山道之上。 满天枯叶,随风飘摇,一片萧瑟。 然而这份静谧,并没有持续太久…… “饿饿!” 一道奶声奶气的呼喊,打破了平静。 沈妍早就注意到,车厢里还有一个酣睡的小姑娘,肌肤如瓷器般雪白,发丝是罕见的大红色,长相甜美,虽然五官稚嫩,但已能看出,有三分异域风情。 最开始她只是因为“美貌”多看了这小姑娘两眼。 到后来她逐渐意识到了不对。 这小家伙,似乎有点能睡啊? 马车在山道上颠簸了四五个时辰……自始至终,小家伙甘甜的鼾声就没停过。 此刻睡得迷迷糊糊的姜凰,缓缓坐起身子,吧唧一下抱住了谢玄衣:“爹爹!饭饭!” “……” 谢玄衣长叹一声,取出干粮,掰开之后,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喂食。 姜凰也不挑,喂什么吃什么。 整个喂食过程,相当安静,姜凰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眯着眼眸,十分乖巧,吃完之后习惯性在谢玄衣衣衫上蹭了蹭,擦拭干净,并且喉咙里响起了舒服的呼噜噜声音,做完这些之后……砸吧一下,简单回味,然后倒头就睡。 沈妍神色微妙,全程没有说话。 直到姜凰重新回去。 她才不敢置信地问道:“我没听错吧,她刚刚喊你什么?” “你没听错,她喊的是‘爹’。” 便在此时,有人拉开车帘,重振旗鼓的邓白漪杀了回来,大马金刀坐在了谢玄衣身旁,沈妍对面。 对于姜凰的情况,她这几日与谢玄衣相处,早已见怪不怪。 “爹?”沈妍重新打量一番,揶揄道:“看来谢公子的年龄,比我想象中要大一些?” 谢玄衣无奈。 “嗯……是比你想象中大一些。” 他应了一声,说道:“其实姜凰的年龄,应该也比你想象中要大一些。” 沈妍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 她转而望向邓白漪,笑眯眯问道:“邓姑娘在前面呆得好好的,回来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不让你好过! 邓白漪调整仪态,同样笑眯眯道:“沈姑娘,前面就是丰穗城了,青州地界关戍严格,你先前说沈家准备好了通关文牒……不知文牒何在?” 这段时间,邓白漪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 虽然她不知道谢玄衣出于何种目的,将这女子带入车队之中。 但关于沈妍口中的沈家,她所知晓的实在太少。 思前想后,邓白漪决定在抵达青州之前,仔细盘问一番。 沈妍沉默片刻,而后弯腰躬身,从火盆前,取出一叠烘烤至半干的衣物,正是先前换下的潮湿衣衫:“实不相瞒,这便是沈妍浑身上下的全部家当了。此次出行,本来一切顺利,谁也没想到,途径武威河,忽然有歹人冲出,车队被冲得七零八落,我只顾着逃命,哪里顾得上通关文牒?” 邓白漪微微眯起双眼。 这个解释算是合理,但有一点说不通。 邓白漪再道:“所以……通关文牒没了,沈姑娘不想着打道回府,而是想着继续前往青州?” 沈妍摇头:“回不去了。” “沈家交易本是机密,路遇截杀,说明有人泄密。灵罗山颇有家业,平日里便不太平,此次故意泄密之人是谁,我心中已然有数。” 沈妍自嘲一笑,道:“以那人性格,既然动手,便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这场截杀只是开始,若我如今扭头返回灵罗山,便是自寻死路。我唯有前往青州,寻求沈家交好的家族出手相助,才有一线希望,日后收回灵罗山主权。” 这番说辞,倒是真的天衣无缝了。 邓白漪向身旁之人投去目光。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谢玄衣不想掺和这两女人的斗争,索性闭上双眼,摆出一副老僧入定模样。 “他是大善人,我可不是。” 邓白漪没好气开口:“丑话说在前头,想要我们送你入青州,可以。这是这天下没有白吃白喝的道理,南下入关没有文牒,邓家凭什么捎你,就凭你说自己是灵罗山的千金小姐?” 沈妍反应很是平静。 她直视着邓白漪双眼,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送我入青州,一千两黄金。” 邓白漪怔住了。 一千两黄金! 邓府在玉珠镇也算是颇有资产,可一千两黄金,无论何时,都是拿不出来的。 若在太平盛世,一千两黄金,足以在大褚皇城购置一套豪华府邸,添上数十位家丁,吃喝无忧一辈子! 邓白漪有些犹豫了。 她如今半只脚迈入修行者门槛,勉为其难也算是一位炼气士,对她而言,千两黄金的意义不大,可她总要安置邓府……这千两黄金,足够自己那位老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不必操劳了。 “千两黄金,不够!” 便在此刻,一直缄默的谢玄衣开口了。 谢玄衣平静说道:“沈姑娘,武威河落难,一路逃窜……近百里路,很不容易吧,如果没有‘千里符’,恐怕也蹚不过先前那趟浑水。” 千里符? 邓白漪挑起眉尖! “……” 沈妍下意识向后缩了缩。 这位看似“放荡”的沈家千金,虽然当着谢玄衣的面更换外衫,但贴身亵衣却是未换,就在亵衣之中,一张符箓贴伏在雪白肌肤之上,每时每刻都有微弱的天地元气,向着这张符箓汇聚。 作为新手炼气士的邓白漪,并没有觉察到异样。 但这一切,可瞒不住谢玄衣。 从第一眼起,他便知道……所谓的灵罗山沈家,幕后有修行者坐镇。 倒也正常。 北郡之地,虽然元气稀薄,修士稀少,但想占据一座山头,在方圆地界享有声名……总需要一些过硬的力量提供支持。 沈家背后有修行者,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谢公子,好眼力。” 沈妍低声笑了笑,“第一眼起,便知道您不是寻常人。我父亲沈重器,与青州太安城副城主徐囿乃是结拜兄弟,生死之交,此次我入青州,便是为了寻找那位太安城副城主,若他愿意相助……灵罗山的变故便不算什么。” 大褚境内大大小小有近千座城池,太安城不大,但副城主之位,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 沈妍口中的“徐囿”,至少是一位驭气境巅峰修行者! “如此一来……” 邓白漪忽然明白了谢玄衣先前所言之意:“黄金白壁,何足道哉?” 对于修行者而言,黄金,白银,都只是身外之物,与粪土无异! “三枚青元丹。” 谢玄衣道:“我送你入青州,见太安城徐囿。作为报酬,你需要支付我三枚青元丹。” 沈妍死死盯着谢玄衣。 青元丹……她当然听说过,这是一种将大量元气凝练入丹的丹药,数量稀少,有价无市。 至少灵罗山沈家,是没有的。 “我没见过这东西。” 沈妍咬了咬牙,她没法答应这桩交易。 青元丹很珍贵。 能够服用这种丹药的,可不是一般修行者。 “你不需要见过,如果那位太安城副城主,真是你父亲的生死之交,那他一定有,也不会吝啬给。” 谢玄衣平静道:“三枚青元丹,换你入关,很值。” 沈妍深吸一口气,认真道:“这个条件,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要好好考虑一下。” “现在离丰穗城只剩一小段距离……” 谢玄衣悠悠笑道:“沈姑娘最好早做决断,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啊。” 第17章 丰穗城 是夜。 车队再次停了下来。 自北郡离开,连续奔行数日,马儿已经累了,四蹄扎地,十分抗拒……无论如何挥鞭催促,也要休息,不肯前进。 “这是……到了么?” 心事重重的沈妍伸手掀开车帘,向外望去,一片漆黑。 “到了!” 邓白漪起身推帘离开马车,吐出一口郁气,神情凝重开口:“前面就是丰穗城!” 车队在一座小山上原地休整。 若是站在山顶之上,向远处眺望,便会发现。 长夜尽头,一片火光连绵成群,照破黑暗! 那是一座点燃篝火却依旧显得冰冷森严的巨大边墙,一眼几乎看不到尽头。北郡荒凉,元气枯竭之后,大褚皇室召回镇守使,无数百姓都想南下,首当其冲的选择就是与北郡毗邻的青州。 只可惜,他们离得了北郡,却去不了青州。 丰穗城犹如一道天堑。 若是没有通关文牒,一定会被格挡在外! “我们……能进得去吗?” 邓赤城小声询问,脸上写满担忧。 谢玄衣肩头披了一件薄衫,也下了马车,他看着远方的冲天火光,平静说道:“其实通关文牒的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麻烦。” 这座关隘,拦的是凡俗,而不是修行者。 哪怕是一位炼气士,只要表明身份……便不会被阻拦。 当然这位想要入关的炼气士,必须接受丰穗城的细致检查,确保身份无误,才会放行。 北郡妖患频发,丰穗城作为大褚北境的“铁闸门”,绝不可能放任可疑人物入关。 谢玄衣回头瞥了眼车厢里呼呼大睡的姜凰。 在他记忆中,负责丰穗城的普通驻官,实力大概只是在驭气境左右,只要是正常检查,姜凰绝对不会暴露。 境界再高一些的,平日里大多隐在丰穗城特殊府邸之中,轻易不会抛头露面…… 驭气境再往上,自然不会与凡俗同行。 一把飞剑,须臾之间,便可掠出数里地! 大褚皇室虽然召回了镇守使,但类似丰穗城这样的重要关戍,依旧会派遣实力极强的高境界修行者,在幕后默默坐镇。若有高境界修行者经过,便轮到他们出场了,说是出场倒也简单,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互相传递一缕神念,打个招呼,确保身份无误,便就此放行。 “我以前来过丰穗城。” “待会你把这几日画的符箓拿出来,证明自己炼气士的身份,不会有人为难。” 谢玄衣对邓白漪叮嘱一句,而后来到那匹不肯前进的骏马之前,亲自拽了拽缰绳,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淡淡道:“别怕,安全。” 那无论如何也不敢前进的马儿,浑身哆嗦,哀鸣一声,乖乖低下头,跟着前进。 一行人来到丰穗城前。 铜墙铁壁之下,燃着密密麻麻的油盏,一时之间恍若白昼,铁壁之下倒是热闹。 这一路都不曾遇到几人。 因为绝大多数“入关者”,都被卡在了丰穗城城门之前! 披着大褚铜鳞甲的守城兵卒,正在挨个检查“通关文牒”,后方有大戟士横叠长戟,镇守城门,关戍之前满是哀求之声。 “大人,大人……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您行行好,让我进青州求个医吧!” “大人!我上有老,下有小……” “大人!大人!” 丰穗城的高墙之下,聚着许多人,其中不乏有衣不蔽体的老人,蓬头垢面的孩童。 天气太冷。 他们身上大多长着冻疮,有些断了腿,有些跛着脚,远远看去犹同一片片枯槁。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确来过丰穗城,大概就是十年前,但当年的这里不是这样的。 丰穗丰穗,稻谷丰收,广招麦穗。 这里当年是南北贸易的重要关戍,有许多商人乘坐马车从丰穗城过,挨个检查文件的时候,城门上空总是回荡着笑声。 可如今,却是换了一副景象,如炼狱一般。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前些年北郡饥荒,加上妖患,死了很多人。” 邓白漪眼神复杂,她将声音压得很低:“我听说有许多人想要南下,都被拦住了。丰穗城下埋了很多尸体,他们也不肯离开,就在城下掘土而食。” 掘土而食,吃的是什么? 不言而喻。 邓府车队的仗势其实并不大,但却与汇聚在丰穗城前的乞讨者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谢玄衣牵绳走在最前方。 道路两边,有不少目光投来—— 数不清的流民,各个瘦骨嶙峋,明明形如枯槁,饿得前胸贴后背,但眼神却极其凶狠,仿佛野兽一般。 邓府车队前行一丈,他们的目光便跟着前行一丈。 邓府家丁们早就将武器取了出来。 “有人靠近,直接动手。” 即便有谢玄衣,所有人依旧很紧张。 手捏符箓的邓白漪,也不例外。 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谁也不希望和这些家伙们爆发冲突。 “沈姑娘,考虑清楚了么?” 谢玄衣丝毫不急,故意走得很慢。 丰穗城难民实在太多,沈妍一直在车厢里没有露面。 关于青元丹的事情,她实在难以决定。 她担心的是,若是答应这谢真,那么徐囿还掉丹药之后,便是实打实消耗了一份人情,届时这位父亲故友,是否还愿意帮助沈家重振灵罗山? 她楚楚可怜地问道:“谢公子是大善人,如果我不答应的话,会被扔下车么?” “君子应有怜香惜玉之德。” 谢玄衣道:“虽然我算不上君子,但也不会把你‘扔’下车……若无报酬,那么入关之事,谢某实在无能为力,只能请沈姑娘下车,然后另旬高明。” “……” 车厢里顿时一片死寂。 邓白漪努力憋笑,望向谢玄衣的目光都发生了变化。 当初谢玄衣把沈妍拉入车上之时,邓白漪便纳闷,心想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好心,先前她可不觉得,这厮是什么大善人! 如今送人抵达丰穗城关戍之前,图穷匕见。 她终于等到了自己想看到的画面。 “好。” 一番犹豫之后,车厢里传来了沈妍咬牙切齿的声音:“谢公子如果有本事送我到太安城,那么沈某一定替你求到三枚青元丹!” “不是三枚。”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现在是五枚了。” 沈妍呆若木鸡:“???” “我早告诉过沈小姐,这件事情,要早做决断。” 谢玄衣平静道:“现在的价格,已经和先前不一样了。” 沈妍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愤愤道:“谢真,你当真是君子吗!我答应你之后,你继续坐地起价怎么办?” “早说了不是。” 谢玄衣自嘲道:“你说得很对,但没得选。你如果不信我,现在就可以下车。” 沈妍彻底偃旗息鼓。 片刻之后,车厢里传来了微弱的叹息声:“五枚,就五枚。我答应你,更多也不可能了。” “成交。”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我保证你能见到太安城副城主徐囿。” 交易达成,谢玄衣加快脚步。 一股无形的气,扩散开来—— 那些游离在丰穗城城门前,默默将车队包围的逃难流民,纷纷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强大威压! 牵马而行的白衣少年,身上仿佛扩散出一片无形之域! 这股气息,让他们感到畏惧! 一双双猩红眸子,变得黯淡,他们重新退了回去。 最后一段路,十分太平。 丰穗关的巍峨铁壁,散发着阵阵寒意。 “来者何人?” 一道粗犷威严的声音,在上空炸响。 谢玄衣抬起头来,他目光越过两位上前检查身份的铜鳞卫,径直掠向城头位置。 在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高大身影,双手按在盛放烽燧灯盏的石质壁面之上,只是微微俯身,便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灯火摇曳,一片绚目,却是照不出那庞大身影的面容。 “驻官大人,我等是北郡南下的修行者。” 谢玄衣客气开口,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高大驻官撑肘,打量着谢玄衣,感受不到后者身上的元气,淡淡问道:“派头倒是不小,只有炼气境?” 谢玄衣也笑着开口:“境界,没那么重要。” 一个眼神。 邓白漪连忙将自己绘制的符箓递上。 谢玄衣并没有去接,而是顺势挥袖。 哗啦啦! 大风乍起,邓白漪递出的无数符箓,并没有落入谢玄衣手中,而是随着这轻描淡写的一拂袖,就这般乘风而起! 千丝万缕的天地元气在城门前汇聚,将这数十张符箓送上城头位置,那位面容隐于灯火暗处的高大驻官并未做声,而是伸出宽厚手臂,犹如捞鱼一般,五指微钩,便从风暴中攫出一张符箓。 手指摩挲一下。 “哦?” 接过符箓的驻官,神色变得凝重了一些:“道门的‘一气符’……你们是道门的人?” 道门……自始至终保持缄默的邓白漪,此刻眨了眨美眸。 虽然一直没问身份。 但在她心中,“谢真”应是出身大穗剑宫的修行者才对! “不错。此行是替道门将弟子接回中州。” 谢玄衣没有否认。 他再次挥袖,无数元气卷着符箓落下,除了那位高大驻官攫走的那张,其余符箓一张不落,尽数叠在邓白漪手中,整整齐齐。 “有意思,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来过道门的修士了,你们竟然也会外出么?看来这姑娘是个好苗子。” 那位驻官笑着调侃了一句,这一次的笑声,和先前听起来截然不同,多了三分善意。 第18章 转世真人 道门身份,竟然如此好用? 邓白漪注意到,丰穗城驻官的面色,明显比先前和善许多! 也是,道门几乎是大褚王朝地位最高的宗门了。 近百年来,只有大穗剑宫能够与之相比。 这十年,剑宫封山,道门隐世,这两宗弟子,极少出世,几乎不在世人面前抛头露面。 但名声口碑,却仍然在。 邓白漪伸出双手,将符箓接稳,眼神闪烁,心思百转。 谢真目前只教了自己两种符箓画法,分别名为“静音”和“起爆”,但刚刚那位驻官却说起爆符名叫“一气符”……如果这是道门秘传,那么是否可以推断,谢真其实是道门中人? 就在邓白漪默默思索之时。 一道声音,被元气凝聚,传入她的耳中。 “别误会,我并不是道门中人,只是略懂道门的符箓之术。” 谢玄衣只消一眼,就能猜出邓白漪在想什么,他拍了拍邓白漪肩头,低声传音道:“这一切还没结束呢,接下来还有‘审查’,亮出道门身份,可不代表一定能进丰穗城。” 邓白漪回过神来。 她这才注意到……今夜的丰穗城气氛似乎格外肃杀,城墙上来来往往有大量铜鳞卫巡守! “注意到了么,今晚丰穗城有情况。” 谢玄衣淡淡开口:“这地方以前看守没这么严格。” “既然是道门的朋友,那么也应该清楚规矩。” 那位高大驻官,缓缓收敛笑意。 他站直身子,沉声说道:“想要入城,需得验明身份!” 话音落下。 铜鳞卫向两边退去,让出一大片空地。 那位高大驻官伸出手掌,将立在城头的一盏巨大灯笼拔出,另外一只手掌按住石壁,支撑身躯,就这么向前跃出,坠下城头。 轰的一声! 丰穗城城门前雪屑飞扬。 这位驻官虽然身躯庞大,翻身动作却是矫健如同猎豹,落地刹那极尽轻柔,看似声势浩大,但其实只是激荡出几层雪尘,落地位置,地面一片平整。 以他的体型,将地面凿出一个大坑,是一件无比轻松的事情。 “这位驻官比重雾道人要强很多……是驭气境巅峰。” 这个细节引起了谢玄衣的注意。 他再次坚定了先前的念头。 今夜丰穗城的巡守力量,一定加强了! 往年负责在丰穗城查验身份的驻官,绝不会有这么强的实力! “闭上眼睛。” 驻官只是简单提醒了一句,便将那巨大灯笼挑起,对着邓府众人照去,黑夜之中,无数元气撞入灯笼之中,内芯忽然爆发出一团璀璨光芒,一时之间,驻官手中的灯火爆燃如同太阳! “啊……” 邓家府邸众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反应稍慢一些的,与灯火对视,顿时发出一道哀嚎,连忙捂住双眼。 下一刻,所有人都将身子畏缩起来,背对灯盏。 沈妍蜷缩在车厢中,被炽光照射,浑身颤抖…… 邓白漪脸色苍白,依靠着微薄的元气,勉强稳住身形不倒。 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原来修行者之间的差距,竟是如此巨大! 这位丰穗城驻官给她带来的压迫感,前所未有! 单单是看上一眼,便要无法呼吸了,与之相比,玉珠镇的那几头所谓大妖,简直是个笑话! 被巨大灯盏对准之后,在场所有人,只有两位神色没有变化。 一位是谢玄衣。 他依旧风轻云淡,面色平静望着灯笼,甚至直视内芯,那双漆黑眼瞳深处,仿佛藏蕴一汪深潭,灼目之光掠入其中,便是泥牛入海。 谢玄衣饶有兴趣地盯了片刻。 “竟然是出魂灯……虽然是皇城里那件正品的赝伪之作,但要按品质计算,这应该算得上是件七品宝器。” 这件宝物是由大褚皇城的炼器司精心仿制,每年都有不同品质的赝品问世。 在关戍之地,批量分发。 供奉在皇城里的那件正品,据说可以照破一切大妖魂魄,可以让万物生灵的魂灵,与肉身分离! 而这些“赝品”,自然也具备一部分功效。 关戍边境之地,驻官们通常使用这出魂灯来检验入关者的“魂灵”是否干净。若有化形妖物,只要被灯盏照到,便会立刻显现原型! 当然……也要看妖物的境界实力。 被出魂灯照射毫无反应的,除了谢玄衣,另外一位,就是呼呼大睡的姜凰。 小家伙在嬷嬷怀里睡得很香,被强光照射也没有睁眼。 高大驻官看到这一幕,心头忽然咯噔一声,感到了不对。 这白衣少年也就罢了。 那呼呼大睡的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历?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道门会去北郡了吧?” 谢玄衣的元气传音,时机恰到好处地传入驻官耳中。 他幽幽说道:“能让天下斋看中的好苗子,怎会被小小‘出魂灯’惊扰?” “道门,天下斋?” 驻官后背隐约渗出冷汗。 道门太大,密布天下,而细分内部,实力最为强大的那一门,便是“天下斋”! 往往天下斋弟子出行,不会说自己是道门中人,而是会精准说出“斋名”。 没有您这么玩的啊! 驻官神色复杂,望向谢玄衣,再次确认了这位少年身上并无元气。 没有元气,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没有修行,只是一介普通炼气士。 二……便是此人修行境界,远远超过自己。 最开始驻官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白衣少年属于前者。 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知道道门有一种兵解之术,许多道门大人物在临终之前,都会选择主动兵解,将感悟境界全都赠于天地,就此逝去。然而这并不是结束,道门弟子游历天下,偶尔会带回一些“好苗子”,这些人大多年龄极小,但神魂根基无比牢固,带回道宗接受洗礼之后,要不了多久,便会觉醒。 从此之后,一路飞升,以极快的速度开始修行,无人可当,直至问鼎。 在道门,这些人被称为“转世真人”。 道门内部,一部分修行者坚定地认为,正是因为主动兵解之故,逝去的老祖得了上天垂怜,侥幸重活,活出第二世;还有一部分修行者认为,这是老祖临终之前将感悟馈赠天地,气运骤降,落在了某位幸运儿的身上,故而才有了后续的觉醒。人死不能复生,这种现象只能算是“继承老祖传承”,并不能算是转世。 驻官咬紧牙关,再次以出神灯照射姜凰……确认了这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而且丝毫不惧炽烈灯光。 越照,睡得越香。 “这位,该不会就是传说中……?” 驻官听到了自己心脏砰砰乱跳的声音。 他鼓起一口气,小心翼翼传音。 但还没来得及说出“转世真人”这四个字。 “没什么传说不传说的。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样。” 谢玄衣淡淡一笑,反问道:“这个年龄,无惧出神灯照射,还能有谁?” “这……” 高大驻官面色骤然苍白,立刻收回灯盏。 强光散去。 那强大的压迫感顷刻间烟消云散。 城下众人皆是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 丰穗城下的平静只是持续数息。 驻官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既然如此……刚刚实在是卑下冒昧。” 所有人都没想到,那让人望而生畏的丰穗驻官,此刻换上一副谦卑姿态,竟是对着谢玄衣微微躬身行礼,语气极其柔和地开口:“有眼不识泰山,失敬了。” “???” 邓府众人神色苍白,匪夷所思。 而那些铜鳞卫,大戟士,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驻官大人,是在赔礼道歉? “放行!” 高大驻官神情严肃,招了招手,铜鳞卫连忙退去,给车队让出一条道来。 谢玄衣以眼神示意众人可以入关了。 “过了……就这么过了?” 邓白漪觉得有些恍惚。 被出神灯照出一身冷汗的沈妍,更是神情苍白,惊魂未定。 谢玄衣只身立在丰穗城铁壁之下,与高大驻官并肩而站,他并不急着离开,而是目送车队先行。 片刻之后,马蹄声音渐远。 那位铜鳞卫大戟士纷纷退去,为二人留出一片安静交谈空间。 此刻谢玄衣方才笑着开口:“驻官大人,怎么称呼?” “卑下姓岳。岳沉。” 驻官低声开口,姿态放得很低。 “岳大人,打听个事。” 谢玄衣挑了挑眉,环顾一圈,温声细语问道:“以往我来的时候,丰穗城还不是这样……怎么如今戒备如此森严?” 岳沉闻言,无奈叹息一声。 “大人有所不知。” 他沉声开口:“不仅仅是丰穗城,如今青州地界,方圆八百里,都是如此!上面下了急令,青州八百里禁,但凡入关者,需得严查……驻官数量加倍,每一位入关者都要严查‘通关文牒’,每一位炼气士都需以出神灯照射!确保身份无虞,方可放行!” “哦?这件事情,倒是初次听闻……” 谢玄衣挑了挑眉,继续问道:“岳大人可知严查之故?” “大人,您就别为难我了。” 岳沉苦笑一声:“这是青州游海王的命令,我一介驭气境驻官,哪里知道缘由?再升两境,恐怕也没这个资格。” 第19章 八百里禁 青州地界八百里封禁。 这种事情,以前倒不是没有遇到过…… 谢玄衣按了按眉心,觉得有些讽刺。 十年前,自己被全天下追杀之时,差不多是这般,关戍边陲之地严防死守,无数驻官严阵以待,当年阵仗应该比现在更大。 只不过今朝情况,却是与以往不同。 丰穗城驻官并不知道封禁之故,此番严查,也不是为了揪出某位有名有姓的修士。 所以,八百里禁,只是单纯地提防妖族? “大人看面容倒是年轻。” 岳沉重新端详谢玄衣,总觉得这张面孔有些眼熟,挠了挠头,憨笑开口:“该不会也是……” “哪有那么多转世真人?” 谢玄衣摸了摸面颊,笑着解释道:“只不过修行较早,大多数时间都在洞天福地里打坐罢了。” “也是,道门高人看上去都很年轻。” 岳沉多看了谢玄衣一眼,忽然想到了眼前这张面孔究竟像谁:“咦?” 这个念头迸出来的刹那。 这位驻官后背已然开始渗出冷汗。 “驻官大人?怎么了?” 谢玄衣微笑开口。 “没……没什么。” 岳沉连忙摇头,他在心底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招惹晦气。 那位姓谢的大穗年轻剑仙,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确认身死道消…… “这是天下斋的‘清净符’。” 谢玄衣从怀中取出另外一张符箓,交到岳沉手上,柔声道:“修行之时注入元气使用,可以保证心力专注,事半功倍。” 路途漫长。 谢玄衣空闲时间也绘制了几张符箓,毕竟他如今没有元气,如果打起架来,本质上和“炼气士”没有区别。 这所谓的清净符,其实就是传授给邓白漪的“静音符”。 这两门符箓,听上去简单,但其实大有用处,而且学习扎实之后,还可以往后延伸,发展出诸多妙用。 天下符箓之术,分三六九等。 道门毫无悬念稳居鳌首,无人可与其比肩。 所以……无论是“清净”还是“一气”,都称得上是道门的不传之秘。 接手清净符后,岳沉心境骤然澄明,感到一阵轻松。 这绝对是道门真迹! “多谢真人馈赠。” 他双手合十将符箓夹在中间,恭恭敬敬再行一礼,心中再无更多顾虑。 谢玄衣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就此离去。 …… …… “丰穗城如此严查,是发生了什么吗?” 谢玄衣一返回马车,沈妍便迫不及待开口。 “这就不劳沈姑娘操心了。” 谢玄衣淡淡道:“沈姑娘只需要记住一点,我送你去太安城见徐囿,事成之后,徐囿要付五枚青元丹做报酬。” “……” 沈妍无可奈何,咬牙问道:“谢大人,能不能便宜点?” 一想到五枚青元丹的代价,她便感到心痛。 丰穗城入关,倒是比想象中要容易。 此事好比府邸大门坏死,喊上锁匠,事前谈好价格……但锁匠开门实在太快,太轻松,于是让人实在忍不住想要反悔。 “当然可以,现在一枚也不要了。” 谢玄衣喊了一声,“白漪,调转车头,送这位沈姑娘回去。” “好嘞!” 坐在一旁托腮看戏的邓白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早就想这么做了。 沈妍哀声道:“五枚,就五枚!” 她死了讨价还价的心思。 谢真此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她现在都怀疑……这家伙当真是人吗? “就这?你倒是再硬气些啊。” 邓白漪大失所望,重新坐了回去,语气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沈妍无话可说,这次换她愤愤然离席。 最开始她黏着谢玄衣,是因为她看出来了,这位白衣少年地位最高,最有话语权。 想要同行,必须要对方的同意。 从北郡前往青州,路途漫长,时间大把,她若是可以和谢玄衣朝夕相处,便有的是机会让这少年为自己着迷,尝尝“美色”这枚糖衣炮弹的厉害。 现在她则彻底不抱希望了。 与其和谢玄衣待在一起,处处碰壁,句句吃瘪,不如去换个地方,至少有一个清净。 谢玄衣没有阻拦沈妍离开车厢,而是放其离去。 不远处邓赤城大喜过望,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送上门,欣然接纳了这位落难千金的“投怀送抱”,车厢一时之间多了许多欢笑声音,不过不久之后,便又是回归寂静,而且是长久的寂静。 “沈妍此人,目的性太强。” 邓白漪没好气开口:“也就是我那愚蠢老爹,相信这女人是因为天真善良,所以才可怜遇害,能在灵罗山占据如此家业的,哪里有什么善类?” “邓赤城没你想象中那么傻。” 谢玄衣笑了笑。 虽然隔着两辆马车,但他凭借元气流动,可以清晰感知到最前面的马车车厢内部动静。 最开始邓赤城礼貌问候,表示欢迎,两人交谈甚欢。 随后邓赤城问了沈家的一些事情。 沈妍也是乐得回答,算是打消疑虑,证明自己正是灵罗山人士。 不过邓赤城没有多问,但很快就结束了话题,此后便一直在车厢里伏案写着什么,极其专注。 对于他具体写的什么,谢玄衣没什么兴趣……隐约瞥了一眼,大概是账簿之类的东西。 邓府一家,都已经离开玉珠镇,准备重新落户了,这个时候竟然还在算账? 谢玄衣只觉得邓赤城,实在有点意思。 除了账簿这件事情。 还有一点。 邓赤城虽然看上去不太靠谱,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但沈妍上车之后,无论是交谈还是动作,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产生任何不轨之念。 以沈妍的秉性,可不会平白无故出卖肉身。 有价值的,甘愿投怀送抱。 没价值的,恐怕连牵手都没有机会。 若是邓赤城真想占点便宜,犯下错误,怕是沈妍会立刻借题发作,“花容失色”地来自己这边告状—— 毕竟五枚青元丹的交易已成,抵达太安城前,自己总要照顾一二。 虽然邓白漪不清楚自己老爹那边到底什么情况。 但最开始的笑声,她倒是听得十分清楚。 回想起先前邓赤城坚持让沈妍上车的那一幕。 她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小声埋怨道:“男人,哪有什么好东西?” 第20章 铁骑 自丰穗城入关,进入青州地界之后,便一路畅通无阻。 入目所见,再也不是荒山野岭,而是秩序井然的城池。 大褚王朝境内不会有流匪,妖患,偶尔还能在天上看到一缕缕璀璨白芒划过。 这在大褚王朝再也正常不过的“驭剑出行”,在此刻初入江湖的邓白漪眼中,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大场面,实在是北郡太荒凉,别说看到剑修,就连看到一位炼气士,都是十分罕见的事情……所以车队停下来歇息之时,邓白漪便常常仰首望天,眼中满是憧憬。 谢玄衣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牢记在心。 想要驭剑,想要飞行。 至少要修行到“驭气境”! 颇有天分的修行者,到这一步,也需要十年,至于没有天资的那些……则是一辈子都没戏。 她不知道自己资质处于什么水平,谢玄衣从未有过夸奖,如今修行了接近半个月,似乎只能够画上那么几张符箓,距离那所谓的筑基境,都还遥遥无期。 不论如何。 她只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成为天上如流星般掠过的白芒之一。 …… …… “再过两个时辰,就到太安城了。” 谢玄衣闭目打坐,默默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这几日,他已经凝练了两缕金色元气! 按这个速度来看…… 不靠洞天福地,还真没一丁点机会! 他无可奈何,将这些杂念抛之脑后,望向车窗外的景色。 按照原定计划。 进入青州地界之后,他本该带着邓白漪一行人,直奔鲤潮城。 但如今沈妍上车。 东行前往鲤潮城的路上,又正好路过太安城。 在太安城落脚,完成交易,拿到五枚青元丹,便成了一件顺手之事。 “越是接近太安城,心湖越不平静……” 谢玄衣眯起双眼,喃喃自语:“是因为沈妍的缘故么?” 谢玄衣知道,这女人一定有秘密。 不过他对沈妍的秘密不感兴趣。 放沈妍上车,只是因为谢玄衣想知道,自己这一路东行,是不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 如果是……那么“它”最好有胆量露面。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那就是沈妍答应的五枚青元丹! 他如今修行速度太慢,青元丹可解燃眉之急。 正常修行者,都是汲取天地元气进行修行……只不过有些地方的元气数量实在太过稀薄,于是便有了专门辅佐修行的“元气丹药”。 丹药品质不同,其内蕴含的元气数量,也不同。 除此之外。 不同修行者吞服丹药,因为自身条件不同,元气消化效率也不同。 通常来说,一枚青元丹,细嚼慢咽,其实便足够让一位炼气士消化一个月。 真正的天才,无需丹药,便可以晋升。 但资质稍差一些的,便需要借助一些额外手段了…… 对于天赋不行,但家底殷实的那些修行者而言,嗑药没什么丢人的。 谢玄衣长叹一声。 自己终究还是成为了曾经最鄙视的那种存在。 遥想当年,就算是大褚皇室亲自授封,也不能使他弯腰屈膝…… 如今为了区区五枚青元丹,便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谢公子。” 临近太安城,沈妍又重新回来,这一次她与以往不同,不再那么刻意亲昵,衣着配饰也都“整齐干净”了许多。 “快到太安了,这次我是专程过来道谢的。” 沈妍坐在谢玄衣身旁,柔声道:“无论如何,多谢您送我入城……” “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谢玄衣微微一笑,“沈姑娘若当真感谢,便按照约定,支付报酬即可。” “这是自然。” 沈妍认真说道:“太安城副城主徐囿,与我父亲乃是生死之交,过命交情。刚刚路上我已接了邓府主的笔墨,飞鸽致信,送去太安城,如若没有例外……要不了多久,太安城便会遣人来接,接下来的路,也便没有危险了。” 这一副信誓旦旦如假包换的模样。 即便是一直怀疑沈妍的邓白漪,也有些信了。 接下来的路,没有危险? 谢玄衣笑而不语。 他很清楚,接下来的路,才是最危险的。 离太安城越近,他心中的危险感,便越强烈。 谢玄衣是真的很好奇,这位萍水相逢的“柔弱女子”,到底有什么秘密,什么后手。 果然。 一个时辰左右,便有极其激烈的马蹄声音从远处传来。 邓白漪眯起双眼,看到不远处地平线外,有一队铁骑,冲阵而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阵仗。 先前在丰穗城虽然也见到了铜鳞卫,大戟士……但亮出身份之后,对方没有表露任何杀气,可不远处的铁骑却是浑身都散发着凛冽的寒意! 邓白漪心底顿时紧张起来! “不必担心。” 谢玄衣淡淡道:“不是敌人。” 虽然隔着一里地。 但通过元气,谢玄衣能清楚感知到这些铁骑的精神气息,铁甲绽寒芒,毫无疑问,他们是真正经历过生死鏖战的战士,只不过此刻疾驰冲掠而来,气势如此骇人,只是为了追求速度,并没有要动刀的意思。 当然。 即便这些人要动手,也没什么可怕的。 单单是这些人,不足以让谢玄衣感受到“危险”。 换而言之,真正的危险因素,不是他们。 果然。 铁骑接近邓府车队之后便开始放慢速度,为首者是一个年轻男子,披青甲戴青盔,面容英俊,抬手之后整队铁骑速度骤降,最终十分“友好”地拦下整列车队,邓赤城紧张下车,想要与其打个招呼,但那位为首者则是直接将其忽视,快步来到最后一节车厢,掀开车帘。 最先看到的便是谢玄衣。 英俊青年面无表情,对视一眼之后,迅速挪开目光,他望向谢玄衣身旁的那位女子,低声问道:“沈姑娘?” “是我。” 沈妍惊喜说道:“靖哥哥,你来了!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我在太安城,自然好得很。” 青年笑了笑,意有所指:“倒是你,此行受苦了,这一路上有没有受委屈?” 这叫什么话? 一向暴脾气的邓白漪,柳眉竖起,当即就要发作。 但偏偏被谢玄衣隔空以元气按住肩头,无法起身。 “自然是……没有的。” 沈妍停顿了一下,连忙介绍道:“谢公子,这位是徐靖,徐囿先生的义子,我与他打小便相识。” “谢公子?” 徐靖望向谢玄衣的眼神并不友好。 “徐兄一表人才,人中龙凤。” 谢玄衣笑眯眯开口:“徐兄和沈姑娘从小一起长大,这么说来,便是青梅竹马咯?我看二位倒是般配的很。”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此言一出,徐靖面色顿时缓和了许多,这姓谢的说话有些好听啊?看来这里的情况,与自己想象中不太相同。 “谢兄谬赞了。” 他主动伸手,与谢玄衣轻轻相握,眼神瞬间有些诧异。 这位谢公子,身体里没有元气? 是自己感应出错了么? 看着这般年轻,莫非是还未修行么? “第二境巅峰,只要顿悟,便可立即踏入驭气境。” 同一时间,谢玄衣也查明了这位徐靖的实力境界……年纪轻轻,修行境界还算不错,怪不得沈妍对他的态度这么好。 沈妍送出去的那封信,成功寄到了太安城城主府。 徐靖当然看了,得了命令之后,便快马加鞭,带人前来迎接。 如今终于见面,他连忙慰问了一番。 得知沈妍无碍,便不再浪费时间。 “灵罗山受袭,诸位愿意出手搭救,只此一举,便是我太安城的座上贵宾。” 他重新跨坐上马,抬了抬手:“如若不嫌,便请移步,随徐某一同回城。” 铁骑列阵,将邓府车队包围在内。 第21章 讨债 太安城,徐府。 夜幕未至,徐府早早遣人做好准备,摆下一桌宴席,用来招待贵宾。 “诸位远道而来,都是贵客,不必客气。” 太安城副城主徐囿坐在主位,笑容和善,举杯示意。 邓赤城和邓白漪父女,初次踏入青州,见到徐囿这样的“大人物”,都有些紧张,听了这番话后,举杯对饮,心里轻松了许多。 这位太安城副城主大人。 面相看上去十分和善,声音醇厚,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这位就是谢真谢公子?真是年轻英俊,人少有为。” 徐囿将酒杯缓缓挪向白衣少年。 “徐大人谬赞,今晚宴席,是不是太隆重了些……” 谢玄衣笑着问道:“不过是路过太安而已,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这是基本的待客之道,谢公子若不嫌弃,今晚便在太安住下。” 徐囿笑着一饮而尽,缓缓道:“我听沈妍说了,你们从北郡东行,一路南下,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好好歇息了。” 谢玄衣也饮尽杯中酒:“既然徐大人开口,谢某当然乐意之至。” 踏入太安城后。 自己心中的那股不安,便抵达了顶点。 谢玄衣知道……距离“图穷匕见”,大约只差一步。 今夜这席,来的轻松,吃的轻松。 可要想走,可不会那么轻松。 “听沈妍说,谢公子师出道门?” 酒过三巡,徐囿重新打量起谢玄衣,他隐约觉得这少年有些面熟,好像以前见过,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出处。 这少年俊美,的确是极罕见的。 假装喝多的邓白漪,以手扶额,青丝垂落,此刻连忙竖起耳朵,想听听谢玄衣的回答。 谢玄衣微微一笑,说出了与丰穗城前截然不同的答案:“师出道门算不上,在下只是略懂一些道术,还算不上道门子弟。” “哦?” 徐囿来了兴趣,笑眯眯道:“能让丰穗城驻官恭敬开门,可不是一件简单之事啊。” 很显然。 这一路上发生之事,沈妍已经在书信上,一五一十,全都写明。 “前些年跟着一位朋友,学了一丁点符术。” “之所以顺利入关,主要是因为丰穗城那位驻官大人慧眼如炬,看出了这些符箓术法出自道门……徐大人应该也知道,道门的面子,大家都愿意给。”谢玄衣瞥了眼沈妍,不动声色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递给徐囿。 徐囿接手那一刻,眼神便亮起一抹精光。 他有些诧异地抬首望着眼前少年。 谢玄衣平静说道:“谢某没什么大本领,画几张符还是不成问题的,若是喜欢,这张清净符便送给徐大人。” “那徐某就却之不恭了。” 徐囿怔了一下,长叹一声,感慨道:“道门符术天下第一,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我听说这门术法,绝不外传……没想到谢兄还有如此背景,失敬失敬。” 他没去细究这位神秘的谢公子,到底怎么学会道门符术的。 酒席上的话,真真假假。 每个修行者,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 只不过三言两语之间,徐囿对谢玄衣的称呼已经变了—— 从谢公子,变成了谢兄。 坐在另外一边的徐靖神色有些复杂,他没想到自己义父为何对谢真态度如此尊敬,竟是以平辈论交! 义父喊这小子“谢兄”,那自己喊什么? “徐大人说笑了。” 谢玄衣知道徐囿在想什么。 能坐在这位子上的,都不是蠢人,丰穗城入关之时,自己刻意当着沈妍的面,揭开了“道门”这么一张底牌,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如今踏入太安城。 这场所谓的接风酒宴,其实就是徐囿为了试探自己道门身份而设下…… 眼下,徐囿的试探结束,便到了自己开口的时候了。 谢玄衣举起酒杯,柔声开口:“徐大人,不知沈姑娘是否在书信里,提及灵罗山的事情?” 徐囿面色转化极快。 他一饮而尽,声音苦涩:“当然。我与沈兄相交多年,当年在嘉永关外,他曾救我一命,没曾想……竟遭遇如此意外!此事徐某绝不会坐视不管……” “既然提了,那便好说。” 谢玄衣打断了徐囿的声音。 他直截了当开口:“北郡险恶,入关艰辛。沈姑娘用五枚青元丹,买了她一条命。送入太安城,便是五枚青元丹的兑现之日。” 徐囿明显怔住了。 他完全没想到,酒宴进行到一半,前一刻还和颜悦色,这一刻,谢玄衣便开始算账。 沈妍的面色也有些尴尬。 “沈姑娘信里写了那么多,连我出自‘道门’的事情都交代了,想必青元丹这等大事,一定也说过了。” 谢玄衣笑道:“徐大人,堂堂太安城副城主,该不会付不起五枚青元丹吧?” “五枚青元丹……” 徐囿唇角微微抽搐一下。 凝练元气,用来修行的丹药,市面上有许多。 最常见的元丹,以颜色定义品级,白元丹,赤元丹,黄元丹,青元丹……使用青元丹修行的,几乎都是驭气境修行者,一枚青元丹,徐囿自己慢慢吞服,几乎可以修行一个月! 这小家伙一要就是五枚! 这是要升仙吗? 徐囿深吸一口气,朗声笑道:“五枚青元丹罢了,我徐囿岂是背信弃义之人?” “靖儿!” 他轻轻以酒杯叩击桌面,吩咐道:“去!将我的青元丹取来!” 区区数句,便让徐靖心潮澎湃。 这位义子连忙起身,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徐靖带回一枚雕琢麒麟的雪白锦囊。 锦囊打开,里面是五枚如眼珠大小的青色玉珠。 “这就是青元丹?” 第一次看到元丹的邓白漪,瞪大美眸。 哪怕是她这样初出茅庐的炼气士,也能感受到那五枚青元丹中所蕴含的庞大能量。 这一枚丹里蕴含的元气,自己得修行多久? 这一枚,得值老多钱了吧? “徐大人高义。” 谢玄衣淡淡称赞了一句,只是瞥了一眼,便将锦囊收起。 很好。 目的达成。 五枚青元丹到手,这趟太安城便不算白来…… 徐囿摆了摆手,低声道:“沈兄遭遇不幸,妍儿便是我的义女,她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谢兄,你愿救妍儿一命,是多少青元丹都换不回来的,哪怕你要更多,也不为过。” “呵。” 谢玄衣笑了,这徐囿倒是有点意思。 明明很心疼,还要装作不在意。 “还有二位。妍儿都与我说了,这一路东行承蒙你们照顾,二位若有什么要求,但提无妨。” 徐囿笑眯眯望向邓白漪,邓赤城。 “要求?” 邓白漪无奈,她当然知道这是客套话。 虽然不知道青元丹到底价值几何……但刚刚这位徐副城主的肉疼表情,连她都看出来了。 今晚这酒宴,对她而言,已经足够给面子了。 此刻她不可能再提什么要求。 可万万没想到。 一直安安分分喝酒,低头沉默不语的邓赤城,此刻站起了身子。 “徐城主大气。” 邓赤城行了个礼,小心翼翼瞥了眼谢玄衣,然后低声道:“小民倒是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哦?”徐囿挑了挑眉。 邓赤城从怀中取出了一份账簿。 他当然知道,今晚的酒宴,主角是谢真谢公子……刚刚他一直低头喝酒,可徐囿和谢真的对话,字字句句,他都认真听着,不曾有丝毫遗漏。 邓赤城弄清楚了一点。 不管谢真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要坐在这里,徐囿就要给他三分面子。 他知道救下沈妍这件事情,邓家可没出什么力。 他也知道,谢真愿意教授自己女儿修行之法,已经是天大的善举,如果懂得审时度势,这个时候就不要开口说话,给谢公子平添麻烦,他们父女二人,只需要顺着话题,表示感谢,酒宴便会这么过去。 “这账簿?” 谢玄衣眯起双眼,觉得有些眼熟。 他回想起来了,这几日舟车劳顿,邓赤城和沈妍共处一车,并无言语,大多数时候这位邓家家主都在伏案写着什么…… 写的,便是这个账簿。 沈妍眼中也流露出困惑的神色。 她与邓赤城共车,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只是她也不明白,邓赤城一直在写什么。 徐靖起身将账簿取走,然后放至徐囿面前。 徐囿根本就没有打开。 他淡淡问道:“这是什么?” “玉珠镇曾和灵罗山有过几场贸易。” 邓赤城姿态放得很低,他咬了咬牙,艰难说道:“这几年世道不太平,北郡赶上大饥之年,灵罗山的货款有好几笔一直未结……如若不是谢公子带我进青州,这些银子我也会去灵罗山讨要。这些银两,小民本想留给女儿,日后好在皇城购置一套屋宅。”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 沈妍以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邓赤城,她怎么也想不到邓赤城这几日在算的账,是这笔账。 “你……” 徐囿沉默地看着面前泛黄的纸张,停顿良久,方才问道:“是在向我讨债?” “准确来说,是找沈小姐讨债。” 在修行者面前卑微了一辈子的邓赤城,难得挺起了一次脊梁。 他轻轻说道:“灵罗山是她的,欠邓家银两的,不是您,是她。” 第22章 夜行 邓白漪怔怔看着自己的“愚蠢父亲”。 母亲多病,早早便离开人世。 这么多年,邓赤城从未动过续弦念头。 年幼记事之时,邓白漪印象中的“父亲”,便是孤零零的独自一人,里外操劳,拨着拨不完的算盘,记着记不完的账簿。 北郡本就荒凉,玉珠镇更是偏僻。 镇子里的大户人家极少,邓家绝对算是其中之一。 邓赤城总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邓白漪从没觉得。 她不稀罕邓府这些碎银,不稀罕这千金小姐的身份。 这算什么福气? 一直以来,她都想修行,想要持握飞剑,斩妖除魔,当那驭剑遨游的自在剑仙。 她反而觉得自己父亲,太没志气,只想做些小生意,赚上三两碎银。 贪生怕死,怎入仙家之门? 实在是凡俗之人! 邓白漪越长大,越觉得自己父亲“普通”。 可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错得很严重。 平日里,自己眼中那个怕死怕得要死的男人,竟然站在太安城副城主面前讨要债务? 向沈小姐追债,不就是向徐囿追债? 徐囿彻底沉默了。 他望向身旁的谢玄衣。 谢玄衣神色如常,端着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有意思,实在有意思。 怪不得先前邓赤城一力主张,要拉沈妍上车,而且主动告诉自己,灵罗山沈氏的相关事迹。 原来这老家伙一开始打的主意,就是“救人”,然后“讨债”。 谢玄衣放下酒盏,笑道:“这几年北郡太乱,灵罗山家大业大,可能忘了这件事情,不过以沈姑娘的性格,一定不愿意欠人吧?” “这是自然。” 沈妍幽幽开口,“灵罗山欠你多少?” “共计三千七百九十二两,四厘。” 邓赤城恭恭敬敬道:“账簿里都有记录,每一笔我都复审校验了一遍,如若沈姑娘不信,可以重新校对……” “不必了。” 徐囿打断了邓赤城的话语,他挥了挥手,平静道:“一共四千两银,靖儿,取银票给这位邓先生。” 四千两银,对于徐囿这样的修行者而言,不算什么。 凡俗的财富,对他们意义不大。 “多谢徐大人,多谢沈姑娘。” 自从谢玄衣开口之后,邓赤城的脊梁便挺得笔直。 他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 但接过银票之时,手指还是止不住颤抖。 …… …… “谢公子,实在太感谢了。” 酒宴结束,徐囿给邓府一行人安排了府邸过夜…… 回去路上,邓赤城声音带着酒气,不止一次道谢。 谢玄衣笑道:“欠你钱的是灵罗山,还你钱的是徐囿,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谢我做什么?” “我邓赤城只是老了,不是傻了。” 邓赤城诚恳道:“您若是不开口,灵罗山的那些钱,恐怕我一辈子都要不回来。” “知道就好。” 邓白漪嗔道:“一些碎银,至于你惦记这么久吗?” “人是英雄财是胆,你跟了谢公子,以后行走江湖,不需要花销?” 邓赤城无奈道:“别的不提,皇城一套二进院子,最差也要三四千两银,咱家在北郡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一共才攒了多少?你出手阔绰,一转眼没看住,就把半壁家产送出去了,我不厚着脸皮要回来些,这些余粮够你霍霍几天?” 邓白漪无话可说,只得乖乖闭嘴。 她轻轻吸了口气,眼眶略微有些湿润。 不论如何,自己父亲…… 一直在替自己着想。 “再说,这些银两我留着没用。” 邓赤城笑了笑,坦然道:“等我死了,这些还不都是你……以及谢公子的?” “???” 邓白漪听出了糟老头子的言外之意,面红耳赤怒斥道:“爹,你在说些什么啊?!” 谢玄衣也觉察到了不对。 他哑然失笑:“别,这些银两还是都留给邓白漪吧,我实在是无福消受。” 邓赤城本想再开口挽回一下。 下一秒就被狠狠掐了一把,疼得龇牙咧嘴。 碍于女儿严威,邓赤城只能苦着脸改口:“谢公子千万别误会,我当然知道,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哪里敢往那种方面去想?我先前意思是……这些银两,您尽管花,鲤潮城结束之后,若是方便,不如把邓白漪收在身边当个婢女?她打小就想闯荡江湖,哪怕当不成剑仙,看看飞剑也是好的。” 这一次。 邓白漪倒是罕见没有动怒。 她安安静静等着谢玄衣的回应。 这件事情,她也很紧张。 “……” 谢玄衣沉默了片刻。 这父女俩的心思,他当然看得出来,尤其是邓白漪,每次停车休息的时候,恨不得把眼珠子都丢到天上。 “白漪是个好苗子,有天赋,如果遇上一位愿意指点的老师,会取得不错的成就。” 他轻声道:“……但很可惜,那个人不是我。” 邓白漪眼神刚刚亮起一抹光芒,便黯淡下来。 她默默攥紧衣袖,没有多说什么。 “鲤潮城之行如果顺利,我会替她找到合适的去处。”谢玄衣抬起头来,微笑道:“至于你,也别担心,邓府一行人我会安排到皇城……无需你们出一张银票,自然有地方住,不愁吃穿。” 邓赤城愣了一下。 先前这位谢真公子说,会给他们安排一个与妖患无关,绝对安全的城池居住。 他还在想,究竟是什么地方,能称得上绝对安全。 现在他知道了…… 皇城!大褚皇城! 这当真是天大的恩泽了! “谢……” 邓赤城想要开口,却被谢玄衣打断。 “今晚你已经谢了我太多次。这一次你如果要谢,就谢自己生了个资质不错的女儿。邓白漪的确是个当剑仙的胚子。” 谢玄衣转头望向眼神黯然的邓白漪,鼓励道:“你在炼气境的修行根基打得很牢,即便放到大宗门里,也算得上是中上之姿。就这么踏踏实实修行下去,以后早晚有一天,能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 邓白漪没说什么,不知为何,修行成果得到了肯定,心情却不是很开心。 “好了,闲话就不多说了。眼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谢玄衣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声音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马车已经停下。 前面就是徐囿安排的府邸。 “待会到了府邸,不要真的下榻,熄灯之后,等徐囿的人离开,便让所有人都收拾行李。” 谢玄衣平静开口:“立刻,马上启程,连夜离开太安城。” “连夜离开太安城?” 听到这话,邓赤城顿时酒醒。 “怎么,徐囿安排的府邸有问题吗?” 邓白漪也觉察到了谢玄衣的语气异样。 谢玄衣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默默掀开车帘,看着远方府邸,幽暗夜幕之下,太安城的长街,静谧地可怕。 他不知道这府邸有没有问题。 但他知道。 进入太安城后,自己心湖便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灵罗山,沈妍,太安城,徐囿,青州八百里禁……” 谢玄衣努力把这些线索拼凑在一起。 一个大致轮廓,在心中浮现。 但始终差了一点东西。 第23章 妖族信物 太安城夜深人静,徐府一片静谧。 一缕青色火焰无风自摇,在纸窗上,倒映出屋内一男一女两道身影。 “这次入关,比计划更快!” 沈妍单手举着酒盏,微微摇晃,心有余悸地说道:“我本以为,会被丰穗城的驻官拦下来……可没想到一切如此顺利,尊者给出的‘天机指引’果然精准,虽然不知道那姓谢的是什么来路,但傍上他之后,便是一路畅通无阻。” “不是姓谢的厉害,而是尊者厉害!” 徐囿笑了:“尊者是何等人物?他既然开口,我等只需服从便是。信物可还保存完好?” “自然。” 沈妍也笑了。 她对徐囿使了一个眼神。 这位太安城副城主抬手攥拳! 砰! 下一刹火焰摇曳,整间屋室都被密密麻麻的荧光照亮,但在外界看来,却是一片漆黑,如坠深渊。 这间不大的屋室,悬梁,立柱,四面八方,贴了密密麻麻近百张符箓,这些符箓毫无例外,全部都是用来隔绝气息,防止外界探查所用。 “放心,此地安全,隔墙无耳。” 徐囿平静道:“信物……可以拿出来了。” 得到了这个回复,沈妍才稍稍安心。 她不断深呼吸,调整心态,最终狠下心来,将小腿位置的符箓撕开…… 嘶啦! 一道清脆如撕纸般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符箓另外一端竟是与血肉紧紧相连,撕开之后,鲜血肌肉粘附拉丝,沈妍面色骤然苍白,但动作依旧坚定,她将这张符箓彻底从小腿腿肚上撕下。 然后另一只手,深入血肉之中。 纤细五指,攥住一样坚硬物事,缓缓向外拔出—— 整个过程,沈妍没有发出一道闷哼。 她仿佛在抽离自己的骨头! 数息之后! “珰”的一道脆响! 浸染着鲜血的物件,落在地面之上,发出清脆声音。 沈妍整个人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整个人接近虚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将符箓重新贴上,符箓融入鲜血淋漓的小腿,原先被撕裂的伤口,就这么一点一点恢复成原貌。 没有人想到,这张符箓,其实是用来缝补血肉的! 若不撕开。 便不会知道……在沈妍小腿之中,还藏了这么一样东西。 徐囿眼神炽热,死死盯着沈妍取出的物件。 “这所谓的信物,到底是什么?怎么看上去像是一截骨头?” 沈妍面色苍白,眼中满是困惑。 她端详着这约莫只有一尺的古怪坚硬物件。 这像是一截指骨。 但……绝对不是人骨,如果这当真是指骨,完整手掌,至少是自己胸膛这么大! “你不需要知道这物件是什么,只需要知道……这物件极其重要,如今顺利送入青州,你我都算是立下大功。” 徐囿将这物件接过,取了一张白绢,仔细擦拭之后,小心翼翼放入怀中。 他喃喃道:“接下来,我只需要在约定日期之前,将信物交给下一位使者,便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休息了好一阵子。 沈妍这才幽幽开口:“完成任务,是好事。” “可为了送这物件进入青州,我可是忍痛杀光了灵罗山满门……就算北郡已被大褚皇室放弃,这件事情,迟早会迎来调查。” “不必担心后续调查。灵罗山的麻烦,我这边自然会帮你抚平。” 徐囿柔声宽慰道:“目光放长远点,此事了结,尊者会给你十倍,百倍的报酬,到那时候你可就不止是一个小小的沈家家主,等到妖国南下,半个北郡封地都是你的!” “半个北郡封地?” 沈妍垂眸笑了笑,自嘲道:“虽然我为妖族做事,但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十分清楚的。此事兹了,沈某能够平安无虞当上灵罗山山主,便已知足了。” “反倒是你……” 她顿了顿,有些费解地问道:“五枚青元丹,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你就这么轻易给出去了?不借故推托一下?” “欲成大事,不拘小节。” 徐囿坐在桌案前,故作轻松地来了这么一句。 停顿了一下。 “靖儿在场,我若做出违背平日形象的举措,他必定起疑。” 轻叹一声,徐囿无奈说道:“如今青州地界八百里禁,大小城池都在皇城司看管之中,游海王是铁了心要查出‘妖族内奸’,若在太安城内出现异样,哪怕只有一丝动静,也可能会被捕捉,放大。” 听到“妖族内奸”四字。 沈妍面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你不是已经亲自确认过了,那谢真身上确确实实,没有丝毫元气……” “小心使得万年船,八百里禁不可怕,游海王也不可怕。” 徐囿神情凝重,缓缓说道:“游海王背后的那位年轻国师,才是真正需要注意的人物。尊者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被‘浑元仪’捕捉到丝毫因果,以我对皇城司的了解,青州三十六城,恐怕都在‘浑元仪’的监察范围之内,如果在城内动手,必定会被看见。” 沈妍挑了挑眉:“城内动手……会被看见?你的意思是?” “没错,浑元仪可以监察天机,捕捉因果。可再厉害,也不可能布满整座青州……” 徐囿舔了舔干枯嘴唇,喃喃开口:“我早在太安城城外,布下了一座断元阵,只要谢真今夜率人离城,那么便是动手之机。天机隔绝,杀意迸发,我不相信这场杀局还能被‘浑元仪’看见。” 沈妍长叹一声。 她感慨问道:“我就知道,你一定留有后手。所以你一开始就准备杀了谢真?” “如果只是一枚,两枚,倒还好说。哪怕是三枚,忍忍痛,也就给了。” 徐囿眼神冷漠,“怪就怪这少年胃口太大,跟道门学了几张不入流的符箓,便不知道天高地厚,敢向我狮子大开口……” 沈妍回想起路上相处的细节。 以及丰穗城那位驻官其后大改观的异样。 她忍不住出声提醒:“我总觉得那谢真很古怪,你就不担心他是扮猪吃虎?” “扮猪吃虎,他也配?” 徐囿闻言,嗤笑一声:“这小子我已经看透了,浑身上下没有连一丁点元气,这也就算了,他连件本命法器都没有。” 自己察觉不到元气。 要么,谢真是个普通炼气士! 要么,谢真是高出自己好几个境界,高得没边的大人物! 即便是洞天境巅峰,也做不到这一点…… 这少年看上去就十六岁多一些,能有洞天境巅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整个大褚,近百年来,都没有这种天才! 除非是道门转世真人! 这种可能性,简直堪比海底捞针……至少徐囿不信,如果真是转世真人,能贪图自己这几枚青元丹?道门奉为座上贵宾的顶级大人物,哪里会瞧得起自己这点小小家当?! 便在此时,响起“嗡”的一声。 屋阁之中,爆发出一阵颤鸣,悬在梁柱之上的一张符箓绽放出璀璨白芒,正是在提醒徐囿……太安城外的阵纹已经启动,有人入局! “好!” 徐囿眼中爆发出一团精芒。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小子心里有鬼,拿了青元丹就想跑路!” 至此,徐囿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他伸出手掌。 兵器架上横放的那杆大枪,倏忽飞起,落入他掌心之中。 “谢真啊谢真……” 徐囿掌心攥紧大枪,感受着寒铁传来的凉意,冷冷开口:“拿了东西就想走,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第24章 断元阵 太安城外,马蹄如雷,几辆马车正在山道上疾驰。 这一次,谢玄衣没有让邓白漪与自己同行。 他独自一人,坐在殿后车厢之中。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徐囿安排了府邸,自己一行人假装入住,等到徐囿手下离去,便第一时间收拾行李,离开太安,这招不辞而别……并没有让谢玄衣的心湖恢复平静,那压在心底的不安之感,反而愈发强烈! “看来这是早就布好局,等着我了?” 谢玄衣面无表情。 他盘膝而坐,面前悬浮着一枚青色丹药。 深吸一口气后。 谢玄衣将精气神的状态都调整到了巅峰,然后毫不犹豫,出手捏碎丹药。 轰的一声! 青元丹破裂,浑厚元气瞬间倾泻而出! 这本该撑爆马车车厢的庞大元气,此刻被谢玄衣完美驾驭,他伸出双手,将数千缕溢散而出的元气强行压缩,使其凝聚成一枚拳头大小的光球! 这枚光球十分不稳定,但却在数息之后,极其乖巧的悬浮在谢玄衣面前。 “这枚青元丹,恐怕能一下撑死七八个炼气士……” 谢玄衣盯着面前的精灿能量,精神集中到了极点。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 这五枚青元丹的品质都很好,不怪徐囿将其送出之时,如此心疼。 “好,就让我看看,这一枚青元丹……能够凝练出几缕金色元气。” 谢玄衣屏住呼吸。 正常炼气士,在修行元气的过程之中,也会修行神魂! 神魂力量越强大。 驾驭元气便越容易…… 如今谢玄衣重活一世,虽然元气尽失,但神魂强度却是不减反增,他双目绽出一团精芒,面前的元气光球瞬间被碾压—— “轰隆隆!” 风雷之音,贯彻车厢! 烈马嘶吼,仿佛感受到了身后的恐怖能量,一时之间马车速度都加快了许多! 谢玄衣眼神愈发炽亮! 他在做一件违背修行者认知的疯狂之举,那就是强行操纵这枚青元丹的元气,将其压缩,再压缩…… 不到五息! 一缕金灿元气,在车厢之中诞生! 谢玄衣将其吸入肺腑之中,一处窍穴就此被点亮,紧接着便是第二缕,第三缕! 这具“孱弱”的身体,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力量! 这一刻,谢玄衣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想是正确的。 只要有足够品质的元气丹药,那么金色元气的修行过程便会大大加快! 只可惜…… 青元丹的元气,还不够! 这枚驭气境修士需要消化三到四周的青元丹,在谢玄衣的疯狂汲取之下,只是支撑了不到百息,便烟消云散! 一枚青元丹,凝练出十一道金色元气! 虽然这比汲取天地元气要快了不知多少倍……但还不够,炼气士晋升第二境需要点燃一百零八处窍穴。 这也就意味着。 谢玄衣的晋升,需要一百零八道金色元气! “十三处窍穴被点燃……” 汲取金色元气之后,谢玄衣的精气神状态再次发生了改变! 他一双眼瞳,都在闪烁金灿光芒! 并非只有晋升,才能变强。 如果说原先的身躯,是一座干枯池塘,那么如今吃掉一枚青元丹后,这座干枯池塘之内……终于有了属于谢玄衣自己的薄薄一滩水! “很好!再来!” 谢玄衣气息攀升,确认这种修行方式可行之后,他彻底放开手脚,直接捏碎第二枚,第三枚青元丹! 神魂之力掠出。 他一心二用,同时操纵两枚光球入体! “轰!轰!” 这两位青元丹的品质,相较先前那枚稍微差些,凝练完毕之后,一共只是凝聚出十九缕金色元气! 算上先前。 谢玄衣如今一共点燃三十四处窍穴,接近三分之一! 如果五枚青元丹全部吞服,大概能点燃一半。 “不够,还不够……” 谢玄衣没有捏碎剩下两枚青元丹。 他静静感受着身体里的微弱力量,而后掀开车帘,望向身后太安城。 夜幕漆黑,太安城越来越远。 但心中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 …… “白漪,一直往前走,别回头,也不要停。” 一道传音,掠入最前方的马车。 抱着姜凰的邓白漪,神情紧张,终于等到了心心念念的声音。 “恩公这是怎么了?” 自从离开太安城,邓赤城便一直紧张地打量马车后方,生怕有什么意外。 可他发现。 最后面的马车突然停下了。 一袭白衣独自立于山道之上,并没有要跟上来的意思。 邓赤城怔住:“恩公怎么不走了?” “喂,停一停……” 他下意识要喊马夫停车。 “不,不能停!” 邓白漪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我们先走,去前面等他。” 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她知道,自玉珠镇相遇之后,谢真便没有害过自己—— 从北郡到青州。 这一路上,两人从陌生到熟悉,虽然并没有太多的言语交流…… 但在邓白漪心中,谢真绝对是值得信任之人。 他要自己往前走,不回头。 那么她便不会回头。 …… …… 谢玄衣停下了马车,独自一人,站在太安城外的山路之上。 四面八方,一片漆黑。 今晚的夜幕格外幽邃,天顶群星被阴云吞噬,站在这里,便好像站在漆黑墨卷的正中央。 东南西北,举目皆寂。 无论往什么方向去看,都只能看见黑暗。 谢玄衣牵着马绳,走了数步,彻底停下脚步。 他拍了拍骏马头颅,替这个奔波十数日的大家伙捋顺鬃毛,而后轻声开口。 “去吧。” 骏马打了个响亮的鼻息,缓步离去。 马车只不过前行数丈,便像是消融于画卷中的墨……在谢玄衣视线之中归于虚无,连马蹄声也被“吞没”。 谢玄衣站在漆黑天地之中,笑了笑。 “断元阵,炼器司首座秦百煌的得意之作,可以切断天地元气与修行者之间的联系。” 漆黑天地之中,响起了第二道笑声。 “谢公子眼力不错,你似乎对阵法也很有见解啊?” 谢玄衣微微一笑,背起双手:“符箓阵纹不分家,我既然略懂符术,自然也该懂些阵纹之道。” “是这个理。” 黑暗中响起一声叹息:“不过……既然你认识‘断元阵’,便不该踏进来。” “真正的断元阵,的确很可怕,一旦入阵,便如入天牢,等闲无法脱困。” 谢玄衣端详着眼前的漆黑。 他伸出手指沾了沾,轻笑道:“可你这座还差了点意思,只是覆盖了方圆百丈……如果是秦百煌亲手布置,这周围连续十座山,都会被囊入阵中,彻底做到与天地隔绝。” 此言一出。 站在高山之上的徐囿,忍不住怔住。 他皱着眉头,下意识重新打量眼前白衣少年,确认后者身上没有元气之后。 “一口一个秦百煌……” 徐囿冷冷讥讽道:“小小炼气,这名字是你能直呼的么?” 谢玄衣闻言,哑然一笑。 的确…… 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直呼炼器司首座大名,实在有些狂妄。 “百丈断元阵,足以让你死上十回!” 徐囿持握大枪,站在小山至高点,漠然俯瞰身下。 为了万无一失,他带上了这杆大枪,亲自前来。 但确认谢真修行境界之后,徐囿根本懒得亲自冲杀。 他只是竖起两根手指,轻轻上挑! 只是一瞬,土石破裂! 谢玄衣低下头来。 他所站立位置,方圆十丈,瞬间被一大片漆黑杀意淹没! “轰!!!” 地面破碎,一道巨大黑影,犹如鲸鱼跃海,将谢玄衣尽数吞没! 那竟是一枚早早打开,蛰浅于地底的大匣—— 在得到主人命令之后,便犹如饕餮大嘴,瞬间上升,破土离地,而后骤然闭合,直接将谢玄衣“吞”入腹中! 驭气境修士,可以凝练本命器物……具体凝练几件,要看不同修士的天赋资质,以及进修路线。 有些修士,一辈子只凝练一把本命法器! 有些则是多多益善,比如剑修,绝大部分剑修,都拥有不止一把飞剑。 徐囿一共凝练了两件宝器! 一件,是这杆六品宝器“破云枪”! 另外一件,便是此刻潜藏于断元阵地底的五品宝器“噬元匣”! “不过尔尔。” 站在高山之巅的徐囿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冷笑一声:“装神弄鬼,我以为有多大本事……” 下一刻。 徐囿嘴角笑意僵住。 他忽然感到了不对! 本命器物与修士心神相连,他能随时感觉到噬元匣的状态,此刻匣子的“闭合”已经完成了九成九,只差最后一丝,便可严丝合缝地闭上! 但却偏偏卡在了这一丝上! 烟尘滚滚,围绕着破土悬空的那道黑匣。 那只差一丁点就可以彻底合拢的巨大黑匣,开始不受主人控制,自行剧烈颤抖起来。 咔嚓! 徐囿瞳孔收缩,他听到了一道很轻微的破裂之声…… 徐囿心湖一颤。 自己的噬元匣表面,竟然绽开了一道裂纹,咔嚓碎裂之音继续蔓延,那道裂纹也随之越来越长—— 一抹金芒,自黑匣裂缝之中绽放! “……这?!” 徐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噬元匣的破裂已经无可挽回,数息之后,裂纹越来越多,金芒越绽越盛! 最终,砰的一声,一座完整的,金灿的元气屏障,犹如华盖一般垂落,闭合!将噬元匣彻底撑爆,炸开! 在那金光华盖之下。 一位白衣少年,盘膝悬坐,浑身上下空空如也,没有什么本命法器。 只有一枚捏碎的青元丹。 以及百余把金光熠熠的元气小剑! 每一把剑,仿佛都具有自己的灵魂—— 此刻所有飞剑,剑尖颤抖,齐齐调转方向,对准徐囿! 第25章 剑气开屏 转世真人? 这是徐囿脑海之中迸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不!怎么可能!整个道门一共才有几位转世真人! 自己运气真就这么好? 徐囿双目猩红,死死盯着断元阵中央的谢真—— 青元丹破碎,庞大的元气扩散,化为一片滚烫沸腾,翻覆蒸腾的云海! 悬坐云海正中的谢玄衣,缓缓抬头,目光直指幽邃黑暗的最高点。 那滚滚元气,也随着主人的抬首,产生变化。 云海开始分裂,重新凝聚。 最终,谢玄衣捏碎的第四枚青元丹元气,在他的神魂驾驭之下,化为百余枚青灿小剑。 “剑气开屏……” 徐囿额头冷汗渗出。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至少是教主级别的大修行者,才能施展的剑道术法。” 剑修的本命器物,大多都是“飞剑”。 飞剑数量,多多益善! 坐落于大褚北境的大穗剑宫,所培养出的那些修士,均是剑道翘楚,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神魂力量极其强大,可以同时驾驭不止一把飞剑进行厮杀……与剑修战斗,便是所有修士都头疼的事情。 那些天才剑修,每一把飞剑,都无比灵活。 只需要主人一个念头,便可以在一瞬之间,腾转挪移,杀人于无形。 与飞剑剑修战斗。 便是与数不清的飞剑战斗! 在绝大多数时候,飞剑数量……便是剑修境界的象征。 而徐囿口中的“剑气开屏”,至少需要一百把飞剑,想要驾驭这种数量的飞剑,神魂需要修行到极高极高的境界! 抵达这一境,便真有资格被喊上一声万众敬仰的剑仙了。 “眼力不错。” 谢玄衣挑了挑眉,他倒是没想到,这位驭气境太安城副城主,能认出这一招。 剑气开屏,是他刻意为之。 谢玄衣向来追求元气利用效率……青元丹一旦捏碎,溢出的那些元气,便进入消散倒计时。他想要在这一战取胜,就需要将青元丹元气利用到极致,于是这些元气,便被分化成一把把飞剑。 这是他十年前所熟悉的“攻杀手段”,只可惜现在这些元气还太少了些,不然飞剑的数量,还可以再多,更多! “不,不对。” 已经准备跑路的徐囿,发现了异样。 如果真是传说中的剑气开屏,自己哪里还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一瞬间,就会被剑气斩切,分尸! 那围绕谢真旋转的一道道元气……气息十分熟悉,分明是自己所赠出的青元丹气息! “你想唬我?” 徐囿陡然醒悟,一声怒喝:“谢真!死到临头,还在演戏!” “……” 谢玄衣见状,心底轻叹一声。 剑气开屏当然是真的,只不过这一招算是赝品,也是真的。 这徐囿当真是个疯子,也是一个亡命之徒,布下阵纹来伏杀自己,即便见到远超驭气境的“剑招”,亦没想过后退,看来是下定决心要在此地杀掉自己了……到这一刻谢玄衣总算确定,自己心中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只是有一点谢玄衣没想明白,平白无故,这家伙的杀意为何如此之重? 总不会是因为五枚青元丹吧? “去!” 一道轻斥。 谢玄衣背后的数百把青灿小剑,齐刷刷冲霄而去。 “砰!” 与此同时,徐囿一脚重重踢在大枪枪杆之上,他没有后退,而是从山顶一跃而下,砸向云海,逆着数百道金灿剑光悍然出枪,红缨翻飞,枪尖点出数十道虚影,破云穿风,裹挟着极其恐怖的威压,就这么坠砸下来! 青元丹元气凝聚而出的飞剑,与六品宝器对撞刹那就被击碎! 铛铛铛铛! 一时之间,整座天地都被密密麻麻的清脆炸响填满! 徐囿如下山猛虎,势不可挡! 见这一幕。 谢玄衣微微皱眉。 他先前之所以留下两枚青元丹,没有服用,便是为了应对出城后的意外! 自己身上的金色元气,刚刚凝聚积攒起来,数量少得可怜…… 一旦遭遇战斗,便需要借用外部的“元气”! 先前在北郡斩杀重雾道人的时候,谢玄衣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天地元气稀薄,那么自己的实力也会受到影响…… 所以,这两枚青元丹,便是他留给自己的“元气”! 但可惜。 丹药毕竟只是丹药。 青元丹的元气,是用来修行的。 用在战斗之上,实在显得有些“脆弱”。 修行者一步一步,逐年累月锤炼的元气,质量要胜过丹药元气太多! 退一步来说。 徐囿这样负责驻守太安城的大褚命官,和先前重雾道人那种“贪生怕死”的货色,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若是两者处于同一境界,生死厮杀……毫无意外,徐囿会碾压式取胜! 此人,的确是一个狠人。 如今情况,比北郡除妖一战,要严峻得多! 看着从无数飞剑包围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向着自己疾掠而来的徐囿。 这一次。 谢玄衣感到了久违的“危险感”。 “呼!”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谢玄衣站起身子,轻声喃喃道:“打死这家伙的话,那种被人操纵命线的感觉……应该就会消失了吧?” “……?” 徐囿隐约感觉到了不对。 这些由青元丹元气凝练而出的飞剑,虽然品质很低,一碰就碎,但缠打角度却无比刁钻,他一路从山顶杀下来,虽然气势势如破竹,但浑身上下还是被割破了十余道伤口,这些小伤不值一提。 真正让他感到蹊跷的是…… 这些飞剑,没有一把虚张声势! 只要自己枪法出现纰漏,一定会有飞剑找准枪法漏洞,瞬间钻入!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谢真的剑招是真的! 这是货真价实的剑气开屏! “这小子身上有大秘密,抓住之后,必须严刑拷打!” 徐囿念头落定,直奔谢真所在方向冲杀而去,青元丹元气云海扩散弥漫,几乎将整座断元阵都笼罩。 徐囿想用断元阵将谢真隔绝在天地之外。 就必须将眼前这片元气云海破坏! 他毫不犹豫,递出长枪! 轰隆隆隆! 风云席卷,平地惊雷,云海被戳出一个巨大窟窿。 驭气境修士,便已经称得上登堂入室,他们对于自身体内的元气掌控,已经抵达了很高的境界,徐囿此刻递出的每一枪,都附着上了自己凝练而出的元气……两股元气就这么产生对冲,瞬间分出高下! 青元丹溢散的力量以极快速度开始消耗! “杀!” 电光火石之间,徐囿捕捉到了谢真身影。 他撞入云海之中! 一枪刺出! 珰的一声,云海之中爆发出一道金铁撞击的脆响! 谢玄衣一巴掌拍在枪尖之上,被浑厚力道震得向后退去。 他眯起双眼。 这一枪并非躲不开……而是确认轨迹之后,刻意出手。 如今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自己的身躯。 这一战,便是最好的机会! 谢玄衣知道,自己这具新躯很强,可并不清楚,究竟抵达了什么程度—— 刚刚的试探情况,有些出乎意料。 徒手硬撼六品宝器!单论这一点,便已经可以和专门炼体的“佛门弟子”相媲美了! 第26章 拷打(感谢阴天神隐的盟主~~) “你是炼体者?” 徐囿也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谢真是个只懂符箓之术的旁门左道修士,但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是个飞剑剑修,刚刚交手,他又觉得不对…… 剑修怎么会被人轻易近身! 而且这家伙用肉身接了自己一枪……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略懂一些罢了。”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 他悄无声息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箓,闪电般甩出,正是道门一气符。 符箓在空中刚被神魂点燃,就被徐囿以大枪点中! “轰”的一道炸响! 云海雾气扩散出一片方圆十丈的清净之地,一气符爆开,将徐囿淹没,后者向后疾掠,脚尖不断点地,以此化解爆炸产生的冲击余波,但下一刻后方便有一道身影闪至,徐囿没有回头,倒转枪尖,从窝心角度回刺。 再是“珰”的一声。 谢玄衣双手合十,夹住大枪枪尖,两人瞬间进入角力之争。 徐囿反应速度极快,立刻从刚猛至极的杀伐状态中切换,他放弃大枪,瞬间贴入谢玄衣怀中,狠狠一拳打出。 咚! 这一拳打在谢玄衣肩头,犹如敲钟击鼓,凿出一声闷响! 谢玄衣闷哼一声,也不躲闪,而是硬生生接下这一击,他双手交错,借此机会,夺过这件六品宝器。 “呵。” 徐囿冷笑一声,不以为然。 本命法器之所以有本命二字,便是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可以使唤这件器物! 即便脱手,即便被夺。 他与法器之间的联系还在! 只需要一个念头,这破云枪便会重新易主! “来!” 一道厉喝,徐囿抬手。 大枪在谢玄衣手中剧烈颤抖起来,犹如一条觉醒意识的真龙,枪杆震颤便如龙躯,即便谢玄衣双手紧攥,竭尽全力摆出降龙姿势,但数息之后仍是控制不住力道被迫松手……寒铁枪凭空飞起,重新掠回徐囿掌心之中。 两人重新撞在一起,犹如两匹烈马! 徐囿招招凶残。 谢玄衣则是放弃防守,直接以肉身与徐囿枪法进行正面对撞,他完全舍弃了剑修围点打杀的优势,纯粹以肉身体魄,与徐囿进行厮杀搏斗。 寒铁枪迸发出点点金光! 这些都是谢玄衣一拳一脚,凿击而出! 越是缠斗,谢玄衣越是感到“不可思议”。 他这具肉身,实在是一桩大机缘,大福报! 这简直是一副应天地灵运而生的完美肉身…… 剑修并不只有“飞剑”一条路。 有人修行神魂,追求飞剑数量,围点打杀。 也有人修行肉身,把剑器当做辅佐之用,终其一生,只修一把本命法剑,同样能够发挥出惊世骇俗的恐怖杀力! 后者,便需要极高的肉身体魄,才能做到。 前世的谢玄衣,阅尽剑宫道藏之后,诞生出一个极大的野心。 他想要尝试两条道路兼修,可这个念头,最终以失败告终。 无论如何苦修,他的肉身体魄,始终不足。 受困于肉身限制,这第二条道路有许多禁忌招式,谢玄衣无法施展。 可这一次,则不一样了! 这具新躯,仿佛就是为了第二条路而生,就连最基础的点燃窍穴都需要用到金色元气,足见新躯体魄之强横! 谢玄衣越打越顺手。 而徐囿则是越打越觉得诡异。 这小子不断求战,不断碰壁,可自己并没有丝毫“占据上风”的喜悦,因为谢真越打越勇猛……许多可以躲避的枪招,竟然不躲不闪,全盘硬接,后续依旧生龙活虎,这是何等恐怖的近身作战能力? “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囿死死盯着白衣少年。 “你当真想知道?” 谢玄衣呵呵一笑。 徐囿心头涌起一股不祥之感。 两人再次对撞。 这一次破云枪没有刺中谢真……后者不再继续硬撼,而是攥住枪尖,掌心发力。 一股浑厚力劲,顺延枪杆传递到徐囿掌心。 “???” 徐囿瞬间感到心口位置,一阵气血翻涌。 低头一看,一枚白玉般的手掌已然贴伏在胸口位置。 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 徐囿倒飞而出,大枪脱手,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插落在地。 他单膝跪地,惊魂未定地看着远处。 云海雾气不知何时,重新变得浓郁。 谢真的身形被青元丹元气云海所吞没。 只剩下一个模糊轮廓。 徐囿神色逐渐变得苍白,他抬起手掌,远处破云枪拔地而起,直掠掌心……本命法器入手,可他心中的不安却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 下一刻,他忽然看到了一双金灿如大日的眼眸! 被云海包裹的少年,浑身散发着金光,好几处大窍在闪烁风雷之音。 徐囿瞳孔瞬间收缩。 等等…… 金光? 那是极少数洞天境才能凝练出来的金色元气? 洞天境,谢真是洞天境?! 来不及反应,徐囿看到一枚手掌便从云海雾气之中伸出,瞬间便按在了自己头顶之上—— 咚的一声! 徐囿整个人被按住,头颅朝地,重重砸入地面,再抬起头,便已是满面鲜血。 谢玄衣低头看着徐囿。 这是一个不错的对手,比重雾道人要强很多。 刚刚的厮杀,让谢玄衣回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岁月。 如果不使用元气的话……那么这一战恐怕还真的没那么简单,或许这就是自己心湖中“危险感”的来源。 不过。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谢玄衣取出第二枚青元丹。 一道脆响。 “咔嚓!” 第二枚青元丹……直接爆碎! 磅礴元气并没有被谢玄衣所吸收,而是缠绕在他手臂之上! 轰! 谢玄衣再一掌,拍在徐囿头顶,后者举枪来挡,整个人被直接拍入地底! 上一刻还势如破竹的徐囿,转瞬之间便偃旗息鼓,那股强悍而霸道的气势,直接被谢玄衣的杀意冲散,这位满面鲜血的太安城副城主,面色苍白犹如金纸,咬牙杵枪而立,双脚将地面踩出两个深坑。 徐囿眼神之中满是恐惧,膝盖弯曲,只差跪在地上—— 前所未有的绝望覆满心头。 他竭尽全力,嘶吼着出枪! 大枪如巨龙一般弹射而出,重重撞击在谢玄衣身前。 出枪之前,谢玄衣轻笑一声。 一直在天上兜选的那百余道剑光纷纷回掠,散去剑形,化为一片片细密元气鳞片,格挡在谢玄衣身前,与枪尖同时赶到,撞击在一起! 这是最简易的护甲,也是最坚固的壁垒! 徐囿的绝望一枪,威力十分可观,枪尖足足撕裂了九成召回的元气鳞片,但最终却还剩一成未能攻破。 这是天堑,也是命数。 大枪死死抵压在谢玄衣白衣之前,无法更近一步,随着谢玄衣的前踏,这由寒铁铸造的大枪枪杆开始弯曲。 最终砰的一声! 这杆寒铁枪不受控制地脱手飞出,重重钉入远方地面,枪身疯狂震颤! 徐囿双手鲜血淋漓,虎口崩坏,不住颤抖。 他以一种无法理解的目光,茫然望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 “徐城主,真是让人寒心啊,一个时辰前,你我还在把酒言欢……” 谢玄衣幽幽问道:“什么仇什么怨,一定要杀我?” 不等回答。 谢玄衣松开按住徐囿头顶的那只手掌。 与此同时,轻描淡写的一拳递出! 砰! 谢玄衣将青元丹元气蕴含在拳头之上,直接打在徐囿小腹位置,这位太安城副城主面色骤变,整个人如虾米般弯腰,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还有几颗破碎的牙齿。 徐囿视线有些模糊。 他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白衣少年。 再次确认了一下。 炼气期。 这是炼气期?! “这断元阵布的不错,谁教你的?沈妍的事情也是你安排的吧……说吧,你背后是谁?” 谢玄衣蹲在徐囿面前,问完之后,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回应。 看着后者神志不清的恍惚眼神。 谢玄衣没有犹豫。 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 蕴含了元气的巴掌摔在脸上,打出了前所未有的重响! 整座断元阵,都回荡着这一耳光的声响! 徐囿瞬间清醒过来。 谢玄衣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如黄钟大吕般敲响。 “接下来我问的每个问题,你都要如实回答!” 第27章 搜魂 断元阵在夜幕笼罩之下,显得格外幽暗,漆黑。 谢玄衣的白衣,在一片漆黑的环境中,被衬地格格不入…… 青元丹溢散的元气,围绕他旋转,散发出一片片璀璨神光。 而浑身鲜血的徐囿,则在神光映照之下,显得格外凄惨。 “大褚敕封命官,需要接受镇国重器‘浑元仪’的考量,你在城内一举一动,都会被中州皇城司监察……这就是你选择在城外动手的原因吧?” 谢玄衣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绢,擦拭沾了鲜血的污秽手掌,轻声细语道:“可我想不明白,堂堂太安城副城主,何必如此下作。不过拿了你五枚青元丹,你至于布下断元阵要我性命么?” “嗬……” 徐囿死死盯着谢玄衣,忍不住讥笑了一声。 “看来青元丹对你真的很贵重。” 谢玄衣蹲在徐囿身前,平静道:“但你真正的目的不止如此吧。你想要我的命,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徐囿冷笑:“我想杀你,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谢玄衣微微一笑,没有动怒。 徐囿现在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实在是自己太久没有动真格的了。 刚刚没控制住,出手力度有点重,如果再来几下,可能会送这家伙原地飞升。 “你的背后,不是大褚吧?” 谢玄衣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从丰穗城入关那一刻,我就开始怀疑了。灵罗山变故倒是挑不出纰漏,但人为设计的痕迹太明显,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落难千金几次三番投怀送抱,沈妍也算是死里逃生一次了,她凭什么认定我有本事带她进城?又凭什么觉得邓家那些人就是好人?” 谢玄衣轻叹一声:“虽然不知道你们背后站的是妖国哪位‘尊者’,但这场局布的不够细致,一个费尽心思想要活命的女子,是不会相信任何人的。相信‘世上好人多’的那些人,没有一个能在北郡活下来,他们早就被埋在丰穗城下了。” 徐囿面色变得很是难看。 此时无声胜有声。 “果然……这么多年过去,妖国那边对北郡、青州,还是念念不忘啊。” 谢玄衣盯着徐囿的双眼,柔声开口:“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以谢真之名担保,只要你把背后主子的尊号报出来,我饶你一条命,今夜之事,就当没发生过。” “此言……当真?” 此言一出,徐囿顿时沉默下来。 他打量着白衣少年,眼神明显掠过一丝犹豫。 谢玄衣笑了笑,坦诚道:“包真的。” “你过来点。” 片刻后,徐囿哑着嗓子开口,示意谢玄衣靠近一些。 谢玄衣笑眯眯凑了过来。 说是迟,那时快。 徐囿从怀中取出一样细长物事,刺向谢玄衣! 这正是沈妍拼命送来的那枚信物! 一截指骨。 随着徐囿的元气灌注,这截枯黑指骨骤然变得雪白! 断元阵的夜幕在一瞬间被撕开,一股极其恐怖的磅礴能量在山谷之中汇聚,这截指骨仿佛成为了一把无比尖锐的剑,剑尖所指,虚空破碎! “嘶啦!” 滚烫的雪白元气将断元阵撕碎,这座凝成之后极其牢固,几乎无法从内部破坏的阵纹,就这么被撕开了一道细长口子,天地元气源源不断进入阵纹之中,随着这道刺耳的撕裂之声,如墨般漆黑的夜幕,洒下斑斑点点的微弱星光。 以及斑斑点点的殷红鲜血。 谢玄衣面无表情地挪过投来,看着自己右边肩头,支离破碎的衣衫。 白衣被鲜血染红,但也只是被鲜血染红。 这一刺很可怕。 但可惜的是,没有落中。 谢玄衣反应比徐囿更快,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放松过警惕,更不相信这个妖族谍子会这么简单吐出背后指使者的秘密……在指骨光芒绽放的那一刻便做出了躲闪与应对,但这一击的速度实在有些太快,如此近距离的轰击之下,谢玄衣的肩头被刮去一块血肉。 但此刻……一切迎来了真正的终结。 谢玄衣握住徐囿的手腕。 五指发力。 “咔嚓!” 徐囿哀嚎一声,他的手腕被彻底折断! 那截指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失去元气的灌注之后,迅速由雪白变得漆黑黯淡。 “这才是我真正不安感的来源么?” 谢玄衣在心底轻声呢喃一句。 他捡起这根指骨,而后细细端详,片刻之后笑道:“这就是沈妍要送的东西吧?” “???” 徐囿面色惨白,但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谢玄衣接下来的话。 “沈妍小腿贴着一张符箓,这符箓看上去是‘千里符’,但其实内蕴其他阵纹的元气波动,想要一探究竟,就需要撕下符箓……” 谢玄衣淡淡道:“我应该跟你说过,我略懂符术。从见面的第一眼起,我就看出这张符箓的异样,但总不能真让沈姑娘脱光衣服趴在榻上配合检查……不过,看到青州地界八百里禁后,我忽然猜到了这张符箓的用法。” “这符箓最大的可能,便是用来‘私运禁物’。” “现在,真相已经很明了了。” “妖族有重要的物件需要紧急送往青州地界——但‘八百里禁’的存在,让妖修过境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妖国只能派遣人族心腹怀揣禁物,偷偷过境,至少在面对边陲检查之时,族群身份不会被怀疑。” “过境之后,再行交接。” “你明明贵为太安城副城主,却不敢迎接沈妍,便是因为皇城司‘浑元仪’时时刻刻盯着太安城,无论是出境迎接,或者指派下属护送……都会被‘浑元仪’盯上,这信物一定非常重要吧?你后面的那位不希望护送过程,产生任何纰漏,才想出这么一个方法。” 谢玄衣幽幽道:“浑元仪再强大,也不可能盯住进出青州地界的每一个凡俗。由沈大小姐来‘送货’,最安全,最隐蔽。” “你,你,你……” 徐囿望向眼前白衣少年,嘴唇不住颤抖:“你究竟是……什么人?”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 他蹲下身子,平静道:“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一只手,轻轻按在徐囿头顶。 这一次与先前都不同。 这一次,谢玄衣的手掌动作很轻,就像是一根稻草,轻轻落在了徐囿的头顶。 但这一次徐囿内心感到的恐惧,却胜过以往任何一次。 “搜魂……你想对我搜魂?” 搜魂。 修行界最臭名昭著的术法,几乎没有之一。 搜魂发动的难度很高,想在战斗过程中进行搜魂,根本没有可能……即便是最邪恶最阴暗最不要命的鬼修,通常也只是对接近“濒死”之人,发动搜魂之术。 因为这是一门将自己神魂,浸入他人脑海的术法。 一旦碰壁。 施术者的神念会支离破碎,整个人的魂海也会就此崩塌,但如果成功,施术者便会看到,被搜魂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碎片。 神魂境界越高,二者神魂差距越小,搜魂的成功概率越大…… 但无论成功与否,都会对被搜魂者的魂海,造成极大的摧残! “很抱歉,我从来不对‘人’进行搜魂的。” 谢玄衣漠然俯视着眼前男人。 他平静开口。 “但你已经投靠妖国了,不是么?” 投靠妖国的人,还能算是人么? 谢玄衣掌心轻轻落下。 “……啊!!!” 徐囿惨嚎一声,双手按住面颊,十指凹陷,掐出一行行鲜血。 他额头青筋鼓起,整个人的天灵盖像是被漩涡吸住。 滚滚元气在他额头聚集。 隐约可见,一缕弱小的“人形魂灵”,在谢玄衣掌心凝聚! 第28章 尊者 从徐囿口中说出来的话,谢玄衣一个字也不会信。 坐在太安城副城主之位,替妖国卖命…… 徐囿的心早就烂透了。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很可能是假的。 一旦自己选择相信,那么必定会被指向错误且致命的方向。 所以,谢玄衣选择使用“搜魂”。 特殊时刻,特殊人物,特殊手段。 容不得丝毫怜悯。 …… …… 在一阵痛苦的惨叫声中,谢玄衣缓慢且坚决地将自己神魂,融入徐囿紫府心湖内部。 二者之间的神魂差距实在太大,早就油尽灯枯的徐囿,已然沦为待宰羔羊,他拼命反抗,可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能哀嚎着任由谢玄衣翻看他肮脏龌龊的“一生”。 谢玄衣背负双手,以神魂之姿,悬立于徐囿的紫府心湖之上。 无数画面,悬浮于眼前,随意拨弄,便可观看。 徐囿天资不错,十四岁那年便得了机缘,通过观想之法,感应到天地元气,而后耗时一年,陆续点燃窍穴,成为了一名年纪轻轻就踏上正途的修行者,并且得到了大褚皇室的重用……那一年北境镇守使尚未黜职,徐囿拜入嘉永关镇守使钟度门下。 恰逢近百年来最惨烈的“饮鸩之战”。 妖国攻打北境长达十年,嘉永关率先遭受冲击,整条战线蔓延近千里—— 这场战事惨烈程度,数甲子前所未有,负责驻守北境的一百零八位镇守使,死伤过半,但大褚硬生生守住了北境,在最终一战之中,大褚国师亲自布局,将妖国大尊“墨鸩”就地格杀! 战事主谋的墨鸩大尊身死道消,妖国的南下野心瞬间消弭。 这场旷日持久的惨烈战争,以一种荒诞而又戏剧性的方式落下终幕,就此结束。 这一战大胜! 北郡边陲,千里赤土,皆饮墨鸩之血,得以太平! 这便是此战被称为“饮鸩之战”的缘故。 在这一战中,徐囿曾为镇守使钟度数次传递绝密情报,立下汗马战功,因此而得到授封,战后被遣至太安城,而后年年高升! 但在“搜魂”画面里,谢玄衣却看到了授封的真相。 第一次传递情报的那场任务,徐囿便失败了……他在出关途中,被一位妖国大人物发现,并且直接拦截。 这种情况,只有死之一字。 徐囿没有第一时间自尽,而是跪地求饶,痛哭流涕,恳求对方能够饶自己一命。 那位妖国大人物,逼迫徐囿立下神魂之誓,将他策反成了妖国的一枚棋子。 而后。 徐囿便多了一个身份。 他为大褚卖命,更为妖国卖命。 这份情报最终准时送到了另外一位镇守使麾下,妖国刻意放水,接连数场战役大获成功……徐囿成为钟度的心腹干将,而最终一战,他所送出的错误情报,也将这位嘉永关镇守使送上了绝路。 钟度死在了饮鸩之战结束的那一天。 但北境战争结束。 对于所有人而言,这是一场大胜。 本来被妖国当做“弃子”准备丢掉的徐囿,就这么稀里糊涂活了下来,并且接受了不属于自己的封赏。这场战争实在太惨烈,死了太多人,迎来胜利之后,所有人都如蒙大赦,或许是上天开的玩笑,又或许是命运在戏弄正义。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把钟度镇守使的死亡和徐囿联系在一起,当一枚失去作用的弃子,落在了关键位置,便值得重新重视。 于是徐囿得到了妖族的重用,他负责在太安城扎根深驻,等待着有朝一日那来自北方的再次呼唤。 他受万人敬仰。 太安城子民将他奉为英雄。 大褚皇城为他分派俸禄。 整整四十年,徐囿过着“纸迷金醉”的日子,除了修行速度慢了一些…… 四十年过去,他还停留在驭气境。 以他的声望,以他在北境战争中所立下的战功,只要踏入洞天境,他便会正式成为这太安城的新任城主。 这些年,徐囿为“晋升城主”之事,做足了铺垫。 他为太安城除治贼寇,解决洪灾,搬来赈济之粮,还栽培了一位义子……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英雄。 但讽刺的是,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当上城主,更好的回馈妖国。 何其荒谬! 一个妖国谍子,竟然真的只差一点点,就能坐上人族城主之位。 一旦让徐囿成功。 有朝一日,他背刺带来的伤害,将是无法估量的沉重。 “太会演了,太能演了。” “骗过了麾下,骗过了义子,就连‘浑元仪’都骗过了……” 谢玄衣在此刻忽然明白,为什么太安城夜宴,徐囿要摆出如此阔气,如此豪迈的模样。 青元丹的事情,有很多种解决方式。 徐囿偏偏选择了最麻烦,但却最光鲜亮丽的那一种。 因为他早就已经习惯了“欺骗”。 这么多年,他一直将自己包装成义薄云天的仗义之辈,当年在北境雪地里下跪,卖国求荣的卑鄙影子,早就被他埋在心湖最深处。 “就是不知道,你骗了这么多人,能不能骗过自己?” 谢玄衣冷笑一声。 他不再去看这肮脏龌龊的一生—— 心湖最深处,有好几道神魂片段,笼罩着禁忌的黑色煞气! 这些画面,被人施加了特殊手段,加以保护! 这才是谢玄衣“搜魂”想看到的东西,他伸出手掌,对准一片黑色碎片抓去! 轰的一声。 黑色煞气在感应到外界震颤之时,瞬间狰狞起来,化为一头狰狞猛兽,向着谢玄衣奔袭而来! 很显然。 负责与徐囿交接的那位大人物,知晓这些记忆碎片的“重要性”,在任务叮嘱之后,附赠了自己的一缕精神之力。 谢玄衣面无表情,拂袖一挥。 只手落下。 落在徐囿心湖之上,便是一个几乎有数百丈大小的巨手! 那滚滚黑气凝化而成的妖兽,瞬间便被谢玄衣抓住! 正值特殊时期,大褚王朝对妖气的检查严苛到了极致。 这位妖族大人物虽然留了一个心眼,但却不敢太过放肆,为了避免徐囿暗棋身份暴露,他所留下的精神力量,只有极其微弱的一丝! 在谢玄衣看来,这一丝神魂之力,实在不值一提。 他攥住这片记忆碎片,强行使其投射! 一道漆黑长影,落在面前。 “青州那边的情报,已经第二次传到大尊耳中了!” 那身影很高,也很瘦。 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节枯木。 黑影的声音十分严厉: “大尊已用圣术查明,鲤潮城确有剧烈的元气波动,如果青州给出的情报属实,这座秘境属于白泽大圣留下的遗物……那么这一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必须将秘境中的遗物带回北国!” “这几日你做好准备,检验秘境真假的信物已经在路上了。” “等信物确定可以入境,我会告诉你接下来的任务。” 咔嚓。 观看到这里,记忆碎片忽然爆出一大片裂纹! 这意味着徐囿的神魂已经承受不住搜魂的压力,濒临崩溃,这幕记忆想要再看一遍,已经不可能了。 谢玄衣眯起双眼。 这段对话的信息量有点大。 联系徐囿,说要分派任务的这道黑影……应该就是妖国境内的某位尊者。 以妖国的等级秩序分布。 尊者之上,才是大尊。 “白泽大圣的秘境即将在鲤潮城问世?妖国大尊得到了青州给出的情报?” 谢玄衣仔细回想着这一段话,越想越是心悸。 古圣贤秘境的消息,绝对属于最高级别的机密! 如果鲤潮城真有秘境即将浮世,那么知晓内幕消息者,应该只有寥寥数人,包括且不限于掌管一州的游海王,以及坐镇青州,对周遭地界了如指掌的那几位古世家古宗门大修士。 一般来说,这种情报,知情者都会严格保密。 秘境一旦问世,便是世家宗门先行探索,先行得利! 可妖国大尊提前一步知晓…… 便说明,有人向妖国泄密! 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投妖,可比徐囿可怕得多! 谢玄衣背后已经有冷汗渗出,他没有犹豫,立即抓向第二枚记忆碎片。 熟悉的倒影再次出现。 这次对话,应是发生在第一幕之后,间隔一段时间。 “乙三,信物已经在路上。” “若无意外,这信物会在七日之内,送至太安城,送货人会写信与你联系。” “你得到物件,检查无误之后,带上身份凭证,立刻前去鲤潮城……务必在圣贤秘境问世之前,完成第二次交接。” “以下是信物的特征,以及相关信息。” 谢玄衣神情凝重,这一次搜魂的信息量仍然很大。 乙三。 这位黑衣尊者对徐囿的称呼很有趣……如果自己没猜错,妖族是在北郡青州地界布下了一张巨大谍网,当年饮鸩之战背叛大褚的修士,可不止徐囿一位。 而妖国这边有一张完整的清单,每一个背叛者都有属于自己的称号。 乙三,便是徐囿的称号。 这个称呼有趣的地方在于,以谢玄衣对妖族行事风格的了解,这位负责分派任务的黑衣尊者,很可能也不知晓徐囿的地位,姓名,具体身份。 所以才会有后面的“带上身份凭证”—— 大褚对境内土壤拥有着绝对掌控权。 一个命令。 青州连夜八百里禁。 妖族谍子想要隐藏身份,就必须足够小心,足够谨慎。 操纵谍网的上位者,也同样如此。 每一场交接都是一场博弈,任务精度越高,彼此了解越少,这场交接完成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即便中间某一环出现纰漏,也不至于导致整张谍网功亏一篑,被连根拔起,就此破灭。 谢玄衣仔细查看那位黑衣尊者留下的任务信息。 他真正好奇的。 是所谓的信物……那截指骨,到底是什么? 拆开最后一枚记忆碎片。 谢玄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枚白泽大圣的指骨,只需灌输元气,便可激活妖圣血脉之力。” “凭此信物,踏入秘境地界……” “激出血脉之力,便可查验真伪!” 第29章 善后 “嗤嗤嗤……” 半柱香功夫,搜魂结束。 谢玄衣睁开双眼。 他低头望向自己掌心所攥握的那缕魂灵。 幽魂破灭,化为飞灰,随风徐徐飘散。 最终,谢玄衣手中,只剩下了一缕如残絮般的魂灵。 只剩一缕残魂,便意味着徐囿已经彻底身死道消,即便有“炼尸还魂”的鬼修大能出手,也没法用这一缕残魂,将其复活。 “白泽大圣……” 谢玄衣低下头来,注视着那截干枯指骨,陷入沉思之中。 这位妖圣的名号,他还真听过,千年前叱咤风云的顶级人物,只不过那时候人族妖族之间的矛盾,似乎没有如今这么剧烈,大穗剑宫藏书中曾经提到,白泽大圣遨游天下,广结善缘,与许多大修行者都是好友。 因此,白泽大圣的洞府遍布四境,有不止一座。 只不过在其寿终之后,这些洞府便仿佛消失一般……这千年来,没有现世任何一座。 这节指骨,是白泽大圣留下来的遗物? 徐囿神魂里的情报信息量很大,谢玄衣简单捋了一下。 鲤潮城元气异常,疑似有圣贤秘境即将出世。 这个消息,本该被严密封锁,但却被妖国得知—— 青州高层,必定出现了叛徒。 “八百里禁”的真相,就此浮出水面:皇城司负责监察四境,浑元仪捕捉天机,妖国虽然得到了情报,但皇城也觉察出了青州的异样,于是就有了这么一道严查之令,将青州边境彻底封锁。 谢玄衣低声笑了笑,将指骨收入怀中。 “有意思。” 他轻声喃喃:“十年过去,皇城里的那些老家伙们,也该退下了吧……现在执掌‘浑元仪’的,是那家伙么?” 白泽大圣的指骨是好东西。 妖修虽然收到了青州方的情报,却不敢轻易相信。 行动之前,它们想查清楚,这座秘境到底是不是白泽妖圣所留……于是就有了这次紧锣密鼓的送骨任务。 但现在。 最关键的信物,落在了自己手上。 而最有趣的是,由于大褚施加的压力,妖族谍子,似乎需要通过“身份凭证”来进行接头。 这也就意味着。 只要谢玄衣可以证明自己是“乙三”,那么他便真的是。 谢玄衣蹲在徐囿身前,看着这具失去魂灵,空空荡荡的躯壳,淡淡开口:“徐囿啊徐囿……死在我手里,你也算是死出了价值。” 若是换做其他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将信物上交。 皇城司规矩森严,赏罚分明。 交出信物,必定得到重赏! 但……谢玄衣不是其他人,他向来不喜欢按照规矩行事。 “‘乙三’的身份凭证,是什么呢?” 谢玄衣眯起双眼,盯着徐囿看了片刻。 他回想先前搜魂时的记忆片段,那位黑衣尊者在精神世界中召见徐囿,徐囿恭敬跪拜,遥隔数千上万里,想要进行这种灵魂交流可不容易,一定有某种特殊物件,可以成为二者精神相连的“桥梁”。 谢玄衣弹了个响指。 溢散在天地之中的青元丹元气,嗤的一声燃烧起来,对着徐囿残躯掠去。 顷刻之间,这具身躯暴燃起来! 而数十息后。 徐囿彻彻底底化为了灰烬,这次不仅仅是灵魂,连肉身也一样。 衣袍成为齑粉。 尸骸化为灰烬。 但隐约可见,一枚细小物件正在闪着微光。 “这枚扳指,也是宝器……但并不是本命物。” 谢玄衣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戴上扳指,尝试催动。 但只是略微浸入一缕神念,扳指便亮起猩红光芒! 这里面设了足足十座阵纹! 妖国那边给出“宝器”之时,便预想过如今情况,一旦乙三遭遇意外,不幸身亡,这枚扳指绝对不会泄密! 因为一旦有“陌生神念”入侵,试图开启宝器内部的精神空间,扳指便会立刻自行销毁! 但很可惜。 若干年前,谢玄衣就见识过一模一样的把戏。 “果然,这就是‘乙三’的凭证。妖国对徐囿的神魂打上了印记。” 谢玄衣挑了挑眉。 先前他捏碎徐囿神魂之时,便刻意留了一手……此刻缠绕在谢玄衣掌心的那一缕残魂,被注入扳指之中! 扳指闪烁的异芒,逐渐恢复平静。 “现在,谁是乙三,乙三是谁?” 做完这一切,谢玄衣嘲讽地笑了一声。 压在心底的那股不安,终于消散。 大褚皇城的浑元仪,可以捕捉天机,检测因果。 妖国那边,也有着同样的手段。 那位指定送骨计划的黑衣尊者,凭借着天机卦算,找到了最“安全”的入关之路……但他一定想不到,选择这种方式入关,会让这场任务彻底迎来转变,白泽大圣的指骨顺利送到乙三手上,但乙三却换了人! 杀死徐囿,拿到信物。 这一刻起,谢玄衣从猎物,变成了猎人。 被指骨撕开一角缺口的断元阵,正在源源不断往外溢出元气……为了杀掉徐囿,谢玄衣捏碎了两枚青元丹,这枚丹药还有一些剩余元气。 一丝一缕,当思来之不易。 这些元气不能浪费。 谢玄衣盘膝打坐,将这两枚青元丹的残缺元气尽数吸收,由于战斗过程之中有所损耗,这两枚丹药仅仅点燃了九处窍穴。 如今一共点燃四十三处窍穴。 还有六十五处窍穴未燃。 打坐呼吸过程之中,谢玄衣隐约觉察到,自己身体产生了“异样”……四十五处窍穴点燃,金色元气盘踞在窍穴之中,熊熊燃烧,犹如火炬,这些元气顺延经脉向着自己的丹田位置凝聚。 这里是修行者最重要的地方! 元气凝聚于此,当数量达到一定程度,便会发生质变。 炼气,筑基,驭气……而后便是洞天。 看似弱小的人体,在引入元气之后,便成为了一座无穷无尽的宝藏。 点燃窍穴,升华筋骨,驾驭元气。 而后,修行者便在身体之中开辟“洞天”。 做到这一步,这位修行者便已然脱离了凡俗,如果愿意,完全可以辟谷,只以天地灵气为食,将元气储存至丹田洞天之中。 不参与俗世斗争的话,大寿会延长至三个甲子。 正常来说。 炼气士的修行,只是点燃窍穴,丹田位置不会有所异变…… 但谢玄衣却感到,那些金色元气,都在分出力量,送往丹田位置! 自己当年凝聚的“洞天”已经消失不见。 可空空荡荡的丹田,此刻却凝聚着丝丝缕缕的金色气息! 这些元气呈絮状,十分稀薄,但隐约感觉,它们要凝出一枚“水滴”形状。 “元气还是有些少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摒弃杂念。 他不去纠结这些金色元气到底能凝成什么…… 眼下还有一些“善后”任务,需要完成。 谢玄衣抬头,看了眼天色。 月黑风高,夜色正浓,正是杀人灭口的好时候。 徐囿死了…… 但沈妍还活着。 第30章 送你上路 “徐囿……怎么还没回来?” 青灯袅袅,沈妍披着一件单薄外衣,在屋内焦急踱步等待。 “杀一个谢真,需要这么久么?”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从北郡到青州,她试探了许多次,这谢真身上的的确确,没有元气。 按照推断,他应该只是一位略懂符箓之术的炼气士,最多与道门有些渊源。 以徐囿的境界,杀这么一位炼气士,只需盏茶功夫。 “吱。” 很轻的一道开门之声响起,沈妍惊喜转身,但下一刻面色就变得煞白。 去而复返的不是徐囿。 而是谢真。 “沈姑娘,又见面了……” 谢玄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语气平和,仿佛在和老友打招呼。 只是这语气,却让沈妍不寒而栗。 因为他身上的白衣,还沾染着斑斑血迹。 “我本以为,我们可以不用再见的。” 谢玄衣合上屋门,缓缓踱步,来到徐囿办事的玉案之前,他气定神闲坐了下来。 谢玄衣自顾自沏茶,轻声开口:“或许我们是真的很有缘。” “谢真……” 沈妍是个聪明人。 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强压着心里的恐惧,坐在了谢玄衣对面。 “徐囿,死了?” 有些事情,她已经猜到了真相,可此刻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这可是太安城副城主! 驭气境巅峰! “妖国那边有一个词叫‘往生’。很多年前,墨鸩大尊蛊惑人心之时,会告诉那些愚蠢修士,只要替妖国卖命,即便死了也不可怕……只要做出足够贡献,便可以在妖国留下一缕魂念,这缕魂念便是‘往生’的希望。那些替妖国卖命的‘人类’,尽管赴死,无论结局如何,大尊会给他们‘再活一次’的机会。” 谢玄衣低头垂饮,语气平静:“用那边的词来说,徐囿没有死……我送他‘往生’去了。” 沈妍面色唰的一下无比苍白。 比谢真杀了徐囿更可怕的,是谢真口中所吐出的妖国二字。 “往生,这个词是不是很可笑?” 谢玄衣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盯住沈妍:“但偏偏有人信。死掉的人,怎么会再活一次?替妖国卖命,能有什么好处?” 这屋阁内悬挂着极为醒目的“尽忠报国”,“留取丹心”牌匾。 徐囿玉案上留下的字画文章,更是处处彰显报国情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无怪太安城子民觉得徐囿是个英雄,也无怪义子徐靖将其视为楷模。 如今来看,实在讽刺到了极致。 出乎意料的。 沈妍并没有求饶,也没有忏悔。 她只是冷冷注视着面前白衣少年:“那么替大褚卖命,又能有什么好处?” 谢玄衣微微皱眉。 “褚帝崩殂,天道倾塌,北郡民不聊生,战乱之后,又遇大饥之年,流血漂橹未干,便又是遍地冻死之骨。” “皇城那边,不思进取,黜职镇守使,封闭北境边陲,对子民之苦视而不见,听说永元楼里夜夜歌舞升平,可知皇城每有一曲,北郡有多少人饿死,累死,病死?” 沈妍面无表情道:“我替大褚卖命,大褚可不会念着我的好。我替妖国卖命,至少……我能活下去,而且我能活得很好。” “……” 谢玄衣沉默下来。 长眠十年,对于如今的大褚,他实在不甚了解。 只不过这一路行来,北郡凄惨,却是更胜往昔。 “所以你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能痛下杀手?” 搜魂徐囿之时,谢玄衣便知道沈妍为了这次任务,到底做了什么。 为了顺利入关。 沈妍亲自出手,让灵罗山灭门。 即便是谢玄衣这样的杀胚,也对这种行径,感到“震惊”。 “杀了便杀了。” 沈妍毫不在乎地笑道:“按你说的,我只是送他们去‘往生’……这个世道,活着有什么好?” 谢玄衣再次沉默。 他现在知道了。 沈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样的人,比徐囿更可怕。 “谢真,你大可以杀了我,我不在乎。但我要提醒你一点……这里是太安城。” 沈妍语气冷漠到了极点:“皇城司的浑元仪,时时刻刻监察着这里。徐囿的死,一定会引起上面的注意,你杀了我,自己能脱身么?” “我有一千种脱身的办法。” 谢玄衣平静道:“最简单的一种,就是把真相公之于众。” “你不会这么做的。” 沈妍笑了。 她仰起头来,看着面前俊美的白衣少年:“妖国谍子的身份固然见不得光……但比起我和徐囿,你的身份似乎更值得保密吧?” 谢玄衣端着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 “你是妖国尊者花费大心力推断出来的过关之人,能够被妖族盯上的‘人’,绝不会是大褚死士,更不可能是浑元仪内留有魂念的忠义之辈,换而言之……你在大褚境内的身份,一定是混沌且模糊的。” “与道门有渊源。” “能以炼气修为,击杀驭气境巅峰。” “我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你的名字一定是假的,你的身份一定也是假的,一旦被皇城司盯上,你会是比我和徐囿更值得注意的‘怀疑对象’,一个没有身份没有来历的人,来揭露妖族谍子,皇城司会相信么?” 沈妍缓缓说道:“换而言之,就算你说你是好人,谁知道?” “沈姑娘,你不该生在灵罗山。” 谢玄衣听完之后,忍不住长叹一声,认真说道:“你应该生在皇城,成为一名‘檀衣卫’。” 沈妍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所以……谢公子,杀我并非明智之举。你杀了徐囿,拿了妖族信物,何不将其利用到底?” 她缓缓说道:“我可以帮你。” 谢玄衣意味深长地看着沈妍。 “帮我?” “帮你摆脱皇城司的追查,逃离浑元仪的监控,抹除今夜太安城发生的一切。” 沈妍看似平静,但她十指早已嵌入掌心之中,掐出一道道血痕。 她轻声开口,提出交易:“无论如何,你需要证明徐囿的死与你无关。” 这些话说完。 玉案对面的白衣少年,果然陷入沉思。 看到谢真如今的反应。 沈妍知道,自己猜对了,也赌对了。 这白衣少年的身份,比自己和徐囿的更神秘! “沈姑娘,倒是提醒了我。” 片刻之后,谢玄衣抬起头来,认真说道:“说不定此刻的浑元仪,正盯着我,皇城司那些家伙,可是一个个都长着狗鼻子,比妖修难缠多了。” 听到这话。 沈妍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容不得她继续开口。 对面玉案上端盏饮茶的少年,忽然两根手指并拢斩切而过。 嘶啦! “???” 沈妍瞪大美眸,不敢置信地低头。 一缕纤细血线,自玉颈之处浮现,连绵成线,她下意识伸手去捂,却已经晚了。 鲜血从指缝中溅出,落在玉案铺开的白宣之上,化为点点妖异猩红的梅花。 “作为答谢,送你上路。” 谢玄衣最后望向沈妍一眼。 他站起身子,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将其按下。 金色元气掠出,将整张桌案点燃…… 很快火势蔓延。 整座徐府都升起磅礴乌烟。 第31章 妖火 “起火了!” “起火了!大火!” 三更半夜,徐府这场突如其来的滔天大火,引起无数人注意。 好几道剑光冲天而起,而后便是连绵不绝的驭水符箓,灭火阵纹—— 当正在执行夜巡任务的义子徐靖听闻消息之时,这场大火已被扑灭。 徐府被烧了个干净。 徐靖踏入府邸,搬开倾塌屋阁的巨石,只看到一具被烧成焦炭,不成人形的女子尸骸。 “沈妹……”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撑地,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徐靖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怎会如此! 他只不过离开片刻,徐府怎会变成这样! 一缕剑光缓缓落下。 “这是妖火,现场的火星之中,残余着凰火气息。” 剑光之上,悬立一袭黄衫。 徐靖抬起头来,眼眶通红,咬牙切齿道:“城主大人,你的意思是……有妖修在太安城纵火?” “……是。” 太安城城主轻叹一声,宽声安慰道:“谁能想到,会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在徐府纵火?那人倒是来无影,去无踪,我已第一时间封锁城门,但却完全捕捉不到对应气机。今夜之事我已向上禀报,如今青州严禁,浑元仪网罗天机,想必会有所线索。只是不知道皇城司那边何时回复……徐公子,节哀顺变。” “等等,我义父呢?” 徐靖骤然想起了另外一件重要之事。 太安城城主再是一叹。 片刻后。 徐靖被带到太安城外,他看着面前堆积的那一小滩灰烬。 “这就是你义父。” 这句话显得有些讽刺,荒唐。 太安城城主低声叹息道:“徐囿死法,和沈妍相似,被焚烧成烬,连完整尸骨都没有留下……从此地残留的妖火气息判断,这暴行大概是同一妖修所为。” 青州封禁,严查妖修! 如今这妖修在太安城放肆杀人,简直视大褚王法于无物! “妖修……妖修……” 徐靖猛地抬起头来。 他向着太安城狂奔而去,直奔谢真下榻的府邸。 但隔着数里,他便看到了升空的火光,以及浓烟,撞开屋门,这里早已被烧成一片灰烬。 “这座宅院里住着什么人?” 太安城城主驭剑跟随,看到这一幕,皱眉发问。 “我义父今晚招待了几位客人,他们就住在这里……” 徐靖看到这一幕,神情失落:“我本以为,你说的妖修,与他们有关。” “这是怎么一回事?” 太安城城主连忙开口。 徐靖将今夜发生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太安城城主默默听完,而后发问:“你说那谢真,身体里没有元气,却擅长符箓之术?” “是。” 徐靖自嘲一笑,道:“仔细想想,他不太可能是凶手,区区一个炼气士,就算懂些符术,难道还是我义父的对手不成?” “是这个理。不过今夜太安城内,不止一处失火……从城主府,到城门驻守台,均有妖火气息。” 城主皱眉,觉得这件事情好生古怪,处处都透露着一股奇怪的感觉。 城主府,驻守台,虽然被人纵火,但却没什么伤亡。 只是几位驻守兵卒陷入昏迷,暂时还没醒来。 而看似损失惨重的徐府,只是死了沈妍一人。 若真是妖修蓄意报复,为何只袭击徐府? 徐靖口中那些客人,所入住的宅院,则是被烧了个干净……这些凡俗哪里扛得住妖火侵蚀,连皮带骨都被烧成了虚无,现场是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了。 “奇怪,太奇怪了。” 太安城城主在心底思索。 他最想不通的事情。 就是徐囿。 堂堂太安城城主,怎么就无声无息死在了太安城外? …… …… “就在此地休整。” 一路奔行,没有回头,确认身后没有任何追兵之后。 邓白漪选择将队伍停在一座荒山山脚之下休息。 她抱着姜凰,小家伙还在睡觉,睡得很是香甜……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除了姜凰,没人睡得着。 “谢公子不会是去和那位徐城主拼命了吧?” 邓赤城有些焦急。 他知道,徐囿不是什么好人。 但这好歹也是大人物了,总不至于为了区区几枚丹药,就急不可待的杀人灭口吧? “……” 邓白漪没好气道:“什么城主,这是副的!” “能得大褚认命,镇守一方城池,甭管正的副的……这是我们能够招惹的?” 邓赤城惴惴不安地抱紧怀中银票,颇有些后悔地说道:“不行我把这银子还回去吧,这玩意儿拿着实在烫手。” 邓白漪无奈看着自己这奇葩老爹。 “不用还了。” 便在此时,一道轻飘飘的声音,荡入荒山山脚之下。 “徐囿已经死了,如果你真想还,就烧给他吧。” 听闻此言,邓赤城面色骤然苍白。 一袭染血白衣,缓缓映入眼帘。 早些时候,邓赤城还觉得这谢真看上去儒雅温和,童真无邪,可现在越看越不对劲!这明明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血手杀胚! 玉珠镇那些大妖,杀了! 操纵大妖的鬼修头子,杀了! 现在……大褚钦定的驻城官员,竟然也杀了! “你回来了?” 看到那张令人心安的熟悉面孔,邓白漪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对于徐囿之死,她内心倒是没有太多波动。 一路东行。 所有人的生死都系于谢真一念之间。 她相信谢真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有缘由。 “嗯……” 当年从来没有解释习惯的谢玄衣,如今想了片刻,轻声开口:“徐囿和沈妍都是妖修,不杀他们,我们都得死。” “妖修?” 邓赤城怔住了。 谢玄衣呵呵一笑:“这位沈姑娘可是个狠人……为了妖国,大义灭亲,亲自把灵罗山灭了满门。” 邓赤城面色苍白。 亲自灭灵罗山满门?这女人这么狠? 虽然这沈妍,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人……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沈妍能这么疯! 回想先前青州之行,他和沈妍可是一路同乘,坐在一个车厢之中! 邓赤城一阵后怕,后背渗出一大片冷汗,整件衣衫都被打湿。 邓白漪困惑道:“沈妍也就算了,徐囿可是太安城副城主……他也是妖修?” 她神色相当复杂。 谢真带来的消息,实在有些炸裂。 怪不得先前叮嘱自己,千万不要休息,需得连夜赶路。 “虽是人身,却怀妖心。这样的人,比纯粹的妖更可怕。”谢玄衣平静道。 邓白漪轻叹一声。 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等等,你杀了他们……接下来怎么办?” 沈妍是灵罗山名门之裔。 徐囿是太安城副城主。 这两位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尤其是后者,这么一位受到敕封的驻城命官身死道消,必定会引起关注。 邓赤城下意识开口:“当然是告发,揭露。” 他说完之后望向谢玄衣。 后者神色一片木然。 “喂喂喂……不是吧?”邓赤城心中有很不好的预感升起。 “很抱歉,接下来的环节是跑路。” 谢玄衣淡淡道:“这两位妖修的身份,不是简单告发能够搞定的,我把太安城的线索清理了一番,短时间不会有什么问题……在皇城司找上门前,我会为所有人换一个身份,一个安全的,不会招惹祸事的身份。” 第32章 同房 鲤潮城,青州最负盛名的观潮之城,每年都有许多游客前来。 此刻正是人声鼎沸的旺季。 街道上人头攒动,商贩吆喝之声连绵不绝。 一行十数人的队伍,极其低调地挤在人潮中前进。 队伍只剩一辆马车。 一位身材姣好穿着布衣的年轻女子,牵绳走在最前面,神采奕奕,四处打量着鲤潮城街道……这是邓白漪第一次见到如此繁荣如此热闹的场面,这是北郡八百年也看不见的场景。 邓白漪一阵感慨,羡慕那些生在境内的幸运儿。 虽是乱世,却可得太平。 不过真正让她诧异的,还是另外一件事。 “你似乎很擅长跑路?” 这几天,她算是见识到了谢真的拿手功夫。 从太安城出,一路东行,抵达鲤潮城,本是一条直线,但谢真所选的行进路线极其诡异,像是一条蜿蜒长蛇,走的尽是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偏僻小路…… 这家伙以前一定来过这里。 不。 以前一定经常跑路。 “以前被追杀过。”谢玄衣轻描淡写说了一句。 青州他的确很熟,当年大褚贴令悬赏,四境修士齐出,他一路北上,曾在青州斡旋盘踞过很长一段时间。 这里的路他熟,皇城司的手段他更熟。 杀了徐囿沈妍之后,谢玄衣放了好几把火,烧毁徐囿安排的府邸,借着混乱打晕了驻城兵卒,顺手震去一部分神魂记忆……如今青州封禁,浑元仪必定捕捉到了太安城异样,就算皇城司檀衣卫火速办案,但人证物证都不足,仅仅凭借那一丁点“因果天机”,想找到自己,可不容易。 踏入断元阵,与徐囿生死对决之前。 谢玄衣便准备好了这善后之法。 他的身份,总是不好暴露的。 但徐囿的死,最少需要有一个“人”来买单…… 既然这位副城主,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妖修,那么这起事件,便正好由“妖修”买单。 姜凰是真凰后裔,身上的血,骨,发丝,都蕴含着真凰妖气。 谢玄衣先前在车上绘制符箓,便取出了姜凰几滴鲜血,并不需要多……这符箓借用凰血来作引子,不追求杀伤力,只是为了让有心人仔细观察之后,可以发现符箓爆炸所残留的微弱“妖气”。 皇城司想要线索——这,便是他送给皇城司的线索。 如今顺利进入鲤潮城,这一路,虽然路偏了点,远了点。 但好在没有任何追兵。 一直缠绕在谢玄衣心头的“不安感”,徐徐消失…… 那股被人提拎命线的感觉终于散去。 整个人都变得自在了许多。 为了接下来行事方便,谢玄衣路上刻意炼制了几件不入流的简易法器。 以元力煮烧树脂,注入神魂之力,便使其变成一张轻薄面皮。 覆在面上,可变幻面容。 这“人皮面具”不算什么本事,但行走江湖却十分好用。 重活之后,自己年轻了十岁,这张脸的五官也略微有所改变…… 但终究还是有些风险。 一旦进入大城,难免会被注意。 为了确保“安全”,谢玄衣给车队每一人都炼制了张不同的人皮面具。 进入鲤潮城后,他们便不再是北郡南下的“逃难者”。 而是行商贸易,顺便搬家迁户的生意人。 邓白漪几次想要停下脚步观望,买点玉簪之类的饰品,都被车厢里的谢玄衣“善意提醒”。 为了掩人耳目,如今邓府一行人,全都扮做自己雇来的“下人”。 而她,则是扮演谢玄衣的婢女,负责牵绳驱马,做些脏活累活。 婢女……自然是不配买饰品的。 直到入住客栈,在马厩里喂完草料,邓白漪才终于可以缓一口气,她一边擦着额头汗水一边回房。 终于到了“人住”的地方了。 从玉珠镇离开之后,一路风餐露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先前好不容易在太安城有机会歇息一晚。 却偏偏碰上那种事儿。 只不过推门之后,邓白漪笑意顿时凝固,她倒退两步,检查自己是否走错了房…… “别看了,就是这里。” 谢玄衣坐在窗台位置,推窗看着不远处的长街,道:“今晚你和我住一间。” 虽然北郡贫瘠,但邓家好歹也算是当地名户,邓白漪毕竟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 这几日,扮了一路婢女,被使唤一路。 邓白漪愤愤道:“这是不是我爹的意思?” 谢玄衣沉默片刻。 看着邓白漪愤怒的双眼,他大概明白这位千金小姐到底为何而怒…… 女子最看重的,大概就是清白之名,完璧之身。 “不,这是我的意思。” 谢玄衣继续将视线投向窗外,平静道:“既然你是我的婢女,自然要和我同房。” 如此淡定的回答,却是让邓白漪怔住。 “你大概不清楚‘皇城司’是什么样的存在。” 谢玄衣示意邓白漪靠近一些。 从客栈最高点可以看到四平八稳,交错贯穿的七八条长街,如今夜幕将至,街巷人声络绎不绝,很是热闹,提灯的,吆喝的,卖艺的,舞狮的,邓白漪一时有些看花了眼,不明白这些人和谢玄衣所说的皇城司有什么关系。 “徐囿死后最多一个时辰,皇城司便会有所察觉。” “如果徐囿在皇城内留了命灯,那么他们的反应速度只会更快……驻青州的檀衣卫会即刻行动,一旦此案涉及妖修,太安城方圆百里会被严查,负责监察大褚四境元气的‘浑元仪’会第一时间捕捉作案者的气机。” 谢玄衣悠悠开口:“换而言之,即便我们绕了无数道路,抵达鲤潮城,也绝非高枕无虞。看见‘西平巷’卖糖葫芦的那人了么,他在巷头已经站了很久,卖不出一丁点货也不吆喝,这种人被叫做‘蝇瞳’。” 蝇瞳? 无需谢玄衣解释……邓白漪便明白了这称呼的意义。 顾名思义,数量很多。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有些人伸手就可以握住的东西,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 “蝇瞳是檀衣卫麾下的‘特殊修士’,数量极多,每座大褚城池都有不少……你也清楚,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修行的。” 谢玄衣意味深长道:“哪怕得到修行法门,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炼气士。” 邓白漪默默垂首。 无法感应天地元气,无法吸纳元气点燃窍穴。 这样的人……即便有修行法门,也无济于事。 这样的人,应该有很多。 “大部分蝇瞳都是这样的人。”谢玄衣平静道:“这些人天资平平,即便得到了修行之法,也无法成为炼气士,为了博取前途,心甘情愿与皇城司签订契约。檀衣卫有办法让他们‘修行’,他们需要付出对应的代价。” “代价……是什么?” “成为炼气士,然后一辈子只能成为炼气士。”谢玄衣笑了笑,“这听上去,是不是没什么不好?” 邓白漪小心翼翼点头。 靠自己修行一辈子也没可能成为炼气士。 加入檀衣卫,便有了可能。 这的确没什么不好。 哪怕只是绘制几张炼气符箓,也比普通人强上太多,有朝一日去到其他地方,那也是万众敬仰的“仙师”了。 “他们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别人眼中的‘仙师’。” 谢玄衣幽幽道:“檀衣卫给他们修行法,便是要他们替自己卖命……这才是真正的代价,这些人一旦点头,便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离开皇城司的掌控。有什么任务,也容不得推托。” “若是死了?” “那便死了。” 蝇瞳二字,便足见其身份卑微,地位卑贱。 这世界不公平?不,很公平。 命运给出的一切馈赠,都会暗中标注价格。 “我不清楚太安城案件调查到哪一步了……” “但我很清楚,从踏入鲤潮城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被‘蝇瞳’检查过了。” 谢玄衣话锋一转,问道:“虽然我烧毁了太安城住宅,造了伪证,但你猜那位徐囿义子会不会就此打消疑虑?” 邓白漪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自己一行人的长相,以及邓府和谢真的关系,徐靖可都是看在眼里。 “行走在外,若无法承担事情暴露的风险,便不要留下千分之一的暴露可能。” 谢玄衣合上窗,平静道:“所以,无论你现在多不情愿,老老实实做我的婢女,一切等风波结束再说。” 邓白漪咬了咬牙。 其实……给谢真做婢女倒也没什么。 若真是不愿,她也不会一开始就点头答应。 “可是……” 她视线一转,羞愤交加道:“这里只有一张床,两个人该怎么睡?” 正值观潮旺季,鲤潮城人满为患,能有空房便已是一件幸事。 只是这客房实在太小。 连打地铺的空间都所剩无几。 更不用说那张可怜兮兮的狭窄床铺,这床铺似乎只能容下一人。 谢玄衣皱了皱眉,像是听到了很奇怪的问题。 “这床铺这么小……当然是抱着睡。” 第33章 大潮将至 片刻之后。 邓白漪面色复杂坐在床铺之上,看着半倚窗台的白衣少年。 “这就是你说的……抱着睡?” “不然?” 谢玄衣看着窗外街景,平静道:“姜凰个头小,但睡相差,辛苦你晚上多忍耐些。” 掀开床幔邓白漪才发现,原来屋子还有一人。 也是。 这小家伙全程都在睡觉,她几乎忽略了其存在…… “那你呢?”邓白漪小心翼翼替姜凰盖好被褥,有些不太放心。 “我不用睡。” 谢玄衣摇了摇头,“这几天舟车劳顿,你好好休息,接下来还有‘麻烦’。” “还有麻烦?” 邓白漪紧张起来,她本以为抵达鲤潮城便算是旅程终点,可现在来看似乎并非如此。 “只是一些‘小麻烦’。不必担心,我先前答应的事情,会一一兑现,我会安排你父亲在皇城的住所,以及给你找一位靠谱的老师。” 谢玄衣垂眸缓缓说道: “这几日,你的窍穴已经贯穿大半。” “再过不久就可晋入第二境,亲自熔炼元气,这个修行速度放到大宗门里算得上不错,若得名师指点,很快就可以成为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 邓白漪听到这,默默垂下头来,掩盖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谢真这是在赶自己走了…… 念及至此。 再后面谢玄衣所说的,修行上的提示。 都如穿堂夜风一般,过耳即逝。 她嗯嗯敷衍几句。 谢玄衣看出了邓白漪心不在焉,也不再多言,虽然共处一室,但两人都不再开口。 这间不大的客房便陷入漫长的静默。 兴许是奔波太久的缘故,坐在床榻上胡思乱想的邓白漪,很快便沉沉睡去,昏昏沉沉之间还有呢喃梦呓。 坐在窗边的谢玄衣摇了摇头,起身替她拉上帷帘,而后默默合门离开。 …… …… 夜幕降临,鲤潮城却是灯火通明,更加热闹。 佩戴面具,换了一张面孔的谢玄衣,独自走在热闹街巷之中。 如今这张面孔生得很是平凡。 走在街上,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阔别人间十年。 鲤潮城依旧是当年模样。 这里不乏有行走江湖的习武卖艺之人,这些人横练功夫极佳,各个都是身怀绝技的游侠,胸口碎石,口中喷火,周围一堆游客掷出铜钱打赏。 若换做十年前。 自己如今一定是人群之中看热闹,掷铜钱的某位看客。 可如今谢玄衣却没有丝毫观看的兴趣。 他的视线越过大街小巷,越过熙熙攘攘人群,投向了鲤潮城东边的高塔,群鸟掠过天顶,火焰冲上云霄,遥远的潮水冲击堤坝……也冲击着谢玄衣的心湖。 “嗡!” 心湖之中,响起了消失已久的飞剑铮鸣之声! 世上最牢固的联系,便是修士与本命物的联系。 一旦熔炼。 修士与本命物,便就此绑定。 本命,本命……这二字的含义,重若千斤。 谢玄衣的佩剑名叫【沉疴】。 沉疴在,他便在。 沉疴断,他便亡。 剑修与剑同在,剑修可死不可跪,飞剑可折不可曲。 谢玄衣就这么向着鲤潮城高塔方向行去,四周的喧嚣之声渐渐褪去,灯火也渐渐熄灭,最终他来到一处大坝之前,前方是漆黑潮水,在夜幕中冲刷席卷出无数白沫,犹如一头头雄狮咆哮。 无数潮水冲击堤坝。 狂浪翻滚。 劲风扑面。 亲临现场之后,谢玄衣却是听不到心湖中的飞剑之声了。 他皱起眉头,仔细感受…… 世界无比吵闹。 心湖一片死寂。 没有【沉疴】的声音。 “大潮快来了。”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道平静声音。 谢玄衣向身侧看去。 堤坝石栏之前,不知何时立着一道身影,那身影宛如石雕一般,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 但目光对触刹那,谢玄衣浑身汗毛便尽数炸起。 虽立于黑暗之中,却是白袍白发! 有些人,无需碰面……也可以知晓身份。 毫无疑问这就是与邓白漪做出交易的“神秘道士”。 谢玄衣踏地后掠,起手便甩出一张符箓! “轰”的一道巨响。 黑暗中爆开一团巨大火光,这张蕴含了凰血的一气道符在夜幕中点燃,滚滚火光扩散化为一座方圆十丈的大球,但处于正中央的那道身影没有躲闪,就这么承受着烈火灼烧,非但没有痛苦之色,眼中还带着些许笑意。 “谢玄衣,你不是剑修么?” 这位神秘道士比谢玄衣想象中要年轻,虽然白须白发,但看上去似乎只是中年。 白袍道士轻声开口:“道门的符箓之术,对我可没什么用啊。” 下一刻。 金灿元气便激射而出,谢玄衣后撤同时并指点向黑暗中矗立的身影。 “嗖嗖嗖!” 大窍之中的元气数量极少。 但谢玄衣执意动用,也是能挤出些许的。 “砰”的一道脆响。 由金色元气凝聚而成的飞剑,瞬间洞破虚空,直接来到白袍道士面前,面对这一击,白袍道士不再硬抗,而是微微侧身,就此躲过……飞剑瞬间回斩,与白色大袍对撞,迸发出剧烈的金铁撞击之声。 道士像是一根柳絮,就这么随风飘去,轻飘飘掠出一大截距离,而后落定在了潮水翻涌的江面之上。 他笑着问道:“这一剑的杀意几乎满溢而出,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谢玄衣面无表情。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白袍道士,冷冷道:“什么你我之间……我和你很熟么?” “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 道士依旧是满面春风,柔声细语:“这世上不止有黑白二色……谢玄衣,就算你我做不了朋友,也未必要成为敌人。” 这一番话,并未使谢玄衣面色好转。 他依旧死死盯着面前的白袍道士…… 谢玄衣的理性告诉自己。 这白袍道士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存在,修行境界深不可测。 可偏偏他的心湖却没有响起“警示”。 这就很恐怖了。 白袍道士微笑道:“退一万步,就算你不喜欢我,我毕竟救了你一命。如今相见,何必动刀动剑?” “所以……” 谢玄衣掌心攥紧金色元剑,冷冷道:“玉珠镇布局,算计至今的人,就是你?” 从玉珠镇苏醒之后,每走一步,都有命线被提拉的错觉。 他一直怀疑,就是这位白袍道士所做……原本谢玄衣还担心,幕后布局之人深藏不露,无论如何也不肯露面。 可现在来看。 这家伙倒是比自己想象中要“坦率”许多。 “这怎么能算是算计呢?” 白袍道士面露伤心之色,感慨唏嘘道:“遥想十年前那一战,转战千里之后,你已油尽灯枯,身体窍穴支离破碎,这种情况下,即便没有投海,也与死人无异。你说说,这一命之恩,该有多大,就算我拿些东西作为回报……不过分吧?” 谢玄衣皱起眉头。 白袍道士微笑道:“你得了大穗剑宫莲花峰真传,神魂之术天下无双,可以未卜先知……我先前所言,是真是假,你心里早已一清二楚。若我真要算计你,离开太安城后,命线牵引的警示为何就此消失?” 的确。 杀死徐囿之后,命线牵引的不安感便就此消失。 但这并不足以让谢玄衣放心。 他确定这张面孔,自己此生第一次见…… 能救活十年前的自己。 生死人,肉白骨,大罗金仙也不过如此! 这样的人物,他怎会没有听过? “你……到底是谁?” 谢玄衣盯着白袍道士,问出了心底最深处的疑虑。 “初次见面。” 白袍道士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柔声道:“贫道陆钰真,微微薄名,不足挂齿耳。” 第34章 不死泉 陆钰真? 谢玄衣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过往一甲子,大褚南离两座王朝,开宗立派的宗师,实力超群的大修行者,能够在天下豪杰当中占据一席之地的—— 没有陆钰真这么一号人物。 白袍道士仿佛看出了谢玄衣心思。 他温声笑道:“陆某初入江湖,没什么名。” “瞧你模样,不像是初入江湖。” 谢玄衣重新打量起眼前道士,看面相年龄,陆钰真至少有四五十岁。 “皮囊是这世上无用的东西。” 陆钰真笑着问道:“且不提我,谢玄衣,瞧瞧你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又能说明什么?” “……” 谢玄衣无话可说。 他挥袖散去掌中金色元气。 不论这陆钰真口中所言,有几分真,几分假。 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定。 这白袍道士对自己没有“杀意”,如今自己重新修行,境界低微,从刚刚对决的细节来看,陆钰真境界实力显然高于自己。如果他有心对自己不利,那么先前两招,便不会是这个情况。 大江翻涌,陆钰真犹如一根野草,粘附在江面之上。 “你说你救了我……我凭什么相信?” 谢玄衣缓缓开口。 “你不是已经相信了么?” “你从北郡出发,千里迢迢南下,来到鲤潮城,站在这里,便说明你信了我。” 白袍道士背负双手,微笑说道:“虽然我无需证明什么。但北海一战之后,你的尸身坠入海底,被我捞起,装在棺木宝器之中,避免腐烂。全天下只有一人知道你谢玄衣的葬身之处,而那个人……就是我。” 谢玄衣眼神闪烁。 他有些不解:“可是……为什么?”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陆钰真淡淡道:“北海一战,你最信赖的宗门大穗剑宫没有介入,最信任的挚友没有现身,一向匡扶正义的道门天下斋更是明知真相,却置身事外,丝毫不愿帮为你正名,洗脱嫌疑。我看不惯那些根基腐烂的大宗门自诩正道,也见不得那些资质超绝的天才就这么陨落。” 很合理的理由。 但谢玄衣内心却没有丝毫波动。 他自嘲一笑:“你觉得我会相信么?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毅然决然冒天下之大不韪选择救我……就算这是真的。救我,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玄衣兄,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陆钰真缓缓盘膝坐下,乘着高高涨起的潮水,居高临下看着江岸的白衣少年。 他笑眯眯道:“我知道,你真正好奇的是……我到底怎么救活了你。” 不错。 这才是谢玄衣真正在意的“真相”。 他不在乎动机,不在乎陆钰真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只想知道,自己当时经脉寸断,元气尽燃,俨然陷入十死无生的绝境之中。 这种情况下,谁还能救得了自己? 如果那人真是陆钰真,他是怎么做到的? “往生。” 坐在大潮之上的陆钰真,轻轻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直击谢玄衣心湖。 他怔了一刹。 “在妖国,有一个词名为‘往生’。墨鸩大尊曾许诺过,每一位愿意献出生命,誓死追随妖国南征的‘死士’,都会得到‘往生’。” 陆钰真平静开口:“正是这个誓言,让北境之战陷入漫长僵局,有无数人族修士选择‘相信’……当然这里面的绝大多数修士都很愚蠢,即便真有‘往生’这种东西,也一定轮不到境界卑微,实力弱小的那些可怜虫。可北境战争发展到最后,连修行到阳神境界的道门大真人都愿意加入妖国,与墨鸩大尊签订契约,这所谓的‘往生’,当真是一个谎言么?” 谢玄衣背后渗出冷汗。 就在太安城府邸之中,他当着沈妍的面,毫不留情地讥讽了往生这个词。 但如今陆钰真再提起。 他却意识到…… 自己,难道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那些道门大真人,甚至可以尝试‘坐化转世’。” 陆钰真幽幽道:“若是墨鸩大尊所说的‘往生’是假的,又或者‘往生’不如‘坐化’,他们何必背叛大褚,加入妖国?” “真相只有一个。” “往生……是真实存在的。” 陆钰真托腮长叹,喃喃开口:“妖国在北境更北的荒芜之地生存,那地方元气稀薄,生机断绝,贫瘠到了极致……可越是生机荒芜的地方,越容易诞生奇迹。墨鸩大尊当年所承诺的‘往生’,便是妖国独一无二的神迹。” “妖国修士,将它称之为……不死泉。” 白袍道士意味深长地望向谢玄衣,“不死泉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哪怕只有一滴,也绝对称得上价值连城的圣物。一直以来,不死泉都只是妖国口口相传的传说,就像是真龙,真凰这样的生灵,如果真实存在,那么大家相信这种生灵,一定只存在于仙界。不死泉,就是这样的东西。” 微微停顿。 “直到……墨鸩大尊向世人证明了它的存在。” 陆钰真意味深长道:“这就是为什么,堂堂道门大真人,那些立于天下绝巅的人物,也会选择背叛。对于追求长生的那些大修士而言,得到不死泉,便就是得到了长生。” “说得像是真的一样……” 谢玄衣沙哑道:“墨鸩有不死泉这件事情,是你亲自看到的,还是那些加入妖国的道门大真人,亲口跟你说的?” “……” 陆钰真无言以对,只能哑然一笑。 谢玄衣冷静道:“如果墨鸩真有‘不死泉’,那么它怎么会死?” “这我就不清楚了。” 陆钰真微笑道:“不过墨鸩的事情,并不重要……虽然他死了,但你还活着。” 他伸出手指,轻轻隔空点指。 “你点燃了四十三处窍穴。” 白袍道士指尖落下。 谢玄衣低头。 一缕缕金光,在窍穴位置点燃,沸腾,轰鸣! “每一处窍穴点燃之后,都会输送金色元气,去往丹田位置。” 陆钰真柔声问道:“何不等到窍穴全部点燃,看一看……那些元气,究竟在凝结什么?” 狂风骤起,大潮翻涌,驱散天上乌云阴霾。 大月高悬。 谢玄衣低头看着自己丹田的洞天之处,心底忽然咯噔一声。 他意识到…… 陆钰真说的,很可能就是真相。 不死泉,不死泉。 自己身躯中的这些金色元气,凝聚到丹田位置,便扩散成了雾,这一团团雾气缭绕扩散,看似没有形体,但其实盘根错节,正在逐渐向内坍塌,凝聚! 如果将全部窍穴点燃,金色雾气凝结。 这,便是一滴泉水! 第35章 沉疴何在? “所以,你信不信我,并不重要。” “真相就摆在眼前。” 陆钰真平静道:“想必你早就意识到,自己丹田位置有所异样……就算我不对你说这些,未来你凝结洞天之时,也早晚会查明真相。” “不死泉……在我身体里?” 谢玄衣神情茫然。 他伸手轻轻按住小腹位置。 一股灼烫滚热的气息,在丹田位置萦绕。 陆钰真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夜相见,便是为了此事。” 白袍道士道:“墨鸩大尊身死道消,往生承诺也随之烟消云散……可那些得知‘不死泉’存在的修士可不会善罢甘休。如今大褚王朝处于风雨飘摇的动荡之际,妖国那边只会更乱,为了争夺墨鸩大尊留下的遗藏,几位大尊早就大打出手。” “可以说,这些年来,整个妖国,以及人族高层,都在寻找墨鸩的‘不死泉’。” 陆钰真笑眯眯道:“所以,我必须提醒你,这是比‘谢玄衣’身份暴露更加危险的事情,让大褚皇城知道谢玄衣还活着,无非是再来一次‘北海之战’,可如果让天下人知道‘不死泉’就在你身上,啧啧……” 如果陆钰真所言属实。 那么不死泉会在整座天下掀起怎样的浪潮,谢玄衣无法想象。 大机缘,大造化。 就意味着大危险! 这个道理……谢玄衣一直都懂。 “你想要什么?” 谢玄衣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他知道,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更不会有掉下来的馅饼! “爽快。” 陆钰真竖起一根大拇指,先是赞叹一声,而后遗憾开口:“我听说,若干年前,墨鸩只是一只小小妖畜,凭借‘不死泉’鱼跃龙门,成为高高在上的妖国大尊,麾下无数豪杰俯首听命,只手便可搅弄天下风云,但只有一事,他至死无解。” “那便是不死泉数量有限。” “墨鸩身死道消之后……留下的不死泉水,用一滴少一滴。” 陆钰真长叹道:“贫道侥幸得了那么几滴,本想试试有没有机会让它多上一些,但可惜,这些年辛苦尝试无数次,均以失败告终。这不死泉,似乎需要一位体质合适的‘宿主’,才能进行衍生……这样的存在,千万人里,未必有一。” 谢玄衣呵呵冷笑道:“你不会想说,我就是那千万分之一。” “哈。” 陆钰真尴尬笑了一声,后续不再言语,只是目光灼灼盯着谢玄衣。 “所以你是想要不死泉水?” 谢玄衣皱眉道:“这东西……妖国将其奉为神物,我不稀罕。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十年前北海因果,就此了结。” “不不不。” 陆钰真连忙摇头:“我先前对你说过……我有不死泉水,虽然用了一些,但还剩下一些。” 谢玄衣沉默了。 “谢玄衣,我想要你‘活下去’。” 陆钰真意味深长道:“天下豪杰,有几人能活出第二世?这一世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修行到比当年更高的高处,真正站在天下绝巅的位置。” “呵,这些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讽刺?” 天下人,都想要他谢玄衣死。 可陆钰真,却想要自己活。 谢玄衣道:“你就不怕,我恢复修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尽管杀之。” 陆钰真洒然笑道:“若我死在你手里,便说明命数如此,我当死在你的剑下。” “你……真是疯子。” 谢玄衣冷冷道:“你应该知道我的神魂境界很高,是友是敌,一目了然……” “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准确来说。 在和陆钰真见面前,单单是从邓白漪的口中听到陆钰真的存在。 谢玄衣便已经主观认定了…… 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钰真只是微笑,丝毫不恼,也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只要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能够和玄衣你成为朋友,钰真便心满意足。” 他咧嘴笑了笑:“还是那句话,就算当不了朋友,也未必一定要是死敌……或许我们要做的事情,其实是一样的?” 谢玄衣微微皱眉。 “十年前,对你出手的那些人,还活得很好。” 陆钰真笑着说道:“阴山,皇城司,天下斋,大穗剑宫……就算你真想杀我,也得按照因果顺序,分个先来后到吧?” 谢玄衣轻吸一口气。 清算! 他当然会清算! 当年的恩怨,有一笔,算一笔,他会一笔不落的清算回来! 只是在陆钰真口中,他却听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词。 “……大穗剑宫?” 谢玄衣喃喃开口。 “怎么,很意外么?” “仔细回想一下,你当初北逃之时,选择的路线行踪,都有谁知晓?” “如果大穗剑宫没有内鬼,你的行迹怎会泄露……” 陆钰真微笑道:“阴山白鬼追了你三千里,他的情报从哪来的?十年过去了,你不会连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吧?” 谢玄衣陷入良久的沉默。 他回想起大穗剑宫这四字,映入脑海的…… 便是无数张敬仰的面孔。 无数道恭敬的称颂。 一声声师兄,在心湖内回荡。 “不,我不信。” 谢玄衣神情冰冷地抬头:“大穗生我养我,师尊待我恩重如山,我在那里长大!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剑宫!他们没理由出卖我!” “这世上总是有很多不讲道理的事情。” “也罢,不信也罢。” 陆钰真笑了。 他悠悠说道:“剑宫封山已经十年,算算日子,也快解封了。等鲤潮城事了,你大可回宗一趟,查查当年的那些‘旧人’。以你的能力,想要查到十年前的真相,应该不算难事。” 谢玄衣愤怒抬首,望着面前的白袍道士。 他伸出手掌。 远方江潮之中,远远响起一道铮响。 “嗡!” 一把墨色飞剑,在漆黑天幕之中显得格外耀眼! “沉疴。” 陆钰真看着那道远在数里之外的漆黑飞剑,脸上笑意收敛,眼中多了三分凝重。 他遗憾吐出两字:“可惜。” 墨色飞剑在江潮之中席卷前进不过百丈,便瞬间消失—— 谢玄衣站在鲤潮城前,一直以心神沟通本命飞剑。 他能感到。 【沉疴】就在大江之下! 刚刚那一瞬,本命飞剑与自己的联系建立,于是便有了飞剑破江的那一幕! 但下一刻,沉疴的墨影便被抹去。 无数浪潮奔涌如狮,将其吞没。 谢玄衣面色阴沉如水,死死盯住远方江潮。 沉疴的气息已然消失不见……但心湖内的震颤声音还在。 谢玄衣很确定。 自己的本命飞剑,就在这条大江之中! 只是被什么东西“镇压”了! “可惜……今日应是无缘见到玄衣兄的本命飞剑了。” 陆钰真转过身子,丝毫不做防备,就这么背对谢玄衣,盘膝坐在起伏江面之上,看起了远方的潮水。 他笑着赞叹道:“听闻千年前的‘白泽’大圣,曾拥有一件不得了的至道圣宝,那宝贝可以抹去世上的因果,哪怕是残缺受损,也可以抹去或者隔绝修士与本命物的联系……只可惜白泽阖世之后,洞府隐于尘烟之中,无人知晓这件宝贝究竟在哪。” 谢玄衣怔住。 陆钰真忽然说起了一件与此事无关的事情:“当年墨鸩大尊,凭借‘不死泉’得到无数福缘……据说他麾下宝器如山,只可惜其中大多数宝贝,都被他打上了神魂烙印,刻下道纹,即便是那几位大尊出手,想要将其炼化,也要花费不少功夫。” 说到一半,微微停顿。 他意味深长笑道:“可若是能够拿到白泽留下的这件宝贝,想必抹除道纹这种事情,就不再算是什么麻烦了吧?” 一语道破天机。 谢玄衣忽然明白了妖国费尽心机,也要送白泽指骨入境的缘故! “玄衣兄,既然再来一次,不妨便放下身段,好好享受这一世。” 陆钰真温声道:“鲤潮城这场局,真的很有意思。” 第36章 甲六 轰隆隆! 潮水如雷鸣震颤,无数浪花堆卷冲刷而来! 大潮来临,坐在江面的白袍道士陆钰真抬起头来,看着那宛如雪崩一般汹涌而来的潮水,发出一声悠长赞叹,就这么伸出双臂,迎接浪潮—— 而后轰的一声,白袍被浪潮吞没! 谢玄衣的视线自始至终都锁定在陆钰真身上。 或许是境界相差太多的缘故,他并没有捕捉到这白袍道士的离去踪迹。 “哗啦啦……” 等到潮水冲刷江岸,抵达自己身前,便只剩下几个不大不小的浑浊浪花。 那被大潮吞去的白袍身影,就此消失在夜幕之中。 “陆钰真。” 谢玄衣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陆钰真离去之后,谢玄衣才注意到,自己身前不远处,鲤潮江上,有一抹光火悬挂,宛如灯笼一般半边沉浸在江水浪潮之中,此刻终于燃尽,以极快速度消弭于黑暗之中……这是一张早就贴好的符箓,屏蔽了方圆百丈的气机与动静。 刚刚自己与陆钰真交手的动静并不算小。 但鲤潮城那边并未有任何察觉。 但现在符箓燃尽,可就不一样了。 谢玄衣本想寻找自己的本命飞剑……可现在来看,【沉疴】是被困在白泽大圣的洞府秘境之中了。 那件传说中的至道圣宝,能够隔绝修士与本命物的联系? 谢玄衣立于潮前,压制住心中前去一探的冲动。 如果白泽大圣真有一尊洞府,位于鲤潮江中……那么此刻必定被青州多方势力监察,从丰穗城的“八百里禁”就能看出青州高层对这秘境的态度。 以自己如今实力。 贸然踏入鲤潮江,恐怕会立刻被发现。 别说取回飞剑。 届时恐怕是连脱身逃离,都难上加难。 “嗡!” 便在此时,谢玄衣佩戴的那枚扳指,传来了一道很轻的震颤之音。 这是妖国留给徐囿的联络之器。 离开太安城后,便没有丝毫动静。 谢玄衣一直在等妖国那边来信。 此刻他默默向后退去,离开鲤潮江,回到了热闹繁华的街巷之中……找了一条最是偏僻的无人黑巷,确认没有蝇瞳注意到自己之后,谢玄衣甩出清净符,缓缓将神魂浸入扳指宝器内部。 “乙三,怎么这么久?” 谢玄衣的意识进入妖器内部。 他的神魂附着在徐囿那一缕残魂之上,跪伏在地,不远处便是先前一直派发任务的那位神秘尊者。 “尊者大人。” 谢玄衣控制徐囿残魂,小心翼翼地回道:“鲤潮城布防森严,蝇瞳众多。” “嗯……无妨。” 这位尊者的反应,正好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妖国谍网密集且庞大。 饮鸩之战结束之后,这些谍子的具体身份,并没有被一一查明,为了对抗皇城司的严打……妖国尊者大多数时候都只知道麾下谍子的“代号”,并不知晓其具体身份,看来乙三换人的事情,这位尊者根本就不知情。 “你速度还挺快,这就到鲤潮城了?” 黑衣尊者转过身来,看着跪伏在地的乙三。 他微笑夸赞:“你做得不错,这次事毕,南下之日很快就会到来,届时大尊定会对你厚厚重赏。” “……” 谢玄衣闻言直接沉默。 妖国那边的大人物,似乎很擅长画饼啊? 先前搜魂徐囿的时候,他便看到了徐囿对沈妍承诺的画面……普通且自信的徐囿,竟然胆敢给沈妍许诺一整个北郡。 最重要的是,这位尊者说话的腔调,竟然也是如此。 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种妖国随时可能南下,掀起第二次战争的意味。 面对如此大饼,谢玄衣连忙控制徐囿残魂叩首,颤声回应。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尊者挥了挥袖:“好了,不必多礼。” 微微停顿之后。 这位尊者开始下达新一轮的任务:“你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原定计划的交接仪式是在三天后。不过既然你提前到了,任务也可以提前……明日甲六便会进城,我会将你们的信物进行‘神魂连接’,鲤潮城的交接任务由他负责。” “……甲六?” 谢玄衣微微皱眉。 乙三,甲六,都是代号……这代号似乎与修行境界有关? 虽然沈妍在运送指骨的任务中,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但她根本就没有这种代号。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驭气境的徐囿被评为“乙等”,那么那位【甲六】的境界,不就是驭气之上的“洞天”? “交接任务顺利完成之后,甲六会给你一枚‘紫元丹’,作为任务达成的奖励。”黑衣尊者此刻的语气十分和善:“有了这枚紫元丹,最多半年,你就可以晋升甲等。” 紫元丹?! 一直波澜不惊的谢玄衣,此刻猛地抬头。 “怎么……” 尊者看到身前面孔模糊的魂灵,露出惊喜神色,忍不住笑道:“一枚紫元丹,就高兴成这样?等南下之日来临,大尊会给你更多,说不定……你还能争取到‘往生’的机会!” 听到这里,谢玄衣神色就有些复杂了。 紫元丹他确实想要…… 但往生,就算了吧。 “多谢尊者,多谢大尊!” 无论如何,演戏演全套。 徐囿残魂一顿感激涕零,哐哐磕头。 悬立不远处的黑衣尊者见此一幕,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切断与“乙三”宝器的神魂联系。 “完成指骨交接,有紫元丹奖励?” 黑夜之中的谢玄衣背靠小巷,默默攥拢扳指。 这位黑衣尊者的话,让他来了兴趣。 明日入城的甲六,身上带着紫元丹? 自己如今大窍点燃四十三处! 还差六十五处……如果汲取青元丹,那么很可能还需要十枚! 但如果是紫元丹的话,或许一枚就足够! 便在此时。 妖器扳指再次传来震响,谢玄衣眼神一凝,这道震响与先前尊者的神魂引召截然不同……想必是那位黑衣尊者,对即将交接指骨的两位谍子,进行了妖器之间的精神链接。 他顺应妖器震颤,浸入神魂。 熟悉的神魂世界。 灵魂雾气弥漫。 谢玄衣操纵着徐囿残魂,望向前方。 雾气深处,立着一道高大身影,其轮廓犹如一座小山。 “甲六?” 这里雾气太大,谢玄衣看不清对方的身影,试探性开口问了一句。 “是我。” 甲六声如其人,浑厚之声也如小山一般厚重,远远荡出,连雾气都被清扫开来。 谢玄衣在打量他。 他也在打量谢玄衣。 “你就是……乙三?” 两者初次见面,彼此都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尊者希望任务提前,但我这边还有一些安排……” 甲六沉声开口:“所以指骨的交接,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进行吧。” “三天之后的子时,我在鲤潮城南沉磬山等你。” 第37章 无良剑修 说完这句话。 甲六便切断了联系。 谢玄衣再次从神魂状态之中退出……妖国炼制的这神魂宝器,有着极其森严的等级制度。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以“大尊”为核心,无论是尊者还是谍子,都只是宝器所搭建蛛网中的一份子。 实力越强,地位越高,在这灵魂蛛网之中的权限就越大。 甲六可以主动发起对乙三的“通话”,也可以随时切断。 但作为下位者,乙三只能接受服从上级的安排。 “交接日期,定在三天之后……” 谢玄衣背靠石壁,陷入思索之中。 按照那位尊者所言,甲六明日便会入城……这种级别的修行者,必然知晓“白泽指骨”的重要性,这种情况之下,应该今早完成交接才对。 可这甲六却不慌不忙,把时间定在三天后。 这太奇怪了。 “这家伙刻意留了三天,不会是在为我准备什么手段吧?” 谢玄衣心底的预感并不好。 如果甲六真是一位洞天境修士,就糟糕了。 先前那位驭气境的徐囿,自己杀起来都十分费劲。 两枚青元丹用去,以自己如今的元气数量,想杀洞天境,可能性简直为零。 …… …… “早啊。” 邓白漪睡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好觉,醒来之后神清气爽。 但拉开床幔之后。 她的神色有些古怪。 客房狭窄,就只有一张桌子,此刻桌上摆满了鲤潮城的特色茶点,一屉一屉的小笼包,热乎乎的豆浆,软糯无骨的豉汁排骨。 最让她感到离谱的。 是眼前这十分陌生的谢真。 谢真不知道从哪搬来一个小火炉,正在煽风点火炖砂锅粥。 “醒了?” 谢玄衣淡淡打了声招呼。 “嗯……你这是在做什么?” 邓白漪揉了揉眉心,纳闷道:“不是说我当婢女,你当公子么?” 哪有公子给婢女准备早餐的道理?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热气腾腾的包子。 啪的一声。 谢玄衣没好气把邓白漪手掌拍掉。 “邓大小姐,你现在还是我的通房丫鬟。” 谢玄衣无奈笑道:“你不会觉得这些东西是给你准备的吧?” 邓白漪:“???” 不是给自己,那是给谁?那还有谁? 下一刻她就明白了。 床榻上酣睡的某个小不点,鼻尖用力嗅了嗅,而后猛地瞪大双眼,一个鲤鱼打挺,箭步冲到桌前,开始大快朵颐。 邓白漪目瞪口呆。 姜凰眼神熠熠,专心致志对付着眼前食物……这是她跟着谢玄衣这么多天,吃得最饱的一顿。 先前跟着谢玄衣从北郡到青州,一路没地歇脚,条件实在艰苦,虽不至于三天饿九顿,但却是顿顿吃干粮。 虽然小家伙不挑,但谁会拒绝美食? “这家伙是饕餮转世吗?” 邓白漪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孩童,姜凰这一顿恐怕快赶上自己三天的饭量了。 这哪里是小棉袄?这明明是大饭桶! “饕餮……” 谢玄衣笑而不语。 饕餮是什么东西,也配和凤凰相比? 虽然不知道这些年姜凰在皇城里经历了什么,但如今她身体里的凰血浓度,已经比当年谢玄衣初遇之时要浓郁许多…… 传说中的“真凰”已经绝迹于世,不复存在。 但或许未来的某一天,这小家伙可以成为一头异种凤凰! “小心点吃,别烫着。” 谢玄衣把砂锅粥端上桌,坐在姜凰对面,小心翼翼开口:“这顿饭味道怎么样?” “好次好次!” 睡得迷迷糊糊爬起来干饭的姜凰,声音也迷迷糊糊。 谢玄衣笑着开口,问道:“喜欢吗?” 这句话出来。 姜凰迷迷瞪瞪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 她感觉到了不对劲。 “喜欢……我可以喜欢吗?” 小家伙有些警惕。 “当然。” 谢玄衣认真点头,一本正经道:“喜欢吃的话,以后天天都有。” 姜凰面带怀疑地望着谢玄衣。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算什么?” 谢玄衣依旧是满面笑容:“你天天喊我爹喊我娘,我怎么能亏待你?” 姜凰保持沉默。 她看着这桌狼藉,连忙端起那份新鲜出炉的砂锅粥。 作为身体里流淌凰血的顶级大妖……她当然不会畏惧高温。 邓白漪神情复杂,眼睁睁看着姜凰将一整锅滚烫热粥,就这么喝完了。 嗝! 一个将信将疑的饱嗝—— 姜凰嗓子眼即将喷出火苗之时,连忙伸出双手,将自己嘴巴捂住了。 她记得谢玄衣给自己的叮嘱。 若有第三人在场,若无允许,不可直呼谢玄衣的本名。 也不可施展与“火”相关的能力,即便是当着邓白漪姐姐的面也不行。 虽然从皇城逃出之后,姜凰神魂严重受损,智力沦为了七八岁孩童的水准……但她还是十分听话,并且乖巧的。 过了片刻,她缓了下来,小声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真聪明。” 谢玄衣小声道:“白漪姐姐这几天正在修行……她需要借你几根发丝用一用,白漪姐姐平时对你这么好,你肯定不忍心拒绝的,对吧?” 邓白漪再次目瞪口呆:“???” 虽然从一开始,她就猜到了。 精心准备这顿早餐的谢真绝对没安好心。 可她实在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会拿自己当“挡箭牌”。 姜凰拼命点头。 她看了看邓白漪,又看了看谢玄衣,眨眼道:“所以……我只需要给出几根发丝吗?” “如果方便的话,再加一些其他的东西。” 谢玄衣笑道:“可能会有一点点疼哦。” 姜凰摇头,认真说道:“为了白漪姐姐,我可以不怕疼。” 听到这,邓白漪绷不住了。 她拽着谢玄衣离开客房,来到廊道,怒气冲冲道:“姓谢的,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无良!” 谢玄衣笑着问道:“怎么?” “借几根头发的事,你就不能实话实话吗!”邓白漪双手叉腰:“还有,骗一个七岁小姑娘,你好意思吗?” 七岁…… 谢玄衣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姜凰的实际年岁,怕是比自己加邓白漪还要长得多。 “恭喜你,看到了我的真实一面。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骗一个小姑娘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谢玄衣耸了耸肩,不以为然:“……你瞧瞧,她现在不是挺开心么?皆大欢喜。” 邓白漪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就算如此。” 她依旧没好气道:“借几根头发的事情,为什么要以我的名义?” “因为要借头发的不是我,而是你。” 谢玄衣平静开口:“某种意义上来说,刚刚那顿早餐,不是为姜凰做的,而是为你做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只有小家伙吃开心了,你才能顺利薅下来一点毛。” 邓白漪怔住。 “清净符和一气符你已经学会了,今天起,我要教你一座大阵。” 谢玄衣竖起一根手指,缓缓道:“一座可以跨境杀人,被列入大褚皇律禁忌界限之内的大阵!” 第38章 九明凰火炼虚大阵(求追读~) 鲤潮城南,有好几座山岭环抱相依。 沉磬山只是其中一座。 谢玄衣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敌人…… 对于那位素未谋面,即将接头的“甲六”。 他实在觉得此人有些诡异。 妖国尊者希望尽快拿到指骨,确认白泽秘境真伪,这甲六竟然自己做主推迟三天交货。 三天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这就是咱们接下来修行阵法的地方吗?” 邓白漪抱着姜凰,站在小山山头,有些不明所以。 “不错。” 谢玄衣站在小山山顶,此地荒芜,极少人烟,但距离沉磬山只有数里,甲六选择的交易地点就在目力所及范围之中。 这就是最好的布阵之点! “阵纹的刻画,门槛并不高。只要能够驱动天地元气,便可以刻画阵纹……” 谢玄衣道:“理论上来说,哪怕只是修为根基最薄弱的炼气士,也可以完成大阵的刻画!但门槛越低的事情,想要将其完美完成的难度,就越高!” “所以阵纹大师的数量,远比大修行者数量稀少。” 谢玄衣意味深长道:“刻阵这种事情,考验耐心,也考验天分。” 有些大阵,细节复杂。 需要刻画几天几夜,不能合眼…… 还有更复杂的大阵,需要十几位阵师通力合作,修筑时间以年为计数单位! 这一点来看,刻阵对于修士的心智,以及神魂要求,远比修为要高得多! 这几日相处下来。 谢玄衣发现,邓白漪的符箓阵纹天赋,其实比修行天赋高出不少……这位玉珠镇大小姐一入定就是好几个时辰,风吹不闻雷打不动,这是极难得的品质,自己教授的两门符箓其实没有太多要领,只是讲究熟能生巧。 制符的过程,其实很枯燥。 但邓白漪似乎“乐在其中”。 这也是谢玄衣不愿让邓白漪跟随自己修行的一个原因……他虽然懂得一些符箓之术,阵纹之道,但屡屡入定都很难维持长久。 大部分剑修,都不适合布阵。 出剑,快,准,狠! 生死胜负都只在一瞬之间! 谢玄衣自幼便过目不忘,他背过许多阵图,记着无数绘符之纹,可却静不下性子修行此道。 上天是公平的。 他拾起了剑,那么自然要丢下一些东西。 “我……能行么?” 邓白漪有些紧张,她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 接触修行,到熔炼元气,也就数十天。 按谢真口中所说,接下来要传授的大阵,威力恐怖绝伦,乃是禁忌之术…… 这种东西,自己能够绘出来? “我觉得你可以。” “刻阵这种东西,和绘符很像……如果你喜欢绘符,那么你大概率也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阵师。” 谢玄衣笑了笑。 他伸出两根手指,缓缓落在邓白漪的眉尖。 后者瞳孔微微收缩。 嗡的一声。 指尖所掠过的虚空,生出一片涟漪。 谢玄衣将自己最珍贵的一部分记忆……毫无保留地传入邓白漪神海之中。 …… …… 【“玄衣,除了剑道资质……你的阵纹符箓之术,天赋也很不错。”】 【“师父,玄衣对旁门左道不感兴趣,只想一心修行剑道。”】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世间万法,无外高低。如今时候还早,你去把莲花峰的那些道藏,尽数背了。”】 【“师父……”】 点指触碰邓白漪额头的刹那。 谢玄衣有些恍惚。 过往的破碎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下意识喃喃:“师父……” “师父?” 邓白漪困惑的声音,将谢玄衣思绪拉回现实之中。 “没事。” 谢玄衣回过神来,看着面前明眸皓齿却满脸狐疑的女子。 邓白漪好奇问道:“你想家了,想宗门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轻声转移话题:“传给你的那部分记忆,都消化了么?” “有些高深……” 邓白漪小声嘀咕道:“不过我竟然看得懂。” 她伸出两根手指,缓缓凝聚元气于指尖,然后小心翼翼在空中作画,指尖元气溢散如墨,邓白漪屏息聚精会神,按照谢玄衣传来的那部分记忆,一笔一划认真在空中雕刻着复杂晦涩的轨迹…… 静默观看数十息后,谢玄衣知道,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 邓白漪的阵纹符箓资质,绝对称得上出众! 这座阵纹十分庞大,处处都是细节。 自己刻意将其分成了好几个部分……但邓白漪的动作并没有变慢,反而越来越快,这是沉浸于刻阵的表现。 邓白漪的心神逐渐平静如水,整个人的眼神也变得无比专注。 整个过程很长。 谢玄衣很有耐心,就这么静静看着邓白漪复刻这座大阵…… 持续了半个时辰。 大阵的雏形,才就此落下。 最开始落笔于虚空中的那部分元气早已经溢散,但并不重要,谢玄衣全程观看了邓白漪的每一笔每一画。 “我刻的阵……对么?” 一口气完成这么繁琐庞大的工程,邓白漪面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却无比亢奋,她紧张地望向对面白衣少年。 “只有两处小的错误。” 向来不喜欢夸人的谢玄衣,这一次实话实话:“对于初学者而言……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得到这个评价,邓白漪眼神亮起璀璨的光芒。 她咧嘴笑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谢真口中,听到如此真挚的夸赞。 “这叫什么来着……九什么火……” 邓白漪恼火地揉了揉眉心,她完整记下了这座大阵的刻画轨迹,但见鬼的是那个长长的阵法名字却记不清了。 谢玄衣笑了。 他看着溢散于空中的元气,轻轻开口:“这叫,九明凰火炼虚大阵。名字起得这么长,是有原因的。” “九明凰火炼虚大阵……”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这个阵,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么?” 跨境杀人,被大褚皇律严禁传授! 谢玄衣低眉一笑,轻声道:“你现在脑海中背下的阵纹轨迹,只是简略版,完整的大阵,规模大概是这百倍。” “百倍?” 邓白漪面色有些苍白。 “这座大阵的完整版威力,远超你的想象。” 谢玄衣淡淡道:“但即便只是缩略版,也足够用了……我们要做的,不过是杀一个小小洞天罢了。” 邓白漪愣住:“等等,杀洞天?你说的洞天不会指的是洞天境修行者吧?” “嗯……不然呢?” 听到这个回答。 邓白漪头皮隐隐感到发麻。 她至今还记得丰穗城那位驻官大人给自己带来的威压—— 洞天境! 岂不是比那位驻官还要更强! 谢玄衣继续说道:“如今你虽背下了阵纹轨迹,但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三天,你需要在这座山头布下完整阵纹,这里面需要用到一些特殊的材料,所有注意事项,我会一一教你……” 邓白漪隐隐猜到了:“你说的特殊材料,是姜凰的发丝么?” 她回头看着那个还在沉睡的小家伙。 “不错。除此之外,阵眼位置,还需要滴入她的精血。” 谢玄衣点点头,道:“你不用管为什么,只需要知道……姜凰体质特殊,有她相助,才能结阵。” 第39章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 接下来三日。 谢玄衣耐心教导邓白漪刻阵—— 不得不说,邓白漪的确是阵纹符箓之道的天才。 初次刻阵,便是难度极高的“九明凰火炼虚大阵”! 这座大阵,需要用到好几种不同符箓压阵。 想要完成最终的结阵。 需要进修的阵术,符术,不止一种,相当复杂……但邓白漪进境飞快,几乎是一点就通。 谢玄衣看在眼里,甚是欣慰。 邓白漪在符箓之道上的资质越高,越证明了自己先前的决定正确。 这块璞玉之才,不该跟随自己修行。 天底下符箓之术最为出众的地方,就是道门,天下斋。 三天时间,一晃即过。 黄昏日落时分。 浑身衣衫都被汗水打湿的邓白漪,几乎用尽了自己的最后一缕心力。 “终于完成了……” 她坐在山顶草坪之上,双手撑地,鬓发随风飘摇,轻声喃喃。 大阵落成了! 此刻这一座山头,方圆接近百丈,都被“九明凰火炼虚大阵”所囊括。 耗时三天三夜,她几乎没有合眼。 但此时此刻,邓白漪却感觉不到丝毫疲倦。就在刚刚她完成了最终的结阵仪式,姜凰很是配合地挤出一滴指尖血,伴随着这滴精血在阵纹中枢扩散,持握“凰火主阵符纸”的邓白漪,顿时感到自己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玄妙之境! 这里的每一寸土壤,仿佛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能感受到每一缕掠过的风。 也可以感受到每一根坠下的草。 只要一个念头,这座大阵便可以启动…… 她是这座世界不折不扣的主人! “这就是……结阵么?” 第一次刻阵,第一次结阵,第一次掌阵。 邓白漪沉浸在这高高在上的掌控感觉之中,如痴如醉,忽然之间,余光瞥见一道前所未有的惊艳身影。 谢玄衣站在小山山顶。 他换了一身衣。 不再是干净如雪的白衣。 玄衣,玄衣。 过往的二十余载,他大多数时候都身着黑衣。 以往的佩剑【沉疴】,也是一把漆黑之剑。 那时候大褚有许多人说,谢玄衣所在之处,便如长夜,便是因为他常常一身肃杀漆黑之色。 而每每出剑,便如破晓寒光。 或许是“死过一次”的缘故,谢玄衣的肤色比前世更加白皙,甚至在黑衣衬托之下显得有些惨白,但也因此形成了更加鲜明的反差。 窍穴点燃近半之后,谢玄衣的气血逐渐恢复到了正常水准。 如今的他,眼瞳之中蕴有风雷精芒,唇红齿白,若是不佩人皮面具,便让人挪不开目光。 至少邓白漪一时之间没有挪开目光。 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少年。 “修行界有一个至理名言。” 谢玄衣忽然开口:“拳头越大,道理越大……很多人把这句话错误地理解成,两个修士碰面,境界低的那一位,永远要低上一头。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这句话后面应该再加上半句,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邓白漪微微一怔。 “拳头大的人,不一定会活到最后。” 谢玄衣垂下眼睑,轻轻道:“有些时候,生死对决,不仅仅只靠拳头。飞剑,法器,毒药,阵纹,符箓,机关术……修行界是很残酷的,为了活下来,使用什么手段也不为过。这就是为什么南疆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邪修,他们肮脏龌龊,卑劣无耻,却活得比很多人都好。” 邓白漪眼神之中有些惘然。 “很多正义之士,自诩高尚,不屑于使用‘旁门左道’,或者是‘阴谋诡计’。” 谢玄衣自嘲一笑,道:“这样的人,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越是托大,越容易遭人算计,你千万记住,不要成为这样的蠢人,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以符箓阵纹之术对敌,没什么丢人的。” 邓白漪懵懵懂懂点头,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丢人,还是丢命? 活下来才是真理! 只不过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谢真要突然对自己说这些。 “待会我要出去一趟,如果顺利,便像太安城那样,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这种情况,便用不上这座大阵。” 谢玄衣停顿一下,道:“但如果不顺……我回来的时候,可能会有些狼狈。” 邓白漪顿时紧张起来。 她死死攥着掌心的主阵符箓。 “九明凰火炼虚大阵,虽然杀力绝伦,但也有缺点……此阵范围只限有限,若是被人事先察觉,不入此阵,就算杀力滔天,也无济于事。” 谢玄衣神情凝重,一字一句道:“所以我要你沉住气,务必等到猎物入钩,再起大阵!” 邓白漪咬紧牙关,问道:“这次的敌人,有这么强么?连你也没有把握?” 这些日子,她已经了解大概的修行境界了。 驭气之后,便是洞天—— 原来洞天境的修行者,便是谢真,也需要依靠阵纹才能对付么? 邓白漪这句话,让谢玄衣哑然一笑。 他摇了摇头,轻轻吐出三字:“……俱往矣。” 邓白漪从这三字之中,听出了些许的无奈。 更多的,反而是淡然。 “还记得刚刚跟你说的那些话么?很多年前,我就是那样的蠢货。” 谢玄衣轻声道:“懂那么些剑道,便觉得自己很了不起。靠一把飞剑,便不知天高地厚,觉得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现在我才知道,我当时错得有多离谱。” 他轻轻舒展一下筋骨。 不死泉浇筑之后的筋骨,迸发出噼里啪啦如炒豆子般的声音,金色元气在大窍之中点燃,黑夜之中如绽星火,无比璀璨。 下一刻。 伴随着谢玄衣一声幽幽长叹,在大窍中沸腾的那些金色元气陆续熄灭。 他整个人归隐于黑夜之中。 黑衣,黑袍,以及鲤潮城内买入的一把普通黑色佩剑。 谢玄衣取出那张人皮面具,将其缓缓按在面颊之上。 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顿时变得平凡。 “喂!” 一道紧张的声音,在小山上响起。 邓白漪死死捏着这张符箓,声音很小,几乎如蚊蝇般不可听闻:“谢真……我就在这等你……” “你,千万小心啊……” 谢玄衣摆了摆手,轻轻向前一步。 身形如落叶般下坠。 闭上眼。 风声呼啸。 师尊的教诲,再次出现在脑海之中。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 【“……世间万法,无外高低。”】 【“玄衣,剑修可悟之道,未必只有剑道。”】 第40章 甲乙丙丁,皆为棋子 沉磬山,子时,夜凉如水。 一身肃杀之黑的谢玄衣盘坐于大石之上,闭目养神,将长剑横放在膝前。 “珰”的一声。 很清脆的敲击之声在远方响起。 沉磬山满是紫竹,这敲击之声,便是锐器与紫竹所发出的交撞之声。 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 深夜竹林之中,弥漫着淡淡雾气,此时此刻的会面,正如三日前在妖器之中的神魂相见。 两人隔着十丈距离,彼此都只显现一个大概轮廓。 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真实面容。 十丈外的身影高挺如山,倒是与妖器神魂形象基本一致。 “东西带了么?” 只不过,此刻甲六的声音,却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若是闭上眼,便分不清说话者的方位究竟位于何处。 “自然带了。” 谢玄衣望向甲六,缓缓开口:“大人,尊者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这次任务不容有失……您三日前就到鲤潮城了,何不早点接头?” “如今青州八百里严禁,鲤潮城到处都是蝇瞳。入城之后,总要做些准备。” 甲六幽幽道:“……东西呢?” 谢玄衣笑了笑,反问道:“我的东西呢?” “你的东西……” 甲六顿了一刹,意识到谢玄衣说的是什么,他冷冷开口:“紫元丹,自然有。等我查验信物真伪,向尊者禀报,完成任务之后,便会给你。” “大人这么着急?” 谢玄衣再次笑道:“难道就不先验一验我的身份?” 甲六语气毫无波动:“先验信物再验人。” 说罢。 这具庞大身躯开始向前迈步,直奔谢玄衣而来,雾气中密密麻麻的紫竹被挤压倾斜,有些几乎弯曲砸地。 谢玄衣轻叹一声。 看到甲六这个反应,他就知道……妖国的布置,果然和自己预想中一样。 妖国在北郡青州地界设下的这张谍网,并不能算多么精妙的组织。 在这张大网中蛰浅的谍子,其实只听命于一位直系上属。 这种情况下。 无论甲乙丙丁,都只是棋子。 作为棋手,俯瞰棋局,便会发现这些棋子……最大的作用,就是燃尽自己,而后“死去”。 这就是妖族没给沈妍一个具体代号的缘故。 在妖族眼中。 沈妍就不是一个“活”人。 如果自己没有介入太安城事件……那么徐囿会兑现所谓的承诺么?谢玄衣认为大概率不会,灵罗山灭门之案一旦引起皇城司严查,徐囿便会把沈妍当做弃子,甚至可能会在皇城司介入此案之前,便做出明哲保身的举动。 因为沈妍已经完成了一枚棋子应尽的任务。 任务完成,死得其所。 这种情况下……不死,反而有些浪费,还会连累他人。 按照这个逻辑。 仔细想想便不难发现。 其实在这场运送白泽大圣指骨的绝密任务中,代号“乙三”的徐囿,本质上和沈妍没有区别。 他要做的就是越过青州防线,利用身份职位之便,将物件顺利送到“甲六”手上。 这起案件。 只有一人,会得到尊者的绝对信任。 那就是最终得到指骨,并且负责向上汇报的“甲六”。 那么,如果妖国希望这次任务绝对保密,甲六对乙三采取的最好措施。 就是杀人,并且灭口。 谢玄衣长叹一声:“所以身份根本就不重要……对吧?” 一道声音,让甲六身躯微微一滞。 谢玄衣脚尖轻轻点地,那把黑色佩剑被他踢飞出去,犹如一把疾射而出的利箭,破风而出,剑鞘位置重重撞在甲六胸膛位置。 “砰——” 甲六眼前恍惚,下一刻面前多出一道黑影。 谢玄衣已经贴身,他的速度甚至比先前踢飞出去的佩剑更快,一击膝撞直接砸在甲六下颌之上! 轰的一道闷响! 甲六如山的身躯高高飞起,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乙三。 情报中的乙三。 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重新将佩剑抓在掌中的谢玄衣几乎“骑乘”在这庞大巨人身上,他漠然俯视着这位等级比自己高出一级的妖国谍子,从神魂见面之时他便感到了奇怪,这么高大之人怎会被委任“运送指骨”的重要任务? 如今青州严禁,鲤潮城更是连只蚊子飞进来,都会被蝇瞳察觉! 如此魁梧,如此壮硕。 甲六进入鲤潮城的第一眼起,就会被人盯上! 别说执行任务,就是在蝇瞳监察下自保都困难! 谢玄衣视线掠过,这魁梧巨人浑身上下的肌肤,如玉雕石凿一般坚硬,丝毫没有血肉质感,此刻在他身上,爆发出一道道青色纹路! 尤其是刚刚被自己膝撞凿击的下颌位置,更是有噼里啪啦的雷火光弧迸发闪烁! “南离机关术?” 谢玄衣嗤笑一声:“我就知道……甲六另有其人。” 轰的一声! 魁梧巨人怒吼一声,双手骤然合十,如拍蚊蝇一般砸向谢玄衣。 两旁风声呼啸!杀意迸发! 谢玄衣瞬间消失,巨人势大力沉的一掌落空,这一合掌的威力极其恐怖,四周溅荡出滚滚气浪! 下一瞬凭空消失的谢玄衣便重新回到原先位置,他毫不留情将剑鞘刺下! 这一剑虽未出鞘,却也是杀意饱满! “轰!!” 剑鞘从巨人掌心缝隙刺入,插入前胸,贯穿后背,带着极其强劲的风雷之势,将魁梧巨人钉入地面! “嗷——” 受控于机关术的魁梧巨人竟是张口发出一声痛苦怒嚎。 “咦?” 谢玄衣挑了挑眉。 机关术是没落多年的“左道之术”,在大褚境内,大多数人都认为,只有天资不够的修行者,才会花费时间去研究这种无用之道…… 所以大机关师的数量,甚至比大阵纹师还要稀少。 只不过南离国则不太一样。 南离境内,机关术地位很高,备受推崇,好几任国师都修行机关之术,并且南离国内的大机关师,几乎全都得到了国主亲自敕封的“镇国”封号,这是南离国至高无上的荣誉。 谢玄衣本以为,眼前这“甲六”是机关术的造物,纯粹的死物。 但一剑刺出之后,他意识到了不对。 这甲六竟然发出了痛苦嚎叫? 机关假人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 仔细再看,甲六肌肤表面虽然生硬,但却隐约可以看见肌肤之下,有血液流动! 这是活人! 活人……被炼成了死物! 第41章 天傀宗 “活尸?” 听到魁梧巨人哀嚎的那一刻,谢玄衣反应过来。 无论是大褚还是南离境内的机关术,其实都只是正经道统,不过稍微偏门了一些。 偏门,但绝不邪门! 将活人炼制成机关的邪术,谢玄衣曾在十万大山的邪修手中看到过,这是一门被称之为“炼活尸”的术法,这门术法往往会挑选身强力壮的炼体者,经过一番血肉献祭之后,成为所谓的“活尸”。 这门术法有悖天道,有违人和,无论是大褚还是南离,都将其列为禁术。 但南疆十万大山之中的那些邪修……并不在乎道德,也不在乎律法。 只需要背弃底线,施展血炼,就可以将一具鲜活且强壮的年轻肉身,转化成为自己忠心耿耿的座下童子,赴汤蹈火的不二死士。 不少邪修,都炼化了专属自己的“活尸”! 谢玄衣双手攥拢剑鞘,将其当做一把长刀,死死钉穿甲六胸膛,他知道此刻和自己对弈的不过是具傀儡,真正主人另有其人,而且多半就躲在附近地界,以神识操纵傀儡活尸进行厮杀。 如今他已经掌握优势,这具活尸体魄很强,但可惜沉磬山地势险恶,范围狭小,几乎没有贴身肉搏的施展空间。 这一剑将其钉穿。 只要谢玄衣不松手…… 这活尸就是有天大力气,也翻不了身。 “敢情你不仅是妖国尊者信以为真的好大儿,还是南疆见不得光的阴小鬼。” 谢玄衣松开双手,一只脚踩在剑柄之上,缓缓站起身子。 大风吹起黑衣。 他环顾四周,一片寂静。 真正的甲六蛰浅于山野之中。 他总算知道甲六推迟计划的这三天在干什么了……这位南疆邪修的身份实在糟糕,恐怕踏入青州地界也是费了千辛万苦。 如果没猜错,今夜这场交易,甲六要做两件事。 一就是拿到指骨。 二就是杀了乙三。 “你不也一样?” 幽暗长夜回荡的风声之中,夹杂着几声讥笑。 “妖国那边给出的乙三情报,可和你截然不同……情报里的乙三擅使大枪,驭气境巅峰。你小子只有炼气境,应该是炼体者吧,揣着把破剑,想要冒充剑修?” 听闻此言,谢玄衣情不自禁笑了。 有意思。 确实有意思。 从对方的口气来看,这位深得尊者信任,被妖国委以重任的“甲六”,似乎也是假的? “既然是同道中人,何必动刀动剑。” 谢玄衣淡淡开口:“不如出来一见,化干戈为玉帛。” 在查明活尸身份之后,他便放出自己的神识,将沉磬山大半山头都笼罩在内。 虽然元气微弱,但他的神魂可依旧强大。 机关控弦之术,最惧怕别人挑出真身,这具傀儡的幕后之主,此刻一定就栖身在沉磬山中! 每一次传递声音,都会有神魂波动。 谢玄衣想稳住这位活尸主人,通过交谈,直接找出他的藏身之处! “放屁。” 山中再次响起冷笑:“谁和你是同道中人?白泽指骨只有一个,今夜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话音刚落。 谢玄衣轻声笑道:“是么,阁下是否太自信了一些?” 下一刻。 谢玄衣目光投向紫竹林深处极其偏僻的一道阴暗角落。 他再次踢剑,只不过这次飞出的不再只是剑鞘,而是藏在鞘身里的雪白飞剑! 嗡! 一缕金色元气附着在飞剑剑身之上,瞬间洞破百丈距离! “……?” 飞剑瞬间没入黑暗,紫竹林深处溅出一蓬鲜血,伴随着一道惘然之中夹杂痛苦的闷哼,一道极其娇小的身影从竹林阴影之中遁出。 谢玄衣轻轻抬手。 飞剑去而复回,重新掠入他的掌心。 整个过程不过三四呼吸,他全程都踩着那具身材魁梧的巨大傀儡。 谢玄衣眯起双眼,他倒是没想到,这位博得妖国信任的甲六,竟然只是一个女子……只不过这女子的姿色,与先前的妖国谍子沈妍完全无法相比。 甲六面容狰狞,脸上布满疤痕,浑身笼罩在黑袍之下。 此刻她只手捂住肩头。 鲜血潺潺而出,从指缝间流淌而下。 刚刚那一瞬,谢玄衣的飞剑太快,甲六根本没想过自己的位置会暴露……只不过她此刻并没有流露出多少痛苦之色。 中了一剑之后。 甲六那张布满疤痕的面孔,反而掠起一抹浑不在意的笑意。 “南疆擅长机关术的邪修有许多。” 谢玄衣望着眼前女子,缓缓开口:“这些见不得光的家伙们为了自保,选择抱团取暖,于是聚在一起之后,就有了与阴山臭名平齐的‘天傀宗’……若我猜得没错,你的‘活尸’炼制之术,就来自天傀宗吧?” “你懂得倒挺多。” 甲六冷冷笑了一声:“一口一个见不得光的东西,你自己呢,若是见得了光,何必遮遮掩掩?你先前不是想和我坦诚相见,现在见了,不如把面皮摘下来说话?” 天傀宗擅长扒皮抽骨,血炼活人! 谢玄衣熬制的“树脂面皮”,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儿戏,因为他们真的会扒下一整张人脸,来做“人皮面具”! 甲六是此中行家。 所以只需一眼,就能看出谢玄衣配了张虚假面皮。 谢玄衣洒然一笑,摇了摇头。 “选在沉磬山见面,足足有三天时间,你总不会只准备了一具活尸吧?” 他转了个剑花,将剑尖对准不远处女子。 “你猜?” 甲六脸上依旧是那副浑不在意的冷笑,停顿一下之后,缓缓问道:“你猜……我这位天傀宗弟子,是不是只会血炼机关之术?” 谢玄衣微微皱眉。 他注意到一个很诡异的事情。 甲六肩头,那先前被飞剑刺穿的血窟窿,此刻依旧在潺潺流血,如果自己没猜错,这女子有极大概率是一位洞天境! 以洞天境的元气修为,封锁伤口,快速止血,不是难事! 等等……血? 谢玄衣神情阴沉低头,原先那把去而复返的飞剑,雪白锃亮的剑身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猩红,这正是洞穿甲六肩头之时,所带回的鲜血。 “最喜欢‘吃掉’你们这些炼体者了。” 女子捂着肩头,低头呵呵痴笑。 下一刻她豁然抬首—— 在她眉心位置,有一缕猩红光芒迸发而出,凝聚宛如一枚竖瞳,千丝万缕的鲜血腥气交杂汇聚,组成了这枚竖瞳。 洞天境与驭气境有着云壤之别。 想要踏入此境…… 修行者便需要集中元气,在丹田位置,凝造属于自己的“洞天神府”! 一千个修行者,往往会凝聚出一千个不同的“洞天”。 这一境之后,洞天将成为修行者的力量源泉,由于修行功法不同,资质不同,诸多因素的差异……导致这一境的实力差距极其巨大,同样两位境界相似的洞天境修士,彼此对攻,很可能会形成一面碾压的情况! 三千大道,亿万种子。 每一座洞天,都称得上是一枚大道种子,只要洞天主人勤加修炼,认真开掘,都会发挥出与众不同的大道特质! 修行之路,始于足下。 终有一日,可以洞天。 这,便是“洞天”二字的由来。 此刻,粘附在飞剑剑身上的残余鲜血,与甲六眉心睁开的猩红竖瞳产生共鸣。 一股极其强烈,远超太安城夜袭的危机感,顿时涌上谢玄衣心头! “砰”的一声! 飞剑炸开! 紫竹林炸开一团巨大血雾! 第42章 猩红洞天(求追读!) 血雾炸开,紧接着便有一袭黑衣从血色雾气之中倒掠而出。 嗖! 谢玄衣神色并不好看。 踏入洞天境后,修行者的实力便会发生“质变”,因为每一位修行者的洞天,都有着对应大道的不同特质……若是自己没猜错,甲六眉心浮现的那枚血色竖瞳,便是她所凝聚的洞天! 这座洞天对应天傀宗的“血炼之道”! 飞剑刺穿甲六肩头之时,甲六趁机将鲜血留在剑身之上,等的就是谢玄衣将飞剑召回。 血炼之术,威力巨大,但代价也大! 这门术法,有些类似于江湖上背负盛名的“七伤拳”。施术者每次发动攻击,都需要消耗自身鲜血……修行此道的修士,尽数被大褚定为“邪修”!为了弥补鲜血匮乏,他们往往会吸噬人血,来喂养自己! 谢玄衣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甲六是个狠人。 但没想到……这疯女人如此果断! 血炼之术一出手,便是彻底笼罩方圆十丈,她连自己辛苦炼制的那具活尸也不在乎了! 谢玄衣成功逃离。 但那具魁梧活尸却是直接被炸成了无数碎片! 紫竹林挺拔摇曳的粗壮竹身,蒙上一层淡淡的猩红之色,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息。 “身法很好啊……” 甲六兴奋地嗅了嗅鼻子。 她虽然面色苍白,但神情却愈发亢奋。 先前被飞剑戳破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流淌鲜血……活尸傀儡被炸碎之后,空气中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 甲六缓缓抬起一条纤细手臂。 伴随着其抬手动作,无数猩红气息在空中飞掠汇聚,化为一枚枚血色火球。 一枚枚血红星辰,悬浮在紫竹林之上。 “去!” 一道疾喝。 甲六额头的血色竖瞳陡然睁大,数十枚悬挂竹林上空的猩红火球轰然落下—— 谢玄衣掉头就跑,没有丝毫犹豫,跑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这位天傀宗女子修为深厚,出手狠厉,最重要的是这座猩红洞天……实在有些诡异! 顷刻之间,紫竹林化为火海。 一枚枚大红火球,呼啸坠砸而下,犹如大褚皇城司研制的攻城炮弹一般,每一下都带着毁天灭地的声势。 灼灼燃烧的滚烫热风自后背袭来。 一路“狼狈”逃窜的谢玄衣,抽出时间略微回头瞥了一眼,不出所料看到甲六那张狰狞丑陋的面孔,泛着一丝讥讽冷笑之意。 这位洞天邪修大概以为胜负已定,此刻只把自己当做无处可逃的猎物,在玩最后的“猫捉耗子”。 “你大概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吧,知道出行佩张面皮,隐藏身份。” “但在我看来,十足的蠢货。” 甲六环抱手臂,就这么不紧不慢在后面跟着,她唇角翘起,饶有兴趣看着谢玄衣一路被火球轰击,狼狈逃窜,颇有种痛打落水狗的意思。 她微笑开口:“我原本还担心,你小子不敢来赴沉磬山之约。” 谢玄衣眯起双眼。 通过这段时间的斡旋,他已经可以确定…… 甲六修行的这座猩红洞天,正应和天傀宗的“血炼之道”。 遍地凹坑,滔天血火。 这里燃烧的每一缕火焰,都是以甲六自身精血作为催动,不过从甲六反应来看,她似乎还处于“血量充足”的状态之中? “差不多玩够了。” 甲六瞬间收敛笑意,冷冷道:“送你上路。” 她双手合十。 最后一枚血色火球不再是“堪堪擦过”,而是加快速度,直击谢玄衣头顶—— 剧烈破空之声响彻耳膜。 谢玄衣下意识拔剑,但先前在鲤潮城随意购买的那把佩剑,已被猩红洞天震得粉碎,即便动用元力引召,也无非就是召来一堆碎片……谢玄衣俯身奔跑,伸手攥住一根壮硕紫竹,掌心发力,这根足足有五丈长的紫竹转瞬之间便被压得弯曲贴至地面。 下一刻,不堪重负的破碎之声响起,紫竹就此一断为二! 谢玄衣不再逃跑,而是攥住这根细长紫竹,拧腰转身,犹如投掷长矛一般,将其射出! 转身那一刹。 谢玄衣整片视野都被坠临的血火布满! “轰!” 下一刻,巨大火球被紫竹贯穿射爆,这无与伦比的肉身爆发之力,直接将猩红洞天的“血炼之道”蛮力破解! 谢玄衣抬袖捂住面孔,紫竹长矛将火球射爆的同时抽身后退,漫天火雨纷纷扬扬落下。 他重新退至一个安全距离…… 那根被他竭尽全力投掷而出的紫竹,射爆火球之后去势不见,对准甲六所在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 甲六瞳孔收缩,合十之印被强行打破,被迫无奈伸出双手,来硬接这根势头凶狠的紫竹长矛,漫天血火向着她的双袖汇聚,犹如龙汲水般瞬间将黑袍染成血红之色,只一震掌,这根紫竹便被从头到尾震地粉碎! 蹬蹬蹬。 甲六后退三步,面色有些难看,犹疑不定地重新打量起谢玄衣。 炼体者的宗门,其实也就那么几个。 面前这家伙动起手来,也是招招狠厉,丝毫不比自己“仁慈”,这种杀人之术,显然与佛门无关! 她怎么觉得,对面也是一个修行邪道的“同道中人”? …… …… 沉磬山陷入短暂的静默。 刚刚一番对攻之后,谁都没有选择贸然进攻。 “现在的我,似乎还无法与洞天交手啊……” 谢玄衣在心底轻声喃喃。 如自己所料。 只点燃一半不到的窍穴,很难和洞天境硬掰手腕。 凝聚洞天之后,血炼之术的威力,远不是徐囿之流可以比拟的。 驭气巅峰和洞天境界,看似只有薄薄一层瓶颈阻拦。 但这其实算得上是一个天堑。 “洞天”本身的存在,便是大道的一种象征。 如果只是驭气境,甲六的“血炼之术”根本不可能施展如此之久……这座洞天给她提供了极其浑厚的气血储备,让她可以肆无忌惮挥霍浪费。 抛开境界差距不谈。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那就是“血炼之术”,实在有些太诡异,太恶毒了些。 谢玄衣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金色元气流淌于窍穴之中,覆盖这双手掌,但依稀可见有血色污浊气息,在肌肤表面流转。 空气中发出嗤嗤的灼烧之声。 虽然已经处处小心。 但甲六的“血炼之术”,依旧溅射到了自己身上。 修行这种术法的邪修,往往会做出一种疯狂的行为……那就是往自己血液里面渗毒。 是的,他们会自行服食不同蛊毒。 如此一来。 正常献祭泼洒的那些“鲜血”,便也带上了剧毒! 这也是正常修士不愿与邪修对敌的缘故,谁想和这种疯子对捉厮杀? 这种情况,沾上哪怕一滴血,都是极糟糕的事情。 “你比我想象中要厉害不少。” 沉默片刻之后。 甲六再次开口,她望向谢玄衣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先前那副极尽轻蔑的眼神。 “中了‘血炼之术’,竟然还能站着。” 甲六眯眼缓缓道:“是有宝器护身么,还是这身体魄当真霸道到了……能够硬抗蛊血的程度呢?” 都不是。 谢玄衣依旧沉默,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够站着。 是不死泉…… 准确来说,是尚未凝聚成“不死泉”的那些金色元气,原本盘踞在丹田内部,呈现游离形态,在自己中了蛊血之后,这些金色元气开始主动在身躯表面游走,蕴含奇毒的“蛊血”,刚刚侵入护肤,就被金色元气找到。 然后相互反应,彼此抵消。 这便是“嗤嗤”之声不断的缘由。 “不论是哪种,都是好事。” 甲六没有得到回应,并不恼怒。 “如果你有能够抵抗蛊血的宝器,今夜之后,这宝器便是我的……” “如果你是靠肉身硬抗,那便更好了,我正缺一个足够强悍的本命傀儡。” 她笑着伸出双手,重新做了一个诡异的结印姿势。 猩红洞天盘踞头顶,妖艳红光如瀑布垂落,若是抛开这张狰狞丑陋的可憎面庞,单看甲六整个人被红光照耀的朦胧梦幻气势……竟会让人萌生一种“得见慈悲菩萨”的错觉。 谢玄衣眯起双眼。 他看到,被猩红洞天光芒普照的甲六,背后缓缓延伸出第二对手臂。 这不是错觉。 甲六真的生出了第二双手,虽然纤细修长,却是鲜血淋漓! 第二双手,结佛门净瓶印,更显宝相端庄。 沐浴血光,将猩红洞天当做霞披的女子,柔声细语开口:“相逢是缘,今夜山高月圆,四下寂静,你我何不玩个尽兴?” 第43章 持握凰火者 甲六这最后一番话,用上了神魂魅惑之术。 南疆修行邪道的那几个大宗门,除了看家本领并不外传,其他小门小道的术法,往往都会互相倾囊…… 这副不人不鬼,半佛半妖的模样,甲六显然是学自与阴山、天傀宗齐名的合欢宗。 “恶心。” 谢玄衣神魂犹如磐石,根本不为所动,面对甲六的传音勾魂之术,只是冷哼一下,便直接将这靡靡之音震碎! 听到这干净利落的二字评价。 一直假装从容的甲六,顿时面色难看起来。 她也不再伪装,尖啸一声,四条手臂同时结印,原先寂静的沉磬山瞬间“热闹”起来,谢玄衣所站之处,有一枚猩红手掌破土而出。 “果然炼了不止一具活尸么?” 谢玄衣面无表情,抬脚重重踩下,直接将这枚手掌碾在地上,踩得稀碎! 鲜血迸溅,将黑衫灼出好几个缺口。 谢玄衣眯眼望着远方山岭,伴随着甲六的结印,这座本来幽静平和的山岭,顷刻之间成为一片哀嚎遍野的乱葬坟岗! 轰轰轰! 一枚枚手掌,一颗颗头颅,如春笋般破土而出! 陆陆续续有十余道身影挣扎着来到地面,这些都是甲六炼制的“活尸傀儡”,这种东西对于天傀宗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事,交接白泽指骨的计划之所以推迟三天,便是因为甲六需要筹备“活尸”…… 对她而言,这次任务的意义十分重大。 杀死乙三,拿走指骨,缺一不可。 所以她容不得自己有丝毫失误,务必要做好万全准备! 青州严禁之下,能够抵达鲤潮城,便已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 出于掩人耳目,不被蝇瞳发现的目的,甲六没有随身携带本命傀儡,而为了确保顺利拿到指骨……便有了精挑细选的沉磬山这么一座交接地点。 沉磬山很多年前。 是一座坟山。 天傀宗喜炼活尸,可若是实在没有“活人”……用死人代替,其实也是可以的。 这些从坟中爬出来的死傀,有且只有一个作用。 那就是让甲六的血炼之术,发挥到极致! 人海战术,对于天傀宗修士而言,无论何时都是好战术! 只要死傀数量够多,再强大的体魄,再坚固的宝器,也有被蛊血玷污冲碎的那一刻。 “……数量真多啊。” 谢玄衣站在“人山人海”正中央。 他低笑一声:“只可惜,你虽会炼尸,却不会刻阵,不然今日还真有希望留下我。” 听到这狂妄之语,甲六微微皱眉。 “对付你,这些已经足够了。” 她冷笑一声,道:“今日能够看到我的死傀,你也算是临终有幸!” 她抬起四条手臂,刚要继续施术。 “飒!” 一道破空之音,极其清脆响起。 谢玄衣一脚踏出,踢断一枚紫竹,破碎紫竹如飞剑一般疾射升起,但这一次并不是用作杀伐——这枚破碎紫竹犹如飞剑一般离地掠出,而踢碎紫竹的谢玄衣则是轻踩在临时制作的紫竹飞剑之上,连人带剑,化为一道拔地长虹。 “???” 下意识后退回防的甲六,怔了一下,紧接着眼睛瞪得滚圆。 那缕流光没有袭击她。 而是从她头顶掠过! 驭剑飞行! 剑修!这小子还真是个剑修?! 根据她对“乙三”的情报,这家伙武器明明是大枪,极其擅长近身厮杀,体魄应该十分强悍……为了确保能够没有意外的杀死乙三,甲六刻意花费三天布下这场杀局,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如此讽刺的事情。 妖国给出的“乙三”情报完全是假的! 这小子不仅能打,而且诡计多端,还藏了一手驭剑飞行! “休想跑!” 甲六竖瞳睁大,连忙施展血炼之术,整个人化为一道血光,拔地而起,紧追过去。 从沉磬山乱坟岗中爬出来的那些死傀,来不及调整,连忙跟着主人一同奔行追赶……只不过它们生前大多有所残缺,只是作为血炼炮灰而存在,此刻即便拼命奔跑,也还是被两道身影拉在身后。 “给我留下!” 甲六怒吼一声,眼看距离有逐渐拉远的迹象,连忙催动血炼之术。 只见她眉心睁开的那枚竖瞳,激射出一道猩红光芒! 谢玄衣踩着紫竹飞剑,听到身后传来的破风异响,微微皱眉。 他轻吸一口气,假装反应稍慢,回头那一刹,正好被血炼之芒洞穿肩头。 “嘶啦!” 天傀宗的攻法属实狠厉。 仅仅一下,谢玄衣便感到自己肩头仿佛被击碎一般……当下闷哼一声,面色骤然变得苍白。 这一次不是伪装,而是这天傀宗疯女人的杀招,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狠厉。 猩红洞天的蛊血,直接在肩头位置爆发! 借着这个契机,谢玄衣强忍剧痛,回头瞥了一眼。 甲六已经杀红了眼,带着一众死傀,正在拼命追赶自己! 很好…… 上钩了。 一切都是值得的。 飞剑摇晃一下,紧接着恢复平衡。 谢玄衣咬破舌尖,收拢心神,稳住剑身,调转方向,直奔九明凰火炼虚大阵的方向而去! …… …… “顺利么?” “不顺么?” 小荒山山顶,邓白漪攥着流光溢彩的主阵符箓,抱膝而坐,不断呢喃。 她的目光一刻不离沉磬山方向。 如果有可能,她倒是情愿今夜自己一个人念叨着渡过……就像是上次太安城别离那样,再见面时,谢真风轻云淡地告诉自己一切顺利,大阵无需动用,麻烦已经结束。 但天不遂人愿。 邓白漪感觉自己心底越来越不安,很快她便站了起来,沉磬山方向有一群乌鸦在夜幕中飞起,伴随着鸦群尖叫之声的回荡,她心中的不安也抵达了最高点。 一道熟悉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 浑身鲜血,面色苍白的谢玄衣踩着破碎紫竹,正以极快速度,向自己所在方向掠来—— 邓白漪下意识捏紧符箓。 “别急着起阵!” 谢玄衣的传音之声入耳,“等所有人都入阵!” 邓白漪怔了一刹。 “所有人?” 所有人是什么鬼?不止一个人? 下一刻她就明白了谢玄衣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缕杀气腾腾的血色红光紧跟在谢玄衣飞剑之后,再之后便是密密麻麻在地面奔行的死傀!一时之间,沉磬山地动山摇!连带着小荒山的山顶也开始震颤起来! 邓白漪面色倏忽苍白。 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谢玄衣驾驭飞剑,在空中兜旋一圈,刻意等到那些死傀追上了一些,才连人带剑撞入九明凰火炼虚大阵之中。 果然,血色红光紧随其后! 甲六没有丝毫怀疑,直接率着死傀,就这么气势浩荡杀了过来! 今夜她必须杀掉乙三! 邓白漪屏住呼吸。 “起阵,就是现在!” 谢玄衣嘶哑的声音,在她耳旁如风雷一般炸开,邓白漪瞬间做出反应。 她长吐浊气,开启大阵。 “嗡——” 这一刹。 荒山之上的时空仿佛凝固,那些死傀毫无知觉地继续前冲,而杀红眼的甲六意识到了不对,她看到自己身前虚空之中,竖起了一缕缕精妙鲜红的滚烫道纹。 飞扬的荒草在这一刻忽然被点燃。 紧接着便是整座山。 一整座山。 瞬间被千万缕“炽光”照亮,在虚无之中立起的道纹熊熊燃烧,化为一缕缕滚烫炙热的凰火! 轰隆隆隆—— 邓白漪衣衫飘摇被大风吹起,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整个人变了一副模样,犹如天上神仙降世,主宰此片人间。 她握住主阵之符。 也握住了近万朵飘摇在虚空之中的鲜红凰火! 第44章 赴死之前,送你一程 “阵法!?” 甲六嘶吼一声,她睚眦欲裂,望向踩着紫竹飞剑悬立回首的谢玄衣。 “卑鄙!竟然暗算我!” 谢玄衣捂着被血炼之术击穿的肩头,只是冷漠注视着踏入大阵的天傀宗女子,以及那些蕴含邪道精血的死傀。 “动手!” 谢玄衣传音。 持握主阵之符的邓白漪,化为这座天地的主宰,数千缕凰火在虚空之中显形,凝聚! 在山顶酣睡的姜凰,此刻嗅了嗅鼻子,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她浑浑噩噩地睁开双眼,坐起身子,怔怔看着漫山遍野的炽火。 荒山之上。 飘着数之不清的凰火,犹如一朵朵莲花。 邓白漪单手持符,立于胸前,另外一手,并拢两根手指,做剑气挥砍状。 轻轻一抹。 整座天地仿佛都要被斩为两半—— 无数凰火衔接成一道长线,就这么朴实无华的掠过,所过之处,草叶焚灭,树木被连根拔起,甲六怒吼着抬起四臂,硬生生扛着大阵威压,向前按去。 那数十具没有意识,只知道听从主人命令的死傀,犹如扑火飞蛾一般,涌向那抹血红长线。 “嘶啦!” 下一刻。 死傀身躯犹如纸张一般被切得支离破碎。 铺天盖地的撕纸之声如潮水一般淹没山顶。 最终尘埃落定。 山顶重归寂静。 风吹枯草,沙沙作响。 甲六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缓缓低头。 她眼神之中满是惘然。 更多的其实是恐惧。 四条手臂都结印抵抗,但可惜这座印记只抵抗了一瞬,或许连一瞬都不到。 她的身躯已经被切成两半,切口光滑,此刻散发着淡淡的焦糊气息。 天傀宗最擅长的“血炼之术”,在凰火的压制之下,根本没有丝毫施展余地……甲六所准备的每一滴蛊血,都被象征世间纯阳的凰火焚成虚无,在祭出那一刻,便迎来了瞬间的破灭。 她以一种无法理解,不敢置信的目光,抬首望着眼前那缓缓坠地,如神明般耀眼的惊艳女子。 无数凰火围绕邓白漪旋转,将她一身雪白衣衫染成淡淡红色……主掌这座大阵,哪怕只有一瞬,也耗去了邓白漪的绝大部分心力,此刻她的面色几乎和谢玄衣一样苍白,但瞳孔深处萦绕的凰火神辉却还未散去。 四目相对。 “你……该死。” 邓白漪居高临下注视着这张丑陋肮脏的阴暗面孔,她神情冰冷,眼中迸发出杀意。 死死攥握阵符的那只手,再度发力。 虚空之中再度有一缕缕凰火气息汇聚—— 邓白漪抬起那枚已经开始颤抖的手臂,准备再度点出一指,彻底终结这伤到谢真的女子性命。 “……等等。” 谢玄衣伸出手掌,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邓白漪怔了一刹。 谢玄衣的声音,压住了她的杀意。 掌心传来的温度,也召回了她的理性。 邓白漪很是听话地坠落手臂,轻轻吐出那口压在胸膛的杀意与郁气。 于是那数百缕游离在虚空中的凰火,就此散去,大阵迸发出的炽目之辉也消弭于长夜之中。 “不必浪费力气,她已经是死人了。” 谢玄衣半边肩头鲜血潺潺,面色苍白如纸。 硬扛血炼之术,引甲六入局…… 这是今夜唯一杀死这位洞天境的办法。 天傀宗的炼尸之术很强,沉磬山埋伏的那些死傀全面苏醒之后,这场对决便已经不公平了。 甲六是抱着必杀之心,来和自己见面的。 唯一的破局之法。 就是在极短时间,爆发出极大的杀伤力,将甲六连同这些死傀尽数抹去。 这种事情。 如今的谢玄衣还做不到…… 不过,九明凰火炼虚大阵能够做到。 甲六的身躯已经被彻底斩断,只不过凰火切斩速度太快,所以她目前还残留一口气……如果让邓白漪再递出第二击,即便只是气势残尽的一击,甲六也扛不住。 这还要倒欠一条命。 甲六必须死,但不能是现在死。 “她还有用。” 谢玄衣轻轻拍了拍邓白漪肩头,示意她可以好好休息了。 一个优秀阵师所要做的事情,不仅仅是刻阵,还有掌阵。 毕竟这座山头的每一缕阵纹,都是邓白漪亲自刻录,她清楚这座大阵的每一处妙用,也清楚这座大阵的极限……真正顶级的大阵纹师,都是亲自掌阵,主掌杀伐。同样一座阵纹,亲刻者主掌所能发挥的杀力,就是比其他人要强! 第一次主掌大阵,能够与阵纹如此契合…… 邓白漪的阵道天赋,比她的修行天赋要高出不少。 谢玄衣来到甲六身前。 他笑了笑,低声叹道:“我说过,可惜你只会炼尸,不会刻阵,不然今夜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如果甲六还懂得布置大阵,封锁驭剑逃离的空间。 那么今夜的沉磬山之局……谢玄衣或许就是九死而无一生。 不过,这世上什么都有。 唯独没有如果。 “我……输了……” 甲六声音沙哑,缓缓开口。 她眉心之处睁开的那枚竖瞳,缓缓合拢,这具糜烂身躯正在接受凰火的“净化”,那融合了数十种毒素的恶毒蛊血,被凰火点燃之后便不会熄灭……表面上看起来她还是“完整”的,但要不了多久,整个人便会如瓷器一般碎裂。 她的肺腑,很快就会化为灰烬。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阵法?这又是什么火?” 她的目光越过谢玄衣。 落在了山顶飘荡的那些游离火星之上,漫山遍野的凰火已经熄去,此刻还有淡淡光点四处飘掠,犹如小花一般,带着萧瑟寂灭的意味。 火花燃尽,便不再让人感到温暖。 剩下的便是无尽的,终结的冰冷。 “这是九明凰火炼虚大阵。” 谢玄衣以只有两人能够听闻的声音,缓缓传音道:“这些火,就是凰火。” “……” 甲六眼神更加茫然。 她没听过这座阵,但是听说过凰火。 凰火…… 是自己理解的那种凰火吗?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种火,你死得不冤。” 谢玄衣一眼就看破了甲六的心思,淡淡传音。 他站在甲六对面,默默等待。 他在等甲六临终之前,意识涣散的那一刻。 眼前之人毕竟是一位洞天境,想要发动搜魂,获取足够多的记忆,就需要等到最稳妥的时刻…… “咳咳……” 一阵剧烈咳嗽之后。 甲六抬起头,那枚猩红妖艳的竖瞳已经彻底关闭,这说明她身体里的元气已经尽数消弭,无法支撑洞天开启,所谓的血炼之术此刻也沦为笑话。 因为她的身躯已经被凰火掏空。 连一滴血都不剩了。 怎么发动血炼? 只不过此刻的甲六,眼中还带着戏谑。她看着谢玄衣被自己洞穿的肩头,轻轻笑道:“虽然我要死了,但你也好不到哪去。” “……中了蛊血,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谢玄衣也不言语,只是默默等着。 短暂的静默之后,甲六回过神来,她隐约猜到了眼前之人究竟在等什么。 她低声笑了笑。 血炼之术……也不是彻底无法发动,她还有一点点血。 就在这颗残破的头颅之中。 “嗡嗡嗡!” 那枚刚刚弥合的竖瞳再次睁开,甲六闭着双眼,鲜血从眼眶中溢出,瞬间面颊两侧流淌而下。 这一次她只是以竖瞳注视着谢玄衣—— “赴死之前,我送你一程。” 谢玄衣早就猜到了甲六的想法。 他伸出手掌,按在这枚竖瞳之上,浑厚无比的神魂瞬间撞入这位油尽灯枯的洞天境心海之中。 搜魂!发动! …… …… (ps:兄弟萌说个无语的事情,最近有人冒充我相亲,而且冒充我的好像不止一个人。在这说明一下,我不卖课不水群基本不添加任何好友也不相亲!大家千万别被骗了!) 第45章 叛国者 “啊——” 一道极其痛苦的哀嚎之声,在小荒山上空响起。 紧接着一缕面容狰狞的人形魂灵,在谢玄衣掌心凝聚而出! 搜魂成功! 谢玄衣靠着强悍的神魂力量,硬生生挤入了这位将死之人的紫府心湖之中。 与徐囿心湖不同。 或许是修行邪道之故,甲六心湖一片浑浊,翻涌滔天黑浪。 不过这片心湖实在有些太“肮脏”了…… 湖面被黑浪切割,四分五裂,处处可见翻涌妖气。 心湖平静是修行者神魂安宁的象征,这片心湖注定甲六平时就饱受神魂折磨,许多邪修都难免此劫。 谢玄衣快步行走在心湖之上。 他知道,甲六活不了多久…… 他需要在此人生机彻底断绝之前,完成搜魂。甲六此生的记忆在心湖上空飘摇,如她所凝聚的那座血色洞天一样,这些记忆碎片,凝化为一枚枚猩红竖瞳,让整片紫府心湖看起来一片昏暗妖异。 若是她还能撑得住,谢玄衣不介意花费一些时间,看看这位天傀宗弟子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 但现在,时间不多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白泽指骨任务更深处的“信息”。 谢玄衣想知道,负责主掌指骨任务的那位黑衣尊者……到底是何方神圣。 早些年。 他也与妖国不少尊者打过交道。 这十年大褚王朝境内剧变,想必妖国那边也已“物是人非”,但万一对方是“老熟人”呢? 修士的境界越高,神魂越强大。 心湖便也越宽阔。 越重要的记忆,往往会被封锁在越深处。 当初搜魂徐囿之时,便是这样,甲六的心湖几乎是徐囿三四倍,越到后面越是红雾弥漫,甚至有红光闪烁,化为血色雷霆,将心湖表面封锁。 “就是这了。” 谢玄衣眯起双眼,停下脚步。 熟悉的妖国气息,在甲六心湖上空盘踞,形成一座坚硬魂罩,笼罩而下! 那位尊者对甲六施加了比徐囿更加强硬的神魂封锁! 只是对谢玄衣而言,这种层次的神魂封锁,并不算什么。 修为尽失,但神魂根基仍在。 即便是那位黑衣尊者面对面亲自施展神魂攻击,他也不惧。 “嗤嗤……” 谢玄衣魂灵眉心之处,亮起一抹清亮剑光,他缓缓踏入魂罩之中,无数妖气撞入他的周身,顷刻之间便被清亮剑气荡碎。 浑浊心湖之上,一道熟悉身影缓缓凝聚。 黑袍黑发,仅仅只露出半张面孔侧首回眸。 “果然是熟人。” 谢玄衣轻轻开口:“龙木尊者,好久不见呐。” 许多年前,他和妖国几位尊者都交手过。 那时候的龙木,在诸多妖尊之中,乃是最为年轻最为“稚嫩”的那一位,刚刚晋升,论资排辈都靠在后面。 这其实是一件幸运之事。 因为和谢玄衣交手的那几位尊者,都被斩杀了! 可以说……龙木因此逃过一劫。 哗啦啦! 浑浊心湖,泛起滔天黑浪! 这里是甲六的回忆,龙木尊者的黑影也只是幻象,谢玄衣再怎么开口,它也不可能听见。 “甲六。” 心湖中的龙木轻声开口:“乙三已经抵达鲤潮城了……但我觉得他的身份有些不对。” 跪在浑浊心湖上的甲六,垂首听命:“尊者大人的意思是?” “给你三天,杀了他。” 龙木尊者停顿一下:“这件事情……要做得干净利落。” 甲六身躯微微僵硬了一下。 “是。” 她没有犹豫地应下,而后缓缓问道:“大人,您是怎么看出‘乙三’身份有异的?” 龙木尊者微微回头,面无表情看着甲六。 甲六连忙再次垂首,不敢与之对视。 浑浊心湖之上涌起浪潮。 两人一立一跪,随浪潮起伏,时间好似静止凝固一般。 或许是巧合……龙木尊者向身后抛去的目光越过了甲六,就这么随着浪潮起伏,落在了远方,此刻踏入这片记忆之中的谢玄衣身上。 “呵。” 谢玄衣环抱双臂,面带讥讽看着这一幕。两人遥隔千万里的距离,彼此“对视”。 怪不得上次妖器见面,这位黑衣尊者对自己态度如此友好…… 从一开始,它就没打算放过自己。 这就是妖国的行事作风么? 棋子用一枚,弃一枚。 “直觉。” 片刻之后,龙木尊者收回目光,轻声喃喃,吐出二字。 他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 对于这种境界的存在。 玄而又玄的直觉,反而是大多数时刻都值得信赖的东西—— 龙木尊者背负双手,重新恢复了冷厉语气:“如今吞日大尊还在沉眠,北郡青州的这张‘蛛网’,不知有多少人已经叛变……乙级暗子已经不能值得信任了。除掉乙三之后,我会给你一整年的‘赦免’,让你免于神魂受苦。” 听到这,谢玄衣算是明白了。 如自己先前猜测的那样,北郡青州的这张“谍网”,只受一人掌控。 吞日大尊。 只不过吞日大尊似乎出了一些问题……这谍网的掌控权,才落入龙木尊者手上。 这次的白泽指骨任务,层层递进,最终落入甲六手上。 妖国谍网所谓的“奖励制”,从来都是骗人的。 龙木尊者之所以不在乎背叛,是因为真正能够信任的那些核心谍子,都被打上了神魂烙印。 这便是甲六心湖如此浑浊的缘故。 先前谢玄衣就觉察到了,甲六的心湖极其肮脏……看来妖国赠出的“神魂妖器”,便是掌控麾下暗子命脉所用。 加入妖国,便没有反悔余地! 不卖命,就得死! 甲六咬了咬牙,恭敬应了一声,而后艰难开口:“大人,鲤潮城周围实在戒备森严,即便卑下拿到指骨,想要靠近‘秘境’,恐怕也绝非易事。” “秘境么?” 龙木尊者声音浑厚,呵呵低笑一声。 “拿到指骨之后,时候也差不多了。你去见一个人。” 他背负双手,不见有任何动作。 天顶阴云盖压。 整片心湖以极快速度变得黯淡,阴沉—— 谢玄衣神情凝重起来。 铛铛铛! 一层层妖气撞击在他神魂体表,与谢玄衣自身心湖中的澄澈剑气对撞,迸发出连绵不绝的清脆破碎之声! 这片心湖上的神魂压力陡然增大,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记忆十分重要,龙木尊者施加了第二层神魂封锁。 谢玄衣屏住呼吸。 前几日他才去过鲤潮江,那里的确戒备森严,秘境四周怕是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想要以白泽指骨,提前鉴定秘境真伪。 必须得有一位权限够大的“引路人”! 龙木尊者要对甲六揭晓的那位神秘存在—— 很显然。 就是那位暗地出卖青州,偷偷与妖国勾结的“大人物”! 第46章 蛊血 “轰隆隆!” 甲六的心湖上空响起雷鸣般的巨响。 她的生命已经抵达尽头。 紫府天顶,浮现出一片巨大漩涡。 谢玄衣知道……现实世界中的甲六,恐怕只剩半口气了。 他深吸一口气,等待龙木尊者吐出那位叛国大人物的名讳,给出这极其关键的讯息。 …… …… 邓白漪抱着姜凰,来到谢真身旁。 她动作极其轻柔,不敢发出丁点声音,生怕惊扰了谢真…… 此刻谢玄衣手掌按在甲六头顶。 那缕凝聚成人形的瘦小魂灵,已经消散到只剩极其浅薄的一丝一缕。 “呼。” 一道轻轻吐气之声响起。 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他面前的甲六正好迎来寂灭。 千钧一发之际……甲六心湖即将崩塌,龙木尊者正好说出那位“青州叛国大人物”的名讳。 原定计划中,甲六拿到白泽指骨,需要有人代为牵引。 鲤潮城秘境四周重兵把守,等闲不得踏入。 那位大人物,正好可以安排。 谢玄衣缓缓平复心湖,眼神有些复杂。 龙木尊者吐出的那个名字……很熟悉。 这位叛国者,乃是自己当年的熟人。 无数思绪掠过,谢玄衣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许久之后才缓过神来。 当务之急是处理甲六尸体。 老规矩。 那残留的一缕魂魄可以留着。 其他的东西,遗物,尽数可以焚灭。 谢玄衣招了招手,小荒山山顶弥留的那些凰火残烬,以极快速度,掠至掌心。 正当他准备出手之时。 邓白漪小心翼翼开口问道:“你刚刚是……在搜魂么?” 邓白漪的话语,让谢玄衣动作停滞一刹。 关于修行界的那些事情。 这一路上,谢玄衣并没有什么保留。 搜魂是极其邪恶的术法,基本上只有邪修会去使用,这件事情他也跟邓白漪说明了。 “……不错。” 谢玄衣沉默数秒,而后干净利落地承认了。 “啪——” 他抬手从一堆灰烬之中吸出一枚扳指,一颗丹药。 这扳指,正是甲六与龙木尊者联系的神魂妖器,与徐囿的那枚相差无几,颜色稍微深一些。 至于丹药……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谢玄衣本以为,龙木尊者识破乙三身份,所有的一切都是空口许诺。 他倒是没想到,所谓的“紫元丹”,甲六身上倒是真有一颗! 甲六身上并没有其他值钱物事了。 做完这一切。 谢玄衣叩指弹出汇聚在掌心的凰火残焰。 轰的一声,凰火将甲六一分为二的身躯彻底点燃,此刻山顶发出噼里啪啦如同烤柴的干枯之声! 这躯壳之中的血水,早已被九明凰火大阵焚干,甲六能够奇迹般活到如今……全靠那座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诡异洞天。 如今洞天破碎。 甲六神魂与肉身尽数被摧毁。 在观看龙木尊者与甲六的对话之后……谢玄衣不敢轻易与妖国那边进行神魂会面了。龙木尊者的心卜之术很强,能够遥隔千里感应出“乙三”的不对,那么想必对甲六也有戒备之心。 甲级暗子都是需要承受妖国神魂酷刑的。 神魂印记,精神暗号,谢玄衣是一样都没有,在情报未知的情况下冒充“甲六”进行会面,很大概率会引起龙木尊者的直接警惕。 不过。 这枚妖器,依旧是与妖国联系的重要物件,必须好好保管! “怎么?” 谢玄衣回过头来,看到了邓白漪望向自己的复杂眼神……他大概能猜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先前对邓白漪说过。 搜魂,是邪修所为。 今夜小荒山一战,实在没时间遮遮掩掩,甲六命悬一线,谢玄衣可不想为了所谓的偶像包袱,失去“搜魂”机会。 “所以……你是邪修吗?” 邓白漪再次小心翼翼开口。 她一直猜不透这谢真的出身,宗门,以及具体身份。 最开始在玉珠镇,那无比惊艳的桃木破邪一剑,让她以为谢玄衣出自大穗剑宫。 后来东行,丰穗城入关,谢玄衣又对驻官说他出自道门。 邓白漪知道,谢真说的,可能都不是真的。 而她从最开始跟谢玄衣走的时候,心底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一个做事不循规矩,只凭自己喜好。 一个绝不心慈手软,说打杀,就打杀,出手干净利落到极点的家伙。 怎么看,怎么像是魔道中人。 “我说我不是,你信么?” 谢玄衣看着邓白漪的面容,无奈开口。 今夜这一战,实在有些解释不清……他事前也没想到,所谓的妖国内奸竟然是一位魔道修士。此刻小荒山山顶,漫山遍野都是死傀支离破碎的躯壳,以及被凰火焚干的枯骸。 “我信。” 邓白漪抿了抿嘴唇,道:“但如果你是,也没关系。” “……” 谢玄衣陷入良久的沉默。 “要不你就把我留在身边,我看我还蛮有杀人放火的天赋。” 邓白漪咧嘴笑了笑,面色苍白,神色很是难看……她刚刚才吐了一场,掌符之时看起来神采熠熠,大放神威,但这毕竟是初出茅庐的第一场生死厮杀。 凰火大阵一瞬间便绞杀了近百位敌手。 退出掌符状态之后,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钻入鼻腔,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呕了出来,刚刚才擦干净鼻涕眼泪。 看着邓白漪艰难挺直腰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谢玄衣嗤笑一声。 “虽然我不是邪修,但我杀的人,未必比邪修少。” 谢玄衣淡淡道:“别装了,你不适合干杀人放火这种事情……今夜之后,还是乖乖刻阵,鲤潮城事了,我会送你去道门。” 邓白漪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 “咳咳——” 谢玄衣忽然伸手捂住嘴唇,一阵剧烈咳嗽,浓稠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滴落在地。 邓白漪连忙上前,却被一只手挡住。 “别,别过来!” 谢玄衣弯腰躬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视线有些模糊。 这是甲六“蛊血”开始扩散的象征。 血炼之术,乃是诡异恶毒到极致的一种术法。 若不是九明凰火阵可以焚烧邪祟,单单是这些死傀身上蕴含的蛊血,便可以让一整个村庄的无辜百姓尽数死绝。 作为蛊血宿主,甲六身上的精血,毒性更强! 谢玄衣感到自己肺腑此刻都要灼烧起来,他看着自己肩头被洞穿的那枚血洞,前所未有的冰凉涌上心湖。 为了引甲六入局。 他硬生生扛了一击……此刻蛊血终于是扩散了。 伴随着血液流淌,谢玄衣感到自己骨髓里泛起一股寒意,这股寒意直抵心湖,让人如坠深渊。 但同时四肢百骸,却又承受着千度烈焰般的灼烧! “不死泉……” 谢玄衣额头青筋鼓起,他盘膝坐在地上,靠着极其强大的毅力,用力捏碎紫元丹。 比青元丹品质要高上十倍,数量也要多十倍的元气,瞬间在小山山顶上扩散! 丹田位置,一抹金灿辉光亮起。 这滚滚元气,向着丹田疯狂涌去! 第47章 完美炼气(求追读~) 轰的一声。 紫元丹捏碎之后,滚滚气浪向四面八方溢出。 邓白漪后退踉跄一步。 她反应速度极快,第一时间布下清净符,谢真教过自己,这符箓不仅仅可以用来隔绝声音,也可以隔绝元气和神魂感应。 如今谢真的情况很糟糕。 邓白漪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但她至少可以把这里用符箓保护起来。 “嗖嗖嗖!” 一张张清净符被邓白漪甩出。 这些都是东行路上,她潜心闭关之时所画,平日里总是揣在兜里当个宝贝,此刻就当是不值钱白纸一样往外面洒。 清净符漫天翻飞,在空中悬凝,镇住八方。 小荒山上溢出的元气,重新隐没于夜幕之下。 …… …… 谢玄衣此刻的身体状态极其“复杂”。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矛盾的痛苦。 骨髓冰冷,血液滚烫,这极致的寒冷与灼烧反复交加……换做其他一个修士,恐怕肉身尚未腐烂,神魂便已经崩溃。 南疆蛊血,乃是世间剧毒。 但谢玄衣硬是一声不吭,全盘接下。 他身躯在颤抖,神魂却稳如泰山。 蛊血扩散虽痛至肺腑,但他经历过更痛苦的。 他以强悍意志力压住蛊血的钻心之痛,紧接着便迎来了紫元丹的磅礴元气! 这枚紫元丹的药力,几乎是先前青元丹的十倍! 谢玄衣咬紧牙关,将元气聚集至小臂位置…… 伴随着一道气血沸腾的轰鸣。 轰! 那堵塞已久的第四十四处大窍,就此点燃! 滚滚元气如大江大河,滋润着谢玄衣这具新躯的干涸经脉。 从痛苦中缓过神来的谢玄衣,已经不满足于只冲击一处窍穴……紫元丹捏碎之后,元气在向自己身躯内灌注,但也在向外界溢散! 他以神魂之力,操纵元气,从四面八方涌入躯内。 全面压制已经扩散的蛊血! 原本被蛊血侵蚀的身躯,顿时升起滚滚白烟! 轰!轰!轰! 一道道轰鸣接二连三响起,谢玄衣面色由苍白逐渐转变到红润,仅仅不到百息,他便点燃了三十多处大窍,紫元丹元气尚未消耗过半……而那原本扩散到四肢末端的蛊血,更是被硬生生压缩到了丹田位置。 “一口气……筑基。” 谢玄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开始冲击筑基! 这枚紫元丹,来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谢玄衣将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丹田位置。 炼气期的修行,他已经经历过一遍……但如今这一次的“重修”,却变得异常艰难。 当年自己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就可点燃的窍穴,如今被扩宽了十倍,甚至更多—— 紫元丹的元气被凝聚,直到变为金色,才能将其点燃! 但同样的。 这些窍穴陆续点燃之后,抵达一百之数后,谢玄衣感到自己身躯出现了变化。 他变得更加轻盈,简直如一根羽毛般,可以凭风而起! 所谓的炼气,便是凡俗借由天地元气,改变自身体质的一种逆命之举。 炼气期当然也有强弱。 抛开一切外物,以自身实力厮杀……那些生来根骨壮硕的幸运儿,大概率可以碾压生来多病的羸弱者。 这就是“天赋”。 谢玄衣不是没有经历过传说中的“洗经伐髓”,当年道门大真人亲自为他醍醐灌顶,洗涤筋骨,谢玄衣都没有如今这般感觉。 这简直是“脱胎换骨”! 盘坐山顶,谢玄衣睁开双眼,他眼眸之中已有风雷汇聚。 此刻他下意识挥出一拳。 轰的一道破风之声响起。 一丈左右,一块合抱巨石,就此炸开一道蛛网! 这一拳并没有蕴含剑意,只是凭借自身挥出的拳风……就造成了这般景象。 谢玄衣眼神亮起精芒:“这一拳威力,至少是同境炼气士的五倍。这几乎可以与炼体者中的天才进行比较了。” 引用天地元气浇灌身体……这炼气之境,虽然是最基础的修行境界,但炼气士的力量,却是比普通凡俗要大上许多。 炼体者,则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子。 他们更加注重体魄修行。 前期对捉厮杀,基本都是炼体者更占据优势。 但谢玄衣这具炼气士肉身,已经可以碾压大部分的炼体者了。 “紫元丹还有盈余,继续。” 谢玄衣回过神来,屏住呼吸。 还剩下八座大窍,这紫元丹机会实在难得,若有可能,今日最好就能将全部窍穴,尽数点燃! 他开始进行全力冲击—— 这副情景,倒也讽刺。 谢玄衣低眉自嘲一笑,他如今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 若是让十年前的自己看到这一幕,恐怕怎么也想不到。 让自己进入前所未有专注之境的……竟是小小的炼气期突破。 “这些金色元气,都在向丹田汇聚。” 谢玄衣进入神魂内视状态。 甲六残留在自己身体里的蛊血,已经被焚烧大半了,剩下那些都被金色元气逼到了丹田位置,这里其实是一个修士最重要的地方,但此刻蛊血却是以极快速度在被灼烧……因为谢玄衣浑身上下的金色元气,都汇聚至此。 它们翻滚,它们靠拢,它们凝聚。 它们在成为一滴小小的水滴。 这枚水滴,被无数人所觊觎,垂涎。 随着谢玄衣冲击一百零八座窍穴的进度逐渐抵达终点,这枚小小水滴也逐渐凝聚成形,甲六的蛊血被彻底消灭,金色元气出现了“返璞归真”的雪白色彩,无数气化的金雾逐渐凝成了一滴水。 最终,天地齐静,气血沸鸣。 谢玄衣成功点燃了最后那处大窍,浑身上下的大窍都迸发出风雷之声,金色元气可以交互,彼此之间融会贯通。 他成功晋升成“第二境”。 谢玄衣面色无喜也无悲,他的注意力,此刻全被那枚悬挂在自己丹田之中的水滴所吸引。 这是一枚纯净到极致的雪白水滴,谢玄衣只能用完美二字来形容。 正如自己如今点燃的那一百零八炼气窍穴。 完美无瑕,挑不出丝毫缺陷。 这平凡普通的水滴,只要看上一眼,便会让人目光忍不住沉沦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这枚水滴蕴含着极其蓬勃的生命气息。 那是超越天地桎梏的“破矩”之力。 传说中不死泉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这事情有些太玄乎了,谢玄衣不确定眼前这枚小小水滴能否做到。 但他隐约感觉。 这枚水滴中所蕴含的蓬勃生机,应该可以让一个本该立即死去的“将死之人”,在世上多留存那么片刻。 原来不死泉,真的可以续命。 哪怕只是多活一刹。 这一刹,也突破了生死铁律的界壁。 谢玄衣轻声喃喃:“这,就是不死泉么?” 第48章 剑修可悟之道 紫元丹的元气散去,谢玄衣顺利完成破境。 他浑身都燃起了淡淡的金芒。 谢玄衣站起身来。 “轰隆隆——” 风雷呼啸之声在一百零八座大窍中回荡! 原先被甲六洞穿的右肩,伤势已经痊愈……至于那些侵入身体扩散开来的蛊血,则是被彻底剿灭,化为虚无! 这,就是不死泉! 谢玄衣伸出双手,感受着身躯中翻涌如蛟的气血之力,却是微微皱起眉来。 “被不死泉浇灌之后,我的修行路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第一境炼气,别人吸纳天地元气即可。 他却需要金色元气。 如今抵达第二境…… 正常的第二境,在道门称之为“筑基”,剑宫则将其称之为“神识”,之所以叫法不同,便是因为后续修行的方向不同。剑宫的第二境,主要是修行神魂,以便日后驾驭本命飞剑,而道门的“筑基”之境,则是为了日后成为真人之时,可以凝聚出一枚成熟的道果,以此拟化元婴。 于是这第三境,道门叫“驭气”,剑宫则是叫“驭器”,听起来相似,仅一字之差,但实则大不相同。 但到了第四境“洞天”——两座大宗的修行思路却又变得极其相似。道门在这一境以“道果种子”成就洞天,于是这一境界也被称为“结丹”,等到道门修士丹田位置的洞天彻底成熟,便自然而然成就“元婴”。 而大穗剑宫的第四境,便是以本命飞剑,构造一座“剑气洞天”,这一境前期,剑修需耗费大量精气神,来豢养本命飞剑。 而到了后面,便是一整座剑气洞天反哺剑修。 “按理来说,这所谓的第二境,只需要凝聚神魂,不断与本命物建立联系……” 谢玄衣呢喃道:“以我如今的神魂积累,应该可以轻松跨过这第二境才对。” 他缓缓抬手。 小荒山山顶的一块大石悠悠浮起。 握拳。 砰的一声大石炸开,炸开之后的数十近百枚石块,同样整整齐齐悬浮在空。 这其实已经超越了神识境的能力范畴。 可以说,这是驭器境才能施展出来的手段。 但谢玄衣此刻并没有当年破第二境时,“圆融如一”的神魂玄妙之感。 “是因为我已经走过一次‘神识境’了么?” 谢玄衣陷入思索。 从来没有人死而复生,但他是个例外。 于是……玉珠镇斩妖这种不符合常理认知的事情,便这么不讲道理的出现了。 一位炼气士,施展驭器手段,爆发出远超第一境的杀伤力。 谢玄衣虽然没了元气,但他的神魂还在,驭器之术的根基依旧深厚。 这也就使得他可以“无视”底层的修行规矩。 虽是第一境,但依旧可以施展驭器手段。 这,靠的是神魂! “等等。” 忽然之间,谢玄衣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些年来,他都是个相当纯粹的剑修……所修行的心法,呼吸法,以及杀伐之术,都出自大穗剑宫。 这世上有千万条路。 剑修只是其中一条。 虽然在这条路上,谢玄衣走得很深,但他并不了解其他修行之道。 “我先前之所以困在炼气境,会不会是因为……我下意识以剑修之道,去渡过这异于常人的第一境?” 谢玄衣听说,南离那些佛门子弟,在第一境的修行极其刻苦。 正常修行,往往需要十年,甚至更久的苦修! 但佛门子弟在第一境能发挥出的战力,也是同境之中最高超最卓越的,气血如牛,肌肤犹如铁皮。 道门也好,剑修也罢,在第一境都追求快速与天地共鸣,好踏入下一境界。 而佛门子弟则不同,他们的第二境,是在“铜皮”之后,追求“铁骨”。 再然后成就“金刚”。 无论是道门还是剑宫,都需要熔炼本命物。但佛门弟子可以肉身硬撼宝器。 如今谢玄衣成功破境。 仔细回想。 这所谓的“金色元气”,其实很像是佛门的修行法,这是一种十分极端的压境之道。 天赋再异禀,对元气感应再敏锐,都没有用! 想要凝练金色元气,就需要下苦功夫—— “不死泉改变了我的身体。” 谢玄衣喃喃开口:“同时……也改变了我的修行法。” 很多年前,他想要同时修行大穗的两种剑道。 但因为体魄不够,被迫放弃。 如今,不死泉浇筑之后,谢玄衣隐约看到了一抹不曾见过的辉光。 他低下头,再次“内视”。 那被无数缕金色元气凝聚缠绕而成的水滴,就悬挂在丹田位置。 水滴一旁。 属于【沉疴】的位置空空如也。 “驭气巅峰之后,开辟剑气洞天……这是剑修的道。” 谢玄衣恍然顿悟,轻声呢喃:“之所以没有当年突破神识境的玄妙之感,便是因为这条路我已经走过了。如今我的神魂之力,早就超越了‘神识境’。” 别说神识境。 只要条件允许,谢玄衣可以驾驭数百把飞剑,这是碾压驭器境的神魂之力。 虽然剑修之道,不仅仅只修神魂…… 但在前三境,谢玄衣的浑厚神魂,几乎可以一路横行。 如果,他只走剑修之路,这一路会走得很快。 但…… 若是不走剑修之路呢? 谢玄衣忽然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多了许多种新的可能。 他虽然超脱了第二境,却又身处第二境中。 “以金色元气浇灌窍穴的修行法,有些像是佛门与道门融合的‘炼体之道’。” 谢玄衣默默检查这具身躯:“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在修行剑道之外……再修一条大道?” 又或者,是两条? 这个念头出现,谢玄衣心头震颤了一下。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 如果能够拿回【沉疴】,将其悬挂在不死泉旁,那么本就属于自己的那座剑气洞天很快就能重塑……这本就是自己曾经走过的“剑道”,如今再活一世,重拾起来,不需花费太大力气。 只是,这传说神物不死泉的妙用,似乎并不仅仅只是“救人”。 “第一境需要点燃的主要大窍,有一百零八座。” “但我如果继续让金色元气流淌全身,布满每一条经络……” 谢玄衣眼神亮起光芒:“这,不就是佛门的‘炼体之道’?” 脑海之中,无数思绪翻飞。 当年大穗剑宫里,师尊的那句轻叹,第三次掠入脑海之中。 【“玄衣……”】 【“剑修可悟之道,未必只有剑道!”】 第49章 观潮阁(求追读!) 邓白漪坐在小荒山树荫下,等待谢真闭关结束。 她很担心谢真伤势……但毕竟境界低微,执掌九明凰火大阵之后,心力实在消耗太多。 等了半晌,便伸手撑着下巴打盹,脑袋犹如小鸡啄米。 “呼呼呼。” 山顶掠起一阵风声。 成功破境的谢玄衣,挥袖破去那残余的紫元丹药气,同时伸手摘下一张张悬挂列阵的清净符箓。 他往前看去,忍俊不禁。 树荫之下,邓白漪和姜凰,一大一小,都在打着瞌睡。 微风轻柔荡开。 邓白漪猛地抬头,睡意朦胧之间,看见那身材瘦削的黑衣身影坐在自己身旁,正伸手从面颊上摘下那张树脂面皮。 视线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谢玄衣的俊气面孔映入眼帘。 “醒了?” 谢玄衣柔声开口,将一沓厚厚的清净符叠放整齐,还回邓白漪。 “你……” 邓白漪伸出手背,轻轻擦拭口水,眼神忽然亮起一抹诧异:“你没事了?”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谢玄衣右边肩膀。 没记错的话……这里先前可是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 这才过去多久,半宿不到。 黑衫破碎,但肌肤表面光洁如玉,别说血窟窿,就连一块血痂都看不见了! 邓白漪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她小心翼翼凑近了些,弯曲指背,犹如敲击石块一般,轻轻敲了敲,又打了打。 谢玄衣笑道:“放心,已经好了。”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停顿一下,谢玄衣悠然说道:“修行者之所以引用天地元气灌顶,就是要起到‘洗经伐髓’之用,更改筋骨之后,才能活得更久……像这样的血肉再生手段,在佛门并不算什么,许多大修行者都能做到。” 邓白漪眨了眨眼:“……佛门?” 谢真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背景。 怎么什么东西,他都会一点? 谢玄衣看到邓白漪反应,心底轻叹一声,他总不能解释,这么快就血肉复生,乃是“不死泉”造就的吧? 谢玄衣解释道:“也不只是佛门,许多大宗门都有。” “不用跟我解释的,你没事就好。” 邓白漪摇了摇头,她其实已经不好奇谢真的宗门背景了:“那个邪修已经魂飞魄散……你的飞剑有线索了吗?” 此言一出。 谢玄衣一时沉默下来。 关于妖国和白泽秘境的事情,他还没告诉邓白漪。 这姑娘以为自己搜魂,是为了寻找飞剑。 沉吟片刻后,谢玄衣决定把这件事情压下……邓白漪只是炼气士,知道这些没有好处。 接下来的事情,他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做。 “有一些线索,但还不明朗。” 听到这個回答,邓白漪眼中却是多出三分喜悦。 她巴不得跟在谢真身边多待一会。 飞剑还没着落,那就是鲤潮城之事还未结束。 邓白漪眨眼问道:“那还需要我再帮忙做些什么吗?” “不必了。” 谢玄衣哪里不知道她心思,摇了摇头道:“这几日,你可以好好休息。不必担心后续,飞剑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 …… 邓白漪抱着姜凰在树荫下沉沉睡去。 谢玄衣独自一人,站在小荒山山顶。 今夜这场大战落幕,这两位累得够呛,但谢玄衣却是精神抖擞,心湖一片清明,丝毫没有倦意。 谢玄衣默默思索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想拿【沉疴】,就需要进入白泽秘境。 青州地界,有两大世家。 姜家和楚家! 除此之外,还有一座不容小觑,实力地位皆可列入大褚境内前十的庞大宗门,百花谷! 此次白泽秘境问世,必定是这三大势力联手封锁消息。 前几日谢玄衣还有些头疼…… 一旦白泽秘境问世,这三大势力联合封锁,寻常人等,根本没机会踏入其中。 可如今得到了甲六魂海里的情报,谢玄衣倒是有了眉目。 按照龙木尊者的安排,得到白泽指骨,便可以联系那位“青州大人物”,若是对方真心实意想要与妖国合作……那么必定会安排靠近秘境的事宜。 以指骨检验秘境真伪,无需进入其中。 只要靠近一定范围。 甲六就可以得出“真相”,从而汇报给龙木尊者。 至此,任务完成。 现在,甲六身死……他拿着甲六的残魂,扳指,以及那最为重要的白泽指骨。 某种意义上来说,“甲六”能做的事情。 他全都能做。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无意之间瞥见远方的一抹亮光。 为了伏杀甲六,这座九明凰火阵的布阵点,刻意选得很高,不仅可以看到稍矮一头的沉磬山,还可以越过山色,看到不远处鲤潮城内的景色,如今夜已过半,这座繁华古城灯火尽熄,四下皆寂。 但满城黑暗,却有一座高楼,矗立如塔,始终灯火通明。 鲤潮城因每年大潮而闻名天下。 而那座矗立如塔的高楼,便是鲤潮城最有名的“景点”,亦是最好的观潮地点。 观潮阁。 “听说今夜游海王在观潮阁设宴……” 谢玄衣眯起双眼。 “能让游海王设宴招待的,无非就是那几个人。” 十多年前,他被悬令通缉……曾一度逃至青州。 百花谷,姜家,楚家。 这三大势力,谢玄衣都打过交道。 他最熟悉的,应该就是百花谷,因为在悬令通缉之前,他便与百花谷多次交手。 谢玄衣年少成名,在真正打遍四境之前,许多人都不认可这所谓的“剑仙”之号。 其中有很长一段时间。 无数修士,登山拜访,前来问剑。 实力太弱的,连山门都登不上。 谢玄衣之所以对百花谷记忆深刻……便是因为从百花谷走出来的那几位弟子,无论是修行境界,还是自身天赋,都称得上一流。 虽然大褚境内最负盛名的两大宗门,是道门和剑宫。 但这并不意味着,大褚只有这两座宗门。 三千大道,皆可飞升。 除却道门,剑宫之外,其他宗门也有开山立派,统领一个时代绝巅的惊艳人物。 百花谷,便是这么一座,足以位列大穗前十的一流宗门。 ---- 至于楚家的故事,青州应该是人人尽知。 整个大褚一共就封了三位异姓王,游海王楚麟,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这位王爷能有如此地位,倒是与他的家族没什么关系,纯粹是他自己的“造化”。若干年前,大褚王朝内部斗争激烈,前任大褚皇帝尚未登基,甚至未曾确认储君之前,曾有过一段黯淡无光的落难时日。 彼时楚麟与年少褚帝乃是挚友,全力帮扶,后来真龙起势,他自然也得道飞升。 从这位异姓王的“封号”,便能看出。 游海,游海。 不逾规矩,逍遥自在。 褚帝崩殂之后,游海王倒是未受波及。因为自始至终这位王爷都是闲职,虽然地位超然,但实际权力并不大,向来不能干预皇城内部的机构,律法,只能在自己封地,逍遥快活。 不过,这些也足够让楚家成为一方豪强了。 ---- 最后的姜家。 这其实是三大势力中,谢玄衣最熟悉的一方。 现任家主姜烈,乃是北境赫赫有名的镇守使。 姜烈在北境战役中横刀立马,啃下数场关键硬战,并且参与了击杀墨鸩大尊的最终一战,可谓是战功赫赫,耀眼夺目。 当年他便已是一员老将,如今年近八十。 这些年大褚皇室将镇守使尽数黜职,绝大部分都调回皇城……也有一小部分,回到封地,姜老爷子,便是这极少数的“返乡者”。 姜家乃是雄踞青州多年的名门望族。 姜烈以年事已高为由,推拒皇城之行,就此解甲归田,告老还乡,皇城那边无可奈何,只能批准。 这些年来。 姜老爷子已经没有往外走动了。 姜家这偌大基业,也都慢慢交给了年轻人来打理。 谢玄衣之所以了解“姜家”,是因为他和“姜家”的关系很不一般…… 当年逃窜之际,全天下人都想杀他。 唯有姜家,愿意出手相助。 可以说,如果没有姜家,他早就死在了青州。 “呼。” 谢玄衣用了半柱香功夫,整理思绪,将青州的零碎回忆收拾妥当。 而后悠悠吐出一口浊气。 望着观潮阁顶楼飘摇的灯笼,谢玄衣眼神略微有些复杂。 他在思考,也在纠结。 “要去见一见……” “龙木尊者口中的那位叛徒么?” 第50章 姜奇虎 鲤潮城入夜之后,街巷锣鼓轰鸣,舞狮绣球,张灯结彩,琴乐和鸣。 最为繁华的城心,矗立一座高耸如剑的六角阁楼,每层屋檐檐角都悬挂一枚灯笼,随风飘摇,在夜幕之中溢散出大红光芒。 这是鲤潮城最负盛名的酒楼观潮阁,承揽大褚皇室榷曲造酒,鲤潮城入夜之后依旧如此繁华,观潮阁有七分功劳。 这座高耸如剑的阁楼,被许多人戏称是傻子才去的销金魔窟。青州虽然地处北部,略显偏僻贫瘠,但这座观潮阁却是寸土寸金,一杯酒,一盏茶,都要卖到外面百倍十倍的价格……可偏偏那些腰囊宽绰的富家子弟常来光顾,并且流连忘返。 因为在这座酒楼里只要有银子,便可以买到你想买的一切。 当然前提是合乎大褚律法。 能做到这种事情。 显然观潮阁背后的那位主人,极有势力。 今夜观潮阁被提前清空,虽然满阁华彩依旧,但却显得异常空旷,淡淡的琴声围梁萦绕,久久不散。 侍从婢女尽数恭立在门外,往日里“有权有势”气焰嚣张的那些公子,都被客客气气请了出去,他们脸上原本愤怒不怼的神色,在听到婢女报出的名讳之后,顿时变得了敬畏和惊惧。 那个能够让所有人都退避三舍的名讳。 自然是游海王。 这位青州异姓王,也是观潮阁之主,刻意在今夜设宴,招待贵客。 这已是许多年未有的“盛事”。 观潮阁外,围了许多人……所有人都想知道,今夜游海王设宴招待的贵客,都有哪些。 很快。 街巷尽头行来一辆黑鳞卫护送的马车,这些黑鳞卫的佩刀刀鞘之上,尽皆纹绣猛虎。 人群纷纷让出一条长道,原本还有些热闹的氛围,顿时变得冷清起来。 那些婢女们也都低下头。 整条长街,都染上了一抹肃杀意味。 一道英姿雄魁的年轻高大身影,身着常服,缓缓下车,拒绝了几位婢女的搀扶和提袖好意,他腰间也配着和黑鳞卫一样制式的长刀,只不过这把长刀上的猛虎刻绣异常鲜活,栩栩如生。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肃杀感,笼罩观潮阁。 围观人群中响起了小声的低语。 “姜奇虎……” “他竟从皇城回来了么?” “没想到今夜游海王招待的是这个杀胚……” 这些嘈杂声音,传入高大雄魁身影的耳中。 姜奇虎脚步微微停顿一下。 他回头向身后看去,单手按住刀鞘。 “咔嚓”一声。 那些窃窃私语的人们,顿时噤声。 一时之间,观潮阁只有悠然琴声,和淡淡风声交织回荡。 姜奇虎面无表情,挪回目光,继续前行,进入观潮阁中。 那些婢女鱼贯入内,最终拉上大门,满楼流光溢彩,就此消弭于长夜之中。 …… …… 观潮阁今夜灯火通明,但却很是寂静。 顶层更是如此。 姜奇虎登上顶楼之时,轩楻大开,纱帘飞扬。 游海王早已屏退左右,夜风流淌如水,火光流转似萤,隐约可见几道熟悉身影,坐于席中。 “奇虎兄,你终于来了。” 游海王身着华服,坐姿慵懒,已经喝了半盅酒,此刻举起酒盏,笑着开口,示意姜奇虎可以坐下。 “……” 姜奇虎缓步入座,将佩刀卸下,横放案前。 而后举起酒盏,一口饮下。 他望着最高座的游海王,轻声说道:“今夜迟到,王爷勿怪……皇城司事务繁重,需得一一处理,方可赶赴青州。” “这叫何话?” 游海王哎了一声,极其大度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迟到之事。 他醉眼朦胧再次举杯,笑着问道:“奇虎兄,小国师近来可好?” “多谢王爷关心。” 姜奇虎饮下第二杯,低眉缓缓说道:“我家先生还是老样子,沉疴难愈,旧疾常犯……不过总归没有大病。” “真是天妒英才。” 游海王摇了摇头,语气之中满是担忧:“天命已定,窥者受损。陈大人乃是大褚栋梁,执掌浑元仪需要消耗万分心神,千万容不得有所闪失……过些日子,我托人再送一些药去。” “如此……” 姜奇虎斟满第三杯,双手将其举过头顶:“我替先生谢过王爷。” 游海王小啜半口,一笑置之。 姜奇虎满饮三杯之后,目光灼灼。 他环视一圈。 除却游海王外,还有两人,都是女子。 一位坐于屏风之后,素手弹琴,隐约可见窈窕身影。 另外一位,则是头戴斗笠,面披雪白皂纱,独自一人坐于自己对座,背靠观潮阁窗棂,一身雪白衣衫随风飘扬。 “王爷……这位是百花谷少谷主叶清漪,我知道。” 姜奇虎目光从斗笠女子身上一扫而过,他望向坐于屏风之后的那位弹琴女子:“这位是?” 今夜观潮阁之宴。 能够入席者,身份地位必定尊贵。 “楚蔓。” 游海王微微一笑,轻声开口:“奇虎兄,她可是个好苗子,和你一样……未来注定要接过整個楚家。” 屏风后的女子,停下了拨弦之手。 她举起琴座旁的茶盏,隔空对着姜奇虎微微抬起,算是以茶代酒,就此见过。 “按王爷这么说,那么喊上一位少主,也不为过。” 姜奇虎皱了皱眉,道:“只是‘楚蔓’这名字,却是陌生。” “你太久没回青州了,没听过也正常。” 游海王轻叹一声,笑道:“这位楚蔓姑娘可不简单,修行不过十载,便已踏入洞天,按照这个速度下去,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进入‘阴神’之境,要论修行速度……楚家一甲子无人能出其右,就是放眼如今大褚,恐怕也没几个人能与之相比吧?” “天赋的确不错。” 姜奇虎抿了口酒,敷衍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屏风之后:“不过楚家家大业大,能人辈出,楚蔓姑娘年纪尚轻,要背负起家主重担,可绝不轻松啊。” 小国师对他说过。 楚家和游海王的关系十分微妙。 这些年,楚家能够在青州立足,依靠的便是楚麟,以及背后大褚皇室的力量。 如此一来,所谓的家主之位,自然是由楚麟亲自来定。 他说楚蔓可以,楚蔓便可以。 其实关于谁来继位楚家家主的事情,姜奇虎根本丝毫都不关心。 可关于这女子,他却是来了兴趣。 修行十载,洞天巅峰? 若是游海王没有夸大,那么这的确是极高的修行天赋……如今大褚年轻一代,他印象之中,唯一一个能压楚蔓一头的。 似乎就只有一人。 那位被称为“真龙转世”的江宁王世子,谢嵊! “楚家……可远远比不上姜家啊。” 游海王似笑非笑地叹道:“姜老爷子身子骨硬朗,家里又出了两位不得了的天才。一位皇城司次座,一位玉屏峰剑仙。要论谁才是这青州最有底蕴的势力,我看……非姜家莫属。” 这一番话说出,场间的气氛便变得略微诡异起来。 姜奇虎微微眯眼。 来了。 小国师对他说过。 今夜这场酒宴,没那么简单。 第51章 夜宴(求追读!) 该来的,果然还是要来。 游海王当着叶清漪的面,如此抬高姜家,是要看百花谷的反应么? 姜奇虎心底叹了一声。 他素来不擅口舌。 早在离开皇城之前,小国师便告诫自己,这顿夜宴可并不“好吃”。 轻吸一口气。 姜奇虎缓缓给自己斟酒,借机瞥了眼对座,意外发现叶清漪的神魂气息毫无波澜。 叶清漪自始至终,都只是独自饮酒,似乎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这位百花谷少谷主,他曾是旧识,也交过几次手。 姜奇虎知道,叶清漪性格幽静,道门剑宫闭关之后,百花谷也不怎么入世,若不是鲤潮城秘境之事实在太大,恐怕百花谷也不会介入。 调整思绪之后。 姜奇虎正襟危坐,按照临行前小国师的教诲,缓缓说道:“王爷说笑了。虚名如浮云,生前带不走,死后留不下。” “一甲子前,姜家也不过是青州一个不起眼的寒门……” “好了好了!” 游海王连忙伸手打断,笑眯眯道:“奇虎兄,别再背了。我看着你在青州长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么?这句话是小国师说的?倒是有些意思,他没告诉你不能照单全抄吗?” “……” 姜奇虎默然。 这种事情,小国师,自然是说了的。 其实最开始的那些话,也都算是小国师教的,对于小国师所说的话,他从来都是逐字逐句记住,牢牢放在心上。 本来他也是想变些字句。 可转念一想,当初交代到最后,小国师喟叹一声:“奇虎啊,有些事情学不会就罢了,没关系的。” 于是,也就罢了。 “王爷,说正事吧。” 终于,一直独自饮酒的叶清漪忍不住了。 或许是酒盅见底的缘故。 又或许是人终于到齐,客套话终于说完。 叶清漪伸手轻轻敲了敲玉案,她轻声道:“今夜之宴,百花谷是为‘白泽秘境’而来……再过七日,就是秘境洞天破封问世的日子,叶某不关心其他事情,只关心一点,这所谓的‘白泽秘境’,究竟是真是假?” 此言一出,席间又恢复了寂静。 游海王收起脸上的玩味笑容。 “秘境之事,你可问错人了。” 游海王缓缓道:“最开始发现这座秘境的……可是姜家啊。” 叶清漪望向姜奇虎。 “白泽秘境,如假包换。” 姜奇虎神色无比凝重,他一字一句道:“这是浑元仪给出的消息,为了窥伺这缕天机,小国师足足亏损了三年阳寿。” 三年。 对于修行者而言……三年或许并不久。 可对于日日占卜的“监天者”而言,每一次窥伺天机,都是以生命作为代价,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一次次盗取天机之后,又能剩下几个三年? 叶清漪死死盯住姜奇虎。 两道目光对视。 她知道姜奇虎是怎样的人,要论武道天赋,修行资质,姜奇虎绝对是上上之姿。 但要论说谎。 姜奇虎在这方面的天赋几乎是零。 他很难骗人,先前被游海王拆穿的那一幕,就是最好的证明。 “若真是白泽秘境……” 叶清漪站起身子,不敢置信地问道:“那么【大道笔】的消息,也是真的了?” 传闻之中,白泽大圣有一件至道圣宝,名为【大道笔】,这件圣宝对神魂之力,可以起到极其强大的涂抹作用。 有些早已认主,无法抹除痕迹的宝物。 【大道笔】只需要轻轻挥过,就可以将神魂烙印尽数除去! 这件圣宝,曾让无数人狂热追逐…… 只可惜白泽大圣当年云游天下,留下不少洞府,阖世之后,这些洞府尽数归隐尘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近一千年,都没有人发现【大道笔】的踪迹。 慢慢的,这件圣宝,就成为了一个传说。 “……是。” 姜奇虎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便再次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他沉声问道:“这几日鲤潮江已被封锁,你们的人难道没有发现么,‘白泽秘境’方圆十里,常常出现宝器气息。” 此言一出。 叶清漪与游海王对视一眼…… 的确,这几日两大势力的修士与姜家一同封锁鲤潮江! 根据汇报,秘境状态愈发紊乱,鲤潮江心,时不时便会浮现出不知名的宝器! 这些宝器一闪而逝,几乎只能看到一抹虚影,便转瞬消失。 按姜奇虎所言。 这,便是【大道笔】存在的最好证明! “有意思。” 游海王伸手撑着下颌,喃喃开口:“大道笔这种东西,竟然真的存在于世么?我本以为,这东西和‘不死泉’一样虚无缥缈呢……” 叶清漪缓缓坐了下来,酒盅见底,她便给自己斟了一壶茶,缓缓平复心湖情绪。 “所以……” 叶清漪低声道:“七日之后,白泽秘境解封的消息,也是小国师耗费寿命卦算出来的?” “自然。” 姜奇虎沉声开口,眼中多了一份骄傲:“除了我家先生,谁还能有如此滔天本领?” “……” 游海王捻着酒杯,细眯着眸子,细细端详着姜奇虎。 屏风后的女子楚蔓忽然开口:“那么青州的八百里禁,又是何故。” 这個消息,来的无比突然。 只是一道令下,整座青州便立刻进入十年一度的“紧急戒备”状态,边境每一座关戍城池都增加了驻守力度…… “自从娘娘黜职镇守使后,边陲便不太安宁。或许如今的青州北郡,都已经被妖国盯上。” 姜奇虎冷冷开口:“此次‘白泽秘境’,事关重大,之所以施加‘八百里禁’,便是为了杜绝妖国那边,感应到鲤潮城的福缘天机。” “简而言之。” “我家先生用了三年阳寿,才算出此次鲤潮城的白泽机缘——” “这是属于大褚的机缘!” “青州八百里禁,便是为了防止有人出卖情报,泄漏天机!” 观潮阁顶楼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叶清漪微微蹙眉,心想这叫什么话,知晓情报的一共才有几人……怎会有人将这么重要的情报泄露给妖国?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 她抿茶的姿势便微微停顿了一下。 游海王摇晃酒盏,幽幽开口:“所以,青州的八百里禁,原来是陈大人不放心我们吗?” 姜奇虎只是沉默。 他将酒盅里最后一滴酒都饮尽,而后低低笑了一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2章 小国师 后半夜,灯花燃尽,无人知道,今夜观潮阁里发生了什么。 只见浑身酒气的姜奇虎乘车离去,返回府邸,而后遣散侍从。 他独自一人,坐于庭院之中,枯木簌簌飘落红叶,落在石桌,水池,以及他的刀鞘上。 姜奇虎伸手抵住额首,陷坐于黑暗之中。 幽幽长叹一声后。 姜奇虎低声开口:“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黑暗中。 缓缓现出一道黑影。 佩戴面皮的谢玄衣,缓缓来到石桌前,毫不客气地坐下。 姜家在鲤潮城置办了许多宅院,但姜奇虎最喜欢的便是这一套……十年前谢玄衣在这里躲过大褚皇城司的追捕,如他所料,今夜观潮阁夜宴事了,姜奇虎便是返回此处歇息。 “鄙人。甲六。” 谢玄衣开门见山,报出身份。 龙木尊者让甲六拿到信物之后,直接去找那位背叛青州的“大人物”。 那人…… 正是姜奇虎! 白泽秘境,寻常人等不可靠近……但姜奇虎可不是寻常人等。 正所谓虎父无犬子,姜烈老来得子,取名“奇虎”,姜奇虎自幼武道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打遍青州无敌手,更是在天才辈出的那个年代,硬生生挤进天骄榜前五……这个战绩相当傲人。 姜奇虎本想成为父亲一样驻守边关的大英雄。 只可惜,大褚皇室黜职镇守使。 因为宗族缘故,他被迫进入皇城,在皇室监察之下,成为皇城司一员……这本来不是什么好事,让姜烈之子进入皇城司,其实颇有“制衡牵扯”的落子意味,但姜奇虎却被小国师陈镜玄看中,一路突飞猛进,不仅在修为上勇猛精进,也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皇城司次座。 这个身份地位,已是千万人之上。 比起当年姜老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任谁也想不到。 这样一個前途无量的忠义之后……会是出卖青州,背叛大褚的罪人。 谢玄衣隔着丈余,静静看着姜奇虎。 同样的。 姜奇虎也在看着谢玄衣。 “妖国还真是心急。” 他揉着眉心,悠悠吐出一口酒气。 早在踏入府邸之前,他便感应到了这少年的存在,于是刻意屏退左右,这才有了两人独处的场面。 姜奇虎讥讽说道:“游海王酒宴刚刚结束,就派人前来接头……龙木尊者难道就不怕被人发现?” 这鲤潮城内,遍地都是蝇瞳。 “浑元仪盯着谁,也不能盯着您呐。” 谢玄衣体态松弛,悠然向后坐去:“您是小国师麾下的大红人,自皇城至青州,一路畅通无阻……既是八百里禁绝对不会怀疑的对象,亦是浑元仪和蝇瞳绝对不会盯梢的人选。” 这一番话,让姜奇虎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觉。 他眯起双眼,细细打量。 这甲六看起来很年轻。 乍一看,身上元气并不多,似乎只有第二境左右的水准……但作为妖族委以重任的谍子,第二境实力必然是远远不够的。 只能说,修为隐藏地不错。 姜奇虎定睛再一看。 嗯? 怎么还是第二境? 姜奇虎那原本带有三分朦胧醉意的眼瞳,骤然变得清明,他豁然站起身子,满身红叶簌簌落下,庭院之中震出一阵劲风。 “你不是妖国谍子。” 姜奇虎的声音如冰般冷冽。 杀意满溢,几乎凝成实质,他手掌按压的石桌已经绽裂破碎,寸寸蔓延。 “我当然是。” 谢玄衣微微后仰,离石桌远了一些。 他取出那枚扳指,在月光下略作展示,而后收回。 谢玄衣道:“按照龙木尊者和你这边的约定,我报出了‘甲六’之名,并且取出了独一无二的神魂妖器……这便已经足以证明,我是那个和你在鲤潮城接头的‘谍子’。” 姜奇虎神色阴晴不定。 “不过,我今夜却不是为白泽秘境而来。” 谢玄衣也站起身子。 红叶被姜奇虎身上散发而出的劲气震得飞起,落在他的黑衫之上。 披着红叶和露水的谢玄衣,微微揖了一礼,柔声说道:“姜大人,我今夜至此,其实是想和‘小国师’聊上几句。”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姜奇虎被这句话逗笑了。 小国师何等人物? 论才情天下无双,论身份万人之上,孤身坐镇皇城,只手抚平国运。 这种人物,是你一个小小妖国谍子想见就见,想聊就聊的? 谢玄衣也笑了。 这个要求……的确很冒昧,也很愚蠢。 但并非不可能实现。 “姜大人刚刚从皇城赶来,想必才和小国师分别吧?” 谢玄衣不急不忙,道:“陈镜玄卦尽天机,料事如神,恐怕临行之前,已经教过姜大人如何在夜宴之上应对游海王……” 姜奇虎笑容微微一滞。 “以他的性格,除却再三叮嘱……大概率也会送上那么一枚,两枚锦囊。” 谢玄衣看到姜奇虎的神色,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关于我的冒昧请求,不如您看看随身锦囊,再做决断。” 姜奇虎望向谢玄衣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许多。 这家伙,很了解自己,也很了解小国师…… “我知道炼器司有一件得意宝贝,名为‘如意令’,只要双方留下一缕魂火,便可以进行神魂交流。” 谢玄衣摩挲手中那枚妖器扳指,笑着开口:“再或者你直接以‘如意令’联系陈镜玄,说清楚现在状况。或许……他正想和我聊上几句呢?” 这种神魂通讯的宝器,当然不止是妖国才有。 大褚境内,许多大宗门,大世家,都有类似“如意令”这样的交互手段。 “……” 姜奇虎陷入思索。 他默默伸手进入腰囊,摸索到了那枚锦囊,然后掌心发力,元气化为烈火,将锦囊点燃……神魂讯息顺着烈火掠入魂海之中。 一阵良久的沉默。 姜奇虎意味复杂地望着谢玄衣,他又取出如意令。 以魂火点燃令牌的那一刹。 皇城那边,传来了一道醇厚平和的声音…… “奇虎,将‘如意令’交给他吧。” 第53章 绝代双壁 千里之外,大褚皇城。 夜深人静,书楼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一张面目清秀的年轻面孔。 数百枚竹简,悬浮阵列在桌案之前。 竹简内篆刻字体,犹如蝌蚪一般,跃出竹简,围绕年轻人游动—— 虽然四下无人,但年轻人依旧坐得十分端正,脊背仿佛抵了一根戒尺,眼神澄澈犹如明镜。 此刻他挥了挥袖。 无数蝌蚪掠回竹简,伴随着整齐的脆响,这些竹简尽皆鱼跃而去,隐于书楼壁龛之中,只剩其中一枚,青灿荧光扩散,映照出此刻鲤潮城姜家府邸的景象。 陈镜玄微笑伸手,握住竹简。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谢玄衣从姜奇虎手中接过如意令,缓缓注入一缕魂火。 …… …… 与妖器之中见面的景象不太相同。 这一次神魂相见的虚幻场景。 乃是在大褚皇城的【至道书楼】之中。 神魂包裹之下。 若是不愿以真面目相见,可以牵引迷雾,遮蔽面容。 谢玄衣当然不会以“真容”相见。 但陈镜玄并没有这个顾虑。 他坐在桌案之前,双手按在膝盖位置,大袖飘摇,周身被无数书卷围绕,犹如儒仙。 谢玄衣则是坐在桌案另外一侧,一身黑衣朴素到了极致。 与陈镜玄相比,实在显得黯淡无光。 不过两人的姿态都很放松,宛如多年老友重逢。可惜桌案之上没有茶盏,也没有醇酒,只有一沓厚厚书卷,以及两抹昏暗发黄的摇曳烛火。 “陈大人,久仰大名。” 谢玄衣望向面前那张十年未见的熟悉面孔,笑着开口。 陈镜玄。 这个名字的分量很重。 重到虽然只有三个字,却足以让整個大褚王朝,所有宗门,所有世家,都要认真对待。 当年的大褚王朝,曾有南谢北陈,绝代双壁的说法……这里的谢,指的就是出身江宁,登顶剑道魁首的谢玄衣。 而陈,便是坐镇皇城,镇守天机的陈镜玄。 “阁下如何称呼?” 陈镜玄微微一笑,一双清澈眼瞳,直视面前被迷雾包裹的浑沌魂灵。 谢玄衣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名讳不重要。” 谢玄衣轻声道:“叫我‘甲六’即可。” 陈镜玄轻轻嗯了一声。 他忽然说了一个与此次见面完全无关的话题:“一甲子前,饮鸩之战,北境一百零八镇守使,战死大半,最终以‘墨鸩大尊’身死道消为国,将妖国击退于嘉永关外,诸位大修士联手布下大阵,将大褚与妖国彻底划出一道天堑界限。” 谢玄衣怔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墨鸩大尊虽死,但妖国南下之心未亡。” 陈镜玄缓缓道:“近些年,至少有三位大尊,尝试在大褚境内搅弄风云,靠着当年北境之战的‘余烬’,布置谍网,玩弄人心……如果没猜错,‘甲六’背后那位,应该是西蚀大泽的吞日大尊?” “……” 谢玄衣当然不会回应,只是沉默以对。 “有意思。” 陈镜玄身子微微前倾了一下,他想要距离甲六再近一些。 但这个距离……让谢玄衣感到了不适。 他向后略微退了一点。 陈镜玄敏锐捕捉到了这个动作,他低眉一笑,就此止住进势,柔声问道:“阁下是不是该说些什么?今夜大费周章,借下如意令,总不会就真的只是为了和我隔着神魂,远远见上一面?” “自然……不会。” 谢玄衣摇了摇头,稳住心神。 十年未见,陈镜玄的境界更加深不可测了,虽然是以如意令会面,可他却有一种,再靠近些,就会被看穿的不安感。 “我是甲六,但甲六……却不是我。” 谢玄衣言简意赅,平静开口:“真正的甲六,已经死在鲤潮城外了。今夜至此,我想和你单独聊一聊。” 陈镜玄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吃惊意外的神色。 他笑了笑,道:“阁下……似乎知道很多不得了的东西啊。” 这世上,有资格和小国师单独聊一聊的人并不多。 但陈镜玄并没有拒绝眼前的“不速之客”,他反而给了谢玄衣极高的尊重和极大的耐心,说完先前那句之后,便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势,安安静静坐在桌案那侧,等待着下文。 “……” 谢玄衣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微微垂眸。 一幕幕回忆,在脑海之中掠过。 从甲六魂海中,听到龙木尊者吐出背叛者姜奇虎的消息之时,谢玄衣整个人如遭雷击,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姜奇虎是何许人也? 忠烈之后,大褚最痛恨妖国的那一批人……也可以说他几乎是注定誓死效忠大褚的铁梁! 这样的人,怎会背叛? 但缓过神后,谢玄衣逐渐想明白了这其中更深层次的“博弈”。 白泽秘境这般机密的重磅消息。 也只有姜奇虎这样的人物,放出情报,才会让妖国相信…… 龙木尊者费尽心机,想尽办法,要将白泽指骨送到鲤潮城,这就是妖国尝试信任姜奇虎的表现,其实对它们而言,姜奇虎是否真的背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白泽秘境是不是真的。 以及那件至道圣宝,足以抹除认主宝器神魂烙印的【大道笔】,是不是真的。 沉磬山之战结束后。 谢玄衣一直有一点想不明白…… 青州这边,刻意对妖国放出白泽秘境消息的意义是什么? 如今见到陈镜玄之后。 他忽然想通了。 没来由的,谢玄衣突然想到了鲤潮江上,道士陆钰真语重心长的那番话。 【“玄衣兄,既然再来一次,不妨放下身段,好好享受这一世。”】 【“鲤潮城这场局,真的很有意思。”】 原来如此。 原来鲤潮城的局,是这个意思。 谢玄衣无声地笑了笑。 他自嘲道:“其实我先前一直没有想通……姜奇虎这样的人,怎么会背叛大褚?” “?” 陈镜玄闻言,微微挑起眉尖。 “但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谢玄衣低声道:“有些时候,背叛亦是一种忠诚。而且……在鲤潮城这一局中,没人在乎他背叛不背叛。” “重要的,是姜奇虎给出的消息,是否可靠——白泽秘境,是真是假。”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大袖飘摇的小国师。 “这个最重要的消息,看似是姜奇虎放出去的。” “但其实……是你。” 陈镜玄没有辩驳什么。 他只是静静凝视着面前被黑色雾气包裹的瘦削身影,其实这道目光已经落在谢玄衣身上许久。 片刻之后。 陈镜玄一字一句问道:“你似乎很笃定,姜奇虎不会叛国,为什么?” 第54章 浑元仪 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笃定姜奇虎不会叛国? 这个问题,让谢玄衣沉默了片刻……是啊,为什么呢? 仅仅是因为姜奇虎,是将门之后吗? 当然不只是如此。 谢玄衣记得很清楚,当年落难青州,是姜家帮他治疗伤势,姜奇虎带他找了一处可以屏蔽天机的“安全住所”,因为姜奇虎的特殊身份,他没有被浑元仪追查……故而逃过一劫。 而那个时候,他被天下通缉。 谢玄衣这一生欠的人情并不多。 姜家,便是其中之一。 谢玄衣这一生了解的人也不多。 姜奇虎,也正是其中一位。 之所以笃定他不会叛国……大概就是因为,在那个举世皆敌的时刻,只有这家伙真心实意地帮过自己吧。 谢玄衣低声笑了笑,吐出两個字:“直觉。” “直觉?” 陈镜玄也笑了。 这两个字,玄而又玄,但却让人无法反驳。 许多大修行者,都相信直觉。 “猜得不错,基本全对。” 陈镜玄直视着谢玄衣双眼,他并没有否认,也没有藏掖,而是大大方方承认了谢玄衣的猜想。 谢玄衣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事实上他并不意外。 如果这位小国师对自己的态度是“抗拒”和“厌恶”。 那么今夜根本就不会有如意令内的这场交流。 下一刻,谢玄衣感到自己所坐位置,轻微颠簸了一下,然后便是—— 轰的一声! 陈镜玄随意拂袖,这座虚幻而出的神魂洞天剧烈震颤!下一刻,至道书楼壁龛中飞出一枚青简,在飞掠过程之中便支离破碎,最终化为一团柔和青光,被陈镜玄二指嵌住,捻握平稳。 小国师将这枚青光悬在谢玄衣面前,像是一枚棋子。 虚空之中,忽然凭空生出了一道道合纵连横长线。 “甲六。” 陈镜玄捻着棋子,在谢玄衣面前晃了晃,示意这枚棋子的含义。 然后壁龛再次震颤,第二枚竹简飞来,接着第三缕,第四缕…… “龙木尊者。” “吞日大尊。” “白泽秘境。” 谢玄衣沉默坐在桌案这端,看着这位年纪轻轻鬓角便有一缕灰白的小国师,不断从至道书楼之中抓握棋子,隔空点落,噼里啪啦的坠子声音连绵不绝。 这一枚枚棋子交织汇聚,最终成型。 荧光丝线交错混杂。 被围绕在最中心的,就是“自己”,以及小国师陈镜玄。 谢玄衣眯起双眼。 他知道,陈镜玄此刻施展的,乃是大褚皇室传承已久的“大运占卜”之术。 当年自己年少轻狂,将许多术法都视为“旁门左道”。 但陈镜玄的“大运”之术,却是一个例外……因为这位小国师的堪舆占卜之术实在有些诡异,明里暗里几次交锋,当年的自己都没有占到便宜。 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就是拳头。 谢玄衣认可这位“对手”的实力,所谓的“大运”之术,自然也被他高看一眼。 “十年过去……如今的你,登上我当年梦寐以求的那座山巅了么?” 谢玄衣在心底轻声呢喃。 在施展“大运”之术时,陈镜玄背后,隐约浮现一尊青铜大鼎,至道书楼里的竹简辉光尽数投入其中,与之相比,这凭空落下的棋子显得十分黯淡。 那座青铜大鼎虚像,就像是一轮大日! 浑元仪! 镇国重器—— 这是历代国师才会执掌的国之重器! 看到浑元仪的那一刻,谢玄衣知道,陈镜玄已经正式接受了前任国师的衣钵,承担起监察国运的重任。 世人对其延续十多年的“小国师”称号,只差一个过继仪式,便要改口了。 “咚,咚。” 陈镜玄伸出手指,轻轻叩了叩桌案,他注意到对面的“甲六”一直在盯着浑元仪虚影出神。 轻敲两下之后。 谢玄衣立刻回过神来。 “这就是‘计划’的全部。” 陈镜玄挥了挥袖,示意“甲六”自行查看。 谢玄衣屏息仰首…… 这巨大棋盘内蕴含的信息量很大,他一时之间,不知从何看起。 “大褚王朝,自先帝崩殂之后,国运一落千丈。” 陈镜玄看出谢玄衣心思,他伸手捻起棋盘最边角的那枚棋子,缓缓开口,“妖患,邪祸,频频发生,四境混乱,民不聊生……北部妖国虎视眈眈,南方大离跃跃欲试,若一直这般下去,大褚很快将会迎来千年未有之大变故,大灾祸。” 第一枚子。 虽是落在偏远之地,看似遥远,但其实危势已起,若不解决,终将铸成祸厦。 陈镜玄捻起第二枚。 “攘外,必先安内,大褚四境均有祸端,想要平复,非一日之业。” 他停顿一下,道:“北郡青州之祸,最为显眼,也最为棘手。镇守使黜职之后,妖国大尊日益放肆……我耗去三年阳寿,窥见一缕天机,北郡青州之间,有一抹血光,若不处置,会起大灾。” 谢玄衣眼神亮起,喃喃道:“你怀疑那缕血光,来自妖国,却隐于大褚?” “不错。” 陈镜玄自嘲一笑:“饮鸩之战之所以叫‘饮鸩之战’,便是因为先师当年做出了一个错误决定。击杀‘墨鸩大尊’之后,没有一鼓作气,继续北上,将士气凋零的妖国彻底覆灭……能够杀死墨鸩这样的大尊,固然是一大战功,可就此止戈,却无异于是‘饮鸩止渴’。这世上的一些顽疾,极难根治,想要彻底祛除,就必须忍受常人所不能忍之痛苦。” 妖国之祸,便是这么一个“顽疾”。 当年北境大胜,大褚班师回朝,不再追击,有两个很重要的原因。 一,是这一战实在打得太苦,所有人都渴望这么一场胜利。 二,是北境再北,环境实在恶劣,墨鸩大尊身死道消,妖国短时间内无力凝聚战意,北上讨伐成为大多数人所不看好的事情。 在这两点的舆论裹挟之下。 饮鸩之战就此落幕,十数位大修士联手在关外布置大阵,隔绝妖气。 大褚,的确迎来了短暂的太平。 “我很确信,就在北郡青州,有一位真正的叛徒,出卖了大褚,与妖国勾结。” 陈镜玄幽幽开口:“天机中的那道血光,对应的就是此人。” 草蛇灰线,伏线千里。 第55章 共掌天命(求追读!) 这所有的一切,都要从浑元仪的某次占卜开始。 这次占卜中,陈镜玄意外看见了一道极其醒目的血光……若是不予理会,这道血光会给大褚带来极其惨痛的教训。 “占卜之术,可窥天机,但却不可尽知天命。” 陈镜玄道:“仅仅只是看到血光的归属,我便付出了三年寿命的代价……想要将其揪出,仅靠‘浑元仪’推演,是不可能的。” “所以……就有了今日之局?” 谢玄衣喃喃开口。 “不错。” 陈镜玄平静道:“鲤潮城之局,姜奇虎是棋子,白泽秘境也是棋子。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一枚棋子。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妖国相信……这座机缘巧合问世的秘境之中,存有【大道笔】的机缘。” 如今妖国内部也有纷争。 几位大尊,都在消化“墨鸩大尊”留下的遗藏。 得知这个消息的妖国大尊,必定会想尽办法,抢夺白泽洞府内的【大道笔】! 谢玄衣微微皱眉:“所以,白泽秘境是你捏造出来的,所谓的【大道笔】机缘,也是假的?” “非也。” 陈镜玄摇了摇头,轻笑道:“镜玄哪有这么大本事,能够凭空捏造出一位远古妖圣的洞府秘境?这座白泽洞府是真的。”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小国师淡然说道:“那次占卜,我虽看见了血光,却也看见了破局之处……鲤潮城有福光闪烁。我让奇虎前去查看,果然就发现了异样,白泽洞府的隐世阵纹在漫长岁月冲刷之下,露出一角破绽,这座洞天福地便是鲤潮城入局的关键。” 白泽秘境,是真实存在的! 这就是陈镜玄布局的高明之处,鱼饵是真的,大鱼岂能不上钩? “于是……就有了姜奇虎泄露消息这一招。” 谢玄衣低声自语:“这招试探,其实也是在‘索敌’吧?” 陈镜玄遗憾道:“妖国很谨慎,并没有暴露那张真正底牌。奇虎只是和龙木尊者有过短暂的‘神魂会面’,很显然,妖国那边也不相信,他这样的忠烈之后会选择背叛大褚……只不过白泽秘境的消息实在太有吸引力了。” “这些日子,有许多‘修士’都在往青州靠拢。” 陈镜玄再次轻叩桌案,那一枚枚棋子内绽风雷,化为一座座边驻城池倒映而出的景象。 浑元仪无时无刻不在监察青州! 谢玄衣看到这一幕,心底咯噔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平复。 谢玄衣刻意观察了一番,并没有发现太安城的景象,此刻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画面,仅限于青州边境…… 嗯。 这才合理。 陈镜玄这家伙固然妖孽,但毕竟只是一介凡俗,以一己之力,监察一州之地,已经是相当逆天的事情了。 哪有人会细细阅览每座城池? “我想……那个被妖国刻意保护起来的‘存在’,大概率已经抵达鲤潮城了。” 陈镜玄平静道:“若我所料不错,一旦白泽秘境问世,这道不得了的血光便会冲天而起。” “你疯了,这是在人为策定劫数……” 谢玄衣皱眉开口:“天机有定数,岂可随意拨弄?” 陈镜玄所布的这一局,是要提前让那道身份未定的血光,提前显世! 这是在拨乱命数,违背天道! 谢玄衣是剑修,不修行大运之术,但他也知道……这是大忌中的大忌,这种事情看起来是为了国运,但若是出了意外,干预劫数的因果报应会尽数落在拨弄者的身上。 天道无常,天命有数,大运者,能够窥见一缕,便应当感激戴德。 一直以来。 修行大运之术的修士,都讲究“顺天而为”。 而如今的陈镜玄,则是在“逆天而行”! “天命在我。” 陈镜玄神色不变,风轻云淡道:“有什么劫,我自会去扛。” “……” 谢玄衣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他盯着眼前这位以身入局,浑不在乎的愚蠢家伙,认真问道:“你做这些,值得么?” 先前击杀沈妍之时,沈妍对大褚嗤之以鼻。 这一路走来,谢玄衣看到了如今大褚的破败,凄惨……虽然他不知道这十年皇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他知道。 沈妍或许说得没错。 如今的大褚,正处乱世,由上到下,一片狼藉。 陈镜玄想收拾这种烂摊子……难。 而且鲤潮城之局,只是重拾国运的第一步,往后每一步,都只会更加艰难。 窥天机者,要付出不知多少寿命。 “或许不值。” 出乎意料的,陈镜玄并没有给谢玄衣一个满意的答案。 这位年少生出白发的儒士,坐在桌案之前,挥袖熄去一枚枚棋子荧光,他依旧保持着坐姿的端庄,但整個人的眼神却是掠过一抹怅然。 陈镜玄轻轻说道:“十年之前,大褚做过让我很失望的事情……那时候我还年轻,很多事情无力改变。” “但现在不一样了。” “有些事情,我想试一试。” 陈镜玄抬起头来。 他不知道,自己今夜为何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敞开心扉,说出这样一番话。 但“大运”修士,讲究一个顺心意。 对面前的甲六吐露心声之后,陈镜玄觉得自己心湖舒畅了许多。 十年之前…… 谢玄衣表面不动声色,但内心却是涌出一抹复杂之情。 陈镜玄所说的那件失望之事,是当年大褚执意悬令通缉自己么? “奇虎临行之前,我再次动用浑元仪占卜。” 陈镜玄的话语,打断了谢玄衣思绪。 他清了清嗓子,道:“这一次,我在‘鲤潮城’局中,看到了一缕不在命运掌控范围中的微光。” “???” 谢玄衣怔住。 “这缕微光,在我布局之时,尚未出现——” “可这一次‘浑元仪’占卜,这缕微光,却是突兀出现在无数因果丝线缠绕的最中央,几乎和我并齐。” 陈镜玄微笑道:“这就是今夜你我相见的原因。朋友,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一直在‘至道书楼’等你。” “鲤潮城这一局,我想请伱与我……” “共掌天命!” 第56章 至道书楼里的火 姜家府邸之中,一片寂静。 许久之后,谢玄衣的神魂从如意令中缓缓退出。 大马金刀坐在庭院中,焦急等待结果的姜奇虎,第一时间接过令牌。 “先生……” 他刚刚传出一缕魂念,便被如意令中陈镜玄的声音打断。 也不知小国师对他说了什么。 姜奇虎眼神变得异常古怪,片刻之后,他低声应道:“是……是……我明白了。” 而后翻手将如意令收下。 与小国师那边的传音对话结束之后,这位皇城司次座神色复杂地打量起面前少年。 “姜大人。” 谢玄衣悠悠吐出一口气,问道:“关于我的事情……小国师那边,应该已经交代清楚了吧?” “你小子到底什么来路?” 姜奇虎皱起眉头。 他实在想不明白,在如意令中的短短半柱香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国师大人不仅将鲤潮城计划全盘托出,而且还告诉自己,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甲六”,是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千万要好好照顾。 “无名之辈,不值一提。” 谢玄衣挥手笑了笑,道:“姜大人只需知道,你我乃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便足够了。” 姜奇虎深吸一口气,将原先准备严词厉喝的那些话语尽数咽了回去。 “既然先生说你可信,那么你便可信。” 姜家老爷子,一生戎马,膝下始终无子,征战半生之后,姜家夫人才诞下一男一女。 名将之门,自然对男丁极为看重。 兵者,讲究正奇之道,相互辅佐……姜烈性格直来直往,乃是北境有名的“正将”,而姜奇虎之名,便可以看出老爷子对膝下犬子的期望。可惜的是,天往往不遂人愿,姜奇虎继承了父亲的绝大部分性格,并且在“固执坚韧”这方面,更胜前者。 这是一个可以用笨拙来形容的直率家伙。 虽然姜奇虎武道天赋很高,但实在与“奇”之一字无缘。 后面姜烈老爷子也放弃了执念,将姜奇虎送入皇城,让陈镜玄代为管教……想着跟随大褚下一任国师进修,或许能弥补一些缺憾。 这实在是一个明智的决策。 姜奇虎在陈镜玄身后学会了很多。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果你不够聪明,那么就不要“擅作主张”。 人,贵有自知之明。 “我需要一個身份。” 谢玄衣道:“鲤潮城里到处都是‘蝇瞳’。甲六这个身份,见不得光……您是皇城司次座,安排一个身份,应该不难吧?” “……” 姜奇虎思索片刻,道:“我家先生计划之中,正好需要一些洞天境左右的年轻修士……明日起我会给你一个‘姜家客卿’的身份,此后伱跟在我身边,便不用担心身份问题。” 姜家家大业大,门客众多,多一人少一人,根本无法细查。 当然最重要的是。 蝇瞳隶属于皇城司……而姜奇虎正是陈镜玄一手栽培的皇城司次座。 当仁不让的二把手。 青州地界所有的蝇瞳,都听从姜奇虎调遣。 “另外,妖国那边正等着消息,我需要尽快回复。” 谢玄衣道:“龙木尊者这一环必须搞定,我需要知道妖国的‘蛊毒’,以及收集一些特殊材料……” 他杀死了甲六,成为了甲六,这不假。 但想代替甲六,彻底取得龙木尊者的信任,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位妖国尊者,直觉极其敏锐。 每一位替妖国卖命的甲级暗子身上,都根种了某种“灵魂蛊毒”,以此进行长期操纵。 今夜,谢玄衣入局,让陈镜玄手中多出一张重要底牌。 但若是在接下来的“汇报”环节之中,引起龙木尊者怀疑…… 那么已经上钩一半的那条大鱼,多半会嗅到危险,选择弃饵逃亡。 谢玄衣需要知道,龙木尊者种下的灵魂蛊毒是什么毒。 以此来方便应对。 “先生已经对我说了,明日我便带你前去探查‘白泽洞府’。” 姜奇虎道:“十二时辰之内,皇城那边会查出龙木尊者的‘灵魂蛊毒’。” “至于你所说的特殊材料……” 姜奇虎皱眉道:“你要什么材料?” 谢玄衣撕下一角衣衫,以蕴含金色元气的指尖,在布条之上缓缓刻字。 片刻之后,姜奇虎接过这片破碎黑衫。 他阴晴不定地瞥了眼字迹,又望向面前黑衣少年。 “你还会刻阵?” 这份清单上的特殊材料,都是刻绘阵纹的必备之物。 “姜大人好眼力啊。” 谢玄衣轻声道:“在下略懂一些阵纹之道,若有阵纹加持,与龙木尊者的会面,便会更加顺利。” 跟在陈镜玄身后,姜奇虎再笨,也对阵纹之道有所了解。 他没说什么,翻掌将清单收下。 “这些材料,我会立刻遣人筹备,尽快交到你手上。至于与龙木尊者的会面,你倒也不必太过担心,若有困难,先生自会出手相助。” “好。” 得到这个答复,谢玄衣点了点头。 今夜与姜奇虎见面之后。 谢玄衣觉得安心了许多,一方面他印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姜家并没有叛国! 另外一方面……不论如何,自己如今也不算是“孤家寡人”了。 他了解姜奇虎,更了解陈镜玄。 小国师执掌浑元仪,手中还有一整座至道书楼,这样的存在,是绝对强有力的盟友。 …… …… “报!” 至道书楼之中,正在翻阅书卷的陈镜玄,抬起眼帘。 他面前悬浮的那些竹简,忽然有一枚剧烈震颤起来—— 陈镜玄拂袖。 青色竹简掠至面前,其内绽放出璀璨光芒,而后随着火光燃烧,点出一扇四四方方的狭窄门户。 门户之后立着一道披漆黑甲胄的瘦长身影,单膝下跪,双手抬捧锦帛书卷,呈递而上。 披黑甲者,正是大褚黑鳞卫。 “国师大人,‘太安城副城主意外身亡’的案卷,已经整理完毕……” 陈镜玄没有抬眸。 他也没有接过这卷锦帛,只是轻声问道:“查清楚了吗?” “许多线索都被毁了。” 黑鳞卫恭敬开口:“徐囿效忠大褚四十余载,在北境立有战功,当地口碑名声极好,这次意外身亡,实在有太多疑点……最古怪的就是太安城残留的妖气。” 陈镜玄轻轻嗯了一声。 “根据炼器司的校验……这些妖气,应该与‘凤凰’有关。” 黑鳞卫此言一出。 陈镜玄眼皮微微颤动一下。 “然后呢?” “动手之人似乎很熟悉皇城司的监察手段,大部分证据都被摧毁了。如果真严谨到这种程度……残留妖气,也可能是故意留下的。”黑鳞卫道:“不过炼器司找到了现场残烬,若是大人愿意,可以通过‘浑元仪’寻觅天机。兴许可以窥见凶手的‘真实面貌’。” 陈镜玄闻言只是一笑置之。 黑鳞卫停顿一下,想起了什么:“对了……首座大人不知怎的,注意到了此案,他似乎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说是要我们继续追查下去,而且看样子,好像准备亲自接管。” “哦?” 陈镜玄挑眉。 他静默思索了数息。 “告诉首座大人,此案不必费心了。” 陈镜玄伸手将锦帛接过,放在桌案一边,柔声道:“皇城司诸事繁杂,既是我设了青州八百里禁,太安城案……便由我来负责好了。” 黑鳞卫起身行礼,缓缓向后退去,同时低声道:“……是。” 燃烧着火光的门户逐渐消弭,归于虚无。 黑鳞卫退去。 至道书楼重归寂静。 秋末冬至,皇城上下,一片萧瑟之意。 天越来越冷了。 陈镜玄轻叹一声,他拾起那卷“厚重”锦帛,并没有如黑鳞卫所言,借着浑元仪动用占卜之术,去窥伺那位太安城真凶的“面容”。 “嗤嗤嗤……” 陈镜玄站起身子,将锦帛书卷随意丢入一旁燃烧的火炉之中。 火星迸溅,残烬消弭。 这间空荡许久的孤独楼阁,稍稍多了一丝温暖之意。 …… …… (求一下双倍月票~拜谢诸位~) 第57章 玄衣之罪 谢玄衣从姜奇虎手中取了枚如意令,用来联系。 而后便返回客栈,简单安置了邓白漪和姜凰,以及邓府众人。 虽然妖国急着得到“白泽秘境”的印证消息。 但毕竟姜奇虎刚刚从皇城赶来,如今必定被万千目光所注视……这边结束游海王夜宴,那边便带人入江。 如此动作,委实还是太引人注目了些。 皇城司在鲤潮城布有蝇瞳,妖国未必就没有眼目。 为了保险起见。 入江时间只能稍稍推迟。 正好皇城司那边筹备阵纹材料,需要一些时间。 第二日临近黄昏。 姜奇虎处理完一众琐事之后,给谢玄衣传来神念。 二人在姜家府邸会和,而后一同前往鲤潮江。 谢玄衣这次依旧是一身黑衣,只不过加了顶笠帽,用来遮掩面容。他如今身份乃是姜家门客,跟在姜奇虎身边,自然是越低调越好。 姜奇虎马车所过之处,众人纷纷避退。 看得出来,大褚境内的子民对所谓的“皇城司”,又敬又惧,唯恐避之不及。 这一幕引起了谢玄衣的注意。 谢玄衣缓缓开口道:“姜大人,你的名声似乎不太好啊……” 十年前,姜家之名,在青州地界是极好极好的,姜奇虎接任少家主之事,也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当时反响一片大好。 如今,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我姜奇虎行事,何许向他人解释?” 姜奇虎浑不在乎地开口。 自登车之后,他便兀自一人闭目养神。 修行到姜奇虎这般境界,无需睁眼,亦可以看清方圆地界发生的事情,风吹草动,尽数了如指掌。 谢玄衣静默思考了片刻,轻轻问道:“是因为‘谢玄衣’的缘故么?” 姜奇虎陡然睁眼。 车厢中的气氛骤然变得冰冷,这位皇城司次座身上散发出强烈的威压。 谢玄衣并没有与姜奇虎对视。 他掀开车帘,默默看着路边的行人,看着那藏在眼瞳深处,那厌恶嫌弃的目光。 这些目光,谢玄衣很熟悉。 “十年前,叛国罪人谢玄衣北上逃亡,你率人追缉,非但没有拿下谢玄衣,反而大动善心,选择包庇窝藏……虽然皇城并没有追究此过,但这一举动,不仅丢了姜家满门忠烈的名声,也丢了整个青州的颜面。” “此后你在青州待不下去了,只能去往皇城。” 谢玄衣低声开口,缓缓问道:“姜大人……是这样么?” “呼。” 姜奇虎双拳搁在膝上,紧紧攥拢,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认真说道:“甲六,不要挑战我的底线。若不是先生嘱咐过我,你很重要,这一拳已经打烂你的脑袋了。” “……” 谢玄衣默默低下笠帽,不再开口。 他说这些话,当然不是为了“挑衅”。 十年。 整整十年,他消失于此片世间,姜奇虎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只能去猜……从姜奇虎的反应来看,自己应该是猜对了。 因为救了自己的缘故,让姜奇虎受了连累。 谢玄衣有很多话想说。 但此时此刻,却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也不能说出口。 “天下人如何看我,我不在乎。我的底线,是姜家名声。” 车厢里的寂静,被沉稳敦厚的声音打破。 姜奇虎面无表情道:“姜家从来没有做错,我也没有……自始至终,谢玄衣都不是叛国罪人,所谓的‘包庇窝藏’,更是子虚乌有。总有一天,我会还他清白,也会证明姜家的清白!” “……?”谢玄衣怔住了。 他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望向姜奇虎,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你相信,谢玄衣是清白的?” 这一番话,落在姜奇虎耳中,却又是另外一番意味。 “自然!” 姜奇虎冷笑一声,道:“不仅我相信,我家先生也相信。世人皆知,谢玄衣和我姐姜妙音乃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全天下有几人比我更了解他?” 谢玄衣浑身蓦然僵住。 “罢了,和伱这种见不得光的鼠辈,没什么好说的。” 姜奇虎就此打住,他知道甲六的身份是假的,面容也是假的,这浑身上下估计没一样东西是真的。 若不是先生交代。 他根本就不会与这种来历不明的家伙合作! 但为了大业,眼下只能忍让。 “虽然先生告诫我,不可对你动手。但你最好记住……” 马车一阵颠簸而后停下,姜奇虎冷冷警告:“我姜奇虎是粗人!若你真做了我不可容忍之事,即便有先生阻拦,我一样饶不了你!” 虽是声色严厉的一通训斥。 但这番话,却是听得人心里暖暖的。 谢玄衣笠帽下的表情五味杂陈,既心酸,也感动。 十年过去,姜奇虎还是老样子。 这家伙,真是一点没变。 一头笨虎。 …… …… 鲤潮江岸码头,一片寂静。 这里已被三大势力掌控,其实往年大潮来临之前,楚家便会清退无关人等。 只不过今年更加特殊。 白泽秘境问世在即,鲤潮江的监察比以往严苛十倍,百倍! 谢玄衣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与陆钰真见面的那一夜,自己没有硬闯,是明智之举…… 这里布防极其森严,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若无身份证明,根本别想踏入鲤潮江地界。 姜奇虎亮出身份,要了一条小船,带着谢玄衣向江心驶去,这艘小船算是半件宝器,无需船夫,船身内部刻有辟水阵纹,只要注入元力,便可以进行操纵。 “喏。” 姜奇虎拽出一枚腰囊,将其掷出,丢给谢玄衣。 “这是……” 谢玄衣接过沉甸甸囊包,这座囊包也刻有阵纹,内有洞天,可以容纳不少物件。 “你要的材料。” 姜奇虎平复情绪,冷冷开口:“若是你在车上闭嘴,你会早半个时辰拿到这些东西。” 谢玄衣一阵沉默。 他检查囊包,发现清单里的材料已经准备齐全……不得不说,皇城司的办事效率很高,只不过半天功夫,就集齐所有材料。 “龙木尊者布下的‘蛊毒’,名为‘浑海裂心’。” 姜奇虎背负双手,幽幽说道:“先生说,如果你没有把握解决这個麻烦,随时可以如意令,与书楼联系。” “够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 在得到书楼的确切消息之前,谢玄衣也猜测过几种灵魂蛊毒。 浑海裂心蛊,正是其中之一。 第58章 白泽洞府 浑海裂心蛊……中蛊者心湖会被染成漆黑之色,蛊毒发作,便会有钻心裂肺之痛。 从甲六心湖中的景象推断。 龙木尊者在其身上根种的蛊毒,大概是抵达了后期。 这便是甲六死心塌地为妖国卖命的原因,一旦龙木尊者不给解药,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死于蛊毒反噬。 不过这位南疆邪修,倒也是个狠人。 借着妖国蛊毒,来修行天傀宗的“血炼之术”! 所谓以毒攻毒,若是甲六修成阴神,情况便又会不同,浑海裂心蛊将融入肌体,届时她便可以完全融炼此蛊,将其化为己用! “轰隆隆!” 小船在元气阵纹推动下飞快挺进。 很快便抵达江心。 鲤潮江与北海入口相衔,谢玄衣坐在小船之上,默默看着远方江面汇聚形成的涡旋……当年自己坠入北海,失去意识之后,就是被冲到了这里? “差不多就是这里了。” 姜奇虎道:“先生说,大褚开国以来,为镇国运,借山河湖海布下了许多运势大阵。北海自然也不例外,大褚皇室需要一个颈口,源源不断吸收北海灵气,以此壮大自身气运,于是这鲤潮江便成为了不二之选,除却书楼一脉的‘监天者’,鲜少有人知道,这些年来,这条大江其实象征着大褚国运。” 前些年,大褚国运昌隆。 鲤潮江每年大潮,都无比震撼壮观。 而这些年,大褚国运凋落。 鲤潮江的大潮气象,也随之“跌落”。 谢玄衣眯眼看着大江尽头,轻笑道:“白泽大圣倒是会选地方。” 这些年,许多大修士,大宗门,都试图找到白泽大圣的遗藏。 足足千载,没有收获…… 以至于很多人怀疑,白泽大圣其实根本没有留下洞府! 姜奇虎呵呵一笑,道:“将洞府埋在鲤潮江底,借着国运大潮,掩盖自身痕迹,从而做到销声匿迹,这的确称得上天人手段。只可惜……还是我家先生更胜一筹。” “我家先生,才是真正的‘天人’,他准备借用天地之势,冲击白泽洞府的外阵——” 姜奇虎沉声道:“等到大潮来临之时,便是白泽秘境浮现人间之日!” 谢玄衣哑然一笑。 要知道,姜奇虎可是“臭名在外”,多少人闻风丧胆! 如今这一口一个先生,恭恭敬敬,满脸骄傲的模样,哪里有半点皇城司次座的威严? 不过……姜奇虎倒也没说错。 这么多年,都无人查出白泽洞府位置。 陈镜玄能够点出这座秘境,便说明他在“大运”之道上,已臻入妙不可言的境界。 谢玄衣取出怀中指骨。 按照龙木尊者所言,这枚指骨内蕴白泽气血……无需进入秘境内部,只要踏入一定范围,便可引起共鸣! 果然。 指骨取出,注入元力之后,这片天地忽然产生了异变! 先是一道无缘无故的炸雷!紧接着天顶变了颜色,江面泼洒的余晖,短短数息之间,便被阴翳抹去,大片乌云在谢玄衣头顶汇聚! “……?” 谢玄衣抬起头来,看着头顶阴云,神色略微有些难看。 姜奇虎则是紧锁眉头,盯着指骨。 “这就是妖国给的‘信物’?” 此刻鲤潮江,响起阵阵雷鸣之音,那原本只是笼罩方圆十丈左右的水流涡旋,忽然开始扩散—— 轰隆隆! 小船在江面剧烈震荡起来,随着层层江水起伏! “动静这么大?” 谢玄衣也是心底暗骂一声。 探查白泽秘境,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必定要引起注意! 妖国那边怎么想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交代,万一自己真就拼了命孤身一人前来探查怎么办? 果然。 阴云翻涌,异象生出,几乎是刹那之间,便有好几道神念扫过大江,落在小船之上。 “姜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秘境提前问世?” 幸好谢玄衣提前在小船四周布置了符箓,隔绝外界探查。 这几道神念急速掠来,却是碰壁而返。 在他们看来,这艘小船被笼罩在迷雾之中,无法被探查,不可被观看。 “诸位道友,不必担心,秘境一切无恙,并非提前问世。” 姜奇虎背负双手,来到船首。 只有他的身份,地位,才能稳住看守鲤潮江的这些人物。 虽是这般回应。 但鲤潮江上,已然升起一道道虹光。 楚家和百花谷的修士,纷纷驭器而来,要看看这所谓的“天地异象”到底是怎么回事,虽说三大势力联手封锁白泽秘境,但他们可不相信姜奇虎说的话。 万一秘境就在此刻问世,晚来一刻,便有可能错过这泼天的造化! 不过,虽然他们速度极快,但赶到之时,刚刚凝结的漫天乌云,已重新消散—— 谢玄衣将指骨收起。 这段影像,被妖器完整地录了下来……这足以证明白泽洞府的真实性! 接下来,只要拿给龙木尊者过目,自己便算是完成了“印证”任务! 看着迅速集结,来到鲤潮江上的各路“神仙”,焦头烂额围着秘境打转,最终一无所获。 谢玄衣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他以指尖摩挲着怀中的指骨。 这东西,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珍贵…… 也不知妖国那些家伙,是怎么弄到这物件的! 能引动如此异象,指骨之内,十有八九是蕴着白泽大圣的本命精血! 恐怕这指骨,一直被妖国当做宝贝一样呵护着。 等的,便是今天这样的日子。 精血与秘境共鸣—— 先前持握指骨的那一刻,谢玄衣再次感受到了久违的【沉疴】震动! 隐约之间,他看到了飞剑的影子! 就在鲤潮江底,秘境之中! 白泽大圣,是千年前的人物,世人对它的了解其实并不多。 不过…… 从这座洞府,可以窥见一斑。 这位妖族大圣性格古怪,必定擅长“阵纹”和“风水”之道,既是选择将秘境埋在此处,以国运大潮遮掩气息,又怎会让后世人轻易得到它的造化? 谢玄衣记得十分清楚。 那一日【沉疴】短暂浮出水面—— 他在鲤潮江上感受到了十分驳杂的宝器气息! 不止【沉疴】,还有许多宝器,都被这座洞府吞入腹中,而且这些宝器……似乎还被另外一层结界笼罩。 就算大潮来临,洞府外阵被破坏。 这些宝器,也不会直接浮现人间! 谢玄衣攥拢指骨,心中喃喃道。 “这东西,该不会是白泽秘境的‘钥匙’吧?” …… …… (新的一周啦,求月票求追读求zhi''zhi 第59章 破虏号 古代圣贤遗留下来的洞府,千年之前遗留的宗门遗迹,由于阵纹与天地之间的共鸣,往往隐于人间,与世隔绝。 传承香火千年以上的道门,将这类残址,称之为“天元秘境”。 久而久之,各大宗门也就沿袭了这个称呼。 对于大宗门,大世家而言,秘境其实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许多大宗门内部就有不止一座秘境,譬如大穗剑宫,许多弟子都可以在洞天福地内部修行……对于修行者而言,境界抵达一定高度,能够与某条大道共鸣,那么便可以借此改变一方天地的特质,这一境界的大修行者,便具备了制造“秘境”的资格! 换而言之。 所谓的“秘境”,不过被大修行者炼化的一片小天地。 只不过炼化者实力不同。 这座小天地的规则强度也不同! 大褚史册记载,两千年之前曾出现过一个黄金盛世,元气丰盈到了极致,无数天才也随之应运而生,那个盛世延续极久,也诞生出许多“绝顶强者”,或许也是这個原因,这片天地元气开始走向衰落。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 如今大多数修行者眼中的“古圣”,便出自于千年前的那个盛世,从那个时代走出来的强者,实力强悍,道统强大,他们所缔造的秘境,往往藏有许多珍宝! 能够得到一件,或许便可平步青云! “如果白泽洞府没有【大道笔】……那么我的【沉疴】是怎么回事?” 谢玄衣盯着江心那团阴翳,心底愈发感觉古怪。 白泽大圣洞府内,若无【大道笔】,怎会吸纳如此多的宝器? “轰隆隆隆!” 远处忽然响起轰鸣,伴随江雾破碎,一艘巨大铁船气势磅礴地驶出阴霾!铁船船首纹刻着一只圣洁威严的麒麟面首,栩栩如生,元力阵纹的纹路顺延鬃毛,汇聚到双目位置,使得这艘铁船照射出两束热烈炽目的白光,照破大雾,落在了姜奇虎飘荡的小船之上! 这轰鸣声和炽光将谢玄衣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眯眼回头,看到那巨大铁船之上,隐约立着几道大袍飘摇的身影,逆着炽光,看不真切。 这艘大船是从北海方向而来,气势如此骇人,显然是游海王楚麟的“座驾”,大名鼎鼎的破虏号。 据说这位青州异姓王酷爱玩乐,平日一半以上的时日都在海外渡过,因此这破虏号绝大部分时间也都停泊在北海,不过如今白泽秘境正好位于鲤潮江,大船便正好顺延海口,驶回青州…… “难缠家伙来了。” 姜奇虎面无表情开口:“待会别露馅。” 谢玄衣默默压下斗笠。 楚麟这位异姓王,看上去孤身一人,逍遥自在,不干预朝政,不栽培党羽。但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楚家从三十年前的落魄门阀,发展成青州两大世家之一,必定有楚麟暗中发力……这种事情谢玄衣还是很熟悉的。 江宁谢氏,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青州楚家,底蕴更薄,根基更浅。 北海驶来的大船,缓缓停住,江潮汹涌,冲刷在铁皮之上,犹如浪花拍打礁岩,破虏号犹如一块顽石,就这么停在江心位置,无论潮水如何拍打,兀自巍然不动。 “诸位豪杰,近日辛苦了。” 游海王登上高高翘起的船首麒麟头颅位置。 他单手捻着酒杯,隔空微微举起,笑着开口:“这几日‘秘境’外阵逐渐破碎,恐怕时有异象发生……若是害怕耽误机缘,便不妨登上破虏号休息,本王随时敞门欢迎。” 声音回荡在鲤潮江上空。 那一道道悬停在空中的虹光,彼此对视。 游海王身旁,有两位女子相伴。 一位正是夜宴上的楚蔓。 另外一位,则是百花谷叶清漪。 楚家那些修士,在看到自家王爷之后,便不再犹豫,一道道虹光落入破虏号。 至于百花谷那边,也是同样。 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比第一时间踏入秘境,争抢造化,更加重要——游海王的大船就在白泽秘境正上方,能够在此静修,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奇虎兄——” 游海王将目光投向身下小船:“昨夜一宴,你匆匆告别,实在太不尽兴,何不登船再饮一场?” 虽然只是随意一瞥。 但谢玄衣却感觉后背汗毛立起—— 他所修行的神魂之道,感应最为敏锐,刚刚游海王随意一瞥的目光,简直如电一般! 游海王常年玩乐,几乎不与任何人发生斗争,冲突。 当年谢玄衣与之见过数面,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可如今来看,这位王爷的神魂境界似乎很是深厚! “还饮?王爷当真不怕误事?” 昨夜那场酒,实在让姜奇虎喝得有些发憷。 他无奈道:“刚刚这白泽秘境可是迸发异象,说不定随时都会开启。” “所以我才将‘破虏号’停至这里。” 游海王笑道:“奇虎兄,平日在皇城办案,一定很辛苦吧,人生得意须尽欢,叶仙子都赏脸了,何必再端着架子?不如带着副手一同上船,与本王好好饮上一场。” 这番话出口,便叫人很难拒绝了。 姜奇虎颇感头疼。 “既然王爷开口了。” 姜奇虎轻叹一声,道:“那奇虎恭敬不如从命。” 小船向着破虏号靠去。 “这才对嘛。” 游海王展露笑颜,从船首离去,顺手将酒杯随意丢入江中。 “……” 虽是应了游海王的邀请,登船继续饮酒,但姜奇虎却是第一时间取出如意令,对姜家下达了抵达鲤潮城之后的第一条命令。 “姜家所有修士,不准登船!” 楚家和百花谷弟子,都去往破虏号。 但那些姜家子弟,得了命令,则是就此散去,重新落向大江之外。 “呵。” 游海王穿行在大船甲板人群之中,他瞥见外边散去的那些姜家修士,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次鲤潮江秘境,乃是百年罕见的大造化。 封锁青州之命,乃是小国师与游海王一同下达—— 三大势力,闻讯之后,第一时间往鲤潮城派遣人手! 可以说,此刻在破虏号上落脚的,乃是楚家和百花谷绝对的中坚力量! 楚麟登上破虏号二层楼阁,推开大窗,环顾一圈,沉声开口:“蔓儿,去将我的好酒尽数取出,我要好好招待船上诸位英雄好汉!” …… …… (双倍求月票~) 第60章 打鬼 破虏号很大,足足可以容纳千人! 游海王平日出海,会带上许多婢女,船上有百余间客房,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此刻登船的,那些楚家养在鲤潮城的门客,与百花谷弟子加在一起,约莫也就近百之数。 这些客房全部分发出去,还有些许空余。 楚蔓遣人取出了好酒,将其分发出去,婢女们鱼贯而出,在破虏号甲板之上摆出一桌盛宴,谢玄衣跟在姜奇虎身后,登船之后简单环顾一圈……这些修士实力大多在筑基,驭气便是凤毛麟角。 青州毕竟是偏僻之地。 八百里禁严防之下,白泽秘境的消息捂得严严实实。 目前情况来看,只有三大势力独占这块肥肉! 除了这些普通门客,还有几人,气场很是不同,他们在二楼楼阁单独开了一桌,距离游海王很近。 修行界等级森严,如若不出意料……这些被游海王单独招待的“客人”,要么是洞天境,要么有特殊本领。 当然,地位最高的,还是游海王,叶清漪,以及姜奇虎。 他们三人,单独享用大船最高处的雅间。 隔着老远,便能看到游海王在窗边招手示意。 姜奇虎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是有些担忧。 他暗暗对谢玄衣传音:“你小子接下来怎么办?” “姜大人不必担心我,甲六自有甲六的保身之道。” 谢玄衣淡定回应道:“您呐,还是多顾好自己……别在酒宴上喝得太多。” “……” 姜奇虎闻言沉默。 也是。 这甲六虽然境界低微,但心思倒称得上缜密,不然也不会被先生看中。 能和先生在至道书楼幻境中谈话的人物,应付这种场面,应该不成问题吧? 看到和游海王一同位于窗边的叶清漪,姜奇虎止不住地头疼。 甲六说得没错,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两人就此分别。 谢玄衣主动走向甲板……他可没什么出风头的想法,这种场合之下,能不被注意就不被注意,最好的情况,就是自己随便找了个无人角落,不被任何人关注,一个人安安静静独酌两杯。 未曾想。 一只素手凭空伸出,将他拦住。 “这位先生,还请留步。” 谢玄衣心底轻叹一声,微微挪首,果然看到了一双明艳动人的美目。 楚蔓。 他听姜奇虎说了观潮阁夜宴之事,昨夜酒宴,可是涉及白泽秘境这等重要机密。 游海王将这位年轻绝色带在身边……可见二人关系匪浅。 “楚姑娘?” 谢玄衣笑了笑,客气行礼,简单称呼一句。 “王爷吩咐过,与姜大人一同登船的贵客,要好生招待,万不可怠慢……楚家有更好的地方,来招待您。” 楚蔓披了一件单薄白纱,面颊也半遮半掩,只露出双眼,此刻她行了一礼,极其诚挚地注视谢玄衣双眼,柔声问道:“对了,不知先生名讳?” 谢玄衣望向楚蔓。 有意思。 他更加确信了游海王修行神魂之道的猜测……因为眼前这位楚姑娘的双眼,实在不一般。 只看上一眼,便让人感到“晕眩”。 说话声音,更是令人如沐春风。 若是换了普通人,只怕三言两语,就会被迷得七荤八素。 “在下姓谢,单名一个真字。”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尝试推托:“何必那么麻烦,我在此地等候姜大人便可。” 结果与自己预料无二。 这样的推托根本没用。 楚蔓看似如一株无根之柳,柔柔弱弱拦在谢玄衣身前,闻言之后,却是没有丝毫要侧身挪步的意思。 她再次行礼,声音压得极低:“谢先生,您就不要为难楚蔓了。王爷若知小女怠慢,是会责罚的。” 谢玄衣闻言之后一怔。 他下意识抬首向大船顶楼望去。 此时此刻,正在饮酒的游海王十分巧合地往这里投来目光,遥遥举杯对谢玄衣做了個邀请的姿势……周围有不少门客以为王爷是在向他们示意,遂而一同举杯同饮,激起碰杯之声一片。 “既如此……” 谢玄衣收回目光,轻轻开口。 “楚姑娘,请吧。” …… …… 有些事情,逃不过,躲不掉,只能正面应对。 登船那一刻,谢玄衣便做好了应对麻烦的准备。 不过来到“贵客”那一桌,他还是感到了些许意外……这一宴,除却自己,一共九人。 这九人,似乎都是洞天境! 而且形象都颇有特点。 谢玄衣简单看了一圈……楚蔓坐在首位,百花谷有四位女弟子,尽着白衣,肩刻黑花,剩下四位应该都是楚家门客。 这四位门客,一位极胖,一位极瘦,一位年若稚童,一位风烛残年。 有趣,实在有趣。 楚蔓简单介绍了一下众人身份,宴席便就此开始。 百花谷几位弟子,对宴席没什么兴趣。 她们也不动筷,就这么抱剑静修,有一位甚至就此开始闭目修行。 不过她们显然没自己表现地那么镇定,落座之后,谢玄衣捕捉到了好几缕前来试探的神魂气息,百花谷那位假装闭目养神的女修士,正是众多试探者之一。 谢玄衣哑然一笑,自顾自饮酒。 粗略看了一圈。 在座所有修士,除自己以外,应该便是楚蔓神魂境界最高。 百花谷这几位女弟子,境界倒也不错,均都凝练出了剑气洞天,但可惜在洞天境中,只能算是初阶……剑心不够扎实,神魂也略显薄弱。 当年的叶清漪,可是比她们要强许多。 看来……百花谷有些没落了。 这场招待贵客的宴席,因为百花谷弟子的冷淡,变得有些冷场。 片刻之后。 这名外号“瘦鬼”,实际倒也真骨瘦如柴犹如恶鬼的楚家门客,第一个开口,打破平静。 “谢真——” 他没有去挑那四位百花谷弟子的麻烦。 而是将目光转向谢玄衣。 “这名字陌生,以往倒是没听过,姜奇虎麾下,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瘦鬼忽然笑眯眯往前凑了凑,道:“阁下看样子,似乎很是年轻啊……多少岁了,及冠了么?” 两人此刻只隔数尺。 一道略有微醺意味的惬意长叹,被瘦鬼悠悠吐出,这口酒气还带着腥臭之息。 这味道…… 太冲了! 谢玄衣皱着眉头,连忙屏息。 此刻宴席变得异常安静,楚家几位门客,以及百花谷弟子,都看向两人。 “呵,呵呵。” 没有等到回应,瘦鬼干笑两声。 下一刻。 他脸上笑意全无,面无表情道:“小子,王爷赏脸请你吃饭,你还敢戴着笠帽,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话音出口。 瘦鬼毫无预兆地伸手,就要摘下谢玄衣斗笠。 与此同时,谢玄衣也行动了。 他微微后倾,躲开这电光火石的一爪,而后起身重重一拳,打在瘦鬼下颌之上。 “轰”的一道闷响。 在整座破虏号上回荡! 第61章 道歉 “轰”的一声,烟尘四溅。 瘦鬼被打得飞出数丈,重重撞在铁壁之上,缓缓跌坐在地,这破虏号处处都是阵纹,船身无比坚固,此刻遭受撞击,铁壁之上只是浮现出一道道青灿玄妙纹路,很快便恢复如常,连一丝裂纹也没出现。 至于这艘大船更不必说,压根没受到丁点影响,连轻微撼动都不曾有。 不过这声势,倒是引起了所有人注意。 楚家那些门客尽数起身。 百花谷弟子也投来目光。 大多数目光,都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这是打起来了? 那几位洞天境贵客打起来了? 下面的声响,一样传到了顶楼几位大人物的耳中。 姜奇虎双手按桌准备起身,却被游海王亲昵按住肩膀。 “奇虎兄……只是手底下的小打小闹罢了,不要扰了我们雅兴。” 楚麟笑眯眯道:“话说回来,这年轻人是谁,身手不错啊?姜家的,还是皇城司的?” 叶清漪也望向姜奇虎。 姜奇虎是有名的“独狼”,这次竟会带上一人,那年轻人的身份,不禁让她也有些好奇。 “王爷,此人身份……奇虎不方便说。” 姜奇虎神念看到谢玄衣无恙,稍稍松了口气。 嗯,这小子比自己想象中要有能耐一些……大概是不用担心吃亏。 “不方便说?” 游海王挑了挑眉,道:“皇城司檀衣卫?姜家死士?” 只有这两种身份不方便说—— 檀衣卫虽是归属于皇城司内,却是分离出去,独立管理,专门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这些人个个档案封锁,身份绝密。 姜家死士,被选为“死士”之人,在选中之日,便失去了自己的身份,想说也没什么可说的。 姜奇虎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将这话题略过。 有时候,不解释,就是最好的解释。 “嗯,看来就是檀衣卫,或者死士了……” 叶清漪默默端起酒盏,心中对谢玄衣的身份下了定论。 顶楼那几位没有动静。 这意味着刚刚的动手,处于允许范围之内。 “哈……哈……” 被一拳打得几乎嵌入船壁的瘦鬼,双手撑地,很是“吃力”的,晃晃悠悠站起身子。他下颌已经被打歪了,此刻嘴歪眼卸,看起来有些可笑,但诡异的是……被打成这样,他竟然没有丝毫恼怒之色,脸上反而恢复了之前笑眯眯的神色。 “你小子,拳头有点重啊。” 瘦鬼抬头望了眼顶楼,王爷没有发话,他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伸出一枚手掌,托住下巴,用力一拧。 咔嚓一声! 脱臼下颌重新复位。 这一幕让百花谷几位弟子看得直皱眉头,虽然她们本就没有动筷之念,但此刻更没什么食欲了。 至于楚家那三位门客,则是自始至终都很是淡定。 “活该。” 见到瘦鬼吃瘪,一直蹲在椅上进食的稚童,皮笑肉不笑嘲讽了一句。 那位老妪,以及外号“肉佛”的胖头陀,则是目光灼灼盯着谢玄衣。 “谢兄弟深藏不露,原来你是位炼体者啊。” 肉佛声音浑厚,如黄钟大吕,他面相看起来很是慈祥,敞着肚皮,宛如一尊佛陀,但手中却攥着一枚巨大鸡腿,满面油光,一点也不像戒食荤腥的出家人。 这体型一看便知,他也是炼体者。 其实楚家这几位门客,都对“谢真”身份很感兴趣。 瘦鬼借机靠近,伸手摘笠,便是替他们进行试探。 如今试探的结果出来了。 这谢真能被姜奇虎带在身边,倒是有三分本事。 瘦鬼的实力,他们了解。 刚刚那一拳很快……瘦鬼不是不愿躲,而是没躲开! “胡闹!实在胡闹!” 便在此刻,一直坐在主位的楚蔓,终于开口了。 她面无表情地瞥了眼瘦鬼,冰冷呵斥道:“谢兄乃是王爷贵客,你怎可如此无礼,速速赔罪!” “我……” 瘦鬼神情有些委屈,但还是老老实实依循楚蔓所言,弯腰躬身,算是赔礼道歉。 谢玄衣没说什么,只是掸了掸肩上灰尘,重新坐下。 演,继续演。 刚刚发生的一切,究竟为何,谢玄衣心知肚明,所谓打狗看主,瘦鬼之所以敢对自己出手,无非就是楚蔓默许。 楚家对自己身份感兴趣。 或者说……游海王对自己身份感兴趣。 他倒不介意这种探查行为。 如今大窍尽数点燃,他的体魄更上一层楼,无惧“小打小闹”。 若要动真格的…… 只怕这大船再坚硬,也抗不过洞天境的全力爆发! 游海王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既丢了颜面,也砸了场子。 其实谢玄衣也很好奇,楚家麾下的这几位门客,到底有什么本领。 这四人高矮胖瘦,形象各异,看起来所擅长的“门道”也都不同。 这胖头陀皮糙肉厚,看上去就是炼体者。 被自己打了一拳,跟没事人一样的瘦鬼,应该和肉佛一样,都在修行“炼体之术”! 至于老妪和稚童,这两人的体魄明显要弱一筹,看来走的是另外一条道。 这四人,显然就是楚家准备派去探索白泽秘境的“领袖”。 就算今日没有碰撞。 接下来去了白泽洞府,也难免遇上! “谢兄,实在对不住。” 楚蔓再次开口,她态度十分诚恳,像极了真心实意的道歉:“刚刚之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替瘦鬼向您赔罪。” 说罢,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她顿了顿,道:“今日邀请诸位饮酒,其实是为了接下来的‘秘境之行’,能够顺利。” “白泽洞府,内有大机缘,但也有大凶险。” 楚蔓轻声道:“我家王爷已经和百花谷叶仙子说好,等秘境开放,他们不会第一时间入江。如若不出意外,我与诸位还要结伴同行,互相照拂。” 谢玄衣微微眯眼。 游海王和叶清漪不入江? 这是大人物达成的共识么,让手底下人先去探索洞府,最后再压轴登场? 如此说来。 姜奇虎也必须陪在台面之上了。 结伴同行,互相照拂……这些话表面上听起来光鲜亮丽,但真踏入白泽秘境,情况可就不同了! 谁会结伴?谁又会真的照拂?! 白泽秘境里的造化,宝器,一共就只有那么多,取走一样少一样! 谢玄衣心底嗤笑一声。 过了十年,修行界果然还是这样,许多人喜欢高谈阔论,冠冕堂皇。 表面说一套,背地做一套。 以往他便不喜欢这种场合,更喜欢独来独往。 便在此时,怀中忽然传来一阵震颤。 谢玄衣低头望去,龙木尊者赐给甲六的那件扳指妖器,很巧不巧的在此刻生出反应…… 妖国主动联系甲六,显然是想要询问白泽秘境的调查结果了。 他轻叹一声,压了压斗笠,准备站起身子,趁机告退。 “谢兄——” 又是楚蔓的声音,喊住了谢玄衣。 楚蔓再次端起酒盏,客气相敬:“刚刚之事,实在抱歉……若不嫌弃,楚蔓为您亲奏一曲,既表歉意,也助酒兴。” 第62章 沧海吟 楚蔓之言,让谢玄衣本欲起身的动作微微一滞。 虽然他很想走…… 但眼下情况,怕是没法轻易脱身了。 这么多目光注视之下,他总不能不给楚蔓面子,自己如今身份是姜家门客,出门在外,需要照顾“主子”颜面。 “妖国那边来消息了么?” 坐在顶楼饮酒的姜奇虎,时刻观察着楼下动静,此刻他也觉察出了异样。 姜奇虎通过如意令,传出自己神念。 “不错。” 谢玄衣头疼开口道:“但楚蔓似乎盯上我了,我走不开……这女人什么来头?” 在修行界,越是漂亮的女子,越是需要警惕—— 从初见时的“引路”,到刚刚的“劝架”,楚蔓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像是经过了精心设计。 “好问题。” “楚蔓和你很像,一夜之间,凭空出世,是怎么也查不出身份档案的‘无名之辈’。” 姜奇虎幽幽回应:“过往二十载,楚家并没有‘楚蔓’这么一号人物,我猜她最开始大概只是楚家暗地栽培的死士。” 死士,不需要有姓名,也不需要有身份。 “和我很像?” 谢玄衣无奈道:“我明明和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姜奇虎嗤笑一声,不以为然,而后认真说道:“你先稳住她,妖国的事情,暂且搁搁。” 如意令通讯挂断。 谢玄衣轻叹一声,只能无视那枚妖国扳指的震颤,重新坐下:“楚姑娘既然开口,那谢某……恭敬不如从命。” 楚蔓闻言之后,轻轻击掌。 很快两位婢女便抬来一座连珠倪琴,大红杉木作为底板,纯鹿角霜大漆灰胎,裹麻批灰,髹素黑漆,方形龙池凤沼,通体散发出一阵古老气息,唯独雁足之处,刻了一枚崭新的楚家方章。 “嗡——” 楚蔓正襟危坐,指尖拨弄琴弦,略作调音之后,手掌抚平杂音。 她对四座环顾一圈,微笑颔首示意,而后柔声说道:“今日这曲‘沧海吟’,斗胆献丑了。” 乐声响起,雅间之内顷刻安静,甲板上饮酒作乐的那些门客修士,也都纷纷沉浸在楚蔓琴声之中。 大船悬浮于江心之上。 浪潮声层层叠叠,与琴声交叠在一起,仿佛融合成为一体。 “这楚蔓,果然是修行神魂之道的。” 谢玄衣端着酒盏,聆听琴音,同时也观察着场上众人。 沧海吟只是起了个前奏。 便有许多人听得“入神”,完全沉浸在楚蔓的乐声之中。 对于修行者而言,这其实是一个大忌……如果楚蔓愿意,完全可以在琴乐之中,夹杂自己的杀意。 神魂湮灭,只在一瞬之间。 沉浸在乐声中,很可能会就此丢掉性命! 如今坐在雅间的这些洞天强者,神魂境界,明显比外面要强上一个层次。 百花谷那四位弟子,默默聆听曲音,她们有宗门心法加持,只要不主动放开神魂防御,便不会轻易沉浸。 至于楚家那四位门客,则没什么好说的,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充当楚蔓听众了,非但不加抵抗,反而彻底敞开心湖,享受着这曲沧海吟带来的“情绪波动”。 大道无形,天籁有音。 对修行者而言,聆听自身心湖之音,其实是一件好事。 不考虑“居心叵测”的算计情况,认真聆听大道之曲,不仅可以激活气血,也可以增强神魂……更有甚者,可以在曲中浸入顿悟状态。 “九成以上的人,都沉浸在这曲沧海吟中了。” 谢玄衣端详了一番:“这楚蔓实力不错,除此以外,这座古琴品级也够高……似乎是八品宝器,不,也有可能是一件九品宝器,只是发挥出的效果并不完美。” 修行界通俗意义上的宝器,一共有十個品质等级。 如果要与修行者自身实力对应,宝器当中,每过两品,便相当于修行者的一个大境界。 炼气,筑基,驭气,洞天……一般来说,洞天境强者只能驾驭七品或者八品宝器。 越强大的宝器,炼化越是困难。 想要发挥出宝器的完整威力,就需要修行者拥有与之对应的自身实力。 九品宝器,一般来说,都是稳坐洞天巅峰,无限接近“阴神”之境的修行者,才能将其完美熔炼。 至于十品,以及更高级的法宝,则通常不会以“宝器”二字称呼。 这些往往都是大修行者才有资格,有能力使用的宝贝,往往被称之为“真灵之物”,或者“真宝”。 楚蔓如此年轻,能够将沧海吟演奏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 完美熔炼八品宝器。 可以初步发挥九品宝器的威力。 这相当于是“洞天境”巅峰的宝器驾驭能力。 只不过这一曲沧海吟,对谢玄衣是没什么作用。 在谢玄衣耳中,楚蔓奏乐,与凡俗并无区别。 楚蔓的神魂之道,放在同龄人中,很是厉害,但放在自己这里……还不够看。 想让自己沉浸其中? 换做游海王亲自奏乐,或许还有机会。 …… …… “这谢真,不是一位炼体者么?” 楚蔓素手拨弦,目光却落在谢真身上。 黑衣随风摇曳。 斗笠之下的面容始终镇定,随着琴乐,缓缓饮酒,从容到了极点。 仿佛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置身物外”的听众。 楚蔓望向远方,整艘破虏号大船,都沉浸在自己的乐声之中,只有极少数人,能够不受影响……这谢真,便是其中之一。 这里的极少数人。 可不是百花谷那四位弟子。 需要依靠宗门心法,对抗沧海吟琴声……这不算什么本事。 神魂融入琴乐之中,却又浑然独立。 能做到这一点的,似乎只有顶楼那三位……他们的境界高出自己太多。 楚蔓不清楚谢真有没有被拉入自己的琴音潮水之中。 但她很清楚,如果自己此刻在乐声里夹杂杀意,绝对无法对谢真造成伤害,这家伙饮酒的速度始终如一,没有变慢,也没有变快,以这种表现来看,谢真想要脱离曲乐,也只需一瞬! “这家伙身上元力气息很弱,刚刚与‘瘦鬼’交手,展现出了炼体者才有的体魄。” “难道这些都是假的?” 楚蔓眼神有些惘然。 谢真其实是一位神魂修行者? 她情不自禁注入了更多的神魂之力,在这琴乐之上…… 然而一切并没有什么变化。 谢真依旧如先前那般,缓缓饮酒,直至酒盏饮尽。 正是一曲终了。 余音袅袅,潮声未绝。 大船随江潮摇晃,甲板上那些饮酒碰杯的修士,仍然沉浸在沧海吟的余韵之中。 乐曲过半之时,顶楼的叶清漪送来一缕神念。 于是那百花谷四位弟子,也都敞开心湖,感受这难得的大道之音。 “好曲。” 谢玄衣倒转酒盏,示意自己已经饮完杯中美酒。 他轻声笑道:“多谢楚姑娘招待,此曲犹如天籁,实在惊艳……可惜谢某酒力不胜,不知可有空闲客房,暂住休息一宿?” 说罢,摇摇晃晃就要起身。 楚蔓怔了一怔。 顶楼传来游海王的吩咐神念。 她连忙起身,来到谢玄衣身旁,低声道:“谢兄,我来送你。” 第63章 威吓(求追读!) 破虏号上有百余客房,大多时候都是空着。 谢玄衣没有拒绝楚蔓的搀扶好意,二人就这么缓缓而行,楚蔓将其带到了一间专门为贵客准备的客房之中。 “谢兄。” 楚蔓轻声道:“待会我让人送些解酒的茶水……” “不必麻烦了。” 谢玄衣松开搭在楚蔓肩头的手臂,淡淡开口:“楚姑娘应该清楚,我没有喝醉。” “……” 楚蔓微微有些讶异,抬头看着面前少年。 刚刚那一宴,楚家几位门客在演戏,她何尝又不是? 当然。 她也知道,谢真也是在演戏。 只是,演戏需在台面之上,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她没想到,谢真会就此戳破。 “谢兄,这可就没意思了。” 楚蔓也不再掩盖什么,她将双手背负在后,整个人不再是那副娇弱可怜的形象,话语也多了三分威严:“无缘无故,宴半离席,这便是姜家的待客之道么?”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隐于屏后,默默弹琴的柔弱女子。 她是楚蔓,亦是游海王钦定的楚家未来家主。 “别演了。” 谢玄衣懒懒开口:“我姓谢,不姓姜,不是姜家的人。还有……楚姑娘这么端着,难道不累么?” 楚蔓沉默。 “啪嗒!” 谢玄衣挥了挥手,房门就此关闭。 这清脆关门之声,让楚蔓眉尖微微挑起,但她依旧保持着未来家主的威严,沉声道:“谢兄,何意?” “若我不醉,楚姑娘怎会与我独处?” 谢玄衣向后惬意坐在大床之上,对着身侧轻轻拍了一下,微笑道:“若我预料不错,接下来楚姑娘会喊上一些婢女,送上一些茶水,最后还会单独邀请我,再赏一曲……我应该没猜错吧?” 楚蔓心头咯噔一声。 这谢真猜得还真没错…… 王爷似乎对姜奇虎带上船的这少年格外上心,要求自己务必要查清底细,如若谢真不点破,那么接下来的事情走向,大概就是这样。 “何必弯弯绕绕,那么多试探,不如楚姑娘直接连人带琴,搬入我的客房。” “说来也巧,在下也略懂音律之道,”谢玄衣淡淡道:“楚姑娘想要坦诚相见,还是想要四手连弹,在下都愿意奉陪。如此以来,免去诸多繁琐,岂不美哉?” “你?!” 这一番,楚蔓面色通红,她咬了咬牙,下意识转身要走。 但仅仅踏出一步。 楚蔓便重新定住身子。 她深吸一口气,以极快速度恢复冷静。 “谢先生……” 楚蔓幽幽开口:“你自己何尝又不是在演戏?” 谢玄衣眯起双眼。 “哦?”他笑着开口,静听下文。 “阁下以为我是傻子么,看不出你也在演戏。” 楚蔓回过身子,平静注视着斗笠遮掩下的面孔:“可敢摘去斗笠,再摘下面皮,以真面目,真身份示人?” “非是不敢,而是不愿。” 谢玄衣闻言,哑然一笑。 自己的“激将法”只差一些就能成功,可惜被楚蔓反应过来了。 他淡淡道:“摘下这斗笠,看到我的真容,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楚蔓面无表情:“天大后果,楚家也担得起。” “楚家担得起,你担得起么?”谢玄衣微微歪头。 “……” 楚蔓这次沉默应对,蹙起眉头。 这么大的口气,她怀疑面前少年在故意唬人。 “我素来不喜演戏。” 谢玄衣淡淡道:“楚姑娘所做这些,无非是奉王爷之命,想查清在下身份……其实你们真要查下去,倒也会有一个结果,伱们会发现,我其实是皇城司麾下某位不知名的檀衣卫特派使,专门协同姜大人调查鲤潮城白泽秘境之案,可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么?” “???” 楚蔓瞳孔收缩。 这句话的信息量极大。 她脑海一时之间,竟陷入了僵滞。 “白泽秘境这么大的事情,上面怎会坐视不管,姜大人奉命从皇城赶来……难道当真是以姜家之名,参与此次秘境行动?” “他代表的,不是姜家,也不是皇城司,而是小国师。” 谢玄衣淡定擦拭佩剑,缓缓开口:“你家主子派你前来试探,无非是想知道书楼的态度。现在你可以告诉他了,我的存在,就是书楼的态度。” “……” 楚蔓震惊无语。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少年,谢玄衣这一番话浑然不像作假…… 如果他报出自己身份是檀衣卫。 那么她只会信七分。 可现在则不同了,她怀疑眼前少年,是皇城里某位通天大人物秘密栽培的天才弟子。 因为从谢真先前语气之中,甚至听不出对至道书楼的太多尊重! 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流淌在血液里的。 游海王千挑万选,从诸多死士里选中了楚蔓,为了让她未来能够接管楚家,游海王亲自教她修行,也教她统御下属……于是楚蔓便学会了伪装,如何在大人物面前表现地温顺娇羞,如何在属下面前展露出铁腕和威严。 只可惜,在真正上位者眼中,这些只不过是低劣的“伪装”。 或许要很多年,等到她继位家主,等到她有一天掌握了权柄与力量,才会真正拥有本不属于自己的这份气度,这份威严。 但…… 刚刚说出那番话的谢真,却是真真正正流露出一种属于“高位者”的威严。 “你回去吧。” 谢玄衣挥了挥袖:“回去之后,只管把我这番话上报给楚麟——” “告诉他,若还想知道‘我’究竟是谁,直接去找至道书楼那位。” “陈镜玄会给他答案。” 楚蔓咬了咬牙,她犹疑不定地盯着谢真看了许久。 谢真这番话出口之前。 说不定她还有勇气,像瘦鬼一样,伸手去摘谢真的斗笠。 可现在…… 她却不敢做出这种事情了。 客房静了片刻,谢玄衣冷冷开口:“怎么,还需要我亲自送你么?” “啊……是!” 楚蔓这才回过神来,她咬牙应了一声,匆匆离去,连道别都忘了说。 楚蔓走后,客房重归寂静。 谢玄衣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这楚蔓……终于打发走了。 刚刚那场戏,还是很有必要演的,不然以楚蔓的性格,必定还会有接二连三的试探。 自己没工夫陪这小姑娘演戏。 谢玄衣连忙取出符箓,将其甩出,清净符箓密密麻麻悬挂在空中,这间客房四面八方都封锁起来。 确认符箓成阵,不会泄露气息之后,谢玄衣这才取出那枚扳指。 震动已经消失了…… 隔着万里,他都能感受到妖器主人的愤怒。 谢玄衣苦笑一声,将神魂浸入其中。 他再次来到了那片浑浊无光的黯淡心湖。 龙木尊者站在心湖尽头,被黑暗大雾所包裹,只留下一道长长的,阴暗压抑的背影。 它阴沉转身,声音冷厉。 “甲六,怎么这么久才回信?!” …… …… (吱吱吱,求追读,求月票~) 第64章 妖国赏赐 浑浊心湖,黑浪翻涌。 龙木尊者的呵斥之音,宛如雷震。 谢玄衣操纵甲六残魂,跪伏在地,小声解释:“大人,鲤潮城戒备森严,卑下方才身处险境……万难回应。” 浑浊心湖之上,又响起一道冷哼! 显然是对这解释并不满意。 龙木尊者转过身来,面色阴沉……这甲六,办个任务,三五天没有音讯,自己如今主动联系,竟还苦苦等了近一个时辰。 “罢了,起来吧。” 片刻之后,龙木尊者沉声问道:“吩咐你的事情,办得如何?” “大人,请看!” 谢玄衣抬头,将白泽指骨探查的那番景象,倒映在心湖之上。 “嗯?” 龙木尊者眯起双眼,仔细看着这顷刻间翻天覆地的鲤潮江异象。 “信物与洞府秘境产生共鸣,此番天地异象,引得无数人围观!” 谢玄衣一边汇报,一边抬眼观察龙木尊者的神情:“恭喜大人,白泽秘境……确认无误!” 被阴暗大雾笼罩的身影,眼瞳掠过一抹精芒。 “不错。” 大多数时候都阴着一张脸的龙木尊者,罕见露出了笑意,并且提出了表扬:“此事能成,你当居首功!妖国大大有赏!” “……” 谢玄衣心底毫无波动,甚至有些想笑。 他实在有些可怜被中下蛊毒的甲六。 妖国那群家伙,太会画饼了。 龙木尊者忽而又问道:“你觉得姜奇虎,此人如何?”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 姜奇虎是出卖青州谍报的关键角色……对于这种级别的大人物,龙木尊者竟然询问自己的看法? 谢玄衣谨慎起来。 “卑下不知。” 他老老实实回复道:“姜奇虎乃是皇城身居要职的大人物,卑下哪敢过多接触?” 龙木尊者淡淡道:“甲六,无需拘谨,有话直说便是。” 这是一定要自己给個具体答复? 谢玄衣思索片刻,缓缓说道:“卑下只知,如今青州三大势力,共同执掌鲤潮江……若不是姜奇虎给了机会,卑下绝不可能靠近白泽秘境寸步。” “嗯……” 龙木尊者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之后,他轻声道:“很好,你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是妖国兑现‘诺言’的时刻。” 此言一出。 现实世界中的谢玄衣,神情凝重,身躯也紧绷起来。 他知道,现在真正的麻烦来了! 龙木尊者答应过甲六,任务完成,会替甲六延后浑海裂心蛊的发作时间…… “将‘魂玉戒’放置在天灵之上。” 龙木尊者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放弃神魂抵抗,我将替你赦除‘心蛊’。” “是……尊者。”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天灵,乃是容纳神魂之处! 以这位妖国尊者的戒心,在替自己“赦免”蛊毒之前,势必要先检查一番…… 谢玄衣按照龙木尊者所言,取出那枚属于“甲六”的魂玉戒,放置在天灵盖上。 与此同时,他打开腰囊。 “龙血藤,瑰铁,花青沙,凤翎草……” 姜奇虎准备的那些材料,林林总总共数十种,尽数悬浮在谢玄衣面前,一一阵列。 “嗤嗤!” 谢玄衣拂袖挥出,一缕金色元气从袖口掠出,将这些材料点燃,虚空之中响起阵阵烈焰焚烧之音,这些材料被强悍的神魂之力牢牢掌控,压缩,最终化为一团猩红摇晃宛如鲜血的汁液。 谢玄衣取出一张崭新符纸。 他伸出食指,指尖轻轻蘸取那团鲜血汁液,在符纸上飞快写着。 第二张,第三张…… 每张符箓上书字迹都不相同。 片刻之后,十八张符箓,耗尽所有材料,尽数书写完成。 谢玄衣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挥袖遣散符箓,十八张符犹如华盖一般向着头顶掠去,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内。 此阵,与“九明凰火炼虚大阵”一样,记载于莲花峰道藏之中。 这是一座符阵,名为“幻梦离”。 符阵之中,阵主可以捏造心湖幻象……这座阵纹并没有凰火大阵那么强悍的杀伐能力,准确来说,这其实是一座幻阵。 但在此刻,“幻梦离”符阵的作用却凸显出来。 谢玄衣将神魂浸入魂玉戒中…… 符阵发动! 浑浊心湖幻象浮现于谢玄衣周身,他仿佛置身在黑暗潮水之中。 妖器置于天灵之上,神魂链接再度搭建—— 千里之外的龙木尊者,自心湖那端,缓缓走来。 它并没有发觉异样。 一直走到“甲六”身前。 “我先前说过,会替你赦除一年的‘心蛊’。”龙木尊者淡淡道:“本尊不会食言,但赦除心蛊之前,须先检查一下……这段时间,伱有没有试着拔除心蛊。” 谢玄衣心底冷笑一声。 他就知道—— 被妖国拉入谍网中的修行者,怎会有好下场? 浑海裂心蛊的情报,是陈镜玄通过占卜之术才得到的…… 甲六只知道自己被下了蛊。 至于是什么蛊,该怎么解,妖国必定不会让她得知! 说罢。 一只大手,对着谢玄衣头顶笼罩而下。 巨大的阴翳,落在谢玄衣心湖之上……这一次相见,可不是用甲六残魂。 而是谢玄衣以“幻梦离”,将自身心湖,伪装成浑海裂心蛊的模样! “嗯,很好。” 龙木尊者的脸上再度浮现出笑容。 这片心湖一片漆黑,黯淡无光……浑海裂心蛊已经快要抵达晚期,它很确信,没有妖国的解药,甲六根本无法挣脱心蛊的掌控。 “你做得很好,妖国就需要这样的忠义之士。” 龙木尊者微笑道:“作为你服从命令的额外奖励,今日起,我会替你拔除‘心蛊’,不仅是一年,此生你都不必再受心蛊之苦了。” 听到这,谢玄衣微微皱眉。 彻底拔除心蛊,这还是自己熟识的妖国作风么? 下一刻! 一股强悍的力量席卷而来—— 作为执掌浑海裂心蛊的主人,龙木尊者竟然真的发出了“摧毁”心蛊的意念! 谢玄衣连忙配合。 浑浊心湖,以极快速度恢复澄澈! 然而好景不长。 浑海裂心蛊撤去之后,一缕碧绿之色,注入谢玄衣心湖之中。 “恭喜你,甲六,从即日起,你已是我西蚀大泽的一员。” 龙木尊者温声开口:“你通过了妖国的考验,完成了最艰难的任务。” “???” 谢玄衣错愕低头。 龙木尊者将浑海裂心蛊撤去之后—— 利用魂玉戒,将新的蛊毒,注入了自己神海之中! 由于是本尊神魂相见,谢玄衣替“甲六”接过妖国奖赏。 此刻注入神魂的毒素,在他心湖之中扩散,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也随之蔓延,抵达四肢百骸。 “尊者,这是何意?” 谢玄衣声音沙哑,佯装不解。 “作为对妖国做出巨大贡献的英雄。” 龙木尊者微笑道:“我希望你可以离开人族这片乌烟瘴气之地,回归大泽。这是我替‘吞日大尊’,送给你的礼物,亦是你身份的证明,来到妖国,你随时可以开启新生。” “当然,你有选择的自由。” “若是愿意,你可以留在大褚。” 谢玄衣心底冷冷笑了。 果然……这才是自己熟悉的妖族作风! 什么叫,若是愿意,你可以留在大褚? 这分明叫,若是敢脱离妖国掌控的话,你就死定了! 第65章 青州内奸(求追读!) 破虏号随江潮摇曳,谢玄衣虽然离席,但酒宴却未停歇。 顶楼。 游海王楚麟已豪饮三坛,仍精神抖擞。 只要有炼气之境,便可引动元气,逼出酒液……换而言之,任何一位修行者都可以做到所谓的千杯不醉。 但楚麟并没有以元气逼酒气。 他纯粹海量。 如此一来,姜奇虎只能被迫同饮,饶是他酒量不俗,几巡下来,也被游海王喝得力不从心。 “王爷,不能再喝了。” 姜奇虎扶额,沉声道:“喝多误事,我家先生知道了,要骂我的。” “无碍。” 楚麟笑道:“此地乃是青州,你家先生再手眼通天,隔着千里,能知晓青州之事?” 还真能。 一直在旁独饮的叶清涟冷不丁吐出三个字:“浑元仪。” 浑元仪监察大褚国运! 有此重器相助,小国师虽坐镇皇城,但依旧知晓天下之事! 姜奇虎向女子投去感激目光。 “叶姑娘,这就有些不厚道了。” 游海王笑道:“若是你把奇虎兄吓跑,我一人独饮,岂不无趣?” “王爷,还是先谈正事吧。” 叶清涟没什么耐心,她轻轻叩击桌面,示意时候不早了。 她此次登船,可不是为了和游海王饮酒。 “好好好……” 楚麟轻叹一声,笑着摇了摇头,将酒盏收起。 下一刻。 他脸上笑意收敛,凝声问道:“奇虎兄,你家先生临行之前,有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额外嘱咐?” “特别重要的额外嘱咐?” 姜奇虎怔了一刹。 他仔细回想了许久,先生的嘱咐倒是有不少,如何应付游海王宴席上的邀酒,如何处理百花谷的关系…… 不过称得上“特别重要”的。 却是没有。 他缓缓摇头,道:“王爷有话直说便是。” “奇虎兄,实不相瞒,我和叶姑娘比你早到鲤潮城几日。” 游海王眯起双眼,语调逐渐凝重起来:“楚家和百花谷,更是第一时间将鲤潮江封锁……确保白泽秘境的消息不会外泄。如今秘境即将问世,一切看似顺利,但恐怕此次白泽秘境之事,不会那么简单。” “哦?” 姜奇虎来了兴致,一双虎眼瞪得滚圆。 鲤潮城之局,真正的持棋者,只有一人,便是陈镜玄。 姜奇虎知道先生要钓的是谁。 “鲤潮城内发现了妖气。” 叶清涟开口,言简意赅:“虽有‘八百里禁’,但我怀疑已有妖国修士,混入青州地界……” 姜奇虎深吸一口气。 来了……大鱼上钩了! 他醉意全无,沉声问道:“可曾抓到妖修?” “妖修是抓到了,但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游海王摇摇头,道:“这几日,楚家和百花谷一同在城内行动……循着残留妖气,抓到了几位刚刚化形的妖修,论实力境界,最多筑基之境。” 姜奇虎微微皱眉。 只是第二境么……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鱼,最多只能算是虾米。 不过,这些虾米的出现。 往往意味着,大鱼也已经接近! “这些妖修来鲤潮城,没想过‘活着’离去。” 叶清涟平静道:“如果没猜错的话……它们在布阵。” “布阵?” “这三日,一共抓住六位妖修,它们自知无路可逃,便点燃妖气进行自焚。”叶清涟微微挥袖。 空中出现一副墨卷。 墨卷倒映出当日抓捕妖修所留下的精神景象……荒芜破败的老巷尽头,无数灰烬在空中翻飞。 那妖修已经自焚完毕。 不过在自焚之地,却残留着一滩破碎的余烬。 小巷石壁被严重损坏。 但依旧可以看出,那位妖修曾在上面进行过涂抹。 最后的现场,便只剩半个破败残缺,意义不明的晦涩字符。 “这是妖国的阵纹。” 楚麟接过叶清涟的话,微笑说道:“这些妖修在布置什么阵纹,无人知晓……不过妖国已经盯上了白泽秘境,是可以确定的事情。” “王爷……如此重要之事,为何昨夜不说?” 姜奇虎抬起头来,盯住游海王。 昨夜观潮阁,也有一宴。 此事,游海王和叶清涟只字未提! “还真是老样子啊。” 楚麟低声笑了笑,他并没有避开姜奇虎的目光,而是冷冷问道:“白泽秘境的消息,乃是绝密。你说……妖国那些家伙,遥隔千里,到底是怎么知晓的?” 这一问,让姜奇虎直接愣住。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青州有内奸。” 叶清涟平静道:“纵然此行你被小国师委以重任,也不能立刻信任。” “……” 姜奇虎彻底默然。 叶清涟说得没错,这消息还真就是自己放出去的。 先生交代过,放出青州情报的事情……打死都不能承认。 眼下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姜奇虎端起酒盏,郁闷地喝了一口。 “不过根据昨夜一宴……” 游海王微微一笑,道:“我和叶姑娘一致认为,奇虎兄可以信任。于是便了有今日这第二宴。” “谢王爷!” 姜奇虎心底长叹一声,同时也为自己捏了把汗。 “不过奇虎兄身边之人,可就未必了。” 游海王淡淡道:“我看那位名叫‘谢真’的少年,又是遮掩面容,又是隐藏气息,奇虎兄当真确认他的身份无误?” 姜奇虎心底咯噔一声。 这“谢真”,顶着妖国谍子的身份来和自己见面…… 不会真有问题吧? 他摇了摇头,把这些杂念甩出脑袋。 想什么呢,先生说过,谢真可信,自己怎可对先生起疑心? “自然。” 姜奇虎声音无比笃定:“王爷不必担心,我虽不便交代此人身份,但却可以姜家声名担保。” “姜家声名担保?” 游海王不禁笑了出声:“奇虎兄倒也不必如此……” 说着。 有人轻叩房门。 正是楚蔓。 楚蔓快步入内,俯身来到游海王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哦……哦?” 楚麟的面色微微发生了几次变化,最后意味深长地望向姜奇虎。 姜奇虎有些不明所以。 但他依旧保持镇定,缓缓喝了几口酒,平复心湖情绪。 “我知道了。伱退下吧。” 游海王挥了挥手,示意楚蔓离去。 叶清涟一直饶有兴趣看着这一幕。 片刻之后,楚麟亲自起身替姜奇虎倒了一杯酒,叹道:“我倒是看走眼了,之前还以为那‘谢真’是妖国谍子……没想到他竟有如此身份。” “……?” 谢真什么身份? 姜奇虎心底一阵懵,但不能表露出来,镇定与楚麟碰杯。 他知道。 先前楼下的打斗,以及楚蔓的奏乐,其实都是奔着试探甲六身份去的。 他也担心,这甲六能不能“化险为夷”。 可万万没想到。 甲六不仅解决了楚家门客,解决了楚蔓……甚至打消了游海王的疑虑! “我也没想到。” 叶清涟也举起酒杯,对着姜奇虎敬了一杯。 刚刚楚蔓的那番私语,游海王并没有动用神魂之力,彻底屏蔽。 意图显而易见。 那就是让她也听到几句。 那谢真…… 竟是皇城某位大人物的关门弟子,是书楼派往青州的檀衣卫特使? 能藏这么一手。 实在不像是自己认识的姜奇虎。 “以往你姐总说你笨,现在来看,似乎也没那么笨。” 叶清涟淡淡夸赞道:“到底是皇城定居太不容易,还是镜玄国师教导有方?我反正是想不到,连你这种榆木脑袋,也能够开窍。” 姜奇虎一时之间不知道叶清涟是夸是贬。 只能讪讪一笑,把酒喝完。 “所以……以二位之见,妖修之事,该如何处置?” 他没忘正事,一饮而尽之后,沉声开口。 “放长线,钓大鱼。” 叶清涟平静道:“秘境开启之后,我们三人不急着入江。既然妖修盯上白泽秘境,那么它们迟早现身。” “不错。” 游海王微笑道:“若是姜兄不介意,这几日便与我同住‘破虏号’上,静等秘境开启!” …… …… (ps:1,上架时间已经确定啦,5月6号中午12点,这几天追读掉的有点厉害tat恳求诸位不要攒读呀!2,感谢书友建议,修改了叶清漪名字为叶清涟。) 第66章 故人,旧事(二合一) “很久没有听到姜妙音的消息了。” 游海王的酒宴结束,叶清涟找了个机会,将姜奇虎拉到偏僻无人处。 两人单独相处。 叶清涟双手环臂,靠在窗口,江风阵阵,吹动鬓发。 她望向远方,幽幽开口:“你姐近来如何?” “大穗剑宫封关避世,玉屏峰锁山。” 姜奇虎老老实实道:“仔细算算,我俩已经十年没有见面……一年到头,只是偶尔书信联系,就连寄去玉屏峰的如意令,她也未曾用过。” “整整十年,姜妙音都不联系姜家的么?” 叶清涟略带讥讽道:“这女人,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凉薄啊。” “呸!” 姜奇虎立马反驳,道:“我姐才不是!” 叶清涟呵呵一笑,气定神闲倚窗吹风。 她故意这么说的。 就是为了看姜奇虎这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青州除了楚家姜家,其实也有其他世家,不过底蕴不够,还称不上“豪门”。 叶家便是其中之一,叶家家主当年也是北境一百零八镇守使之一,与姜家家主关系匪浅,两人相交莫逆,族内子弟也常有往来。 叶清涟和姜妙音,都是家族中的杰出天才,二人岁数相仿,年少时常常比试,叶清涟总是被压一头。 后来姜妙音被送去大穗剑宫,而她则是拜入百花谷…… 叶清涟一直拼命修行,原因就是她面前始终有“姜妙音”这么一个存在。 数十年来她每走到一个新高度,便会发现,原来姜妙音比她更快一步。 论容貌,论姿色,她更是被压得死死的。 姜妙音被称为青州千年一见的绝色,大褚无数人闻名艳羡的天上谪仙……当初有许多人,为了见她一面,险些将玉屏峰门槛踏碎。 “好了,不逗你了。” 叶清涟摇摇头,正色道:“鲤潮城事了,我想见姜妙音一面,你能不能帮忙安排?” “别,我安排不了。” 姜奇虎闻言连连摆手:“主掌大穗剑宫的那位存在,是何等人物,你心底应该清楚。这封山十年,天下谁敢触之霉头?就算是我家先生,也未必能够踏入剑宫门槛。我说叶大小姐,你是不是有些太高估我了?” 叶清涟哑然。 “你……” 姜奇虎知道叶清涟是什么人。 她们二人自小关系极好,不过后来各自修行,叶清涟一直将自己姐姐视为最大的对手。 停顿一下,姜奇虎试探性问道:“伱想找我姐问剑?” 叶清涟嗯了一声:“我想知道,这十年……她究竟抵达何等境界了。当年北狩,我惜败于她,如今我想再试一试。” “原来如此。” 姜奇虎闻言笑了,言语中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大忙帮不上,小忙还能尽尽力。要不我把姜家如意令分你一枚,你看看能不能联系到她?” 如意令? 姜妙音连姜家都不曾联系,匡论自己。 叶清涟轻叹一声,有些失望。 她本来对姜奇虎寄以厚望,可没想到,这十年大穗封山,姜妙音将外界联系,斩地如此决绝。 “她之所以和姜家如此……” 叶清涟想起了往事,不由问道:“是因为当年谢玄衣的事情么?” 这一问,使得姜奇虎脸上笑意逐渐消失。 “嗯……” 他沉重地应了一声,眼神也有些黯然。 “姜家未能救下谢玄衣,这不是丢人的事情。” 叶清涟平静道:“大势之下,谁能不被裹挟,就连剑宫都未曾出面……姜妙音怎能因为此事,对姜家生出怨怼之心,她可以闭关十年,难道还可以闭关百年,一世不见族人吗?” “不是这样的……” 姜奇虎长叹一声,想要解释什么,可最终却是尽数咽了回去。 “总而言之,是我不好。” 他摇摇头:“姜家没有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谢玄衣。” 当年姜家暗中收留谢玄衣。 本来此事天衣无缝。 只等谢玄衣静修一段时日,伤势好转,叛国之罪调查清楚……兴许一切就会昭雪,再不济剑宫也能出面,将这场“闹剧”按下。 可偏偏走漏了消息。 姜奇虎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玄衣带伤北上。 再之后,便传来大褚王朝千年最有天资的那位年轻剑仙,投入北海,身死道消的消息。 大穗剑宫封山。 姜妙音隐入玉屏峰,与姜家断绝联系。 姜奇虎一直不愿提及当年旧事…… 因为在他看来。 千错万错,归根结底,都是自己的错。 若是当年自己能够把谢玄衣藏好,或许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叶清涟还有些事想聊。 可看着黯然离去的姜奇虎背影,她选择了沉默,没有再开口。 当年之事,她不是亲身经历之人,其中滋味,她也无法感同身受。 但有個道理她却是明白的。 这世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如果”。 谢玄衣已经死了,姜奇虎再如何后悔,也没有意义。 …… …… “咚,咚——” 姜奇虎轻轻叩门,按照约定好的暗号,敲打谢玄衣房门。 片刻之后,轻微咔嚓一声,门栓松动。 他顺利推门,弯腰矮身,入目所见便是密密麻麻符箓,悬浮在客房之中。 这甲六,是布了几座大阵? 下一刻,目光挪至床榻之上,姜奇虎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一道道碧绿色霞光,在大阵阵纹的困锁之下,如龙蛇狂舞,自甲六肌肤之中不断钻入,钻出。 甲六面色有些苍白,虽然仍戴着斗笠,但衣衫却被劲气撑破。 “这是怎么回事?” 姜奇虎沉声开口,连忙掠至谢玄衣身旁,准备伸手为其输送元气。 “别靠近。” 他刚刚踏出一步,就被喝止。 谢玄衣压低声音,“这是……‘玉荼’之毒。” 玉荼? 这是一种极其狠毒的灵魂蛊毒,中蛊者的灵魂会被打上烙印,一旦蛊毒发作,心湖便会剧痛…… 中玉荼者,十有八九,会死于神海崩溃! “不是浑海裂心蛊么?” 姜奇虎怔了一刹,立刻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妖国又给你下了新的蛊毒?!” “嗯……” 谢玄衣虚弱嗯了一声。 这笨虎,倒是跟着陈镜玄学了点东西,确实比以前聪明许多。 “不必担心,‘玉荼’已经被我逼出一半了。” 这玉荼之毒,虽然凶险,但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 蛊毒,便如蛇蝎毒虫……南疆有许多邪修专门豢养此物,对于凡俗而言,不小心误触一下就可能致死,可在南疆奇人手中,这些毒虫便只是玩物,心蛊之毒,最害怕的便是“不知种类”。 被毒蛇咬了一口,若是能够分辨毒素,对症下药,便无性命之虞。 心蛊,便是这个道理。 某种程度来说,龙木尊者赏赐的这份“玉荼”之毒,其实还没有浑海裂心蛊可怕。 当初的浑海裂心蛊,已经将甲六整个心湖染黑! 蛊毒抵达晚期,想要解救,便是千难万难,除非蛊主亲自收回心蛊。 “玉荼”虽狠,毕竟是崭新之毒。 谢玄衣意念集中,汇聚到丹田位置,【不死泉】真乃神物,一滴无垢之水悬浮于丹田之中,那本来要钻入肺腑的“玉荼”之毒,就这么被驱赶逐出,于是便有了外界看来无比激烈的一幕。 无数碧绿毒气,被挤出肌肤,又不甘心钻入。 如此往复。 谢玄衣刻意布下大阵,以免蛊毒外泄。 此刻他无瑕顾忌外人,挥袖示意入房的姜奇虎离远一点。 姜奇虎倒也听劝,不再干预。 他向后退去,端详这漫天悬浮的符箓,以及此刻被碧绿霞光笼罩的甲六,那一道道狂舞的碧绿霞光,看似凶狠,但气息逐渐变弱。 半柱香后,玉荼之毒被彻底逼出体内。 心蛊之毒,没了宿主,很快便会自行湮灭…… 看着将甲六尽数笼罩的那团碧光,逐渐化为虚弥。 姜奇虎心生感慨,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 这玉荼之毒,竟然真被他逼出体内…… 回想先前酒宴,楚蔓那刻意泄露的汇报之语。 姜奇虎此刻忍不住开口询问:“甲六,你当真是先生安排的檀衣卫特使?” “……” 谢玄衣幽幽吐出一口浊气。 与玉荼之毒一番交战,他的心湖尚未恢复平静。 听闻此言,谢玄衣神情复杂地望向眼前笨虎。 果然,自己先前的夸赞还是早了些么? 不过…… 檀衣卫特使的身份的确好用。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淡淡道:“姜大人,你我只是共同执行秘境任务,有些问题,不要越界。” 不出所料。 摆出不冷不热的姿态之后,姜奇虎反而信以为真。 他恍然大悟,喃喃自语:“怪不得先生能够信你,怪不得先生让我照顾你。” 谢玄衣轻笑一声,没多解释什么。 如此也好,能省去许多麻烦。 “甲六,不,谢真……” 姜奇虎再开口,思忖片刻,沉声道歉道:“小谢兄弟,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包涵。” 他先前只当这甲六,是妖国谍子。 可如今来看。 这谢真似乎是先生深思熟虑之后安排的“重要人物”,只是故意套了一层不讨喜的身份。 府邸相见,便是给自己演的一出戏。 先生知道自己笨拙,藏不住秘密。 有些事情,不便告知,便演给自己看。 “无妨。” 谢玄衣提醒道:“姜大人不要想得太过复杂,你我只需执行任务,按国师安排行事即可。” “那是自然。” 这层心结解开之后,姜奇虎看谢真也顺眼许多。 回想先前车上的训斥。 姜奇虎心中愈发觉得愧疚,他取出自己囊包,“小谢兄弟,先前实在对不住,这点歉礼,万望收下。” “姜大人,不必了。” 谢玄衣叹息一声,连忙打住。 这憨货,怎么还是老样子,轻而易举就对人掏心掏肺。 姜奇虎遭到了拒绝,有些无奈。 他从腰囊里取出了一枚丹药,认真道:“无论如何,请你收下这枚‘弥魂丹’。玉荼之毒,姜某虽未感同身受,但想必是极苦极苦的,服此丹药,可以疗养神魂……” “如此,谢某就收下了。” 谢玄衣实在推拒不得,只能将弥魂丹收下。 他注意到,姜奇虎还在盯着自己,一时之间有些不太适应。 搬出“檀衣卫特使”这个身份后……姜奇虎对自己态度倒是变好了许多。 可现在有些太亲近了。 谢玄衣苦笑一声。 仔细想想,还是先前冷眼相对,两不对付比较好,至少自己还能落个清净。 “姜大人。” 谢玄衣正色道:“妖国交接之事,已经顺利结束……龙木尊者并未起疑。” “哦?这可是个好消息。” 姜奇虎将顶楼酒宴上的情报,也尽数说出。 “妖修潜入鲤潮城,正在布置阵纹?” 谢玄衣挑了挑眉。 这情报实在有点意思。 白泽秘境问世在即,就算妖国那些低阶修士还有漏网之鱼,以他们的实力,能布置什么阵纹? 大褚与妖国有天堑大阵相隔,难不成还能把“吞日大尊”召至鲤潮城? 就算真能落成大阵,给吞日大尊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来。 这里是大褚,虽然道门剑宫封山避世。 可若有妖国大尊过境,整个大褚的顶级强者便会闻风而动! 单单自己师尊一人,就足以让吞日大尊有来无返…… “妖国意图暂且不明。” “以游海王的意思,秘境出世之后,三家弟子率先入江。” 姜奇虎沉声道:“鲤潮江已经全面封锁,我和游海王叶清涟坐镇江面,若有变故,随时可以应对。” 谢玄衣点了点头。 这三位,都是阴神境强者。 他们坐镇,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 “以如今大潮情势来看,白泽秘境出世,就在这几日。” 姜奇虎温声说道:“你好好休息,等秘境开启,还要辛苦你下去一趟。” “姜大人不必担心。” 谢玄衣笑了笑。 “还有一事……” 姜奇虎交代诸事之后,并没有就此离去。 他盯着谢玄衣的斗笠,看了许久,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开口:“你当真姓谢,名叫谢真?” 谢玄衣怔住。 他沉默数息,轻声道:“不错。” 有些谎,不得不圆。 纵然他不想对姜奇虎有所隐瞒,但眼下绝非相认之时。 姜奇虎又问:“是江宁谢氏的那个谢么?” “天下姓谢的人太多。” 谢玄衣平静道:“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能够生在江宁。” “也是……” 姜奇虎眼神有些黯然,和叶清涟那番对话之后,他总是止不住想起往事。 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这名叫谢真的少年,很像当年的谢玄衣。 明明面容,身形,年岁,都对不上。 可字里行间,说话语调……都让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熟悉。 这也是他先前在车厢上大发雷霆的缘故。 谢真的存在,提醒姜奇虎,自己当年犯下的那些过错,并没有就此消失。 “姜大人。” 谢玄衣看出了姜奇虎的黯然,但还是决定开口:“您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 姜奇虎扶额,苦笑着开口:“我总觉得,你像是一位故人。” “您是说谢玄衣么?” 谢玄衣轻描淡写挑破窗户纸。 姜奇虎蓦然抬起头来。 他凝视着谢玄衣的斗笠,他知道眼前少年带了面皮,用了伪装。 虽然只认识一天,提出这样的要求很冒昧。 但他还是想请求谢真,摘下斗笠,露出真容。 “我听说过他的故事,他和姜家关系很好。” 便在此时,谢玄衣开口了:“如果谢玄衣没死的话,应该已经成就阳神之境了吧,三十余岁,成就阳神,这算不算是大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剑仙?” “算,怎么不算!” 姜奇虎挑了挑眉,下意识道:“四十岁前踏入阳神之境,大褚加南离,整整一千年,也没人能够做到!” 说到这。 他顿住了。 是啊……如果谢玄衣没死的话,应该已经有三十多岁了。 姜奇虎重新望向眼前的少年。 他摇了摇头,自嘲喃喃。 自己是疯了么。 眼前少年,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自己怎会把他当成谢玄衣? 今天更新稍微迟点 “别过来!别过来——” “救命!!” 大雨磅礴,雷鸣骤响,悬挂在屋檐檐角的风铃激烈摇晃,女子恐惧痛苦的悲愤尖叫,与衣衫破碎的裂响,被淹没在暴雨雨幕之中。 这尖锐的哭喊声音,与破碎的风铃声一同荡入府邸院落后方的阴暗灵堂。 荡入谢玄衣耳中之后,便只剩下模模糊糊的沉闷声响。 “唔……” 痛苦的低吟一声。 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 一片漆黑。 整个世界一片漆黑,脑海里也是一片漆黑。 睡了很久的人,大概都是这样。 紧接着……便是剧烈的疼痛。 谢玄衣皱起眉头,沉默地忍住脑海里刀绞般的痛苦,他下意识想要坐起来,双手扶住“床榻”,下一刹额头便被重重磕碰一下,眼冒金星躺倒之后,他眼前的世界逐渐恢复了原有的颜色。 依旧是黑色。 但这一次的“黑”,与之前的“黑”,并不一样。 先前的“黑”,是虚无,是混沌,是死亡。 但现在的“黑”,只是黑暗,没有光。 谢玄衣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下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床榻”,这片空间逼仄狭窄到连翻身都不允许…… 他躺在一口棺里。 或许是这一下磕碰的原因,谢玄衣脑海中的痛苦也逐渐褪去,一丝丝记忆涌上心头。 “我……竟然还活着么?” 被仇家追杀,葬身北海,意识模糊之际,他的世界便是这般冰冷而漆黑。 这口装死人的棺。 用来装他……倒也合适。 深吸一口气,谢玄衣伸出一只手,用力撑开棺木盖板,一声闷响之后,盖板滑落在地,谢玄衣缓缓从长棺之中坐起身来,昏暗的灵堂之中烛火摇曳,外面阴风徐徐,吹得蜡烛火芯一度俯低,几近熄灭。 也吹得堂前红绳悬挂的青铜镜摇摇欲坠。 “……” 谢玄衣默默看着那摇曳的铜镜。 虽然灵堂昏暗,但他还是看清了镜中的影像。 那里倒映着一张稚嫩陌生的苍白面孔,比印象中的自己至少年轻十岁……这大概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镜中少年似乎比当年自己更加好看,剑眉入鬓,凤眼生威,但同时也更憔悴。 即便镜面已经生锈,画面模糊斑驳,谢玄衣依旧能感到,此刻的自己,浑身上下散着一股黯然的暮霭死气。 这当真是自己么? 谢玄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老茧全无,光洁如玉,倒像是未曾持剑的女子之手。 灵堂虽然昏暗,但却悬挂着不少大红灯笼,颇有些“张灯结彩”的热闹意味……只不过如今灯笼火芯俱是熄灭,却显得格外凄凉幽暗。 谢玄衣环顾一圈,双手撑住棺木边缘,来到地上,赤脚踩在厚厚纸钱之上。 哗啦啦。 墨渍尚未退去的雪白“银票”被风卷起,拍在谢玄衣身上。 揭下一张查看,谢玄衣额头浮现黑线。 这些“银票”左右两侧以工整篆体写着“永结同好”,“白首不离”诸如此类的不同贺语……这灵堂竟然是一座婚堂? 不远处还有一口棺木,看棺木装饰,刻字,显然是与自己一对的。 难不成自己这是……在结阴亲? 这是什么鬼? 未等谢玄衣弄清楚状况,灵堂前忽然大风翻涌,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 雨幕之中,那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以及越来越近的呜咽哭喊之音。 “有人吗?救救我……救救我……” 以及轻蔑不屑的呵斥之声。 “尽管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的!” …… …… 大风倒灌,暴雨倾盆。 今日的邓家府邸格外凄凉,全府上下,满是肃杀冷寂之气。一位妙龄女子,此刻神情苍白,衣衫破碎,单手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向后院奔去。 在她身后,一道魁梧如山的雄壮身影,面色带着冷笑,也不言语,就这么闲庭信步跟着,偶尔加快脚步上前,伸出利爪,嘶啦撕去一片衣衫,像是在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片刻之后,女子身上衣物便只剩片缕,裸露大半。 最终,女子重重摔倒在灵堂门槛之前,泪水打湿俏丽妆容,声音凄厉:“涂飞!我已经嫁人了!你为何不能放过我!” “嫁人?” 雄壮身影顿立于黑暗之中。 “这里是灵堂,你要嫁的人是死人。” 他一字一顿,声音极冷:“嫁给一个死人……也叫嫁人?” 女子仰首望着那高大身影,两行清泪落下,惨笑反问道:“死人不是人,你难道就是人了么?” 说罢。 那道雄壮身影缓缓走出黑暗,露出一张长满鬃毛的狰狞面孔。 这不是人。 是化形的大妖! “趁我现在未开杀戒,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你回心转意,邓家这些人,包括你爹,还有得救。” 涂飞瞥了眼来时方向。 正厅位置,之所以一片寂静,是因为邓家仆从全都被他捆了起来,堵住了嘴。 大大小小,约莫有二十余人。 二十条命。 涂飞幽幽开口:“邓白漪,你可知,我看上伱,乃是你的福气?你爹可真越活越糊涂,情愿相信一個道士的破谶,千金高价买一口棺,给你结下阴亲,也不愿意接下这天大的福缘!” “……” 女子不再开口,只是低下头,一副要杀要剐随便的模样。 府邸的氛围愈发冰冷。 涂飞逐渐没了耐心,他的眼瞳之中闪过失望,以及愤怒。 片刻之后,女子依旧不抬头。 涂飞冷冷道:“所以……你宁愿嫁给死人,也不愿意嫁给我?” 女子死死抱着膝盖,没有抬头,也没有开口。 实际上,这便是她的回答。 “好!” 涂飞得到答案,面无表情,冷笑一声,伸手按住身侧的一根梁柱。 轰! 约莫有成年男子合抱粗的梁柱表面顿时绽放出一张蛛网,下一刻便被大妖拔离地面,化为一杆长矛,对准女子头顶砸落—— 这一击声势惊人,如果砸中,就是有三条命,也要魂飞魄散。 但就在梁柱轰然砸出的那一刻。 邓白漪好像听到了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从灵堂中传出,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声音很年轻,很好听,但也很虚弱。 那声音说的是。 “等等——” 仿佛具备魔力一般,硕大梁柱竟真的“等了一等”。 邓白漪抬起头来,怔怔看着那悬在面前,近在咫尺的木柱,以及簌簌落下的碎屑,回过神后她发现这根本就不是巧合,一只比自己肤色还要苍白的瘦削手掌,轻飘飘按在了断柱的尽头。 “???” 涂飞瞳孔收缩,浑身毛发炸起,不敢置信地望向灵堂深处,今夜雨很大,风更大,这间灵堂烛火早早熄了,他先前瞥了一眼,甚至动用魂力扫过一圈,没有感受到任何“活着”的生灵气息。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闹鬼! 妖修的直觉传递进入涂飞心湖之中,他望向黑暗深处,却只看得清一枚瘦削苍白的手掌……无声的恐惧在心头蔓延。 等等,恐惧? 对面真的是鬼? 开什么玩笑,自己是妖,怎么会怕鬼?! 猛然甩了甩脑袋,涂飞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丢在脑后,怒喝咆哮道:“你是谁?!” 灵堂里,只有一声轻叹。 黑暗中的瘦削之人,并没有开口,仿佛刚刚的问话,是一个很有难度的问题,需要很长时间来思考…… 思考之余,他伸手轻轻抵着断柱,下意识向前踱步。 “咔嚓!” 涂飞毛骨悚然,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面对一个洪荒猛兽! 一个照面,涂飞双脚所踩踏的地面猛然塌陷! “蹬蹬蹬!” 他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但还是止不住后退,数息功夫,这只大妖便不受控制地后退数丈,脚掌踩出一道长长的沟壑。 “你到底是人是鬼?” 这七分愤怒,三分恐惧的怒吼,在府邸之中荡开。 与此同时,一道落雷激荡而下,府邸内外顿时亮如白昼,阴暗中的瘦削身影,正好迈出离开灵堂的最后一步,踩在了凹陷水坑之中,支离破碎的剪影倒映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好看面孔。 “我大概……是人吧?” 少年从过往云烟的回忆之中醒来,他抱歉笑了笑,解释道:“嗯,我就是你刚刚说的‘死人’。” 刚刚的对话,这小子全都听到了? 涂飞死死盯着这不到自己胸口位置的少年,神情阴晴不定。 这特么是人? 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力气像是蛮牛一般……就算是那些大宗门的天才弟子,这个年龄,也未必有这么好的筋骨力量吧? 最让涂飞想不明白的是,到底哪路神仙,会闲得无聊,躺在棺里装死? 深吸一口气,涂飞决定避其锋芒。 他收起先前嚣张气焰,声音沙哑,客客气气道:“在下涂飞,师从阴山重雾,不知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可有名讳?” 少年摇了摇头。 涂飞怔了一秒。 摇头……是什么意思?没有名讳?还是? 少年长叹着感慨:“阴山,那可是一个大宗门啊……” 涂飞脸上刚刚浮现笑意,便立刻凝固。 下一刻。 少年声音冷冽入骨:“我最讨厌的就是阴山了。” “???” 涂飞怔住,眉心一痒,顿感不安,下意识就要转身逃跑。 可太晚了。 下一刹,昏暗灵堂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他没来得及看清,也没能力看清。 嘶啦! 一道比先前衣帛撕裂之声都要清脆的声音在庭院响起! 涂飞脑袋瞬间被洞穿! 额头眉心位置,多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血窟窿。 “哪来的……飞剑?” 这只大妖神情茫然,先前残留的意识,催动他缓缓转身。 只迈出一步,便轰然倒地。 在他身前,十丈之外,一把三尺桃木剑,钉入榕树之中,铮铮颤响,只留剑柄。 修行者登堂入室之后,需消耗十分心神,千万辛苦,方可熔炼收服一件属于自己的本命器物。 剑修本命之物,便是飞剑。 可这把桃木剑……看上去很普通,没什么特殊之处。 “灵堂随手捡的。” 一身素衣的少年,面色平静来到榕树之前,轻描淡写将入木三分的桃木剑拔出,蹲在大妖面前,轻声道:“但是杀你,足够了。” 第67章 秘境,开启! “谢真这几日去哪了?” 邓白漪坐在窗口,撑着下颌,望着窗外人声鼎沸的小巷,怔怔出神。 那夜小荒山布阵除魔之后,谢真就“凭空消失”了,只是告诫邓府众人,若无必要,不要外出。 这家伙总是这样。 神神秘秘,难以琢磨。 如果不是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还被丢在这里,邓白漪甚至觉得他可能已经离开鲤潮城了。 不过也算谢真有点“良心”,那夜临走之前,给自己留了一些阵纹口诀。 邓白漪这几日一直没有闲着,她重新把“九明凰火阵”的阵纹温习了一遍,直到桌前堆满符纸,她才意识到,原来一晃已经三天过去了,推开纸窗,整座鲤潮城黯淡无光,天顶来了一大片阴森乌云,仿佛要将整座小城笼罩压盖。 街巷里倒是更加热闹。 无数游客等的就是这一刻…… 许多人都往城外涌去,大潮将至,隔着数里都能听到浪花翻涌之声。 这几日,虽然邓白漪一直在屋门里静修闭关,但她听到从街巷之中传来的议论之声。 有人说,这是鲤潮城百年难遇的大潮。 如果错过,会遗憾一辈子。 邓白漪回首瞥了眼还在酣睡的姜凰。 犹豫了一下。 披上一件单薄麻衣,她将那些符纸揣进兜里,独自一人,静默地合门而去。 …… …… “大潮,终于来了。” 破虏号在江面落锚,但风浪越来越大,这艘大船也随之摇晃。 此刻甲板之上,立了近百道身影。 着灰衣者,为楚家门客幕僚。 白衣者,则是百花谷弟子。 游海王楚麟,站在大船船首位置,那面容威严的刻金麒麟张开唇齿,仿佛要将迎面而来的巨浪就此咬碎,破虏号阵纹逐渐启动,一道道复杂晦涩的阵纹符箓在漆黑天幕下亮起,这艘大船周围二十丈,泛起一片片鱼鳞般的波光。 大浪撞击,未及船身,便直接破碎。 在楚麟身侧,便是姜奇虎,叶清涟,再之后是楚蔓,肉佛,老妪等诸位洞天境修士。 谢玄衣戴着斗笠,默默隐于这群洞天境中。 这三日他在破虏号上静修,已将“玉荼”之毒尽数湮灭,并且将精气神调整到了巅峰。 此刻江心涡旋,愈发巨大。 白泽洞府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承载着大褚一部分国运的江潮,不断冲击着这尊洞府外阵,使得那道漆黑之影不断变得清晰……与之对应的,天顶阴云也愈发阴沉。 鲤潮江已经被三大势力联合封锁。 那些在江边观潮的围观者,并不知道,今日这场罕见异象,其实是古代妖圣遗留的秘境导致。 此刻的姜奇虎谢玄衣,正用如意令进行神魂交谈。 “谢真,接下来入江之后,你可能需要独自一人行动……” 姜奇虎声音略带歉意:“情况有变,如今姜家修士,不会第一时间入江。” 就在刚刚,至道书楼传来了消息。 陈镜玄希望姜奇虎尽可能将门下修士,安排到鲤潮城四处,不要急着探索白泽秘境。 对于先生的安排。 姜奇虎向来是言听计从,不问来由。 只不过这个临时变动,在他看来,却是对谢真不太公平。 进入秘境,攫取造化,说是各凭手段,其实便是看谁手腕更硬! 楚家和百花谷这次可谓是准备齐全,好几位洞天境率队。 而如今谢真只有自己一人。 姜奇虎解释道:“抱歉,对我而言,此次行动最大的意义……是替先生找出妖国埋在青州之中的那枚‘祸害’,而非寻出白泽秘境里的造化。”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 谢玄衣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姜家修士不进入白泽洞府? 对谢玄衣而言,这反而是一个好消息。 他一向独来独往,若是姜奇虎执意要给自己安排一众精锐,反倒是累赘和麻烦。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姜奇虎顿了顿,道:“王爷已经和姜家,百花谷约好……此次踏入秘境,各方势力应当联手,即便意外发现了极其贵重的奇珍异宝,也不得生死相争。” 青州三大势力,低头不见抬头见。 白泽秘境固然诱人,但真正的“至宝”,只怕是被层层阵纹,关锁束缚。 洞天境也未必能够感知。 所以大家心底已然有数…… 这秘境内真正的大机缘,是属于游海王,姜奇虎,叶清涟的! 能够分一杯羹,得两三粒米,便已算得上是一件幸事。 “不得生死相争么?” 谢玄衣笑了笑。 自楚蔓那日提出联手之时,他便觉得可笑。 在谢玄衣看来,游海王立下的“君子之约”,简直是一纸空谈……白泽秘境被层层阵纹包裹,若真有人下了狠心,杀人夺宝,毁尸灭迹,难道还会被背后大人物责怪? “我在你身上留下的那枚‘如意令’,出自炼器司秦百煌之手。只要神魂尚在,便可传递讯息。” 姜奇虎正色道:“如今你檀衣卫特使的身份,已经传遍四处,料想他们不敢动你……若真有人起意,你便以如意令联系我。” “好。” 谢玄衣虽这么应,但心底却不这么想。 姜奇虎到底是把“重心”放在了缉杀妖国祸害的事件之上…… 如今大潮将至,他一心一意想揪出妖国大鱼。 至于鲤潮江下的白泽秘境,反倒成为了次等重要之事。 “轰隆隆!” 二人交谈之间,江心异象愈发轰动。 “外阵破碎了。” 姜奇虎眼神闪烁精芒。 江心位置浮现出一道巨大涡旋……滚滚水流围绕涡旋,被吸入江心之中! 白泽大圣当年布置的阵纹,此刻被潮水冲出一道裂口! 游海王背负双手,轻声开口:“是时候了。” 这道声音,如黄钟大吕,鼓荡开来。 楚蔓今日换了一身衣衫,她将古琴装入琴匣,黑布覆裹,背在身后,往日娇柔之气一扫而空,眼中满是凌厉肃杀之意。 王爷的声音,在甲板上荡开。 楚蔓当即上前一步:“楚家众人……随我入江!” 一道道虹光,冲天而起。 紧接着便是百花谷弟子,在得到叶清涟眼神示意之后,纷纷驭剑而出。 两拨人马,浩浩荡荡,撞入鲤潮江中。 最后才是谢玄衣。 他站在巨船栏杆之前,盯着那半隐半现的白泽洞府,看了许久,也想了许久。 谢玄衣决定还是给姜奇虎留句提醒。 “妖国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谢玄衣道:“姜大人……保护好自己。” 这句传音,让姜奇虎怔了一怔。 他有些困惑地望着黑衣少年。 谢玄衣拍了拍腰囊,再次传音道:“伱先前说,这如意令可以通过神魂联系……虽然不知道这东西在秘境之中还能不能用,但如果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试着联系我。” “???” 在姜奇虎注视之下,谢玄衣跃入大江之中,顷刻间便被浪花吞没,消失不见。 “奇虎兄,怎么了?” 游海王注意到了姜奇虎的微妙神色。 “没什么。” 姜奇虎摇了摇头。 谢真这小子,真是倒反天罡……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自己堂堂阴神境,需要联系他来救?! 姜奇虎心底无声地笑了笑。 不过,这番话虽然“可笑”,倒也算是有心了。 …… …… 坠入江中的那一刹,谢玄衣便取出一张符箓。 此符名为辟水。 泛黄符纸亮起一抹青灿辉光,谢玄衣周身三尺范围,顷刻间撑起一片青光,汹涌而来的暗潮被辟水符格挡在外。 他离开破虏号最晚。 此刻江中已经可见有数十道剑气虹光,宛如流星一般坠向白泽秘境。 谢玄衣并不着急。 他稳稳“落地”,双脚踩实在江底,而后不急不慢向着那片巨大阴翳笼罩的区域驶去……白泽大圣乃是千年前的传奇人物,虽然眼前秘境只是诸多遗留之一,但也绝非几位洞天联手,就能完成探索的。 有些时候,最先抵达,未必是件好事。 自始至终,谢玄衣的目的只有一個。 飞剑【沉疴】! 那是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这白泽秘境里的其他物件,都可以不要。 但唯独本命飞剑,他必须拿回! 约莫半柱香功夫,谢玄衣来到这白泽秘境的外阵区域,远远看去,这洞府似乎并不算大,应该不到百亩,看来里面另有洞天…… 这么一座修行府邸,能够在世人寻觅之下,隐藏千年,抛开府邸本身不大,还有一个原因。 白泽留下了一座避世大阵。 这座大阵,使得此间府邸能够隐匿于北海暗潮之中。 如今,大潮将府邸外阵冲破一道缺口……这片漆黑阴翳,便绽出一线光明。 楚家和百花谷弟子,纷纷被这缕炽光所吸引。 一道道剑光撞入其中。 谢玄衣不疾不徐抵达此处之时,白泽洞府的入口之处,已经无人。 “这些家伙都进去了么?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谢玄衣站定身子,端详环境。 古圣秘境,这种看似有大造化,大机缘的地方,反而需要加倍小心。 在大褚,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所谓的“古圣秘境”了…… 各大宗门内的秘境,与世外潜藏的截然不同。 那些被前辈们熔炼驯化的洞天福地,内里只有造化,没有危险,最多就是一些宗门长辈亲自设定的考验试炼。 可隐世的古圣秘境,则完全不同。 能够在千年前登顶修行界绝巅的人物。 多半不是什么仁慈之辈。 秘境中的遗物,若是他决意要赠给世人,早就赠出了。 之所以花费心力将其藏起,便是不想交给外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隐世秘境,便相当于古圣为自己准备的“陵墓”……一个希望自己死后能够安静沉眠的大人物,必定会动用一切手段,打杀那些干扰清眠的闲杂蝼蚁! 所以,谢玄衣对这种秘境,一向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 “是我想太多了么?” 谢玄衣站在洞府破碎的阵纹缺口之前,沉思许久。 他总觉得,站在鲤潮江与北海的交接口,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之感。 这座外阵,没有问题。 这洞府……似乎也没问题。 谢玄衣找不出问题所在。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就此踏入秘境之中。 坠沉于北海入口的白泽秘境,此刻重归寂静,只不过那被潮水冲开的一道阵纹缺口,逐渐闭合。 那随着阵纹缺口,一同溢散而出的强光,却没有就此合拢。 反而越来越大。 巍峨耸立,坐落在鲤潮江底部的白泽洞府,本该归隐于黑暗之中……此刻却被光明笼罩。 准确来说,那是一只巨大的眼瞳。 “轰隆隆隆。” 潮水扩散,那只眼瞳睁到了最大,无数炽光将府邸笼罩。 这根本就不是阵纹破碎,所绽出的光明。 这……只是巨物的瞳光。 蛰藏于北海与鲤潮江交接口的“大家伙”,缓缓抖擞身子,翻转一面。 如果谢玄衣并没有急着踏入秘境,那么他便会看到足以令人震撼一生的画面。 他先前所站立的位置,这所谓的白泽洞府,以及他猜测的隐世大阵,都像是在“大家伙”口中扎根的“寄居蟹”。 在“大家伙”的瞳光照耀之下。 方圆十里,所有阴翳,无所遁形。 江水之中,悬浮着一道白袍身影,那身影不知待了多久,仿佛早早就在等待“瞳光”的绽放。 陆钰真坐在“大家伙”对面。 他眼神亲昵,甚至带着一丝溺爱,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 “睡了这么久,应该饿了吧?” 白发道士柔声开口。 “大家伙”的瞳光照射落在他的身上,无尽炽光叠加,若是换做凡俗,瞬间便会被光焰点燃,而后烧成虚无。 白发道士倒也不是特殊之人,他的衣袍虽然浸泡在江水之中。 但却也“燃烧”起来。 只不过他的肌肤,他的发丝,虽然燃烧,却没有受到损伤。 陆钰真轻轻抬手,他的掌心握着一枚小小净瓶。 “别误会。” 道士笑眯眯道:“我只是来给你送点好东西吃。” 净瓶破碎—— 一滴纯净的,无垢的金色水滴,在江水之中扩散。 “大家伙”的瞳光倏忽凝聚! 轰的一道闷响。 白泽秘境外部,顿时被无数泥沙淹没,“大家伙”将血盆大口张到了极致,方圆数十里,近百里,都向着那大口位置涌动…… 仅一瞬间,那净瓶,连同金色水滴,都被它吸入腹中! 只有陆钰真,依旧维持着悬空之姿。 他的大袍,发丝,都向着巨口方向掠去,但整个人却如一尊大佛,巍巍不动。 陆钰真欣赏着大家伙进食的一幕。 “咔嚓!咔嚓!” 足以震天的咀嚼之声,在江底炸雷般响起! “大家伙”贪婪啃噬着涌入口中的一切物件,包括白泽洞府。 直至此刻,那座神秘的隐世大阵,真正作用也凸显出来了…… 不是隔绝外界感知。 而是抗住“大家伙”的咬合。 这雷鸣般的震颤之响,鼓荡传出千丈。 抵达鲤潮城江面之时,在众人耳中,便像极了一年一度的大潮共鸣。 只不过,今年的潮声,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更加响亮,更加摄人心魄。 第68章 北海之陵 外界听来犹如炸雷般的潮声,江底听起来像是遥远的鼓响。 谢玄衣站在黑暗中。 他大概是天底下最熟悉这种感觉的人……因为过去的整整十年,他就在待在这样的黑暗之中。 黑与黑,是不同的。 站在黑夜里,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都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可站在白泽秘境的黑暗中。 谢玄衣又回想起了“死”的感觉。 这里和外面没什么不同,有风吹过,有声音在耳畔响起,甚至还能听到水流的冲刷之声……但此刻的黑暗就像是一片罩在心湖上空的阴翳。 站在这里。 就像是站在棺里。 “嗤。” 谢玄衣点燃了火。 他指尖挤出的金色元气,燃成火焰,照破了面前这片逼仄狭窄的阴暗空间。 这是一面宽阔石壁,上面刻着晦涩的妖族古文。 谢玄衣在莲花峰道藏之中学过阵纹之道。 许多大阵,都是古代先贤所设计,想要读懂,就必须研习那些晦涩古文……很巧,此刻雕在岩壁上的文字,便是谢玄衣认识的一种。 【“若得道,愿葬身北海,以身饲鼋,得千万年大清净。”】 金色元火照耀石壁,照亮了这行遗留千年的古文。 谢玄衣知道自己为何站在这片黑暗中,心湖压抑难耐了。 据说白泽大圣留下了许多洞府,不少秘境。 但这里…… 似乎不是洞府,而是“陵墓”。 之所以感觉像是站在棺中,或许是因为,这里就是一口棺。 白泽留给自己的棺。 “倒是清净。” 站在巨壁之下端详片刻,谢玄衣并没有看到残留血迹,以及打斗痕迹……他亲眼看着两拨人马,争先恐后撞入白泽秘境之中。 要么是入江前立下的君子之约生效了。 要么就是秘境入口,刻画了传送阵纹。 很显然是后者。 楚家,百花谷,以及自己……被送到了不同的入口。 这里寂静地有些诡异,谢玄衣并没有什么更多的选择,因为这面巨壁隔断了去路,如果说这座秘境是白泽大圣留下的陵墓,那么刚刚那行文字便像是墓志铭……至于这里,则更像是陵墓的终点、尽头。 “我的沉疴不在这里。” 谢玄衣试着引召心湖中的本命飞剑。 未曾想,踏入秘境之后。 本命飞剑反而彻底失去了感应……此番引召,还不如先前站在鲤潮江前的那次有效。 谢玄衣又取出如意令,试着注入神魂。 不出所料,这枚令牌也“失效”了。 “不好使……秦百煌还需要多练啊。” 谢玄衣低声一笑,收下令牌,向前走去。 刚刚走出一步。 轰隆! 一道巨响自天顶传来,谢玄衣眉头皱起,无缘无故,这一整座秘境竟都开始震颤,好似地震一般……这天翻地覆般的巨震,持续了数十息才停止。 这片天地重新回归寂静。 谢玄衣眯起双眼,有些犹疑不定地望着前路。 这番震颤,是什么情况? 白泽秘境的主阵运转所致?还是由其他未知条件所引起? 他轻吸一口气,加快脚步,向着黑暗尽头走去。 …… …… 邓白漪在人头攒动的小巷中艰难行走。 据说今年汛期,乃是一甲子一遇的“罕见大潮”,只可惜青州封禁,许多闻名之士都被拦在城外,但即便如此,观潮阁依旧早被定满。 满城人流,寸步难行。 邓白漪有些无奈。 本想挤到城东,凑凑热闹,去看一看所谓的大潮。 但眼下情况,恐怕是难了。 就算真挤过去,费了天大力气,恐怕也占不到一个好位置。 无可奈何,邓白漪只能找间茶楼休息,她在二楼推窗,仰头看着天顶掠过的群鸟,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若自己也是群鸟之一,那么这场大潮,只需轻轻振翅,便可尽收眼底了吧? 下一刻。 邓白漪的目光便被一道熟悉身影所吸引……一个抱着糖葫芦,挤在人群中的布衣小贩,正是谢真当初对她所说的“蝇瞳”。 此刻那位布衣小贩,并没有跟着人群向城区行走,而是反向而行。 他似乎在跟着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 邓白漪眯起双眼。 是了……观察片刻之后,她很确定,这位蝇瞳正在执行任务,任务目标竟是一個和姜凰差不多年龄的可爱稚童。 那孩子孤身一人,兜兜转转,好像迷了路似的。 而那蝇瞳则是死死跟在其后。 鬼使神差的,邓白漪选择结账走人,而后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位“两面之缘”的蝇瞳。 她当然记得谢真给自己的告诫。 可不知为何,身体还是很诚实地跟了上去…… 好在这一路压低帽檐,并没有引起注意。 邓白漪取出符箓,捏在掌心,默默跟在那位蝇瞳小贩身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布衣小贩浑然没有意识到身为“尾随者”的自己,身后还有一位“尾随者”。 鲤潮城很是热闹,白日也有烟火冲霄。 每条街巷都异常喧嚣。 三道身影,就这么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弯弯绕绕,绕过大半个鲤潮城,最终到了一处相对偏僻寂静的地带。 邓白漪及时止步,她背靠石壁,静静捏着符箓,隔墙听着身侧小巷胡同里的声音。 不出所料。 布衣小贩最后停下了脚步,成功堵住了那个年龄不大的稚童。 但出乎邓白漪意料的是,先开口的反而是那位稚童。 “你们在鲤潮城安排了多少人?” 稚童转过身子,背靠石壁,微笑开口:“这个模样,也能被发现啊。” 背靠石壁的邓白漪,怔了一怔。 在她心中,那个稚童大概率是“受害者”…… 可现在情况证明,自己猜错了。 这个孩子很可能不是孩子。 “我也想问……” 布衣小贩将糖葫芦草靶横于面前,而后从中抽出一把细剑。 飒。 剑尖震荡之声,回响于小巷之中。 他面无表情道:“你们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查了这么多天,还是查不完。” “以及。” “鲤潮城街巷刻下的这些阵纹……到底有什么含义?” 稚童闻言低声笑了。 “早就听闻,大褚境内,那些不要命的蝇瞳死士,数量很多……可现在来看,不过如此,你们的人手也并没有很多啊。” 她张开双臂,轻轻说道:“对了,你们奉命缉查,难道上面就没告诉你们,我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布衣小贩怔了一刹。 下一刻。 小巷里传来衣衫破碎的撕响,那女童顷刻间膨胀数十倍,背后生出薄如蝉翼的差翅,她的面容也变得狰狞,眼瞳瞬间一生二二生四,短短数息便生出数千近万枚挤在一起的“复眼”。 与眼前蝇瞳相比……这,才是真的蝇瞳! “轰隆隆!” 女童展露真身之后,并没有发动攻击,而是长啸着震翅,刹那间无数火光自阴暗中翻涌滚出—— 她点燃了自己! 小巷瞬间便被火海淹没! 这一切来的太快,邓白漪根本来不及反应,她挪首那一刻便有滚烫炎柱掠过眼帘,距离自己面颊只有毫厘,被劲风吹起的发丝被火浪点燃,在空中飞过,消弭成为余烬……她怔了许久,面色惨然地走出小巷。 风中残留着的滚烫热浪,不断吹拂邓白漪衣衫。 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稚童,将自己点燃成烬,均匀泼洒在这座小巷翻滚的热风之中。 她不是人。 是妖。 自始至终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尾随者引入这里,并且完成“自焚”。 小巷尽头,立着一道杵剑而立的身影。 那位蝇瞳,在最后时刻做出了防御之姿,但可惜并没有太大作用,他浑身上下都已被烧成焦炭,彻底失去了生命迹象。 扎着糖葫芦的草靶,也被焚去大半,燃着火焰,在地上咕噜噜滚动着,滚到了邓白漪脚边。 这一幕。 比小荒山的阵纹剿杀,来得还要突兀。 突如其来的一阵反胃,让邓白漪骤然弯下身子。 她蹲在墙角,用了很大力气,控制住了想要呕吐的念头…… 过了许久她才缓过神来,视线模糊之余,瞥见小巷尽头,残留着的灰烬字迹。 这字迹,有些陌生。 但也有些熟悉。 邓白漪伸出手指,抚摸着这残留在壁面上的残烬,如果没记错的话,眼前墙壁上的残烬,自己在九明凰火炼虚大阵的阵纹部署之中,曾经见过…… 她神色苍白,下意识向着小巷深处走去。 不出所料。 看到了第二枚残烬。 这似乎是阵法古文……而且是自己“认识”的阵法古文…… 邓白漪怔住了。 刚刚自爆的那个小姑娘是妖,所以这些文字……其实是妖族的阵法古文? 而她之所以认识。 便是因为,谢真不久前传授给自己的那些神魂道藏中,有着明确且清晰的解读。 这些石壁上残留的残烬,谢真的不辞而别,蝇瞳,妖修,这些混乱无序的信息,纷纷涌入邓白漪心湖之中,而且这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并且逐渐清晰起来…… 邓白漪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她神色苍白,缓缓望向鲤潮城外。 大潮轰鸣之声,愈发接近。 …… …… 妖国,蚀日大泽。 天顶阴暗,乌云密布,一线柔光照射落在大殿之中。 龙木尊者单膝跪地,他面前是一尊无法估量之高的王座。 这线微光,将大殿一分为二,龙木尊者没有抬头去看微光割开的那一片阴翳。 “大尊。” 他声音很轻,也很柔和:“白泽秘境已经确认属实。” 王座那边的阴翳,并没有动静。 “虽然寻不到传说中的【不死泉】,但若是能得到【大道笔】,您的伤势也有机会逆转。” 龙木尊者的态度放得很低。 即便阴翳之中没有回讯,他依旧恭敬:“若您愿意相信龙木,便请再赐出一份‘圣力’,龙木愿为大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一次。 阴翳不再寂静。 沉眠于王座之中的大尊,似乎听到了龙木尊者的祈求,并且做出了回应。 阴暗天顶,忽然传来震动,那切割大殿的一线微光,缓缓向后挪移。 龙木尊者双膝跪在地上,他仰下头来,双手抬起,掌心向上,默默接受着那来自吞日大尊的恩泽,这一线辉光照在身上,宛如沐浴甘霖,仰首之后,龙木尊者露出了肌肤,他的面颊生出无数枯痕,干涸沟壑。 但在数息之后。 这些枯痕,沟壑以极快速度消失。 整张面颊恢复平整。 这场“圣光”持续了不到百息,但龙木尊者已经脱胎换骨,整个人变了一副模样,双目熠熠生辉。 他缓缓起身,行大礼告退。 离去之后,龙木尊者回到自己的行宫,而后取出了那枚“魂玉戒”。 他将自己的神魂注入其中。 大雾弥漫。 龙木尊者站在魂海之中,安静等待。 按理来说,除却吞日大尊,他便是这“魂玉戒”的最高级持有者,一旦发出讯号,便会立刻得到回应。 可这一次,他发出了神魂相见的讯号之后。 魂海并没有响起回应。 除了上一次与甲六见面……这种情况几乎没有发生过,不过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 龙木尊者见的,并非是“下属”。 所以他很有耐心地站在魂海之中,等待着“魂玉戒”进行链接。 半柱香后。 一道身影,终于出现在魂海那端。 “龙木。” 那身影背负双手,语气冷漠:“你想清楚了么?” 龙木尊者微笑望向魂海那端。 他微微欠身,行了一礼:“既是动用‘魂玉戒’,自然是想清楚了。” “……” 那身影并不言语,只是漠然看着龙木。 “妖国愿为一切‘有志之士’提供庇护,若您愿意,随时可来蚀日大泽。” 龙木尊者柔声道:“我替大尊扫榻相迎。” 身影嗤笑一声,对此不屑一顾。 龙木尊者也并不在乎。 他柔声道:“不过,反倒是您……您想清楚了么?潮祭血炼之术,实在有悖天理,若踏出这一步,恐怕您与大褚……便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无需回转。” 那身影冷冷道:“我对大褚失望透顶,料大褚对我应如是。” 龙木尊者微微一怔。 他旋即灿烂一笑,再度躬身:“既如此……” “那么潮祭之阵的主掌阵箓,便当是我替大尊送与您的。” 魂海之上,无数晦涩复杂的纹路,平铺而出。 这由近万道妖文雕刻而出的符箓,不断凝聚,不断浓缩,最终化为一张扁平的灵魂符纸,落入魂海对岸那道身影的手中。 龙木尊者温声开口:“有一件事需得说明,即便以潮祭之阵,熔炼万人神魂,也未必能成‘阳神’,是否起阵,还需仔细斟酌。” 对岸身影微微一滞,但下一刻依旧坚定握住符箓。 他转过身去,就要解除魂玉戒的链接。 “王爷!” 龙木尊者忽然高声道:“无论何时,蚀日大泽的承诺始终有效!” 一声嗤笑。 除此以外,并没有更多回应。 魂玉戒链接断开—— 龙木尊者看着面前空空荡荡的魂海,遗憾地轻叹一声。 …… …… (稍稍晚了一些,因为临近大高潮,所以修改了很久~大家久等啦,明天就是上架日,今晚会写一个上架感言~) 上架感言:致执剑者 明天就是《剑道余烬》的上架日子。 作为一个仙侠萌新,俺要感谢俺的编辑五月大大,提供了很多内容上的帮助~ 也要感谢静神座默默支持。 当然,最感谢的,是每一个阅读至此的读者。 上架在即,我想和大家聊一聊,关于这本书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剑道余烬》这个书名有些老套,中规中矩的四個字,没有太多新意,开书之前五月也问过我,要不要再想想,要不要换一个? 但其实这就是我想写的故事,最开始的简介只有八个字:“一点余烬,可以燎原。” 这是一个死灰复燃的故事。 我大概是一个很“头铁”的人,有些时候我知道怎么做会更好,但我偏不要这样。 上本书《光明壁垒》,就是这么诞生的。 我知道科幻题材开书大概率意味着扑街……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果然首订非常惨淡,只有寥寥数百,稿费惨淡的连房租都交不起。那个时候,蹲在出租房里闷头码字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光明的均订能够写到三万。 我喜欢百折不挠的霜草,于是就有了宁奕,顾慎。 其实那就是我想成为的“自己”。 认准一个方向,然后咬紧牙关去拼命,即便撞碎南墙,也会坚持下去……没什么意外的话,我应该是改不了这毛病了,所谓狗改不了吃屎,大概就是这样。 这本书也一样。 我喜欢谢玄衣,大家可能觉得他的年龄有点大。 但他其实是一个很“少年”的人。 活在规矩里,即便很年轻,身上依旧会散发出腐朽的气息。 活在规矩外,即便活了一百岁,依旧是一个年轻人。 在我心中,谢玄衣就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活在规矩之外,我行我素,但又保持着善良底线的一个人。 过了一百年,他大概还是这样。 所以我给了他第二个名字。 谢真。 《剑道余烬》的第一卷叫新火,其实在我一月份最初的构想里,根本就没有这第一卷,故事是直接从第二卷开始展开的……但我斟酌良久之后,还是做了改动,于是就有了开篇这么一段稍显冗长的“公路片”情节,或许等到故事彻底展开,大家会明白我这么安排的用意。 要写一个身上背负着许多故事的主角,远比一张白纸的少年要难得多。 谢玄衣的过往很精彩。 可如果想要一下子铺展开来,就会显得这些过往,太不精彩—— 所以我必须要慢下来。 而如今的网文市场里……慢节奏的文,开场成绩往往惨淡,我知道这种写法必然会带来诸多麻烦,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正如我前文所说,我大概改不掉“头铁”的毛病了。 但我相信自己的故事,也相信诸位的实力。 明日中午十二点上架,恳求诸位执剑者来起点中文网,贡献一份首订,熊猫先行拜谢! …… …… 另外。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要再次感谢静神座的鼎力支持,每一位参与首订的读者,都有机会参与《剑道余烬》的上架回馈活动。 以下是活动奖品,以及具体说明: 特等奖龙泉宝剑天禄汉剑一柄(4800¥) 一等奖甲辰龙年生肖纪念酒茅台53度500ml一瓶(3188¥) 二等奖《光明壁垒》定制金钞0.72克礼盒十盒(588¥/盒) 三等奖养剑葫芦纯银配饰十个(188¥/个) 四等奖镀金纯铜龙年定制印章20份(88¥/份) 五等奖起点官方诡秘之主盲盒108盒(68¥/盒) 参与方式:订阅《剑道余烬》首个vip章节(首订)并进作品简介内抽奖群(上架后会公布群号,凭起点星值进群) 上架时间:五月六日中午12点。 抽奖方式:上架次日作者本人及世界堂某音直播机器摇球抽奖,保证公平公正公开(欢迎大家关注某音号:81152278459) 发奖方式:除四五等外均为顺丰包邮,四五等包邮。 活动时效:上架后24h内,逾期作废 特殊说明: 1.活动奖品均为包邮 2.无任何收费,仅需订阅作品首个vip章节 3.本活动宗旨为回馈广大新老书友厚爱,唯一赞助世界堂 4.参与人数超过预期,将追加奖品 本活动最终解释权归主办方世界堂所有 ----- ----- 关于这个活动,需要特别说明几点。 1.订阅首个vip章节以后,去本书简介进群,或者第一章章末作家的话,也会放群链接 2.进群一定要看清活动介绍,会有人核对是否首订 3.抽奖群为qq群,每个起点号首订为一个编号,每个qq最多对应五个编号,摇球机器凭借编号抽奖 4.五月七日下午三点准时直播,直播结束后,七个工作日内统计完成中奖情况并且公示,保证公平公正公开。大家可以关注我的某音账号:81152278459。 公示三天结束后,十四个工作日内统计收货地址并发奖完成,全部包邮。 第69章 大江东去(求首订!) 风浪渐大,即便大船在江心抛锚,依旧止不住迎浪飘摇。 大船上的婢女,提前一日便被遣散。 如今整船上下,只剩三人。 姜奇虎单手按在腰侧长刀刀柄位置。 他专心致志盯着江心涡旋,默默等待着先生所说的那道“血光”现身。 叶清涟则是背靠大船桅杆,双手抱剑,闭目养神。 游海王独自一人,坐在船首。 他提前命人在此横了张玉案,摆上美酒,如今独自坐在玉案之前,自斟自饮。 华美蟒袍被浊浪浸湿,他却浑不在乎。 “奇虎兄!” 不知过了多久,游海王忽然笑着开口:“可知此船为何名为‘破虏’?” 姜奇虎愣了一愣,旋即摇头。 破虏号……这艘大船近十年才被造出,若没记错,楚麟也是近十年才频繁外出,搭乘此船,游历北海。 “四十年前,我与皇兄坐在小舟之上,便也是在鲤潮江与北海入口。” 游海王仰起头来,轻声喃喃:“那一日天气很好,皇兄说有朝一日,定要北逐妖蛮,南克大离,破虏万里,将大褚版图,扩张到万里之外!” 这一番话,字字铿锵。 闭目养神的叶清涟睁开双眼,望向游海王。 “那时候的皇兄还很年轻,准确来说……那时候的皇兄,还不是皇兄。” 楚麟低声笑了笑,感慨道:“不过从很久之前,我便坚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真。” 四十年前的大褚,的确是一个盛世。 要不了多久,大褚王朝就会迎来绝代双壁的诞生,以及诸多天才的问世! 叶清涟记得,那一代的南北论道,评选年轻天骄,大褚遥遥领先南离—— 只可惜这一切繁荣景象,都在十年前破灭! 皇帝崩殂,国运断裂。 很难想象,一座垄断世间气运的巨大王朝,仅仅十年,就由繁花盛开之象,变得凋零残破。 姜奇虎眼神变得黯然。 他听父亲说过,四十年前,大褚王朝刚刚从饮鸩之战的“惨痛”中恢复过来,整座王朝百废待兴,虽然颓靡,但无论是世家,还是宗门,都迎来了气运爆发,无数天才应运而生,天下豪杰如过江之鲫…… 若先帝还活着,那么破虏万里,定下万世基业,未必是句虚言。 “大江东去,浪淘尽……” 游海王一边长叹,一边将酒盏丢入江中。 幽幽喟叹,带着三分讥讽,三分凉薄,三分黯然。 “俱往矣。” “俱往矣。” 这一杯,他敬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位英年早逝的皇兄。 亦是当年在江上的豪言阔语。 更是如今随风破碎,满是疮痍的霸业美梦。 “这些年我常常在想,皇城里那些尸位素餐的‘老东西’,‘大人物’,究竟还要浑浑噩噩多久,才愿意清醒——” 游海王话锋一转。 他满脸愁容地叹道:“他们难道不明白吗?如果再不杀了那女人,大褚的基业快要完蛋了。” 说到这,微微停顿。 楚麟望向姜奇虎,眼中满是期待:“奇虎兄……这个道理,皇城其他人不懂,你家先生应该是懂的,对吧?” 姜奇虎一下子怔住。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破虏号上的氛围,变得异常凝重,连呼吸好像都变得困难起来。 姜奇虎硬着头皮,却只能道出一句:“王爷……谨言慎行啊。” 先帝崩殂之后,大褚皇城内部上下,经过了一番极其激烈的斗争博弈,最后形成了如今相对稳定的局面。 他所在的皇城司,便是为游海王口中的“那个女人”效力卖命。 世家,宗门! 即便超然如道宗,如大穗剑宫,依旧有着不敢得罪的存在! 道理很简单。 修行者的世界,拳头就是最大的道理! 大褚皇室的力量,比道宗,剑宫都要更加强大—— 当然,能够执掌皇室的那位“四境共主”,自身实力也足够强。 在如今局势之下。 说出这番言论,实在不妥。 尤其是……是当着他这位皇城司次座之面。 “抱歉,酒后吐真言。” 游海王伸手揉着额头,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在为自己先前的失言道歉。 只不过下一刻。 他便轻声叹道:“所以……奇虎兄,难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家那位料尽世事的陈先生,当真不懂吗?” “楚大人。” 姜奇虎面色冷了下来,他望向游海王的眼神已经不善:“您喝得太多了。” “多?” “多么?” “一点也不多。” 游海王拍了拍玉案,长身而起,豪气冲天:“我与皇兄那一日,足足饮酒十坛!今日这才多少?!” 看着还剩一半的那坛酒。 楚麟自嘲一笑:“这酒,味道太次。” 昔日劣酒,当是人间美味,酣饮不知疲惫。 如今换了琼浆玉液,却尝不出当年滋味。 “砰”的一声! 游海王随手一挥,将这坛酒掷出,在半空中炸开,与鲤潮江浊浪混在一起。 “姜奇虎。” 楚麟不再以亲昵称呼唤之。 他双手按住栏杆,缓缓转身,背靠栏杆,微笑说道:“你家先生,我还是了解的。很久以前,我对他抱着极高的期望,因为我知道,陈镜玄什么都懂,什么都清楚。可现在我很失望,因为我看出来了,即便心如明镜,可他选择什么都不去做……他和皇城里的那些‘老东西’没什么区别,等他有朝一日真正成为国师,大概还是这样。” 姜奇虎眯起双眼,手掌已然攥拢刀柄。 叶清涟也觉察出了气氛不对,挺直腰脊,背部离开那根巨大桅杆。 “大褚不该这样。” 楚麟轻声道:“皇城那些人,就是活得太安逸了……你们觉得呢?” “楚麟,你想说什么?” 姜奇虎冷冷开口,他第一时间取出如意令,要给至道书楼传去消息。 但整艘破虏号,都被笼罩在巨大道纹之中! 神魂传出就被切断! “虽然久居海外,但皇城炼器司的那些手段,我还是了解的。” 游海王平静开口:“如意令没用的,放弃吧。这片天地已经被阵法笼罩,这是皇兄为我留下的道藏,比秦百煌的手段高出不知多少。” 这句话犹如一盆冷水,迎面泼了下来。 姜奇虎深吸一口气,快速平复心湖情绪。 “看来你就是先生要等的那位‘叛徒’。” 姜奇虎神情冰冷,死死盯住面前男人:“不枉我把青州消息送出去,如果没有白泽秘境,伱还准备等多久?” “等不了多久。” 游海王淡淡道:“我本来就准备在大潮之日动手,正愁没有好的时机。既然你和陈镜玄选择布下此局,我便正好顺势而为……姜奇虎,你还是太年轻,陈镜玄应该告诫过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出卖大褚情报的事情吧?” “不重要了!” 姜奇虎拔出长刀,面无表情道:“我一心为大褚,只要成功揪出内奸,那些事情便不值一提!” “???” 此时此刻,素来镇定的叶清涟,神色有些懵。 她望了望姜奇虎,又望向游海王。 这几句话的信息量实在有点大。 轰隆! 天顶一道炸雷响起。 大潮来临,这艘如同礁岩般倔强挺立的大船,犹如一片飘摇之叶,死死钉在江面。 三人互成掎角之势。 “现在是什么情况?” 叶清涟愤怒开口,她呵斥问道:“姓姜的,能不能解释解释!” “叶姑娘,你都让我解释了……难道还不明白现在的情况吗?” 姜奇虎以手臂臂弯擦拭长刀,冷冷吐出六字:“杀楚麟,平妖患。” 话音落地,雷光闪过。 姜奇虎一闪而逝,下一刹出现在楚麟身前,毫无花哨,一刀抵斩而出! 楚麟背靠大船栏杆,姿态依旧松弛。 一泓刀光在瞳中掠过,楚麟嗤笑一声,以极小幅度歪头,险而又险地避开刀锋,然后于电光石火之间,伸出两根手指! “嗡!” 轻轻一叩。 姜奇虎瞳孔收缩。 他斩出的长刀,忽然传来一阵巨大力道,刀罡不受控制地歪斜,对着大船远处的江面斩出! “轰隆隆隆!” 这看似朴实无华的一刀,蕴含浑厚劲气,直接将江面斩出数十丈豁口。 楚麟前踏一步,一拳打出,重重打在姜奇虎小腹位置。 砰! 姜奇虎整個人倒飞而出,大船之上道纹接连亮起,他撞碎数座大阵,最终嵌入一面铁壁之中。 烟尘四溅。 “咳咳……” 姜奇虎吐出一口鲜血,神色阴沉,单手杵刀,缓缓撑起身子,他不敢置信地望向面前身着蟒袍的男人。 玩世不恭,胸无大志。 这大概就是大褚上下对楚麟的评价。 虽为三大异姓王,但楚麟只是与先帝早年结下善缘,才得此敕封。 这些年,更是游历北海,不问世事…… 现在姜奇虎知道,所有人对楚麟的看法都是错的,而且错得很离谱。 “早在十年之前,我便命人秘密建造这艘破虏号。” 楚麟幽幽开口:“这本是我要送给皇兄的寿诞之礼,破虏万里,乃是我和他的约定……可惜皇兄命途多舛,早早遭劫。我本想将此船送给继承皇兄遗志之人,奈何整座王朝,举目尽是蝇营狗苟之辈。” 他望向叶清涟,道:“叶姑娘,你能明白我的痛苦么?” 叶清涟瞳孔收缩。 上一刹还站在船首的游海王,忽然抵达她的面前。 与姜奇虎的奔行不同。 楚麟几乎是“瞬移”。 他甚至没有往前迈步的动作,一瞬间,便只是一瞬间,偌大蟒袍在空中翻飞,一双冰冷的眸子,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叶清涟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强烈的压迫感了。 她双手合十。 眉心位置,一缕猩红之芒瞬间扩散。 但剑气洞天还未来得及打开。 楚麟的巨大手掌,便已悬立覆在她的面颊之前。 “轰隆隆隆。” 天顶的闷雷声还在继续,但破虏号却变得异常寂静。 叶清涟看着笼罩面前一整片视野的掌心阴翳—— 剑气洞天点燃的那缕辉光,被楚麟以强悍的神魂之力震灭。 “阴神十一境,资质不错,但还不够。” 楚麟轻声道:“素闻百花谷剑修,出剑速度奇快,我倒是很好奇,究竟是你剑气开屏快,还是我震碎你神魂快?” 叶清涟神色阴沉,没有开口。 “至于你,阴神第七境,更不够看。” 楚麟转头望向那边杵刀站起身子的姜奇虎,平静说道:“姜奇虎,我知道你是个狠人,喜欢拼命,即便知晓不敌,依旧会血战到底……可这种时候的拼命,不是勇猛,而是无知,是愚蠢。” 姜奇虎咬了咬牙。 他没有往前再冲,不是因为畏死。 只是因为,楚麟的手掌,悬在叶清涟面前。 他一旦有任何动作,就可能会导致叶清涟的重创。 “我无意打杀二位。” 游海王笑着说道:“若真想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叶清涟眼神微微亮起一抹希望。 不错…… 游海王的目的,若是为了击杀自己二人,完全不必如此。 早在最开始,他便可以动手。 甚至可以选择偷袭!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甚至给了自己和姜奇虎反应的时间。 “所以,你想做什么?” 叶清涟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二位在青州长大,乃是大褚重器,更是忠义之士。” 楚麟轻轻说道:“我不忍心就这么断去大褚脊梁。” “只可惜如今大褚,已满是疮痍。” 他缓缓放下那枚悬在叶清涟面前的手掌,重新将其笼于袖中。 “我想请二位看一看接下来的北海大潮,也看一看即将迎来变革的,崭新的大褚。” 这是何等癫狂的豪言壮语? 叶清涟怔住了。 她顺着楚麟方向望去,远方大潮翻涌,一层叠加一层,犹如盖楼一般,愈发高涨,几乎将半边天幕堆满! “我准备于今日踏入阳神之境。” 楚麟冷漠的声音,如雷震般回荡。 “等我取得白泽秘境的【大道笔】,便亲自前往皇城,诛杀妖后!” 姜奇虎也怔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如果楚麟是先生推算出的那缕血光,那么在鲤潮城中抓住的那些妖修,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些残破的,晦涩古文,又是什么意思? 等等,晋升阳神? 姜奇虎脑海中忽然迸生出一个很可怕的念头。 他回首望去,只见那座位于大褚王朝版图最东边的鲤潮古城,四面八方,都升起幽暗冰冷的辉光,这道辉光与愈发高涨的大潮对应,破虏号夹在其中,不受控制地随江潮一同升高,再升高。 “你准备……怎么晋升阳神?” 姜奇虎的声音有些颤抖。 楚麟袖中,滑出一张刻满妖族晦涩文字的魂符。 他面无表情说道:“大概,就是你想的那样。” 第70章 谢某,没太大本领(第二更!) 凛风之中,楚麟缓缓抬袖,他指间夹着一张轻薄符箓,猎猎作响。 叶清涟和姜奇虎都看清了符箓上篆刻的文字! 妖族古文! 传说中,妖族尊者晋升大尊,有一种特殊的血腥仪式。 那就是吞噬一定数量的“祭品”! 这些祭品的血肉会被焚烧,神魂会被熔炼,祭品越多,饲主的实力提升便也越多……妖国的生存法则,远比人族世界要更加残忍,当年的墨鸩大尊,据说丧心病狂地足足熔炼了百万生灵,方才成就大尊之境! 而如今。 楚麟所亮出的符箓,正是妖族献祭之阵的阵符! 姜奇虎额头青筋鼓起,高声怒喝道:“楚麟!你身为大褚王侯,怎可动用妖法!” “妖法?” 楚麟瞥了眼姜奇虎。 他平静摇了摇头:“天下大道,不分左右。对我而言,只要能够救国……无论是妖法,还是仙术,都无所谓。” 嗤的一声。 他指尖掠出元气,将符箓点燃。 一抹辉光在大船之上亮起。 “轰!” 与此同时,摆脱危险的叶清涟忽然向后暴退,与楚麟拉开距离。 她双手再度合掌,这次剑气洞天大开,一百零八把飞剑齐刷刷掠出,犹如一条长龙,首尾相衔,撞向游海王,后者神色冷漠,蟒袍飘摇之间,重重拂袖。 一面巨大如莲花的青灿阵纹,在游海王面前拔地而起。 叶清涟剑气开屏,召出一百零八柄袖珍飞剑,瞬间撞在青灿阵纹之上。 楚麟冷哼一声,道:“叶姑娘,你这是恩将仇报么?” “楚麟!你已经走火入魔了!” 叶清涟厉声喝道:“鲤潮城内,将近有十万生灵!你既是青州之王,怎可忍心让他们沦为你晋升阳神的祭品?!” “十万,很多么?” 楚麟不为所动,认真问道:“整座大褚王朝,又有多少人?若杀一人,能救万人,有何不妥?” “你……” 叶清涟无言以对,只能冷冷甩下一句:“伱真是疯了。” “楚麟,现在还来得及。” 姜奇虎咬紧牙关,声音沙哑:“将妖符熄灭……若真点燃血祭大阵,你便是叛国之罪。” 楚麟转过头。 他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姜奇虎。 “蠢货。” 游海王轻轻道:“失败,才是叛国。” 砰砰砰! 楚麟抬起双袖,高高举起! 整座大船方圆数里,接连炸开滔天水柱,这位青州异姓王不再掩盖自己身上隐藏已久的元力气息,大船顷刻间被无数巨浪推起,鲤潮江上平白无故堆出一座百丈水楼,那雕刻麒麟头颅的船首则是在疾风骤雨的黯夜之中绽放异样光芒。 这艘大船仿佛诞生了属于自己的灵魂。 破虏号向着鲤潮城“缓缓”驶去。 准确来说……是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潮,向着鲤潮城“缓缓”驶去。 “杀!” 姜奇虎怒吼一声,拔刀而起,径直向着楚麟冲去,他浑身暴燃,金色元气在背后凝出一尊高大法相,这法相乃是一尊暴怒猛虎,鬃毛翻飞,威势煊赫! 叶清涟双手按在地面之上,她也引召出自己法相。 剑气洞天之中生出无数藤蔓,一株巨树自破虏号底部破土而出,主杆缠绕她先前一直背靠的竖直桅杆,无数落叶与飞剑一同向着船首位置的楚麟斩杀而来—— 他们很清楚。 血祭已经无可挽回,游海王铁了心要在今日以鲤潮城生灵为祭品,进行阳神晋升仪式。 如今唯一的破局办法,就是在血祭完成前,将饲主击杀! “若有可能,我本不想和二位刀兵相见。” 楚麟看着这两道气势非凡的法相:“但如今看来,二位与我实在理念不同……” “既如此。” 游海王轻轻道:“我只能请二位赴死了。” …… …… 潮声越来越大。 谢玄衣走在黑暗中,心中的不安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他停下脚步,轻叹一声。 空气中传来了很淡的血腥气息,而且还有越来越近的零星脚步之声。 果然…… 所谓的“君子之约”,根本就是骗人的。 楚家和百花谷的厮杀已经开始了么? 谢玄衣点燃金色元火,那跌跌撞撞的脚步之声,果然向着火光方向走来……片刻后,谢玄衣看到了一张沾满血污的白净面庞,这是一位年轻的百花谷弟子,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筑基境修为。 一张小脸,苍白如纸。 看到元火中站着的身影,戴着斗笠,是姜奇虎身旁的那位“檀衣卫特使”之后,这位百花谷弟子松了一大口气。 她扶着石壁,声音虚弱但却充满尊敬:“小谢先生……能不能救救我?” 这几日,破虏号上的人,都在讨论谢真。 楚家那群修士,将谢真渲染成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神秘之人,大概率是皇城某位高人的亲收门徒。 百花谷门规森严,虽然这些女弟子们心生好奇,但碍于规矩,没人敢和谢真搭话。 小谢先生?倒是个新奇称呼。 无需这位女弟子解释。 谢玄衣大概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经过。 “楚家做的?” 谢玄衣平静开口,声音没一丝波动。 “……是。” 这位百花谷弟子名叫元苡,她哀声开口道:“他们根本没打算遵守先前立下的规矩,许多师姐都被害死了。” 她没有说谎。 谢玄衣能够看出,这个筑基境小姑娘的心湖,已经快要破碎了,这是受到的打击太大所致。 虽是表面不为所动,但他心底却是轻叹一声。 在修行界行走,需一百個小心。 无论如何,防人之心不可无。 能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百花谷这些年,对弟子的教导还是太温和了些。 “躲我后面。” 谢玄衣抬起头来,目光越过元苡,望向幽暗深处的更远端,在元苡身后,还有脚步之声,而且不止一道。 “谢谢先生。” 元苡眼中满是感激,小心翼翼地扶墙而行。 谢玄衣向前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刹那,谢玄衣忽然开口:“有剑么?” 元苡怔了一刹。 剑? 她若是没记错,先前酒宴之上,谢真对楚家洞天境出手,用的乃是拳头。 大家都在猜测,谢真是一位炼体修士。 此刻找自己借剑,难道说这位小谢先生竟还兼修剑道? 念及至此,元苡犹豫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了刻在心里的那句教诲。 拜入百花谷后,师尊教导的第一堂课便是,剑修的剑,乃是世上最珍贵之物。 人死,剑断。 “……有的。”元苡轻轻吸了口气,伸手就要摸向腰间。 “暂不必取。” 谢玄衣轻声道:“有剑就好,接下来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剑。” 元苡怔住。 黑暗被火光照破,远端有人点燃了一张符箓,数十丈天顶都被符箓之光点燃,这张符箓如同华盖,将两人包裹笼罩在内。 “谢真?还真是你。” 一道阴冷笑声,在符箓尽头那边响起。 瘦骨嶙峋的瘦鬼,背后是十数位尽着灰衣的楚家门客。 谢玄衣停下前进脚步,与这拨人马保持二十丈的距离。 他笑着望向瘦鬼,轻声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这就是缘分。” “你我的确有缘。” 瘦鬼笑眯眯道:“不过谢兄,我与你背后那位小姑娘更有缘。” 谢玄衣回头瞥了眼元苡。 小姑娘被吓得瑟瑟发抖,已经不敢抬头正眼去看那些楚家门客。 “啧啧。” 瘦鬼看到这模样,忍不住笑了。 他掷出一个圆滚滚的物事,那物事咕噜噜滚动,落在了谢玄衣身旁。 “小姑娘,看看这是什么,熟不熟悉?” 噗通一声。 “春灵师姐……” 元苡跌坐在地,面色灰白,眼神惊恐。 那是一枚人头。 鲜血淋漓,五官惨淡。 谢玄衣皱起眉头,这颗头颅的主人他有印象,是先前酒宴上共饮的十人之一,百花谷派遣的带队洞天境强者。 洞天境,就这么死了? “哈哈哈。” 瘦鬼蹲下身子,饶有兴趣欣赏着那个惊恐地不成模样的小姑娘,他宽声安慰道:“别担心,你很快就会去陪她啦。” 下一刻。 一道破风之音响起。 谢玄衣瞬间出现在瘦鬼面前。 “……?” 瘦鬼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茫然。 紧接着便是砰的一道巨响! 他来不及做出反应,下颌便被一击膝撞砸中,整个人高高飞起,重重撞在石壁之上,弹飞之后余力不减,如此反复三四次,才堪堪停下。 “???” 前一刹还在嬉笑的楚家门客,瞬间噤若寒蝉。 他们没人看清谢真是怎么行动的,只觉得一晃眼,这身影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谢玄衣一人站在一群人面前。 他简单清点了一下。 算上瘦鬼,一共十三人。 一人之势,压得十三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诸位,想必已经把百花谷修士杀得差不多了吧……” 谢玄衣轻声开口,声音在偌大空间中回荡。 “有谁手上还没沾染鲜血的?” 谢玄衣这一问,使得这群楚家门客面面相觑。 远端传来沉闷的咳嗽之声。 被打飞出去,半边身子都嵌入石壁中的瘦鬼,艰难爬了起来,只不过他刚刚抬头,便又看到了那鬼魅一般的身影,谢玄衣再次出现在瘦鬼面前,毫不犹豫地抬起一脚,重重踩下! “轰”的一声! 烟尘四溅!! 瘦鬼头颅被重重踩入石壁之中。 这极其暴力的画面,深深震撼了此刻的十三位楚家修士。 包括元苡。 所有人都怔怔看着这一幕。 瘦鬼四肢还在石壁之外,但头颅却深陷进去—— “我再问一遍,谁手上是干净的,没沾过百花谷的血?” 谢玄衣的声音,再次回荡。 这一问,倒还真引出了一个回答。 “我……我没动手,我是无辜的。” 楚家门客中,有一个身材矮小的筑基境修士,在此刻弱弱开口。 他一直躲在人群的最后面,直至此时才敢露面。 所谓审时度势,不过如此。 他看得出来,孰强孰弱,也能猜出,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好。” 谢玄衣点了点头,以赞许的目光望向那位率先站出来的筑基境修士:“就只有这一位?” 一片静默。 或许是刚刚谢玄衣的两次出手,太有冲击力。 等待片刻后,都没有第二人开口。 “你们可以先把他处理掉。” 谢玄衣轻声道:“刚刚与百花谷血战,你们都豁出性命杀敌,而他却不曾动手……这种叛徒,留着何用?” 这第二问,让那位开口之人彻底懵住。 “谢真!你无耻!” 那位筑基境转身想要逃跑,却被同伴抓住衣衫。 下一刻就有人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很快,血腥画面再度上演…… 元苡怔怔看着眼前的画面。 本来十分响亮的怒骂之声,逐渐变得求饶之声,再然后变得虚弱,最终消失。 那位被人群围住按倒的筑基修士。 最后化为一滩血水蔓延,这摊血水蔓延来到了她的膝前。 元苡默默向后退了几步,哀莫大于心死地抱住了亲爱师姐的头颅。 她意识到了不对。 这群人…… 这群恶鬼。 根本就不是什么楚家门客。 “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你们看上去没什么本事,但偏偏杀起人来,干净利索。” 谢玄衣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轻声笑道:“南疆过来的吧?” 一片静默。 那些楚家门客们,望向谢玄衣的目光,也逐渐变了。 变得阴冷,变得幽暗。 他们不再掩盖自己的杀意…… 很显然,谢玄衣猜对了。 “从登上破虏号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游海王到底从哪找来这么一帮‘草莽气’的家伙。” 谢玄衣笑了笑:“以楚家的家底,想找一批‘死士’应该不难,可你们这样子,哪里像是‘死士’?” 说到这。 谢玄衣厌恶地瞥了眼身旁陷入石壁中的瘦鬼。 肉佛,瘦鬼,老妪,稚童。 这四个人,实在太“怪”。 相比之下,楚蔓才像是楚家正经栽培出来的修士。 现在水落石出,这些人……这些所谓的楚家门客。 压根就是从南疆招来的“邪修”。 只不过一直伪装,直至踏入秘境,才就此暴露。 也只有如此,百花谷才会损失惨重。 正道宗门所奉行的道义,在南疆邪修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尚未与南疆修士交过手的百花谷年轻弟子,必定要吃上大亏。 生死厮杀,即便同境,也可能会就此丧命! 这就是元苡口中那位“春灵”师姐,明明身为洞天境修士,却死地如此凄惨的缘故。 “既然大家坦诚相见,那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 谢玄衣掸了掸衣衫灰尘,低眉开口:“坦白来说,我谢某也没太大本领,只会杀人。” “不过……我可以保证。” 他抬起头来,微笑说道:“今日,在座诸位,没有一人可以留下全尸。” 第71章 大开杀戒(第三更!) “不过……我可以保证。” “今日,在座诸位,没有一人可以留下全尸。” 谢玄衣的声音回荡在石壁之中。 燃光符箓高悬形成华盖,那些南疆修士纷纷取出本命器物,只见漆黑元气,从他们窍穴之中渗透而出,化为一道道黑烟,直冲天顶! 短短数息,这座符箓笼罩之地便变得一片乌烟瘴气。 谢玄衣面色没有变化。 他微微转动手腕,浑身上下发出噼里啪啦如炒豆子般的清脆声音。 “咔嚓咔嚓……” 便在此刻,身旁破碎的那面石壁,忽然传来异响。 那嵌入石壁中许久没有动静的瘦鬼,闪电般伸出手掌,一把攥住了谢玄衣的脚踝。 “谢真!” 瘦鬼咧嘴笑道:“他们说你是皇城大人物的弟子?真的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 谢玄衣冷笑道:“他们说我是你爹,难道你也信?” 只一句话,就让瘦鬼脸上笑意全无。 瘦鬼怒嚎一声,向谢玄衣扑来! “珰”的一道脆响! 谢玄衣一拳砸下,正中瘦鬼面颊,将其凿回石壁之中,本想掠身后退,拉开距离,但一阵阻力传来,瘦鬼虽脑袋嵌在石壁中,但手掌却是死死攥住自己脚踝,遭受重击却仍不松开…… 他皱了皱眉。 先前交手之时,谢玄衣便发现了,这骨瘦如柴的家伙,出奇抗揍,一身筋骨坚硬如铁,无论怎么挨打都没事! 以金色元气点燃一百零八窍穴之后。 谢玄衣的体魄大大提升,已和甲六对决之时截然不同。 但他很清楚……如今自己这具肉身,还没达到可以和佛门“金身境”修士硬撼的程度。 所谓的金身境,其实就是炼气士境界中的“洞天”。 “谢真,别装了,你不是炼体者。” 瘦鬼一只手将自己脑袋从石坑中拔出,狞笑开口:“这一拳的威力,和肉佛没法比。你到底是修什么的?” 破虏号上短暂交手,他对这谢真也有所了解……这小子出招速度奇快无比,而且拳脚招式相当玄妙,自己躲不开。 但好消息是,似乎也不必躲开! 谢真这体魄虽然还算不错,但却还达不到“金身境”的程度! “你想知道么?” 谢玄衣抬起手掌,悬于瘦鬼面颊之前。 这一次。 他没有按下。 而是隔着一寸距离。 “等等。” 瘦鬼瞳孔微微收缩,恰恰是这刻意保持的一寸距离,让他心头忽然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谢玄衣眼神变得冰冷起来。 大穗剑宫的每一位剑修,都需要修行神魂。 他所拜入的莲花峰,更是有着全天下最强大的神魂修行秘典。 如今,本命飞剑不在。 但浑厚的神魂之力尚存。 “嗡嗡嗡!” 掌心位置,顿时有无数元气汇聚掠来! 谢玄衣这一掌隔空轰击而下! 瘦鬼面色惊恐,连忙松开了攥紧脚踝的手掌,但还是被打中,他再次如断线风筝般抛飞而出,只不过这次很快便站起身子,见鬼般看着谢玄衣! “竟然没事,是有宝器傍身么?” 谢玄衣眯起双眼。 他注意到,瘦鬼腰囊位置,悬挂了一枚与自身气质不符的饰物。 如果没猜错,这枚饰物应该是楚麟赏赐的神魂法宝…… 这物件品质不错,扛了自己一击,似乎并没有什么损伤。 有些棘手了。 …… …… “这谢真,竟是修行神魂的!” 谢玄衣沉思之际。 瘦鬼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打湿! 他极其心疼地检查着游海王赐下的那件神魂宝器。 仅仅一下,这宝器内部就绽开了裂纹! 虽然宝器替他抗下一击,但他的心湖还是受到了伤害……他的肉身强度很高,但神魂恰恰是薄弱之项。 此刻谢真给他带来的压力。 已经超过了楚蔓!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宝器,被这一击打中神海,会是怎样的场面。 自己的心湖……会直接炸开么? 随着瘦鬼的静默,原本剑拔弩张的场面,忽然变得寂静下来。 此刻的氛围,甚至变得有些诡异…… 那些准备动手的南疆邪修,看着瘦鬼和谢真二人僵持对立,面面相觑。 他们本想借着瘦鬼牵制谢真的时机,发动猛攻。 可现在看来,情况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嗖!” 下一刻,瘦鬼扭头拔腿就跑,没给任何人反应时间。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出乎所有人意料。 “???” 所有南疆邪修都惊呆了。 只一眨眼功夫,瘦鬼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跑了,就这么跑了?” 谢玄衣也没想到,瘦鬼直接跑路了! 只不过扛了自己一下神魂攻击而已! 他还在头疼怎么处理那件神魂宝器……现在看来,这件事情似乎没预想中那么棘手,那件宝器很可能内部已经被破坏,而瘦鬼这副表现,很明显就是畏惧神魂攻击! 元苡也是满脸错愕。 她万万没想到,先前激战之时,那位压得春灵师姐抬不起头的枯瘦邪修,竟然不是谢真的一合之敌! 如今瘦鬼逃了,那剩下的这些邪修,岂不是就是…… “诸位。” 谢玄衣叹了一声,转过身子。 事情的发展,实在有些讽刺。 他温声细语开口:“伱们似乎跟错了人啊……不过还有一个好消息,那家伙逃不掉的,你们很快就会见面。” 话音落下。 谢玄衣抬起手掌,轻轻一招。 不远处,元苡心头一凛。 “嗡”的一声! 她怀中剑鞘不受控制地震颤一下,长剑顿时迸发出高亢剑鸣,元苡根本来不及压住剑柄,这把佩剑便脱鞘而出,对准谢玄衣招手的方向掠去—— 一道白虹,贯穿黑暗。 这道剑光自人群之中穿插而过,带出一蓬鲜血。 谢玄衣握住长剑,以两根手指抚平震颤剑身,微笑道:“时候不早了,我送诸位上路!” 接下来。 一人一剑,撞入邪修之中,宝器流光,元气迸发,悬在天顶的燃火符箓不断震颤—— 元苡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画面。 狼入羊群。 这场战斗没有任何悬念,完全是一面倒的碾压。 元苡根本不敢相信,这些南疆邪修,在先前与百花谷的对决中,能够大肆屠杀—— 与谢真相比。 他们简直就是嗷嗷待宰的羔羊。 二十个呼吸,或许更短,元苡脑海一片空白,只是看到那些围住谢真的身影一个接一個倒飞而出,有的炸成了血雾,有的裂开化成了十六七块,滑落在四面八方……最后戴着斗笠的黑衣少年走到了自己身前,倒握剑柄,将自己那把从未染血的佩剑“芦苇”缓缓插入鞘中。 “剑不错。” 谢玄衣轻声夸赞了一句。 自玉珠镇起始,到目前为止,他还没用过严格意义上的剑类宝器。 要么是油纸伞,要么是凡俗铁匠铸造的普通剑兵。 这把剑,算是第一把。 “谢……谢谢……” 元苡惊魂未定,仍然处于惶恐状态之中。 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谢真,余光瞥了一眼,满地都是南疆邪修的尸骸。 她知道,这位年轻的檀衣卫特使实力很强。 可没想到,能强到这种程度。 “皇城司有‘如意令’,百花谷应该也有类似法器吧。” 谢玄衣开口。 元苡缓过神来,小声开口:“有的。但我试过了,几次通讯都以失败告终,神魂类宝器……无法动用。” 谢玄衣环顾一圈。 这白泽秘境的大阵,竟是将内部空间也隔绝了么? “无法通讯,那能感应到同门的位置么?” 这一问,让元苡怔住。 谢真的话启发了她,她连忙取出一枚小小如柳叶的信物,注入神魂之后,柳叶尖端,亮起了淡淡的辉光,竟是缓缓调转了一个方向。 “百花谷的每一位弟子,都有专属的‘柳叶’。只要持有者注入神魂,彼此之间,便可生出模糊的方位感应——” 元苡惊喜道:“小谢先生,你简直是天才!” 柳叶的作用有很多。 平日里,大家都用来传递讯息。 极少有人用来感应方位……可现在则不一样了,在白泽秘境,无法通过神魂传讯,能感知方位,便可寻找援军! “很好。” 谢玄衣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这么问,自然是有原因的。 楚家招募了这么一帮邪修,在白泽秘境对百花谷大开杀戒,这分明是早就定好的计划。 很明显。 楚家已经提前做好了“万全准备”! 就连秘境可能存在传送阵这样的问题,也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中! 而刚刚瘦鬼选择跑路的行为……在谢玄衣看来,意味着这个家伙,必定知晓其他同伴的位置。 由此不难推测,楚家修士手中,也有类似“柳叶”这样的物件。 “既如此,那便带路吧。” 谢玄衣转过身子,压了压斗笠,往前走去。 白泽秘境中,诸多阵法,而且道路错综复杂。 与其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瘦鬼,不如借着柳叶,直接寻找百花谷的“幸存者”。 “带路……” 元苡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要闪躲。 可一低头,便看见了师姐的头颅…… 此刻,恐惧逐渐退去。 被追杀,被欺骗的愤怒涌上心头。 小姑娘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用力抱着“芦苇”,快步追上谢玄衣。 第72章 葬魂之曲(第四更!) “小谢先生。” “不要叫我小谢先生。” “小谢公子?” “也不要。” “那我怎么称呼您?” 元苡抱着佩剑芦苇,小心翼翼跟在谢玄衣身旁,柳叶信物被元力托举,悬浮在空中,指引着二人在黑暗中穿行……白泽秘境比想象中要大得多,而且很像是一座迷宫,这片黑暗区域有无数交叉路口,错综复杂,而且还有许多阵纹正在运转。 谢玄衣停下脚步。 他望着身旁小姑娘,无奈道:“我年龄比你想象中要大……” 元苡的眼神。 他年少时见过许多次。 憧憬,敬仰,还有一丝丝的畏惧。 若不是还需要元苡注入神魂,以“柳叶”带路,谢玄衣并不会带她上路。 这是一个累赘,也是一个麻烦。 还有一点,很关键…… 谢玄衣喜欢和邪修,大妖,诸如此类的恶人相处,面对这样的存在,说杀就杀,说拔剑就拔剑,干净利落,他绝不拖泥带水。 可如果是元苡这样的姑娘,则不一样了。 剑修拔剑,总要有原因。 年少之时,谢玄衣告诉自己,他之所以拔剑,便是为了让善良无辜之人,能够活得好一些。 有些东西,装不出来。 谢玄衣看得出来,元苡是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百花谷将她保护地很好,而这样的人,不应该成为剑修。 “随便你了。” 谢玄衣顿了顿,道:“我的称呼并不重要。” 元苡并不蠢,她知道自己大概是话太多了,让谢真不高兴了,于是十分抱歉地哦了一声,乖乖站在谢玄衣背后。 “轰隆隆隆。” 黑暗中传来震颤轰鸣之声。 谢玄衣原本面前密不透风的石墙,在颤声之中缓缓挪移,让出一条宽阔之道。 这座秘境,随时都在移动。 谢玄衣轻声道:“如果你闲的没事,就把来时的路记下来。” 元苡眨了眨眼。 “这座秘境内部,时刻都在变动,应该有近百块区域,不断切割,拼凑,变化。” 谢玄衣缓缓地说:“哪怕楚家招募的这些南疆修士,第一时间就发动猛攻……消息也一定传开了,百花谷的幸存者,有‘柳叶’感应方位,大概率会抱团结盟。” 在他看来。 百花谷遭受第一拨突袭,死伤惨重,但还不至于全军覆没。 “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会有很多幸存下来的师姐吗?” 元苡很是紧张,声音里也带有三分期待:“柳叶信物,只有修行百花谷心法的那些弟子才能使用……即便被那群恶人得到,也是无用。” “若是如此,自然最好。”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对此事很不乐观……柳叶虽然只有百花谷弟子才能催动。 可楚蔓的神魂境界,不容小觑。 如果瘦鬼,肉佛,老妪,童子,都是洞天境的南疆邪修。 那么作为真正统帅的楚蔓,手腕只会更加高明,更加狠辣! …… …… “走快点!” 黑暗中传来一声厉喝。 一位衣衫沾满鲜血的百花谷女弟子,被推行着踉跄前行,她眼神屈辱,鬓发凌乱,脖颈上骑着一个雪白干净的稚童。 那稚童像是骑马一般,吆喝着挥鞭。 啪的一声! 长鞭破空,击打在这位女弟子的后背,打得衣衫破裂,鲜血迸溅。 “唔……” 这位女弟子口中发出痛苦的闷哼,她仿佛下定了决心,猛然一转身子,以额头对准身旁石壁重重撞去,但稚童眼疾手快,双手按住女子下颌,硬生生将其掰了回来。 仔细去看,便会发现。 其实不是稚童出手快,而是有无数银白透亮丝线,粘粘在女弟子四肢各处。 而这些丝线的另外一端尽头,则是被老妪握在袖口掌心之中。 “够了!” 楚蔓实在看不下去了。 她面无表情道:“只有这么一個活口,若是被你玩死了,我就让你永葬北海。” 闻言。 先前还喜笑颜开,玩得不亦乐乎的稚童,陡然间笑意凝固。 他缩了缩脖子,悻悻然从女弟子脖颈位置离开。 双手轻轻一按后者肩头,稚童凌空跃起,跳到了一旁肉佛的肩头,老老实实趴了下来,脸上也没了嘻嘻笑意。 “还有多久?” 一身灰衫,背着琴座的楚蔓停下脚步。 在她身后,跟着老妪,肉佛,稚童三位洞天境。 那位百花谷女弟子,神情痛苦,眼眶之中满是泪水……但听到了楚蔓声音之后,她身躯在剧烈颤抖之中,缓缓挪了过来。 不仅这具肉身,不是她的。 她的灵魂,也不属于自己。 楚蔓问,她便必须要诚实回答。 “按柳叶的指引……前行百丈,再转三个弯。” 女弟子声音颤抖地厉害,回答完问题之后,她哀声求饶:“你杀了我吧,求求伱,杀了我吧!” “……” 楚蔓神情平静,挥了挥袖。 “继续带路吧。” 女弟子眼神灰暗,彻底失去光芒,她再度转过身子,如行尸走肉一般,缓缓迈出脚步。 不多时。 楚蔓带着诸位麾下,来到了一座空旷大殿之前。 踏入白泽秘境如此之久,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建筑”,这座秘境看似占地不大,但其实内有乾坤,一直走了这么久,始终在外围区域。 “看来百花谷运气不错。” 楚蔓端详着面前大殿,轻声道:“有人初次踏入秘境,就被传到了核心地带,真是令人羡慕啊。” “柳叶还有其他指引么?” 她望向女弟子。 那位女弟子痛苦地摇了摇头。 “如此说来,先前侥幸逃掉的那些百花谷弟子,都逃到这座大殿中了。” 肉佛看着大殿,喃喃开口:“这里,看起来很安静啊。” “这里可是古圣秘境。” 楚蔓幽幽开口:“眼见不一定为实。” 她缓步来到大殿入口位置。 大殿门前,缓缓浮现出一片湛蓝色道纹。 楚蔓缓缓伸出双手,将掌心按在道纹之前,下一刹道纹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大殿内里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就在大殿道纹另外一端,隔着二十丈距离,好几位衣衫染血的百花谷弟子,正坐在殿前休息。 她们神情苍白,眼神却是血红一片,死死盯着道纹前的楚家众人。 “诸位同好。” 楚蔓微微笑道:“让你们久等了。” 这座道纹,看似起到遮蔽作用……但其实在打开之前,便可以从内部看见外部景象! 大殿之所以显得如此寂静。 是因为这些百花谷苟延残喘的弟子,还心存侥幸,希望能够逃过一劫。 很可惜。 楚蔓没有给她们这个机会。 她双手按住道纹,向两边撕开,湛蓝色水幕迸发锦帛破碎之音—— 下一刻,楚蔓皱眉,她毫无预兆地向后仰去,整个人做了个铁板桥的姿势,紧接着一把杀意凛然的飞剑,从道纹缺口之中掠出,瞬间钉入楚蔓身后一位南疆邪修身躯之中! 在数十道目光注视之下! “砰”的一声! 那位邪修的躯壳直接炸开,炸成漫天血雾! 楚蔓身子几乎平行于地,向后掠去,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片缓缓合拢的道纹水幕。 刚刚真的很险。 幸好自己心湖提前感应到了危险……否则这把飞剑,将会刺穿自己胸口。 那么炸成血雾的,便是自己! “如果没记错的话,百花谷应该还有一位洞天活着。”老妪声音沙哑开口:“看来那家伙也藏在大殿之后。” 那位洞天,就藏在道纹幕后,等待着有人撕开阵法的那一刻! 楚蔓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望向老妪,后者心领神会,抬了抬手。 无数丝线在空中交织,那位泪流满面的百花谷弟子,身躯僵硬,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 她努力张嘴,想要开口说话。 她想说:“杀了我。” 但神魂,身躯……都不受自己控制。 她发不出丝毫声音。 最终她只能站在大殿门前,伸出双手,重复先前楚蔓的动作,尝试以蛮力,将这片入口道纹撕开—— 幸运的是,百花谷的飞剑没有丝毫留情,道纹破碎那一刻,便如箭矢般掠出,直接贯穿她的胸膛。 剧烈的剑气引爆声中,这位女弟子也炸成了血雾。 这一幕,让许多南疆邪修诧然。 楚蔓沉默地看着漫天鲜血泼洒而下。 这的确是个明智之举,一旦留有仁慈之心,大殿阵纹便会被立刻攻破。 不得不说,百花谷剩下的那位洞天境,是个有魄力的家伙。 “很果断,但可惜,没用。” 她站在道纹之前,平静说道:“我给你们十息时间,打开道纹。我以楚家之名起誓,若你们现在投降,我留你们一条性命。但若是不降,你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座大殿之中。” 十息很快便过。 楚蔓没有等到自己的回应,她神色如常,这与自己预想中的一样。 百花谷的幸存者,选择躲在这里,就是打定主意要做最后的斗争。 同时这也说明了一点。 这座大殿,就是他们最后的据点。 “诸位,还有一次选择机会。” 楚蔓幽幽开口:“这一次,在做出选择前,我请诸位先听上一曲。” 她将背后的古琴卸下,拆开裹覆琴座之上的黑布,而后面对大殿,就此坐下。 老妪,稚童,以及肉佛,很是识趣地向后退去。 稚童甩出好几张符箓,将众人笼罩在内。 但即便如此…… 所有人还是捂上了自己耳朵。 楚蔓闭上双眼,双手按在琴弦之上,指尖触碰琴弦的那一刻,她整个人气势都发生了变化。 “嗡!” 纤纤玉手,拨弄琴弦,荡出第一道无形之声。 这道音浪无影无形,撞过水波荡漾的湛蓝道纹,直接荡入大殿之中! 紧接着便是层层叠叠的音浪,如潮水般密密麻麻翻滚而去! 依旧是那曲沧海吟。 但这一次,与破虏号上的奏乐截然不同。 楚蔓在每一次拨弦之中,都蕴上了神魂杀意……这座大殿门口布下的道纹,可以格挡视野,格挡肉身,却无法格挡神魂之音的扩散,于是这曲用来放松心湖的沧海吟,此刻每一次的音节迸发,都成了杀人于无形之中的利刃! 数十上百道音浪利刃,叠加在一起,撞向大殿! 道纹此刻从内部打开! 一道戴着白色帷帽的凌厉身影,手持软剑,杀意磅礴,直奔楚蔓而来,这就是百花谷仅存的唯一一位洞天! 亦是这一辈的百花谷大师姐洪婧。 “久闻百花谷剑术玄妙,可与大穗剑宫争锋。” 楚蔓幽幽开口:“不知盛名之下,有几分虚实?今日我楚蔓前来领教!” 她继续拨弦,并且加快速度。 二者之间相距约莫二十丈。 大殿道纹倒开之后,洪婧飞身掠来,连续劈出近百剑,将沧海吟音浪尽数砍碎,可却只是踏出十丈距离,接下来的十丈宛如天堑,音浪速度越来越快,数量越来越多,无形利刃将她的帷帽,衣衫,鬓发切碎。 两人相距只有五丈。 洪婧的软剑剑身已经被砍得坑坑洼洼,她竭尽全力施展剑法,可却已是抵达极限。 五丈。 她的肌肤渗出血丝,在疾风骤雨的沧海吟中,一身白衫转瞬间便被千万道血丝染红—— 这一幕极具震撼力。 被困在大殿中的百花谷弟子,眼中已经浮现绝望。 最终! 一曲沧海吟尽了,洪婧终于来到了楚蔓的身前。 两者之间距离只有三尺。 三尺。这恰是剑锋所指的距离。 但可惜的是,洪婧已没有递剑的机会。 最后一音。 楚蔓拂袖。 洪婧闷哼一声,身上千万道伤口齐刷刷破裂,整个人向后重重倒下,气息断绝。 紫府魂海被彻底震了个粉碎。 楚蔓凝视着蔓延至面前的血泊,摇了摇头:“剑术不错,但还差了点。” 看到这一幕。 肉佛,老妪,稚童,各个神情忌惮。 这就是为何他们畏惧楚蔓的原因。 楚蔓的杀人手段,实在太可怕,而且防无可防,得罪了楚蔓……下场很凄惨,死得很难看! “好了。” 楚蔓站起身子,她望向大殿,轻声开口:“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百花谷最后一位洞天已死。 剩下的……不够是土鸡瓦狗。 尽数杀了,也不费功夫。 便在此时,突然传来一道巨响! 砰! 不远处响起一声惨嚎,声音极其熟悉……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影摔在楚蔓面前,准确来说,是摔在大殿道纹之前。 那枯瘦的身影神情惊恐,眼珠瞪大,正是瘦鬼。 他伸出手掌,想要触碰不远的楚蔓。 手掌伸到半空,身躯便彻底僵硬。 他死了。 楚蔓垂眸,看着瘦鬼的尸体……这种死法,和百花谷大师姐的死法很像。 死于神魂破碎。 她抬起头来,看着瘦鬼被掷出的方向。 那里很黑,只有一缕微弱的火光,火光中站着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身旁,有位抱剑瑟瑟发抖的少女。 发抖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愤怒。 第73章 剑鸣(第一更!) 一曲终了,余音未绝。 沧海吟的尾音还在震颤。 但仔细去听,便会发现……在琴声之中,还夹杂着一道颤抖之音。 那是剑鸣。 元苡怀中的“芦苇”正在不断颤抖,小姑娘紧紧抱着剑鞘,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楚蔓,面颊因为过度愤怒,涨得通红。 “谢兄。” 楚蔓轻声道:“你来得挺巧。” “是挺巧。” 谢玄衣淡淡道:“路上正好遇到了你们的人,这家伙应该是迷路了,我送他来见你们。” 楚蔓微微垂首。 她瞥了眼地上的尸体。 瘦鬼死了,被震碎神魂,死相凄惨。 临死之际,手中紧紧攥着王爷赠出的那件神魂饰品,饰品已经被震得粉碎,只剩一块残渣。 “更巧的是。” 谢玄衣停顿了一下,他望向楚蔓身后,那汇聚在一起的南疆邪修,灿烂笑道:“诸位都在这里,真是山水有相逢。” 他目光掠过人群,与肉佛,老妪,稚童,一一对视。 三位洞天境邪修,面色凝重,眼中均是写满忌惮。 瘦鬼,就这么死了? 被人当球一样,一下一下踢着踹到了门前!简直丢尽颜面! 不过这才是真正恐怖的地方…… 酒宴上看似平平无奇的谢真,竟然有这本领? “谢兄。” 楚蔓站起身子,单手轻轻一招,那面先前四平八稳横于膝前的古琴,如长剑一般被她拎起,一端粘附在掌心位置。 她语气平静:“你我不是敌人。王爷私下说过,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为王府座上贵宾。” “王府座上贵宾?” 谢玄衣闻言笑了。 他伸手点指三位南疆邪修,问道:“和他们一样的座上贵宾吗?” 肉佛,老妪,稚童,面色难看。 楚蔓道:“王爷府中贵客,向来不问出身。” “那我和王爷不太一样。” 谢玄衣遗憾道:“我这人有洁癖,不愿和蝇营狗苟同流合污,哪怕站在一起……也会嫌脏。” “谢真!欺人太甚!” 此言一出。 那一直安静趴伏在肉佛肩头的稚童,怒不可遏,当即纵身掠出! 这稚童速度奇快,在空中一闪而逝,犹如出膛利箭,直直射向谢玄衣! “啪”的一道炸响! 谢玄衣面无表情,反手就是一个耳光,精准无比地甩在稚童面颊上,将其打飞出去! 后者来得快,去得更快,整个人宛如一个蓄满力劲的陀螺,直接撞入一面石壁之中,震出一大滩烟尘,就此没了声息。 “……” 场面一度寂静。 肉佛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老妪则是神情阴沉抬起双袖,十指指间隐约闪现银光。 “别装了。这一巴掌不算疼。” 谢玄衣望向凹陷石壁,淡淡道:“想找一個地方布阵,无需躲躲藏藏。” 此言一出。 烟尘那边缓缓钻出一道身影。 正是先前挨了一击耳光的稚童,短短数息,他便已经布下了好几张符箓,作为阵脚…… “阵纹师,机关师。” 谢玄衣环抱双臂,微笑道:“再加上一位炼体者,楚姑娘带的人挺齐全……真是对这秘境下足了功夫啊。” 白泽大圣,精通阵纹。 这秘境外围便有大阵维护—— 若接下来踏入内部,必定少不了破译机关,拆解阵纹。 必要时,还可以有两位炼体者以肉身尝试破关! 再加上她这么一位专修神魂的特殊修士。 楚家此次的准备,可谓是天衣无缝! “谢兄谬赞。” 楚蔓道:“正如我先前所说,此次踏入秘境,必定有诸多危险,多些准备,总是好的。” “不过……我们还缺一位神魂修士。” 楚蔓诚恳道:“谢兄,若你愿意同行,楚家愿将三成收获分出。” “三成?” 那几位南疆邪修纷纷对视一眼,眼中流露出诧异,他们加入此次行动,一人只能拿一成收获,这可是掉脑袋的卖命之事! “太少了。” 谢玄衣摇摇头,他戏谑道:“我要十成。” “十成?” 楚蔓怔了一下。 谢玄衣环顾这些邪修,而后说了一句比邪修更像邪修的话。 “只要杀了伱们……白泽秘境里的东西,就都是我的。” 这,不就是十成? 此言一出,楚蔓一直温和的面容,终于多出三分愠色。 “一定要如此么?” 她愤怒注视着眼前黑衣少年:“非要分出你死我活?” “是。” 谢玄衣伸手握住元苡怀中的那把剑:“你死,我活。” 嗡! 楚蔓轻震琴座! 竖弹琴弦,一道极其宽阔的无形音浪震击而去,谢玄衣拔出长剑,芦苇压在鞘中的高亢剑鸣此刻尽数爆发而出,这缕璀璨剑光几乎将整座阴暗大殿所照亮,只一瞬间将将楚蔓的音刃斩碎—— 握剑之前。 谢玄衣修为“平平”,元气刚刚突破筑基境,筋骨勉强够得上“半步金身”。 握剑之后。 元气,体魄,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楚蔓身形暴退,她之所以愿意分出“四成”利益,便是因为先前破虏号上,她便意识到……这谢真是一个极其不好惹的存在! 抛开身份,抛开外物,抛开一切。 单单是那股气势。 便让楚蔓感到“畏惧”,这一刻,看着那暴涨碾压过来的剑光,楚蔓脑海中忽然迸出了四个字。 道门的“转世真人”! 是了。 就是转世真人,这种极其震撼的压迫感,根本就不是什么洞天境能够修行出来的,况且她怎么看这谢真都不像是所谓的洞天境。 “动手!” 楚蔓沙哑厉喝一声。 三位南疆邪修齐齐出手,肉佛一骑当先,双手抬起叠掌挡在面前,开始奔跑,由于体型庞大,他看上去速度极为“缓慢”,但只一瞬间便抵达楚蔓身前—— 踏出第一步,肉佛头顶便镀上一层金灿之色,而与剑光撞击之时,这层金色已然笼罩浑身上下—— 珰! 芦苇剑光撞在这位金身境炼体者的身上,就此炸开,整片大殿空地都被剧烈的爆炸之声淹没! 与此同时,双手掌控丝线的老妪蹲下身子。 她将双手按在大地之上! 谢玄衣身下,骤然有无数银白丝线钻出,破开土地—— 似乎能未卜先知一般。 谢玄衣拔剑之后,便伸出另外一只手,攥住元苡的瘦弱肩膀,无数银白丝线破土而出的刹那,两道身影飘然后掠,谢玄衣在空中以极快速度斩出第二剑,雪白剑气呼啸着撞向肉佛,与先前那道炸开的剑气完成汇聚! 轰的一声! 这尊金身绚烂的大佛直接被轰飞而出,双脚不受控制离地飞起,重重撞向稚童布阵之处! “不!不!!!” 那稚童瞳孔收缩,看着面前骤然放大的阴翳,尖叫着催动符箓。 炼体者固然肉身强悍,但也有笨拙之处,肉佛硬抗了两道剑气,虽然身躯未被破坏,但这尊突如其来飞撞而来的大佛金身,撞入大阵之中,却是摧枯拉朽般将阵脚布置尽数踩碎! 轰隆隆—— 一阵震颤之后,无数符箓在空中化为废纸,纷纷扬扬落在大佛肉身之上! 险而又险躲过一劫的稚童,攥着一块凸起鞘岩,望着那辛苦布置付之东流的阵纹,双眼猩红,呼吸急促,怒吼道:“谢真!你大爷!” 很显然! 这一切都是谢真设计好的! 想要以一敌四,就必须从最开始做好部署……这种对决绝不能有丝毫大意,丝毫轻松。 阵纹师,机关术师,炼体者,神魂修士。 一旦让这四位洞天完成配合,能够爆发出的杀力,便是成几何倍数的增涨! 面对这种情况,想要破局……显然是要先杀一个。 并且是杀最好杀的那一个。 念及至此,稚童瞳孔微微收缩。 最好杀的那一个? 他余光瞥见了一道形如鬼魅的黑影,紧接着便是脖颈一凉,一股钻心凉意袭来,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转—— 剑气一斩而过。 稚童头颅高高飞起,他神情错愕地看着自己的瘦小身躯。 不知是不是错觉。 此刻他好像还能感受到那钻心的寒冷…… 脑海之中,有极低的颤声回荡。 那不是沧海吟的余音。 而是剑鸣。 “嗡嗡嗡——” 剑鸣之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间。 稚童头颅高高飞起,就此落下。 谢玄衣的落地速度更快,他从空中坠下,径直坠入为楚家卖命的这群南疆邪修最中央,而后便是贴地俯身,剑气划出一道完整圆弧,这些筑基境驭器境炼气士,根本来不及反应,此刻他们的境界已经不重要了……一缕剑光蜿蜒蛇行,速度快如迅雷。 这些邪修甚至来不及感到害怕,他们的肉身,在与谢玄衣剑意接触瞬间,便直接炸开! 一瞬间血雾迸发,尸骸炸裂! 砰砰砰砰砰砰! 这是比沧海吟更加暴力,更加血腥,更加震撼的一曲——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谢玄衣回到元苡身旁,将芦苇插回鞘中。 元苡面色苍白,呆若木鸡,整个人都在颤抖。 准确来说,那是归鞘之后的长剑,犹在颤抖。 最后这一曲剑鸣,以重重的人头落地之声收官! “砰!!!” 稚童头颅落地,在地上砸出一滩猩红艳丽的血花。 第74章 不情之请(第二更!) 大殿前的寒风吹过,掀起元苡小姑娘的白衣。 剑鸣之声犹在回荡。 殿前却陷入极静。 惨烈的血腥气息在风中飘荡着,整座大殿静的落针可闻。 楚蔓神色苍白,看着那颗就坠砸在自己不远处的头颅…… 稚童死得不能再死。 阵纹师的作用至关重要,如果能够顺利结成大阵,那么他以一己之力,便可以抵抗好几位同境强者的进攻。 这其实就是他死掉的原因。 因为太重要。 所以必须优先做掉。 “嗤嗤嗤——” 这阵浓郁的血风最后吹到了谢玄衣这里,吹动斗笠与黑袍。 谢玄衣就站在元苡身旁,隔着三尺。 三尺,是剑的距离。 亦是伸手的距离。 只要一伸手,他就能从元苡怀中拔出那把“芦苇”。 谁都没想到,短短数个呼吸,原本气势汹涌,几乎要压倒百花谷的楚家,就只剩下三位洞天,所有南疆邪修,尽数被斩杀殆尽。 谢玄衣的剑实在太快,杀这些人,犹如砍瓜切菜。 此刻三位洞天均是身体紧绷,如临大敌,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谢真杀死那位洞天境阵纹师,只用了一眨眼……那么杀死第二位洞天,又需要多久? 或许还是一眨眼。 场面就这么陷入了僵持之中。 楚蔓眯起双眼,盯着一身黑衣的谢真,她发现了后者看似风轻云淡,但实则呼吸有了些许紊乱。 她挑起凤眉,点破谢玄衣的处境:“他没元气了!” 抱着剑的元苡被这一句话惊出一身冷汗,她下意识望向身旁的黑衣少年,斗笠下的面容虽然依旧冷静,但已经有汗珠从面颊边缘滑落—— 谢玄衣的确没有元气了。 虽然他是举世闻名的天才剑仙。 但毕竟如今只有筑基境。 其实以通天剑术,击杀一位洞天境……便已是件不讲道理的事情! 楚蔓先前的直觉很准,某种意义上来说,谢玄衣和道门的转世真人并没有太大区别。而且在“杀人”这方面,谢玄衣还要更加纯粹,因为他神海里装的秘藏,几乎都与剑道有关。 只要握住剑,只要元力允许,他可以杀死远超自己当前境界的敌人。 稚童死得很冤枉,他死在了筑基境的剑下。 但又很合理,因为那位筑基的名字叫做“谢玄衣”。 “没元气了?” 肉佛沉声开口,声音有些怀疑。 他伸出双手,撑着破碎石壁缓缓站起,刚刚那两道剑芒,砍得他浑身发酥。 金身大佛并没有就此动手,而是望向老妪。 身为机关师的老妪,同样没有行动。 两人都对楚蔓之语,持怀疑态度,于是谁都没有上前。 此刻围绕着众人的残余剑鸣之声,像是飞鸟振翼,逐渐升高,不断斡旋……此声虽然微小,却依旧让人胆寒。 “楚姑娘眼力不错,我的元气的确所剩无几。” 谢玄衣淡淡一笑,温声细语道:“大概……还有一剑?” 一剑?! 肉佛和老妪面面相觑,眼神惊恐,像刚刚的一剑,简直是沾之则碎,谁上谁死! “楚姑娘,不是我们不配合你。” 肉佛咬了咬牙,率先传音说道:“这谢真的剑气太恐怖了,当真有必要与他死磕么?” 楚蔓微微一怔,她注意到肉佛一边说着,一边解除金身。 这意图已经十分明显。 他不想在这里和谢真拼命! “楚门主,我们来此,可是为了秘境寻宝。” 老妪也在此刻开口附和:“百花谷洞天尽数战死,已无人可以干预我们,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何必赶尽杀绝——这句话从南疆邪修口中说出,实在有些讽刺。 但楚蔓已经明白了这两位洞天的想法。 他们被谢真的剑吓到了,生出了退意! 不论谢真说的是不是真的,他们都不愿上前尝试了。 如若真要与谢真拼命…… 那么便需要由她出手,去破开这一剑。 只是这一剑,自己出手,就能破掉么? 楚蔓实在没有把握,她陷入沉思之中。 她有九成把握,怀疑谢真是在虚张声势! 可是,若不是呢? “嗡嗡嗡!” 短暂的静默之后,谢玄衣再度伸出手,他握住元苡怀中的那把剑,剑鸣之声骤然变大,肉佛老妪齐齐变色,这道震鸣之声回响在大殿之前,打断了楚蔓的思考。 “走!” 楚蔓低喝一声,拽起古琴,向后暴退。 肉佛老妪如释重负,三人迅速向着黑暗尽头退去—— 谢玄衣没有去追。 他就这么握着芦苇的剑柄,直至十息,黑暗之中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谢玄衣才松开握剑之手。 大殿道纹缓缓打开一道缝隙,从里面探出一张面色苍白的俏脸。 百花谷幸存的那些弟子,自始至终都躲在大殿里,紧张观看着这场战斗,她们不敢出声,也不敢露面,直至此刻才敢解开道纹。 “元苡师妹!” 那张探出脸来的女弟子,连忙喊了一声。 元苡长舒一口气,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而后想起了什么,连忙回过身子,她微微弯曲膝盖,拉着谢玄衣的手掌,搭在自己肩头—— 谢玄衣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拒绝。 谢玄衣就这么被元苡搀扶着走入大殿。 道纹关闭。 他看清了这座大殿内里的景象,楚家的偷袭,使得百花谷损失惨重,四位洞天尽数战死。 但算上元苡,一共还有七个幸存者。 这七位都是女弟子,全部受伤,最严重的断去一条手臂,此刻靠坐在大殿殿柱之中,还处于昏迷状态。 “卢师姐。” 元苡望着大殿里的惨象,眼神悲痛:“百花谷……就只有这些人了吗?” 名为卢鸢,主动打开道纹的那位师姐,也受了不轻的伤,她半边白衫都被鲜血浸满,此刻声音黯然:“是啊。这还是洪婧师姐庇护……初入秘境,我们便遭遇了偷袭。” 四位洞天,除却洪婧……几乎全灭。 而洪婧则是被肉佛和老妪联手围攻! 虽为百花谷大弟子,境界不俗,但却无法以一胜二,只能带着麾下师妹撤退,好在秘境阵纹变化及时,洪婧带着六位师妹,成功逃离,并且来到了这里。 “这座大殿之中,除却道纹,还有好几座机关阵法。” 卢鸢声音沙哑:“洪婧师姐说,只要撑住一段时间,秘境之变,定会被人发现……这座大殿内藏玄机,是极好的驻守之地。” 洪婧的想法很好。 但可惜的是。 那些南疆邪修之中,还有一位擅长音律杀人的楚蔓! 若不是楚蔓,或许她们当真可以凭借大殿阵纹,与邪修斡旋。 “洪师姐……” 元苡声音有些哽咽。 她不敢回头,去看外面那滩鲜血。 小姑娘十指深深嵌入掌心。 若是自己来得再早一些,洪师姐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了? 这一路,她已经走得飞快。 柳叶虽然能够提供一个模糊的方向感应,但白泽秘境的阵纹时常变动,导致二人走了不少弯路,再加上路遇瘦鬼,又浪费了一些时间…… “都是我不好。” 元苡咬紧牙关,心中满是愧疚。 卢鸢看到这一幕,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她没说什么,而是将目光转投向谢真。 “谢公子。” 卢鸢轻声问道:“您的元气似乎亏损很多,是受了伤么?” “……” 谢玄衣并不搭话,只是默默看着眼前的百花谷弟子。 行走江湖多年。 谢玄衣知道一個道理—— 无论何时,都不要暴露自己的底牌,越是山穷水尽,越是不能露怯。 楚蔓猜得没错。 他身上元气,的确所剩不多。 但如果刚刚,楚蔓决定拉上那两位邪修动手,那么他一定还能出剑。 并且不止一剑! 想要拆穿自己的“谎言”,楚蔓就需要付出血的代价……而如今面对这群看似纯良的百花谷弟子,谢玄衣也留了个心眼,他的手掌一直搭在元苡肩头,看起来是因为虚弱之故。 但其实不然。 谢玄衣随时可以再度拔出芦苇。 如果卢鸢等人,心存恶念,图穷匕见的那一刻,便是剑气再度出鞘之时! 想要在修行界好好活着,就要学会永远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他人。 “这里面,装的是青元丹。” 卢鸢从怀中取出一枚腰囊。 她看得出来,谢真对自己还处于戒备状态,于是将腰囊直接交给了元苡师妹。 她柔声开口:“如若谢公子看得上眼,这些丹药,或许可以弥补一些元气亏损。” 元苡眨了眨眼。 她虽然单纯,但却并不笨,知道师姐为何将腰囊递给自己。 “谢先生?” 她小心翼翼将腰囊打开,露出里面的青元丹,试探性地开口询问。 是货真价实的青元丹。 谢玄衣看清之后,没有客气,捻起一枚丹药,将其捏碎。 “轰”的一声! 滚滚元气在掌心扩散—— 下一刻,便如泥牛入海,转瞬间就被谢玄衣纳入掌心肌肤之中! 丹田空空荡荡的元气,顿时得到了补充。 谢玄衣的面色好转了许多。 他望着卢鸢的神色也缓和了不少。 “今日,谢先生救命之恩,卢鸢没齿难忘,此生此世,铭记在心!” 便在此时。 卢鸢缓缓后退数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对着身后之人投去目光。 那些受伤的百花谷弟子,也随她一同下跪。 谢玄衣皱眉看着这些下跪的年轻女弟子。 “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卢鸢跪拜在地,身躯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我等并不畏死,却绝不甘心在此地等死……如若谢先生能够离开秘境,请将今日之事,尽数转告给少谷主叶清涟,百花谷从未遭受如此背叛,游海王与南疆邪修勾结,楚家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第75章 妖阵(第三更!) 一道道叩首之声,回荡在大殿之中。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这些女弟子……他大概明白,卢鸢为什么要说出这番话。 因为这些人的伤势,实在太重。 如果没有灵丹妙药,此次能够活着离开秘境的,或许连一个都没有。 换而言之。 她们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如果自己没有及时赶到。 那么今日的战斗,大概就是以她们尽数牺牲,作为结局—— 以楚蔓的性格,绝对不会留下活口。 “诸位,起来吧。” 谢玄衣并没有接受这一叩。 他看着卢鸢,也看着这些百花谷弟子,平静道:“活着是一件好事,如果已经有了赴死的勇气……那么不如试一试,活下来。” 此言一出。 卢鸢茫然地抬起头来。 其余几位百花谷弟子,神色都有些困惑。 “如果我没猜错。这座大殿,乃是白泽大圣铸造的‘阵眼’之一。” 谢玄衣缓缓来到大殿正中央。 空空荡荡的殿宇,正中之处,立着一块及胸位置的石碑。 谢玄衣抬起手掌,缓缓落下。 碑石方正,正好可以容纳一枚手掌垂搭。 四平八稳的碑石表面,雕刻着复杂晦涩的古怪纹路……但却只有一半! “阵眼?” 卢鸢站起身子,这座大殿她们已经研究过了一遍,最值得注意的,便是此块凸起石碑。 可她们不认识碑石上的文字。 “白泽秘境是‘活’的,时刻都在运转。” 谢玄衣道:“之所以,便是因为秘境内部,有数十上百座阵纹,都在按照既定轨迹进行移动……” 方正碑石上的妖文,虽然只有一半。 但谢玄衣却觉得十分眼熟! 这片妖文,应是出自先前在秘境尽头看到的那句话—— 【“若得道,愿葬身北海,以身饲鼋,得千万年大清净。”】 千年前的妖族古圣,习惯将“意志”融入文字之中! 这块碑石所蕴含的妖文,虽然有所残缺,却隐隐散发出威压。 谢玄衣越看越觉得这块碑石上的残缺文字,对应的乃是少了一半的“道”字! 如果秘境的运转,由数十上百个小阵纹组成! 那么此刻的大殿,有没有可能,就是诸多阵纹之一? 带着这样的念头,谢玄衣将自身元气注入碑石之中! “轰隆隆隆!” 碑石迸发出风雷之声。 百花谷弟子都吓了一跳,她们紧张地望向谢真,先前洪婧师姐也这么尝试过……注入元气,可以使碑石短暂撼动,但除此以外,并不会有什么其他异象! 谢玄衣在脑海中默默回想先前石壁上的刻字! 他两根手指并拢,在狭窄碑面上,以白泽大圣留下的妖族古文,补足了那个残缺的“道”字! 大殿震颤骤然停止。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这块碑石绽放出金灿流光,辉光直射而出,照落在大殿笼罩阴翳的尽头。 一扇燃烧流火的门户,缓缓浮现而出。 “还真是如此。” 谢玄衣抬起手掌。 补完碑石文字之后,阵纹被彻底激活。 这座大殿,并非只是一個“死胡同”,还另外藏着一个出口。 准确来说,这很可能是通往白泽秘境深处的入口! “这算不算是天无绝人之路?” 卢鸢喃喃。 如果不是谢真,她们已经战死。 即便谢真来了,她们也没报什么太多活下去的希望。 白泽秘境,有进无退。 抛开楚蔓那三位杀人无度的魔头,凭借她们的力量,也很难找到离开之路。 如今这扇门……则彻底改变了卢鸢一行人的想法。 所有人望向谢玄衣的眼神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炼体者,神魂,剑修……” 元苡发自内心地感慨道:“您竟然也会阵纹之道的么?” “略懂一些。” 谢玄衣垂眸,他很是自然地来到少女身前,将那枚装了青元丹的囊包取走,尽数揣到自己兜里。 百花谷这些弟子,并不坏。 最重要的是。 她们的性子够烈。 如果卢鸢下跪,是恳求谢玄衣出手,诛杀楚蔓。 谢玄衣未必会答应,也未必会救她们。 他做事素来不按规矩,只凭喜好。 如果只需要磕头下跪,就可以请人帮自己杀掉仇家……那么修行界一夜之间会多出许多纳头便拜的可怜之人。 这种事情,谢玄衣不喜欢,也不接受。 不过…… 卢鸢的“不情之请”,是求自己去到外面,帮忙带一个消息。 这个性质,则不一样了。 谢玄衣让她们好好活着,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一旦“死了”,便是真的什么希望都没了。 “既然你们连死都不怕,那么跟着我往前走,应该也没什么可怕的。” 谢玄衣轻声道:“跟着我,未必能活。留在这,大概会死。你们自己选择。” 甩下这句话后。 他向着那扇燃火之门走去。 元苡连忙抱剑快步跟上,一步一回头。 卢鸢犹豫数息,而后深吸一口气,她背起那位受伤昏厥的师妹,带着众人跟了上去。 …… …… 风吹过,带着海风的潮湿。 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鲤潮城原先热闹喧嚣的氛围,随着那场诡异大潮的降临,忽然发生了改变—— 那些冲在观潮第一线的游侠,率先发现了不对。 这一次的大潮。 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更大。 大到了有些“恐怖”的程度。 隔着数十里,就能看见层层叠叠堆积的潮水,简直如同巨神,裹挟着灭世之威,“缓缓”向着小城推进,原先还抱着凑热闹心态的人群纷纷开始后退,但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鲤潮城最外沿的街巷内部,忽然升起了数不清的猩红辉光! 这些辉光来自于无人问津的街巷石壁,阴暗楼宇—— 这几日,楚家,姜家,百花谷,以及蝇瞳,都在搜查妖修! 可他们忽略了一点。 真正的“内奸”,并不是妖。 而是人。 在这场鲤潮城大局之中,妖修的存在,就是为了吸引姜家,百花谷,以及蝇瞳的注意……在如此喧杂的盛典之中执行细密的抓捕任务,所有人都疲惫不已。 除了楚家。 自始至终,楚家派遣驻扎鲤潮城的“修士”,就没有动过追捕妖修的念头! 妖修绘刻不完的那些残文。 便由他们负责收官! 邓白漪快步行走在街巷之中,她仰起头,看着一道道光柱冲天而起。 每一道光柱,都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大潮来临之际。 一共九十八道光柱,拔地而起,突然将鲤潮城笼罩在内! 这些光柱如同笼柱,将整座小城死死锁住,彼此之间,生出薄薄的猩红之幕—— 有人尝试离开城门,但触碰光幕的那一刻,便直接被震得血肉模糊! 很显然。 这就是那些妖族残文的真正用意! 这些光柱,以及它们所组成的光幕,化为一片巨大囚笼,将整座鲤潮城困锁起来! 大阵并不需要维持太久。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这座妖阵的目的,就是让鲤潮城内的所有人,乖乖待在城里,等待大潮降临。 “我的乖女儿啊,你去哪里了?” 邓白漪返回客栈。 邓赤城早已急得团团转,他是最先发现不对的那批人。 大潮初起之时,他便意识到了不对,连忙集合府邸下人,准备逃离鲤潮城。 可偏偏发现,自己的宝贝女儿,没了踪影。 邓赤城只能咬牙等待。 结果没过多久,那一道道冲天而起的血红光柱,将小城锁死—— 邓赤城看到了有人被震碎的血腥画面。 他知道,自己逃晚了,如今是逃不掉了,多半是要交代在这里。 可邓赤城并不后悔。 看到女儿返回,他松了口气,旋即愤怒骂道:“那个姓谢的,人死哪去了?这小子,说话还算不算话了!” 说什么要给自己安排府邸。 要给女儿安排宗门,还是天底下最多大腿的道门! 见鬼,原来都是骗人的! 按现在情况来看,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要一起上西天了! “我来拿点东西。” 邓白漪看着父亲,眼中有些许愧疚。 “……东西?” 邓赤城怔住。 如今客栈已经乱作一团,整座鲤潮城都被血光困住,亲眼看着北海大潮渐渐靠近,宛如末日降临—— 大潮很可怕。 但在人心深处蔓延的这种绝望,却是比大潮更可怕的东西。 “或许。” 邓白漪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或许……我能让一部分人活下来。” 说着,她推开屋门—— 虽然鲤潮城已经失去了秩序,但邓府经历青州之行,颇有凝聚力,邓赤城指挥之下,他们所居住的这一层,并没有受到破坏,自己房间被看管地十分严实,那些熬夜炼制的符箓还在。 当手指指尖触碰到符纸上亲自绘制的那些阵文,邓白漪心中平白无故,多了一份安定之感。 她深呼吸,更加坚定自己的念头。 一沓又一沓的厚厚符箓,被她塞入囊包之中。 这件狭小的房间,始终安静。 但其实除了邓白漪,这里一直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做完一切之后。 邓白漪望向那个呆呆坐在纸窗前,静默看着鲤潮城混乱景象的小姑娘。 她要带走的最后一样东西。 不是符箓。 而是一个“人”。 第76章 孽缘 潮湿的海风,自最北端吹来,掠过北海,掠过大江,掠过古城横平竖直的小巷。 也掠过姜凰的面颊,吹起她散落的发丝。 坐在纸窗前的小姑娘,安静地像是一个大人。 她静默地看着小城最远端逐渐涨起的大潮,一点一点溢出地平线,一点一点溢出边墙。 “姓谢的在哪里?” 姜凰忽然开口。 这声音的语气,让邓白漪楞了一下。 她第一次听见姜凰说出这样的话……从青州一路走来,小家伙的语气一直都是没睡醒的模样。 大部分时候都是傻傻的。 此时此刻的语气,却十分冷厉。 而且对谢真的称呼,也很奇怪。 姓谢的? 邓白漪感到有些陌生。 姜凰缓缓转过头来,那双眼瞳深处,掠过一抹摄人心魄的金色,但转瞬即逝。 下一刻她神情变得茫然:“白漪姐姐?” 小家伙扑倒在邓白漪怀中,脑袋蹭了蹭,声如蚊蝇:“发大水了……我好害怕……” “别怕。” 邓白漪轻轻抚摸着小家伙脑袋。 她低头打量着姜凰……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好久没有看到谢真了。” 姜凰伸出手指,在邓白漪胸口打转画圈圈,她委屈道:“谢真是不是丢下我们跑路了?” “怎么会呢?” 邓白漪被这一番话弄得哭笑不得。 她抚顺姜凰的发丝,缓缓开口:“你愿不愿意和白漪姐姐去个地方?” …… …… “皇城今日的雨,真是好大啊。” 至道书楼今日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陈镜玄坐在桌案之前,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望向面前身披大红衣袍的男人。 “百煌兄。” 陈镜玄捋起袖子,替客人倒了一杯茶,柔声问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来者,正是炼器司首座秦百煌。 秦百煌没有客气,径直坐到了陈镜玄对面。 他拿起茶盏,一饮而尽:“国师大人,若百煌说,只是闲逛,走到书楼,您相信么?” 陈镜玄微微一笑。 他再次提壶,替秦百煌倒了第二盏茶。 秦百煌轻叹一声,再度饮尽:“其实是避雨。” 陈镜玄替秦百煌倒了第三盏。 “好吧。” 秦百煌诚恳道:“千机伞的研制出现了一些问题,我专程至此,想要请教一下。” 陈镜玄垂眸淡淡道:“哦?千机伞哪里出了问题?” “伞骨的阵纹太脆弱,【开伞】的那一刻,法器就会崩坏。” 秦百煌苦恼说道:“如果没办法搞定阵纹,那么千机伞就只能是件一次性的法器……而且每次【开伞】的威力都不受控制,时大时小。我希望国师大人能够指点迷津。” “阵纹不好,那就换一座。” 陈镜玄平静道:“这种事情,百煌兄应该比我擅长得多。” “这十年,我已经换了很多座阵纹。” 秦百煌依旧在笑:“只是没有一座阵纹,能够承载我理想中的【千机伞】……” “这说明,千机伞只是一个构想。” 陈镜玄道:“能够承载它的阵纹不存在,或许意味着,这把伞也不该存在。” “没有先例,就代表以后也不存在吗?” 秦百煌伸手托着下颌,若有所指地点了一句。 而后他忽然想起一桩陈年旧事:“国师大人,十多年前有個家伙给过我一个提议……那家伙提出的建议相当荒唐,他说如果千机伞需要一个坚固的伞骨,那么为何不找一把剑来替代?” “用剑……代替伞骨?” 陈镜玄挑了挑眉。 “是不是听起来就很蠢?” 秦百煌微笑道:“我当时嗤之以鼻,可现在来看,这似乎是个很好的提议……如果找一把名剑,当成伞骨,千机伞最困难的部分就可以被攻克,无需阵纹也无需浪费时间,只要那把剑足够坚固,能够承载【开伞】之时的爆发,困住我多年的那个难题,就会得到解决。”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提议。” 陈镜玄道:“为什么你没采纳?” “因为我要做的是伞,而不是剑,也不是剑鞘。” 秦百煌幽幽开口:“那家伙当时只是一心想要忽悠我,替他做出一把剑鞘……如果我采纳了他的建议,就遂了他的心愿。” 说到这。 两个人已经心知肚明。 陈镜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声道:“所以,遂了那个人的愿,有什么不好?” “现在来看,没什么不好。” “但当时我偏不这么想。” 秦百煌垂下眼睑,自嘲地说道:“这家伙虽然脾气古怪,但人不算坏,或许我该给他做把剑鞘。这样兴许他能活下来。” 停顿一下。 秦百煌抬起头来,坦诚道:“我今日来,不是为了避雨,也不是为了千机伞。我是为‘谢玄衣’而来。” 这个名字,依旧很久没有出现在皇城的街巷之中。 “谢玄衣?” 陈镜玄没有与秦百煌对视,只是默默翻着书卷:“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谁知道?” 秦百煌眼神亮起一抹精芒。 他沉声道:“北海没有发现他的尸体,炼器司和皇城司找了十年,连他的佩剑也没找到!你也知道的,这家伙命很大,当年北狩遭遇袭杀,我们也都以为他死了……谁知道他非但没死,而且活得很好,甚至最后抓回来了一头凰血大妖!” “所谓祸害遗千年!” 秦百煌按着玉案,向前凑近:“万一,万一谢玄衣没死呢?” 陈镜玄只是沉默。 “陈镜玄,别装了。我知道你很在乎谢玄衣。” 秦百煌觉察到了陈镜玄的异样,他皱眉说道:“我一直以为,等你继承国师衣钵,坐上国师之位,伱就会着手清算十年前的旧案——现在你只差一个‘国师’之名,浑元仪都已经交到了你的手上,你还在等什么?” 陈镜玄被迫无奈,与秦百煌对视。 他张了张嘴。 最终却是罕见的说不出话。 “我今日来见你,来求你,不是为了翻案。我只是想知道,谢玄衣这家伙到底死哪儿了。” “既有浑元仪,为何不去看一看谢玄衣的下落,哪怕只能找到尸体所在……至少这也是一个答案。” 秦百煌咬了咬牙:“我知道查看浑元仪,需要消耗命数。这东西我补不了,但我可以拿【千机伞】来换,只需你帮我一次占卜,等【千机伞】研制出来,我会第一时间送往书楼!” 这一连串的话语,换来的依旧是沉默。 陈镜玄不为所动。 秦百煌叹了口气,这个反应不出所料。 二人之间的静默,便这般持续着。 许久。 许久之后。 秦百煌假装恢复了冷静。 “陈镜玄,你我相识二十余载,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秦百煌失望地问道:“我上门求你,你是怕麻烦,怕丢人,还是怕丢掉国师之衔?” “百煌兄,不是这样的。” 陈镜玄心底叹了口气,他怎会不知,秦百煌为何来找自己。 从这家伙推门的那一刻。 他就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展的事情了。 时至如今,秦百煌的“激将之法”,他也看穿了。 只是有些时候,看穿归看穿,难办依旧难办。 陈镜玄揉着眉心,一语道破天机:“你此次前来书楼找我,是因为玉屏峰姜仙子的缘故吧?” 秦百煌脸上的神色有些僵硬。 “如意令是你研制的。我令奇虎给她送去了一枚。” 陈镜玄叹道:“想必你一定通过那枚令牌,与姜仙子取得了联系吧?” “玉屏峰虽然恕不见人,但你毕竟是炼器司首座,身份贵重……” 陈镜玄再道:“除此之外,当年谢玄衣北逃,你一路暗中帮扶,玉屏峰那位再怎么无情,总不好对谢玄衣的恩人视若无睹。想必你此次找我,其实是为了替姜姑娘试探谢玄衣的尸骸下落吧?” “您老赶紧收了神通吧,别再说了。” 秦百煌没好气道:“我喜欢姜妙音姑娘,整个皇城谁不知道?有没有谢玄衣,我都是这个模样,天地良心,日月可鉴……” 他闷闷喝了一口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喝出了些许酒的滋味。 和陈镜玄待在一起,就是这点不好。 无趣! 忒无趣! 忽然之间。 这位炼器司首座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凑近身子,挤眉弄眼地问道:“话说回来,你和道门天下斋的唐凤书,近况如何?我可是听说,那位雷打不动,比姜妙音还要痴迷修行的唐斋主,可是在前几日突然结束了闭关,莫非是某人传去了神念,约了一起见面?” “你在胡说什么?” 陈镜玄额头浮现一阵黑线。 “我和唐斋主,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种关系,而且……她是道门之人。” 陈镜玄十分严肃地说道:“不要在皇城胡乱传播谣言,这会对唐斋主的声誉造成很不好的影响。” “道门之人怎么了……” 秦百煌自讨没趣,小声嘀咕道:“道门真人喜结良缘的又不是少数……香火斋那边还有迎娶佛门菩萨的孽缘呢。” “你也知道是孽缘啊?” 陈镜玄恶狠狠瞪了一眼。 秦百煌不敢再说什么了。 “若你真想知道谢玄衣的下落……” “我当年动用过‘浑元仪’,查看过一次。” 言归正传,陈镜玄一字一句道:“陈某虽然命数不长,但这点代价,还是付得起的。” “嗯?”秦百煌眼神亮起。 “十年之前,谢玄衣死在了北海。这一点我已经用浑元仪确认,确凿无疑。” 陈镜玄幽幽道:“若是百煌兄,当真想见谢玄衣一面,现在就可以动身前往北海……” 秦百煌面色微微一变。 去北海? 他不是没去过! 北海何其大,想在里面找到谢玄衣的尸骸,与捞针难度无异! “国师大人,刚刚所言,可是实话?” 秦百煌听完之后,眼神有些黯然。 他的确是来试探的。 不过,他也不全是为了玉屏峰的嘱托而来。 他一生孤僻,没什么朋友,谢玄衣勉为其难算是半个……半个狐朋狗友。 如此死了,实在可惜。 “镜玄以天命起誓,先前所言,字字属实。” 陈镜玄淡淡道:“话说回来,百煌兄,先前关于千机伞的赠言,不知镜玄可否当真?” “???” 秦百煌怔了一下,干咳一声,严肃说道:“国师先生稍安勿躁,千机伞的研制……还需要一段时间。” 陈镜玄嗤笑一声。 秦百煌起身告辞。 “等等——” 走到一半,陈镜玄再度开口,把他喊住。 秦百煌回过头来,有些困惑:“国师大人,还有何吩咐?” “不必送我千机伞了。” 陈镜玄轻声道:“做把剑鞘送给我吧,就是谢玄衣当年想要的那一款。” 秦百煌连忙痛快应下,欢天喜地离去。 书楼重新恢复了冷清,孤寂。 陈镜玄取出一枚如意令。 这枚令牌,陈镜玄专门用来和姜奇虎联系。 前不久,刚刚多了第二位。 此刻的如意令,表面十分黯淡,已然失去了原先所有的光泽…… 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用来联系的那二位,都处于“封锁”状态,即便陈镜玄这边传出神念,令牌那边也无法接受。 陈镜玄摩挲着令牌,眼神透露出三分追忆。 他笑了笑,抬手挥了挥。 “轰隆隆!” 整座书楼开始震颤,壁龛之中,飞来不止一道流光。 与如意令类似的“物件”,一件一件,飞至陈镜玄面前。 有百花谷的“柳叶”。 有妖国的“魂玉戒”。 有颜色艳丽的红色剑穗。 还有一枚四四方方,刻着古怪纹路的八卦铜镜。 陈镜玄站起身子,犹豫了很久,才将那枚八卦铜镜从琳琅满目的悬挂阵列中摘下。 “唐斋主。” 他将一缕神念注入其中,温声说道:“镜玄冒昧打扰。” 铜镜亮起清灿的辉光。 “呵。” 对面传来了一道略显冷漠的笑声:“小国师大人,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个称呼,明显带着三分讥讽。 陈镜玄眼神之中多有愧疚,但一声叹息后。 他认真说道:“我想请您帮一个忙。” 这一次,铜镜另外一端的声音,丝毫不掩盖讥讽。 “陈镜玄,你还是不是男人!” 唐斋主的声音之中,不仅有讥讽,还有愤怒:“你说要请我观潮,原来观的就是这样的潮?如今整座鲤潮城都被妖阵包裹了,你才用八卦镜联系我……你究竟是请我帮忙,还是在算计我!” “都有一些。” 陈镜玄实在不擅长说谎,他想了很久,诚恳道:“只要你帮我这一次,我答应你一个要求。” 八卦镜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唐凤书道:“什么要求都可以?” “只要不违反大褚律法。” 陈镜玄顿了顿,认真说道:“只要我能够做到。” 第77章 道炉 “师姐……好冷啊。” 跨过燃火之门,便进入漫长的漆黑。 卢鸢背着的那位师妹,小声呢喃,面色苍白如纸。 她们已经看出来了,这座白泽秘境,似乎根本不是洞府,在秘境里兜兜转转如此之久,除了先前那座大殿,没看到什么“行居之处”,大片大片区域都笼罩在阴翳之中。 此刻寒风呼啸,如刀割面。 更要命的是,众人此刻正蹚水而行,这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长路,有一半淹没在水中,每次抬膝都极其费力。 元苡抱着剑,冻得牙关打颤,但硬是不说一字。 她紧紧跟在谢真身后,剑名芦苇,人如其剑。 “很冷么?” 谢玄衣回头瞥了一眼,百花谷这些弟子的状态很不好。 嗤的一声。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催动金色元气,临时绘刻几笔,而后将其点燃,向着后方丢出。 哗啦啦。 符箓如鸿毛飘摇,挂在众人头顶。 金芒扩散,这张轻飘飘的符箓,就此化为一枚灯笼。 这灯笼散发着淡淡柔光,犹如太阳,拂落阵阵暖意! “谢先生,您还会符箓之道?” 这次卢鸢也诧异了,她亲眼看着谢真临时刻符,敢情这位神秘少年,还真是皇城大人物的亲传弟子?什么都会一些? 谢玄衣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们感到冷很正常。” 他走在最前方,缓缓道:“这里不是白泽留给后人的洞府,是他留给自己的陵墓。” 此言一出。 百花谷弟子面面相觑。 陵墓? 怪不得如此空旷,而且处处透露着一股冷冽的寒意。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白泽秘境外围,便是由无数大阵组成,大阵变幻,改变路径,误入此地的修士,基本会被困死在内。只有找到‘阵眼’,才能通往内部。” 谢玄衣说到这,微微停顿了一下。 显然。 那块方正石碑上刻着的半个“道”字,便是诸多阵眼之一。 可如果没看到白泽大圣留下的话。 又该怎么拼凑出阵眼? 看来踏入白泽秘境之后,想要“通关”,还需要三分运气……外围大阵不断变幻,如果一直持续探索,想要遇到那面刻字石壁,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可若是运气始终不好。 那么只怕想破脑袋,也解不开石碑上的阵纹谜题了。 念及至此,整座秘境再度震响。 紧接着,便有一阵炙热之风,忽然从远端袭来! 轰隆隆! 那枚悬挂在众人头顶的符箓灯笼直接被吹得爆裂开来,星星点点火光坠入河水之中,只不过数息功夫,原先阴暗潮湿的寒意,便被热浪所淹没。 几位百花谷弟子,前一刻还在裹紧衣衫艰难行路,后一刻已经开始半解衣衫,以掌背擦汗。 “这什么情况?” 卢鸢有些懵了:“秘境阵纹又开始运转了么?” 谢玄衣沉默不语,只是加快脚步。 这条蹚水之路很快结束。 拐弯之后,不仅热浪扑面,还有无数炽光照射,一座瑰丽壮观的古老宫殿,巍峨矗立。 而在这宫殿上空,则是悬浮着一枚滚烫的鼎炉! 热浪,便是自鼎炉之中传出。 谢玄衣先前绘刻的符箓,与这通红鼎炉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千万道霞光从鼎中迸发。 这才是真正的太阳! 而真正出乎众人意料的…… 是这大殿之中,有淡淡的笛声响起,大殿幔帘摇曳,竟然隐约可见有一道身影,倚于栏杆之上。 百花谷弟子们顿时警觉起来。 刚刚与楚蔓交手之故,她们对这笛声极其抗拒,下意识就要拔剑。 但谢玄衣却抬起了手掌。 铮铮剑鸣,在每一位弟子腰间响起。 “不要拔剑。” 谢玄衣平静道:“不是敌人。” 他的话,没来由给人信服感。 剑鸣消散。 这些百花谷弟子纷纷跟在谢玄衣身后,就此停下脚步。 众人原先蹚水打湿的衣衫,在鼎炉烘烤之下,很快就被烤干,而且变得有些燥热。 元苡抱着剑,很有耐心地站在谢玄衣身旁。 她目光却是死死黏住大殿中吹奏笛声的身影。 幔帘飞舞。 那身影衣衫飘摇,看起来十分飘逸。 也有些诡异。 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元苡总觉得,那身影像是一阵烟,每次幔帘摇曳,身影轮廓也会随之一同摇曳,甚至挥发散去一部分。 元苡犹豫了许久,小心翼翼问道:“谢先生,那家伙……是人吗?” “眼力不错。” 谢玄衣欣赏地瞥了眼元苡,柔声笑道:“你听说过‘器灵’吗?” 元苡眼神一亮。 器灵!她当然听说过! “宝器十品之后,便会受到天地规则的‘桎梏’。” 谢玄衣轻声解释道:“十品之后的宝器,被称之为‘真宝’,也被称之为‘真灵之物’。之所以会有这个称呼,便是因为从第十品后,宝器便可以诞生出属于自己的灵智。” 天地万物,皆可修行。 一草一木,一鸟一虫,在天道规则之下,一视同仁,并无区别。 所以,如若宝器当真孕育出灵智,那么它们便也算不上死物。 只是……宝器修行,谈何容易? 十品之后,孕育出一丝灵智的宝器,不过是能够感受主人的意志,能够听懂主人的命令。 而眼前这大殿中,可以自主行动,甚至可以吹奏长笛的器灵。 已然不知超过真灵之物多少境界。 它甚至完成了“化形”! “这竟是器灵么?” 卢鸢发自内心感慨:“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境界的器灵……” 百花谷宗内,也有孕育出灵智的宝器。 只不过,抵达这境界的,一件也没有……至少,她没有看到过。 “器灵化形的难度,简直可与晋升阳神相提并论。” 谢玄衣抬起头来,凝视小炉。 阳神,何其之难? 整座大褚王朝,千千万万修士,加在一起,又有几人能够看到这绝顶之巅的风景? 如果没猜错。 眼前这座散发出无尽神霞的道炉,便是白泽大圣留下的诸多灵宝之一。 谁能想到,千年岁月过去。 白泽大圣身死道消,道炉之灵,都已修炼化形! 一曲笛声尽了。 那道炉之灵,缓缓停下奏乐,他飘然来到大殿之前,隔着一层幔帘,行了一礼,轻声说道:“诸位,献丑了。刚刚一曲,应该等急了吧?” 幔帘摇曳。 他的身形也随之摇曳,如烟一般。 谢玄衣没有端着,立刻还了一礼,百花谷弟子纷纷跟着还礼。 谢玄衣不擅恭维,于是他并没有吹捧器灵的乐声,只是坦诚道:“等得并不着急,阁下若有兴致,再来一曲也无妨。” 器灵闻言,会心一笑,摇了摇头。 “我就不耽误诸位时间了。” 他柔声道:“我家主人信奉‘因果’之道,诸位与我在此相见,便是有缘。” 此言一出,百花谷几位弟子彼此对视。 这道炉器灵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温和,令人如沐春风,而且一口一个“诸位”,一口一個“有缘”。 她们紧绷的精神,稍稍松弛了一些。 器灵伸出手指,指了指头顶大殿,温和道:“我听诸位先前言语,已经猜出来……吾乃此地镇殿的‘道炉’之灵。” “道炉?” 谢玄衣哑然:“这件灵宝没有名字,就叫道炉?” “就叫道炉。” 器灵笑了笑,道:“不过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做‘道九’。” 道九。 这个名字实在太容易让人怀疑。 眼前这样的道炉,不止一尊!像道九这样的器灵,也不止一个! “诸位能够穿过秘境大阵,来到这里,恐怕吃了不少苦头吧。” 道九和颜悦色地说:“我家主人吩咐过,若有人能够抵达此处,便要给一个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 这个念头刚刚在众人心中生出。 那高悬的铜炉,便迸发出滚烫炽热的火焰,轰的一声,那原先垂立在大殿内部的幔帘,被吹拂到与地面平行,犹如一把把悬浮立起的阔剑。 一身红袍的道九,盘膝坐在空中。 “虽然你们境界不高,但能闯到这里,想必是多少有大气运加身的。” 道九望着谢玄衣。 虽然用了“你们”这个词。 但自始至终,他都是在对谢玄衣说话。 很显然,这位修至化形的炉灵,从一开始就看了出来,谢玄衣是这行人中的领袖。 “器灵兄,有话直说便可。” 谢玄衣平静开口。 道九挑了挑眉,道:“你现在有一个机会,将【道炉】带走。” 此言一出。 百花谷弟子眼中纷纷流露出诧异,惊喜,以及震撼。 这件灵宝的等级,几乎可与阳神佩戴的宝器相提并论! 这就是大气运,大机缘,亦是她们踏入白泽秘境,所要寻觅的东西! 所有人都处于震惊之中。 但卢鸢相对保持着冷静,因为她注意到了,道九刚刚说的是“你”。 这带走【道炉】的机会,是属于谢真的。 元苡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不过她浑不在意,只是摇着谢玄衣衣袖,喜悦道:“谢公子,恭喜伱啊!这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 “……” 谢玄衣不为所动,依旧平静望着面前的器灵。 他可太淡定了。 天上没有免费的馅饼。 白泽大圣如果真的要赠宝,那么何必要等到这里才赠,最外围的秘境,可是连粒米都没有留下! 凡有机缘,必有灾厄。 “道九兄——” 谢玄衣直截了当问道:“若想带走【道炉】,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道九闻言,微微一笑。 “很简单。” 这一次,他不再是当着所有人面开口。 而是直接对着谢玄衣传音。 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之声,在谢玄衣心湖上空荡开。 “你可以拿走【道炉】,但你只能一人拿走【道炉】。” “不要误会。” “我说的一人拿走,指的是你拿走【道炉】之后,只能剩下一人。” 盘膝悬坐的道九,笑着解释道:“你可以理解成,杀了这些人,【道炉】……就是你的。” 第78章 道九的要求 杀了这些人,【道炉】就是你的! 谢玄衣眯起双眼,打量着面前端坐悬空的道九。 这器灵,看起来面相和善,平易善良。 但内心……却截然相反。 道九传音结束之后,微笑开口:“条件就只有一个,是不是很简单?” 百花谷弟子们有些茫然。 她们不知道条件是什么。 不过卢鸢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不对。 天性纯良的元苡,眨着大眼睛,好奇问道:“谢公子,它说的条件是什么呀?” “……没什么。”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咱们走吧,我对这【道炉】不感兴趣。” 这【道炉】,对其他人而言,的确很是诱人。 可对谢玄衣而言,不过尔尔。 他在莲花峰见过比这【道炉】品质更高的宝器……此次来白泽秘境,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拿回【沉疴】。 “别啊。” 听到这一番话,元苡反而有些着急了。 她拽了拽谢玄衣衣袖,认真道:“我听师父说过,能够修出灵智的宝器,世间罕有,化成人形的,更是万里挑一!如果你能带走这件真宝,即便两手空空回到皇城,也足够立下大功!” 谢玄衣神色复杂,这小姑娘,还真把自己当做檀衣卫特使了。 不过像这么“蠢”的家伙,也是世间少有。 不过是随手救了一命,这元苡竟还真是处处替自己着想。 “元苡。” 卢鸢低声呵道:“你是百花谷弟子,不要干预谢公子的选择。” “是……师姐。” 被这么一喝,元苡冷静下来。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 无论如何,她和谢真毕竟归属于两个不同的势力,只不过因为楚家的偷袭,才临时成为同盟……百花谷和檀衣卫,理念不同,离开秘境之后,她和谢真,也注定没有交集。 退一万步,就算谢真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她又有什么资格干预谢真的决断? “谢公子——” 一直旁听的道九,此刻效仿百花谷弟子的称呼,对着谢玄衣开口。 他温声提醒道:“你难道就要这么走掉?” “难道我不可以这么走掉?” 谢玄衣望着器灵,淡淡道:“这【道炉】虽然是好东西,但白泽大圣,总该没有留下见者须取的规矩吧。” 道九哑然一笑。 “这种规矩,自然是没有的。” 他微微垂眸,轻声笑道:“不过既然你不要这机缘,我便要问问其他人了。” 下一刻。 道炉摇晃,同样的神魂之音,传递到每一位百花谷弟子心湖之中! 众人皆是面色大变! “什么,想要得到【道炉】,就要杀掉其他所有人?” “只有一人,能得到这机缘!” 这几位本就负伤的百花谷弟子,面色更显惨白。 她们惊恐畏惧地望向最前方的谢玄衣。 元苡呆呆怔住。 卢鸢则是面色复杂,其实在【道炉】传音之时,她便意识到了不对,既然这白泽秘境不是什么好地方,这器灵又怎会是一個好东西?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规矩竟如此歹毒! “诸位,何必拿这种眼光看我。” 谢玄衣淡淡道:“谢某若对【道炉】有意,难道此地现在还能留有活口么?” 这几位百花谷弟子,纷纷露出羞愧之色。 回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明白了,谢真为何缄默。 “谢公子,还请不要责怪她们。” 卢鸢上前一步,诚恳道:“我这些师妹,平日里都闭关修行,未曾入世……她们只是敬你,畏伱,并没有其他更多意思。” “……” 谢玄衣没说什么。 他望向道九。 这道炉之灵,修行千年,满腹算计,已是与人无异。 这家伙刻意将神魂之念藏了一下,而后公布。 很显然,是为了“挑拨离间”。 也就是此行来到道炉前的众人,实力不均,自己完全足以碾压其他所有人……才没有酿成悲剧。 如果换成几位势均力敌的修士,联袂抵达此处。 结果又会如何? 只怕早已打得不可开交! “咦……” 道九环顾众人,看了一圈,发现没有动静,失望问道:“你们难道没人想要这【道炉】吗?” 下一刻。 回应他的是一道剑鸣! 谢玄衣伸手从元苡怀中拔出芦苇,将其掷出! 剑光撕裂长空,化为一道长虹,对准大殿上空的【道炉】,就这么撞了过去—— “轰”的一道巨响! 芦苇去而复返。 道炉如同黄钟大吕,幽幽作响,那一道道神霞被剑气撞得四射开来! 气浪滚滚扩散。 谢玄衣握住倒飞而来的芦苇,因为巨大劲气的作用,他被迫向后退了两步,止住退势,虎口被剑器反震力劲震出鲜血,不过在【不死泉】的元气流淌滋润之下,短短一个呼吸之间,伤势便完全愈合。 他深吸一口气,将芦苇重新插入元苡剑鞘之中。 “谢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道九衣衫与幔帘齐飞。 他语气之中,带着三分讥讽:“你不会是想试着毁掉【道炉】吧?” “道九兄说笑了。” 谢玄衣轻描淡写道:“谢某现在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我只是想见识见识,这孕育出化形器灵的【道炉】,到底是何等宝贝,刚刚这一剑……道九兄应该不会介意吧?” “区区一剑而已,我怎会在意?” 道九摇了摇头,淡淡道:“谢公子,你这一剑,力度太小,连挠痒都算不上。” “【道炉】的确不俗,谢某长见识了。” 谢玄衣笑了笑。 他掷出这一剑……其实就是想看看,这【道炉】到底坚硬到了何等程度。 他自然知道,以元苡的芦苇,伤不了这真宝一丝一毫。 可如果自己刚刚掷出的那一剑,是【沉疴】呢? 仔细斟酌了一下。 谢玄衣觉得,以自己如今境界,恐怕手持【沉疴】,也很难破坏这诡异的【道炉】……刚刚飞剑触碰道炉之时,谢玄衣感受到了大炉之中的滚烫炙热之意,这极有可能是白泽大圣在炉中留下的道纹法则! 这道九,只怕能和阴神境修士,打得有来有回! 谢玄衣双手抬起,抱拳行礼。 “道九兄。” 他诚恳说道:“【道炉】实在贵重,谢某配不上,就不叨扰了……还请道九兄指条明路。” 道炉器灵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递了一剑,没有撼动,然后就放弃了? “谢真,这就是你的修行之道么?” 他不再掩盖自己的讥讽之色。 确认【道炉】是顶级灵宝之后,这姓谢的,竟然更加坚定了放弃之念。 他看得出来。 这谢公子,与其他人,应该只是初次相识,并没有什么交情。 杀掉这些人,便可得到【道炉】……这姓谢的,竟然选择拒绝! “你们呢,难道没人愿意为了大机缘,大造化,来博上一博?” 道九望向百花谷弟子。 这些弟子彼此对视,随后,她们默默来到了谢玄衣身后…… 这便是回应。 “我家主人,在秘境外围,设下层层阵纹,就是为了阻拦无缘之人,无志之人。” 道九缓缓道:“唯有立下死志,渴求大道的‘有缘之辈’,才能踏入秘境内部……能见到我,便已是十辈子修来的福分。你们可知,只要得到这尊【道炉】,至少能省下百年苦修?!” 他看着无动于衷的这些人,神色十分费解。 许久之后。 道九低声笑了笑。 “有趣……有趣……” “以往踏入秘境中的那些家伙,可是为了【道炉】,不惜打得头破血流……你们不仅境界低微,就连求道之心,都如此不堪……” 他再抬起头,看着谢玄衣,困惑问道:“这些年,外面的修行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番话,引起了谢玄衣的注意。 以往踏入秘境的修士? 这是什么意思……白泽大圣留下的秘境,可是从未在大褚现世! 而且从道九的语气之中,不难推断。 先前踏入秘境的那些修行者。 境界实力,都比自己一行人要高出许多! 谢玄衣平静道:“就是因为境界太低微,所以当务之急,是想着活下去……这种时候,不争【道炉】,才是正确的选择。” “那么你呢。” 道九再度盯住谢玄衣,他语气之中满是不解:“你明明可以取走【道炉】,为何不取?” “道九兄很想知道答案吗?” 谢玄衣轻声道:“谢某有一个提议,不知是否合适。” 道九挑了挑眉。 “我可以留在这里,为你解答关于‘外面’的所有疑惑。” 谢玄衣轻声道:“至于她们,烦请你指出一条离开秘境的‘生路’。” “呵呵呵……” 道九笑了。 他在大殿中转了一圈,再度望向谢玄衣,眼中闪烁异样光芒:“我猜到了……你是修行合欢之术的修士?这些女子都是你看中的炉鼎?你对她们下了炼心蛊?!” 在他看来,只有这种修行邪术之人,才会将女子看得如此之重。 除此以外,他实在想不到,谢真救这些人的原因! “……” 这一番话,使得所有人都沉默了。 谢玄衣无奈道:“合欢之术,你看我像是那种人么?” “唔……瞧着确是不像,你小子似乎是纯阳之身,还没开过荤腥。” 道九皱了皱眉。 如此一来,他便实在想不通了。 谢玄衣轻叹一声,道:“如道九兄这样的化形器灵,想必开扇方便之门,应不算难吧?” 道九眉头紧锁,想了很久。 他盯着谢玄衣,道:“我可以开门,送这些人离去。但我也有一个要求。” “嗯?” 谢玄衣挑了挑眉。 “我要你把我带走。” 道九认真说道:“我不想在这秘境中继续沉眠了。我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第79章 秘陵之秘 道炉大殿,一道道神霞如瀑布般倾落而下。 道九轻轻拂袖。 炽红霞光冲刷落地,在众人身前化为一扇门户—— “主人留下的秘陵,有一百八十八座外阵笼罩。” 道九平静道:“除非外阵被破坏,否则任何一人,想从这里离开,都需要等待大阵归拢!” “所以……这扇门是?” “这是‘生门’。” 道九淡淡道:“我虽只是一介器灵,但毕竟跟随过主人,知晓大部分外阵运转规律,你们想要活命,只需踏入此扇‘生门’。此后每一次阵纹重叠,都会有‘生门’浮现眼前……如此反复,约莫一个时辰,就可以离开秘陵。” 此言一出,却是无人敢动。 百花谷弟子们纷纷望向谢玄衣。 “这扇‘生门’,我只维持百息,你们好好考虑一下。” 道九淡然道:“若是不信,自然可以选择不去。这秘陵极大,诸位只需等待下次大阵运转,扭头离开便是。” 说罢。 他便合上眼,闭目养神,仿佛这里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谢公子?” 元苡小心翼翼开口。 她拿不定主意,只能将求助的眼光投向谢真。 虽然相见时间不长。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已将谢真放在了极其重要的位置。 “元姑娘。” 谢玄衣认真道:“其他的我不敢肯定,但白泽秘境的确有诸多阵法笼罩……若是你们想要离开秘境,眼前的机会,可能就是最好的机会。” 这一点,道九没有说谎! 每隔一段时间,秘境都会被拆解,重分! “那你呢?”元苡紧张问道。 从一开始她就看出来了。 谢真的身份很不寻常,他进入白泽秘境,似乎有着其他的目的。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谢某还有要事,暂时不会考虑离开。” 与百花谷弟子同行,只是巧合。 他踏入白泽秘境,其实是为了寻找【沉疴】……救下元苡,击杀南疆邪修,是“巧合”,也是“必然”。 可若再往秘陵深处走下去。 谢玄衣和百花谷弟子,早晚会面临这个境况。 卢鸢她们已经无心寻宝,被楚家偷袭之后,她们唯一的心愿,就是活着离开秘境,将情报送抵外界。 轰的一声。 道炉大殿的上空开始震颤—— 这声音让众百花谷弟子纷纷变色,这正是大阵运转之声! 白泽秘境的外阵,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打碎重组! 震声响起,便意味着秘境要发生变化了……换而言之,这就是最后的抉择机会。 卢鸢咬了咬牙,她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开口。 “道九前辈。” 器灵微微抬眼,面无表情瞥了眼眼前女子。 卢鸢诚恳道:“晚辈出自青州百花谷,感谢道九前辈救命之恩……若能安全返回陆地,定会叩报老祖,万望前辈接下来能高抬贵手,多多指引。” “百花谷?” 道九嗤笑一声,淡淡道:“我没听过,也不在乎。” 卢鸢神情微微凝滞。 不过道九却是听出了这女子的试探之意。 “不必试探我。” 道九懒洋洋道:“若真想杀死你们,我何须说谎,又何必浪费力气开门?” 这句话,让卢鸢直接沉默。 “十息,再不走。诸位便另觅出处。” 道九挥了挥袖。 那被道炉火光冲刷,隐约浮现的门户,此刻变得黯淡起来。 卢鸢神色阴晴不定。 她回头瞥了眼身后同门……众人伤的伤,残的残。 再在秘陵中拖下去,只怕最后无人能够存活。 “走!” 卢鸢低喝一声,背起那位昏过去的师妹,率先向着门户掠去。 其他几位百花谷弟子闻言,也不再犹豫,所有人都向着那扇火光黯淡的门户掠去—— 唯独元苡。 “……谢公子。” 元苡抱着芦苇剑,依依不舍,她不想离去。 道九看着这一幕,眼神有些许嫌弃,缓缓转过身子。 “元姑娘不必担心我。” 谢玄衣平静道:“好好保重,出去以后,还有见面机会。” “先生说得是。” 元苡在心底叹了口气,她最后不舍地望了眼谢真,眼神满是遗憾。 可惜。 自始至终,她从来没有看清过谢真斗笠下的面孔。 “元苡!” 远方传来卢鸢师姐的呼唤,元苡不再犹豫,转身掠向门户,只是在最后踏入门户,火光即将消散的一刹,她蓦然回首,将怀中的芦苇用力掷出。 一道流光,贯穿大殿。 谢玄衣伸手稳稳接住。 火光消弭,星星点点的光屑在大殿檐角下消散。 “真是……令人作呕。” 道九转过身子,面无表情道:“你和那女子到底什么关系?” 谢玄衣道:“只见过一面。” “啧。” 道九笑了:“我怎么不信呢?只见过一面,简直要把心肝挖出来送给伱了。依我看呐,只要你刚刚开口,她一定不顾师门,选择留下。” “这个年龄的小姑娘总是这样。” 谢玄衣握着芦苇剑鞘,淡淡道:“过几年就好了。” 再过几年。 元苡会逐渐忘记白泽秘境所经历的这些事情…… 她还会遇到很多人。 慢慢的,慢慢的,她会忘掉自己,忘掉“谢真”这個根本就不存在的人物。 “有意思,你活了多久?” 道九眯起眼睛,盯着谢玄衣,“我看你不像是这个年龄的人。” 从最开始,他便觉察出了谢玄衣的异样。 这个少年,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但种种行为,都不是这个年龄能做出来的。 最重要的是—— 那些百花谷弟子,恭恭敬敬喊自己“道九前辈”! 可谢真,竟然下意识喊自己“道九兄”!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谢真不觉得自己这位修行千年的道炉器灵,厉害到了需要喊前辈的程度! “比她们长一点,比你短很多。” 谢玄衣没有踏入大殿,而是坐在大殿正门之前,与器灵保持了一截距离。 “如果没猜错,你应该无法离开这里。” 谢玄衣直切正题。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大殿最上方的那尊道炉—— 自始至终,道九都在大殿之中。 或者说,他一直待在道炉神霞冲刷笼罩的范围! 器灵可以修出灵智,可以修成人形,可归根结底它终究是器灵……道九所做的一切事情,都要基于主人的规则,白泽大圣定下了什么规矩,他必须要遵守。 如果白泽规定,它不可离开大殿。 那么,无论它修行到何等程度,都无法离开此处。 “不错。” 道九笑了笑,道:“如果器灵可以自由行动……那么这秘陵早就乱了套了。你们这些第二境第三境的蝼蚁,哪有机会见到我?” “只怕你也活不到这时候。” 谢玄衣一句话,呛得道九脸上笑意全无。 “天下皆知,白泽大圣藏有诸多秘藏。” “这秘陵之中,比你强大的真宝,应该不止一件吧?” 谢玄衣微笑道:“若是允许真灵自由行动,恐怕那只【大道笔】早就把你们的意志全都抹去了。” 大道笔三字。 让道九眼中浮现出一抹畏惧之色。 妖族有血脉压制。 器灵……其实也是如此。 【道炉】品质的确很高,已经够得上阳神之宝的门槛,可与【大道笔】相比,还是有着不可逾越的天堑。 道炉器灵,怎敢与大道笔相争? 深吸一口气,道九平复情绪,冷冷说道:“呵,那家伙比起我,又好到了哪里……堂堂至道圣宝,不一样没有自由?” “等等,大道笔真在秘陵之中?” 谢玄衣眼神亮起。 以书楼那边的情报……大道笔的消息,应是假的! “怎么,难道器灵还会死么?” 道九嗤笑一声,不过旋即想了什么,皱眉说道:“话说回来,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家伙的气息了……不会真让它逃了吧?” 道九的话,信息量颇大。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 显然,大道笔已经修成人形,而且修行境界要比道九这种级别的器灵更高! 陈镜玄说,没感应到【大道笔】气息。 难道是至道圣宝化形之后,逃出了秘境?! “话说回来,不应该是你解答我的问题么?” 道九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怎么送那些女子离去之后,尽是这谢真盘问自己。 被发现了啊…… 谢玄衣无奈一笑。 “道九兄,但问便是……谢某言无不尽,知无不答。” 道九盯着谢玄衣看了许久。 许久之后,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听过‘蚀日大泽’么?” 这第一问,便让谢玄衣整个人怔住。 蚀日大泽,他当然听过! 妖国以东,绵延数万里……这片疆土归属于吞日大尊麾下! 可道九怎么知道这地方? “很多年前,有修士来到过这里,他们和你们很不一样。” 道九认真问道:“外面过去了多少年,蚀日大泽被覆灭了么,百花谷和蚀日大泽有什么关系?” 谢玄衣低下头,默默看着身下被岁月风干之后,还残留血迹的土壤。 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这些血。 是妖血。 一连串琐碎的信息,密密麻麻,掠入脑海。 白泽秘境,在大褚千年未曾现世! 而道九却说,若干年前,曾有一批修士,踏入秘境,彼此厮杀,极其惨烈! 北海,鲤潮江,蚀日大泽…… “不会吧?” 谢玄衣头疼地长叹一声。 所有人都以为,这座白泽秘境,是藏于国运大潮之下,所以千年未被发现…… 现在来看,真相根本就不是这样。 白泽大圣留下的秘陵,竟然还会自己移动的吗?! 第80章 第二条规 是了,也只有这样,才能印证道九所说的往事。 白泽秘境,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人世间……只不过若干年前的那次“问世”,并不在鲤潮江,而是在北海的另外一边! 蚀日大泽! 妖国修士,性格暴戾,为争造化,自然是不择手段—— 虽然这一点上,人族修士也没好到哪里。 但蚀日大泽的那些妖修,可是真的会为【道炉】打破脑袋,如若刚刚的情况发生在妖国,一干弱小妖修联合起来,袭杀高阶妖修,未必不可能发生……但凡有一点点渺茫的希望,能够让付出和回报形成正比。 那么它们真的会考虑这么做! 捋清思绪后。 “百花谷和蚀日大泽没关系。” 谢玄衣望向道九,认真说道:“上次你见到的人,属于妖国。而现在这批……属于人族,大褚王朝。” “妖国,人族……” 道九挑了挑眉,道:“原来如此,你们的确和上次来此地的修士不同。” “你主人留下的秘境,在北海漂流。” 谢玄衣解释道:“上次登陆,是在蚀日大泽,这一次……则是到了人族边境。” 道九恍然,但旋即困惑道:“主人留下的秘境,在北海漂流,这是什么意思?” 谢玄衣皱了皱眉:“这座秘境,并非固定之所,难道你不知道?” 道九沉默数息。 “主人把我留在这里的时候,我刚刚启灵,知道的事情极少,先前【大道笔】存在的时候,会有大道之音传来,这是我唯一了解外界的机会……” 道九轻叹一声。 谢玄衣额头浮现一连串黑线。 如果没猜错,这就是道九知道合欢之术这种东西存在的原因。 【大道笔】器灵曾对整个秘境传道!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许可怜。 认真感受之后,便更能体会到其中的绝望……白泽大圣留下的大道枷锁,把【道炉】锁在殿中,后面启灵,化形,修行得道,漫长岁月,道九只能困锁于此,对于外界的讯息,它根本无从得知。 只能通过“外来者”的叙述,了解一星半点。 “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谢玄衣轻叹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坐,和道九说着外面世界的故事。 这是被困锁大殿千年的道炉器灵,第一次和人类如此交谈。 当年那些妖修,眼中只有【道炉】。 最后厮杀惨烈,死了个干净。 直到最后,它也没和几人说上话。 道九问了很多问题。 谢玄衣一一对答。 外面的世界,有人有妖。 草木精怪,皆可修行。 山河湖海,雪原大漠。 他明显感觉到,道九眼神变了,从原先的冷漠,逐渐变得有了光彩。 一個时辰之后,道九还是有许多问题…… 外面的世界,怎是一个时辰能够问完的? 可他却主动停了下来。 许久之后,道九垂下眼帘,喃喃开口:“我主人曾说,修行者需有清净之心,红尘万丈,若想得道,需静守一方净土……可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枯坐一地,即便得道,又有何意义?” 启灵之初,他将主人的话语,奉为圭臬。 静坐,修行,静坐,修行。 如此反复百年之后,他开始好奇,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后来他看见了那些妖修,为了争抢【道炉】,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尽数覆灭…… 他内心的困惑,越来越多。 如今遇到谢玄衣,道九开始怀疑,静坐修行,到底是不是真理?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世间万法,无外高低。” 谢玄衣轻声道:“修道修道,修的不是别人的道……而是自己的道。枯坐未必是错,也未必是对,这一切都要看你自己。” 这一番话,让道九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蓦然抬头,直直盯着面前少年。 “谢真,伱可愿带我离开这里?” 道炉神霞喷薄,炽红光火绚烂,将大殿渲成一片金灿之象。 这一问,让谢玄衣沉默下来。 这件真宝,品级极高,诞出人形,即便日后修行到阳神境界,也能发挥作用—— 如此送上门的宝贝,谁会不心动?谁会拒绝? 但谢玄衣却摇了摇头。 “说说条件吧。” 谢玄衣很清醒:“我知道……要带走你,没那么简单。” 道炉之灵,虽然有自我意识,但却没有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力。 道九的去留,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 这囚禁大殿的白泽道纹,他根本解不开,否则也不会被困在殿中千年之久! “我主人留下了规矩。” 道九认真说道:“只有有缘有分,有因有果之人,才能拿走属于秘陵中的‘真宝’,你如今抵达这里,便算是有缘有分,若满足主人的第二条规矩,杀光同行者,以鲜血浇铸道炉,便算是有因有果。” 第一条,已经满足。 只差第二条。 “杀光同行者?” 谢玄衣嗤笑一声:“这是白泽立下的规矩,想拿【道炉】,必须如此?” “必须如此……” 道九黯然道:“主人说,若想得道,需抛弃一切身外之物,不可有丝毫怜悯之念。大道机缘,只在一念之间,转瞬即逝。” 这句话听起来冷血无情。 但在修行界,却也算是半个至道真理。 对绝大多数修行者而言,这【道炉】可谓是此生仅有的机会…… 当年的阴山白鬼,抓住一条地龙,成就了三圣之位。 而得到这【道炉】的修士,未必不能成为第二个白鬼。 只可惜,对谢玄衣而言,这【道炉】机缘,还没重要到这种程度。 “道九兄,看来你我注定无缘。” 谢玄衣站起身子,淡然开口道:“我已将元苡她们送走,这【道炉】的第二条规矩,我满足不了。” “不不不……还有机会。” 道九连忙开口。 他挥袖一招,道炉垂落滚滚神霞,炽光冲刷之中,那扇原本已经隐去的门户,重新浮现。 “她们尚未离开,你还来得及将她们追回!” 谢玄衣看着那扇门。 道九见状,恳求道:“谢真,纵然我想随你离开,主人立下的第二条规矩,须得满足……” 谢玄衣轻叹一声:“道九,你还不明白吗?” 道九怔住。 谢玄衣低头,看着怀中的芦苇。 那群人里有个小姑娘,为自己捧了一路的剑…… 虽然笨了点,但至少应该好好活着。 “谢真……” 道九喃喃道:“难道你根本就对【道炉】不感兴趣么?” “即便现在在我面前的是【大道笔】,情况也不会发生改变。”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我不杀她们,并非对【道炉】无感,也并非谢某坚守心里仁义道德……” 他很清楚,自己不算什么好人。 “只是谢某做事,只凭喜欢。” 谢玄衣冷冷道:“白泽的第二条规矩,我不喜欢……所以很抱歉。” 说完这一句,他便转身准备离开。 道九的眼神有些绝望。 那扇燃火之门,没有就此关闭…… 他在心里祈祷着谢真“回心转意”。 或许是上天垂怜它这个困锁千年的古老器灵! 抬起脚后,谢玄衣竟然真的停了下来。 “如果白泽立下的第二个规矩,是厮杀之后的胜者,得到【道炉】,那么当年的那些妖修,为何没有将你带走?” 谢玄衣忽然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他背对道九,问出了这个问题。 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道九诚恳道:“当年那些修士,实力境界相当,厮杀之后,都受了严重的伤。最后有一人发动了‘自爆’……” 谢玄衣笑了笑。 他抛出了第二问:“如果打到一半,有其他‘有缘人’加入呢?” “自然是一并合算。” 道九认真说:“【道炉】只归属于最后的胜者。” 谢玄衣哦了一声。 他不再离开,而是重新转身,望向大殿中的器灵:“你先前说,通过‘生门’,离开秘境,约莫需要一个时辰。” “不错……” 道九点头,无奈道:“谢真,再不快点行动……那些女子就要离开这里了。” “如果她们全都走掉。” 谢玄衣道:“此地只剩我一个人,难道不是直接满足取走【道炉】的第二条规矩么?” 这一问,出乎道九的意料。 道九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作答。 主人留下的规矩,是只有一人能够拿走【道炉】。 可如果自始至终,踏入此地的……就只有一人呢? “想必,或许,大概……是不满足的吧?” 道九想了许久,喃喃说道:“这条规矩里说,要用败者鲜血浇铸【道炉】,如果只有一人,何来的鲜血?” “最后一问。” 谢玄衣平静道:“只要满足两条规矩,就可以带走你,对么?” 道九心中忽然生出很奇怪的感觉。 他看着谢真双眼,缓缓点头。 “嚓”的一声! 谢玄衣将怀中芦苇取出,连同剑鞘,一起插入地面。 剑鸣响起,回荡在大殿四周。 谢玄衣双手按在剑鞘剑柄之处。 “道九兄,烦请你把秘境外围,通往此处的【门】全都打开——”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我有几个朋友,还在外围找不到路。” 第81章 道门,天下斋 怒浪翻滚,大船随水浪一同升高,攀升至百丈。 数以百计的道纹在船身之上炸开。 三位阴神境大修行者,在破虏号上展开战斗,游海王以一敌二,非但没有落入下风,反而打出了极其压制的画面—— 晋入阴神之后,大道洞天彻底成熟,修士可以凝聚“法相”。 姜奇虎的怒虎法相,已经被连续击碎数次,此刻再次凝聚……已是宝光黯淡,随时可能自行消散。 叶清涟的法相“通天藤”,稍微好些,但也被折去大半枝叶。 而另外一边。 游海王楚麟,甚至没有引召法相。 蟒袍沾了不少血。 但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 “喝啊!” 姜奇虎体内的元气几乎耗尽,他双手持握长刀,再次蹬地而来,只不过下一刻就被楚麟再次打中小腹—— 这一次楚麟没有撤手,而是带着姜奇虎冲出数十丈,径直撞在桅杆之上,他整条小臂缭绕雷霆,迸发出的雷光将整艘破虏号都笼罩在内! “滋啦啦!” 雷光消弭之后。 姜奇虎低下头,怔怔看着自己的身下。 游海王的手掌贯穿他的血肉。 或许是雷法太过凶猛的缘故,此刻他竟然连疼痛都感知不到了……不过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这枚手掌贯穿的腹部,距离丹田位置很近。 这里是修行者最重要的“洞天”。 这意味着,只要愿意,游海王随时可以废除他的丹田,击碎他的洞天。 “奇虎兄,相信我,再凝聚一次法相,你会当场死去。” 楚麟缓缓抽出鲜血淋漓的手掌,俯视着这个宁死不屈的倔强男人,眼神冷漠到了极致。 姜奇虎跌坐在地。 楚麟的话……当然不会被他所在意。 他闷哼一声。 可惜,因为透支太多的缘故。 怒虎法相,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凝聚了。 另外一边,叶清涟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破虏号遍地都是被击碎,折断的飞剑。 如今的她,也只剩下“通天藤”这一张底牌。 说到底。 还是游海王起了“仁慈”之念。 否则这场战斗,早已结束。 “这么多年,你一直藏拙,其实早就晋入了阴神十九境?” 叶清涟看着眼前的蟒袍男人,眼中满是绝望。 楚麟的境界,比鲤潮江上层层攀升的浪潮加在一起,还要更高。 阴神境,一境一登天。 二十境后,成就阳神。 能够不召法相,便打得她和姜奇虎毫无招架之力的……至少是十九境。 “机缘巧合,阴差阳错。” 楚麟轻轻道:“我以前从未想过,要靠‘潮祭’晋升阳神的。或者说,其实我对修行,根本不感兴趣。” 之所以会得到“游海”这个敕封。 是因为楚麟自小到大,都不喜欢修行。 只是…… 皇兄死后,很多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他有了新的计划,而这個计划,需要他做出一些妥协。 “机缘巧合,阴神十九?” 叶清涟听完之后,惨然一笑。 她觉得好生讽刺。 这是多少人苦修一生,都无法抵达的高度? 这大褚王朝,又有几人知道,游海王楚麟的修行天赋,高到了如此程度? 这一刻,游海王彻底击垮了叶清涟的战斗信念。 桅杆上的通天藤,就此撤去,最后的枝叶,拖着鲜血淋漓的姜奇虎,来到叶清涟身前。 “杀……杀……” 小腹被贯穿烧焦的姜奇虎,此刻还在下意识呢喃,直至此刻,他还紧紧攥着长刀。 叶清涟只是默默摇了摇头,伸手按住伤口,替姜奇虎止血。 杀? 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游海王留手了。 他没有击碎姜奇虎的丹田,留下了一颗完整的洞天。 “让他好好歇着吧。” 确认两人都没有威胁之后,游海王也不再出手,他恢复了清闲王爷的那副慵懒气质,轻声说道。 “别再白费力气了。” 正如他先前所说,他本不想分出生死。 大潮翻涌。 鲤潮城的无数冲天血光,与越来越高的浪潮交相呼应。 “大阵已起,潮祭仪式,一旦开始,便无法中断。” 游海王来到船首,轻轻说道:“要么鲤潮城这些人死,要么……我死。”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 一个时辰之后,鲤潮城将会被大潮淹没,届时城内所有生灵,都将会被阵法献祭,成为楚麟晋升阳神的饲品。 叶清涟默默搀扶着姜奇虎,背靠大船尾端栏杆。 姜奇虎嘴唇嗫嚅,像是在说什么。 她微微皱眉,把脑袋凑近了一些,想要听清姜奇虎的话。 “道……” 模模糊糊,只听到了一个字。 道? 叶清涟沉默地看着眼前男人,不明所以。 她看得出来,姜奇虎已经把半条命都拼进去了,如果不是游海王手下留情,那么这蠢货很可能已经死在这里了……这不是她预想中的场景。 姜奇虎背后的那个男人,算无遗策,卦尽天机。 最重要的是—— 陈镜玄待姜奇虎如手足。 他怎会允许姜奇虎死在这里? 姜奇虎挤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容,费了极大力气,艰难吐出两个字。 这一次叶清涟听清了。 “道门。” 她蓦然怔住。 姜奇虎用沾染鲜血的手指,在她掌心,歪歪斜斜写了一个字。 唐。 那是一个人的姓。 一个让叶清涟忌惮了很多年,想要比斗,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生出比斗念头的姓—— 那是现任天下斋斋主的姓。 这十年,叶清涟拼命刻苦修行,想要和玉屏峰峰主姜妙音一决高下……她知道自己很可能不是姜妙音的对手,可她还是想要试一试。 如果不是早早认识了姜妙音,她还会不会有这个念头? 叶清涟不知道。 但她知道。 姜妙音算不上真正的妖孽。 有些人,天生为修行而生,面对那种“妖孽”,她实在生不出丝毫争夺高下的念头。 比如当年的谢玄衣。 再比如,被誉为大褚百年修道天赋第一的唐凤书。 叶清涟神色复杂地看着姜奇虎。 后者咧嘴笑了笑。 站在船首,双手按着栏杆,正悠闲俯瞰鲤潮城大潮的游海王,瞳孔忽然收缩。 “轰”的一声。 一道犹如劲弩破空的气流爆破之音,擦着他的面颊响起。 随后,一道身影落在了大船桅杆之上。 大船在无数浪潮的最高点。 而她则站在大船的最高点。 游海王的发髻被击碎,长发翻飞,蟒袍也随之翻飞—— 海风之中多出了一抹原先不曾有的血腥气味。 楚麟面颊,被割出了一道细狭的口子,鲜血从中流出。 这位青州异姓王动作极其缓慢地转身,一点一点仰首望向大船桅杆位置。 怒浪翻涌,天顶灰暗。 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女子,臂弯兜着拂尘,神色恬淡犹如仙人。 “楚王爷,好久不见。” 女子站在桅杆之上,面无表情看着蟒袍男人。 楚麟伸手摸了摸面颊,看着掌心的那摊鲜血,轻声笑道:“的确好久不见,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二十年前。” 女子道:“道门请你做客,我还记得,当年师尊说楚王爷天生大材,未来必做出一番惊天功业。” 楚麟哑然。 他感慨道:“你师尊他老人家慧眼如炬,如今可还安好?” “原先很好,可若得知青州之事,想必不会那么好了。” 女子讥讽道:“倒是没想到,他老人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楚麟,你堂堂青州封王,竟然勾结妖国,血炼大褚子民!这就是你要做的惊天功业么!”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楚麟长叹一声,认真说道:“我也不想这样的……” 下一刻。 蟒袍翻滚,他骤然跃起,冲向桅杆。 天顶之上,忽有一道闷雷炸开,整片如浓墨泼洒的灰暗天幕被一切两半,怒浪之中,一尊足足百丈的麒麟法相顿时隐现,比破虏号船首的那尊麒麟要更加威严,更加凶悍! “轰!” 雷光炸开。 两道身影交撞之后,分别暴退,青衫唐凤书重新退回桅杆最高处,鬓角发丝略微有些紊乱。 游海王楚麟则是重重砸回甲板。 他伸手擦了擦唇角,这一次,流血之处不再是面颊。 “不愧是道门百年难遇的天才。” 楚麟仰起头来,看着立于桅杆之上的女子,感慨道:“修道区区半甲子,半只脚已经踏进阳神门槛了……这个速度,即便是当年的谢玄衣,也无法与伱相比吧?” “比不比得过谢玄衣,我不清楚。” 唐凤书面无表情道:“但比得过你,便足矣。” 楚麟伸出双手。 轰隆隆隆—— 大江潮起,北海碧波随之鼓荡,那尊麒麟法相,栩栩如生,隐于浪潮之中,仿佛背负着这一整艘大船,在怒浪中翻滚。 “所以……陈镜玄早有准备啊,可惜他还是年轻了些。” 楚麟摇头笑了笑,幽幽问道:“同为阴神之境,或许我不是你的对手……可谁要和你在阴神境展开对决了?” 大潮鼓荡。 无数怒浪加快行进速度,向着那座古城拍击而去! 唐凤书站在桅杆最顶端。 她只是默默凝视着这一幕,并没有出手干预—— “楚王爷,你还是年轻了些。” 怒浪中,回荡着女子的讥讽之声。 “你不会觉得,我来这里,是为了和你对决的吧?” 第82章 阵纹师们 “你……什么意思?” 游海王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浮现一缕阴鸷。 他回头望向鲤潮城。 此刻楚麟意识到了一点。 此次白泽秘境现世,三大势力齐出,可唯独姜家,只派遣了一个“谢真”入江。 姜家绝大部分修士,都没有现身! “你寄以厚望的潮祭妖术,当真有那么无解吗?” 唐凤书幽幽开口:“倘若这场大潮,不足以淹没鲤潮城,你又当如何?” 轰的一声! 蓄势已久的大潮,抵达鲤潮城,从东岸“登陆”,滚滚浪潮堆砌近百丈,气势磅礴—— 一道道冲天血光,与之对应! 但大潮垂落之际,数十近百道青灿辉光,齐齐在极东方向升起,形成一片颀长光幕,硬生生将第一拨巨浪抗下! “其他的不好说,但符箓之术,道门还是略懂一些的。” 唐凤书冷冷开口:“想血炼生灵,以此晋升阳神?问问我答不答应!” 此次出关,来鲤潮城赴约,她虽是孤身一人。 但道门有一点好。 弟子众多。 在得到了陈镜玄的消息之后,唐凤书便将召集道门弟子,将阵纹符箓之术传下—— 游海王此次动用的大阵,囊括整座鲤潮城。 这种级别的大阵有一个特点,阵纹刻录难度低,哪怕是最低级的炼气士,也可以进行纹刻! 但缺点便是,工作量大,成型难度高,因此需要有大量阵纹师配合…… 于是,楚麟动用了大量妖修,分散注意,同时派遣楚家修士,在鲤潮城事先准备好的阵眼上进行纹刻! 许多楚家修士,直至大潮来临,都不知道他们奉命纹刻的古纹有何含义。 换而言之。 他们许多人,都不是阵纹师! 这,恰恰是“潮祭妖阵”的破局之法,拔除妖阵阵眼,并且立起同级别的守御大阵,对抗大潮! “呵呵呵……” 大船回荡着游海王的笑声。 男人回首看着那座风雨飘摇的临江之城,轻声道:“唐凤书,如果你留在鲤潮城布阵,或许能抗住大潮……可你选择登船,难道凭借道门的几只‘臭鱼烂虾’,就可以布出什么惊天大阵么?” 刚刚的第一拨对抗,他看得很清楚。 那看似坚固的青灿大阵,只是勉为其难将第一波潮水扛过—— 潮祭大阵,一旦开始,潮水便会愈发凶猛!接下来,就是一浪高过一浪! 青州八百里禁开始的那一刻,游海王便将耳目尽数派出。 也就是天下斋斋主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才躲过了他的“监察”。 可这也意味着一点,唐凤书此行来到鲤潮城,并没有携带其他弟子。 “……” 唐凤书攥着拂尘的手掌缓缓垂落,她面无表情道:“破局办法还有一种。” “在潮祭开始前杀死我。” 游海王微笑道:“不如你试试,看看伱能不能做到。” 天顶闷雷翻涌,在唐凤书头顶盘踞成龙。 雷法在上。 这位道门天下斋斋主将拂尘遥遥对准蟒袍男人。 楚麟闭上双眼,展开双臂。 驮负大船的麒麟一跃而出,对准青衫女子张开血盆大口! …… …… “轰隆!” 陷入沸乱中的鲤潮城上空,一道雷光闪过。 天地寂静了一刹,旋即恢复如常。 在满城喧嚣声中,一道道剑光穿梭疾驰。 姜家,皇城司,道门,都在行动! 姜奇虎布下的后手,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 姜家和皇城司负责缉杀楚家余孽,但凡参与阵纹刻录的楚家修士,只要见面,格杀勿论! 而道门,则是负责拔除妖阵,纹刻新阵! 看到那裹挟灭世之威的第一拨大潮,被道门大阵所阻挡,所有绝望的人们,心中的希望都被点燃……鲤潮城城主府的修士正在平稳人心,原先已经破碎的秩序,被重新建立起来。但危机并没有就此结束。 因为这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 虽然陈镜玄在皇城,通过【浑元仪】执掌天命……但他毕竟无法做到真正的“未卜先知”。 他只能做到见招拆招。 唐凤书散出了四十一张“长春阵”符箓,交予十四位道门弟子。 很不巧,这十四位道门弟子,境界都不高。 最高一位也不过筑基巅峰…… 他们所能做的,就是第一时间赶往鲤潮城东岸,将长春阵符箓布下,而后抗住这第一拨大潮! 随后,便是加快拓印阵纹。 姜家,皇城司,城主府,所有阵纹师,全部来到了东岸。 第二拨大潮即将来临。 这一年的北海大潮,的确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壮观,可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第二拨妖潮的高度几乎是第一拨两倍。 城主府正在竭尽全力疏散人群—— 但若是第二拨大潮拍下,便意味着第三拨,第四拨,都会袭来。 这城中生灵,有多少会因此遭殃? 一张张青灿符箓,悬空立于江岸之前,短短半柱香功夫,这些阵纹师快马加鞭,复刻出了数百张长春阵符箓,沿着江岸生长的那些垂柳,在符箓作用之下,生长出又粗又长的藤蔓,青光垂落笼罩成壁。 鲤潮城沿岸,宝塔方向,这座巍峨大阵终于落成,看上去甚是壮观。 但就在此时。 一位戴着斗笠面纱的年轻女子,背着劣质箩筐,就这么孤身一人,来到了江岸。 她看着那看似坚固的青灿大阵,又望向那越来越近的通天大潮。 斗笠下的眼神,有三分焦急,七分忐忑。 “喂——” “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一位道门弟子,发现了这不要命的女子。 如今大潮在即。 若非他们肩负重担,谁愿来此江边? 真当他准备驱逐之际。 “我是阵纹师!” 邓白漪向后退了一步,取出一张符箓掷出,符箓在空中被元力点燃,她的声音也得以扩散,在整個鲤潮江江岸传递。 “阵纹师?” 那位道门弟子闻言大悦,招手道:“快!来得正好,现在正缺人手!” 长春阵符箓的纹刻,越多越好! “诸位……” 邓白漪连忙焦急开口:“这座大阵,抗不了多久的!” 此言一出,几位阵纹师望向邓白漪的眼神,都变得古怪起来! “你疯了!说的什么胡话?” 那位道门弟子没好气道:“你知道这符箓是谁传下来的么?!” 天下斋斋主! 那是何等超然的神仙人物! 如若斋主赐下的符箓,都无法拯救鲤潮城,那么谁还能救? 难道他们要去相信一个看上去只有炼气境的小姑娘! 况且……第一拨大潮,已经被顺利拦下了。 “不是这样的。”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道:“你们现在纹刻的阵法,叫‘长春阵’,对么?” 那位道门弟子怔了一下。 “长春阵,遇木则生,可以点化草木之灵……我不知道赐下符箓的那位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我知道那位的意图,她很清楚,凭借我们这些阵纹师的力量,无法及时布下大阵,对抗巨潮,于是传下了这最为简单的‘长春阵’!只要能够复刻出足够数量的‘长春阵’符箓,便可以凭借鲤潮城沿岸的草木,对潮水进行有力阻挡!” 邓白漪快速道:“难道诸位没发现么,长春阵已经将鲤潮江的草木之灵,催化到极限了!” 众人抬头。 的确……这草木之灵在大阵助长之下,拔高数十倍,形成一道碧绿青灿的遮天壁垒。 再增加符箓,大阵威力固然也会提升。 可此刻大阵已经抵达极限!越往后,越缓慢! 这种情况下,付出的人力,时间,和得到的回报……已不再成正比。 “赐符的那位,想让我们拖延一下时间。” 邓白漪咬了咬牙,道:“但凭借‘长春阵’,能拖延的时间实在有限。下拨大潮,运气不好的话或许下下拨大潮……大阵就会被冲垮!一旦大阵破碎,鲤潮城至少一半会被淹没!” 这些阵纹师,听完此言,尽是神色难看。 虽然他们早就知道,鲤潮城已被锁定,无法逃离—— 可来到此处,毕竟还是抱着希望! 邓白漪这一番话,道破了残忍事实,那越来越近的大潮即将来临,江岸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压抑。 “我有一座古阵。” 邓白漪咬了咬牙,说道:“不需要占用太多时间,只需要诸位腾一腾手,帮我把符纸安插在沿江一岸的阵眼位置……或许我能帮大家多抗一会。” 此话一出。 鲤潮江岸,彻底陷入了寂静。 轰! 第二道雷鸣之声,响彻天地之间。 大潮已然来临! 最先呵斥的那位道门弟子,凝视着邓白漪,他一直都在犹豫,此刻他做出了决定,快步上前,接过了邓白漪手中的那一沓符纸,而后将其分给了其他道门弟子。 “快!所有人都行动起来!” 在这种时刻,无需解释。 只要有一人带头。 其他人便会一同行动! 邓白漪准备的那些符箓,很快就被分得干净—— 她站在大阵阵眼位置,指挥着数十位阵纹师,安插符纸,布置阵旗。 外界所有的声音,都逐渐褪去。 潮水之声,雷鸣之声,伴随着阵纹的成型,仿佛这整个世界的嘈杂,都与她无关。 邓白漪所听到的最后声音—— 是背后箩筐里,姜凰虚弱的询问。 “白漪姐姐,我们会死吗?”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 她握住那执掌大阵的关键主符,而后仰首注视着那越来越近的大潮,眼中满是坚定。 “不,不会的。” “我会让我们活下来。” “所有人,全都活下来。” 第83章 有朋自远方来 狂风呼啸,阵符飘摇! 邓白漪双手持握主阵之符,一缕鲜红之色于天地间浮现,在她眼眸映照如熊熊烈火! 炽热之风自衣衫鼓荡而出。 邓白漪双脚离开地面,乘着这股炽浪悬浮而起,整个人立于青灿大阵之前—— 长春阵尽收眼底。 无数林木在怒浪冲击之下瑟瑟发抖。 第二波大潮汹涌而下! “阵,起!” 邓白漪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狠厉。 她双手抬起,十指绽开裂纹,鲜血平铺而出—— 轰的一声! 鲤潮江沿岸一线,冰冷潮湿的空气之中,忽然多出千万道炙烈燥热的红影,伴随着邓白漪双手合十的动作,这万千红影撞在一起,撑起一面火红屏障! “这是什么阵法?” 道门弟子纷纷抬头,他们困惑地看着那悬浮于空的陌生女子。 这座大阵,闻所未闻! 只见这第二波浪潮狠狠撞在长春阵的草木铁壁之上—— 无数草木,发出怒吼,悲鸣! 在数十道目光注视之下。 那拔地而起的草木之墙,被冲刷到了一个极其夸张的弯曲弧度! 大潮被草木弹回,旋即以更加凶狠的力度,加入下一波攻势,在蚀日大泽的妖法加持之下,这座大潮迸发出摄人心魄的潮汐之声,仿佛要将所有人的魂魄全都吞去! 正如邓白漪先前所预测的那样!长春阵的阵纹强度有限,仅仅凭借这些阵纹,根本抗不过真正的大潮! 仅仅是第二波浪潮,就险些将成型的长春阵击垮! 草木之灵已经抵达了它们的极限。 此刻。 一道冲天的火影,掠上九天! 第三波大潮几乎和第二波潮水同时抵达! 邓白漪在此刻完成了大阵的引召。 铺天盖地的浪潮,被一面滚烫炙热的血红屏障所抗住! 自古水火不相容! 以长春阵去对抗潮祭,纵然可以拦住一时,短暂退回的那些潮水,反而会化为更加强劲的浪潮! 这种事情上……堵,不如焚! “嗤嗤嗤!” 无数血红火影,出现在大潮之前,一时间那如巨人拍掌落下的怒浪,被高温焚烧,在空中爆炸开来—— 无数滚烫热气,席卷扩散! “扛住了?” 道门弟子们神情错愕。 城主府的那些阵纹师也都惊呆了。 这第三波浪潮,被邓白漪主掌的大阵彻底接下……准确来说,是完美化解! 足以焚灭万物的凰火,乃是解决这场大潮的最佳“武器”! 但此刻绵延鲤潮江岸的大阵,其实已经算不得“九明凰火炼虚大阵”—— 谢玄衣当初传授邓白漪的阵法,只能布置一小片区域。 如今邓白漪所布下的阵纹,囊括沿江一岸,范围何止扩大了十倍? 她修改了阵纹。 也修改了阵眼。 大穗剑宫留下的道藏,自然是完美的……完整的九明凰火大阵,其实比如今邓白漪所布下的更大,只不过谢玄衣为了伏杀甲六,刻意做了改变。 可以改一次,便可以改第二次。 于是邓白漪“自作聪明”地进行了二次修改……她虽然是一个阵道天才,可如今毕竟修行时间太短,见识和资历都太过浅薄,这种程度的修改,自然会使大阵威力下降。 但不得不说。 这座鲤潮江江面横空出世的改版大阵,虽然刻纹古怪,但出奇好用! 还有一件因祸得福的事情。 邓白漪的“修改”,使得整座大阵的气息发生了变化,道门,姜家,城主府的阵纹师,没有一人,能够看出这座大阵的来历! 先前,所有人都怀疑她的来历。 而现在…… 所有人都觉得,这位陌生姑娘,应是某位阵纹大师,低调收下的得意弟子。 …… …… 整片天地,都被火红之色填满。 一道道闷雷之声炸响。 谢玄衣坐在道炉大殿之前,面前插着那把纤细飘摇犹如草叶的芦苇细剑。 他看似闭目养神,但其实神念已经笼罩整座大殿! 道九打开了近百扇门。 炉火冲刷之下,这些门户在火光中隐现—— 而闷雷之声,便意味着此刻整座秘境,正被阵纹打乱结构,进行再一次的重组! 这种时刻开门,最容易引来“客人”! “来了!” 谢玄衣骤然睁眼。 道九也眯起眸子。 在他正前方的门户,响起了脚步之声—— 一位身着宽大衣衫,面颊瘦削的老妪,小心翼翼探出头颅。 谢玄衣直接抬臂。 “嗡”的一道剑鸣! 芦苇拔地而起,化为一道流光,直接射向老妪! 后者瞳孔收缩,连忙抬起双手招架,同时喉咙里迸发出一道尖锐爆鸣之声。 “谢真!又是你!” 芦苇剑光激射而出,在接近老妪面颊之时,忽然被万千银线缠住! 这三尺空间,不知何时,被无形银线填满! 老妪背后轰然撞出一道巨大身影,那身影浑身散发金芒,踏地迸发阵阵轰鸣,犹如一头蛮牛,硬生生撕裂银线,撞向飞剑,竟是不顾飞剑锋芒,一把将其攥在掌心之中! “回!” 谢玄衣面无表情,双指轻轻一招。 飞剑毫不恋战,去而复返,瞬间归于鞘内。 下一刻,三道熟悉身影,从门户之中缓缓走出。 楚蔓,老妪,肉佛三人,此刻身上都带了些伤势……显然是在白泽秘境的外围吃了一些苦头,此刻他们从门户中踏出,看到那巍峨瑰丽的道炉大殿之后,俱是一怔。 他们被那尊【道炉】的异象震撼到了! “谢真,这就是你的朋友?” 道九饶有兴趣地开口。 不枉他打开所有门户,将外围的入口,都指向自己。 谢真的三位朋友,境界不错,身上气息,也与当年踏入此地的那些修士很是相似! 道九喜欢这样的“修士”。 道九的声音在大殿中飘荡。 三人面容再次变了颜色,如果没看错……这悬在空中的身影,是这道炉的器灵?! 修成人形,可以说话,这得是什么境界! 楚蔓神色阴沉,拽着古琴琴布,已经准备再次跑路……眼前器灵很可能有阴神境战力,如果这桩造化,已经被谢真收服,那她们踏入此地,便只有死路一条! “不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谢玄衣使了個眼神,笑着招呼道:“诸位,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啊!” 道九微微一笑,招手将所有门户关闭! “???” 楚蔓下意识向后退一步,却发现踩了个空! 门户被关上了! “三位,不必担心。” 道九看出了这三人最害怕的东西。 他温声说道:“谢真只是比你们早到一步……如今他还不算本【道炉】的主人。” 紧接着,他以神魂传音,将【道炉】的夺取规则,对楚蔓三人说了一遍! “杀光其他人,即可得到【道炉】?” 三人再次一怔。 下一刻,楚蔓最先后退……门户已经消失,她还没来得及观察这座大殿。 琴布在半空中被扯去,她飘身掠退数十丈,与谢玄衣和老妪,肉佛,都拉开了一段距离。 道九公布规则之后。 楚蔓便很清楚,自己那两位邪修同伙,绝对不可信任! 一旦有足够利益! 他们会毫不犹豫,捅上自己一刀! 有趣的一幕出现了…… 老妪和肉佛,在对视一眼之后,也作出了类似的选择。 三人,分别站在了三个方位,互成掎角之势。 “……”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在他预想中,道九关闭门户之后,三人会一同联手进攻自己。 现实比预想要讽刺。 这三人一同结伴而行,在白泽秘境中寻宝。 可生死关头,却是谁也不敢相信对方! “谢真,你这三位朋友倒是有趣。” 道九感慨道:“让我想起了数百年前的那些‘故人’。” 当年踏入这座大殿的那些妖修,也是如此。 上一刻还互相搀扶。 很快便变了脸色,打到最后……连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有趣么?更有趣的还在后面。” 谢玄衣呵呵一笑。 他望向楚蔓,高声道:“楚姑娘,谢某送你的礼物,可还满意?” 楚蔓怔了一下。 “楚姑娘难道忘了吗?那日你扶我入房,说此生最恨邪修,恨不得将其抽筋扒骨!” 谢玄衣淡淡道:“如今秘陵之计,已近收官,还等什么?杀掉这两人……这尊【道炉】,便是皇城司送给王爷的见面礼!” 两位邪修毛骨悚然。 楚蔓怒喝:“姓谢的,伱胡说什么!休要挑拨离间!” 虽这么说。 但下一刻,古琴荡出一道涤魂之音,竟真是对准肉佛而去! “楚蔓!你这个疯女人!” 金身大佛早有防备,他取出楚麟相赠的那枚神魂宝器,硬生生抗下一击。 地面震颤。 这尊大佛以绝命之姿,撞向楚蔓,后者面无表情,素手连弹,以极快速度击出数百上千个音节! 嗡嗡嗡嗡! 金身大佛手中的神魂玉器瞬间被震得粉碎—— 他整个人的魂海也被琴音搅碎,在撞击过程之中,紫府破裂,最终整个人重重撞向大殿! 另外一边。 老妪见状不对,拔腿就跑,她很清楚这桩【道炉】机缘,自始至终都与自己无关……此刻她扭身对准大殿出口奔去,只可惜谢玄衣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老妪化为一道虹光掠出。 谢玄衣后发先至,抬脚之后瞬身抵达虹光之前。 他甚至没有出剑,只是毫无花哨地一击膝撞,便将这位机关师凿地倒飞而出,跌入楚蔓沧海吟的神魂怒浪之中! “不!” 老妪瞪大双眼,瞳孔迸出无数血丝。 她的身躯被音浪搅碎,衣衫炸裂开来,旋即有一道血光冲出,那血光极小,竟是个婴儿形状的“怪胎”! 自始至终。 老妪都只是机关术的载体。 控制着机关的“本尊”,藏在老妪腹部位置…… 如果老妪遭遇强敌,无法战胜,也无路可逃,那么她便会以“龟息术”假死。 只可惜,她遇上的是谢玄衣。 谢玄衣早就看出了这老妪的古怪—— 血婴尖啸着冲向谢玄衣。 谢玄衣不退反进,以拇指推出芦苇剑鞘。 一抹寒光掠过。 飒飒飒! 无数银光乍现于天地之间! 剑气与机关术银线瞬间密布整片天地,只一刹那……数百上千的机关丝线便被剑气切斩粉碎! 一同被切斩开来的,还有那主动冲向谢玄衣的血婴。 血婴以极快速度撞过谢玄衣布下的剑气丝线—— 而后,便没了而后。 谢玄衣看着散落一地的“机关术师”,缓缓合上剑鞘。 第84章 【道炉】之主 道炉大殿殿前,血雾弥漫。 熟悉的血腥气息,回荡在空中,道九托腮看着眼前一幕,不由想到了若干年前的场景。 嗯……看来人类与妖族,其实差别也没想象中那么大。 谢玄衣收剑而立,他踩过机关术师的残骸尸块,缓缓来到女子身前。 “楚姑娘,好魄力。” 两人之间,横着一尊金身大佛。 肉佛的躯壳仍然坚硬,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金光,但他的眼眸却已暗淡,整个紫府神魂都被击碎,死得不能再死。 “杀了他,就只剩你我了。” 谢玄衣以剑鞘一侧,轻轻拍了拍那尊矗在面前的大佛。 轰的一声! 大佛倒地,烟尘四散。 坐于烟尘那端的女子,竟没有趁机动手,而是默默拨弦—— 嗡! 音浪被震地鼓荡开来! “不杀他,结果只会更糟。” 楚蔓声音很轻:“他们二人虽是洞天,但已被贪欲和惶恐所控……若不能为我驱使,留其性命,又有何用?” 谢真的这段离间之语,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分量。 可若加上【道炉】器灵的那番煽风点火,效果便不一样了! 谢玄衣呵呵冷笑一声,他知道这女人不是善类,不过如此狠辣,倒也有些出乎意料。 一位金身境,多少可以派上点用场,说杀就杀了! “谢公子,这【道炉】的规矩,我听明白了。” 楚蔓平静道:“想取走它,需以鲜血浇筑……如今两位洞天,皆已身死道消,若你想拿走【道炉】,楚蔓可以相让。” “让?” 这一番话,更让谢玄衣意外:“楚姑娘不想争?” “大造化,谁不想要?” 楚蔓微微一笑,道:“只是我更想与谢公子交个朋友,百花谷那些人,与谢公子应是一路同行,如今没见到踪影,想必已被送走了吧……如此看来,只要离开秘境,便也不会耽误【道炉】的拿取,楚蔓可有说错?” 谢玄衣望向道九。 道九无奈道:“不错。” 他坐在幔帘之中,望向楚蔓的眼神多了三分欣赏之意,这女人出手果断,而且反应很快……是个好苗子。 “你奉游海王之命,来白泽秘境,杀了百花谷,也杀了楚家幕僚,最终两手空空返回。” 谢玄衣讥讽道:“就不怕那位王爷责怪?” 退一万步! 就算游海王不追究……楚蔓在秘境中所做的事情,也必定会被百花谷追究! “王爷?” 楚蔓面色如常,淡淡回道:“比起游海王,我倒是更害怕百花谷那些剑修。” 谢玄衣眯起双眼。 其实事到如今—— 游海王的身份,已经没什么悬念。 将姜家和百花谷带到鲤潮城局中,暴起发难。 很显然。 这位王爷便是至道书楼卦算出来的“血光”,今日楚蔓在秘境中清除异己,便是替游海王排除麻烦……知晓这一局真相的人,没有几位。之所以招募那些南疆邪修,便是因为他们无需知晓太多内幕,只需要按照命令行动,杀人。 楚蔓不害怕游海王。 因为她知道游海王要做什么—— 她更知道,做这种事情的后果是什么。 无论鲤潮城的结局是什么。 游海王,大概率都会死。 哪怕真的成功晋升阳神,能够侥幸从大褚边境逃出,日后也只能在妖国疆土活动。 她楚蔓的小小背叛,又算得了什么? 难道还能为了她一人,折返回来,将其杀死? “有趣。” 谢玄衣讥讽道:“你觉得你还有回头路,还有第二個选择?” “只要谢公子点头,妾身就有。” 楚蔓双手搭在琴弦之上,淡淡的尘屑在殿前飞扬,衣衫飘飞,在光影中显得缥缈出尘,不似凡尘中人。 “所有人都被杀了。” “百花谷那些弟子,也被提前送走。” 楚蔓望着谢玄衣,道:“只要谢公子不说,谁知道我还活着?” 谢玄衣沉默了。 的确,只要自己愿意配合,的确可以营造出楚蔓“死”在白泽秘境之中的假象。 “你说得有三分道理……” 谢玄衣叹息一声,而后话锋一转:“只是,我为什么要点头?” 他掷出芦苇剑鞘! 一道流光,撞碎漫天尘屑,犹如利箭疾射而出! 楚蔓沉默不语,双手按弦。 一缕无形音浪,击中剑鞘,将其打得倒转飞出,谢玄衣重新伸手将其抓住,随后掌心发力,剑光出鞘,层层音浪连绵卷来,犹如江潮,一浪胜过一浪。 楚蔓音杀百花谷大师姐洪婧的一幕,再次出现! 只不过谢玄衣的神魂,远非洪婧可以相比—— 他拔剑出鞘,而后翻腕震出剑花。 以谢玄衣的神魂境界,完全可以硬抗沧海吟,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以剑意对抗音浪杀意! 剑光兜转,在身前流淌。 无数音浪层层叠叠如江潮席卷,而后被连绵银光切斩开来! 谢玄衣就这么“缓步”而行! 楚蔓加快拨弦速度,那件九品宝器激荡出的音浪最终几乎连绵成线,没有丝毫断绝痕迹,而谢玄衣掌心的“芦苇”,也划出一枚完美无缺的圆。 大潮之中,一人独行。 道九坐在大殿之中,眼神沉醉,静静聆听着这曲千载难逢的奏乐。 他听得出来,这曲“沧海吟”中包含的情绪。 表面看起来怒浪连绵,起伏不定。 但浸入这些浪潮,便会发现……每一道乐音,都饱含着绝望,死寂。 这像是一个“死人”弹奏的乐曲。 谢玄衣也觉察出了异样。 楚蔓与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意图都是“求生”,而此刻的音杀术中,却包含着浓浓的死意。 最终。 谢玄衣持剑来到了楚蔓身前。 沧海吟一曲尽了。 任凭楚蔓如何灌注杀意,这曲弦乐始终掠不进谢玄衣的身前三尺,那把品质远不及古琴的“芦苇”,将所有潮水,尽数击退—— 最终琴弦崩断。 一串猩红血珠在空中抛出,滑落,坠地。 谢玄衣并没有出剑。 楚蔓按在断弦上的双手十指已是鲜血淋漓。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便知道结果。 自破虏号奏乐之时,楚蔓便知道,谢真神魂境界深不可测,若非万不得已,千万不要与之为敌。 直至此刻,她才明白。 原来二人之间,相隔如同一道天堑。 “楚姑娘,还有什么遗言么?” 谢玄衣将芦苇递出,剑尖抵在女子下颌之处。 “……” 楚蔓轻轻笑了笑,并没有任何反抗,反而很是顺从地扬起了雪白脖颈。 她注视着谢玄衣的斗笠,问道:“谢真,可敢摘下斗笠,以真面目示人?” 这句话,在破虏号上她曾说一次。 而那时候谢玄衣,以一句“伱可担得起后果”,轻飘飘将其驳回。 如今,楚蔓再次开口。 这世上有什么后果,比死更可怕? “如果我没猜错,你不是檀衣卫特使,也不属于皇城。” 楚蔓笑了:“甚至,你根本就不叫‘谢真’。在将死之人面前,都不敢展示真容,说明你是真的很害怕一些事情……你在害怕什么?不会是在怕死吧?” “……” 谢玄衣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懒得废话,当即催动剑气,就要将楚蔓斩杀。 便在此时,整座道炉大殿忽然震颤了一下—— 轰的一声! 二人所在的地面,忽然坍塌破碎。 电光火石之间。 一直静坐的女子,忽然向后仰去,她双手拍出一掌,毫不留情地将价值不菲的九品古琴击打而出—— 谢玄衣第一时间便反应过来。 他毫不留情地抖腕,芦苇剑光贯穿而下,将这九品宝器一斩两半! 轰的一声! 楚蔓并没有后退,而是随这古琴一同前倾,古琴炸裂那一刻她双手伸出,竟是从琴腹之中拔出一道雪白绚烂的银光,对准谢玄衣刺去! 谢玄衣瞳孔收缩。 所有人都以为,楚蔓是乐师,专修神魂之术。 但谁都没想到,她的剑道技艺,同样不俗—— 这一剑的出鞘时机,角度,全都刁钻到了极点! 谢玄衣已来不及躲闪。 他只能选择递剑,以伤换伤! 最终谢玄衣肩头被银光刺穿,他闷哼一声,皱着眉头,望向飘然后掠的女子。 这一剑,从锁骨位置掠下,斜斜斩切而过。 如若没有“护体宝器”,会直接将楚蔓斩为两半…… 从南疆而来的那四位洞天邪修,都有宝器护体。 作为游海王的心腹,又怎会没有? 楚蔓的宝器,是一枚小小的玉符挂坠,她修行神魂之术,所以这枚玉符可以庇护肉身。 也正是这枚玉符,使得她免于一死。 即便如此。 楚蔓的伤势,依旧要比谢玄衣更重。 只不过她此刻的语气,却是毫无波澜:“谢公子,看来被我说中了啊。” 楚蔓的灰衫被剑气撕去大半,发髻破碎,凌乱长发随风翻飞。 她本是一介死士。 因为游海王之故,她站在了阳光下,被许多人所关注……这其中不乏有人垂涎她的姿色。这些年都说青州楚家出了一位不逊色姜妙音的女子,虽然容貌差了一些,但琴乐之道却是一绝。 可谁曾想,在衣衫之下。 并不是一具雪白玲珑的躯壳。 楚蔓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躯暴露在外人面前。 灰衫破碎之后,裸露出的肌肤,密布着暗淡猩红的伤痕。 有些伤痕,已经结了痂。 而有些,则是形成了疤。 “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殿内观战的道九,目光一直注视着楚蔓,此刻他遗憾地打量着这具丑陋之躯,感慨说道:“当年那些面目狰狞的妖修,也没几人伤得如此惨烈……” 身为器灵的道九,对楚蔓的身躯很感兴趣。 而身为活人的谢玄衣,却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谢真,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楚蔓深吸一口气,认真开口:“游海王咎由自取,妄图颠覆大褚,我身为楚家死士,除了听他差遣,别无选择……如今只要你高抬贵手,饶我一命,日后我定百倍偿还,千倍报答!” “这算是求饶么?还是遗言?” 谢玄衣松开按住肩头的手掌。 不死泉反哺之下……那被洞穿的血肉,以极快速度愈合,此刻已经结了一层灰白的痂壳。 这一幕引起了楚蔓的注意。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自己掌中利剑—— 这一剑,竟只是留了个皮外伤? 不。 很可能连皮外伤都算不上! 话音落下,谢玄衣再次出手。 剑鸣忽然迸发—— 芦苇破空而出,钉射而来。 “???” 楚蔓下意识出剑,紧接着面色骤变。 因为这次剑鸣,不仅仅来自于芦苇! 她紧紧攥握的飞剑,忽而被一道极其强横的意念夺取—— 飞剑破空,荡出一蓬鲜血。 楚蔓整个人被芦苇钉穿心脏,飞出数十丈,钉入大殿一侧的石壁之上。 谢玄衣静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与楚蔓对视—— 而后深吸一口气,伸手招回芦苇。 飞剑重新归鞘。 那被钉在石壁上的女子,缓缓跌落在地,头颅歪斜。 叛国,杀人,没有选择…… 楚蔓临死前的那些话,在谢玄衣脑海中回荡,这些究竟是苦衷,还是求饶? 谢玄衣不得而知。 但有一件事,他知道地很清楚。 自己之所以能够听到这些话,只是因为楚蔓知道,此战她没有胜算。 如果易位相处。 楚蔓定会一剑杀了自己。 杵着芦苇剑鞘,谢玄衣缓缓往前走了数步,来到大殿之前。 道炉神霞翻滚喷薄! 一道道灿烂炽光从炉鼎之中激射而出! “轰隆隆隆。” 在杀死楚蔓之后,谢玄衣心湖之中,便凭空多出了一道感应。 他仰首凝视着那尊赤红色的巨大道炉。 只是一道意念。 那道炉便缓缓挪位,从大殿上空徐徐落下,而且在半空之中不断缩小,再缩小。 最终,悬浮在谢玄衣面前的【道炉】,只有巴掌大小。 看上去,像是孩童的玩物。 但谢玄衣知道,只要一个念头,这【道炉】就可以暴涨数十倍! 这件宝器的品级极高,甚至比【沉疴】更高! 以自己如今的境界……只怕发挥不出十分之一的威势。 随意动用,反而会引起关注。 谢玄衣伸手触碰着道炉凹凸不平的表面。 雷音滚动,随着谢玄衣的触碰,一道道赤红道纹浮现! 古老的气息在心湖上空回荡。 那属于白泽大圣的的大道道纹—— 正是这些道纹,限制着道九,千年无法离开大殿一步! 如今。 只要谢玄衣刻入自己的神魂,祭出自己的鲜血。 这【道炉】,便会成为自己炼化的一件本命器物。 谢玄衣神色有些复杂。 踏入白泽秘境之初,他的本意只想找回属于自己的飞剑。 甚至他接连拒绝了好几次【道炉】的邀请…… 只是没想到。 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这一刻。 “谢兄。” 道九眼中满是期待,他恭敬道:“接下来就是刻入神魂,成为【道炉】之主了。” 第85章 求道域 滴入鲜血,刻入神魂,便可成为【道炉】之主! 谢玄衣看着眼前翻涌赤霞的大殿。 不知为何。 他的心中并无太多喜悦。 反倒是道九,欢呼雀跃,摩拳擦掌。 他即将迎来久违的自由,整座大殿都被神霞包裹,那道炉更是送到了谢玄衣的面前。 只是等了许久,都不见谢玄衣有下一步动作。 道九忍不住出声开口:“谢兄,谢兄?” “……” 谢玄衣将抬起的手掌,缓缓放下。 他端详着这尊古朴赤红的铜炉,忽然说道:“我听说,【大道笔】可以抹除大道印记,消除宝器和主人之间的神魂联系……这个传闻,是真是假?”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道九怔了一下。 “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道九想了想,诚恳说道:“那家伙和我们不一样……至道圣宝由天地孕育,天生自带不可思议的大神通。据我所知,【大道笔】似乎可以消除业障,涂抹因果,切断宝器与主人的联系,自然没有问题。” “哦?” 谢玄衣挑了挑眉,道:“那它化形之后,没做什么事情吗?” “这破毛笔,整天传道,好为人师。” 道九冷笑一声:“那些年,我们都要忍受【大道笔】的传道之声,后来它离开秘境,没有回来,我们耳旁都清净了许多。” 谢玄衣点点头,又问:“它既然能离开,为何不带上你们?” 这一问,道九没有回答。 器灵困惑地望向谢玄衣。 “我不明白……你问这些做什么?” “道九兄,我只是在想另外一种可能。” 谢玄衣咚咚敲了敲道炉,指尖荡出沉闷声响。 他低眉说道:“若干年前,白泽留下这座秘陵……或许那时候的他,根本没想到,陵中会有这么多宝器诞生灵智,这陵墓中的规则,也并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 “毕竟,白泽喜欢清净。” 先前看到的那面石壁,刻着一句话。 【“若得道,愿葬身北海,以身饲鼋,得千万年大清净。”】 一个喜欢清净的妖圣,怎会让自己死后的陵墓,变得如此嘈杂? 初见道九之时。 这器灵甚至在吹笛奏乐。 如若此地当真是白泽留给自己的“陵墓”,又怎会允许死后千年,出现这等景象? 道九眯起双眼:“谢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 谢玄衣轻叹一声,道:“你对我,应是有所隐瞒,或者……有所欺骗。” 大殿陷入漫长的静默。 “【道炉】此器,究竟有何作用?当年死在这的妖修,到底是怎么死的?” 谢玄衣直视着道九,“以及最关键的一点,这不杀死所有人,不可继承【道炉】的规矩……究竟是谁立下的?” “……” 道九望着谢玄衣的神色,逐渐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是欢呼雀跃的模样。 飞扬的衣衫下摆,随幔帘一同缓缓垂落。 “谢真,如若你输给楚蔓,或许会是更好的结局。” 道九望向那被飞剑穿心,钉杀而死的女子,遗憾说道:“想必如果是她活着站在这里,不会有这么多问题。”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谢玄衣道:“现在是我站在这里。” “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 道九长叹一声,“我的确骗了伱,当初这些妖修,并不全是死于‘自相残杀’……它们当中的一部分,被【道炉】所吞没,成为了炉火养料。” “但我之所以欺骗,并非心生歹念!” 道九连忙解释:“身为器灵,怎会随意择主,当初那些妖修,心中只有贪恋,所以才会被道炉反噬……我杀它们,不过是它们死得其所。” “是么,那我呢?” 谢玄衣嗤笑一声:“如果我选择滴入鲜血,刻入神魂,是不是也会遭遇【道炉】的反噬?” “不不不……” 道九沉声开口。 “你和它们,不一样!” 若干年前的那次,道九尚且“年轻”,对于外面的世界,他并没有生出迫切的向往。 于是在观赏完妖修的互相残杀之后。 它选择以道炉之火,吞去所有妖修的躯壳。 秘境的规矩,的确有这么一条:胜者可以成为【道炉】之主! 但这也要看【道炉】器灵自身愿不愿意! “虽然你境界不高,但我能感到,你和那些家伙不同……” 道九真挚道:“我是真想认你为主,谢真,这次我说的是真的。” 这個少年身上,散发着与其他人都不同的气息。 道九心中隐隐有直觉—— 如果能跟着谢真离开,绝对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这就是他先前出言挽留的真正原因。 “所以,这尊【道炉】,其实需要吞噬生灵血火,来进行修行?” 便在此时,谢玄衣岔开了话题。 他打量着悬浮面前的小炉。 先前敲打,并没有感受到异常,此炉的确极其沉重,但如果只有这么一个特质,实在配不上这个品级! “【道炉】可以炼化生灵血火,元气,神魂……” 道九此刻不再隐瞒:“只要你滴入心头血,便可以感受到我的记忆,当年那些妖修的血火,如今还在炉内。” 这一番话,听得谢玄衣直皱眉头。 炼化血肉,元气,神魂! 这不就是南疆邪修梦寐以求的宝贝! “我看到你服用元气丹药……” 道九连忙邀功,道:“如果炼化【道炉】,你根本就不会有这种麻烦。缺少元气,只需要从【道炉】中提取,每一个镇杀的敌人,都会被炼成元气炉火,区区元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好一个霸道的【道炉】! 谢玄衣一阵沉默。 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真炼化了这东西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所谓的“本命器物”,乃是与主人神魂相连,意识相通的重要法器! 一旦谢玄衣炼化【道炉】。 道九,便住在了他的心湖之中。 这可是一个修得大道,堪比阴神的千年器灵……谢玄衣的一言一行,固然会影响道九,同样的,道九也会影响谢玄衣。 这尊需要吞噬生灵血肉,来完成修行的【道炉】。 会时时刻刻影响谢玄衣的心湖。 “最后一问,‘唯有杀光,方可继承’,这条规矩的……当真是白泽立下的么?” 谢玄衣望着道九,提出了最后的问题。 在史册记载中。 千年前的白泽大圣,云游天下,广交好友,不参与俗世纷争。 因此,留下诸多秘境,无数道藏。 这份秘藏,被天下人所觊觎。 可踏入北海秘陵,谢玄衣看到的“白泽大圣”,与历史所记载的,则不一样。 无论是那急切求道的石壁。 还是这残酷无情的大道法则。 都颠覆了这位妖圣留在谢玄衣心中的形象—— “我不知道。” 道九困惑开口,他喃喃道:“自我启灵之时,这规则似乎便存在了。我只知道,一直以来,规则都没有变过。” 说到这。 他忽然意识到了谢真此问的真实用义。 “等等!” 道九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少年,喃喃道:“你的意思是……大道笔?” “大道笔可以涂抹因果。” 谢玄衣轻声道:“那么篡改白泽大圣留下的秘陵规则,自然也不成问题。” “或许,这座秘陵的一切,都是大道笔所留下的。” 谢玄衣平静道:“以它的力量,难道无法抹平白泽对你们的约束吗?不要忘了,白泽大圣身死道消之际,你们是什么品级的宝器。” 道九彻底沉默了。 它眼神茫然,陷入了深深怀疑之中。 千年前的【道炉】,虽然品级不错。 但绝对不至于被白泽拉入陵中,专门珍藏,还立下规矩,刻意约束。 “你的意思是……我之所以启灵,不是因为主人。” 道九喃喃:“而是,大道笔?” 谢玄衣默然不语。 他没有去说更残酷的现实。 或许,道九的主人,根本就不是白泽—— 踏入秘陵之后。 谢玄衣一直觉得有古怪。 不仅仅是白泽大圣的形象,与历史记载有出入。 这秘陵中的许多事情,都显得割裂。 若要广赠天下,何必设置规矩? 现在,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这一千年来,掌控秘陵的真正“主人”—— 不是白泽,而是【大道笔】。 这件至道圣宝,才是白泽大圣埋在秘陵中的“唯一”重要物件。 无数阵纹,若干机关。 都只是为了束缚【大道笔】! 而【大道笔】启灵之后,在尚未挣脱束缚的这段岁月,遵循天性,传道受业,这秘陵中的无数宝器,都因此受益,纷纷诞生出了属于自己的灵智。这就是道九诞生的缘故,如若没有【大道笔】,它或许还要过上许多年,才能修成人形。 念及至此。 谢玄衣轻叹一声。 他向后退了一步:“抱歉,道九……我不能成为你的新主。” 道九茫然地看着少年。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但【道炉】的道,不是我的道。” 谢玄衣停顿一下,道:“其实……跟我一同离开这里,对你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跟你离开,不是好事……这是什么意思?” 道九更加困惑。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很难告诉道九,【道炉】引以为傲的,熔炼生灵血肉,元气,魂火的手段,是十足的邪道术法! 道九被锁在北海海底。 一千年,未接触人间。 他根本不觉得“血炼”生灵,有什么不妥之处。 如今与谢玄衣交谈,之所以显得儒雅随和,只不过是因为它还不熟悉人间,不了解外面! 如果真就这么出世……必定是一桩祸事! 得到【道炉】的修士,必定会以极快速度修行,晋升—— 越是放弃底线,越容易成就大境界! 可到了后面,大褚王朝绝对不会坐视不管,一旦被【道炉】所操纵,习惯了血炼之术,那么这位【道炉】之主的下场,也注定凄惨,一位邪修再如何天才,又如何与一整个大褚王朝分庭抗争? 所以。 【道炉】落在谢玄衣手中的最好下场,大概就是被重新封存。 不过是换一个地方而已。 谢玄衣摇了摇头,一念落下,那悬浮于自己面前的小炉,缓缓上升,重新放大。 他放弃了心湖中的“炼化”选择,将【道炉】重新归位。 天顶神霞翻涌,整座大殿恢复了绚烂炽目的辉光。 “谢真……是因为我先前骗了你,所以你不带我离开吗?” 道九看到这一幕,彻底惊呆了。 他的声音,此刻多出了三分哀求。 道九苦苦恳求道:“先前我刻意隐瞒了一部分真相,但我绝对没有恶意,你若还有什么问题,尽管抛出,道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玄衣有些不忍。 他其实知道,道九没有撒谎,它是真心想认自己为主。 心湖感应一直平稳,并没有传来危险预兆。 换而言之。 这【道炉】对自己并没有歹念…… 当初吃掉那些妖修,只是出于【道炉】本能,如若道九真的生性嗜杀,先前也不会轻易放过百花谷那些弟子。 “大道在上。”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秉着无愧本心的念头,郑重开口:“若有一事,你若帮我,我可以把你带出秘陵……” 他当然可以用“谢真”之名起誓,而后随意敷衍。 但谢玄衣并没有这么做。 道九神情一凛,连忙正襟危坐。 谢玄衣道:“我之所以入陵,其实是为寻找十年前遗落在此的宝器。” “十年前……遗落在此的宝器……” 道九怔了一下,他皱眉道:“由于阵纹之故,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宝器被吸入秘陵之中,你的宝器什么级别,什么样子?” “一把飞剑。” 谢玄衣平静道:“虽未修成人形,但已懵懂有了灵智。” “哦?” 道九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谢真。 它们这些宝器,是因为【大道笔】的传道,才得以启灵。 寻常宝器,想诞生灵智,可是千难万难! 这少年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十年前就有如此宝器! 谢玄衣道:“有印象么?”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 道九摩挲下巴,喃喃道:“十年前,我隐约感受到了一股锋锐剑气,在秘陵横冲直撞,击碎了好几座大阵……最终它被困锁在了‘求道域’。” “求道域?” 谢玄衣皱起眉头。 “【大道笔】当初传道授业的区域,被称之为‘求道域’。” 道九解释道:“这是秘陵最核心的地方,无数阵纹运转的核心之处……所有试图破坏秘陵运转的东西,都会被阵纹送去‘求道域’,一旦去了那里,便很难离开了。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感受到那锋锐的‘剑气’了。” 此言一出,谢玄衣面色顿时阴云密布:“求道域的门,你能打开么?” 这突发的杀气,让道九有所无所适从。 “谢真,你是疯了么,还是不要命?” 道九连忙道:“求道域被无数阵纹包裹,你当真想要进去?!” 虽这么说。 但他还是打开了一扇门户。 谢玄衣站在门户之前,他不是鲁莽之人,自然不会立刻踏入。 “呼……” 谢玄衣推开门户,伸出手臂,悬在赤红神霞之前。 嗡嗡嗡! 芦苇剑迸发出震颤哀鸣! 一股极其强大的剑念,在门户之后响起,贯穿了两个并不相连的世界! 谢玄衣瞳孔亮起一团精芒! 道九说的没错!【沉疴】就在门后! 轰隆隆隆—— 便在此时,这整座秘陵都开始摇晃起来。 坐在大殿中的道九皱眉抬头,他从未感受过如此频繁的震颤,即便是大阵阵纹变换,也不应该如此。 “今日秘陵,是怎么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道九,打开这扇门,不要关闭。” 谢玄衣道:“我准备进入求道域。” “???” 道九望着谢真,刚想出言阻拦。 谢玄衣再道:“离开之前,我会再来一趟。到那时候,我带你一同出陵。” “喂喂!谢真……” 道九怔了一下。 下一刻。 谢玄衣先前踏出一步,迈入门户之中,整个人被赤火吞噬,浸没不见。 第86章 新生 谢玄衣离去之后,道炉大殿恢复了冷清。 神霞依旧在喷薄。 三位洞天,死在这里,他们的鲜血将大殿地面染红。 道九独自一人,悬浮在大殿之中,他有些幽怨地望着那扇星火门户…… 道九并不怀疑谢真的承诺。 只是他现在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开门,让谢真就此前去求道域。 “哒。哒。哒。” 秘陵阵纹运转,但道九却听到了远处响起的脚步之声。 那声音很轻。 但每一步,都像是落在人的心湖之上。 道九皱眉望着大殿最前方。 黑暗中徐徐走出一道白发白袍身影。 脚步声音就此止住。 白发白袍身影,站在血泊之中,与大殿,道炉,道九,遥遥相望。 时间仿佛凝固一般。 “我好像见过你……” 道九看着白发男人,眼神有些困惑。 “记性不错。” 陆钰真笑了笑,道:“确是见过一面,不过是匆匆一瞥。” 道九想起来了。 若干年前,秘陵上次开放,有许多修士踏入此地—— 当时,就有这道身影。 当年为了争夺【道炉】,许多妖修打得不可开交,也有许多人克服贪欲,选择退走。 眼前的白发男子,正是选择退走之人。 “蚀日大泽……鲤潮江……” 道九揉了揉眉心,回想着谢真告诉自己的那些话语。 谢真说上次秘陵登陆是在妖国蚀日大泽,这次是在人族鲤潮江,两地相隔足足万里——那么眼前这个男人,两次入陵,难道是巧合吗? 这家伙到底是妖修,还是人类? “不是巧合。” 陆钰真未卜先知的声音在大殿四处回荡:“别误会,我可不是妖修。” 此言一出。 道九神色骤变。 他见鬼般望着眼前白发男人。 自己神念被窥伺了么? 还是说……这家伙身上怀揣着能够窥人心湖的灵宝? 道九死死盯着陆钰真,想从对方身上看出些许端倪,但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在他神念感应之中。 站在大殿血泊中的陆钰真,就像是一缕风。 根本就不存在。 身为器灵,本不应该具备人类的情感,但在【大道笔】的感化之下,道九修成了人形,他慢慢感受着人类才能拥有的那些情绪。 他会喜悦,会悲伤…… 但此刻直视陆钰真,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 道九感受到了恐惧。 大殿的幔帘紧绷如剑,直指地面,【道炉】也迸发出炽热滚烫的吐息之声,一道道神霞斡旋于大殿上方。 “道九,不必害怕。” 陆钰真轻叹一声。 他努力让声音变得温柔,但并没有太大作用。 那绷直的幔帘指向了自己。 陆钰真连忙举起双手,摆出一个投降认输的姿势,他无奈笑道:“其实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你。” 道九死死盯着陆钰真,没有放松丝毫警惕。 “我是为了她。” 陆钰真伸出手指,轻轻指了指石壁尽头,断绝气息的那位女子。 在道九困惑的目光中。 一滴晶莹剔透的金色甘露,从陆钰真指尖掠出,这滴甘露悬浮在空中,缓缓飘掠而去,最终落在楚蔓干枯的嘴唇之上。 与谢玄衣一战,楚蔓输得很彻底。 古琴被斩碎,飞剑被夺取—— 最终她被一剑钉穿心脏,这都是道九亲眼看到的画面。 可数息之后。 “砰”的一声! 一道微弱的心跳,在死寂大殿中响起。 被飞剑穿心而死的楚蔓,依旧闭着双眼,但有无数金灿气息在她胸口位置升起,蓬勃生机将她笼罩。 道九看得很清楚。 楚蔓那僵硬的躯壳,竟是指节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被这一幕震撼到无以复加。 “这?怎么可能!” 即便只是器灵,即便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 但道九也很清楚。 生死之道,乃是天地间不可忤逆的铁律! 即便强大如主人,逍遥天下的白泽大圣,依旧有身死道消的落幕之日。 可这白发道士,竟然仅凭一滴“水”,就救活了飞剑穿心的楚蔓! 这一幕完全颠覆了道九的认知。 “谢真出手,一如既往的狠厉啊。” 陆钰真看着依旧处于昏厥状态下的女子,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不过幸好,只是穿心,不是枭首……现在还来得及。” 金色水滴蒸发出的神霞,将楚蔓包裹。 一层层雾气将女子笼罩,化为一枚巨大的圆球。 失去意识的楚蔓,缓缓悬浮而起,来到陆钰真身旁。 陆钰真伸手进入金雾之中,抚摸着楚蔓的面颊,他轻轻挥袖,那本就支离破碎的灰衫彻底褪去,落在地上,露出一副曲线玲珑,但却疤痕可怖的柔软身躯。 “她是个可怜人。” “大世洪流之下,有几人能够不被裹挟?” 陆钰真欣赏着楚蔓,眼神之中满是怜惜:“生在樊笼之中,纵然身为璞玉,也不会被人瞧见,终生无法发挥出属于自己的光彩。那楚麟眼中只有‘复仇’,他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又怎会在乎你的?” 他的指尖一寸一寸掠过女子肉身。 每掠过一寸。 那狰狞可怖的疤痕,便消失一寸。 道九怔怔看着这一幕……这已经是超过自己认知的“天人手段”了。 不多时。 楚蔓的肉身,便褪去所有丑陋,犹如一块崭新的羊脂白玉。 “跟着我吧。” 陆钰真望着楚蔓,认真且严肃地说道:“我会给你新生,也会给你自由。” 这句话,说到后面。 他的目光挪向了大殿中的道九。 这不仅仅是说给楚蔓听的,也是说给道九听的。 道九心中的恐惧,已经被另外一种情绪所取代—— 很多很多年前。 【道炉】尚未完全启灵之际,跟在白泽大圣身旁,见证了这位妖族古圣,修行登顶的辉煌荣光。 那個时候的道九,心中绝大多数时刻,都是此刻的情绪。 敬畏!折服! 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白发道士,身上散发着一股与先主截然不同的气场—— 但扭转生死,赐予新生。 却是连白泽都无法做到的“仙法”! “不……” 道九艰难克服着心中的恐惧,敬畏。 他咬着牙齿,望向那扇被星火撑开的门户,“我不能跟你走。” “因为谢真吗?” 陆钰真闻言,脸上神色并没有太多变化。 他笑了笑,道:“其实伱和谢真先前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贫道虽然不喜欢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但先来后到的道理,还是懂的。” 道九怔住。 “正是因为谢真拒绝了你的认主,我才会发出这个邀请。” 陆钰真微笑道:“你留在这里等他,当真是最好的选择么?即便他带你离开秘陵,日后你也不会得到‘自由’,他接受不了血炼生灵的邪术,也不会容许【道炉】在外面大绽光芒。” 此言一出,道九神色变了:“你的意思是,跟谢真离开秘陵,我会被再次封存?” 陆钰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摇了摇头,诚恳说道:“大穗剑宫莲花峰上,有一座洗剑池。这座洗剑池可以洗涤魂魄,荡去邪祟,你若跟着谢真离去,大概率会被丢进洗剑池内……如若你的魂灵可以扛住洗剑池冲刷,那么便有机会迎来新生。” “洗剑池,洗涤魂魄,荡去邪祟?” 道九愣住,他困惑问道:“难道……我是邪祟?” “邪祟?在谢真眼中,你或许是。但在我眼中,你绝对不是。” 陆钰真淡然道:“你当然可以选择等待谢真,见面问个清楚,看看我所说的‘洗剑池’之事,是真是假,倘若你执意要跟他离去,我绝对不会阻拦。只是做出选择之前,你问问自己,究竟想要哪种样子的‘新生’?” 道九看着那被金色雾气包裹的年轻女子。 他眼神之中,满是惘然。 “如若我跟你离去……” 道九喃喃道:“我会得到新生吗?” “当然。” 陆钰真闻言笑了:“天下器灵的最终心愿,无非就是挣脱桎梏。有朝一日可以脱离宝器,以‘人身’活上一世。困在北海之中,不是新生,在洗剑池里承受剑意洗涤,也不是新生……能够无视规矩,自由自在地活着,那才叫‘新生’。” 此言一出,道九的眼神亮了。 它如听梦幻,不敢置信。 道九呢喃问道:“脱离桎梏,不再是器灵……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你不是亲眼见到了么?” 陆钰真平静道:“上次秘陵登陆蚀日大泽,有谁离开?” 道九浑身一震。 上次秘陵登陆蚀日大泽,他只顾着执行“认主”仪式。 可现在经由陆钰真提醒,他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秘陵关闭之后,大道笔消失了。 大道之音,再也没有出现过。 所以…… 大道笔,挣脱了桎梏?! 道九震撼地望着陆钰真。 “轰隆隆!” 大殿上空再次响起雷鸣之震。 “当然,你还有第三个选择。” 陆钰真仰首,看着那摇摇欲坠的天顶,他轻声道:“那就是谁也不跟,留在这里,陪着白泽的秘陵一同沉入北海,等待下一次的问世……不过从鲤潮城目前的情况来看,此次秘陵沉坠之后,兴许永远也不会浮出水面了。” “道九,好好考虑一下。” 陆钰真盯着天顶看了许久,而后向后退了两步,喃喃道:“外面也快结束了……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啊。” 第87章 天命所在 陆钰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道九盯着眼前的白发道士,他既感到恐惧,也感到了敬畏。 作为一个活了千年的器灵。 陆钰真那番话,并不能完全打动道九。 真正让他内心感到冲动,想要放肆一把的……是白发道士挤出来的金色水滴。 道九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如果有可能。 他也想分一杯羹,哪怕那颗水滴已经扩散成了雾,哪怕他只能闻上一闻…… 只不过,心湖中泛起的不安之念,让道九始终保持着冷静。 他盯着退后两步的道士,神色有些不解。 什么叫外面快结束了? 为什么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 …… 谢玄衣站在黑暗中。 他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死寂”。 不知为何。 谢玄衣从一开始便觉得,白泽留下的北海陵,和当年自己委身的那口棺,十分相似。 现在他大概明白了原因。 不仅仅是因为黑。 北海陵的尽头,散发着一股熟悉的死寂之气。 这气息,前前后后,已经见过了三次。 玉珠镇,鲤潮江,以及现在。 每个修行者的身上,都有专属自己的气息—— 而这股熟悉的死气。 来自于陆钰真。 “嗤”的一声,谢玄衣点燃金色元气,而这一次,并没有直接驱散黑暗,被无数阴翳笼罩的求道域,只是被照破一小片阴暗区域。 谢玄衣看到了一尊高大,破损的雕像。 那尊雕像的头颅被人砍去,身躯也被破坏,到处都是残碎的石屑。 这座北海陵……有且只有一位供奉者。 白泽。 而雕像被斩切的原因,已是呼之欲出。 按道九的话来看,漫长岁月中,【大道笔】一直被困锁在求道域中,这件至道圣宝早就开启了灵智,甚至早就修成了人形…… 被这般囚禁在北海陵中,失去自由。 大道笔对白泽大圣,必定恨之入骨! 于是它脱困之后,击碎了这尊雕像,并且为这座北海陵,施加了新的规则。 谢玄衣摇了摇头。 这段被北海掩于洪流之下的破碎历史,他并不感兴趣。 他只想找回属于自己的飞剑。 “沉疴。” 少年的声音在求道域中回荡。 光火自谢玄衣指尖升起,化为一枚蝴蝶,缓缓掠向天顶之上。 这迟到了十年的呼喊,与光火一同扩散,荡开。 微弱的火光,落在尘封的求道域中,谢玄衣彻底看清了这片禁忌之地的全貌……破碎雕像之前,立着一块蒲团,这间巨大静室之中悬挂着一块块支离破碎的牌匾,翻飞着一页页泛黄残旧的书页。 以及数之不清的,残次宝器。 北海陵从蚀日大泽,一路南下,潜掠抵达鲤潮江。 这一路该是怎样的颠沛流离? 被秘陵阵纹吸附,吞入“腹中”的宝器,有数百近千件。 谢玄衣沉默地站在光火之下。 他听着声音回荡,余声一遍一遍冲刷静室。 “沉疴……” “沉疴……” 最终黑暗中响起一道微弱的回应。 遥远的黑暗尽头,亮起一抹黯淡的剑芒。 【大道笔】留下的书页与牌匾,象征着北海陵至高无上的规则,此刻这些规则化成蛛网,化成尘埃,封锁着求道域内的一切宝器。 这也是它们黯淡失色的缘故。 一旦被秘陵吞入。 它们便会被【大道笔】的规则束缚,失去自由,从此成为秘陵遗藏的一部分。 这些年。 只有一個例外。 那就是【沉疴】。 剑芒亮起的那一刻,整座静室的无数书卷也随之亮了起来,这一圈圈大道阵纹形成涟漪,哗啦啦鼓荡,谢玄衣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去,他看到了那被困于无数道纹最中央的飞剑,也看到了一层层缠绕紧缚沉疴的金灿古文。 最终。 谢玄衣在沉疴之前停下了脚步。 并不是因为他想停。 而是因为不得不停。 数以千计的大道阵纹,化成一条条金色绸缎,困缚着他。 他的双手,双腿,都被丝线紧紧勒住。 这些无形道纹,反而比有形丝线更加可怕。 谢玄衣只是瞥了眼身上的道纹,便收回目光。 他注视着不远处的飞剑,认真开口:“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嗡! 深陷大道蛛网之中的沉疴,发出一道高亢剑鸣! “好。” 得到了沉疴的回应之后。 谢玄衣轻声笑了。 他仰起头,凝视着漆黑求道域的天顶,默默在心中计数。 快了。 陈镜玄那边,应该快了。 …… …… 轰的一声! 数百道雷霆划过天顶,砸向被浪潮推至顶点的破虏号。 叶清涟拖着姜奇虎蜷缩在角落。 她仰首看着不远处的“神仙打架”,眼中满是复杂之色。 她知道,阴神之境,亦有高低。 可没想到…… 自己与真正的阴神巅峰相比,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差距! 先前轻松碾压自己的游海王,此刻被唐凤书压制,落入下风,这场战斗本该扩散波及到整片鲤潮江,但在唐凤书强悍的压制下,所有战斗余波,都被压制在了破虏号一船之中。 而她,和姜奇虎,此刻彻底沦为看客。 甚至她最为自傲的【通天藤】法相,也只能勉为其难,让二人在雷法中自保。 无数雷鸣之中。 粘附在一起的两道身影,在各自击出一道刚猛无比的对掌之后,骤然分开。 唐凤书重新落回桅杆之上,她深吸一口气,平复紊乱心湖。 原先不染纤尘的青衫之上,沾染了些许鲜血……这其中大部分都是游海王的。 另外一边。 游海王的模样,则要显得狼狈许多,对掌之后,他后退接近百丈,已然退出了破虏号所在范围,退至那头巨大的辟水麒麟法相额首位置,才堪堪止住身形。 随风飘摇的宽大蟒袍,被撕开了好几道缺口。 整个人披头散发,面颊和衣衫缺口之处,多出十数道猩红血痕。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楚麟实力很强。 但唐凤书这位道门天下斋的新任斋主,还是要更强一些。 只不过。 唐凤书脸上并没有丝毫喜悦。 两人交战,虽有优劣,但很难分出生死。 阴神境的大修行者,已然超脱凡俗。 修行到楚麟这种级别的存在,如若一心想要自保,自己就算有天大神通,也很难将其当场格杀…… “道门的雷法,果然不俗。” 游海王伸出手背,擦拭唇角,轻声笑了笑,道:“只是想要杀我,恐怕还不够吧。” 游海王身后。 鲤潮城已经处于摇摇欲坠的最终一线。 按照原定计划,潮祭大阵早该将这座古城吞没—— 楚麟也早该迎来属于自己的阳神晋升仪式。 可万万没想到。 那驻守在鲤潮城的若干阵纹师中,竟有一位“大才”,临时铸了一座威力刚猛的火阵。 这座大阵想法极妙,顺延长春阵拔地而起,将鲤潮江沿岸那些无力抵抗大潮的草木之灵,当做养料! 自古水火不相容! 水可以灭火,火亦可以焚江! 这座突如其来的火阵,硬生生靠着焚烧北海之潮,将潮祭的时间,往后推移了一大截! 只是,凭借这么一座火阵,就想与妖国的阳神祭祀之术相抗衡,还是太天真了些…… 该来的,始终还会到来。 火光滔天,接近湮灭。 麒麟法相掀起的大浪,已然抵临鲤潮城。 这一次。 潮祭将会正式开始。 楚麟看着身后的古城,悠悠吐出一口浊气:“唐斋主,看来只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想要杀我,还远不够。” 唐凤书沉默不语。 “如果至道书楼早就算到了这一幕。” 游海王垂下眼帘,戏谑地笑了笑:“那么陈镜玄应该和你一起来……想要杀我,至少需要两个人。” “你说得没错。” 唐凤书轻叹一声,紧接着说道:“谁告诉你,陈镜玄不在?” 只一句话,便让游海王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 唐凤书抬起头。 她直视着阴云翻滚的天顶,面无表情说道:“姓陈的,你算出来了吗?你要找的天命,到底在哪?” 楚麟皱起眉头。 万里之外的皇城。 至道书楼内部,如今有亿万无形金丝密布。 这里的每一根,都有名讳。 而它们,都可以被称为“天命”。 一道瘦削身影,身处无数金线之中。 短短数日,陈镜玄的两鬓又平添一抹斑白之色,他走走停停,最终停下脚步,来到那一根极其纤细的金线之前。 “咦,终于找到‘伱’了。” 陈镜玄面色苍白,但双眼却是熠熠生辉。 此刻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拉住这根纤细金线。 金线贯穿万里。 轰的一声。 无数雷霆翻滚密布的天顶,忽然响起一道如黄钟大吕般的撞击之音,一缕璀璨金芒落下,落在破虏号桅杆之上,落在唐凤书的心湖之中。 女子斋主不再犹豫。 她伸出两根手指,在拂尘须发中抹过,而后将其当做剑锋一般斩切而下。 一男一女,遥隔万里,同时瞄准所谓的“天命”。 楚麟下意识骑乘辟水麒麟暴退—— 但他发现,这气息极其骇人的金光与银芒叠加在一起之后,去势落点却根本就不是“自己”。 而是鲤潮江。 这是极其精准,精准到点的一击。 这一缕纤细天光,如垂落之剑,贯穿万吨江水,击中白泽秘陵,而后凿碎层层阵纹。 最终落在道炉大殿殿前。 道九神色震撼,看着这不讲道理的金芒击碎天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击中白发道士…… 先前所站立的位置。 “啧,好险……” 陆钰真摆出一副担心后怕的模样,而后十分作死地伸出手掌,贴近触碰这璀璨金芒。 嗤嗤嗤! 滚烫炙热的“金光”瞬间将这枚手掌融化! 道士疼得龇牙咧嘴,完全没有先前的高人风范,他连忙抽回手掌,大袖之中无数雪白纸张翻飞。 “道九兄。” 他对着手掌一阵吹气,片刻之后笑着抬头:“这北海陵,很快就要沉了。你想好了吗,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道九并没有立刻给出回应。 他目光盯着金芒落下的方向。 北海陵的内部,是叠加的,是变换的,许多区域,并不在一个平面之上。 但有一点并不会改变,那就是阵眼。 北海陵的所有大阵运转,都需要围绕这枚阵眼! 而此刻这道贯穿北海陵的金线…… 似乎击中了一个什么东西。 似乎,就是阵眼。 剧烈的爆鸣之声,在海底迸发! “轰——” 道九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觉得这声音像是某个生灵口中传出的暴怒吼声。 “外面发生了什么?北海陵为什么会沉?” 道九抬起头来,问出最不解的那个问题。 “一个不得了,也不要命的年轻人……击碎了北海陵的阵眼。” 陆钰真仰头看着金芒垂降的天顶,感慨道:“阵眼破碎,秘陵自然坠沉。接下来只要击碎‘求道域’,整个北海大潮都会倒卷……这的确是破除‘潮祭’之术的好办法,只是得耗去多少寿命,才能想到这么一出?” 阵眼破碎,秘陵坠沉? 道九急了:“那谢真呢,谢真怎么办?” “你还真是关心他啊,看来我实在不该来这里。” 陆钰真闻言之后,摆出一副伤心难过的模样,旋即笑着安慰道:“放心好了,他死不掉。这小子的命,比天下所有人都硬。” 停顿一下。 陆钰真望着金线没入的秘陵下方。 他喃喃道:“姓谢的,正等着陈镜玄的‘天命’呢。” 第88章 北海倒卷 金线贯穿天地,击碎江潮,击破大阵,击穿秘陵。 笼罩求道域的阴翳支离破碎。 最终这缕金线,落在谢玄衣的面前。 只要谢玄衣伸出手,就可以将其握住—— 这是陈镜玄送来的“天命”。 …… …… 如意令相见的那一夜。 谢玄衣以“甲六”身份,和陈镜玄聊了很多。 关于白泽秘境,关于那道血光,关于所谓的“共掌天命”。 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 谢玄衣不得不承认,陈镜玄大概就是自己命运中“倾盖如故”的那个人…… 那场夜话,小国师并没有试探自己的身份。 虽然只是“初次”见面。 但陈镜玄却将谢玄衣,放在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上。 所谓“天命”,在浑圆仪占卜术中,不仅象征着命运,也象征着拐点…… 万事万物都有命线。 因此想要改变某些事情的未来走向,某种意义上来说,只需改变最为关键的那根命线! 陈镜玄需要时间,来找到那根处理鲤潮城血光的最佳命线。 除此之外。 他还需要一个足够值得信任的人。 谢玄衣踏入秘陵是必然,共掌天命,也是必然。 金线击碎北海陵的大阵,如意令的神魂在这一刻不受阻拦。 陈镜玄的声音,遥隔万里,传入谢玄衣心湖之中。 “请持天命,击碎秘陵。” 未等这声音说完,谢玄衣便伸出了手,他已等了许久。 等这天命,也等这能击碎求道域的浩荡光明。 这串贯穿天地的长线,犹如一把无量长的长剑。 谢玄衣握住末端。 像是握住了剑尖。 但并不重要……因为这把剑,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彻底击碎北海陵。 长光被谢玄衣攥拢,浩荡光明从指掌缝隙溢出,整座求道域的黄纸书页都纷纷扬扬向着谢玄衣涌来,黑色斗笠被瞬间击碎,露出一双燃着炽烈火光的双眸,谢玄衣双脚死死钉入地面,他攥着长光,向着飞剑沉疴的方向掷去。 北海陵的阵眼,有无数大道法则束缚。 陈镜玄动用浑圆仪卦算出了求道域的位置,可这只能算是一片模糊的区域。 而最终需要精准打击的那個点。 谢玄衣比万里之外的陈镜玄,更加清楚—— 十年前,谢玄衣的飞剑坠入北海,被秘陵吞没,而后便引起了整座秘陵的阵纹镇压。 剑随其主,如若没有这些阵纹叠加,这整座北海陵,早就被【沉疴】搅地天翻地覆! 数千道道纹在黑暗中浮现,它们交织盘错,形成蛛网。 而蛛网中心。 便是那把愤怒铮鸣的飞剑。 沉疴。 沉疴所在,即是阵眼所在。 这道浩荡天命,被谢玄衣掷出,贯穿北海陵,击碎无数道纹,最终落在了沉疴之上,也落在了阵眼之上! …… …… “轰隆隆隆。” 鲤潮城沿岸,所有阵纹师都跌坐在地。 他们绝望地看着那高高卷起的怒潮,几乎盖压了半边天幕。 那悬浮在空中,背着箩筐,被无数赤火包裹的女子,已然被怒潮吞没。 火阵在这般滔天大潮之下,当真还能起到焚阻作用吗? 便在此时。 遥远的鲤潮江尽头,雷鸣之中,传来一道愤怒吼声。 是的。 那震天的声音,像是某种生灵迸发出的怒吼。 一线天光击碎黑暗,即便是遥远的鲤潮城也能看得十分清楚—— 那道天光浩荡千里,贯穿天地。 如同一把利剑,插落北海。 而后,高高卷起的怒潮,上一刹还裹挟着灭世般的威势,下一刹便直接破碎,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直接击垮。 哗啦啦! 怒潮破碎之后,磅礴江水从空中坠落,将阵纹师们都淋了个透。 只不过……这种程度的“拍打”,与先前相比,几乎可以忽略。 阵纹师们怔怔看着眼前比大潮来袭更加梦幻的画面,滚滚浪潮,倒流而去,仿佛北海那边有一尊巨物张开了大口,要将整条鲤潮江都吞入腹中,恐怖的吸力,犹如龙汲鲸吞,让原先高涨溢出的江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退潮! “这,发生了什么?” “是神仙下凡了么?” 邓白漪悬浮在空中,她怔怔看着那大潮退去的方向。 执掌火阵,对抗潮祭,几乎透支了她全部的精神力量。 此刻整个人的紫府神魂,都处于“殆尽”状态。 但那缕金光洞破天地昏暗之后,一股温暖的力量,便注入了心湖之中。 她看见金光的那一刻。 金光……也看见了她。 遥隔数十上百里,那缕贯穿天地的璀璨辉光,为整座鲤潮城都带来了不一样的精神力量,几乎所有人都抬头望着北海方向。 邓白漪没来由觉得,这道金光,很像是一把剑。 准确来说。 很像是谢真的剑。 …… …… 被送上天顶的大船,重重跌落! 百丈江潮,一刹破碎。 叶清涟护着姜奇虎,通天藤交织,在重重坠落之际,撑起一把大伞—— 江水如暴雨,骤然垂落。 只不过落在身上,并不让人感到寒冷,甚至没有丝毫寒意。 那线垂落天顶的金光是温暖的。 于是这纷纷扬扬洒落的江水,也是温暖的。 “北海倒卷?” 站在辟水麒麟法相额首之上的游海王,此刻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唐凤书踩着一把江水凝聚的水剑,悬空而立。 青衫猎猎作响。 “潮祭之阵,当然还有第三种破局办法。” 女子斋主平静道:“若让北海倒流,若让大潮倒卷……若让鲤潮城没有大潮,你又该如何进行血祭,又该如何进行晋升?” 楚麟面色一片苍白。 唐凤书说的很对。 潮祭的确有第三种破局办法——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陈镜玄能做出这种操作。 “放弃吧,这是天命。” 唐凤书瞥了眼楚麟,面无表情道:“这一局,你已经败了。” 游海王回首望了望身后。 大潮已经退去,那本该被血炼的鲤潮城,此刻彻底恢复清宁……唐凤书的出现,还有那诡异的火阵,都拖延了“潮祭”的发动。 妖族立下的血炼之阵,被姜家和皇城司一一拔出。 那一道道冲天的血光,也随之消失。 楚麟知道。 这一切,真的结束了。 蟒袍男人站在怒目圆瞪的麒麟上,他此刻的身形显得十分萧瑟,以及孤独。 楚麟并没有再次出手。 他只是缓缓盘膝坐下。 一如先前大潮初起之时那样,只是如今蟒袍破裂,发丝垂落,这般盘膝而坐的姿态,便难免有些落魄。 麒麟法相就此瓦解。 他从百丈之高跌落,最终与这通天大潮,一同坠在破虏号的船头。 唐凤书也挥袖驱散了那把悬空水剑,重新落在桅杆之上。 她并没有放松警惕,而是一直盯着游海王。 “你说的不错。” “……我的确败了。” 楚麟垂着眼帘,发丝散落,遮蔽面容,无人看得清这位王爷此刻脸上的表情。 只听得一道沙哑的叹声:“是我小觑了陈镜玄。” 唐凤书神色平静,像是听到了一个可笑的笑话。 她淡淡道:“这的确是你犯下的最大错误,既知对手是他,怎可如此轻敌?” 楚麟望着面前不远处的那线金光。 “天命……天命……” 他忽而一笑,道:“奇虎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浑身鲜血的姜奇虎,背靠大船栏杆。 他费了很大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声冷笑。 这两声冷笑的意思很明显。 “如今大阵已破。如意令可以正常使用了。” 游海王置若罔闻,缓缓说道:“我想和你家先生聊上几句。” 姜奇虎艰难吃力地抬起手掌。 他收起四根手指,只留下一根。 意思很明显。 滚蛋。 “……” 楚麟不以为然:“不如看在我留你一命的份上,问问伱家先生的意思?” 姜奇虎沉默了。 事实上,这件事情的确是一个不情之请。 因为游海王根本就不是在同他对话,而是在同那金光,在同万里之外的先生。 如意令那边传来了一道很轻的震颤。 先生的意思,不用看也知道。 “算你运气好。” 姜奇虎咬着牙齿,低声道:“我家先生……亲自送你上路。” 如意令被掷出。 游海王伸手将其接住。 他又望向站在桅杆上的唐凤书,轻声道:“楚某想和小国师单独相处片刻,斋主可否行个方便?” 唐凤书嗤笑一声。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袖,江潮卷起通天藤,将叶清涟和姜奇虎带入江面,而她则是从桅杆上轻轻落下,踩在通天藤临时编织的小舟之上,三人离开破虏号,给了这位异姓王爷一个“体面”。 小舟在江潮上随波鼓荡。 “姓唐的,既然你早在鲤潮城了……” 姜奇虎疼得龇牙咧嘴,他恶狠狠瞪着唐凤书:“就不能早点来,我都快死在游海王手里了!” “你死了吗?” 唐凤书一句话让姜奇虎噎住。 “我一直在岸边看着,放一万个心,你死不掉,丹田也不会碎。” 女子斋主淡淡道:“听说你和秦百煌,平日里总喜欢在皇城里嚼舌根,这次挨顿毒打,也算长点记性。” “???” 姜奇虎目瞪口呆:“那秦百煌呢?你不去找他清算?” “他?” 唐凤书温柔一笑:“不必担心,他也逃不掉的。” “好好好……” 听到这句话,姜奇虎舒服了许多,彻底躺下,发出了一声惬意的长叹。 遭罪不可怕。 但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遭罪。 “你真就让楚麟一个人?” 另外一边,叶清涟始终望着大船,神情担忧:“他如果跑了怎么办?” “不会跑,也跑不掉。” 唐凤书面无表情道:“他这样的人,若是愿意苟活,怎会想出‘潮祭’这样决绝的死斗之法?” 这是一个对大褚失望透顶的男人。 也是一个早就不想活的男人。 更是一个失败了,便与死亡无异的男人。 “……” 叶清涟陷入沉默,她仰首看着那随江流飘摇的破虏号,只见那独坐大船船头的蟒袍男人,不知从哪又取出一大坛酒,横于膝前。 大江东去,尽奔北海。 大潮倒卷,付诸东流。 第89章 本命飞剑 破虏号在江潮中摇曳,掠向那矗立如剑的金灿光柱。 横坐船头的游海王,眯起双眼。 如意令的辉光,与金芒交织,落在他的身上,如添一件新衣。 杯酒入肚,暖意升腾。 不知何时。 他已来到了“至道书楼”,面前横着的玉案,变成了长桌,无数书卷在四周翻飞,而对面则是坐着一位被金光笼罩的浩然儒生。 滔滔浊浪,不复存在。 楚麟以手撑着下颌,醉眼朦胧,环顾四周。 数之不清的金线,围绕着他。 也围绕着这座书楼。 “这,就是‘天命’吗?” 游海王的声音,回荡在书楼之中,这些金线被声音震动,不住震颤。 “王爷。” 陈镜玄端起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天命……只是书楼一脉传承者对某些‘因果’的命名罢了。众生如蚁,天命如云,这中间的距离,不是一座书楼能够弥补的。” 游海王望着这些金线,一时失了神。 他喃喃道:“那么,击败我的是什么?” “书楼,道门,又或者……时运。” 陈镜玄放下茶盏,平静说道:“即便没有我,没有唐姑娘,没有任何阻力,你也注定失败。” 游海王怔住。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伸出手掌。 两人一人在青州,一人在皇城,遥隔千万里。 但此刻,只隔三尺。 那游荡在书楼之中,看似安静,如琴弦般的“天命金线”,这一刹齐齐暴动,爆发出的轰鸣之声几乎要整座如意令精神秘境崩溃! 游海王瞳孔收缩。 他看着两鬓斑白,身形瘦削的儒生,单手攥握了数万枚金线! 这些金线汇聚在一起,便当真如剑一般! 无数璀璨辉光,齐齐迸发—— 那气势浩荡的滚滚金芒,瞬间将他淹没。 游海王伸出手臂,想要抵抗,但却以失败告终,他被天命金线迸发出的魂海力量淹没。 在这里他看到了曾被誉为“绝代双璧”的陈镜玄,从未展露给世人的那一面。 儒生站起身子。 他的衣衫鼓荡翻飞,大袖飘摇。 那生了霜白之色的两鬓,被渲成一抹金灿。 漆黑眼瞳,更如炽日一般。 “就算你当真晋升阳神,又能如何?” 陈镜玄俯视着游海王。 这一刻。 专修神魂之道的楚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制。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儒生……整个皇城都知道,陈镜玄生性温和,脾气极好,而且不忍杀生。 可谁还见过陈镜玄的这副面孔? 下一刻,无数金芒散去。 年轻儒生重新坐下,依旧是鬓角飞扬的超然模样,只不过此刻他重新变得平易近人,让人感到亲近。 陈镜玄亲自为楚麟添了杯茶。 游海王整个人都愣在桌案之前,他不知该说什么。 “北海陵没有【大道笔】,即便真有,并且被你拿到,你也杀不了她。” 陈镜玄摇摇头,道:“你想做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游海王脑海一片空白。 “你还不明白吗?除了青州八百里禁,皇城并没有做出更多的动作。” 陈镜玄道:“或许在她眼中,她更希望伱的‘血炼’,真的成功。” 楚麟茫然,困惑。 他无法理解陈镜玄所说的话意。 小国师摇了摇头,没有过多解释什么—— 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此次借如意令,与陈镜玄相见,楚麟是想“输个明白”。 小国师这几句话。 的确解开了他心中的一部分心结。 只是,他还有些话想说。 “我不甘心……” 楚麟看着陈镜玄,咬牙道:“明明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大褚的处境,你也比任何人都在乎大褚。为什么你不作为?” 陈镜玄只是沉默。 “王爷,镜玄有自知之明……有些事情可为,有些事情,不可为。” 儒生举起茶盏,缓缓举杯,说道:“多说无益。至少现在,你还可以留一個‘体面’。” 这一盏饮尽。 至道书楼的金色辉光开始摇曳。 游海王四周的场景开始变化。 “体面……” “体面……” 楚麟伸出手,他脱离虚幻梦境,回到现实之中,当即抓住酒坛,仰面灌下。 酒液横流,浸湿蟒袍。 游海王将如意令掷出,朗声大笑。 通天藤小舟随波飘摇,唐凤书伸手接住令牌。 下一刻。 这位道门天下斋斋主忽然皱起眉头,唐凤书上前一步,甩出拂尘,只见万千银丝如瀑布般垂落,在木船之前撑开,犹如一面银屏! 轰!!! 那随滚滚江潮一同坠向北海的破虏号,忽然传来一道惊天动地的剧烈轰鸣。 游海王点燃自己的元气,以及神魂。 一位阴神巅峰,选择以自爆收场—— 铁船爆炸。 江面万吨江水被轰飞。 叶清涟和姜奇虎都感到一震,二人俱是以不敢置信的目光,望向爆炸所在的方向,整个江上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模糊!唐凤书提前撑开的银屏遭受剧烈冲击,拂尘银丝被撕去大半,即便有如此阻挡,通天藤依旧遭受了不轻程度的破坏! 叶清涟咳出一口鲜血。 这场剧烈爆炸,直接从内部将破虏号撕裂,大船所在范围的方圆一里,都形成“真空”。 水流倒卷,宛如一枚倒扣大碗。 “游海王……自爆了?” 姜奇虎面色苍白。 这一幕实在太有冲击力,他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发展。 “……嗯。” 唐凤书沉默地注视着破虏号残骸沉没的方向。 她知道游海王是什么样的人。 但这场自爆。 的确出乎意料。 叶清涟有些恍惚:“堂堂青州王,就这么死了?” “就此死去,比苟活要强。” 唐凤书摇了摇头,说道:“楚麟知道,如若不死,我会废去他修为,将他押至皇城……接下来他要面临的,就是皇城司的羞辱。” 姜奇虎神色黯然。 的确……如果被送入皇城,以楚麟的性格,倒不如就这么死去。 青州之变,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个下场。 无论成败,楚麟都会迎来一死。 “既然大祸未成,大乱未起。” 女子斋主幽幽一叹:“如此死去,未尝不是一个好的落幕。” …… …… 求道域,笼罩千年的阴翳,被一线天命所斩碎。 谢玄衣看着头顶大块大块坠落的落石—— 如意令交谈那一夜。 他与陈镜玄达成了“共识”……白泽秘境的外阵破碎之后,他会为陈镜玄提供阵眼之位。 如今,北海陵开始坍塌。 这也意味着,书楼的天命成功击碎阵眼。 谢玄衣完成了自己的承诺。 他向前一步,伸手握住【沉疴】,黯淡十年的本命飞剑,在这一刻生出辉光。 谢玄衣眼神有些心疼。 整整十年,【沉疴】被困缚在北海陵中。 大道笔遗留的道则,将飞剑死死锁住。 飞剑表面生出了锈,最重要的是……剑身还多出了好几道裂纹。 自己“死去”的那十年。 【沉疴】一定想尽办法,要击碎阵纹,离开北海。 只可惜。 它无法与【大道笔】留下的道则抗衡。 谢玄衣伸出手指,轻轻擦拭着飞剑,他听着这已不如往日清脆的剑鸣,小心翼翼将其收起。 “苦心人,天不负。”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谢玄衣眯起眸子。 不必回身,也知道来者是谁。 “玄衣兄,恭喜你了。” 陆钰真笑眯眯做了个揖,道:“摘得本命飞剑,重回剑仙之境,指日可待。” 这番话情真意切,听不出丝毫虚假。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可偏偏来者是陆钰真。 一直憋着心头火的谢玄衣,二话不说,直接转身祭出飞剑! 【沉疴】击碎阴翳,掠出一道银白长线! 下一刹,求道域中迸发清脆的金铁之鸣—— “珰!!!” 飞剑折返,悬浮在谢玄衣肩头。 【沉疴】即便生锈,即便裂纹,依旧散发着摄人心魄的锋芒! “喂喂喂……别打坏了。” 白发道士十分心疼地抚摸着面前赤红小炉。 谢玄衣皱起眉头。 道炉! 硬抗沉疴一剑,道炉表面悬浮的赤红道纹,被击碎了好几枚……但随着陆钰真伸手抚摸,道纹重新复原。 “幸好幸好,没有破损。” 陆钰真检查了小炉一番,松了口气,戏谑说道:“险些忘了,谢玄衣,如今的你不是半步阳神,只是一个普通筑基。拿到本命飞剑之后,你该做的事情应不是杀人吧?想对我出剑,至少应该重塑剑气洞天。” “……” 谢玄衣面无表情,他无视了陆钰真,径直对着道炉开口:“道九!” 道炉并没有反应。 “别念了。” 陆钰真叹息道:“如若真的在乎,为何当初不选择直接将它带走?”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这【道炉】目前还未认主,只不过被我的‘道则’封锁。你想与道九相见,十分简单。” 陆钰真淡淡道:“只需以神魂起誓,带走【道炉】之后,不会以洗剑池洗涤道九魂灵。陆某立刻解开道则封锁。” 谢玄衣陷入沉默。 他无法做出这样的承诺。 【道炉】出世,必定伴随血炼—— 他唯一能想到的妥协之法,就是以洗剑池,改变【道炉】的秉性! “看。道九兄,陆某没有骗你。” 陆钰真笑了笑,拍拍炉子,“跟着谢真走,真不如跟着我。” “……” 谢玄衣冷冷注视着面前白发道士:“你在鲤潮城等到如今,总不会只是为了一尊【道炉】吧?” “当然……” “不会。” 陆钰真淡淡道:“玄衣兄未免太小觑陆某了。一尊【道炉】,何至于此,即便是如今玄衣兄想要,只需恭恭敬敬喊我一声‘陆道主’,陆某立马拱手相让。” 陆道主? 谢玄衣冷笑一声:“想也别想。” 陆钰真耸了耸肩,略有遗憾道:“那就可惜了,道九兄,看来你是只能和我离去咯。” 说罢,停顿了一下。 “不过倒也有第二种可能。” 陆钰真笑眯眯道:“谢玄衣,不如你也跟我一起走?” 谢玄衣看着眼前男人。 他实在有些无法理解陆钰真的脑回路。 “拿回本命飞剑之后,你能去的无非就是那么几个地方。” “回大穗剑宫,回莲花峰?” “不如跟着我逍遥自在……” 陆钰真神情十分真挚地说道:“跟我一同离去,我保证你重回巅峰之境,不出三年五载,就能拿阴山白鬼的脑袋当夜壶。” “无需你保证,我自能重回巅峰。” 谢玄衣冷冷开口:“不如陆道主说说,鲤潮城一局,你究竟图的是什么?” 这声陆道主,虽然带着三分讥讽意味。 但陆钰真却是心花怒放,即为受用。 “啧,好说好说——” 他伸手指了指不断倾塌的天顶,说道:“玄衣兄可知,这北海陵为何会从蚀日大泽,一路南下,抵达鲤潮城?” 北海陵的大部分秘密,谢玄衣都已经洞破,如今只差这最后一个。 谢玄衣皱眉。 那雷鸣之声,依旧不断迸发。 不像是潮声,也不像是秘陵阵纹之声。 更像是……什么生灵的痛苦哀嚎。 “刚刚的‘天命’一剑,可是痛得很。” 陆钰真怜惜道:“幸好我提前喂了大家伙一顿……不然你哪能撑到现在?” 谢玄衣怔住。 大家伙? 他忽然想起了白泽石壁上的那句话,准确来说—— 是那两个字,大鼋! “这十年,大褚国运跌落,元气凋零,北郡更是一片凄惨。” 陆钰真柔声说道:“鲤潮江与北海衔接口,趴着这么一个大家伙,贪得无厌,什么都吃,皇城那几位监天者呕心沥血,求来的大气运,全都被吃掉了……如此一来,大褚气运怎能有所好转?” “陈镜玄虽然资质卓绝,但毕竟年轻,而且短命。” 陆钰真长叹一声,装腔作势道:“若真杀了大鼋,气运非但不会反哺,反而可能会彻底堵死,贫道没什么通天本领,只有些许慈悲之心。” “……” 这番话让谢玄衣彻底陷入沉默。 轰隆一声! 许是老天也听不惯陆钰真的言语。 北海陵顶上,一块巨石毫无预兆砸下,就落在陆钰真面前。 白发道士心有余悸地抬头瞥了一眼。 他收敛了许多,淡淡说道:“我用一滴不死泉,救了那大鼋一命,那大家伙从此以后会离开这里,隐回北海。” “从今日起,堆积十年的大褚国运,会在一朝迸发,这将会是一个千年仅有的大世。” 陆钰真认真说道:“正如你我初见之时,我所说的……” “玄衣兄。” “大潮将至。” 第90章 爹,娘 江潮翻滚,北海倒卷,江海入口之处,迸发出一道震天的怒吼。 这声音扩散数十里。 鲤潮城劫后余生的众人,都听到了这声音。 通天藤小舟随湍流震荡。 唐凤书自然也听到了这声音—— 她背负双手,来到舟尾,望着北海方向。 “那是……什么东西?” 叶清涟神色有些苍白。 她放出神念,但在北海入口位置,就被滚滚气浪震碎。 这震声,似乎来自于某个活的生灵。 “带这头笨虎回城。” 唐凤书甩下这么一句,而后向前一步,纵身跃进滚滚江潮之中。 …… …… 北海陵最后的秘密,也揭开了。 秘陵之所以会在蚀日大泽和鲤潮城两地登陆……并非自身可以移动,而是因为被大鼋“衔”在口中。 因为天命金线的贯穿之故。 大鼋陷入疯狂。 求道域开始破碎,整片秘陵都不再稳定。 “玄衣兄,当真不和我一起走么?” 陆钰真抬头看着不断崩塌的天顶,他向谢玄衣发出最后的邀请。 谢玄衣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回绝:“道不同,不相为谋。” 铮铮剑鸣,回荡在破碎道域之中。 沉疴始终保持着进攻姿态。 见此一幕,白发道士只是洒然一笑:“既如此,那陆某便先行一步。玄衣兄,你我日后还有相见机会。” 陆钰真大袖轻挥。 无数雪白纸张自袖袍中翻飞而出,犹如蝴蝶一般将大半片求道域都遮住—— 而后自行燃尽,灰烬散去。 陆钰真已然离去。 谢玄衣站在原地,神色有些复杂。 十年之前,他从未听过陆钰真之名,此人境界极高,行事风格更是古怪到了极点。 若真想带走自己,明明可以强行裹挟。 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陆钰真给了自己“选择”。 “轰”的一声! 正当谢玄衣收起沉疴,准备离去之时,忽而一道巨响! 北海陵天顶彻底破碎,一道手持拂尘的女子身影,随倾塌天顶,坠入求道域! 这身影,谢玄衣再熟悉不过。 斗笠已经破碎。 他下意识低头,不敢与这女人目光对视……幸好还有一张面皮。 这躲闪举措,引得一声嗤笑。 唐凤书根本不在乎谢玄衣的身份,她只是瞥了眼少年便收回目光,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求道域悬浮的诸多宝器之上。 最终,她淡淡道: “你就是陈镜玄找到的‘天命之人’?” 天命之人? 这个称呼,让谢玄衣哭笑不得。 “嗯……算是。” 他只能认下。 “陈镜玄眼光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差,选的都是什么玩意。” 唐凤书眼中露出一丝讥讽:“秘陵濒临破碎,你一个区区筑基,不赶紧逃命,还在想着如何带走白泽遗物,难道为了机缘,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了么?” 谢玄衣怔了一下。 很显然……这位女子斋主,把自己的“滞留”,当做贪婪。 也是。 这求道域中,还陈列着诸多宝器,虽然陈镜玄的天命金线斩碎阵眼,但【大道笔】残留的道则依旧均匀包裹着这些宝器。 任谁看到谢玄衣此刻宝器缠身的场景,都会有此判断。 “我……” 事到如今,谢玄衣也懒得解释什么了。 被这女人发现“沉疴”,可就糟了。 他正好顺势演下去,摆出一副想要反驳,却无言以对的模样。 他太了解唐凤书了。 既然出现在北海陵……便必定是受陈镜玄所托,来救自己。 无论如何嫌弃。 唐凤书必定会救自己一命。 “跟我走!” 果然,一声冷哼之后,唐凤书重重挥袖,拂尘掠出,化为千万银丝,将谢玄衣裹住。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破碎天顶掠去! 轰隆隆! 白泽秘陵布设在外的那些阵纹,根本无法阻拦女子斋主的去势,一撞就碎。 短短十数息。 谢玄衣便被带着冲出北海陵,撞入滚滚洋流之中。 “唐凤书如今的境界……应是阴神巅峰,随时可以冲击阳神。” 他感受着拂尘沾染的道则。 以及女子斋主那稍稍展露在外的气息。 谢玄衣心中生出感慨:“十年过去了……她的模样倒是没太多变化,行事风格也是一如既往的蛮横,不讲道理。” “现在你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愚蠢了么?” 一道冷斥,传入心湖之中。 唐凤书刻意在北海深处停留一刹,让陈镜玄挑选的这位“天命之子”,可以看清此刻的景象。 滚滚雷音,随海潮一同鼓荡。 谢玄衣向身下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头沉潜在北海深处的“巨物”。 那便是白泽秘陵中提到的大鼋! 大家伙的唇吻被金线洞穿,神情痛苦愤怒,正在拼命“咀嚼”着口中的异物。 正是北海陵。 这大家伙,确实堵住了鲤潮江和北海的入口。 而今日之后……则不一样了。 它会退入北海,彻底沉潜。 监天者耗费寿命祈求的国运大潮,会以一种可怕的爆发之势,涌入大褚王朝。 谢玄衣陷入沉默。 而这沉默,在唐凤书眼中,便很显然是畏惧、后怕。 “倒也不必怕成这样。” 向来刀子嘴豆腐心的女子斋主,静默数息后,安慰说道:“十六七岁,有如此胆魄,未必是坏事。想得仙家机缘,总要有所割舍……你此次豁出性命入陵,可曾取得什么宝器?” 谢玄衣回过神来,他满脸诚恳地望着唐凤书,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拿到?” 唐凤书额头浮现一抹黑线。 怪不得这少年不愿意走。 秘陵那么多宝器,竟是一件都没带走? …… …… 片刻之后。 谢玄衣被带上了岸。 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百花谷那些弟子,早早被送出秘陵,她们与叶清涟会和,完成了白泽秘境的汇报,此刻都在岸边等候。 “谢真!谢真!” 元苡看到谢玄衣,不顾礼仪,连忙冲了过来。 冲到近前,元苡稍稍怔了一下。 斗笠被毁,她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谢真的真容。 这实在是一张很普通的面容,五官中规中矩,谈不上俊气,甚至连清秀都算不上。 不过元苡眼中的欣喜却没有丝毫减少。 “谢真,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死在里面了呢。” 小姑娘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先前北海深处传来震天之音,又听叶师叔说整個秘陵,随时可能会坍塌破碎。 所有人都在担心“谢真”,而其中最焦虑的,便是元苡。 百花谷弟子们都围了上来。 叶清涟扶着姜奇虎,好奇打听道:“这谢真……到底是哪位大人物的弟子?” 秘陵里发生的事情,她已经听说了。 谢真一人独战五位洞天! 抛开楚蔓,那四位南疆邪修,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 能被陈镜玄看中,执行秘陵任务,又有如此实力,谢真绝不是无名之辈…… 因此。 皇城司檀衣卫特使的身份,基本也就“坐实”。 “这个问题,伱还是亲自去问我家先生吧。” 姜奇虎笑了笑,道:“这谢真……我还真不认识。” 谢玄衣从怀中取出那把保存完好的芦苇剑,此次踏入白泽秘陵,他只带出了两样物件。 一是沉疴。 二,便是芦苇。 当着众人的面,谢玄衣将芦苇交还到了元苡手上。 他看得出来,这位元姑娘是真心实意为自己考虑,实实在在担心着自己的安危。 “元姑娘大可放心,谢某一切都好。” 于是谢玄衣诚恳说道:“尤其是命好,遇到了唐斋主。” 这敷衍的恭维之话,唐凤书一向懒得搭理,摆了摆手,就此离去。 不过刚刚走了两步。 她身形忽然顿住,回首望着谢玄衣,皱眉陷入思索。 不过,远处即刻传来的呼喊之声,打断了唐凤书的思绪。 “斋主!您终于回来了!” “斋主大人!” 鲤潮江畔还有另外一伙人。 正是道门子弟,以及主动参与结阵,对抗大潮的那些阵纹师……此刻这群人正围着一个背箩筐的年轻女子,而那位年轻女子显然无心与人交谈,她不断踮脚,不断望向江岸方向,在确认了某个“熟人”的身份之后,邓白漪快步挤出人群,在数十道目光注视之下,气势汹汹来到了谢玄衣面前。 啪的一声! 箩筐交到了谢玄衣面前。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浑身被江水打湿的邓白漪。 “姓谢的,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这一番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随后。 从箩筐里钻出了一个只有六七岁的稚嫩女童,姜凰双手扒着箩筐边缘,小心翼翼打量着外面世界,仅仅露出一双可怜无辜的大眼睛,最终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了谢玄衣身上。 “……爹。” 这一声喊,清脆无比。 所有人全都怔住。 元苡笑容僵硬。 “娘。” 而对着邓白漪的下一声喊,则让整个鲤潮江江畔陷入了寂静。 爹? 娘? 那些百花谷女弟子,以及道门子弟,都投来错愕复杂的目光。 这是什么情况?自己没听错吧? 姜凰喊完这两嗓子之后,就把脑袋缩了回去。 “……” 谢玄衣对着众人尴尬地笑了笑。 另外一边,邓白漪也是神色复杂,显然她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第91章 道主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怎么会有孩子? 鲤潮江畔一片哗然。 “抱歉,她脑子不太好。” 谢玄衣只是简单解释了一下,众人也就了然。 百花谷女弟子的神色十分精彩。 而元苡则是小手轻抚胸口,松了一大口气。 “……你小子,是故意的吧?” 谢玄衣打开箩筐,表面微笑,实则传去一道神魂之音。 箩筐里的姜凰仰着脑袋,装作天真烂漫,一副不太聪明,听不太懂的样子。 谢玄衣也不啰嗦。 他手脚利落地甩出符箓,将箩筐封了起来,背在背后。 谢玄衣背起箩筐,直奔姜奇虎而去。 白泽秘陵的任务已了。 但他还有一些事情……想与陈镜玄聊聊。 …… …… 鲤潮城破碎的秩序,已经恢复。 姜家为众人安排了住所。 清剿余孽,逮捕妖修,姜奇虎还有诸多琐事要忙。 于是谢玄衣独自一人,住在姜奇虎先前的府邸。 通过如意令,他再次进入了至道书楼的神魂幻境之中。 依旧是熟悉的场景。 一张桌案,一沓书卷,两盏热茶。 “来了?坐。” 陈镜玄坐在桌案一端,端茶阅卷,神色从容,唇角还挂着微微的笑意。 “……” 谢玄衣径直坐在桌案对面。 “秘陵一案,多谢相助。” 陈镜玄放下书卷,丝毫没有国师架子,声音如醇厚春风,“谢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谢兄?” 谢玄衣淡淡啜了口茶水。 “谢真这名字不错。” 陈镜玄微笑道:“虽然是假名,但也是好名。” 至道书楼坐落在大褚皇城之中,有浑圆仪加持,即便陈镜玄足不出户,依旧可知天下之事。 青州叛变之案,此刻已经传遍南北四境。 陈镜玄,唐凤书,这两位“大人物”的名字,早已是家喻户晓。 但谢真…… 这个陌生之名,会被写入案卷之中,被许多人传阅。 谢玄衣沉默片刻,道:“既然国师大人知晓这是假名,何必要这么称呼?” “听着亲切。” 陈镜玄柔声道:“谢兄若不介意,我便这么喊下去了……当然,这个称谓,只在书楼之中。” 谢玄衣抬起头来,与陈镜玄对视。 大褚绝代双壁。 时隔多年,再次相见。 谢玄衣不知道,陈镜玄是否认出了自己……但有一点可以确认。 陈镜玄并没有深究自己隐藏的那個身份。 有些事情,不点破,便可以装作不知道。 “随你。” 谢玄衣放下茶盏,道:“我有几个麻烦,可能需要书楼帮忙解决。” “好说。” 陈镜玄笑意盎然,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第一个……就是身份。” 迎来新生之后,谢玄衣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能够信任的人不多,有能力的更少。 思前想后。 似乎只有陈镜玄。 但其实,有陈镜玄……便足够了。 “为了秘陵之行顺利,我杜撰了皇城司檀衣卫特使的身份。” 谢玄衣沉默片刻,说道:“这个身份,早晚会被戳破。” “谢兄何出此言?” 陈镜玄淡淡道:“檀衣卫特使,本就是用以单独执行某次任务的‘一次性’职位,你之后不是,不代表之前不是。只要无人确认你和檀衣卫之间的关系……这个身份,就不会被戳破。退一万步,知晓特使身份的人,还活着几位?” 谢玄衣怔了一下。 破虏号上的人,几乎全都死了。 剩下的人,也不会去深究他的身份。 “所有想查你的人,都会查到书楼。” 陈镜玄温声细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好了,查到我这里,我会替伱兜住。无论走到哪里,你的背后都有‘书楼’的影子。” 谢玄衣沉默了。 是的。 这就是他真正想求陈镜玄的事情。 他如今,只是无根浮萍,经不起推敲。 但如若有了书楼撑腰。 一切,便不一样了。 “谢……谢了。” 谢玄衣看着陈镜玄,许久之后,艰难吐出这两个字。 他很少说谢。 “客气。” 陈镜玄拂了拂袖,道:“你要求我的第二件事,与‘邓白漪’有关吧?” 谢玄衣心底轻叹一声。 监天者一脉……果然离谱。 这短短数日,恐怕陈镜玄已将自己身边的大概情况摸索清楚了。 太安城的案子迟迟没有查到鲤潮城。 当然不是因为皇城司办事不力。 而是因为有更强大的力量,凭空阻拦了这起案卷的后续调查。 而那个力量来源于谁,不必多说。 “我已对奇虎说了,鲤潮城事毕,将邓府一行人带回皇城,好生安置。” 陈镜玄道:“危难时刻,邓白漪结阵护城,拼死献身,当受大赏,此事无需你来求情,这本就是大褚欠她的。对于有功之臣,书楼绝不会坐视不管。” 谢玄衣答应过邓白漪两件事。 安置邓府,只是其中一件。 “我答应过邓姑娘,让她拜入道门。” 谢玄衣思忖片刻:“她是罕见的阵道天才,如若能够跟随唐斋主修行,日后必定能够修成大道。” “哦?” 陈镜玄若有所指:“这姑娘资质的确不错,不过你确定要让她拜入道门?” 谢玄衣笑着开口:“如果道门不收,那我也没办法,只能把她托付给您了,若是能够跟您修行,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呸。” 陈镜玄没好气道:“你以为监天者是什么好差事么?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让她跟着你?” “我?” 谢玄衣笑了:“国师大人可知,我接下来要去哪?” 陈镜玄沉默了。 “如国师您这般的人物,也不知我下一步去处。” 谢玄衣摇了摇头,问道:“她跟着我,颠沛流离,有什么意义?” “天下皆知,你和唐斋主关系匪浅。” 谢玄衣认真道:“她本身资质不俗,再加上您开口,唐斋主不会拒绝。” “理,是这个理。” 陈镜玄无奈问道:“你就没想过,万一没遇到我呢?你答应人家姑娘的事情,该怎么办?” “自然也有别的办法。” 谢玄衣笑笑,道:“这不是遇见您了么?国师大度,今日既然愿意通过如意令,和我相见,便说明愿意帮这个忙——谢某先行谢过!” 说罢,起身便是一礼。 无懈可击的回答,妥妥一块滚刀肉,偏偏陈镜玄最没办法的就是这种人。 于是乎只能应下。 “还有什么其他麻烦,一并说出来。” 陈镜玄看着谢玄衣,心中颇有些郁闷。 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其他麻烦,应是没了。” 谢玄衣并没有结束如意令的会见。 他正色说道:“国师大人愿意搭手相助,谢某也有几个小小的回报。” “嗯?”陈镜玄微微皱眉。 谢玄衣将白泽秘境之中发生的事情,详细叙述了一遍。 浑圆仪固然可以占卜天机。 陈镜玄固然可以卦算万物。 但……总有天机卦算,无法抵达之地。 大鼋口中的秘陵,便算得上是一处。 此次秘陵之行的故事,并不算什么秘密,百花谷那些弟子已经尽数上报,只不过她们所看到的“真相”,与谢玄衣看到的,却不一样。 “大道笔出逃。” “北海陵的道炉,被一个神秘白发道士带走。” “陆钰真……陆钰真……” 片刻之后,陈镜玄陷入了深思之中。 谢玄衣将陆钰真所做的事情尽数托出,唯独隐瞒了一件事。 不死泉。 小国师是可以信任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不死泉的消息,可以对他说出。 这种东西。 任何沾染上的人,都可能会遭遇不幸。 因此,谢玄衣不得不隐瞒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楚蔓还活着。 北海陵中,道九为自己准备的那扇门户,始终开启。 谢玄衣与陆钰真对峙之时,便以神念观看了门外的景象,他发现了楚蔓的“尸体”消失。 这位游海王精心栽培的女子死士,大概率被陆钰真以不死泉复活。 所谓的消失,应是被放入了洞天之中。 “那家伙,自称‘陆道主’。” 谢玄衣打听道:“如此人物,您是否有所耳闻。” “陆道主?” 陈镜玄喃喃道:“大褚境内,没有出现过这么一号人物……浑圆仪毕竟只能笼罩国运所在之地。或许此人与大离,或者南疆有关?” 大离是毗邻大褚的南方王朝,自有另外的国之重器庇护,浑圆仪无法侵入。 而南疆…… 南疆则是连绵蔓延数千里的荒芜山脉。 这里数百年前,便发生了与如今北郡类似的异象。 元气枯竭。 大褚和大离都将此地视为死地。 许多违背两朝律法的亡命修士,都选择逃至南疆,自立山头,于是就有了臭名昭著的“南疆邪修”。 由于此地多生瘴气,生存环境艰难。 那些“邪修”,又偏爱自相残杀。 于是两大王朝,在与南疆几位大修士签订契约之后,也不再刻意出手,白白浪费力量…… 此片地带,更像是游离在两座王朝律法之外的“昏暗地界”。 “道主二字,我倒是有些耳熟。” 陈镜玄低声道:“我听闻这些年,南疆几大邪宗,被一个新晋势力,打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阴山,合欢宗,天傀宗,尽数封山避退,许多弟子甚至被打得逃出南疆,北上苟命……那个新晋势力的名字叫做‘纸人道’,为首之人没有名讳,只有一个称呼。” “正是,道主。” 第92章 平乱 “对了,还有一事。” 既然鲤潮城事了,太安城的夜袭之案,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谢玄衣将“乙三”的事情和盘托出。 徐囿,身为太安城副城主,却与妖国勾结,这样的人自然死不足惜。 可真正令人担忧的是…… 北郡青州,不知有多少个“徐囿”。 “此案已经了结。” 陈镜玄平静道:“你不必担心,日后会被皇城司蝇瞳盯梢……相关案卷,我都已经处理妥当。” “我自然不担心‘蝇瞳’。”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你准备怎么处置妖国那些人?” 饮鸩之战,让妖国在大褚北部埋下了一批暗子。 这些暗子通过“魂玉戒”与妖国联系,此次鲤潮城之局,背地里其实就是蚀日大泽推波助澜。 “他们藏在暗处……自然要一一拔除。” 陈镜玄神色无奈,眼中带有三分疲倦:“只是目前大褚内忧外患,有太多麻烦需要处理。我只能按顺序来,饮鸩之战所留下的隐患,经此一局,也会被拔除大头……” 象征着“血光”的楚麟被拔去。 参与潮祭的那些妖修,虽然自焚,可却也会留下天机线索。 皇城司会奉命追查到底。 蚀日大泽的暗子,将会受到巨大的打击—— 想必它们在北郡青州一带,很长时间,都无法进行大动作了。 “也是。” 谢玄衣从怀中取出一截细狭物事,平静道:“这是我杀了‘甲六’得到的妖国信物,龙木尊者给我下了‘玉荼’之毒……若是给你,会不会对青州有所帮助?” 说到一半,陈镜玄便明白了大概。 这信物,的确十分重要。 对妖国而言。 这白泽指骨,乃是具备大圣血脉的遗物,为了此次鲤潮城布局,它们已经搭上了许多暗子…… 如果以指骨为饵。 或许还能在青州地界,继续钓出妖国的暗子。 小国师摇摇头:“这件东西你留着吧。” 对他而言。 只有楚麟,算得上是心头刺。 青州的其他“暗子”,或许需要处理,但有皇城司便已经足够。 “这可是个好东西。” 谢玄衣淡淡道:“国师大人当真不要?” “白泽指骨,可以与白泽秘陵形成血脉共鸣……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指骨就是白泽秘境的‘钥匙’!” 陈镜玄略带讥讽地说道:“只不过‘北海陵’的大道印记,已被【大道笔】尽数抹去。蚀日大泽大概率是在当年的‘北海陵’中吃了亏,才想到这么一出,想尽办法找到这一截指骨,但可惜,没什么用。” 的确。 在入陵之前,谢玄衣感到了指骨传来的“共鸣”。 北海陵,是白泽留下的秘境不错。 但…… 这里面的一切规则,都被【大道笔】改变了! 这也就导致了,白泽指骨,自始至终都没有派上用场。 被囚禁漫长岁月,【大道笔】对白泽大圣生出了浓重恨意,若是在某些重要阵纹之前,取出白泽指骨,或许还会起到反作用。 念及至此。 谢玄衣也是觉得好生讽刺。 “这指骨,你好好收着吧。” 陈镜玄笑道:“世说白泽留下许多秘境遗藏,万一你还能再遇到另外一座呢?” 谢玄衣闻言,也不再客气,将指骨收了回去。 “料伱也不会离开皇城。” 谢玄衣道:“这指骨,对你的确无用。” 陈镜玄最后斟了盏茶。 他摇了摇头,道:“谢兄,谁说我不会离开皇城?” …… …… “斋主大人,姜大人,叶少谷主,楚家那些余孽,已经尽数处理完毕。” 鲤潮城城主府。 原先的城主,此刻恭恭敬敬站在三位阴神之前。 其中地位最尊贵的,自然是天下斋斋主唐凤书。 作为阴神巅峰,只差一步就能踏入阳神的超然存在……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万人敬仰。 修行到这一境界,已经无需道门这个名头来为自己撑腰。 是道门需要她。 只不过此刻的唐凤书,坐姿慵懒,她根本就没想过介入鲤潮城的案后处理。 此刻这位女子斋主捧着一卷民间杜撰的故事绘本,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拉着一旁的百花谷少谷主叶清涟一同讨论。 “小涟,你说天塌之后……这姓宁的该怎么办?” 叶清涟匆匆瞥了几眼,小声嘀咕:“这种没有营养的东西,你怎会喜欢?” “我觉得好看。” 唐凤书挑了挑眉,反问道:“生活已经如此无趣,连这点乐子都没有,还有什么意思?难不成你平日里只看修行书籍?” “……” 这一句话,呛得叶清涟无言以对。 她只是比唐凤书稍稍小上几岁,论修行年限,两人其实相差不远。 可修行境界…… 却是相差极大。 不是叶清涟不够强,而是人与人之间,实在有很大差别。 如果她平日里只看修行书籍,那么爱看绘本故事的唐斋主,又算是什么,不务正业么? “甭理她。” 姜奇虎看出了叶清涟的沮丧,认真安慰道:“平日里吊儿郎当,不怎么修行,实力还这么强的……这么多年,我也就见过两個。” 另外一个,是当年谢玄衣。 如此一说。 叶清涟更难过了。 “三位大人。” 鲤潮城城主无奈开口,道:“恕卑下多言,楚家余孽已尽数抓捕,该如何处置?” 此刻抓到的“楚家余孽”。 并非是鲤潮城大乱之时,负责刻纹的那些阵纹师。 事实上,那些“阵纹师”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这些人的身份被皇城司调查了一番,倒是没几人真真正正出身楚家。 一直以来。 游海王楚麟,都将自己和“楚家”分割开来。 他虽贵为青州异姓王,却将大部分时间,都放在游山玩水之上……几乎没有帮助家族做出什么振兴之事,只不过有这么一位颇具人脉的“王爷”,又有一份还算深厚的家底,楚家耗费多年,也算成为了青州地界的一方豪绅。 “这次鲤潮城之乱,参与刻纹,暗杀的‘暴徒’,几乎都出自南疆。” 城主沉声道:“游海王不知何时搭上了这么一根线……通过破虏号,将这些邪修送上鲤潮城。” 叶清涟回想起来。 游海王在观潮阁大设宴席,那一夜吸引了所有人目光,万人空巷—— 想必正是那一夜! 那些南疆邪修借着“游海王”之名,以楚家门客的身份,顺利潜入鲤潮城中。 所谓的青州八百里禁,的确严密,丝丝入扣。 但终究还是漏了一环。 北海。 “这些人是从北海登船,而后送往鲤潮城的。” 叶清涟喃喃道:“楚麟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做……” 这个发现,实在有些讽刺。 楚麟这是知道最终的结局必定失败,所以提前就与楚家划清了界限么? “楚家余孽,暂且押着。” 姜奇虎沉声开口:“青州之案,还需细细严查。” 得了命令之后,鲤潮城城主并未退下,甚至没有挪步。 他深深一揖,道:“姜大人,可是皇城那边传来讯令,那边要求卑下……一旦抓住楚家血脉,便立刻处死。” “处死?” 叶清涟皱了皱眉。 这讯令短短数字,便裹挟着浓郁的血腥气味。 “谁的讯令?怎敢越过我对你下令?” 姜奇虎声音冷厉下来。 “……皇城司,首座。” 鲤潮城城主提到这个称谓之时,努力控制声音,但还是不住颤抖。 姜奇虎顿时沉默。 叶清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呵。” 整个城主府一片死寂,唯独翻书阅卷的唐凤书,冷不丁传来一声嗤笑。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那位大人说,青州楚家,所有相关人等,都会被控制起来。” 鲤潮城城主满脸无奈,道:“游海王楚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叛国’之罪,其罪当诛九族,即刻执行……” “荒唐。” 姜奇虎面色铁青:“鲤潮城之乱刚刚平复,青州案卷,尚未呈上。楚家这些‘余孽’,也需仔细审问。我家先生都没开口,轮得到他来处置?” 鲤潮城城主面色为难,小声提醒道:“若是姜大人可以,便请国师降下讯令。” “我这就去!” 姜奇虎怒极反笑,正准备起身,结果被一把拽下。 斜倚椅上的唐凤书,一只手按住姜奇虎肩头,并未如何发力,这头笨虎却是被按得动弹不得。 “哪里这么麻烦?” 唐凤书瞥了眼鲤潮城城主,淡淡道:“你对首座大人回讯,就说天下斋需要审核‘余孽’身份,等一日再做处置。” 城主怔了怔。 “等一日……” 以唐斋主的身份,一日,自然不是问题。 只不过一日之后,又该如何? “青州之乱,自始至终都是书楼布局。” 唐凤书面无表情说道:“姓陈的不知折了多少寿命,才布下这局,如今风波渡尽,平安无事了,皇城司要横插一脚,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姜奇虎神色黯然。 他知道。 是自家先生心眼好,让自己掺上一脚,于是才有了如今麻烦。 “斋主,你只要了一日。” 叶清涟皱眉问道:“一日之后,又该如何?” “一日之后,青州乱局,自然有人收拾。” 唐凤书重新打开绘本,幽幽开口:“老娘已经替他递了一回纸,总不能连屁股也替他擦干净了吧?” “???” 叶清涟瞠目结舌,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话糙理不糙。 可这话……也太糙了些。 名满天下的天下斋斋主,竟是这样的人? 她望向姜奇虎,后者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姜奇虎小声传音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整个皇城的人都说……她和我家先生不搭了吧?” 第93章 众生相 青州之乱平息,八百里禁就此解除。 在皇城司和城主府的通力合作之下……这场乱局在短短半日就被抚平,绝大多数平民百姓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 今年北海不太平。 前些日子鲤潮城的大江,实在吓死人。 不过好在,现在一切都恢复了原样,青州重新对外开放,许多游客涌入鲤潮城,来观看这一年一度的盛景。 游海王身死道消之后,所有的遗留之物,都被皇城司接手。 其中也包括观潮阁。 楚麟留下的那些人手,自然不会再用,姜奇虎遂而大手一挥,在这人潮最为旺盛的时节,将观潮阁免费开放……当然他也留了一个心眼,将顶层保留下来。 观潮阁最顶楼的风景最好。 按唐斋主所言,先生今日就会抵达鲤潮城…… 这里。 正是留给先生的。 …… …… “国师大人,为什么要选在这里见面?” 鲤潮城外,远郊荒山。 谢玄衣重新戴了一顶斗笠,换了一身黑衣,来到这里。 而在他面前的,则是一个身形瘦削的青衫儒生。 谢玄衣倒是没想到。 如意令对话结束之后,二人会在如此快的时间,又一次见面。 而这次,不再是神魂幻境。 “此地人烟稀少,环境幽静。” 陈镜玄微笑道:“我孤身一人离开皇城,与你相见,总要选个不被关注的地方。” 谢玄衣明白陈镜玄的意思。 一旦踏入鲤潮城。 陈镜玄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人看到。 那個时候,再与自己相见,也必定会引起无数注意。 “倒也不必如此。” 谢玄衣轻叹一声,道:“你来鲤潮城,有你的事情要忙。” 他知道,陈镜玄并非因为自己而来。 青州之乱虽然平定,但楚家的处置尚有争议。 皇城司那边内部一直存在间隙,矛盾。 这种情况下……唯有陈镜玄介入,这起大案才能迎来最终的落幕。 退一万步,就算没这些事情。 鲤潮城,还有一位唐斋主。 “萍水相逢,便是缘分,见一面的时间总是有的。” 陈镜玄说到一半,沉闷咳嗽了一下,笑道:“说起来,谢兄……你比我想象中要年轻许多,也要强壮许多。” 谢玄衣沉默了。 谢兄这个称呼—— 只有二人独处之时,陈镜玄才会说。 或许,这就是陈镜玄约在此处的原因? “陈国师,倒是比我想象中要瘦弱。” 谢玄衣轻叹一声,他知道,陈镜玄身子素来孱弱。 修行之道,固然可以强身健体,延长寿命,可“监天者”却是另外一个极端。 他们占卜,卦算,窥伺天命。 这里的每一样,都需要以寿命作为代价。 “此行匆忙。” 陈镜玄从怀中取出了一枚方正紫檀木匣。 “这是?” 谢玄衣并没有伸手去接。 “皇城炼器司首座秦百煌,是当世罕见的‘炼器大才’。” 陈镜玄柔声道:“这木匣内的物事,乃是他亲手炼制,名为‘众生相’。这是我送给谢兄的礼物。” 谢玄衣沉默了。 他大概猜到了,陈镜玄为什么要单独约他在此处见面。 “此物贵重,我不能收。” 谢玄衣摇了摇头,并没有伸手去接木匣。 “谢兄还未打开,怎知贵重?” 陈镜玄微笑道:“就算拒绝,也要看看再说。” 说罢,木匣就这么被掷了出去。 谢玄衣无可奈何,只能接住。 木匣很轻。 打开之后,里面的物件,是一片轻薄的银面。 “我知道谢兄身份不便暴露,但行走天下,仅凭一张树脂面皮,早晚会有麻烦。” 陈镜玄柔声道:“这‘众生相’……只需注入神魂之力,就可以变换面容。” 戴着斗笠,配着面皮。 极大概率,会引起别人注意。 可换成这“众生相”,则不同了。 如若没被别人怀疑,那么即便是大修行者,也不会无缘无故进行探查。 “……” 谢玄衣合上木匣,他神色复杂地望着陈镜玄。 “若是谢兄不要,也不必退还,直接丢了便是。” 陈镜玄双手背负在后,微笑说道:“此地荒芜偏僻,若这‘众生相’与谢兄无缘,正好赠予其他有缘人。” 话已至此。 这礼,谢玄衣不收也得收。 “谢……” 他的声音刚刚开口,就再次被打断。 “谢兄。” 陈镜玄轻声道:“大褚王朝堵塞多年的国运大潮,即将来临……不知今日之后,你准备去哪?” 去哪? 这是个好问题。 在谢玄衣心中,倒是没考虑过。 十年前,他被天下追杀,北上逃亡,最终逃到了北海。 那个时候,他没有选择。 如今……他恢复了自由身,本命飞剑也已经找到。 “我听闻,大穗剑宫即将解除‘封山’,莲花峰玄水洞天要甄选新主。” 陈镜玄意味深长道:“以谢兄的资质,说不定可以去碰碰机缘。” 大穗剑宫解除封山? 谢玄衣怔住。 他打听过了,整整十年,大穗剑宫都处于封山状态,几座主峰闭门静修,不再招收弟子。 从陈镜玄口中说出的话,自然是真的。 这消息,目前还未被多少人得知,只是因为剑宫尚未将开山之讯传出。 “天下盼年轻剑仙久矣,大穗剑宫此次开山,必定是要招收新徒。” 陈镜玄悠悠道:“要不了多久,四境豪杰都会齐至,听说一甲子一开的玄水洞天,有世间最美的风景,即便是当年的谢玄衣,也未能亲眼看见。谢兄,你难道不动心么?”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缓缓取出木匣中的众生相,背转过身,佩在面颊之上。 清凉的气息传入额首。 银面佩戴之后即刻融化—— 谢玄衣心念一动,便换了张面容。 再转过身。 陈镜玄的身影已经不知去处。 …… …… 日暮黄昏,江风拂面。 观潮阁顶楼,姜奇虎独自一人,倚在栏杆之前。 身后传来脚步声。 姜奇虎回首,有些失望。 来者不是先生,是叶清涟。 “怎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只不过与唐斋主待了一日,叶清涟的用词习惯已经发生了改变。 姜奇虎怒道:“先生来鲤潮城了,我却未能尽到陪伴义务。” “差不多得了。” 叶清涟讥笑一声,道:“伱家先生多大?需要你陪?好好呆在这,别给他闯祸就不错了。” 陈镜玄来鲤潮城,此行很是低调。 只有极少数人知晓此次行程。 而姜奇虎,则是被陈镜玄勒令,今日只许待在观潮阁,不可离开寸步。 原因很简单。 青州之乱,涉及姜家,楚家—— 姜奇虎虽为皇城司次座,但本身却是姜家少家主,青州平乱的绝大多数事件,他都有权处置,可唯独处理楚家余孽一事……无论如何,都会落人把柄。 待在观潮阁,是为了避嫌。 这也是姜奇虎闷闷不乐的缘故,直至黄昏日暮,他都没见上先生一面。 “楚家那边……结束了么?” 姜奇虎望着叶清涟,眼神亮起精芒。 这一整天,叶清涟都没出现。 先生处置这些事情,总需要有其他人陪着。 “算是结束了。” 叶清涟挽了挽发丝,道:“经由察验……楚麟自始至终,都与楚家没有关系。青州之乱,楚家是无辜的,你家先生已经启了案卷,将实情呈报,要不了多久,这些关押之人便可得到自由。” 她今日陪同,对这结果有些诧异。 陈镜玄竟是如此“仁慈”。 也不知楚麟在如意令内……与他聊了什么。 青州楚家并没有被连根拔出,只不过经此一事,也不存在什么“青州楚家”。 楚家就只是普普通通的楚家。 青州唯一能有“世家”之称的,只剩姜家。 “不愧是我家先生。” 对于陈镜玄做出的一切选择,姜奇虎向来都是无脑支持。 他松了口气,就要转身下楼,却被叶清涟伸手按住。 姜奇虎懵了:“怎么,事情处理结束,我应该可以离开观潮阁了吧?” “抱歉。” 叶清涟满脸同情:“小国师之所以让我来观潮阁,就是为了给你带一句话。今夜不许离开,直至明日日出,方可离开此楼。” “???” 姜奇虎怒不可遏,就要掏出如意令。 但另一只手也被叶清涟按下。 “别去查验了,我堂堂百花谷少谷主,能骗你吗?” 叶清涟忍俊不禁,道:“这话是陈国师亲口说的,我只是负责代为转述……你现在就算动用‘如意令’,也不会有所回复。” 说罢。 松开了手,不再阻拦。 姜奇虎不死心地试了试,果然,如意令几次震颤,都逐渐平息。 没有回应。 “不可能,我家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先生平日繁忙,今日之后,怕是又要启程回去了。” 姜奇虎喃喃道:“他好不容易离开一次皇城,结果连面都没见上……” “他有人陪了。” 叶清涟无情点破事实:“仔细想想,青州平乱一案,你家先生欠了谁的人情?” 姜奇虎恍然大悟。 他喃喃自语,语气之中还有些委屈:“所以先生是怕我坏事,所以才命我禁足吗?” “你就当是吧。” 叶清涟无奈开口,道:“对了,回去以后,少和秦百煌往来。” 姜奇虎不敢置信:“这也是先生要你转述的?” 叶清涟摇摇头:“这句不是。” “秦兄为人耿直,两袖清风,又极有才华,为何不可往来?” “仔细想想,你家先生平日里可曾离开过皇城?” 姜奇虎想了很久。 在他印象中,先生好像还真不怎么走动,别说离开皇城,就连离开书楼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 “这次是为了谁?” 叶清涟笑意盈盈,循循善诱。 姜奇虎道:“唐斋主?” “唐斋主最讨厌谁?” 姜奇虎再次恍悟,要说那位女子斋主最讨厌谁……好像还真是秦百煌。 “可是为什么?”姜奇虎想不明白。 叶清涟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还真是一头笨虎。陈镜玄不曾离开书楼,那么关于他和道门女子斋主的故事,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 “这……” 姜奇虎瞪大双眼,喃喃道:“我与秦兄喝酒的时候,他信誓旦旦保证过,书楼的事情,绝对不会外传。” “蠢货。实在无可救药。” 叶清涟毫不客气地讥笑道:“皇城里的谣言满天飞,唐斋主能不讨厌秦百煌么?所谓恨屋及乌,你先前挨的那顿毒打,十有八九,都要怪在秦百煌身上!” 第94章 大潮,繁星(月票加更兼卷终) “如意令响了好几次,不如你看看是谁?” “不必看。” 酡红余晖落在鲤潮江面,拂尘横立犹如飞剑,两道身影,坐在银丝铺散的屏面之上。 小国师衣衫随风飘摇。 唐斋主鬓角长发也随风飘摇。 陈镜玄将那枚不断震颤的如意令,放入衣襟内侧。 青州琐事已经处理完毕,能够通过这枚如意令联系到他的只有两人。 姓谢的那位,可不会平白无故联系自己。 剩下那位,则是不必理会。 “这样不太好吧?” 唐斋主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说道:“我看那头笨虎可是粘人得很,你不理他,回了皇城,难免又要嚼我舌根。” “实在抱歉。” 陈镜玄连忙道歉:“我已经拜托叶姑娘前去敲打了。” “无碍。” 唐凤书大方地摆了摆手,“其实我也没那么在乎。” 皇城里的流言蜚语,她自然听到了。 生气归生气…… 只不过生气的原因,却不是因为这些布满大街小巷的“谣言”,毁坏了所谓的道门清誉。 或许是因为,那些谣言里的故事,一样都没有发生? “喏,给你。” 唐凤书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书籍。 陈镜玄有些诧异,这书纸张粗糙,字迹潦草,而且略微有些眼熟…… “这是?” “我前几日在鲤潮城小巷里买的,据说是从皇城里流传出来。” 唐斋主自嘲道:“讲的大概是……年轻国师与道姑朋友的爱情故事?” “???” 陈镜玄目瞪口呆。 他没脸去翻,只能合卷,长叹一声。 姜奇虎啊姜奇虎,真是个蠢货,书楼里的那些事情,说给谁听不好,非要说给秦百煌! 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故事我看了,写得不错。” 唐凤书淡然说道:“不得不说,秦百煌倒是有三分文采,可惜就是没什么担当,怪不得玉屏峰那位看不上他,只会写些花里胡哨的情书,哪里能比得过谢玄衣?” “……等我回去找他算账。” 陈镜玄深表赞同,无奈道:“炼器司的那些活儿,还不够他忙乎么?还有空写这些东西!” “听说还挺受欢迎。” 唐凤书悠悠道:“卖书的告诉我,这撰本已经卖脱销了,大家都在等故事的下一册。” 如果没什么意外。 这次青州事件结束,秦百煌再和笨虎碰个面,喝顿酒,也该出下一册了。 “唐斋主。” 陈镜玄认真说道:“我向您保证,此事不会再犯,回去之后,我就严查秦百煌……还道门一个清白。” “别啊。” 唐凤书笑着说道:“我还等着下一册呢,这故事我挺喜欢看,而且……还清白这种事情实在没有必要,道门一直清白,你我亦是如此。” 陈镜玄沉默了。 “仔细想想,我既不讨厌姜奇虎,也不讨厌秦百煌。” 那讨厌的是谁呢? 还能有谁呢? “唐斋主。” 执掌天命的年轻国师,面露难色,他思忖许久,终究还是念出了那個礼貌,客气,以及生疏的别称。 平日里陈镜玄几乎不会离开皇城。 今日借着青州之变,正好来到此地。 他有许多话,想和唐凤书说。 “国师大人,还记得你欠我一个承诺么?” 唐凤书打断陈镜玄的话语。 她嫣然一笑:“这个承诺很简单,我只要今夜你陪我在这里,听一听北海的潮声。” 陈镜玄再次沉默。 他有把握握住大褚千万苍生任意一人的命线,可唯独握不住自己的。 千言万语。 临到胸口,都只能散去。 陈镜玄无力地吐出一个字。 “……好。” “哗啦啦——” 拂尘在北海之上掠过,停下。 浪潮卷起。 雪白浪花掠过道门女子斋主的衣衫,有好几朵打在了她的面颊之上,大日从地平线落下,繁星初生,北海尽头是一望无垠的虚无,整个世界在这里迎来归墟,以及镜像的逆转。 巨大的海面犹如明镜。 倒映出明明挨在一起,却又形单影只的两个男女。 …… …… 今夜是个不眠夜。 有人劫后余生,寻欢作乐,挥金如土。 北海退去的大潮如期而至。 平乱之后,鲤潮城的游客数量比平日更多。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锣鼓齐名,烟花漫天—— 有人借酒浇愁,愁上加愁。 姜奇虎靠坐在观潮阁,身旁酒坛,已是空空如也。 他闷闷不乐地说着陈年旧事。 在他身旁,叶清涟也难得“喝醉”了一次。 最开始她只是好奇,姜奇虎那位姐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于是旁敲侧击了一下,稍稍灌了一些酒……没想到姜奇虎打开了话罐子,喝得越来越多,吐出来的秘密也越来越有趣,从年少尿床,说到了姜妙音对谢玄衣的单相思,又说了最尊敬的自家先生,曾经因为一次喝酒,误了大事。 叶清涟听得来了精神,不知不觉喝了一杯又一杯—— 还有人,没来由的失了眠。 邓白漪辗转反侧。 她来到庭院内看烟花,姜家安排的府邸很好,远离闹市,但鲤潮城的锣鼓声音,隔着数里依旧能够听见。 院墙拦不住的鞭炮声音。 在空中绽放,而后掉落的烟花声。 落在庭院里,便让人感到孤独。 姜凰那个小家伙倒是睡得很香,邓赤城那个老东西听说要搬去皇城了,也睡得异常香甜。 可邓白漪却怎么也睡不着。 明日就要去道门修行。 跟着世外高人修行,这明明是自己在玉珠镇最大的愿望。 如今心愿成真,她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谢真。” 邓白漪来到庭院,看到那挺拔清瘦的背影,轻轻喊了一声。 然而坐在庭院树下,盘膝静修的黑衣少年,并没有回应。 邓白漪绕了一圈,来到正面。 谢玄衣闭着双眼,鼻息均匀。 “伱也睡了么?” 邓白漪有些失望,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此刻消散了好几分。 邓白漪站在树下,沉思了许久,最终退回屋内。 在她合门之后,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 今夜,夜色不错,繁星满天。 而明日,便是别离之际。 谢玄衣摇了摇头,站起身子,他踮脚摘下挂在树枝上的一枚灯笼,夜已经深了,灯笼也已熄灭。 “嗤”的一声。 他指尖掠出了一缕淡淡火光,将灯笼点燃。 这缕元火,与他以往二十多年的人生颜色都不一样。 这是一缕新火。 遥想这青州一行,虽只有数十日,却在自己记忆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或许是因为自己过往的日子,略微有些单调,无趣? 又或许。 是因为死过一次,所以更加珍惜新生。 谢玄衣默默离开府邸,他决定独自一人,去看看这千载难逢的北海大潮。 他离去后,府邸真正陷入了宁静。 姜凰呼呼大睡。 隔壁屋的邓赤城,以及一干仆人,也都睡得香甜。 唯独邓白漪,坐在桌案之前,只手撑着下颌,隔着薄薄纸窗,望着那燃起辉光,又重新熄灭的朦胧树影,怔怔出神。 …… …… 第二日,邓府人马于鲤潮城江畔,集结完毕。 酣睡整夜的邓赤城精神抖擞,对他而言,离开玉珠镇乃是数十载人生中做出的最冒险决策。 亦是最正确的决策! 他环顾自己来时人丁稀薄的车队。 如今这队伍已经“发展壮大”,不仅有跟随邓府一路东行的几位仆从,还有姜家,皇城司,城主府,以及道门的修行者。 原因很简单。 天下斋那位女子斋主,要将邓白漪收入麾下。 所谓父凭女贵,不外如是。 这趟皇城之行,有这几方势力护送,便变得异常安全—— “小女日后拜入道门,还请几位多多照拂。” “道长,烦请收下,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邓赤城取出精心准备的银票,挨个拜访那几位身着道袍的小道士。 那几位小道士年纪轻轻,哪里遇到过这种,吓得连连后退。 道门太大。 天下斋乃是与莲花峰一样超然的修行圣地! 邓白漪跟随唐斋主修行……哪里轮得到他们来照拂? “爹,您做什么呢?” 来迟一步的邓白漪看到江畔景象,一阵头疼,连忙上前拽住。 她整宿未眠。 虽然这对修行者而言,不算什么。 但鲤潮城大灾之后,她挺身而出,结火阵灭潮之事,被道门宣扬,鲤潮城城主一大早便登门拜访……说是在离去之前,请邓白漪无论如何给个薄面,让他一尽地主之谊。 其中心意,倒也简单。 以这位城主身份,自然是巴结不上唐斋主,但能与唐斋主弟子打好关系,也是一桩善缘。 邓白漪涉世尚浅,婉拒失败,遂而只能去城主府里喝了一趟早茶。 万万没想到。 待她赶回,就已经是这个局面了。 “不是说好午时南下,怎赶恁一大早?”邓白漪无可奈何。 “午时辰时都一样,这不是怕耽误你的正事么?” 邓赤城讪讪一笑。 他醒来看到女儿不在,便火急火燎招呼家丁,收拾东西。 在他来看。 此行去皇城,乃是享清福,自己女儿已经尽了大孝,传到北郡,不知要被多少人羡慕嫉妒—— 白漪如今也是拜入道门大人物麾下的“仙师”了,一定事务繁忙。 自己一行人,什么都不会,待着也只是累赘。 不如早点离去,免得耽误正事。 “我哪有什么正事。” 邓白漪知道自己老爹是什么人,她连忙向那几位被吓到的小道士颔首,示意抱歉。 “就算你不在乎我的送行。” “……总该见见谢真。” 邓白漪认真说道:“能拜入道门,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 “谢公子……” 邓赤城挠了挠头,无奈道:“一大早就没人影了。” 谢真不见了。 “他说过,会来送我们一程。” 邓白漪没好气道:“定好午时,你偏要辰时,怎能见得到他?” 于是一行人,就这么被邓白漪压了下来。 等到午时。 江畔果然有剑鸣响起,一把质地普通的长剑,贴着江潮掠来,飞得很低,最终徐徐落下。 “谢公子,实乃恩公!” 邓赤城第一个上前,“多谢恩公救命,多谢恩公赐福!” 他双膝一软,就要磕上一个。 谢玄衣弹指荡出一缕元气,将其托住。 “不必行此大礼——” 谢玄衣摇摇头,道:“与其谢我,不如谢你自己生了个好女儿。” 虽然双膝被托住,但邓赤城还是隔空行了个叩首大礼。 谢玄衣没料到有这一出,心底轻叹一声。 邓赤城只叩了一下,便感到有一股力量涌来,接着他无论如何都叩不了第二下了。 他神色复杂看着谢真。 他是发自内心感谢这位少年。 玉珠镇的事情,谢真不喜欢往外说,他便只字未提。 他很清楚。 谢公子之所以说出这番话,只是太超然,不在乎自己的报恩。 自己女儿在玉珠镇待了二十载,平平无奇,若不是遇上恩公,哪有机会修行,哪有机会修行阵法,哪有机会拜入道门? “去吧。” 谢玄衣挥了挥手,示意邓赤城心意已经收到,不必多礼。 邓赤城知道,恩公喜欢清净,愿意来鲤潮江送行,多半还是看在白漪的面子上。 他缓缓离去,不再闹出任何动静,只是临行之前,与女儿轻轻拥抱了一下。 鲤潮城城主等人,就在江畔,目送车队离去。 送行送行。 送的不止是邓府,也有邓白漪。 今日,邓府众人南下去往皇城。 邓白漪亦要南下,却是要跟随“师父”唐凤书,去往道门修行。 江潮翻涌。 一男一女相隔数十丈,彼此对视无言。 片刻之后。 谢玄衣开口了。 “记住我教给你的那些阵纹,但也仅仅只是记住,无论如何也不要传给他人。” “去往道门之后,需要重新修行心法,天下斋的心法不错,但我教你的那一套也不错……如果有时间,你可以都练一练。” “虽然你喜欢剑仙,可若能成为大阵纹师,也是一件极好极好的事情。” 一字一句。 谢玄衣说得很慢。 邓白漪听得也很认真,只是这些叮嘱,却不是她想听到的…… 一身素白衣衫的年轻女子,为了遮掩憔悴,刻意在今日化了妆。 邓白漪咬紧牙关,胸膛起伏。 青州之行,这一路上她都在说,她不想走。 然而临到分别。 “不想走”三字,却是重若千钧。 她知道,有些话,如果鼓足勇气,也没能说出口…… 那么以后便也很难说出来了。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难过地说道:“可是谢真,我不想走。” 江畔的风吹过。 遥远的北海那边,坐着拂尘吹着海风,孤独返回的唐凤书,忽然拍了拍拂尘,停在了能看到江畔景象的最远点。 当江畔那些送行之人的面,谢玄衣轻叹一声。 他向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掌,大大方方替邓白漪擦去面颊泪痕。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别哭,哭花了妆,就不好看了。” 邓白漪愣愣看着眼前少年。 “我若记得没错,玉珠镇时,你曾说过,你想要自由,想要不受困于北郡,不看他人脸色……” 谢玄衣声音很轻地传音道:“抱歉,这个自由,我给不了你。但她可以。” 邓白漪浑身一震。 大江远端。 一道拂尘,贴伏江面,震出千万鳞光。 青衫沾染潮水的女子斋主,就站在拂尘之上,背负双手,默默注视着这一幕。 “邓白漪,去天下斋好好修行。” 谢玄衣笑了笑:“等下次见面,你就是剑仙了,能在天上飞的那种。” 卷终感言:新火 终于等到卷末了。 熊猫憋了很多话,想和大家聊一聊。 首先感谢每一个读者的支持,这本书的首订成绩对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抛开静神座的首订活动,应该也有大几千,熟悉熊猫的读者都知道,我的文一直都是“稳中求升”,万订是必然,咱们完全有机会冲到更高更高。 聊一下剧情。 其实上架感言之前,我曾说过,第一卷的剧情,最开始不在原大纲考虑之中。 开书之前,熊猫做了数十个人物设定,前前后后废稿,细纲,十几万字。 最开始的故事,是从“大穗剑宫”解除封山,无数年轻天才,踏破山门,想要一窥玄水洞天开始。 总体来看,第一卷的效果熊猫很满意。 陆道主的人物形象引起了很大的不满,看评论的时候,我连着郁闷了好几天……关于这个人物,编辑其实给过“不要盖过主角风头”的建议,当真是金言玉句,只不过我还是“太年轻”,我本以为把陆道主的人设铺扎实点,会让大家更能接受。 现在来看,此局无解。 当我设计鲤潮城剧情的时候,陆钰真和陈镜玄就成为了无法取代的人物。 要么我改变剧情设计,让主角一胜到底。 要么我牺牲两位重要配角的光芒,让他们沦为陪衬。 我想塑造的“陆道主”,就是一個实力野心以及人格魅力尽皆有之的人物,很难去定义这类人究竟是反派还是正派。 他的存在。 意味着谢玄衣“死去”的十年,这个世界没有停摆。 这类人物的出现,也意味着谢玄衣尚未出生的过往数百年,数千年,故事里的世界真实存在。 在我的故事里,常常会在前期抛出“天花板”—— 因为在我看来,顶级大人物,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停止自己的步伐。 换而言之,真实世界中的“萧炎”,大概会早早听闻“魂天帝”的大名,而不是等到斗圣才开始碰面…… 实在抱歉,这个写法或许不能讨好所有人。 但如果再来一次……我大概还是会这样。 我非常非常希望大家可以给我一些信心,也多给《剑道余烬》一些耐心。 这个故事很大,第一卷只是揭开一角。 如果有可能,我想把这个故事写得足够“圆满”—— 第一卷的收官章节,有许多人都说“水”,真可惜啊,或许你们喜欢看高潮,看杀人,看收获。 但作为作者的我,更喜欢看叶清涟戏弄姜奇虎,唐斋主和陈国师观潮看海。 这样的情节或许平淡。 但在我眼中,这反而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这种时候,我不需要精心设计他们相处的“套路”,不需要点燃紧凑相连的“高潮”。 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也会说自己想说的话。 这或许是我从最开始喜欢写作的原因。 我喜欢那些在纸上,逐渐鲜活,一点一点拥有自己生命,自己意愿的人物。 希望你们也能喜欢他们。 希望能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们。 最后。 我喜欢谢玄衣,更喜欢谢真。 书至终章,大家会发现,自始至终,谢玄衣都走在自己的“道”上,即便没有陆钰真,没有不死泉,什么都没有,他依旧是谢玄衣。 再最后,求一下月票。 另外,明天第二卷的更新可能会放在晚上,我要好好构思一下。 感谢,感谢,感谢。 第1章 冬至 冬至这日,皇城迎来了一场十年罕见的大雪。 大街小巷,除了风声,一片寂静。 除却几位打更人,以及负责夜巡的皇城司护卫,几乎无人外出。 由于风势太大,他们所提拎的灯笼,必须贴上符箓,才能点燃一抹微弱烛火。 皇城横平竖直的街巷,被大雪覆满,一片银白。 兴许是大雪之故,今夜格外漫长。 但在黑夜之中,忽然燃起了一蓬火,这蓬火与灯笼烛火不同。 这蓬火很亮。 很刺目。 无论是打更人,还是皇城司护卫,远远看到这蓬火光,都会避退,来不及避退的……便会单膝跪下,或者翻身下马,以表尊重。 这不是一蓬火,而是一个人。 一个浑身燃着火的人。 这缕火光犹如长剑,从踏入皇城之后,一路笔直向着皇宫进发,最终停在了皇宫院墙之外。 在皇宫正门之处,有一道刚刚从内离开的身影,端坐马背之上,既没有翻身,也没有下跪。 最终两人隔着十丈,彼此对望。 “特使大人,回来了?” 坐在马背上的男人率先开口。 “元大人,阔别三年,别来无恙,听说你都坐在皇城司首座的位置上了。” 火光一点一点被风吹去,褪去光焰之后,一副黝黑锃光的重甲逐渐显露而出。 这重甲由无数漆黑鳞片组成,腰带刻着狰狞兽首,处处透着冷厉杀气—— 火光熄去,这重甲几乎与长夜融为一体。 披重甲的男人咧了咧嘴,露出雪白牙齿,灿烂笑道:“……真是恭喜。” “滴答。” “滴答。” 简单寒暄两句之后。 呼啸风声之中夹杂着水滴落地的声音。 皇城司首座元继谟,皱了皱眉,不知是那蓬火的缘故,还是因为这渗人黑甲,他胯下骏马忽然不安起来,打了两个巨大的响鼻,四蹄也躁动不安起来。 下一刻。 他明白了原因—— 空气中多了一股冰冷的腥味。 跨越皇城而来的重甲男人,手中拎着两枚头颅。 人早已死了。 但血还是热的,落在雪地上,烫出一個一个凹坑。 元继谟提拎缰绳,骑马原地兜转一圈,高高在上地问道:“你要入宫?” “不错。” “皇城最近不太平。” “所以?” “娘娘心情不好,你确定这个时候要去见她?” “你错了。” 一声长叹。 “是娘娘要见我——” 重甲男人提起手中的两颗热乎头颅,扬起脸笑道:“这是我给娘娘带的礼物,元大人看看如何?” 所以先前的一叹,其实是炫耀。 “呵。” 元继谟瞥了眼头颅,不做评价,径直策马离去。 …… …… 幽暗大殿,只亮一盏烛火。 重甲男人入殿之后,将两颗头颅放下。 他单膝跪拜,恭声汇报:“娘娘,此行收获颇丰。南疆瘴气已经开始向东蔓延,不多时,便会抵达离国边境。” 玉屏之后,并无动静。 重甲男人继续道:“南疆积怨颇深,各大宗门都在内斗,不过……阴山和天傀宗已经认清局势,白鬼和墨道人,都愿意立下神魂之誓,弃暗投明,只要娘娘点头,这二位便甘愿俯首,此生为娘娘所用。” 至此。 玉屏后才传来问声。 “纸人道呢?” 寥寥四字,在大殿久久回荡。 往年独占鳌首的南疆三大邪宗,这些年“灰头土脸”,颇为狼狈,阴山甚至被逼得封山退避—— 之所以如此。 便是因为这平白无故横空出世的“纸人道”! “已然查清,不过尔尔。” “此宗诡异,虽能在南疆偏僻之地搅弄风云,但根基薄弱,不足为虑。” 重甲男人仰起头来,朗声开口道:“卑下此次南下,与纸人道内的强者交手……特意斩下两位阴神尊者头颅,为娘娘当做贺礼!” 听闻此言,玉屏后传来一声轻笑。 倒映在烛火中的纤细身影,挥了挥袖。 一位蓝袍宦官从暗处走来,捧两枚宽大木匣,蹑手蹑脚,将头颅取走。 片刻之后。 玉屏之后的女子,端详木匣,看了片刻,喃喃开口:“倒也没看出与其他阴神,有什么不同……那所谓的‘道主’呢?” “道主……” 重甲男人略微有些尴尬,他无奈说道:“娘娘,卑下在南疆潜伏数载,倒是一次也没碰见过所谓的‘纸人道道主’。白鬼对我说,纸人道修士行迹缥缈,意图鬼魅,所以即便他们常驻南疆,也未曾与那位道主碰面。” “哦?” 屏风后的女子来了兴趣。 “这些年,道主称谓,虽在南疆广为流传……可却从未有人见过实迹。” 重甲男人认真说道:“按卑下看,这纸人道不过是玩弄阴谋诡计,见不得光的卑劣宗门。或许这所谓的‘道主’,根本就不存在,又或是境界微薄,所以不敢抛头露面。” 大殿陷入沉寂。 “纸人道的事情,暂且搁置。” 女子拂袖,屏退左右。 待到几位宦官退去,这大殿便显得更加冷寂,清幽。 女子站起身子。 “珰”的一声! 一把飞剑,从屏风那边掠出。 重甲男人瞳孔收缩,女子不过随手一拂,飞剑速度,便几乎超过了他的神念感应范围。 只一恍惚,这飞剑残影便掠至面前。 下一刻,飞剑擦过重甲边缘,迸发出一连串璀璨光火,最终钉入大殿殿柱之中! 嗡嗡嗡—— 剑鸣缭绕。 重甲男人被这凌厉剑气带地向后跌坐而去。 他怔怔看着这把质地普通,最多只有四五品的“劣质飞剑”。 以娘娘的身份,地位,怎会把玩这种残次品? “前几日,去了趟炼器司,无意间看到了这把剑。” 女子笑道:“你看它眼熟不眼熟?” 重甲男人神色复杂,回首定睛望去。 额头有汗珠落下。 他声音沙哑道:“这是……沉疴?” “不错。” “虽然只是赝品,但这把【沉疴】,迄今为止依旧是炼器司给阴神境以下剑修铸造的通用飞剑。” 女子缓缓坐下:“这几日,我总梦见这把剑……” “这十年,整个北海都快被翻了一遍。” 她以手扶额,用力揉着眉心,语气也变得阴冷:“沉疴何在,谢玄衣何在?” 有些问题,其实没那么重要。 但一直得不到答案。 便变得十分重要。 重甲男人连忙向前爬行数步。 他仰首看着大殿尽头高高在上的身影,小心翼翼试探道:“娘娘是觉得,那人没死?” “死……应是死了,不然也不会有这十年太平。” 女子轻轻一叹,自嘲笑道:“只是最近,我总心神不宁。难不成好端端死掉的人,还能再活过来?” 重甲男人怔了怔。 “听闻大穗剑宫重新开山,玄水洞天要择新主。” 女子深吸一口气,沉声吩咐道:“青隼,你去剑宫走一趟,不要声张,把当年的玄衣案重查一遍……无论如何,让本宫有个好梦。” …… …… 大褚,大离两座王朝,南北对立,已有五百年之久。 说是北褚南离,但其实大褚雄踞西北,实力雄厚,版图面积更是接近离国两倍。 五百年前,这座天下,有十个王朝彼此争锋。 十国之乱,最终被两位雄主平定,最终形成南北之争。 也就有了如今的“北褚”,“南离”。 早些年,离国其实要隐隐压过褚国一头,只不过“元气凋零”的灾难来得太快,加上瘴气横生,离国被迫放弃了一大块疆土—— 随后瘴气扩散。 大褚也被迫放弃了一块“废土”,只不过这场灾难,却让大褚吃到了地利优势。 这块被瘴气笼罩,无法生存的疆域,最终形成了独立于两国之外的南疆。 十万大山,若非瘴气,大离占九成以上。 最开始,北褚南离,在南疆边境,各自设下“边戍关卡”,将违背律法的修士,断去修为,流放到南疆地界。 十万大山之中瘴气横生。 可万没想到,这些修士,即便断绝修为,依旧能够在瘴气中存活。 最早的被流放者中,存在几位“大才之人”,硬生生在元气凋零的南疆废土,找到一条“生路”,并且开辟出了各种各样的修行邪法……血祭,尸炼,蛊毒,两座王朝万万没想到,不到百年,南疆邪宗遍立,已然颇具气候,甚至吸引了许多天生资质不足的“修士”前来投靠。 但这也并非坏事。 这个世界,不止是有黑白二色。 无论是大褚,还是大离……其实都需要“南疆”的存在—— 今日是冬至。 对南疆邪修而言,这个日子毫无意义。 瘴气笼罩之下,十万大山常年酷热,四季永夏,偶尔才会有一场降雨。 兴许是大褚寒意过剩。 南疆今夜迎来了一场大雨。 各大宗门,纷纷结阵,接取雨水。 修行者纵有天大神通,能够驭剑日行千里,也逃不过这具凡俗之躯,能修成辟谷的百里无一,更不必说这些邪修……由于修行邪术,七情六欲比他人更胜,想要辟谷难上加难。 若是没有水喝,便是要生饮人血。 人命虽贱,但终归还是天上雨水更便宜些。 天顶阴云密布。 雷鸣震颤。 一座偏僻荒山,两位行脚僧人在此驻步。 南疆虽是邪修地界……但两座王朝并不设置禁足,所以常常会有其他修士踏足此地。 道门,剑宫,佛宗。 这三大教的年轻子弟,常来南疆修行。 当年南疆三大宗风头最为猖獗之时,曾被打压地极其凄惨。 后来,甚至有了“甲子荡魔”的习俗。 “师父,这几日……怎么一个邪修影子都没看见,难不成真被那家伙杀完了?” 小沙弥轻叹一声,道:“再往北,马上就到大褚了,这趟荡魔之行,算是顺利完成了么?” 老僧摇了摇头,并不言语,只握着佛杵,继续往前走。 这几日。 他们一路甚是太平。 路遇几座邪宗,尽数被人荡平…… 抓了一个活口,还未盘问几句,便气绝身亡。 从那邪修口中,二人得知,近些日子“流崇山”地界忽然来了位杀胚剑修,丝毫不顾南疆规矩,遇上邪修便要取其性命。 尤其是修行驭灵之术的“阴山”弟子! 只要报上名号,保证连全尸都不留! 大雨瓢泼。 二人来到一座破旧古庙。 大离王朝推崇佛法,若干年前尚归属离国的南疆地界,诸多山头,都修筑佛寺,庙宇……后来从离国流放的邪修,成立了三大宗臭名昭著的“合欢宗”,其中恰有欢喜佛的禅道修法。 于是这些笼罩在瘴气中的古旧庙宇,便得以幸存保留,免于拆除。 老僧眉头紧锁,驻足于庙宇之前。 时隔百年。 庙宇中的佛气早已被瘴气侵蚀,合欢宗欢喜禅的污秽气息,更是满溢而出。 隔着数十丈,便能看见散落在地的女子破碎衣衫,以及风化多年的森森白骨。 “师父,有人。” 小沙弥耳朵微微颤动,他皱着眉头,低声说道:“听声音,是合欢宗的脏东西。” 庙宇里有激烈震荡之声。 翻云覆雨—— 其中女子哀嚎之声,极其刺耳,穿透大雨,清晰可闻,隐隐还带着求饶之意。 如此场景,实在让人面红耳赤。 老僧缓缓握住金刚杵,低眉说道:“贫僧来自大离王朝,梵音寺,字号法照……” “滚!!” 雨幕中,传来一道阴冷怒喝。 轰的一声,这声音扩散,直接击碎雨幕! “哗啦!!” 小沙弥神色苍白,被震得跌坐在地,虽然早早伸出双手捂住耳朵,但依旧有鲜血自指缝中溢出。 法照则是上前一步,来到小沙弥身前! “轰!!!” 音浪荡开,金刚杵迸发出一道颤鸣,老僧眉须与长发一阵翻飞,缓缓坠复。 下一刻庙宇炸开,无数碎石迸发。 只见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榻,有层层幔帘遮掩—— 那身形纤细的女子披着一层幔帘,声音尖厉爆鸣:“南离的秃驴,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这时候过来?!” 合欢宗主修神魂之术。 而南离佛宗,则是主修体魄。 法照深吸口气,此次他带弟子踏入南疆,便是要降服心猿,弥补炼体之术的最大缺陷。 他伸手将金刚杵掷出。 佛光普照,大雨蒸发,这根佛杵顿时变得金光璀璨—— 但下一刻,法照就意识到了不对。 幔帘内,床榻上,躺着一个宽衣解带的男子。 自始至终,那男子的反应都十分平静,甚至还带着三分享受…… 而反观那位合欢宗“脏菩萨”,哀声遍山,似乎不是在做戏,而是真真正正在求饶! 等等。 这里不止是一位邪修! 是两位! “师父,好像不对?!” 小沙弥也觉察到了古怪。 原先漆黑死寂的山头,忽然多了许多银亮瞳光,黑夜之中响起刺耳的鸦鸣。 “秃驴,出手!” 合欢宗女子尖啸:“我快扛不住这家伙的‘驭灵’术了,再不杀他,我们都要死!” 法照浑浊双眼,忽然绽出一道异芒。 原来这场交媾,并不是合欢宗在压榨炉鼎…… 而是阴山真人,正在以驭灵术,控制合欢宗修士的神魂! “轰隆隆隆!” 金刚杵在空中疾射而出,对准幔帘荡出数十道佛光。 但可惜,已经晚了。 一声尖啸之后,合欢宗女子俯低身子,趴伏在男子赤裸胸膛之上,而后再抬起头,那双眼眸只剩灰暗之色,层层幔帘如剑射出,在一片裂帛声中,金刚杵佛光被床幔缠绕,瞬间黯淡。 法照神色难看,向前一步,递出一拳! “轰”的一声,天地共鸣。 但下一刻,无数鸦群掠来,化为一片黑压压的浪潮,这一拳打出气浪,将鸦潮拦腰击碎,迸溅而出的滚烫鲜血与雨水一同落在老僧面颊之上。 法照怔了一刹。 下一刻。 一道苍白艳丽的面孔,陡然穿破鸦潮,那名被驭灵术操纵神魂的合欢宗女子,犹如吸血蝗虫一般,跃至老僧身上。 她张嘴便咬。 法照连忙立掌,金灿佛身荡出风雷,将其震飞。 但下一刻,他整个人狠狠一震! 一道天音垂降,落在心湖之上! “役——” 这一字,来源于倾塌庙宇之中,缓缓起身的那位驭灵术传人。 法照顿时僵硬。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那立于大雨中的身影,雨夜雷光闪逝,这身影面容越看越是熟悉。 “伱是……” 法照声音沙哑,无比艰难地开口。 他念出了对方的名讳。 “金……渊?” 阴山三圣座下有十二位得意弟子。 金渊真人,排名第七。 “眼力不错。” 金渊真人微微一笑,说道:“秃驴……你就是最近专门袭杀‘阴山修士’的那人么?看起来不像啊,只有洞天六重境,比我想象中要弱不少。” 浑厚声音在大雨中荡开。 男人缓缓合上衣衫,无数黑鸦围绕着他旋转。 法照还想开口说些什么。 但…… 驭灵术落在心湖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的神魂,都只能用来防守。 “又或者是你?” 金渊真人厌恶地望向地上小沙弥,讥讽笑道:“驭器境,更弱。” 小沙弥面色苍白。 轰! 雷光再次响起。 金渊真人怔了怔,他皱着眉头,望向小沙弥身旁…… 这里多了一道身影。 一道身着黑衣,戴着斗笠,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年轻身影。 他很确信,就在上一瞬,这里空空如也。 “又或者,那个人是我呢?” 斗笠少年的声音,在山头回荡,压过了雷鸣,也压过庙宇的鸦叫。 “……” 金渊真人神色有些难看。 他望着少年。 这少年身体里的元气并不多,看上去甚至还不如小沙弥! 但这,恰恰让他感到恐惧。 “金渊真人,久仰大名。” 谢真摘下斗笠,丢在地上,轻声说道:“我在南疆等了一个月,终于等到你。” 第2章 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轰隆!” 一声雷鸣,谢玄衣随手丢弃的斗笠坠落在地。 溅起漫天雨水。 无数水珠自地面弹起,映照出倾盆大雨之中掠过的一抹银光。 金渊真人先行下手,他拔出佩刀对准黑衣少年掷出。 长刀击碎雨幕,划出一道笔直长线。 黑衣少年并不后退,反而前踏一步,以极小幅度偏转头颅,与刀芒擦颊而过。 但这把长刀并未落空,在金渊真人心湖操纵之下,长刀掠出十丈之后骤然悬停,来到合欢宗女修士面前,被驭灵之术笼罩心湖的女修士毫不犹豫握住长刀,自后方袭杀而来,“珰”的一声,长刀斩在少年身上! 黑衫被撕开一道缺口,然而长刀斩切血肉,却是发出了清脆如敲铁的硬响! “炼体者?” 见此一幕,金渊真人只是嗤笑一声。 他不怕炼体者,即便是金身境,只需把控距离,不被近身,便也没什么好惧怕的。 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那法号法照的梵音寺老僧,被数百只黑鸦包裹,悬空离地三尺,再过片刻,驭灵之术就可以完全掌控他的心湖! 阴山修士,专修神魂之道! 而炼体者的神魂,最为脆弱! 长刀粘附在少年肩头,合欢宗女子想要抽手离开,却发现一股诡异劲气,自对方身上散发而出,竟是将自己也牢牢定在原地。 下一刻,整座天顶苍穹都迸发出一道沉闷轰鸣。 “轰”的一声! 一道粗壮雷霆自天顶坠落,径直劈落! “???” 合欢宗女子根本来不及躲闪,只是微微抬首,整个人便被雷霆砸中,她口中迸发出比先前凄厉百倍的哀嚎。 南疆邪修,畏惧大日,畏惧雷法。 一切浩然之物,都是阴祟克星。 雷光如瀑,冲刷山顶,跌坐在地的小沙弥怔怔看着这一幕,那个身形妖艳的女子在滚烫炽热的雷光洗涤之下逐渐变得焦黑,湮灭,数息之后……原先还“粘附”在一起的两人,只剩下一個。 那一个,毫发无损。 大雨冲刷着合欢宗女子尸骸的残屑。 雷法将其湮灭。 所谓挫骨,扬灰,大抵就是如此。 一张泛黑,破碎的符箓黄纸缓缓飘落,坠到小沙弥面前,上面以晦涩文字刻画着古怪阵符。 “浩然雷法,你是道门的人?” 金渊真人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眯起双眼,看着不远处的黑衣少年,“我怎么听说,前些日子放话专杀阴山修士的那位,是个剑修……阁下到底何方神圣?” “剑修也好,道门也罢……都不重要。” 少年面无表情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专杀阴山修士,这句话,是真的。” …… …… 谢玄衣注视着眼前黑鸦环绕的金渊道人。 滂沱大雨,闷雷轰鸣。 鲤潮城诸事平定之后,大穗剑宫的开山消息依旧没有传出,趁着这空闲……他正好南下。 谢玄衣向来恩仇分明。 当年阴山白鬼,追杀他三千里。 如今他拿回本命飞剑,自然要把这笔账好好清算一下…… 和白鬼的仇,便先从白鬼的弟子开始结算。 阴山白鬼座下有十二位得意门生,好几位已经晋升阴神境,不过这金渊真人,却还是差了些火候。 也是因为玉珠镇的重雾道人提了一嘴。 于是谢玄衣决定,先从金渊真人下手。 南疆地界极其广袤,由于近些年“纸人道”的壮大,阴山已经封锁主宗,退避三舍,但白鬼麾下有好几位弟子,并未遵守“规矩”……南疆如此之大,难不成还全都让给纸人道? 金渊真人一人便占下数十座山头。 南疆邪修之所以能够快速发展壮大,便是因为这帮人没有底线,无论是拜师还是收徒,都极其随意。 金渊真人开山的消息传出,立刻吸引了许多邪修关注。 他们知道,不是所有都有机会拜入白鬼麾下,如今能够拜金渊真人为师,亦是一桩“大造化”。 于是,这数十座山头,短短数年便从人烟荒芜,变得人丁兴旺。 对于这种行为,阴山主宗并不抗拒,反而无比“欢迎”。 拜了金渊为师,同样是阴山门下,如此一来也算是为主宗“壮大声势”了。 “少年郎,我看你十六七岁,正是年轻,既有雷法傍身,也会炼体之术。” 金渊真人幽幽开口:“这一身行头,想必出身不错,何必要来南疆寻晦气,如果你现在退去,我可以既往不咎。” 刚刚短暂交手片刻。 金渊真人依旧没看出这少年的元气境界。 这家伙,怎么看怎么像是筑基。 可刚刚轻描淡写一张雷法符箓,直接瞬杀了驭气境巅峰的合欢宗修士。 如此诡异的战斗表现,让金渊真人警惕起来—— 他并不准备直接和这少年开战,尽可能拖延时间……再过片刻,他就可以侵蚀这金身境老僧的心湖,到时候己方便有两位洞天加持!驭灵之术的强悍之处,就在于偷袭神魂,以及以多打少! 其实这几日山头被剿的消息,他早就听说了。 金渊真人第一反应,是纸人道作祟! 只不过观察数日。 他发现这剑修少年的行事风格与纸人道截然不同,直来直去,焚尸灭魂,完全就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这纯粹是与阴山积有旧怨! “轰隆隆隆!” 然而谢玄衣并没有给金渊真人拖延时间。 他开始奔跑,同时袖中滑出十数张雷法符箓,直接向着天顶掷出! “???” 这一幕让金渊真人瞳孔骤缩。 刚刚那张“浩然雷符”,价值不菲,寻常道门弟子出行,也就随身携带三五张。 这少年一出手就洒出一片! 经由先前那道符箓作用,整座小山山顶都变得格外明亮,无数雷霆都被吸引至此—— 此刻浩然雷法再次降下。 数十道粗壮雷柱,对准山顶劈落而下!顷刻之间,整片漆黑天地被渲成一片银白! 无数黑鸦迸发出凄厉叫声! 它们本就蕴含阴祟之气,被阴山术法污浊之后,遇雷则死,而且直接炸开,泼洒而出的污秽鲜血,也在瞬间被雷法洗涤焚灭—— 金渊道人暴退百丈,他踩着一片黑鸦,高高悬空,远离这片山顶雷池。 而那几乎侵蚀老僧九成心湖,即将大功告成的“驭灵之术”,也在此刻,被雷法强行打断—— 悬空的法照缓缓落地。 老僧喷出一口鲜血,轰然倒地,小沙弥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向着师父跑去,将其搀扶而起,这一路上,雷池密密麻麻有数十道落雷荡漾,它们仿佛具备“人性”一般,只是洗涤污秽,没一道落在沙弥和老僧周身。 在此刻金渊真人的眼中,这座被道门符箓撑起的雷池,完全就是为保护佛门师徒二人,刻意撑起的巨大屏障。 如此一来。 引雷法的目的便十分了然。 只是单纯为了逼退自己。 换而言之。 那少年……要和自己一对一单挑! 金渊真人一个恍惚,忽然发现,那绚烂耀眼的雷池之中,没了黑衣少年身影。 便在此时,一道清冷声音,在背后响起。 “今日,既分生死,也决高下。” 金渊真人心湖一凉,他猛地转身,怒吼一声,张开双手,胸前一座漆黑洞天就此浮现。 数千阴鸦掠出。 整片天幕都被嘶哑叫声填满—— 阴山修士,自然不是只有“驭灵术”这么一招。 驭气境后,驾驭阴物数量变多…… 阴山修士,便借鉴剑修的“剑气开屏”,缔造了一门术法。 剑修有飞剑,阴山有阴灵。 只需三百飞剑,便可以制造出铺天盖地的开屏景象。 阴灵数量足够,一样可以做到—— 这几日,金渊真人找了处偏僻山头,闭关静修,大肆炼化阴鸦,为的就是今日! “杀!!” 数千阴鸦铺天盖地掠出,对着那与夜幕齐黑的少年剑修撞去。 这阴鸦,每一只都蕴含着杀意。 以及驭灵之术的“烙印”! 他要堂堂正正碾压过去,同时将这难得的好胚子抹除神魂,直接收入麾下! 只一瞬间,谢玄衣便被阴鸦淹没。 而下一刻。 金渊真人面容浮现一抹绝望。 被鸦潮吞没的少年,黑衣破碎,露出璀璨金身,以及熠熠生辉的金灿眉心。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郎,神魂境界竟然比自己还高,简直是固若金汤,无论是阴鸦扑击,还是神魂锥刺,都完全无效。 谢玄衣面无表情,目光自始至终都凝落在金渊真人身上。 此刻,他遥遥伸出手掌,将其对准金渊。 “锵!” 漆黑天地之中,忽然掠出一道金灿辉光! 这是一把飞剑。 一把生出许多裂纹,但依旧锋锐的飞剑。 “嘶啦!” 一线金光,贯穿鸦潮,贯穿金渊道人的手臂—— “???” 金渊真人怔了一刹,他低头,看见自己被贯穿的那条手臂,在空中抛飞。 鲜血翻滚。 那缕金光去而复返。 将他另外一条手臂也就此切下。 谢玄衣隔着百丈,缓缓握拳。 “嗡!” 鸦潮尽头,金灿飞剑瞬间围绕金渊真人转行数十上百圈! 无数剑气迸发撕裂! 一团血雾彻底爆碎! 阴山主宗,白鬼座下十二真人,道号金渊。 自此,除名。 第3章 剑气洞天 大雨滂沱,群鸦嘲哳。 谢玄衣落回雷池小山,漫天翻飞的雷法符箓逐渐黯淡,那撕开半边夜幕的浩然正气缓缓散去。 金渊真人身死道消,被驭灵的那些“阴物”并没有得到自由。 这驭灵之术,既邪祟,也霸道。 一旦被操纵心湖,便只能沦为“玩物”,一旦尊主暴薨,这些奴隶须得一同赴死。 漫天阴鸦,纷纷扬扬坠落,在地上溅出一个个猩红血坑。 小沙弥哪里见过这等妖异场面,面色苍白,一个劲转动佛珠,默念佛经。 法照在搀扶之下,缓缓坐直身子。 “多谢施主相助。” 老僧沉声吐出一口郁气。 “不必客气,南疆险恶,二位好自为之。” 谢玄衣瞥了眼二人,并未多说什么,捡起斗笠,甩去水渍,转身就要离去。 他来南疆,是报当年北海追杀之仇。 阴山主宗封山,便正好拿白鬼徒子徒孙出气,顺便以这些邪修血液,替沉疴重新开锋。 至于救人? 只是刚好赶到,顺手而为。 若是先前放任不管,金渊道人将这老僧炼化,便会平添一大助力,给自己增添不少麻烦。 “施主请留步。” 法照强行起身,杵着金刚杵,向前踏了一步。 风雷之声,在小山顶上震荡。 谢玄衣身子站定,缓缓回过半边面颊。 “施主如此年轻,无论根骨,还是资质,都乃上上之姿,万中无一,可谓人中龙凤。” 法照正色告诫:“可贫僧观施主面相,印堂发黑,有妖气缠身,南疆邪祟诸多……妖物也不少见,施主千万小心。” 妖气缠身? 谢玄衣闻言,心底长叹一声。 他彻底转过身子,将斗笠横在胸前,道:“早就听闻,梵音寺高僧可以观相识人,既然今日有缘……不如大师再仔细看看。” “……嗯?” 法照定睛看去。 那少年摘下斗笠之后,露出一双幽邃双眼。 与之对视,便仿佛置身大海,无垠星空。 众生之相,映入眼帘。 “这这这……” 法照摇了摇头,只是看了数息,神海便一阵眩晕,幸好紧握金刚杵,否则就要当即跌倒。 在小沙弥搀扶之下,法照堪堪稳住身形脚步。 “贫僧道行太浅。” 缓了许久,这才开口,满脸惭愧之色:“小施主功参造化,贫僧看不穿……看不穿……” 谢玄衣轻轻嗯了一声。 他重新将斗笠戴上…… 梵音寺这位老僧,能看出自己“妖气缠身”,确有三分本事。 于是便有了后面的摘斗笠对视。 难得碰到一位“慧眼如炬”的佛门高手,正好用来测试秦百煌炼制的“众生相”,能不能瞒天过海。 此次测试的结果,让谢玄衣稍稍安心。 “二位往这個方向,前行二百里,便可离开南疆。” “近日瘴气扩散,群魔乱舞,原路返回,只怕无法安全回到离国。” 谢玄衣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平静道:“我知晓二位乃是抱着‘荡魔’之念,踏入南疆的苦修者,但既然已经横贯南疆,何不入世,多救些无辜生灵?” 说罢,取出厚厚一沓浩然雷符。 佛门之中,有一部分苦修者。 他们踏入南疆,不为存活。 荡魔,荡魔。 自然是要清剿邪祟,荡除魔头! 这一行要跨越数千里,横穿十万大山,其间自然会遇到许多邪修。 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 小沙弥目瞪口呆,接过这捆在一起的雷法符箓,他当然知道道门雷法天下无双,可这雷法符箓数量……未免也太多了些。 “拿着保命。” 谢玄衣拍了拍小沙弥脑袋,淡淡道:“你师父受伤了,照顾好他,从大褚出境,慢慢走回离国,听得明白吗?” 小沙弥拼命点头。 法照望着眼前少年,神色复杂。 “小施主有大仁义,今日救命之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法照按着弟子肩膀,与自己一同深深揖礼,诚恳问道:“不知施主可否告知名讳?” “……” 谢玄衣按下斗笠,轻声笑了笑。 二人再抬头,满山只有翻飞的残破符箓。 那袭黑衣,已是不见踪影。 …… …… 南疆瘴气深处,一座偏僻荒山山腹之中。 火光缭绕,黑烟袅袅。 “谢真,我能不能不吃它?” 身着红衫的小姑娘,坐在篝火旁,看着这木架上翻滚炙烤的阴鸦,可怜巴巴哀求。 “你是妖,不是人。” 谢玄衣摘下斗笠,淡淡说道:“这地方没什么吃的,别那么讲究……阴鸦拔了毛,就当是山鸡。” 这后半句话,倒也没说错。 阴鸦在凰妖面前,还真与“山鸡”无异。 “……” 姜凰内心天人交战,她望着烤架上黢黑冒烟的阴鸦,又低头望了望咕咕叫的小肚子,最后狠下心来,恶狠狠咬了一大口鸦肉。 “不用给我留了。” 谢玄衣看着篝火上的漆黑鸦肉,皱了皱眉:“幸好……我已经辟谷了。” 幸好? 这是人说出来的话? 姜凰愤愤委屈道:“白漪姐姐说得没错,你就是会说点好话!离开鲤潮城后,跟着你,压根没吃过一顿好的!” 妖族的修行岁月,比人族要忐忑,也要漫长。 启灵化形之前,往往需要大量的时间。 而一旦化形。 她们的成长速度,便会变得极快。 短短一月,姜凰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她的脑袋,变得“灵光”了许多。 刚从烬离山带回来的时候,小家伙每天屁颠屁颠跟在谢玄衣后面,讨吃讨喝,捂着嘴巴也管不住她叫爹叫娘。 现在,谢玄衣就是逼着她叫。 她也不愿意了。 虽然外貌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但她的智力大概从七八个月,进步到了七八岁。 所谓七岁八岁狗也嫌。 这个年龄的人类孩童……大概表现就是叛逆,以及无法无天。 姜凰已经没先前那么乖巧了。 偏偏小家伙记性好,跟着邓白漪的时候,记了一大堆絮絮叨叨的“金句”。 现在天天拿来数落谢玄衣。 谢玄衣也不怎么在意。 “真可惜,你没跟着白漪姐姐一起离开。” 他淡淡回呛了一句:“不然现在应该会变成道门的守山兽,又或者被唐斋主拔了毛在烤架上烤了?” 毕竟只有七岁八岁,怎么和自己这种活了两世的人斗? 目前的唇舌之争。 都还是以自己大获全胜告终。 “……” 姜凰吃了个瘪,阴鸦也差不多吃完,勉强填饱肚子之后,她不再找谢玄衣麻烦,而是好奇问道:“你可不可以再说一遍我的来历?” 所有人都会问,自己是从哪来的。 姜凰也不例外。 而对于这个问题,谢玄衣向来不避讳回答。 谢玄衣一边收拾篝火,一边草草说了遍玉珠镇的故事。 “……嗯,故事的经过差不多就是这样。” “伱听不太懂的话,就这么记着好了,你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只不过碰巧被我捡到了。” 烬离山是火山。 火山喷发的时候,谢玄衣捡到了姜凰,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倒也没有说错。 小家伙听得愁眉苦脸。 目前为止,姜凰已经接受了自己是妖的事实。 她也十分清楚,北褚和南离两座王朝对妖的态度……都是一致的。 要么杀掉,要么奴役。 “所以,我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姜凰揉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还有,你都混成这样了,为什么还养着我?为什么不把我直接卖掉?” “卖掉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谢玄衣挑了挑眉,淡淡道:“如果你再挑三拣四,嫌弃吃的不好,或许我明天就会把你卖掉。” “……” 姜凰再次吃瘪,她气鼓鼓地双手叉腰,但又不敢多说什么。 最开始,她眼中的谢真没什么不好的。 而现在,谢真浑身上下都是缺点,没有一点好处。 这样糟糕的家伙。 自己先前是怎么想的,一口一个爹!还叫个不停! “吃饱了,该睡觉去了……” 谢玄衣挥了挥手,替姜凰结了座清净阵。 看到小家伙气鼓鼓的样子。 谢玄衣笑着哄道:“放心好了,苦日子已经快熬完了,再过几日,我带你离开这鬼地方,去外面吃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肉包子?” 小孩子的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姜凰眼神一亮。 她先前眼中积累的郁气,仅仅是听到肉包子三字,就一扫而空。 “当真?” “自然是真……我何时骗过你?” 谢玄衣无奈说道:“先前离开鲤潮城时,我为你打包了那么多的食物,如若你省着点吃,哪里至于现在吃阴鸦度日?” 姜凰苦兮兮道:“那我肚子饿,怎么办?” “好好睡一觉吧。” 谢玄衣拍了拍小家伙脑袋,七八岁的小姑娘总是最好哄的。 没过片刻。 姜凰就乖乖进了清净阵,安然入眠。 谢玄衣等她入眠之后,也替自己结了座清净阵。 今夜是个好日子。 不仅仅是金渊道人身死道消的日子…… “嗡。” 剑鸣回响在山腹之中。 一把破碎的飞剑,悬浮在谢玄衣面前,伸指轻弹。 剑鸣震荡,久久不息。 “击杀邪修三百一十四,阴物一千七百余。” “沉疴剑芒,终是恢复了一些……”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向下看去。 不死泉已经占据整个丹田,无数金灿雾气缭绕扩散,这座丹田规模,远胜同境修士十倍! 元气,神魂,体魄。 这三条路,如今谢玄衣都在修行。 而进境最快的,自不必说—— 剑修之路,谢玄衣早已走到了即将登顶的那一步。 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重塑“剑气洞天”。 只是被【大道笔】束缚缠绕的沉疴,如今已经产生裂纹。 而且有整整十年,谢玄衣都未与本命飞剑产生联系。 想要重塑洞天。 最好是先与飞剑建立稳定的联系。 这段时间。 谢玄衣在南疆杀邪修,不仅仅是在清算,亦是在修行。 今日。 便是他重塑剑气洞天的日子! 第4章 心魔,谢玄衣(上) 丹田,乃是衍化洞天之地。 剑修在第三境“驭气”之时,便会开始熔炼本命飞剑……而下一境“洞天”,便是要将本命飞剑,放入丹田之中,开辟出一座崭新天地。 所谓洞天二字,便是因此而来。 “轰隆隆。” 雨夜的风雷之声,掠入石窟。 伴随着剑气铮鸣,谢玄衣缓缓闭上双眼。 “嗡!” 沉疴悬浮来到谢玄衣眉心,一点寒芒,将整座石窟映满,清净阵中荡出数千数万枚剑影。 沉疴剑意,一点一点进入谢玄衣身体之中。 因为不死泉之故。 谢玄衣的丹田位置,变得异常宽阔。 寻常驭气境修士,丹田恐怕只有他的十分之一。 按理来说。 如此空旷的丹田,凝炼洞天,也要轻松许多。 但情况恰好相反。 短短十数息,谢玄衣面色便一片苍白。 沉疴剑身之所以会开裂,便是因为【大道笔】的遗留道则太过强大。 这些日子,谢玄衣以本命飞剑击杀阴物,炼化邪祟,算是“擦拭”了一番剑锋。 但飞剑剑身的裂纹缝隙之中,还残留着北海陵的大道道则…… 剑意掠入丹田位置。 北海陵的大道道则,顿时扩散开来! 谢玄衣痛苦闷哼一声,并没有停止剑意的引入……他很清楚,重塑剑气洞天最大的困难,便在于此。 想要帮助【沉疴】褪去裂纹。 就需要击碎北海陵的残余道则。 其他修士塑造剑气洞天,是熟悉本命物,并且一点一点建立联系。 而自己…… 则是已经走过了这一步。 他要做的,是与【沉疴】一起,清除【大道笔】的遗留道则! …… …… 大道漫漫,永无止境。 修行者追求长生。 而长生路上,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人非圣贤,孰能完美? 炼气,筑基,驭气,洞天,阴神……这五大境界,越往后越难,修到半途,许多人都会面临一个极大的问题。 心魔。 修行,不仅仅是与天斗,更是与自己斗。 与自己斗,便是与心魔斗。 当然,也有极少数的“天骄”,“妖孽”,自修行开始便一帆风顺,直至“死去”,也没有所谓的心魔。 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上一世的谢玄衣,恰是其中之一。 他自大穗剑宫出世,打遍四境同阶无敌手,二十余岁便成就阴神,甚至登顶剑道魁首。 这样的人,怎会拥有心魔? 什么人,什么事,能让他留下心魔? 但这一世,则不一样了。 【沉疴】飞剑的剑意刺入丹田之中,谢玄衣感到了无尽的寒意。 他闭上眼,石窟内的风雨雷鸣尽数消失。 在这一刻,他好像回到了棺里。 准确来说。 好像回到了坠入北海的那一刻。 再睁开眼,谢玄衣站在了一汪死寂的湖水之上。 他对许多人搜过魂。 也看过许多人的心湖。 而这里,与那些人的心湖都不太一样。 这是他自己的心湖,一片苍白,像是结了冰,几乎没有涟漪,也没有声音。 这更像是一个死去多年之人的心湖。 谢玄衣静静站着,他看着对面十丈之外,那生出许多裂纹,不断挣扎,却被无数道则困缚住的【沉疴】。 “因为【大道笔】的道则,进入我的身体……” “所以我被拉入了神魂幻境中么?”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眼前景象。 “亦或是……” “我强行凝炼剑气洞天,引起了心魔?”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 直到第二道身影的出现。 平静如镜的心湖缓缓荡出一圈涟漪,阴翳之中缓缓走出了一道年轻,瘦削,面色苍白的身影。 那個年轻人来到了沉疴旁。 站定身子。 望向了谢玄衣。 风吹过,心湖倒映出两道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身影。 同样的黑衣黑发。 同样的五官俊美。 但不太一样的是,如今谢玄衣,比当年的自己,要更加“年少”一些,眉眼间的杀意,也要寡淡许多。 心魔。 看到心湖对面,那个熟悉的“自己”缓缓走出。 谢玄衣忍不住长叹一声。 这并不出乎意料。 玉珠镇醒来之后,谢玄衣内心总会回荡坠入北海的画面—— 青州之行,为了掩人耳目,他戴上了面皮。 出于愧疚,救下姜凰,却没有说出当年真相。 在北海陵中,他拒绝了楚蔓临死前想见一面真容的请求。 这些片段,这些在心湖中只占据了极小极小一瞬的片段,却总是在入定之时掠过眼帘。 从那一刻起。 谢玄衣便知道,这一世的自己,已经有了“心魔”。 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东西。 大概就是那个死去的“自己”。 …… …… 两个近乎一模一样的谢玄衣,站在这片死寂无波的心湖之上。 谁也没有开口,谁也没有说话。 微风拂过。 如果不是谢玄衣注意到,自己神魂已经开始龟裂……那么这场寂静,或许还会持续更久。 从沉疴剑意进入丹田的那一刻。 剑气洞天的凝聚便已经悄然开始。 洞天境,往往是一气呵成,向来没有“反复冲关”的说法。 如果某位修行者凝聚洞天失败……那么想要再来一次,便要难上十倍百倍。 一次冲关失败,不会付出什么代价。 可二次失败,丹田可能会就此破碎,冲关者非但无法凝炼洞天,还可能从“驭气境”跌落,甚至可能连“炼气士”都不如,成为一个普通凡俗。 此刻,谢玄衣知道。 外面世界的“自己”,恐怕情况已经不太妙了。 剑意入体,洞天未辟。 躯壳已经产生不适,如果自己还不能及时克服心魔,那么此次洞天开辟,很可能会以失败告终! 于是谢玄衣看着十丈外的自己,认真问道:“抱歉,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心魔……接下来该怎么做?” 心魔,是最大的敌人。 遇到心魔,自然是……杀! “嗖!” 不等谢玄衣话音落地,心魔谢玄衣率先行动,他忽而由极静转入极动,蓦地伸手握住那把悬在近前的沉疴,两指抹过,震出滚滚雷音。 一缕剑气激荡而出,将死寂心湖一切两半。 谢玄衣单手压下。 “轰隆隆!” 那一缕剑气与整面心湖被直接抚平,滚滚雷音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心魔谢玄衣抬手一掷。 嗡! 那把被道则缠绕的破碎飞剑倏忽飞出,转瞬间抵达谢玄衣面前。 谢玄衣双手合十,将剑锋压在掌心之中。 无数漆黑剑意自剑面迸发而出! 仅仅一瞬,便在掌心震荡数十次! 谢玄衣神色无比凝重。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心魔。 也是他第一次明白,修行者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这番话的含义。 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 正是第一世时,即将踏入洞天境的自己! 此刻从沉疴剑身中激荡而出的剑意,偏执而又孤僻,带着浓浓杀意,近乎一瞬间就将整具躯壳灌满。 那个时候的自己,出手极重。 一旦出剑,便要见血! “嘶啦……” 对抗数息之后,谢玄衣双手被震出血迹,但飞剑饮血之后,并没有更加疯狂,反而变得安静下来。 他硬生生靠着强悍神魂,将飞剑沉疴上的杀念抹去! 然后将自己的意志,注入飞剑之中! 心魔谢玄衣,不是沉疴的主人。 他才是! 下一刻,那瘦削凌厉的黑衣身影贴身而来,谢玄衣被迫松开飞剑,与之厮杀,当年十七八岁的自己,想要兼修两条剑道,于是既锤炼神魂,也锤炼体魄,那时候他在莲花峰中,常常一闭关就是数月,不仅修行剑道,也在参悟剑宫前辈所留下来的“拳脚杀伐”之术! “铛铛铛!” 心湖之上,迸发出刺耳入骨的金铁交撞之音。 两道黑衣撞在一起,两具看似瘦弱的躯壳,竟然迸发出犹如龙象的恐怖摧残之力。 一时之间,整片心湖被打得接连炸开水柱。 两人竟是难分伯仲。 如果不是此次与心魔相见,谢玄衣根本不知道,当年的自己有这么强。 他本以为,在“不死泉”滋补之下,自己这接近金身境的“体魄”,比当年要强上太多。 可如今他发现,自己错了。 当年的自己,浑身上下,都蕴含一往无前的杀意,一招一式,都是奔着取人性命而去…… 这股凌厉气势,弥补了体魄上的不足! 如果换成心魔谢玄衣,去参加北海陵的那一战…… 或许南疆邪修四人,会死得更快,也更凄惨! “轰隆!” 真正的高手厮杀,其实胜负只在一瞬之间,只有实力极其相似的两人,才会酣战数个时辰之久。 而这一战。 则是在心湖世界,持续了整整一夜! 大雾被打得破碎,死寂心湖更是被无数剑意切割成无数破碎的镜面! 两道身影的情况都很糟糕。 心魔谢玄衣,杀意旺盛,硬生生凭借着不要命的凌厉攻势,一次一次发起进攻……但可惜吃了太年轻的亏,几乎每一次交手都会落入下风,打了一整夜,浑身上下都是伤痕。 而谢玄衣虽然占据上风。 但他的情况,则是更加糟糕。 锋锐至极的沉疴剑意,在身体内四处游荡,由于洞天未辟,没有去处,于是神魂刺痛愈发强烈。 两人打到最后,拳脚之争已然分不出高下。 最后便是两缕神念,不断争夺沉疴,飞剑不知几次易主。 最终。 谢玄衣扛着神魂剧痛,彻底夺取了飞剑掌控权,沉疴飞剑上缠绕的大道道则被尽数抹去,这一剑于咫尺之间,激荡而出,洞穿那个当年年轻意气风发的“自己”,从眉心位置没入,了结了心魔性命。 “咚”的一声。 谢玄衣单膝跪在心湖之上。 他看着坠入湖中,不断下落,最终隐没身形的心魔。 一如看着当年坠入北海的自己。 第5章 心魔,谢玄衣(下) “咚”的一声! 整个世界归于死寂,这声音像是鱼儿砸破冰面的坠湖之声,也像是心脏停止跳动的最后一道鼓声。 谢玄衣注视着那个远去的“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心魔。 神魂剧痛在此刻抵达了巅峰,脑袋里仿佛刺入了一把刀子,狠狠搅动! “唔。” 谢玄衣用力按着额首。 这种痛苦无法用言语形容,无数切碎的回忆在心湖中翻滚。 当年坠入北海的画面。 忽然强硬且蛮横地插入脑海。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是胜出的那一个,还是失败坠湖的那一個…… 深深坠入心湖的“心魔”,早已没了身影。 但雪白湖面上却是忽然生出了无数涟漪,围绕着谢玄衣旋转,紧接着一双双苍白之手伸出,攥住了谢玄衣的衣领,衣袖。 他咬着牙望湖面看去。 这一双双手,都是当年坠入北海的“自己”。 它们拼命向着湖面挣扎,拼命想将自己拽入死海之中。 心魔,便是修行者内心最恐惧的东西。 它们从来就没有生命。 所以…… 它们不会死。 “你们……” 谢玄衣看着这一张张苍白面孔,轻声笑了笑,道:“是想拉我下去,再体验一次死亡么?” 沉默片刻之后。 他不再对抗,而是任凭这一双双手发力,将他拽下。 熟悉的,冰冷的,刺骨的寒意,自下而上,将整个人浸满。 他再次跌入北海。 谢玄衣在与心魔交战之时,问过自己。 他的心魔,当真是自己么? 他不愿以真面目,不愿重蹈覆辙,不愿再来一次。 或许,不是因为害怕当年的“自己”。 只是单纯的害怕……“死亡”。 只有体验过濒死感觉的人,才会明白这种滋味。 谢玄衣浸入心湖死水之中,像是回到了玉珠镇的那口棺里。 他看着一张张围绕着自己的苍白面孔,密密麻麻,围绕着他的前后左右……那些都是“死去”的自己。 先前坠入湖底的心魔谢玄衣,只是其中之一。 熟悉的窒息感,涌上心头。 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但这一次,有所不同……这个世界,还有一抹光亮。 那抹光亮,来自于心湖上方。 谢玄衣伸出手。 他轻轻招了招。 下一刻—— “轰隆隆!” 心湖轰然炸开,一把飞剑撞入湖水之中,剑身散发出的金芒,将幽暗漆黑的心湖照得亮如白昼,一张张苍白面孔纷纷惊恐避退,在无数道死寂目光注视之下,飞剑沉疴掠入谢玄衣抬起的手掌之中。 而后。 谢玄衣握剑。 斩下。 这漆黑如棺的心湖,就这么被一切两半,支离破碎。 …… …… 今夜的南疆。 下了很大的雨,打了很大的雷。 但谢玄衣闭关的山窟中,结了两座清净阵,将雨声雷声尽数格挡开来。 如果待在清净阵中,便只会听到毛毛细雨敲击山体的轻微噪声,以及淡淡的闷雷声响。 不过。 清净阵只能隔绝声音,无法隔绝景象。 数十张悬浮于空的符箓,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那座稍小一些的清净阵中,忽然有一道身影坐了起来。 黑暗中亮起了一团火。 不是篝火,也不是符箓。 而是眼瞳。 姜凰坐直身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座更大一些的清净阵。 她的目光越过符箓,越过熄灭的火堆,落在清净阵中盘膝而坐的少年身上。 这双燃着火的眼瞳,没有任何神色波动。 只有无尽的冷漠。 如果有人与这团燃火之瞳对视……只会感受到寒意。 这不像是火,更像是冰。 “……” 由于风雷之故,山窟外的世界很吵闹。 由于符箓之故,山窟内的世界很安静。 姜凰低下头,她注视着自己干瘪枯瘦,犹如柴木的双腿。 在尝试站起身子,以失败告终之后。 那双始终木然的眼瞳中,浮现出一抹自嘲之色…… 她环顾一圈,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粗制滥造的木质简陋轮椅,以及两个更加简陋的柏木拐杖。 片刻之后,她一点一点,挪动躯干,坐在了木质轮椅上。 而后拨开困住自己的清净符箓。 她获得了“自由”。 准确来说,是在这山窟中自由行动的“自由”。 姜凰一点一点转动木质轮椅的车轮,缓缓来到了那座大些的清净阵正前方。 在这里,她可以看得很清楚。 此刻自己面前,一个黑衣少年,正在默默静修。 二人距离不过十丈。 虽然谢玄衣佩戴着众生相。 但“姜凰”还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有些人,过上一百年,她都不会忘。 谢玄衣,就是其中之一。 小姑娘眼神之中浮现出一抹厌恶,以及……一抹惧怕。 她凝视谢玄衣之时。 那把高悬在谢玄衣头顶,不断震颤的飞剑,也在凝视着她。 千丝万缕的剑意,已经布满整座大清净阵,只要她敢踏足一步……这剑气就会立刻释放。 这也是谢玄衣刻意分开休息,并且布置两座阵法的缘故。 如果只结一座清净阵,那么今夜闭关冲击洞天的剑气,很可能会伤害到姜凰。 “……” 红衣小姑娘咬了咬牙。 十数年前的记忆浮上心头。 人族北狩,自己与谢玄衣斗法,被斩断双腿,送至皇城…… 这一幕幕痛苦回忆,掠入心湖,让她整个人的面色都苍白了三分。 接着就是一片空白。 记忆断档。 幸运的是,她还没死。 更幸运的是,她如今又与谢玄衣相逢了! 报仇机会近在眼前。 虽然眼前这座大清净阵隔绝了内外声音。 但她能够感觉到,此刻谢玄衣正处于破境的重要关头,只要自己出手,将其重创,不仅可以破坏他的大机遇……也有机会让他万劫不复! 轰的一声! 姜凰抬起手掌,那白皙如玉的掌心忽然燃起一团璀璨光焰。 只不过。 那悬于清净阵外的木质轮椅,最终没有继续往前推进—— 姜凰神色阴晴不定,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每个修行者都会有心魔。 妖修,也不例外。 她的心魔……不是别人,正是谢玄衣。 当年那一战,她输得很彻底。 身为凰血大妖,她从未输给过任何一人。 如果没有当年那场意外,她便注定会成为妖国未来的“大尊”之一! 越是骄傲的人,越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 而越是这样的失败。 越让人感到害怕,惊恐,畏惧。 虽然不知道对方出了什么差错,但很显然,修为大跌,远不如从前。 姜凰心里清楚,这可能是自己“此生仅有”的机会—— 一旦错过,便不会再来。 可她不敢。 她害怕这一切都是假象,一旦自己踏入清净阵,谢玄衣的剑气便会爆发。 谢玄衣遭遇了“意外”,她亦是如此。 正当她犹豫之际。 那笼罩大清净阵的剑气,剧烈波动起来,无数金灿元气在谢玄衣身上亮起,沉疴不再震颤,而是恢复稳定。 一百零八座大窍,每一座都如供奉神灵的壁龛,亮起火光! 而每一缕火光,都与本命飞剑共鸣,最终连绵而成的长线,编织成一座金灿洞天! 剑气洞天,缓缓成型。 准确来说……是初具轮廓。 这座洞天,位于谢玄衣丹田右侧,正如谢玄衣最初所料,经由不死泉改变体质之后,他开辟出了一条前所未有的修行之路。 这座丹田,可以容纳不止一座洞天!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小啊……” 一声轻叹,自石窟内响起。 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 他挥手召去那些清净符箓,坦然注视着轮椅上的红衣小姑娘,认真说道:“其实你现在还有机会的,要不要试试?” 姜凰眼神骤然变得阴沉起来。 原先快要熄灭的凰火,也重新燃起。 轰隆隆隆。 短短数息,整座漆黑石窟,都被凰火点燃,外面大雨倾盆,内里火光缭绕—— “轰”的一声。 一缕凰火自谢玄衣头顶垂落。 飞剑瞬间掠出。 凰火被剑气斩碎,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化为零零星星的灰烬。 “???” 见此一幕,姜凰皱起眉头。 凰火的威力,比她预想中还要小得多! 这是怎么了? “不好意思,看来我说错了。” 谢玄衣低头看了眼坠在身上的火星,伸手将其掸去,淡淡道:“现在的你,还是太弱了些,想要复仇……根本没有机会。” 姜凰如今的凰火,威力实在太小,靠着出其不意,或许可以试着焚杀驭气境修士。 想杀洞天,都十分困难。 更不用说杀自己…… “谢玄衣,你又比我好到了哪里?” 这一番话,激怒了姜凰。 坐在轮椅上的小姑娘,冷冷讥讽道:“我是大不如前了,可瞧你现在这副模样,连本命飞剑都开裂了,剑气洞天刚刚重塑……想必这些年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吧?” 谢玄衣沉默了。 看到谢玄衣的模样, 姜凰忍不住笑了,她挺起胸膛,满不在乎地说道:“是,我杀不了伱,我无所谓……你杀了我吧,本来我也不想活了!” 虽是撂下了狠话。 但姜凰胸膛起伏的幅度很大,看得出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不在乎。 生死面前。 任谁都没那么淡定。 山窟内的凰火逐渐消散,并不是谢玄衣用剑气将其熄灭,而是姜凰太虚弱。 她闭上双眼,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谢玄衣的剑气刺来。 片刻之后。 姜凰睁开双眼,却只看到了摆弄凋零篝火的黑衣少年。 “你说得没错,这些年,我没比你好到哪去。” 谢玄衣的反应,比她想象中要平静。 要平静太多。 更准确来说……这似乎是一种从容。 “这年头,活着真的很不容易。” 少年捡起一根木枝,借着将熄的凰火将其点燃,用力吹了一口气,借着余烬将篝火点燃。 整座石窟,有了那么一点光亮。 谢玄衣将木枝丢进篝火中,扭头望着轮椅上的小姑娘,认真问道:“既然活着那么不容易,为什么要去死?” 第6章 篪浑道人 “既然活着那么不容易,为什么要去死?” 篝火照亮黑暗。 也照亮了红衣小姑娘的面庞,姜凰困惑惘然地看着蹲在眼前的黑衣少年,只觉得这个谢玄衣实在陌生。 “你不杀我?” 姜凰无法理解。 当年她和谢玄衣交手,这家伙出剑杀意极甚,招招式式都要取人性命。 而现在。 谢玄衣变了。 她也说不清是哪里变了…… 那把飞剑依旧散发出让人胆寒的剑意。 但当年那身满溢而出的杀气,却是凭空消散了许多。 “为什么要杀你?” 谢玄衣站起身子,淡淡道:“如果我要杀你,你在烬离山的时候就会死,何必等到今天?” “……” 姜凰沉默了片刻,皱眉说道:“可是我要杀你。” “看到了。” 谢玄衣望了望头顶。 凰火烧焦了石窟,但也只是烧焦了石窟。 他平静道:“……看到你失败了。” “???” 姜凰大为恼怒。 比其谢玄衣不杀她,更让她生气的是,谢玄衣根本不把她当一回事。 “谢玄衣!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伱!” 姜凰愤怒地起身,但因为双腿软绵无力的缘故……这个动作以失败告终。 她只能大力拍打着木质轮椅。 不过……一个大力拍打轮椅的人,说这番话,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啪!啪! 石窟内回荡着清脆的拍打声音。 面对姜凰的宣言,谢玄衣表现地很是淡定。 若是放在当年。 他早已一剑过去—— 但今年并非当年,他也不再是以往的谢玄衣。 “等你站起来再说吧。” 谢玄衣点燃篝火,自顾自坐了下来,惬意地长叹一声,此刻的他,浑身衣衫都被汗水打湿…… 重塑剑气洞天,比自己想象中要困难不少。 尤其是与心魔一战,耗去了他九成的心力。 剑鸣之声缭绕石窟,沉疴缓缓掠至谢玄衣膝前,像是一只温顺小猫,以剑身蹭着谢玄衣的手掌。 姜凰推着轮椅,来到篝火之前。 她凝视着谢玄衣,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姜凰发现了一個很诡异的事情。 十年过去。 谢玄衣……似乎变年轻了。 对于修行者而言,容貌变化,并不足以成为年龄的判断条件。 修到阴神境,便可以让五官停止“变化”。 当然,许多大修行者并不会这么做……但也有某些宗门的老古董,以童子身份游历这种事情。 姜凰看得出来,谢玄衣佩戴了特殊法器,改变面容。 但一个人的神魂是无法改变的。 沉疴祭出之后,那浓郁剑气,几乎布满整座石窟—— 而谢玄衣的气息,仔细感受,便会发现,犹如一株刚刚破土而生的新草,浑身上下透着旺盛的生机。 十年过去。 谢玄衣非但没有老去,反而变得更年少了! “我说我睡了十年,你相信么?” 谢玄衣笑了笑,道:“这十年……我什么都没有经历。” 姜凰沉默了,谢玄衣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反倒是你,这十年……你经历了什么?” 谢玄衣救下姜凰的那一刻起。 他就知道。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姜凰身体里的“旧魂”会醒过来。 “我……” 红衣小姑娘怔了怔,这一句话仿佛有千钧之重,落在心湖上,溅起无数涟漪。 一时之间。 她整个人都愣在了轮椅上。 那本来熠熠生辉,有如燃火的眼瞳,忽然变得茫然。 “这十年……我经历了什么?” 姜凰喃喃自语。 她重复着谢玄衣的问题,也是在质问着自己。 一声痛苦的闷哼,从轮椅上响起,红衣小姑娘面色苍白地向前坠倒,坠在篝火之前。 大风吹过,溅起一滩火星。 谢玄衣皱眉看着这一幕。 姜凰神色痛苦,她双手捂住自己的额首,青筋鼓起,剧烈痛苦从神海之中传来,犹如刀搅一般—— “呃……啊……” 坐在篝火另外一边的谢玄衣,默默看着红衣小姑娘打滚。 果然。 和自己当初预想的一样。 姜凰的神魂受到了重创……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当年北狩之后,皇城强者对姜凰进行了神魂封印,将这道尚未化形的大妖意识,封锁在神海之中,让其永远以“妖身”形态,囚禁于皇城笼牢之中。 凰血后裔,可遇而不可求。 大褚皇室,讲究血脉传承,皇室子弟都自比龙凤。 若真能驾驭这么一头凰血大妖,将其驯化成为座驾,那必定是极其风光的事情。 后来,姜凰侥幸逃脱了皇城,来到烬离山疗伤…… 然而这神魂封印并未解开。 她的神海,在漫长岁月之中发生了“蜕变”,为了躲避封印限制,主神魂产生畸变。 于是就有了不谙世事,屁颠屁颠跟在谢玄衣身后的“小家伙”。 倘若没有烬离山之变,那么她将在沉眠中完成这一切蜕变。 最终,主神魂回归正位。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果没有火山喷发,烬离山还算是一个不错的疗养之地。 但山崩之后,如果不是谢玄衣出手…… 姜凰的神魂蜕变,将会被外力直接打断。 十年静修,毁于一旦。 好不容易分化出的清醒神魂,也可能会彻底陷入沉沦。 片刻之后,石窟恢复寂静。 谢玄衣看得很清楚,姜凰眉心闪烁着异样的赤红光芒,显然主神魂一直想要占据躯壳,但可惜封印带来的痛苦太过强烈,主神魂无法承受,于是再一次选择“隐匿”。 “诶诶……” 躺在地上的红衣小姑娘缓缓睁开双眼。 原先那双燃火之瞳中的阴沉彻底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澈的愚蠢。 “我怎么在这?” 姜凰神情茫然,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酣睡之前。 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谢玄衣的面容。 她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睡相太差,不仅梦游,还说了一堆梦话。” 谢玄衣拎起小家伙后衣领,平静说道:“下次睡觉的时候,给你换座阵法。” 姜凰委屈地瘪了瘪嘴。 对于谢玄衣说的话,她向来都是信以为真。 只不过看到石窟上方焦黑的岩炭,小家伙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谢真。” “我刚刚做了个梦。” 谢玄衣脚步一顿,他望向姜凰。 小家伙眼中闪烁着犹豫的光芒,她小声说道:“梦里有个姐姐,一直在和我说话……” 是主神魂么? 谢玄衣垂眸,轻声道:“她都说了什么?” “她说……你不是好人。” 姜凰声音更小了:“还让我小心点,不要轻易相信你。” “还有么?” “没了……就这些。” 闻言,谢玄衣心底轻叹一声。 他将姜凰拎回原先的清净阵中,然后将木质轮椅推了过来。 “她倒是没说错,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谢玄衣蹲在小家伙身前,认真说道:“不过……现在整个大褚能救你的,也只有我了。” 姜凰懵懵懂懂,不明所以。 “好好睡一觉吧。” 谢玄衣伸出一根手指,徐徐落在姜凰眉心,轻声道:“待会再见到她,记得把刚刚的话转告给她。” 嗡! 一缕神魂之力,轻柔掠出,浸入姜凰神海之中。 小家伙闭上双眼。 一缕赤红辉光自眉心浮现—— 大红光芒,几乎将整座石窟都照亮。 谢玄衣仔细端详着这缕猩红之芒,喃喃道:“果然……是皇城的‘九死禁’。” 他与姜凰相处多日,检查神魂不止一次。 始终没有发现异样。 而这次,主神魂破禁,才初现端倪。 九死禁,乃是大褚皇族的神魂禁术。 一旦被这禁术打上烙印,神魂便等同于囚入笼中。 九死九死,顾名思义。 就算中术者死去九次,也无法逃脱神魂烙印…… 被这禁术打中,姜凰还能想出分化神魂的办法,修成化形,已经足以称得上天才。 只不过,凭借这点小聪明,就想解除这禁术,便是痴人说梦了。 主神魂已经被死死锁住了…… 一旦神魂合一。 “九死禁”便会再度生效! 想要解除禁术,要么找到原施术者,解开封禁,要么以极其强大的外力,强行冲破禁锢。 前者,谢玄衣不抱希望。 后者,倒是可以试一试。 莲花峰上的洗剑池,可以洗涤魂魄,说不定可以冲破“九死禁”的囚锢。 只不过…… 谢玄衣此行来到南疆,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放下姜凰之后。 谢玄衣又布下了好几座阵纹。 刚刚蕴含神魂之力的一指,足以让小家伙安安稳稳睡上十几个时辰…… 即便主神魂中途再度苏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刚刚那番交谈,谢玄衣知道……主神魂并不蠢。 如今姜凰魂魄有缺,凰火无剩。 离开自己,别说痊愈,就连在南疆活下来都万分困难。 她想活,只有跟在自己身旁。 谢玄衣来到石窟之外,风雨仍大,雷声渐熄……今夜,只过了一半。 而剑气洞天,已经重塑完成。 之所以千里迢迢,从鲤潮城赶到南疆,自然是为了找阴山清算。 而清算,不仅仅只是杀人。 杀死金渊,重塑洞天之后……谢玄衣手中,便只剩下了一件事。 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当年以白鬼为首,无数修士追杀自己,整整三千里,从南到北,最终将他逼入绝境。 这件事情……仔细想想,有一个极其不合理的地方。 当年自己千里逃亡,行踪始终保密,并且借助了“因果”类宝器,对天机进行了遁藏。 即便是书楼的天命占卜,也无法窥伺真相。 可偏偏阴山白鬼知道。 尤其是青州那次。 转战千里,已然油尽灯枯的谢玄衣,在姜家帮助之下,成功安顿,避开皇城司缉查。 如果能够再给一些时日休养。 他定能养好伤势,好好缓一口气,甚至有望“破境”。 可刚刚落脚,阴山白鬼便带着一群围剿者蜂拥而至。 这消息走漏太快。 以至于……最终他无处可逃,只能去往北海。 对于谢玄衣而言,此行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找阴山复仇,也不是杀死白鬼的弟子。 他想知道。 当年白鬼,究竟是怎么知道他的行踪的。 金渊道人所占山头的附近,有一位真正的狠人,此人乃是白鬼座下三弟子“篪浑道人”,如果没记错,篪浑正是当年随白鬼一同追杀自己的邪修……如今十年过去,白鬼麾下好几位弟子都已晋升阴神。 而这篪浑道人,却仍然停留在洞天之境。 这么多年,停留在洞天境,想必早已修至洞天十重天,臻至圆满。 距离阴神,也只差一线机缘。 谢玄衣真正的目标,从来都不是金渊。 而想要和“篪浑”过招。 他必须要凝聚剑气洞天。 “哗啦啦。” 谢玄衣站在小荒山山顶,他掸去斗笠上雨水,重新戴在自己头顶,目光望向不远处的猩红天幕。 视线尽头,群山叠嶂,瘴气弥漫,隐约可见一座高耸山峰,立着巨大黑幡。 无数山岭,匍匐在下。 黑幡鼓动,震荡出猎猎风响。 那里,正是篪浑道人的山门。 第7章 洞天无敌 “轰隆隆——” 闷雷闪逝,黑幡飘摇,阴风之中夹杂着女子稚童的幽怨哀嚎。 仔细去看,便会发现。 这插入山顶,足足有数十丈高的黑幡旗杆,镶嵌着一颗颗干枯头颅。 猩红大阵,覆盖山门,那些被血炼献祭的凡俗生灵,死后都便炼成了阴煞魂魄,黑幡飘摇,它们便迎风哀嚎。 阴山主宗,虽然封山。 但麾下弟子诸多,而且魔道修士向来不守规矩。 对于那些不愿自封主宗的麾下弟子,阴山自然不会拦着—— 不想待在阴山,那便去外面自立山头! 于是在封山之际。 篪浑道人,便带着金渊真人离开主宗,来到此处,占山开宗。 这两位邪修,实力不俗,金渊真人有洞天八重天。 至于篪浑道人,更不必说,十年前便已经修至洞天圆满,这些年有许多人都怀疑……篪浑随时都可以破境,成为阴神大修士! 抛开自身实力。 这两人背靠阴山,师承白鬼……即便真有篪浑道人打不过的魔宗强者路过,多半也会看在阴山和白鬼的名号上,给上三分薄面。 可近些日子,却极不太平。 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剑修小子,在金渊真人地界上大开杀戒! 此事,自然引起了篪浑道人的注意。 只是篪浑道人并没有放在心上……正道修士,每隔几年便会踏入南疆地界,杀些邪修,来做所谓的“荡魔”。 他听说这几日,死的那些邪修,修行境界十分低微,大多都是炼气,筑基。 几乎没有驭气境。 这也就说明,这剑修小子大概只有驭气左右的实力。 对于正道所谓的“荡魔”之举,那些邪修自然是深恶痛绝,如果在地界上遇到“正道修士”,必定要围而剿之。 但前提是,能够杀得干净利落,不留下任何线索。 这剑修小子神出鬼没,而且又没来到自己地界,于是篪浑道人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事,交由师弟处置便好。 而今夜,篪浑道人则感觉到了久违的“心湖不宁”。 他坐在大殿之中,隔着层层幔帘,聆听座下奏乐,雨声嘈杂,流水潺潺……这本该是一件“雅事”。 然而丝竹之声,越听越乱—— 并非乐声乱,而是心湖乱。 “罢了,散了吧,都散了吧。” 篪浑道人索性挥手遣散奏乐婢女,他取出阴山令,想要与七师弟传讯一番,问问那剑修少年的剿杀结果。 然而,阴山令取出之后。 篪浑道人怔住了。 留存魂魄的通讯令牌,此刻一片黯淡。 “金渊师弟……死了?” 篪浑道人愣愣看着令牌,他终于确定了心湖不安的原因! 金渊死了! “师尊!不好了!不好了!” 令牌忽然急促震颤起来! 一位年轻弟子的声音响起,这声音焦急到了极致:“宗门南边,大阵被破,有人冲了进来,不问缘由,见面便杀!” 篪浑道人所占的山门,乃是金渊真人数倍! 他平日就待在主峰修行。 主峰的“噬魂幡”,整整笼罩方圆十里,这座大阵极其稳固!寻常洞天根本无法破开! “???” 不用这弟子开口,篪浑道人已然感受到了大阵异样。 他骤然站起身子,阴沉着脸开口:“来者是谁?” “不知道,只看清是一个少年。” 那弟子浑身是血,声音凄惨:“带着一把飞剑!” “飞剑!” 篪浑道人怒道:“你们这么多人,难道拦不住一个剑修?” “他的剑太快了。” 那阴山弟子已在崩溃边缘:“师尊,那人已经快把山门的师兄杀完了!” …… …… 篪浑道人的宗门,已是血光一片。 风雨飘摇,满山流红。 一把飞剑,一袭黑衣,立于大血泊中。 谢玄衣早就盯上了这里…… 只不过在重塑洞天之前,行事大过跋扈,必定会引起注意,于是他才挑选了“金渊真人”的山门,甚至每次出剑,都在压抑剑气,没敢大肆开杀。 游荡一個月,才击杀三百余位邪修。 对谢玄衣而言,这实在不算什么。 “不愧是白鬼座下的得意弟子。” 谢玄衣看着漫山遍野的尸体,喃喃自语:“想必阴山封宗之时,有不少人都跟着这篪浑道人一同离去……来此间重立山头。” 仅仅是踏入山门,所杀邪修,便赶得上这一整月的收获。 甚至更多。 谢玄衣神念扫过。 粗略一瞥。 这山门之处,横七竖八被沉疴击碎的尸骸……应有四五百具。 至于阴山弟子炼化的阴物,则有两三千头,其中阴鸦数量最多,谢玄衣向前走去,群山皆寂,在他背后,已是一副尸山血海的寂灭场面。 “篪浑道人的宗门,至少有五千人。” 谢玄衣仰起头来,望着最高主峰。 此刻天顶的阴云,已经有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黑影流淌,他知道山门大阵被破,必定惊动了篪浑道人,接下来整个阴山副宗会极尽全力,对自己发起进攻……那些密密麻麻的黑影,大概就是阴山炼制的阴鸦。 谢玄衣收回目光。 他不在乎阴鸦。 那些炼气,筑基境的蝼蚁……实在没什么好注意的。 先前攻破山门,但凡敢与自己对视的,又或者跑得慢些的,都已死在自己飞剑之下。 他既然敢来一人攻打阴山副宗。 便意味着……阴鸦再多,都没有用。 谢玄衣全部的精神,都凝聚在一人之上。 篪浑道人。 轰的一声! 一道血红流光,从主峰上空迸射而出,犹如流星一般,撞向谢玄衣所在位置。 谢玄衣仰起头。 隔着数里,他浑身衣衫都被劲风吹起—— 十息之后,这道血光宛如炮弹一般,重重撞向谢玄衣! 谢玄衣反手挥出一道剑气。 一线金光迸发! “珰”的一声,篪浑道人倒退,谢玄衣也随之倒退,两人各自退出五十丈。 百丈之外,血光散去。 篪浑道人散去护体罡风,他红着双眼,看那遍地尸骸。 这才过去多久?! 从山门大阵被破,到自己赶来,最多也就百息! 驻守山门的所有修士,被尽数斩杀! 不仅如此,就连那些阴物,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这是金渊情报中,平平无奇的剑修少年吗? 这明明是活阎王! 这是比邪修还要邪修的杀胚! “胖了些。” 少年的声音醇厚如老酒,在腥风血雨中荡开,带着些许故友重逢的意味。 篪浑道人怔住。 他抬起头来,死死注视着眼前少年。 斗笠之下,是一双陌生的双眼。 但这活阎王一样的场面……却让他响起了多年前的一位“故人”。 篪浑道人浑身打了个冷战。 不。 不可能。 那人早已经死了。 如果真还活着,这天下怎可能安宁十年?自己又怎能活到现在? 说句大逆不道的心里话。 如果那人还活着,并且回到南疆寻仇,自己亲爱的师尊“白鬼”,必定会比自己更早一步上路。 “你是谁!” 不论如何,篪浑道人终究还是看到了熟悉之人的影子。 “我是谁,不重要。” 谢玄衣轻声说道:“素闻篪浑道人大名,听说你在洞天境早已无敌,不知是真是假?” 说罢。 他缓缓撑开洞天。 “哗啦啦!” 雨幕之中,一座金色洞天,在谢玄衣头顶燃烧而起,飞剑【沉疴】并没有现身,只是金灿洞天中的元气熊熊燃烧,将整座山门都照亮。 篪浑道人紧绷的神情,在看到雨幕中撑开的金色剑气洞天之后,稍稍轻松了些。 虽然情报有误,但并没有偏差太大。 幸好眼前这少年,只是洞天境。 不是阴神…… 更不是自己害怕的那个家伙。 “你想死,我成全你。” 篪浑道人也撑开洞天。 在他头顶,一座比谢玄衣金色洞天,要庞大数倍的猩红洞天,缓缓浮现,这座洞天刚刚打开,便有无数腥风倒灌而出,女子哀嚎之声不断,而最诡异的是……腥风哀嚎之中,还隐隐伴着高山流水曲调的优雅琴弦奏乐之声。 十年之前,他便修到了洞天境圆满! 只差一步,便可登上阴神! 这一步难如登天。 可篪浑道人,却并非被困在阴神境前。 他不破境,乃是为了更大的“机缘”……这座洞天名为“阿鼻洞天”。 早些年间,白鬼击杀了一位合欢宗大修士,得到了这座洞天的精炼之法,赏赐给了篪浑道人。 这座洞天,可以不断吞噬生灵血肉,怨憎情绪,以此扩大! 凭借着血炼之术,篪浑道人在洞天境修行速度奇快无比…… 然而北海一战,篪浑道人看到了谢玄衣的惊人战力。 他虽为一介邪修,却也深受震撼。 同样是阴神境的修士,连谢玄衣一剑都抗不过! 师尊白鬼告诉他,谢玄衣之所以如此强大,便是因为当初凝练洞天之时,与其他人拉开了差距。 晋升阴神之后,洞天便不会再扩张。 谢玄衣的剑气洞天……据说规模是其他剑修的两倍! 最终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的篪浑道人,咬牙放弃了那近在咫尺的阴神晋升。 他也想成为谢玄衣这样的人。 不说越境而战,至少可以在阴神境界,同境无敌! 于是篪浑开始疯狂追求“洞天”的质量,不断以血炼之术,填补阿鼻洞天。 而他的确颇有天资,这座洞天也不负厚望,一直扩张……直至过了十年,才逐渐抵达极限! 篪浑道人很确定。 自己的阿鼻洞天,一旦晋升,将会表现出极其夸张的战斗力! 同样新晋的那些阴神,根本不是自己的“一合之敌”。 至于洞天……更不必说。 早在十年之前,他的对手,便已不是那些洞天了。 第8章 道心破碎 “我想死,你真能成全我么?” 谢玄衣向前踏出一步。 剑气洞天之中,掠出一把把金色元气小剑! 这一个月,他击杀三百余位阴山邪修,搜刮宝器,以及丹药。 这些邪修境界低微,身上也没什么值钱宝贝……不过一些廉价的元气丹药,总还是有的。 这些元气丹药,谢玄衣没有浪费。 点燃一百零八座大窍之后。 炼体之路正式开启! 若想晋升“金身境”,便需要汲取大量元气,以此锤炼筋骨! 这三十天截杀阴山邪修的收获,让谢玄衣体内的元气规模,翻了数倍—— 如今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他只是区区筑基。 一百把金灿元气小剑,在谢玄衣头顶阵列开来,随着谢玄衣的前进,这些剑器一把把掠射而出。 篪浑道人冷笑一声。 他立在原地,只是抬起双臂。 那座阿鼻洞天轰然扩大,坠落在地,有无数哀嚎之声,从洞天之中翻涌而出! 数百近千的阴鬼,自洞天中掠出! 两座洞天的“神通”,正面撞在一起—— “轰轰轰!” 一百金剑,穿插而去,被阴鬼淹没。 谢玄衣皱起眉头。 金剑裹挟的剑气,其实自带“浩然”属性,面对邪祟阴灵,本该起到碾压作用……但出乎意料的是,金剑刺入阴鬼潮水之中,效果十分一般。 篪浑道人所炼制的那些阴鬼,仅仅只是被金剑劈地倒飞而出,并没有直接炸裂开来,它们浑身上下都散发猩红光芒,仿佛经过了某种秘法的特殊淬炼,变得犹如金铁一般! 看来篪浑道人所谓的洞天无敌,并非浪得虚名。 这位十年前就“洞天圆满”的老牌强者,与金渊真人不是一个级别! “铛铛铛!” 阿鼻洞天坠在地面,不断扩张,犹如人间炼狱。 这十年。 篪浑道人血炼的生灵,不断向外涌出! 谢玄衣神情凝重,自己的金色元剑,一开始还能在这阴鬼潮水之中随意劈砍,越往后越吃力,甚至他感到了一股诡异的“拉扯”之力。 那座坠地的猩红洞天,宛如饕餮大嘴。 先前被谢玄衣斩杀的那些阴山弟子尸体,一具具横飞而起,被阴鬼潮水吞没,最终没入阿鼻洞天之中! 他们全都成为了篪浑道人的养料! 而现在,这座洞天则是牢牢锁定了谢玄衣—— 篪浑道人要将谢玄衣,连同这一整座剑气洞天,全部吞入腹中! “我已经许久没有品尝到,如此美味的元气了。” 篪浑道人目光盯着少年,他咧嘴笑道:“你小子,难不成是道门中人么?” 金色元剑在阴鬼的碰撞之下,开始变得黯淡。 这场洞天碰撞。 终究是剑气洞天,落入下风。 篪浑道人这十年来的习惯,向来是杀人血炼,敲骨吸髓,当阿鼻洞天将剑气洞天锁定之后,他便不再客气,死死吸住金色元剑,恨不得将这少年身上的纯正元气,汲地一滴不剩! 每一呼吸,都有数十缕金灿元气,掠入猩红洞天之中。 而谢玄衣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他只是站在尸山血海之中,看着鲜红洞天一点一点扩大。 这一方天地,已经被两座洞天锁定! 百息之后,阿鼻洞天释放出的阴鬼,已经接近两千之数,谢玄衣周身上下,四面八方,已被堵得水泄不通,他召回了金色元剑,只是阵列在自己身旁,对抗不断撞击的阴鬼,如今情况,如同深陷泥沼之中。 倘若无法挣脱阿鼻洞天的阴鬼束缚,那么剑气洞天,将会一点一点,被逐渐蚕食…… 但谢玄衣并没有释放更多剑器。 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 任凭阴鬼拉扯,推搡。 金色元剑光芒愈发黯淡,而他距离“阿鼻洞天”张开的大嘴,也越来越近! “你应该再修行几年……” 篪浑道人幽幽开口:“刚刚晋升洞天,就敢来挑战我,实在太狂妄了些。” “是么?” 谢玄衣站在阿鼻洞天前,轻声道:“自始至终,你见过我的本命飞剑吗?” 此言一出。 篪浑道人微微一怔。 他皱眉看着眼前的黑衣少年。 山门大阵被破,那个时候阴山令传来的讯息……是这少年以一把飞剑大开杀戒! 可自己赶到之时。 那把飞剑,却始终没有现身! 自始至终,这少年都只是以“洞天”与自己硬撼。 一股不太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但篪浑道人还是冷笑道:“你的本命飞剑,这很重要么?” 自己的阿鼻洞天,已经快将这少年吞下! 这种时刻,还在乎什么本命飞剑? 这少年只是新晋洞天境,他的飞剑再强,能够贯穿自己的大成洞天? 这世上可没有这种飞剑! 就算有……那人也已经死了! 下一刻。 一抹阴冷寒光,掠过篪浑道人的眼帘。 上一刹还在冷笑的篪浑道人,这一刻,心湖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凉意。 “嗡!” 阿鼻洞天张开血盆大口,正准备将黑衣少年和那座秀色可餐的剑气洞天一齐吞下…… 等待许久的谢玄衣,终于出手了。 天地之间,响起一道清亮如龙吟的剑鸣! 沉疴从剑气洞天中掠出。 深陷泥沼之人,想要自救,往往只有一次机会。 越是挣扎,希望越是渺茫。 而谢玄衣等的,就是踏入阿鼻洞天的那一刻。 那座鲜红洞天,已经快将自己吞没,无数阴魂厉鬼,都在自己身旁,张牙舞爪,愤怒咆哮。 这近在咫尺的距离。 飞剑爆发之时,篪浑道人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嘶啦!” 血红洞天,饕餮大嘴,被沉疴横着切过,一斩两半! 本命洞天与修士身心相连! 洞天破碎,修士本人也会受伤! “嘶啦”一声。 阿鼻洞天被横切开来,篪浑道人的面颊也随之裂开! “沉疴?!” 篪浑道人看到那把飞剑从金灿洞天中掠出的那一刻,浑身犹如雷震! 这把飞剑,他再熟悉不过了! 别说只是过去了十年。 就算过去百年,千年,他化成灰,都记得这飞剑的模样! 当年围剿谢玄衣,他也贡献了一份力量。 只不过在青州一战,隔着数里,遥遥见了这飞剑一面,便被斩去了大半条命…… 那一战,谢玄衣真正对决的,根本就不是自己! 什么洞天圆满,根本就是笑话。 正是因为这一剑,让篪浑道人生出了想要修行“完美洞天”的念头。 可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十年苦修。 到头来,依旧扛不住一剑。 “谢玄衣!你是谢玄衣!” 篪浑道人宛如见鬼一般,死死盯着黑衣少年的面容,他终于明白自己心湖中的凉意从何而来。 事已至此,谢玄衣也没什么好伪装的。 他伸手摘下斗笠。 双手轻轻抹过,众生相伪装消除。 之所以等到现在才出剑…… 便是因为,沉疴一旦出鞘,就会被篪浑道人认出。 所以,谢玄衣并没有要和篪浑道人打“持久战”的准备,这片天地在先前已经被两座洞天一同封锁。 任何声音,神念,都无法传出。 “是我。” 谢玄衣轻声开口,第二次打招呼道:“篪浑,好久不见啊。” 篪浑两個字,声音虽轻。 可落在心湖,却是溅起万钧浪花! “伱还活着……你还活着……” 篪浑道人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望着谢玄衣,面色变得无比苍白…… 在少年摘下斗笠之后,这场战斗的性质,便发生了变化。 那些愤怒咆哮的阴鬼,开始幽怨呜咽。 阿鼻洞天被剑气斩开。 篪浑道人的道心,也被谢玄衣三字彻底击碎。 “……” 谢玄衣默默看着眼前的男人。 有一件事,他没有想到。 在谢玄衣原先计算中,斩开阿鼻洞天之后,自己与篪浑道人尚有一场恶战。 可如今来看,这一战,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篪浑道人的道心,已经破碎。 “我就说,谢玄衣没那么容易死……” “我就说……” 篪浑道人浑身抖得如同筛子。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越看越觉得像是梦魇。 这些年。 他每每入梦,都不能安眠。 青州一战,遥遥掠过的剑气,成为了他的心魔。 之所以没有晋升阴神,不仅仅是为了追求完美洞天,更是为了能够突破心魔。 如今心魔本尊,就站在面前。 篪浑道人连再战的勇气都没了。 他整个人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 “逃!” “必须逃!” 一声怒吼。 篪浑道人直接放弃了阿鼻洞天内辛苦炼化十年的阴鬼,他转身就跑,化为一道虹光,向着主峰掠去。 漫天阴鬼,铺天盖地向着谢玄衣涌去。 “这就逃了?” 谢玄衣皱眉前行,两指并拢斩下。 沉疴迸发金光,将阴鬼潮水斩开。 若是洞天之主愿意死战,兴许这些恶鬼,还能纠缠自己一二。 可篪浑道人都不打算要它们了。 这些孤魂野鬼,实在没什么战斗力,连阻拦谢玄衣一瞬都无法做到。 两道流光,一前一后,同时掠出。 篪浑道人狼狈撞入主峰山顶,他伸手去握那杆巨大黑幡,要在阵眼位置,彻底启动护山大阵。 但谢玄衣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嗤”的一声! 剑气迸发。 谢玄衣并指一斩,沉疴金光直接将篪浑道人手腕斩下! “啊……” 哀嚎之声荡开,然而山峰之外,却是一片死寂。 阿鼻洞天已经被篪浑道人收回。 这片山顶的所有声音,所有景象,都被金灿洞天笼罩在内。 面颊横着裂开的篪浑道人,捂着断手,痛苦跌坐在地,他本想伸出另外一只手,执掌大幡。 但他很清楚。 谢玄衣的剑,绝对比他的手更快! “篪浑,真让我失望啊。” 谢玄衣缓步来到故人身前。 他平静看着篪浑道人,“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变,遇到事情,总想逃跑……这怎么能行呢?” 第9章 晋升阴神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篪浑道人面色苍白。 他不断向后退去,不敢直视谢玄衣的双眼。 一别十年。 谢玄衣非但没死,而且变得更加年轻。 这怎么可能!? 修行境界越是高深,越明白一个道理,生死铁律不可违背,即便是修行到至高点的那几位顶级大人物,也无法对抗“死亡”。 凡人总有一死。 谢玄衣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主峰死寂,那些阴山副宗弟子,都在大阵之外等待……漫天阴鸦,盘旋在天顶之上。 他们并不知道,这场战斗进行到了何种程度。 所有人都在等待篪浑道人斩杀外敌! 但可惜,他们等不到了。 “篪浑,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谢玄衣站定脚步。 他望向不远处的那杆黑幡,平静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逃回这里,是想借‘噬魂幡’突破洞天,晋升阴神境……对吧?” 断去一只手腕的篪浑道人,怔怔抬头。 不错。 这就是他的想法。 在看到谢玄衣真容之后,他已彻底没了战意。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逃。 逃得越远越好! 或许……唯一能从谢玄衣手上活下来的办法,就是晋升阴神! 那杆噬魂幡,积存了篪浑道人十年血炼的成果,亦是他最后的底牌。 如果能够执掌大阵,将血炼生灵尽数吞下。 那么他便有机会冲击“阴神”! 但谢玄衣没给他这个机会。 “我……能活?” 篪浑道人不敢置信地看着谢玄衣。 “或许可以。” 谢玄衣淡淡道:“我真正的仇人是白鬼,不是你。” “只要你回答我一個问题。” 谢玄衣微微一笑,道:“我给你一个触碰噬魂幡,尝试破境的机会。” 篪浑道人神色苍白。 听了谢玄衣这番话,他非但没有看到希望。 相反。 心湖中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 他仰首望着慢慢蹲下来的黑衣少年,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他隐约猜到了……谢玄衣要问的问题是什么。 当年青州之行。 师尊白鬼带队,将正在疗伤的谢玄衣围住,杀了个措手不及! 谢玄衣的藏身之处,乃是绝密中的绝密。 有人动用占卜之术,都只是白白浪费寿命,没有看到天机。 这些年,有不少人好奇,当年白鬼究竟是怎么得知“真相”的? 果然。 篪浑道人双眼直视着少年,他听到了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问题: “当年……我的行踪,是谁告诉白鬼的?” 谢玄衣头顶。 飞剑轻轻摇晃,似是呜咽,又似是怒鸣。 篪浑道人身躯一颤。 “别说你不知道。” 谢玄衣平静道:“那年伱是白鬼最信任的弟子,谁都有可能不知道……唯独你不可能。” 飞剑缓缓向前,剑尖抵在篪浑道人的眉心位置。 虽未继续向前。 但一行鲜血缓缓流淌而出,覆满整个面颊。 “呵……呵呵……” 篪浑道人忽然笑了,他仰着脸,望着自己平生最害怕的那个人,喃喃道:“谢玄衣,这件事情的真相,应该没那么难猜吧。” 谢玄衣沉默。 “知道你在青州的,一共就那么些人。” 篪浑道人的语气带着三分悲哀,也带着三分同情:“你这一生,难道还有其他信得过的朋友?算来算去,无非就是那么些人,至于跑到南疆……来逼问我么?” “……所以。”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是谁?”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篪浑道人逐渐恢复了冷静。 死其实没那么可怕。 真正可怕的……是临死前的那一段时间。 不想死的人,会拼命挣扎。 而现在,篪浑道人已经想开了,他不再反抗,也不再挣扎,只是木然地看着那把飞剑,等待着自己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 大限已至,便没什么好怕的。 仔细想想。 他这一生最害怕的,最痛恨的,无非就是两人。 一个,是谢玄衣。 另外一个,便是白鬼。 对于谢玄衣的“怕”,乃是刻在骨子里的,对力量的畏惧。 北海一战,篪浑道人是为数不多,挨了谢玄衣一剑之后还活下来的幸存者。 这个名字,后面十年被无数人谈笑之时提到,可只有真正与之交锋,才会明白玄衣二字的重量。 而对白鬼的“怕”,则不太一样。 阴山三圣,高高在上,这种级别的大修士,几乎是南疆所有邪修可望而不可即的缥缈存在。 能够拜入白鬼座下,是篪浑道人这辈子最大的机遇。 也是最大的不幸。 成为邪修之人,怎会是一个正常人?境界越高,性格越是乖戾。 白鬼酷爱炼制阴尸,篪浑道人的“血炼”之术便是跟随白鬼后面修行得来……而想要跟在白鬼身后修行,自然要付出常人无法付出的代价。 谢玄衣皱起眉头。 沉疴剑气刺入篪浑道人的眉心,他这才发现,这位“洞天圆满”的邪修体内,游离充斥着无数阴祟气息。 这些阴祟气息互相冲突,却又极其巧妙的达成了一个平衡。 阴山主宗封山不出。 篪浑道人却可以得到“自由”。 这件事情,与篪浑道人体内的阴祟之气,联系在一起……谢玄衣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白鬼在篪浑道人体内,种下了“阴尸”。 换而言之。 篪浑道人自己,就是师尊驭灵之术选中的目标。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 篪浑道人喃喃说道:“当年白鬼之所以会信任我,把我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只是因为,我是他的一枚棋子,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抹杀我。” 而如今,他可以自由离开主宗。 便是因为白鬼找到了更好的棋子。 这也意味着……他在白鬼眼中,失去了作用。 “这十年,我是真的不敢破境。我生怕破境的那一刻,就会被驭灵之术夺取心湖……” 篪浑道人自嘲一笑,“即便你给我机会,我也不敢。” 死在谢玄衣剑下,很可怕。 但死在师尊手中,更可怕。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眼前男人,他当然不会因为这些话,就收回飞剑,只是沉疴激荡而出的剑意,稍稍收敛了一些。 “关于当年的事情,我没什么可说的。” 篪浑道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眉心。 谢玄衣明白他的意思。 白鬼把篪浑道人带在身边,只是因为篪浑道人可以掌控。 南疆多的是蛊毒,尸种之类的术法。 篪浑道人的心湖,大概早就被白鬼刻下了“秘纹”。 一旦泄密,就会引爆。 “事情……大概就是你所想的那样。” 篪浑道人深吸一口气。 谢玄衣的那番话,刺痛了他,也让他做出了决定。 有些事情,他已经想做很久了。 只是一直欠缺勇气。 篪浑道人死死盯着谢玄衣双眼,他咬紧牙关,无比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大穗。” 谢玄衣沉默地握住沉疴。 有些事情的答案,其实显而易见—— 只是那些不愿相信的人,只有当铁证拍在面前,才会相信。 “你说的,是真的么?” 他声音有些悲哀。 “我一个快死的人了,还有必要骗你么?” 篪浑道人咧嘴笑了笑,反问道:“解答这个问题,给我一线生机……你说的是真的么?” 谢玄衣向后退了两步,让出了通往噬魂幡的道路。 篪浑道人犹如丧家之犬,跌跌撞撞,逃到噬魂幡前。 他用仅存的那只手,握住大幡。 支离破碎的阿鼻洞天,在空中撑开,无数阴魂怒吼着咆哮着倒灌而去! 篪浑道人张开双臂,浑身颤抖,迎接“新生”。 这就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虽然知道白鬼在他心湖之中种下了“驭灵秘纹”,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如果能够以全盛之姿晋升阴神。 或许,就能逃脱师尊的掌控? 但很可惜。 阴神的晋升,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洞天修行越完美。 阴神晋升越困难。 谢玄衣默默站在篪浑道人身后。 他并没有插手,也没有出剑……而是“信守承诺”,给了篪浑道人破境的机会。 原因很简单。 谢玄衣知道,这场晋升,注定失败。 短短数息,便有无数阴魂从噬魂幡中涌出,将这个洞天圆满的男人淹没。 那被斩碎的阿鼻洞天,竭尽全力张开—— 但被沉疴斩碎之后,它已经塞不下那么多污秽魂灵,不断绽出裂纹,不断走向破灭。 “咔嚓,咔嚓!” 篪浑道人的衣袍支离破碎,肌肤也撑得鼓胀肿大。 整座山峰,都回荡着他的怒吼。 最终。 “轰”的一声! 圆满洞天晋升阴神失败,只有一个下场。 篪浑道人的身躯炸裂开来,化为无数尸块,鲜血四溅,阴魂游荡在山峰之上,疯狂啃噬着这位洞天境修士遗留的血肉宝藏。 谢玄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他缓缓抬头,同时伸手抹过面颊。 众生相作用之下,他恢复了原先的伪装面容。 从噬魂幡中掠出的那些阴魂,啃噬着篪浑道人的身躯,向着天顶掠去。 “轰隆隆隆。” 片刻之后。 那些阴魂在天顶拼凑组成了一张冷漠而又森然的苍白面孔。 那面孔一出现。 整座阴山副宗,都被巨大威势所笼罩。 所有弟子,齐齐下跪。 整个南疆,无人不识这面孔主人的身份。 阴山三圣。 白鬼! 第10章 千里降神(第三更!) 白鬼! 这张面孔一出现,整个阴山副宗,方圆十里,都陷入绝对的“凝滞”之中。 强大的威压笼罩而下。 整座主峰的空气,仿佛都被冻结。 但谢玄衣不为所动……他既没有收起金灿洞天也没有收起沉疴,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主峰之上。 “你,为何不跪?” 那由无数阴魂组成的苍白面孔,直直盯着谢玄衣。 简单的数字。 便带着极其强劲的神魂冲击。 “我为何要跪?” 谢玄衣平静地与那张苍白面孔对视,讥讽笑道:“你是不是把我当作阴山那些没脑子的徒子徒孙了,难道你以为我不清楚‘千里降神’的把戏?” 千里降神。 需要极其浑厚的神魂力量,以及大阵根基,方可施展。 篪浑道人在此处建立阴山副宗,结下了大阵。 白鬼在篪浑道人心湖之中,刻下“阵纹”。 篪浑道人身死道消—— 白鬼自然会第一时间知晓。 他甚至可以知晓篪浑道人死前发生的事情,但前提是,承载篪浑道人心湖记忆中的“刻纹”,回归阴山主宗。 此刻,噬魂幡中的阴魂组成的那张面孔。 是白鬼。 也不是白鬼。 准确来说……这只是白鬼留下的刻纹,仅仅具备了白鬼一部分的“神魂力量”。 但却不具备白鬼真正的修行境界。 “孽障。” 白鬼面孔缓缓浮现一抹怒色。 他伸出手掌。 无数阴魂翻滚咆哮,对着黑山山顶压下。 “孽障是你。” 谢玄衣毫不客气,祭出沉疴,逆击而上! 飞剑瞬间贯穿数百丈阴魂,瞬息之间,打到天顶之上! “轰——” 阴祟之灵,与纯阳飞剑交撞,只一刹那,就被打得灰飞烟灭。 这一剑,几乎没有任何阻拦! 整座阴山副宗,只能听到剧烈的震天之声! 在那些跪拜的阴山弟子眼中,这一幕极其震撼,极其不讲道理……坐镇阴山的三位祖师爷之一,施展大神通,遥隔千里,降神凝聚法相,伸出手掌要降服孽徒。 而那孽徒,非但没有后退。 反而一剑,将祖师爷手掌,手臂,尽数劈砍粉碎! “啊啊啊……” 无数阴魂支离破碎,在魂魄陨灭之前迸发出不甘和痛苦的嚎叫。 紧接着金光震荡。 组成白鬼手臂的这些阴魂,被尽数荡碎! 这一剑并未停止。 谢玄衣踩在飞剑之上,直奔天顶而去! 千里降神,讲究神魂威压。 两世修行,谢玄衣最不害怕的,便是神魂威压! 十年前。 白鬼就无法以神魂境界压制自己。 如今,更不必说! “单凭一缕神念,也敢让我下跪?” 谢玄衣直接冲入阴云天顶,在噬魂幡阴魂阵中大开杀戒,他今日既杀了篪浑道人,便不会让白鬼刻在篪浑心湖中的刻纹神念,回归主宗! 换而言之,这些阴魂,全都得死! “剑气开屏!” 谢玄衣将头顶金灿洞天祭出,直接将白鬼面孔砸出一个巨大窟窿。 紧接着金灿洞天中掠出数百把飞剑。 飞剑狂舞,首尾相接,缓缓轮转,犹如一面巨大圆屏! 随着谢玄衣神念落下。 这无数飞剑在天顶席卷残云,将噬魂幡中的恶鬼,打得魂飞魄散! 整个阴山副宗,陷入鬼哭狼嚎的嘶喊声中。 那跪拜在地的阴山弟子们,彻底怔住了。 “祖师爷显灵了!” “显灵的……真的是祖师爷吗?” “祖师爷被打爆了!” 这前后的反转,相隔不过数十個呼吸,此刻在天顶凝聚神念法相的白鬼,已经被金色飞剑拆了个七零八落,原先不怒自威的那张巨大面孔,更是被打得支离破碎! 谢玄衣一人一飞剑,将篪浑道人积攒十年的噬魂幡阴鬼,尽数屠灭! 他将白鬼刻下的道纹全部砸碎! 最终,他重新落回主峰位置,来到那杆噬魂幡法器之前。 这杆大幡,品级已有灵宝之阶。 虽然无法与【道炉】相比……但沾染了不知多少无辜生灵的鲜血。 谢玄衣不清楚南疆邪修,有什么诡异妖术,是否可以通过法器,提取残留记忆。 所以最保险的做法。 就是将这里的一切,全都毁去。 “嗤!” 沉疴掠出,瞬间围着高大噬魂幡转行百圈,这件灵宝瞬间被撞碎成数十段,而后被谢玄衣以剑气碾碎。 至此。 篪浑道人身死道消,白鬼道纹支离破碎。 最后的灵宝噬魂幡,以及那些豢养多年的污秽阴魂,也随之一同灰飞烟灭。 整座阴山副宗。 便只剩下那些尚且跪拜着,还未缓过神的弟子。 “师尊。” 谢玄衣站在最高的主峰上,他望着山下的人山人海,轻声开口:“您曾告诫我,上天有好生之德,剑修持锋锐之剑,应时刻怀有恻隐之心……” 微微停顿。 “……不过面对邪修,不可有一丝仁慈,怜悯之念。” 两句话,合在一起。 才是师尊留下的完整诫言。 谢玄衣轻轻吐出一口气,道:“这些教诲,弟子时刻铭记在心。” 说完这句。 谢玄衣再次展开剑气洞天。 他从最高主峰,一跃而下,踩着飞剑,向着阴山弟子的人山人海中掠去。 …… …… 阴山主宗,正处于封山之日。 大阵笼罩百里。 血光漫天,瘴气弥漫。 一道猩红流光,匆匆忙忙,撞入大阵之中……如今封山时期,能够进入大阵的,必定是地位不俗的阴山弟子。 这道猩红血光一直掠行数十里,来到一座荒芜枯山之前,才堪堪停下。 “师尊,师尊!大事不好了!” 血光散去,露出一张瘦削面孔。 那面孔毫无血色,跪在枯山山壁之前,磕头犹如捣蒜。 山壁缓缓打开。 两位童子,各自捧着一盏烛火,从山壁幽邃黑暗深处走出。 那跪在地上的瘦削男人,声音如泣如诉:“七师兄,三师兄,全都死了!” 两位童子对视一眼。 烛火摇曳。 “当真?” 山壁幽邃深处,传来冷漠的呵斥之声:“篪浑死了,我的道纹怎会没有察觉?” 跪在地上的男人只是不断磕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片刻之后。 闭关静修的白鬼,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篪浑道人乃是他最看重的弟子。 阿鼻洞天苦修十年,一旦破境,便是极其不俗的阴神尊者。 篪浑道人死了,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 他埋在篪浑道人心中的道纹,并没有随着阴魂,一同返回主宗! 这就意味着,这场死亡,是被人精心设计的结局。 篪浑道人死了,那些阴魂……也全都死了! “两位师兄离开主宗,去往【流崇山】地界重建山门,就在不久前,传来噩耗。” 瘦削男人声音沙哑:“流崇山副宗,接近三千位阴山弟子,被人杀戮干净……所有阴魂,尽数被荡平。” 忽然大风吹过! 两位童子手捧的烛火,烛芯摇曳俯低,几乎迎来熄灭! 大怒的声音自山壁深处响起。 “是谁干的!道门,佛宗,还是剑宫!” 瘦削男人不敢搭话。 轰!轰!轰! 整座山壁都因白鬼的愤怒,剧烈震颤。 “皇城的特使离开之前,信誓旦旦,口口声声说这些年绝对不会找我阴山麻烦!” “传令下去!” 白鬼愤怒开口:“整个主宗,所有弟子,都给我查!这段时日,有哪些阴神率着弟子,出入南疆!” 有能力,在如此短时间,杀掉三千阴山弟子…… 必定是极其了解阴山的大势力! 并且还能击杀洞天圆满的篪浑,尽数剿灭自己潜藏的道纹。 出手之人,只可能是阴神境。 这愤怒的声音,几乎响彻半个阴山主宗。 两位捧着烛火的童子,神情苍白,因为震怒而连忙跪下。 而跪在地上的瘦削男人,更是不敢言语。 身为白鬼座下的核心弟子…… 他知道师尊为何如此愤怒。 近几年,阴山处境堪忧,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和皇城特使达成了合作,换来了安宁。 可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皇城特使前脚刚走,自家副宗就被人屠了满门,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件事情的真相,无论如何要查清楚。 如果真是出自大褚。 那么白鬼势必会拿此事,找那位皇城特使讨要一个说法。 片刻之后。 山壁中的震怒声音逐渐散去,烛火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师尊。” 跪在地上的男人抬起头来,小心翼翼说道:“查凶之事,或许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 山壁幽邃之中,一片死寂。 顶着强大的压迫感。 男人咬了咬牙,艰难说道:“流崇山的宗门被尽数剿杀……那人在主峰山壁之上,刻下了一段话。” 两位童子面面相觑,都有极其不详的预感。 “他说。” “此次灭门,不过见面之礼,不足一提……屠尽两座山门,乃是替道主大人,向阴山问好。” 当道主这两个字,吐出之时。 这次灭门的真相,便已经“水落石出”—— 这些年。 阴山被纸人道打压到了“被迫封山”的程度。 但还不够! 金渊真人和篪浑道人,只是暂离主宗,便被屠了满门! 这件事情,顿时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轰的一声! 幽暗石壁之中,缓缓走出一道枯瘦如柴的身影,那身影极高,披着宽大如席的白色麻袍。 浑身惨白如雪。 唯独一双瞳孔,漆黑如墨,没有瞳仁。 白鬼被气得提前结束了此次闭关。 他扶着山壁,缓缓望向阴山主宗外的连绵群山。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实质。 恨意,杀意,以及无尽沉重的负面情绪,都在此间凝结。 白鬼轻轻按了按山壁,沉闷的撞山之声,连绵扩散数百里。 他神情冰冷,对着满山旷野开口。 也对着阴山的另外两位开口。 “纸人道欺人太甚……” “今日之辱,二位,当真还能忍让吗?” 第11章 道主:不错,是我干的(二合一) 大褚南郡,灵渠城,清晨街巷人头攒动,叫卖之声络绎不绝。 街角包子铺。 有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吸引了不少目光。 年纪轻轻的江湖游侠,并不罕见。 这少年推着轮椅,坐在椅上的那位红衣姑娘,娇小可爱,面颊粉红,放在南郡也绝对算得上美人胚子……但倒是引起不少注意,但却也不是最重要的吸睛之处。 两人面前,摆放着十多屉包子。 厚厚一沓,比好几位成年壮汉吃得都多。 “至于么?” 谢玄衣当然注意到了这些目光,他无奈压低斗笠,小声埋汰道:“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至于,怎么不至于?” 姜凰愤愤道:“跟你去南疆后,三天饿九顿……今天这顿吃完,不知又要挨饿多久。” “……” 只此一言,谢玄衣便无话可说。 他挥手召来店小二,给足银两,又加了十屉,待到姜凰饱餐一顿之后,又打包了些。 小家伙没头没脑,气来得快,散得也快。 其实自始至终,姜凰都没生谢玄衣的气,在南疆吃阴鸦的日子,虽然苦了些,但她也极少抱怨。 推着轮椅回到客栈。 吃饱喝足的姜凰,很快便睡着了。 谢玄衣一如既往,布好符箓阵纹,而后合门离去。 灵渠城靠近南疆,此地虽然偏僻,但有大褚皇室庇护,南疆邪修无法逾越界限,所以常年风调雨顺,这一点比北郡要好上许多……其实十年之前,元气未曾枯竭的那段时间,北郡也曾迎来过繁华。 一百零八位镇守使,驻守北境,长城之外,除却风雪,天灾妖祸尽数避退。 只可惜物是人非。 片刻之后,谢玄衣驻足停在一座茶楼之前,大旗飘摇,上书“方圆”二字。 “终于到了,方圆坊。” 之所以选灵渠城落脚休息。 不仅仅是因为灵渠城靠近南疆,行路便利。 更是因为…… 多年之前,谢玄衣来过这里。 大褚王朝,地大物博,除却玉珠镇这种贫瘠之地,无人问津。 绝大多数地界,都有“主人”。 所谓的“主人”……并不是太安城城主这种大褚御敕的官职之位。 就拿青州举例。 青州三大势力,楚家,姜家,百花谷,这三大势力,各自雄踞一方…… 皇权虽大,可却无法覆盖每一寸赤土,依附皇权而生的各方诸侯,世家,仙宗,手中掌握着修行资源,以及城池人口。 他们,才是这大褚万里疆土细分下来的真正主人。 而在大褚,九成以上有人的地方。 就有“方圆坊”,几乎无人知晓方圆坊背后的主人是谁,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方圆坊,是做生意的地方。 方圆坊,做所有人的生意。 谢玄衣压下斗笠,快步踏入茶楼之中,或许是晌午之故,但茶楼没什么生意,冷冷清清,绝大多数座位都有屏风相隔,而且几乎饮茶之人都与谢玄衣一样,佩戴斗笠或者帷帽,以此遮掩面容。 他在柜台拍下两块碎银,以及一张内蕴道宗浩然正气的符箓阵纸,而后便选了一个靠窗位置,默默等待。 不多时。 一位小二端茶而来,客客气气揖礼:“这位贵客,掌柜的邀请您二楼相见。” 片刻之后,谢玄衣来到二楼雅间。 “阁下是道宗的‘阵纹师’?” 虽是白日,但雅间昏暗。 长桌对面,一盏昏黄灯火摇曳,灵渠城方圆坊的掌柜和十年前不一样,换了个长相精明的中年男人,此刻以纤细手指摩挲符纸,轻声说道:“这张道宗浩然符箓,品质不错……墨渍崭新,这是阁下刚刚绘制的?” 掌柜打量着眼前少年。 “侥幸捡到的。” 谢玄衣淡淡道:“能值多少?” 掌柜闻言笑了笑。 “单单一张,价值有限。” 掌柜认真说道:“可惜了,如果您是阵纹师的话,价格还会更高一些。” 谢玄衣微微抬头,隔着斗笠,注视着眼前中年男人。 他知道。 自己会被邀请到二楼,与方圆坊掌柜见面,自然是因为先前拍出的那张道门符箓。 不过……方圆坊的试探之意,未免也太明显了。 “方圆坊做生意的规矩变了么?”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我若不是阵纹师,阁下难道还不做我的生意?” “那倒不是,阁下千万息怒。” 掌柜连忙道歉:“只是这几日,有一桩大生意……某位出手阔绰的大人物,希望绘齐完整的‘剑气敲钟阵图’,对品质要求极高,愿意给出天大价格,各州各郡的方圆坊得到消息,都在加紧筹备,许多阵纹师都想一试,但可惜绘制之符,均未入那位大人法眼。” “……” 谢玄衣眯起双眼,冷冷拍了拍桌:“先论我这张符。” 掌柜正襟危坐,认真道:“阁下想要什么?” “我要一副完整的大褚地图,大离地图,以及一份各大宗门,世家,诸侯的盘点清单。” 谢玄衣幽幽开口:“门下弟子,有资格列入天骄榜的,均要在清单之上,这些信息,越完整越好。” 掌柜闻言有些诧异,但这抹诧异只是持续一刹,便迅速消失。 方圆坊是做生意的地方。 只要付得起价格。 自然什么生意……都能够做。 做生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少打听。 这都什么年代了,知道方圆坊的人,难道还没一张完整地图? 掌柜心里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恭恭敬敬说道:“这位大人,褚离地图不值钱,连二两碎银都用不上……只是后面的那份清单,您要详细到什么程度?” 谢玄衣沉默片刻。 离开人间十年。 这十年发生了太多事情…… 方圆坊是個好地方,在这里他可以恢复“十年”的记忆,至少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真真正正活了十年的人。 “尽量详细。” 谢玄衣平静道:“如果可以,把大褚皇城里的那几位,也好好盘点盘点。” “如果涉及皇城里的那几位……一张道门符箓,可远远不够。” 掌柜认真开口,同时竖起两根手指。 不是两张。 是二十张。 “运气不错,道门符箓捡的比较多。” 谢玄衣神情从容,从腰囊里取出符箓,不多不少,一共二十张,拍在桌上。 “稍等片刻。” 方圆坊掌柜默默将其收下,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不多时,掌柜去而复返。 他将褚离地图,以及一大一小,两沓厚厚档案,摆在谢玄衣面前。 “大人,这沓薄些的案卷,是您要的宗门盘点。” 掌柜柔声说道:“新一代的天骄榜马上就要开始排名……这案卷中,记载了绝大多数宗门内的‘天才弟子’,以及一部分展露实力的山野散修。” “这沓厚些的案卷,是方圆坊赠的。” 掌柜顿了顿,道:“近一甲子,大褚大离的正史,坊间趣闻,都在案卷之中。” “哦?” 谢玄衣挑了挑眉。 这相赠的厚案卷,倒是出乎自己意料,两卷案卷,谢玄衣都没有看,直接挥手将其收下,放入内置“空间阵纹”的腰囊之中。 从方圆坊掌柜的熟练动作,不难推断,买这些情报的人不在少数,自己绝非独一个。 “买一赠一,童叟无欺。” 掌柜温声开口,说道:“阁下如果还有多余的道门符箓,交易仍可继续。” 他也看出来了。 谢玄衣所谓的“捡到符箓”,只是一个掩盖身份的说辞。 能一口气掏出二十张崭新符箓……这不是阵纹师,还能是剑修? 道门封山十年,上品符箓,越用越少,价值自然越来越高。 谢玄衣的制符水准,自然无法与剑道相比。 但毕竟他是谢玄衣。 略一出手,还是远胜普通阵纹师的。 “我想打探几个消息。” 谢玄衣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听说大穗剑宫要开山了,是真的么,方圆坊有明确的情报么?” “这消息放在半个月前,或许还是绝密,如今已不值钱了。” 掌柜无奈笑了:“贵客,这几日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大穗剑宫明日便会开山招徒,持续整整一月,届时天下剑道豪杰都会齐至。莲花峰峰主黄素,邀请天下英雄,观赏玄水洞天的奇景。” 这消息,谢玄衣自然知道。 他微微一笑,再问道:“莲花峰峰主,何时成了黄素?剑宫老宫主身体如何?” 这一来一回,不像是生意,反而倒像是闲叙。 方圆坊掌柜倒也敞亮。 他只字不提符箓之事,客客气气回道:“坊间传闻,谢玄衣身死道消之后,莲花峰就由‘黄素’代为执掌,只不过封山十年,大穗剑宫云雾飘渺,即便是方圆坊也不知晓具体细则。” “至于剑宫那位,听说仍在闭生死关……” 方圆坊掌柜面露敬畏,诚恳说道:“这种通天人物的具体情况,就是给再多符箓,方圆坊也探查不了。咱们只是做些小本买卖,招惹这种存在,可是连家底都会被砸掉的。” 谢玄衣哑然一笑。 黄素。 这个名字,倒是有三分熟悉…… 若没记错,当年自己第一次下山游历途中,捡到了一个剑道资质相当不错的小姑娘,将其带回剑宫,师尊很是喜欢。 后来那个小姑娘,便成为了莲花峰中年龄最小的师妹。 每一次离开剑宫,黄素都会为自己送行。 十年过去。 小师妹接过自己的位置,成为了莲花峰峰主。 这种滋味,十分奇妙。 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一晃神的功夫,便成长到了如此地步。 谢玄衣颇为欣慰。 他压下情绪,拍出一张符箓,道:“南疆三大宗近来如何?” 掌柜并没有将其收下,而是缓缓说道:“三大宗被纸人道逼至封山,合欢宗和天傀宗暂无动作。但听说阴山……” 说到这,掌柜停下了。 很显然,后面的消息,一张符箓不够。 而谢玄衣要的就是后面消息。 三张浩然符箓之后。 方圆坊掌柜说道:“就在昨日,坊间消息传闻,阴山的金渊真人,篪浑道人,身死道消,连带着整个阴山副宗,都被人连根拔起。” “哦,谁干的?”谢玄衣道。 “纸人道。” 方圆坊掌柜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这次他没找谢玄衣讨要符箓。 按照方圆坊规矩,收下三张浩然符箓,便等同于揽下了这整个消息的内外梳理。 “阴山依旧处于主宗封锁的状态,但阴山三圣却已经对纸人道宣战。” 方圆坊掌柜道:“大褚皇室严加看管了南郡通往群山的入口地界,昨日起,灵渠城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大修士,只不过对于阴山的宣战,纸人道目前还未有任何回应……元气枯竭的灾厄正在十万大山内部‘缓慢’扩散,或许是为了争抢地盘,又或许是另有阴谋。方圆坊目前得到的消息就只有这么多。” 这一番话,信息量对得起三张符箓。 谢玄衣斗笠下的面容变得凝重起来。 杀死金渊,篪浑的消息,已经传出—— 方圆坊已经知晓,便意味着很快大江南北,各大势力,都会知晓。 不过目前来看,自己的现场处理没有任何遗漏,这盆污水顺利泼在了纸人道头上。 只不过阴山三圣的宣战,倒是出乎意料。 篪浑道人,虽是洞天境圆满,有望晋升阴神尊者的“上层战力”。 但他的死,绝不至于促进这场宣战。 “……阴山背后还有其他助力么?” 谢玄衣轻声喃喃。 这个问题,自然不会有所回答。 方圆坊只负责回答客观发生的事实信息,并不会给出任何主观臆测,以及情报推断。 “我想了解‘纸人道’的相关情报。” 谢玄衣抛出了自己此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方圆坊掌柜怔了一怔。 “你们有‘道主’的情报么?需要多少符箓?” 谢玄衣取出腰囊。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 “抱歉。” 方圆坊掌柜遗憾说道:“这件事情,方圆坊无能为力,关于那位‘道主’的讯息,几位坊主也很好奇……目前为止,他似乎只有一个‘道主’之名,流落在外,无人看到过他的真实容貌,也无人见到过他出手。我们只知道,纸人道那些教众,对他极其尊重,无比推崇,近十年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发展壮大,甚至在南疆地界,压过了三大宗一头。” 谢玄衣有些失望。 道主。 陆道主。 这么一个声名轰烈的人物,却偏偏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仔细想想,更荒唐的是,自己似乎还是知晓情报最多的那个。 至少,陆钰真对自己报出了真名。 “大人,实在抱歉。” 方圆坊掌柜也很无奈,他伸手指了指腰囊,小心翼翼问道:“要不您再考虑考虑,绘制‘剑气敲钟阵图’的事情?” “那位大人物是哪位大人物?” 谢玄衣忽然来了兴趣。 “大人……” 掌柜老老实实道:“方圆坊规矩,你是懂的。” 在整个大褚,高价买阵。 有如此实力的,必然是一方豪强。 “绘符,倒不是不行。” 谢玄衣眯起眼,缓缓说道:“剑气敲钟阵图我熟啊,那位大人开多高的价?” “一把九品宝器,‘玄真剑’,一颗紫元丹。” 方圆坊掌柜竖起一根手指,认真说道:“以及一次近距离观看玄水洞天的机会。” 大穗剑宫开山的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一甲子一次的玄水洞天,即将开放。 所谓邀人观景,其实也有说法……真正能够近距离看到玄水洞天奇景的人,只有极少数剑宫座上贵宾。 绝大多数人,只能站在洞天之外,通过“阵纹”欣赏。 “有趣。” 谢玄衣笑了:“想看玄水洞天,这可不容易……那位大人物是剑宫内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 掌柜笑道:“既然那位大人物的任务,能在坊间传播,便说明他有履行的能力。就算他违约,坊主也会支付报酬。” 方圆坊只负责发布悬赏,收取报酬……以及校验任务的真伪。 换而言之。 方圆坊为了确保自家招牌无恙,自然会提前检验雇主的实力。 买卖既成,便要遵守规矩。 任何一方,都不用担心违约。 “贵客,这剑气敲钟阵图,已经完成了一半,或许再过些时日,那位大人物便会撤去任务。” 方圆坊掌柜取出一枚铜钱似的令牌,交付到谢玄衣手上,他恭敬说道:“万一改变主意,您随时可以通过此令,联系‘方圆坊’。” 谢玄衣没说什么,收下令牌,离开茶楼。 …… …… 南疆阴山,漫天霞光。 主宗仍然处于封山状态,但此刻的阴山,却隐隐多了些风雨飘摇的战意。 方圆百里,杀意漂浮。 篪浑道人战死之后,阴山便对纸人道宣战—— 这消息闹得纷纷扬扬,轰轰烈烈。 但实际上。 南疆一片太平,所谓的“宣战”之事,在过往十年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 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 宣战多年,却从未爆发过一次大战。 再加上,纸人道从未有过回应,于是“宣战”之事,不止一次提出,也不止一次偃旗息鼓。 整整十年。 整个南疆,便都处于这么一片压抑沉闷的环境之中。 从未有过大战,三大宗为何会退至“封山”? 便是因为纸人道麾下修士,行事诡异,不讲规矩,根本就没有“山门”这一说法。 好几次。 三大宗集结力量,准备进攻“纸人道”据点。 抵达之后,发现这是虚设。 所谓山门,据点,通通都是假的……迎接三大宗攻打力量的,是早有准备的纸人道道众,以及那位道主提前布置设下的惊天杀阵。 白鬼坐在大殿之上,他面前悬浮着一枚枚神魂令牌。 出关之后。 他联系了自己所能联系的一切力量。 这次“宣战”,他是认真且严肃的。 整整十年,阴山被纸人道压得无法呼吸。 以至于他本人,都灰头土脸。 他这种级别的人物,何曾收到过这般屈辱?北海一战,千辛万苦,逼死谢玄衣之后,他本以为阴山会成为南疆第一大宗,可再这么下去,阴山或许会被纸人道直接颠覆! 正是因为这十年的“压抑”,他选择了妥协。 青隼特使刚刚从南疆离去。 白鬼甚至愿意放弃尊严,以此换取大褚皇城里那位的支持…… 皇城里那位,才是他开战的底气! “所以,此次开战,你已经确定了‘纸人道’的山门?” 大殿之外,掠来一道流光。 无数浑浊幽影,包裹来者,落在了大殿之上,他直接坐在白鬼身旁,沉声开口。 正是同为阴山三圣的“青面”。 “皇城既然收下了我的贺礼,就该给出一份回礼。” 白鬼幽幽开口:“陈镜玄不是擅长卦算么,那位只要开口,书楼总该出三分力……只要大褚愿意出面,区区一个道主,又算得了什么?” “南疆邪修,从来都是不入流的蝇营狗苟之辈。” 青面讥讽道:“即便修行到你我境界,也同样如此。你应该清楚……皇城那边即便同意合作,也不会把脚踩进粪坑。” “无所谓。” 白鬼冷笑道:“纸人道那两位尊者的头颅,已经送去皇城。那位道主不是最记仇么,这笔账他不仅要和阴山算,也要和皇城算,早晚有一天……他们会知道这道主的麻烦。” “所以,篪浑道人的死因查明白了么?” 青面皱眉开口:“我刚刚前去副宗山门一趟,杀人者是位剑修……纸人道中,有这么一号人物么?” “伱的意思是?” 白鬼阴沉说道:“杀死篪浑的,除却纸人道,还能有谁?” 话音刚落。 大阵霞光震颤。 不远处,似乎有一场剧烈声响炸开。 很快,一缕流光击碎阴山主宗,在空中燃烧。 那道驭器流光落在大殿之上,来者正是前些日子,传来金渊战死情报的瘦削男人。 白鬼座下第十二弟子,夜重。 夜重散去护体流光,满面鲜血,单膝跪在地上。 “师尊,弟子遭人暗算……” 他咳出一口鲜血,沙哑开口:“纸人道道众,就埋伏在主宗之外,遇到弟子,便直接自爆。那人还要弟子带话……” 白鬼又惊又怒,站起身子。 他没了耐心,直接伸出手掌,按在夜重额首之上。 浑浊心湖翻飞。 自爆前的那一幕画面,映入眼帘。 无数火光之中,那位纸人道道众高声传音。 “我替道主带话——” 一声嘶喊之后。 这位纸人道道众的声音变得极为冷静,他整个人的气势都沉郁下来,仿佛神魂被人操控了一般。 空中只响起了轻描淡写的几字。 “不错,是我干的。” 这几个字,让白鬼身躯一震,打了十年交道,虽然素未谋面,但纸人道常常以这种方式,替道主传话。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 正是道主! 也只有道主! 只此一句,说罢。 那位纸人道道众,撕开衣衫,整个人身躯暴燃,化为一蓬转瞬即逝的烟火,就此爆燃炸开! 第12章 江宁世子,剑气敲钟(7K5) 江宁,一条不知名小溪。 溪水潺潺,游鱼肥美,林中铺满落叶,浑无入冬时节的萧瑟寂灭。 溪边大石之上,一位披着单薄青衫的女子,怀抱拂尘,静静坐在满树摇晃的金灿微光之下。 “可知妖国拼了命想南下,为了什么?” 波光粼粼,一片枫叶落下,便将整个世界剪成千万碎影。 “……为了什么?” 邓白漪蹲在小溪边,有些不明所以。 跟着唐斋主离开鲤潮城后,二人一同南下,并没有如剑仙那般驭剑而行,而是一路就这么风餐露宿,徒步跋涉。 邓白漪自然知道,以天下斋斋主的修为境界,只要愿意,短短一日,便可轻松跨越山河大江。 真想返回道门。 也不过是打个瞌睡的功夫。 但唐凤书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带着自己,一路南下,沿青州顺延而下,直入江宁。 这个时节,并不是一個好时候。 江宁许多地方已经落了雪,林叶凋零,一片残破,四季轮转,乃是天道至理。 于是邓白漪也没看到什么风景。 这一个月,唐凤书并没有教自己多少修行之道,更没有教自己符箓之道,只是闲散聊天,其间谈及最多的,便是民间志异,以及不知来源的古怪绘本,山海奇谈。 这位斋主的行事风格,思维逻辑,实在让她看不穿,猜不透。 身为天下斋主人,却宁愿相信“北海尽头藏着秘藏”,或者“大褚王朝有一天会迎来天崩”这种荒诞无理的坊间奇闻。 即便是街边打酱油的七岁孩童,也只当这是个笑话。 “百年前,墨鸩大尊尚未成就大尊之位,极北元气也并未枯竭。” 唐凤书缓缓合上手中书页,说道:“那个时候,他曾来过江宁,他见证了人族的繁华,也很喜欢江南的落花。” “……” 邓白漪神色有些复杂。 “这不是绘本上的。” 唐凤书觉察到了邓白漪的神色异样,无奈一笑,而后认真解释道:“这件事情,是师尊对我说的。” 道门天下斋斋主的师尊…… 那不就是当今的道门主人? 邓白漪的眼神立刻变得敬畏。 她微微挺直脊梁,以便更好聆听接下来的故事。 “江宁是个好地方,如果能在这里定居,或许可以多活上十年……这里和荒芜的北郡雪原不一样,这里四季如春,景色秀丽,不过今天来看,一百年后的江宁远没有当年那么美好。” 唐凤书顿了顿,道:“当年妖国南下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一旦北境防线被撕破,最多半年,妖国就可以切入青州腹地,而后剑指江宁。” “斋主,所以我们来江宁的目的是?” 邓白漪认真听完唐凤书的话,而后小心翼翼开口。 “我听说你一直待在北郡,从未看过外面的世界。” 唐凤书温声说道:“无论如何,你该看看江宁。” 邓白漪心里有些感动。 “不过来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我也想看看江宁。” 唐凤书喃喃道:“道门避世,各斋静修,我已有好些年没来过这里……” 邓白漪注意到,这片小林并不萧瑟。 似乎是有阵纹庇护。 她抿了抿嘴唇,定睛望去,目光在几处稍作停留。 嗯…… 如果没猜错的话。 这里之所以与众不同,应该便是埋下了阵纹符箓之故。 邓白漪好奇道:“斋主大人,这地方对您是有什么特殊意义么?您亲手布下了阵纹?” “看出来了?” 唐凤书微微一笑:“镜玄说得不错,你的确有成为大阵纹师的潜质。” 她站起身子,缓缓拂袖。 “哗啦啦!” 溪水之中的落叶纷纷卷起,整片小林簌簌作响,数千上万枚落叶被拂袖之风震得倒卷悬空,而后向着远天掠去,这条小溪,这片小林在此刻彻底变得“纯净”,“无垢”。 轻轻一袖,将这方小天地打扫干净。 唐凤书向着林深之处走去。 邓白漪跟在其后。 不多时。 唐凤书停下脚步,她站在了小林尽头,这里立着一块崭新如昨的简陋木碑。 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剑修之墓。” 邓白漪怔怔看着这块立起的木碑,她心湖没来由紧张起来,下意识捏住了衣袖。 “这地方的确对我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唐凤书平静说道:“十年前,我一直心心念念与某人一战,只可惜尚未等到那一日,那人便于北海魂飞魄散……” 当年。 大褚王朝气运喷薄,百废待兴,许多天才陆续崭露头角。 其中最为强盛的,便是道门。 道门担着天下第一宗之名,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而多年来与道门齐名的大穗剑宫,则是一蹶不振,若非谢玄衣横空出世,力挽狂澜,剑宫之名恐怕会跌入谷底。 在这般盛世之中。 谢玄衣击碎了太多人的道心,成为了太多人的心魔。 即便今日的唐凤书,已然修成天下斋斋主,也会在心湖之中,瞥见那道难以忘却的惊艳身影。 “谢玄衣。” 邓白漪轻声喃喃。 “不错,正是谢玄衣。” 唐斋主摇了摇头,道:“他死得蹊跷,又是背负叛国骂名,即便死后葬身北海,也不能得到善终……偌大世间,若是没他一块墓碑的容身之处,岂不荒唐?” 邓白漪神色复杂,沉声说道:“的确荒唐。” 看着那块简陋的木碑。 邓白漪长叹一声:“所以这里是……” “谢玄衣的衣冠冢。” 唐凤书道:“江宁是他故乡,镜玄刻意挑选了这块风景静谧之地,我亲自为他留了座衣冠冢,留的这些阵纹,一是为了避免闲人入境,二是为了给他留个清净。” “原来如此。” 邓白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便安安静静站定,只是凝视着那块木碑,不再开口。 谢玄衣与斋主,乃是故人。 这一点她自然知道。 尽管这二位交情颇深,斋主何必带自己来此? 邓白漪并不傻,她心湖紊乱,已然猜出大概头绪。 此刻的沉默。 便是给自己留足思考时间。 “你可知,鲤潮城潮祭之时,道门子弟为何会帮你一同筑阵?” 忽的。 唐凤书突然说起一件无关之事。 邓白漪怔了怔。 其实这一点,她也不止一次想过……当时情况危急,鲤潮城覆灭在即,为了救下自己,也为了年迈父亲,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能背着姜凰和符箓,去往临江沿岸,铸造火阵。 邓白漪当然知道,这鲤潮城已被修行者接手。 乱局之下。 自己贸然现身,很可能会被直接拿下。 但万幸。 道门阵纹师决定出手相助,因此一切太平,万般无恙,顺利将大劫度过。 事后回想,许是自己运气不错,选对了出现时机,当时情况紧急,长春阵已经无力回天,点破关键之后,众人即便生疑,也不得不随自己赌上一把。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也没那么多运气。道门之所以会一同筑阵,便是因为他们看见了你的‘清净符’,‘一气符’。” 唐凤书平静道:“这两门符箓,只有道门子弟才有资格修行,研读。伱不愿暴露身份,他们自然会把你当做某位道门真人的阵道弟子,这便是他们愿意在鲤潮江全力相助的原因……他们把你当做同门中人。” 邓白漪恍然。 旋即她有些紧张起来。 因为唐斋主说得很清楚,这两门术法……只有道门中人,才有资格修行。 那么教给自己符箓之道的谢真,是怎么学会这符术的? “陈镜玄告诉我,有些问题,不要刨根问底。” 唐凤书幽幽开口:“只可惜,他不了解我的性格,在鲤潮城时我就想问了……那个谢真,究竟是你什么人?” “斋主。” 邓白漪苦笑一声,低声道:“其实……只是萍水相逢。” 这个问题,谢真叮嘱过自己。 若真遇到了“刨根问底”的情况,不要全部隐瞒,也无需尽数说出。 若是全说……也未必会有人相信。 一半真,一半假,略去白袍道人,以及玉珠镇阴婚的那段复杂纠葛,才会令人信服。 按照谢玄衣所教导的那样,邓白漪老老实实说了一遍。 “……” 唐凤书默默听完,她瞥了眼眼前年轻弟子:“你在说谎。” 一句话,便让邓白漪哑口无言。 “一个机缘巧合,来到北郡的年轻修士,大发慈悲,将你带到青州,还教了你道门阵纹之术。” 唐斋主呵呵笑了一声:“怎么,这是对你一见钟情了,还是欠了你天大人情?” 邓白漪乖乖闭嘴。 其实按谢玄衣这套说法,绝大多数情况,都能瞒得过去。 可偏偏眼前人是天下斋斋主。 “事无绝对,道门符箓虽不外传……可总有人能学会。” 唐凤书面无表情说道:“虽然不多,但在这大褚王朝,知晓‘一气符’和‘清净符’绘法的人,还是有那么几位的。” 邓白漪心头升起一股不详念头。 她心想,不会吧? 不会这么巧吧? “谢玄衣,就是其中之一。” 唐凤书淡淡道:“当年我与他比试,立下赌约,我若赢了,他将莲花峰道藏借我一阅,我若输了,便将道门符箓之术倾囊传授……” 邓白漪怔住了,目瞪口呆望着斋主,不知道自己是该听还是该捂耳朵。 这两位天骄,在拿师门绝学做赌注? 这种欺师叛门之举……斋主说给自己听,真的好吗? 莲花峰道藏,和道门符箓术法。 无论哪一种,都价值连城,不可估量。 “后来呢?”邓白漪没忍住好奇心。 “我自是输了。”唐凤书嗤笑一声,道:“没打过他,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然后……您把道门符箓之术都教给他了?” “这有什么?” 唐斋主大方挥了挥衣袖,淡然道:“谢玄衣都死了,现在谁还知道这回事?” ……我知道。 邓白漪没敢开口。 下一刻,唐凤书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她扫视着眼前女子,冷冷开口道:“只是这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谢玄衣死在北海之后,那个谢真教了你符箓之术?他从哪学到的道门符法?” 关于谢真的身份。 唐凤书其实也动过怀疑之念,她记得十分清楚,初次见面,谢真喊了自己一声斋主。 只是这个怀疑之念,实在没什么道理。 她乃堂堂天下斋斋主。 被人认出,也不是什么怪事。 不过唐凤书心湖的疑念升起之后,便不曾平息,她甚至在临别之前,问了陈镜玄…… 陈镜玄给了自己一份详尽的身份档案。 这谢真,没什么特殊之处,不过一介山野散修,天赋高了些,仅此而已。 “我……” 邓白漪被这凌厉的呵斥就此问住。 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解释。 片刻之后。 邓白漪诚恳道:“关于‘谢真’的事情,我确实知晓极少,我不知道他从哪学的术法,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搭救邓家……我只知道,他对我有天大恩情。” 唐凤书盯着邓白漪。 许久。 唐斋主收回目光。 她看得出来,邓白漪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初入修行不过百日的“雏鸟”,从这一点来看,邓白漪与谢真相识的日期,便极为短暂,从玉珠镇到鲤潮城才过去多久?如若谢真真有什么秘密,又怎会让邓白漪知晓? “斋主大人。” 便在此时,邓白漪鼓起勇气。 她上前一步,认真问道:“您是觉得……谢真,就是谢玄衣么?” 这一问。 让唐凤书怔住了。 唐斋主皱眉看着自己尚未正式收入麾下的弟子,心想这莫非是个傻子。 “你仔细看看……” 唐凤书指了指身前的木碑,认真问道:“这是什么?” 邓白漪小心翼翼道:“这是……谢玄衣的衣冠冢?” “这是他的墓。” 唐凤书缓缓说道:“十年前,无数人亲眼看他死在北海,一个早就死掉的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只是谢玄衣一生行事,向来不讲规矩。” 唐斋主挑了挑眉,一本正经地说道:“谁知道他死前留下了什么,谁知道他有没有收下徒弟,谁知道他是不是和某人偷偷生了个孩子?” “???” 最后一句。 实在有些出乎邓白漪的意料。 “斋主。” 邓白漪哭笑不得道:“您是不是又看什么民间流传的奇闻异事了?” “绝无此事。” 说到这,唐斋主似乎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她摩挲光洁如玉的下颌,喃喃道:“不过你还真别说……以前我曾听闻,姜妙音给谢玄衣生了个孩子,所以十年没有出山。这谣言真的很离谱。” 邓白漪心情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复杂二字来形容了。 “那谢真,看上去大概十六,十七岁。” 唐斋主摇了摇头,道:“谢玄衣就算真留了种,也不会是这个年龄……还是徒弟的概率更大一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徒弟二字,落入邓白漪心湖,她默默攥拢十指,这些日子萦绕心间的那团困惑,似乎得到了解答…… 其实邓白漪一直很好奇,谢真的真实身份。 从玉珠镇苏醒之后,谢真第一个打听的消息,不是其他势力,正是大穗剑宫。 无论是剑术修为,还是道门符箓,如今都与传闻中的“谢玄衣”完成了呼应。 “所以,谢真……原来竟是谢玄衣的弟子么?” 邓白漪喃喃开口,有些恍惚。 原来如此。 怪不得谢真不愿意暴露身份。 谢玄衣弟子这个身份,的确很不好,容易被天下人记恨,也容易被天下人追杀。 “只是猜测罢了。” 唐凤书挑了挑眉,忽然认真严肃说道:“你且记住,此事千万不可外传。” 斋主大人也隐隐约约明白了,为何陈镜玄让自己不要“刨根问底”。 这谢玄衣弟子的身份如果捅出去…… 谢真恐怕就有诸多麻烦缠身了。 话音刚落。 林叶骤然开始飘摇。 一阵大风掠过,天顶响起阵阵颤声,似是钟鸣,又似是鼓响。 “咚!咚!咚!” 三道颤声之后,邓白漪抬首,只见天边流云所在之处,有一辆华贵雪白辇车掠来,两匹高大雪白骏马,背后生出一对肉翅,拉着辇车,落在小林入口位置。 大褚王朝,皇亲国戚,贵族世家,一般都会豢养妖兽。 其中以龙血,凰血后裔,最为珍贵,也最被追捧。 此刻拉着辇车的生翅白骏,被称之为“龙马”,之所以有此名号,便是因为这白骏体内蕴含了稀薄龙血。 也正因龙血之故,白骏生出双翅,配合符箓阵纹,可以做到日行千里。 龙马价值不菲,由于生性暴烈,不服管教,因此想要将其驯化,更是难上加难。 能坐在龙马辇车上的。 无一不是大褚权贵。 “轰隆隆!” 辇车出现那一刻—— 唐凤书的脸色骤然冰冷,她背负双手,一股气劲护住漫天林叶,带着邓白漪缓缓回到溪水之前。 龙马昂首喷吐炽息,缓缓落在溪水对岸。 一道雪白绚烂的巨大华盖阵纹,围绕辇车旋转,落地之后,并未直接散开。 两位驾乘龙马的护道者,先行翻身下来。 邓白漪抿起嘴唇。 她虽然刚刚开辟窍穴不久,但毕竟跟着唐斋主走了一路。 这一路唐凤书未曾主动教她修行,但邓白漪所问的,必定有所解答—— 这一点倒是与谢真不同。 邓白漪看得很清楚,那两位护道者,丝毫不掩盖自己的“洞天”气息,两座黑白洞天,就悬浮于这二人背后,一阴一阳,圆融合一,给人以极大的威压。 远远听见的钟鼓齐鸣之声,便来自于此。 “这是……阴神尊者?” 邓白漪紧张起来。 她知道,阴神境尊者,洞天完美之后,可以引召出各种法相,这两座洞天外放的钟鼓异象,便属于“法相”之筹。 护道者,便是阴神! 这坐在辇车中的来客,又得是何等尊贵身份? “嗯。” 唐凤书轻描淡写传音:“小小阴神,不必畏惧。接下来辇车里的那位露面了,你也不必行礼。”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默默挺直脊梁。 “唐斋主,久仰大名。” 两位阴神尊者护道,龙马辇车上的道纹徐徐散开,一位身着雪白华袍的年轻男子,缓缓站起身子,遥遥对着溪水对岸,揖了一礼。 此地是江宁。 而在这里,有资格能让两位阴神尊者为之护道的……除了大褚皇室,便只剩下一人。 江宁世子,谢嵊。 谢嵊这个名字。 邓白漪随斋主南下,已经听到了无数回。 越是靠近江宁,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越高,往往被用来与当年的谢玄衣进行比较—— 或许是死去之人,不被尊重的缘故。 几乎所有人都在吹捧谢嵊。 “世子不必客气。” 唐凤书虽是这么说,但却没有回礼,她面无表情地开口:“听说世子正在闭关,于是路过江宁,便没有打扰。” “多谢斋主关心。” 年轻男子生得俊美,只是有些病态,阴柔。 他行了一礼之后,便重新坐回辇车之上,轻声笑道:“闭关之事,并无那么重要……一听说您来到江宁,谢某便连忙起身,幸好能够见上一面。” “世子殿下,实在不巧。” 唐凤书淡淡道:“刚刚收下一位弟子,正要返回道门,日后若想相见,尽管来我道门,天下斋扫榻相迎。” 说罢,就要离去。 然而下一刻,两位阴神尊者则是上前一步,无形元气密布小溪。 唐凤书眯起凤眸。 “退下……怎可如此无礼?” 江宁世子低声呵斥两位尊者。 停顿一下。 他诚恳说道:“斋主大人,门下护道者常年如此……请您千万不要与他们计较。谢嵊此次前来,实在有一个不情之请。” 江宁世子轻抖白袍。 溪水上空,迎来一片破空之声。 一片片符箓,悬浮在两人面前,这本该是一套完整的阵纹绘图,只可惜缺失一半。 “剑气敲钟?” 唐凤书仅仅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当年她与谢玄衣赌约,谢玄衣压上了莲花峰道藏,而道藏之中,她最感兴趣的东西之一……便是这“剑气敲钟”阵图。 虽说天下符箓出道门,但大穗剑宫同样有顶级阵纹大家。 这剑气敲钟阵图,便是莲花峰上的绝学。 不过…… 谢玄衣身死道消之后。 这阵图便被大穗剑宫公布,天下人人皆可研习,因为阵法复杂,还原者寥寥无几。 “不错。斋主目光如炬。” 江宁世子轻轻咳嗽了一声,诚恳说道:“大穗剑宫已然开山,您也知道,我江宁谢家与剑宫有不解之缘……此次登山,谢某总该带些礼物过去。” “你参透了‘剑气敲钟’阵图?” 唐凤书挑了挑眉。 “……侥幸。” 江宁世子笑了笑,“虽是参透阵图上的剑气流转,但刻绘符箓之事,总归不太熟练,本想亲手将完整阵图送上……可时间所剩无几,只能请阵纹师出手相助。谢某提供符箓绘法,阵图布置。” 即便如此,依旧不是易事。 同样一张符箓。 顶级阵纹师出手,与普通阵纹师,乃是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 “我在方圆坊列出悬赏,可惜整个大褚,都无人能够绘出满意之符。” 谢嵊认真说道:“不知唐斋主……可愿出手相助?” 唐凤书看着眼前的剑气敲钟阵图,陷入回忆。 片刻之后,她摇了摇头,干脆利落说道:“抱歉,不感兴趣。” “天下皆知,斋主与谢玄衣乃是故识……” 江宁世子站起身子。 他望向远方的小林,语气缓慢,而且认真地问道:“可谢玄衣乃叛国罪徒,十恶不赦,被大褚除名……为这样的人私盖墓冢,悼念缅怀,是否不太妥当?” 空气变得一片死寂。 唐凤书轻轻道:“你想说什么?” “早些年,我便知道,江宁有这么块衣冠冢的存在。” 谢嵊轻叹一声,道:“谢家承受皇恩,有如此今日……本不该纵容此等罪徒之墓,回归故里。只是谢玄衣毕竟一代天骄,无名无姓的留块衣冠冢,不至于也要铲除。之所以如此处置,并不是看在谢玄衣的面子,而是看在斋主您的面子。” 邓白漪听到此言,浑身都在颤抖。 相比之下。 斋主神色仍然平静。 “所以,你想告诉我,如果我不同意,你便要铲了这片林,对么?” “……” 谢嵊没有回答,但这已是回答。 “江宁强者如云,谢氏如日中天。” 唐凤书缓缓开口:“我一路南下,整个江宁都是你的传闻。所有人都在说你谢嵊……乃是洞天无敌,或许晋升阴神之日,会比当年谢玄衣要更快。这便是你今日站在这里,与我说话的底气,你觉得早晚有一日,你可以比肩谢玄衣。” “不。” 江宁世子摇了摇头。 他微笑说道:“……不是比肩,而是超过。” 此言一出。 唐斋主笑了。 她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平静说道:“我看你……是在江宁待久了,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下一刻。 唐斋主出手了。 没有动用拂尘,也没有动用法相。 一抓。 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抓。 轰的一声! 那笼罩龙马辇车四周的道纹,直接被抓得破碎! 谢嵊跌坐在座。 “?!” 护在辇车之前的两位阴神尊者,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两位阴神同时前踏一步,准备展开法相,然而这次钟鼓之声根本没有荡开,唐斋主左右开弓,甩出两个耳光,清脆无比地打在两位阴神面颊之上—— 啪!啪! 两位阴神倒飞而出,跌入小溪之中,摔了个狗啃泥。 紧接着。 唐斋主一瞬间便来到谢嵊面前,她整个人穿过残破的剑气敲钟阵图,无数符纸被撞得破碎。 “江宁世子,阴神护道,好大的威风……你觉得谢家很厉害么?” 两匹龙马,直接被强大威压压倒。 一声哀嚎。 就此跪下。 辇车破碎,堂堂江宁世子,只能跌坐在尘埃之中。 唐凤书面无表情道:“别说是你,你爹在这里……一样要恭敬喊我声‘斋主’。” “斋主大人哪里的话?谢家……自然比不得道门。” 江宁世子面色略微有些苍白。 但神情依旧从容。 谢嵊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灰尘,他低声笑了笑,遗憾说道:“今日不过是想求斋主帮忙而已,何至于此?” “天下斋不会帮谢家一丁点忙。” 唐凤书面无表情道:“至于我身后的那片林,你若是敢动分毫……此后往后,这里会摆满江宁谢家族人的墓碑。” “若不信,便试试。” 第13章 君子不怒 辇车破碎,龙马受惊。 两位阴神护道者跌坐在溪水中,衣衫尽湿,面色苍白,想要起身,却发现一股威压笼在头顶,动弹不得。 于是只能眼睁睁目送这位天下斋斋主,带着女弟子悠然远去。 片刻之后。 谢嵊轻叹一声,道:“辛苦二位陪我一趟。” 那两位阴神尊者,面色难看,直至唐凤书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那股压在头顶的威严大势,方才徐徐消散。 哗啦啦…… 两位护道者,从溪水中狼狈站起身子。 “世子殿下,这溪林怎么处置?” 一位护道者深吸口气,回首望向那片小林,道:“难道,真就一直留在这里?” “自然是留着。” 谢嵊掸着衣衫灰尘,淡淡笑道:“你刚刚没听到唐斋主说么,若是有人敢动……她是真会出手的。” 两位护道者面面相觑。 “二位先行回府吧。” 谢嵊从车辇坍塌的灰尘之中走出。 他伸手拍了拍那两匹长跪不起的龙马,轻声道:“今日之事,不要对外宣扬。” 两位阴神不再言语,默默离去。 谢嵊则是依旧站在这里。 只不过溪水为线,泾渭分明,他站在溪水这边,静静看着远处飘摇的林叶。 唐凤书布置的大阵笼罩在树林之上。 风吹草动,并无妨碍。 甚至凡俗入内,也不会被大阵阻挡。 可如果有修行者踏入,这座大阵便会立刻生出感应……大阵杀意,会在外界元气侵入之时,瞬间迸发。 “出来吧,都走远了。” 谢嵊站在溪水前,掸去灰尘之后,淡淡开口。 谢嵊身后,光线扭曲,一条青灿火线燃烧而出,勾勒成四四方方的虚空门户,紧接着一位黑衫道人缓缓撑伞走出。 “世子殿下。” 道人来到江宁世子身旁,一同驻足在溪前。 他微笑说道:“我先前说过,唐凤书这女人不讲道理,无法以常理度之,您现在信了?” “百闻不如一见。” 谢嵊笑了笑,道:“那位唐斋主……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江宁谢家,虽然比不上道门。 但也是大褚一等一的豪门巨阀。 一副剑气敲钟图,对天下斋斋主而言不算什么难事,只需要稍稍花些心力,便可以和江宁结下善缘。 可偏偏这么一件小事。 唐凤书却是直接拒绝了,并且拒绝地很不给面子。 “天下斋,不在意善缘因果,也不在乎山外香火。” 道人悠然说道:“唐凤书和谢玄衣私交甚笃,您就这般找上门来,必定碰灰。” “唐斋主靠不住,这不是还有另外一位斋主么?” 谢嵊耸了耸肩,浑然无所谓:“能通过方圆坊联系到先生,也算是一桩幸事。” “扪心自问,论修行境界,论打架功夫,我都不是唐凤书对手。” 道人轻叹一声:“的确是后生可畏,唐凤书在青州硬生生格杀了半步阳神的游海王,如此来看,放眼大褚境内,能够与她同境搏杀的,也就屈指可数那么几位。” 谢嵊闻言微微眯起双眼。 “只是论符箓之道,孰胜孰负,便不一定了。” 道人微微躬身,揖了一礼,道:“天下斋最擅攻杀,而香火斋则不太一样,我斋清心寡欲,闭关静修,可谓是道门分支之中,最擅绘符的一脉。” 谢嵊后退两步,同样客客气气行了一礼:“那么阵图之事,就劳烦先生费心了。” “殿下客气。” 香火斋斋主温声说道:“九品法剑,贫道并不在意。玄水洞天风景,许多年前倒也见过一次。” “哦?” 谢嵊故作诧异:“那先生不远千里,来我江宁,帮此大忙……” “香火二字,绵延流长。” 香火斋斋主意味深长说道:“早就听说,江宁世子殿下资质超群,有‘天龙’之相,如今一见,果真不凡,贫道此次别无所求,只想与殿下结交善缘。” “千里迢迢,仅仅只为善缘二字?” 谢嵊长叹道:“道长,会不会太客气了些?” 香火斋斋主微笑道:“若世子不介意,贫道也想同登莲花峰,站在最高之处,看看剑宫未来气运走向。” “我自不介意。” 谢嵊想了想,笑着问道:“只是道长贵为道门斋主,在莲花峰上观他宗气象,会不会有失身份?” 整个江宁,整个大褚,全都知道。 此次剑宫开山。 他世子谢嵊,是要直入莲花峰,成为玄水洞天新主的。 “香火斋哪里在意这些?” 道人再次躬身,轻柔说道:“如若世子殿下点头,这份善缘,便就此结下了。” 谢嵊盯着香火斋主看了半晌,而后缓缓点头,笑着吐出一字。 “善。” …… …… 皇城大雪数日,接着又是数日大雨。 如此天气,反复无常,令人生厌。 姜奇虎收起纸伞,站在书楼屋檐下,轻轻以伞尖杵地,有些畏惧地看着天顶,流水汇聚从屋檐坠下,从伞尖蔓延,最终在他脚前形成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等了半个时辰,这头笨虎始终没有勇气推门,去面对书楼里的先生。 还得是里面陈镜玄发话。 “呆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 后面两個字。 犹如一道震雷。 姜奇虎咬了咬牙,推门入内,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团并不大,但温暖了整座书楼的炭炉篝火。 陈镜玄坐在玉案之前,正在批阅文卷。 “先生……” 姜奇虎长叹一声,面色沮丧,青州之事结束已有一月,他才敢返回皇城。 回到皇城之后的第一件事。 自然是向先生请罪。 “坐。” 陈镜玄没有抬眼,一如既往地语气平和。 但姜奇虎却嗅到了不对的味道,他老老实实坐在玉案之下,并没有坐在平时常坐的位置,而是十分自觉地向后挪了挪。 “怎么才来?” 陈镜玄瞥了眼笨虎。 “家里有些事……” 姜奇虎语气磕巴,话都说不完整:“家父年事已高,奇虎服侍了一段时日,大穗那边恰逢开山,我姐也传了如意令,安排我做些苦力……” 陈镜玄只瞥了眼,便收回目光。 他摇了摇头。 有些人呐,实在是不适合说谎。 姜奇虎这种演技,实在很难让人信服。 “姜老爷子前段日子给我传讯了。” 陈镜玄淡淡道:“他说你赖在青州不肯离去,多半是闯了大祸,让我不要过多苛责,老爷子身体好得很,哪里需要轮到你来服侍?” 姜奇虎怔了一下。 “至于妙音姑娘,若没猜错,应该只是传了一封家书吧?” 陈镜玄无奈说道:“毕竟大穗剑宫已经解除封山,如今开山之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哪里轮得到姜家帮忙?” 姜奇虎讪讪笑道:“……不愧是先生,这都没有骗过您。” 陈镜玄放下书卷,皱眉说道:“奇虎,我平时是如何教导你的?做人做事,行得正,坐得直。你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成何体统?” 姜奇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许久之后,他老老实实说道:“先生,我此次前来,是特地向您请罪的。” “为何请罪?” 这一问,让姜奇虎愣了愣。 为何请罪? 先前在鲤潮城,他刻意留出观潮阁一整层,可难得离开皇城的先生,非但没有赏脸前来,反而让叶清涟传话,禁足自己一天一夜。 从那之后。 陈镜玄没给姜奇虎传过一条讯令。 很显然,是自己做了错事……才会导致如此。 “因为奇虎在青州之乱,办事不力?” 姜奇虎小心翼翼开口,道:“若是奇虎在破虏号上,能够多撑片刻,或许当时局面,也不至于那么糟糕。” “……” 陈镜玄沉默以对。 姜奇虎挠了挠头,再道:“那就是奇虎与妖国的联系出了差错,不小心断去了与蚀日大泽之间的联系?” 青州之乱结束。 妖国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很显然。 龙木尊者对鲤潮城之局的“真相”,已经了然,潮祭失败,游海王身死道消,蚀日大泽也暂时放弃了对青州北郡的谋划。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令人惋惜的消息。 “破虏号一战,你已竭尽全力,我怎会怪伱?” “至于蚀日大泽……我从不指望你能让妖国信服,钓上大鱼。” 陈镜玄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姜奇虎,你当真不知,我为何生怒?” “奇虎究竟做错了何事?还请先生明示。” 姜奇虎满脸诚恳。 他隐隐约约想起,被禁足在观潮阁那一夜,自己和叶清涟喝了很多酒。 当时叶姑娘跟自己分析过局面。 只是…… 那一夜太多烦心事,他喝得有些太多,并且没有动用元气,于是便昏昏沉沉睡去。 等醒过来,叶姑娘离去了,先生也离去了。 再后来,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陈镜玄提笔举袖,写下一个字。 “唐。” 姜奇虎看清之后,神色骤变。 他连忙求饶道:“先生,冤枉啊!唐斋主的那些谣言,不是我泄露的!都是秦百煌,我待会就去扒了这混蛋的皮!” 陈镜玄缓缓收笔。 他神色复杂,长叹开口:“唐姑娘乃是道门斋主,天下斋又背负天下盛名……这件事情闹成这样,该怎么收场?” 姜奇虎抬头,狠下心道:“先生,要不我替你去向道门提亲?” “???” 陈镜玄面容错愕。 “老爷子跟我提过这事,他说读书人,面子薄,女追男,隔层纱,你们二位之间多半是互生情愫,不好点破。” 姜奇虎拍着胸脯,一本正经说道:“我家老爷子发话了,姜家欠先生天大人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要您一声令下,奇虎这就带人杀到道门门下,八抬大轿也把唐姑娘接回皇城!” “你……” 陈镜玄彻底无话可说。 他揉着眉心,越想这件事情,越觉得脑袋生疼,连忙挥手,示意姜奇虎滚蛋:“去……你忙吧。” 姜奇虎看到先生这副模样,如蒙大赦。 看来先生是不怪罪自己了。 “那奇虎先行告退……” 他长舒一口气,转身离去,只是刚刚推开书楼大门刹那,姜奇虎脸上笑意骤然消失。 整个人的气势,也陡然一变—— 由原先的憨厚纯良。 变得冷厉肃杀。 “这么巧,奇虎兄。” 书楼门外,还立着一道湿漉漉身影,那人披着皇城司特制轻甲,未曾撑伞,只身一人来到此地,就要伸手推门,动作与姜奇虎开门动作不谋而合。 “巧么?我看是不太巧吧。” 姜奇虎硬生生站在原地,并没有让路,面无表情说道:“我来书楼,是拜访我家先生。元大人,你来这有何贵干啊?” “自然也是拜访……” 元继谟掸了掸肩头雨水,微笑说道:“小国师的书楼就在皇城之内,天下人皆可敲门,天下人皆可拜访。难道这还不巧吗?” “巧了。” 姜奇虎冷冷道:“今日我家先生不想见客。” 说罢,就要关门。 元继谟按住书楼门户,二者发力,元气撞在一起,震荡出一团无形气机。 整座书楼,都轻轻震颤一下。 元继谟微笑说道:“姜奇虎,喊你一声‘奇虎兄’,是给姜老爷子面子,你敢拦我试试?此次拜访……我带着宫里的谕令而来。” 姜奇虎神情阴沉。 如今他是皇城司次座,皇城司内,地位经次于首座。 可要论整个皇城,他最讨厌谁。 便是皇城司首座元继谟,当仁不让。 “元大人,书楼的门可不便宜。” 便在此时。 一道醇厚温和的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坐在玉案后的陈镜玄轻轻拂袖。 两股纠缠相斗,不分上下的气劲,顿时分出高低。 姜奇虎纹丝不动。 元继谟闷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后退一步,这一步看起来退得不远,但他黑甲上的那些雨水,被震得向后飞出数丈。 “呵……” 姜奇虎看到这一幕,嗤笑一声,眉头高高扬起。 虽然惹先生不高兴了。 但在外人面前,先生还是护着自己的。 “奇虎,你且去吧,让元大人进来。” 陈镜玄这声吩咐之后,姜奇虎乖巧老实地应下,他撑起纸伞,不忘临行前对元继谟投去一个鄙夷的目光。 元继谟深吸口气,默默来到书楼之中。 他并没有姜奇虎的待遇。 陈镜玄没有请他入座。 不过……元继谟也没有入座的打算。 他披这身皇城司黑甲而来,便不打算在书楼久待。 “镜玄先生,恭喜了。” 元继谟行了一礼,缓缓说道:“国师之位,册封在即。娘娘正在挑选良辰吉日,许在不久之后,便可为您册封。” “无这名分,也无大碍。” 陈镜玄平静道:“老师病重,做弟子的自然要分担重责,监天者一脉,能为大褚做出一些贡献,便是万幸。这些虚名,陈某并不在乎。” “既是书楼主人,自然要有名分。” 元继谟笑了笑,道:“前阵日子的青州之乱,大人布局实在漂亮,娘娘不止一次盛赞,说大褚有陈镜玄,乃万世之幸。” “只是。” 元继谟长叹道:“这些年,大褚气运衰落,一片乱象。单单有先生一人横空出世,可还不够啊。” “北海大潮,带积压国运而来。” 陈镜玄淡淡地说:“很快,大褚气运将会重回巅峰。大穗剑宫已经开山,道门也不再避世,要不了多久……或许是北狩之日,大褚天骄便会多如上个盛世,甚至还要更加兴隆。” “远水解不了近渴。” 元继谟抬起头来,一字一句说道:“五年之内,大褚要平南疆。” “……” 陈镜玄搁下书卷,静静看着元继谟。 五年,平南疆? 二者之间的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这件事,恐怕需要先生呕心沥血。” 元继谟取出谕令,双手呈上,恭恭敬敬说道:“平南疆乃是大事……娘娘想借‘浑圆仪’一用。” 书楼之外。 留了个心眼去而复返的姜奇虎,听到这里,靠着书楼墙壁的身躯猛然震颤。 姜奇虎神色复杂。 借浑圆仪,这四字看似轻巧。 浑圆仪与监天者命脉相连。 借浑圆仪,便是借先生的寿命。 “平南疆,的确是大事。” 陈镜玄垂了垂眼帘,心平气和道:“只是这消息,未免来得有些突兀了。” “这件事情,听上去是有些荒唐……” 元继谟抬起头来,缓缓说道:“不过阴山白鬼,以及天傀宗墨道人,都愿意签订神魂之契,终生为我大褚所用,甘愿俯首称臣。” 这个消息,来得更突兀。 陈镜玄眯起双眼。 无论是白鬼,还是墨道人,都是“人老成精”的典范……这种级别的老阴物,会甘愿签订神魂之契? 南疆近况。 他倒是一直有在关注。 三大宗被纸人道逼入绝境……这是要借大褚之力,和纸人道开战? 元继谟顿了顿,面无表情说道:“如若能够平定南疆,借着国运大潮,不多时日,厉兵秣马,便可挥师南下,吞并大离。” 他再次抬手,将谕令举过头顶。 “小国师大人,浑圆仪之事,还请多多考虑。” 说罢。 元继谟松开手掌。 谕令悬浮在空。 陈镜玄神色复杂,目送元继谟离去。 大雨滂沱。 一身黑甲的皇城司首座,推门离去,骑乘上马,他冷眼望着不远处撑起的那把纸伞。 “姜大人。” 元继谟淡淡道:“恕在下多嘴,不知老爷子生了什么病,若是严重,需要你再在青州陪同休养一段时日的话,不如直接辞去皇城司次座的位置,回去直接继承家主之位?” “不劳操心。” 姜奇虎抬起纸伞,冷冷注视着元继谟,“我家老爷子身子骨好得很,就算元大人死了,他一定还活着。” 元继谟望向书楼,微笑说道:“老爷子命长,自是好事。只是这天下总有人短命。” 说罢,骑马离去。 姜奇虎浑身颤抖,拳头死死攥紧,目送元继谟离开视线。 一缕金线,越过书楼门窗,压在他肩头,将他死死压在原地,无法动弹。若非如此,他早早飞驰出去,将这拳头狠狠砸在元继谟脸上。 坐在书楼内,正在阅读谕令的陈镜玄,心平气和,说了四字。 “君子不怒。” 第14章 替我看那玄水洞天 “特使大人,怎么还未离开皇城?” 大雨滂沱,元继谟骑在黑马之上,沿着皇城中轴线行进,忽而拽住缰绳,骏马喷吐响鼻,停在大雨之中。 这位皇城司首座微微侧首。 不远处的胡同阴暗角落,身披重甲的青隼特使背靠石壁,环抱双臂,看起来像是在闭目假寐。 但实际上,这副架势再明显不过,他在等人。 “元大人。” 青隼特使缓缓睁眼,阴翳笼罩的黑暗被他瞳中的青灿火光驱散。 青隼缓缓从胡同中走出。 他仰首说道:“好歹也是檀衣卫多年同僚,这么多年生死与共,好不容易回趟皇城,您就没想过邀我聚聚?” “檀衣卫特使任务繁重。” 元继谟笑了笑,道:“特使大人奉令回都,必有要务,本座岂敢打扰?” “首座大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青隼特使也笑了:“我从南门离都,元大人若是顺道,捎我一程,如何?” 元继谟提拎缰绳转了一圈,调转方向,面朝南门。 青隼特使毫不客气,翻身上马,这一身重甲有数百斤重,压得骏马四蹄震颤,几乎快要跪倒……毕竟是皇城司首座骑乘的战马,腹部贴有特制符箓,阵纹启动之后,这匹骏马勉强撑起两人,“缓缓”向着皇城南门踱步而去,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吃力,极其缓慢。 “遥想二十年前,你我还是无名之辈。” 青隼特使坐上骏马,环顾皇城,这皇城司战马极其高大,他本就魁梧,坐上之后,视线几乎与皇城街巷茶楼的二层屋檐一般齐平,与之相比,元继谟便实在有些“矮小”,倒像是个江南出身的瘦伶,那身本来裹挟三分凌厉杀意的皇城司轻质黑甲,在青隼特使的重甲鳞光倒映之下,反而有些“娇弱温婉”的意味。 特使戏谑开口:“谁能想到,元大人可以坐上皇城司首座,这万万人之上的好位子。” “……” 元继谟只是沉默。 “我在皇城逛了一圈,茶楼里议论江宁世子,议论大穗剑宫,议论青州乱变……可唯独无人议论你。” 青隼讥讽道:“元继谟这三个字,根本无人去提,反倒是姜奇虎,这位皇城司次座,有不少好名声,大家可都喜欢这位姜大人,许多人都盼望着他接管皇城司,拨乱反正。” 元继谟平静道:“我无所谓。” “当真如此?” 青隼带着歉意说道:“哦,我记错了。还是有人提过你的,虽未直接指名道姓,却总归算是提到了……那人说,某个念出来倒霉的晦气名字,可以止住小儿夜啼。” 元继谟自嘲一笑,依旧是不以为然的模样。 骏马之上。 高大重甲男人,低头俯视着背对自己的元继谟。 那双青火之瞳。 仿佛要将面前男人的灵魂都给点燃。 “十年前,靠着构陷同僚,坐上皇城司首座……这十年,你当真过得安稳么?” 青隼缓缓开口。 嗤嗤嗤! 大雨拍打重甲,荡出无数银白水线,转瞬间被高温灼烫,化为一蓬蓬热气扩散。 十年前,青隼和元继谟乃是皇城司檀衣卫同僚…… 那個时候。 他们曾是生死与共的挚友。 只不过如今不是了。 “赤磷之死,是她咎由自取。” 元继谟神色平静:“她与玄衣案有关,并且罪孽深重,如若她坚守底线,谢玄衣根本无法逃出皇城,更不用说逃至青州……我只是奉命查案,还原真相罢了。” “还原真相……罢了?” “那一夜皇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所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青隼冷笑道:“元继谟,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如若负责查案之人不是你,而是赤磷……她会将伱推至铡刀之前,会将玄衣案罪过尽数按在你的身上?” “抱歉。” 元继谟垂下眼帘,轻轻道:“国法之下,不可徇私。” 轰! 骏马一声哀鸣。 重甲男人身上爆发出滚烫高温,一蓬炽目火光在雨夜长街中燃起,那几张贴在马腹位置的符箓也绽发出璀璨光芒……几乎被剧烈火光淹没的元继谟,依旧是那副平静至极的模样。 “这里是皇城。” 元继谟仰起头来,望着天心无数大雨,他轻轻说道:“人在做,天在看。” 青隼特使沉默数息。 雨夜长街,恢复了死寂,那暴燃的光火瞬间收敛。 骏马加快脚步,连忙向着皇城南门行去,一路上黑鳞卫纷纷避退行礼,两人就这般相顾无言,一直到南门之外的城郊荒野。 原本送至城门门口,便可就此打住。 但青隼特使不开口,元继谟便继续相送…… 离开皇城数里之后。 青隼特使慢慢恢复了冷静。 他声音沙哑说道:“你放心,我会亲手查清玄衣案真相,如果赤磷是无辜的,那么我要你赔她一条命。” “查案固然重要,但还是先顾好自己。” 元继谟回首望了望远处笼罩在大雨之中的宏伟城池轮廓,他柔声说道:“若我没有猜错,娘娘是要你去剑宫查案……大穗那几位山主都不是好惹的角色,一旦暴露身份,可是会死在剑宫的。” “……” 青隼特使冷冷一笑,并不领情,就此翻身下马。 “你是天生离火圣体,一旦卸去火鳞重甲,便有可能遭遇‘火噬’。” 元继谟低垂眉眼,从怀中取出一枚腰囊:“我向炼器司求来了一些符箓,不妨把它们带上,一旦‘火噬’爆发,可以及时压下,有备无患。” 啪的一声。 一声脆响,腰囊被毫不留情地拍掉,坠在泥泞之中。 “……” 元继谟沉默地看着重甲男人。 下马之后。 青隼特使依旧高元继谟一头。 他俯视着这位皇城司首座,讥讽问道:“元继谟,这里已不是皇城了……装了这么久,难道不累么?” “装久了,自然就不累了。” 元继谟同样翻身下马,他捡起那枚腰囊,用手掌擦了擦上面泥泞污垢,重新挂回腰间,平静说道:“无论如何,此行都要小心一些。我希望你好好活着,然后……查出当年玄衣案的真相。” 青隼同情地看着眼前男人。 他已不想再和这陌生之人,闲叙一言一句,于是转身就要离去。 然而下一刻。 青隼忽而停住脚步,去而复返。 元继谟站在骏马之旁,仰首看着那团巨大如墨的黑影,几乎将半边天幕都笼罩压过。 “你刚刚从书楼离开?” “不错。” “你奉娘娘之命,去找陈镜玄?” “是。” “是纸人道的事情?” 青隼去而复返的原因很简单,这些年他一直负责南疆之案,此次被调回皇城,便是因为阴山和天傀宗两位大修行者愿意俯首……如果没有意外,这起案件本该由他继续介入。 白鬼和墨道人的加入,乃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转折点。 纸人道压迫三大邪宗统一战线。 而大褚想要平定南疆,只需要挑起邪宗战争…… 而后坐享其成。 “你应清楚皇城司的规矩,此等案卷,乃是绝密,一旦易手,便不可泄密。” 元继谟望着青隼,“即便你是特使……在敕令下来,正式接管之前,也无权知晓内情。” 青隼只是盯着元继谟。 后者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娘娘对纸人道很是好奇。” “尤其是那横空出世的所谓道主,皇城司查不到档案,檀衣卫也没有头绪……此人没有前尘,没有过往,想要探查缘由,必须依靠‘监天者’的卦算。” 青隼挑了挑眉,“所以……你奉命去书楼,是让陈镜玄进行天命卦算?” 这一瞬。 青隼想到了许多。 监天者一脉,由于能够卦算天命之故,历代书楼弟子,都被大褚皇室奉为座上贵宾。至于书楼主人,更不必说,继承书楼者,继承大褚国师之位,已是延续数百年的皇室传统。 当年,陈镜玄天才绝艳,与谢玄衣齐名,乃有“绝代双壁”之称。 这般人物,往往可以以一己之力,改变一国之运。 前不久的青州乱变,便是证明—— 蚀日大泽布置在北郡青州的谍网被一举攻破。 游海王这根肉中钉刺,被提前拔除,青州危局,拨乱反正。 可如今。 为了白鬼,墨道人,这种注定无法纳入大褚的邪宗修士,让陈镜玄耗费寿命卦算纸人道……绝不算是上策。 但联系到近些年皇城的一些纷乱,以及始终悬而不定的国师之位。 青隼心中大概明白,宫里如此安排的用意了。 书楼一脉,虽然超然物外,享有许多特权,但归根结底,监天者还是需要辅佐大褚皇室。 不听话的臣子,便不是好臣子。 “若想要大褚太平。” “首先要皇城太平。” 元继谟平静说道:“陈镜玄应该清楚,他想要坐稳‘国师’之名,就需要给出态度……皇城要平南疆,要查纸人道,身为未来国师的他,无论耗费多少命数,总该给出一份答卷。” …… …… “先生,此事我不同意!” 姜奇虎气势汹汹推开书楼大门,极其大声,极其强硬地表示了反对态度。 “……” 陈镜玄微微皱眉,缓缓将那封谕令收起。 “宫里那位,若是要平南疆,那便直接开战,当年那些镇守使也好,我姜家也罢,都愿身先士卒,率先冲锋!” “若是要查纸人道,那也可以让皇城司出面!大褚有数千数万蝇瞳!” 姜奇虎咬紧牙关:“白鬼,墨道人这种腌臜货色,就算愿意俯首,也需要三审九校,不可轻易放入境内……南疆之事,怎能让您浪费寿命?” 他知道。 每次动用浑圆仪,对监天者都是一种损耗。 窥伺天机,有损命数。 窥伺越多,机密越大,命数越少。 所以先生年纪轻轻,尚未四十,便已是两鬓斑白,这还是因为先生修行境界超然出神的原因—— 除却书楼,哪里有大修行者,三十多岁,就白了头? “不行!” “我这就进宫,我要让娘娘撤回谕令!” 姜奇虎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去。 “姜奇虎,站住!” 一道浩然之气,从书楼上座之位,悠悠荡开。 陈镜玄从未如此严肃地喝令。 姜奇虎身形蓦然停住,他咬紧牙关,身躯颤抖,拳头也在颤抖……先前元继谟的讥讽,他字字听进心里。 青州乱变,最终太平收官。 他固然开心。 可却不是为先生开心,而是为青州黎民百姓,为大褚未来而开心。 身为书楼弟子,他很清楚,先生这般呕心沥血,尽数是在燃烧寿元—— 修行,修行,所求长生。 天命,天命,背道而驰。 “先生您忘了平时是怎么教我的么?” 笨虎委屈说道:“您教我,在皇城千万挺直腰板,不要丢了姜家的颜面,也不要丢了书楼的脸!若是受了欺负,千万不要忍让,别人欺你一寸,你便打回三丈!” 陈镜玄怔住。 “可您刚刚却说……君子不怒,哪有这种道理?” 姜奇虎委屈地连话都说不利索。 君子不怒。 仔细想想,这话虽是第一次听先生说,但以前自己似乎在其他人口中听过。 “君子……不怒则已。” 陈镜玄轻叹一声:“这是谢兄曾说过的。” 小国师看着身旁那团燃着的篝火,一整日后,这团篝火只剩些许余烬,但好在还未燃尽,再添些柴火,又能旺盛燃烧下去。 没有丝毫犹豫。 他将谕令纸张,连带着一些写废的稿纸,一同丢了进去。 嗤的一声,火光变大。 姜奇虎呆呆站在原地,先生这么一提醒,他倒是想起来了。 这话确是谢玄衣曾说的。 君子不怒则已,一怒…… 当时谢玄衣只说到一半,便冷笑一声,提剑出去杀人。 那一日,青州死了很多人。 仔细想想,自家先生,似乎也从没吃过什么亏。 一个能和谢玄衣成为朋友,能教出“人若欺你一寸,定要打回三丈”这种道理的人…… 怎会是好脾气的大善人? “元继谟带来这封谕令,无非想要我,给出纸人道的‘答卷’。” 陈镜玄淡淡道:“他们要,那我给……便是了。” 姜奇虎焦急道:“青州之乱,您刚刚才动用过浑圆仪,这样不妥吧?” “放心,我比谁都惜命。” 陈镜玄垂眸笑了笑,说道:“还有人在等我,我怎会随意浪费寿命?” 姜奇虎怔怔看着先生。 “大穗开山了,你去一趟剑宫。” 陈镜玄缓缓道:“十年离别,你也该见见你的姐姐了……顺便,再替我做些事。” 姜奇虎一步一回头,最终还是领命而去。 最终书楼恢复了冷清,空荡。 陈镜玄取出如意令,注入神念。 …… …… 片刻之后,一道如墨黑影,缓缓在书楼之中凝聚,少年摘下斗笠,径直坐在小国师对面。 玉案崭新,茶水温热,升起袅袅热雾。 虽然时隔一月,方才见面,不过两人却像是多年故友。 相逢无需言语,只要一个眼神。 “稀罕,稀罕。” 谢玄衣很不客气地端起茶盏,打趣说道:“倒是没想到,青州一别……会是你先动用这枚如意令。” 青州乱变结束之后。 谢玄衣与陈镜玄再也没有联系过。 这枚如意令,也自然恢复了平静…… 此令尤其珍贵,谢玄衣视若至宝,珍而藏之。 对他而言,除非遇到无法斡旋之事,否则绝对不会联系书楼出面。 至于陈镜玄,身居大褚高位,手握无数资源,自然更是如此。 这如意令一响,谢玄衣便知道。 小国师遇到麻烦了。 “有个麻烦。” 陈镜玄微笑说道:“……只有你能帮我。” “但说无妨。” 谢玄衣大大咧咧摆了摆手。 陈镜玄开门见山,道:“你先前说,北海陵中,曾与纸人道打过交道……” “皇城那边需要纸人道的案卷?” 谢玄衣直接点破陈镜玄的用意,他向来直来直往,不喜欢兜兜转转,拐弯抹角。 其实在灵渠城与方圆坊联系之后。 他便隐约猜到了一些苗头。 自己以“纸人道”的名义,斩杀金渊,篪浑两位洞天……一方面为了报当年北海之仇,另外一方面,则是为了让南疆热闹一些。 邪修之间狗咬狗,何乐而不为? 可他没想到,纸人道坦然承认此举,之后引得整个阴山,直接宣战! 这所谓的“热闹”,实在超乎了谢玄衣的预计,而且看这副架势,大有愈演愈烈的可能。 阴山之所以会直接宣战,自然不是因为金渊和篪浑的死,刺痛了白鬼。 背后真相,并不难猜。 阴山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撑腰。 只有一个可能。 那便是大褚皇城。 “谢兄倒是‘慧眼如炬’。” 陈镜玄淡淡一笑,道:“不错……这份案卷,确是皇城所需。” 什么叫倾盖如故? 陈镜玄只寥寥几句话,谢玄衣便大概明白了小国师动用此令的前因,后果。 这些年。 三大宗被纸人道压得头都抬不起来,却连道主山门都找不到,甚至连道主样貌都没见到。 眼下开战,总归需要一份情报。 皇城既然表态要助阵,那么至少得拿出一些诚意…… 只是监天者命数何其珍贵? 陈镜玄惜命,并且他也知晓,皇城所谓的助阵,不过是敷衍交代罢了。 大褚当然不会真的出力! 一旦南疆开战,三大宗和纸人道打起来……便是大褚坐享其成。 “浑圆仪虽是圣物,可却并非万能。” 谢玄衣缓缓说道:“耗费阳寿,窥伺天机,能得见一缕,便已是大道慷慨……所以你只是看清‘道主’容貌,给出一副画像,这便已是大伤之举。” 陈镜玄挑了挑眉。 谢玄衣指尖轻轻沾了沾茶水,缓缓勾勒。 蕴含了神魂之力的茶水,在空中凝聚成线—— 陆钰真的容貌,浮现于两人面前。 “只是毕竟皇令在上,平定南疆,乃是头等大事。” 谢玄衣叹道:“于是你决定再耗阳寿,不惜重病,也要窥伺道主的姓名,境界。” 这封画像落定。 谢玄衣又凭空写了数字。 陆钰真。 阳神。 谢玄衣挥袖,茶水落下,画像消散,字迹尽去。 “这些,够么?” 谢玄衣微笑说道:“若是不够,国师大人还可以加些‘模糊’信息,毕竟天机卦算,哪有十全十美。” “……” 陈镜玄神色复杂,看着面前少年,沉默了半晌。 半晌之后。 小国师笑着摇了摇头,道:“谢兄,还得是你啊。” “不必谢我。” 谢玄衣淡然道:“你赠的‘众生相’挺好用,该是我谢你才对。如若大褚真能借三大宗之力,剿杀陆钰真,我倒也乐见其成。” “嗯……此话怎讲?” 陈镜玄微微挑眉。 谢玄衣自然不可能将他和陆钰真的原本因果,尽数说出。 他垂眸想了想,认真道:“此人境界高深,不讲道理,大有‘超脱’之相。若是大褚不出力干预,恐怕单凭南疆三大宗的力量,即便齐齐联手,也未必是纸人道对手。” 陈镜玄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这份案卷,稍加润色,便可呈上。” 陈镜玄轻轻道:“谢兄,你替我省去十年阳寿耗损。” “十年?” 谢玄衣笑道:“有这么久么?” “十年一瞬,不外如是。” “想要窥伺天命,便需承担这般代价。” 陈镜玄看着杯中茶影,喃喃说道:“初次听闻纸人道时,我便试过‘占卜’,陆钰真此人有大因果笼罩,难以卦算,想要窥伺……至少需要十年阳寿。” “既如此,等他日重逢,你可得好好再谢谢我。” 谢玄衣笑着起身,此事既了,他便准备离去。 “谢兄。” 陈镜玄开口,叫住了谢玄衣。 在如意令幻境之中,戴上斗笠的谢玄衣,微微一怔。 “在方圆坊中高价收购‘剑气敲钟阵图’的人,是江宁世子谢嵊。” 陈镜玄缓缓说道:“大穗剑宫此次开山,谢嵊想要拜入莲花峰,成为玄水洞天新主。” 谢玄衣轻叹一声,道:“国师大人与我说这些,是何意思?” “……” 陈镜玄沉默地看着那道准备离去的背影。 “一甲子一开的玄水洞天,据说风景极美,有天底下最盛的莲花之景。除此之外,玄水洞天,乃是历代大穗剑主的身份证明。” 陈镜玄忽然开口:“这座洞天,乃是我一位旧友的未取之物,他离去较早,故而洞天无主……不过若是他留下道统,收下了某位弟子,那么这座洞天,也顺理成章,应是麾下弟子的物件。” “所以?” 谢玄衣微微回首。 如意令中,陷入漫长的寂静。 “在我心中……江宁谢家,只有一位剑仙。” 陈镜玄神色之中,满是遗憾。 他轻轻说出那人名字:“谢玄衣。” 谢玄衣只是沉默。 “皇城琐事太多,陈某无法脱身。” 小国师站起身子,在玉案前遥遥一礼,“若有可能,请你替我看看那玄水洞天。” 第15章 大穗开山 如意令的对话结束之后。 谢玄衣意识回归现实世界,马车颠簸,掀开车帘,霜打枯叶落入车内,落在了小姑娘的鼻尖之上,惹得后者打了个喷嚏,但翻了个身,依旧睡得甘甜。 谢玄衣雇了一个马夫,一辆马车。 沿着江宁北上,去往大穗剑宫,这一路越来越热闹。 所以……有些事情,无需陈镜玄提醒,谢玄衣也知道。 主要是南郡江宁一带的“流言蜚语”,实在有些喧闹。 即便谢玄衣不问世事,也被迫听了数回。 这几日从灵渠城北上,每隔三五里,就能听到有人在议论江宁世子谢嵊,议论谢嵊品行高洁,善待门客,议论谢嵊资质超绝,力压群雄……这個名字谢玄衣还真不陌生,当年他登顶天骄榜时,江宁谢家专程遣人送来贺礼,还希望自己可以在某把佩剑上提字馈赠,说是当做大穗剑宫送给世子小王爷的礼物。 江宁世子,谢嵊。 他之所以记得这个名字,便是因为“嵊”这一字,与众不同。 江宁谢氏围绕嵊山,建造宗堂,香火绵延数百年,乃是大褚三大异姓王族,地位尊贵。 谢玄衣成就年轻剑魁之后。 谢氏更是借势腾飞,重新坐稳江宁第一豪阀之位。 再往后,江宁王谢志遂便与皇城搭上了联系,大褚皇室向来“泾渭分明”,对于那些一跌再跌,无力回天的落魄世家,即便对方登门三叩九拜,只要认定没有翻身机会,便绝对不予理会。由于谢玄衣之故,江宁谢氏已经展露峥嵘头角,对于这种只需搭一把力,便可直上青云的老派“豪门”,皇室极其乐意伸手援助,陈年旧事如烟散去,强强联手重修旧好。 短短十数年,谢氏便已经规模庞大。 这位江宁世子的出行派头,也仅次于皇室子弟。 因为出身江宁之故,谢玄衣念着一份旧情,他登顶之后,也并未与谢氏断绝联络……当年谢家送的那份薄礼,他收下了,佩剑刻字的回礼请求,也答应了。 倒是没想到。 悠悠十数载,一晃而过,那位江宁世子,年纪轻轻,便有了如此“成就”。整个江宁,乃至整个大褚,都在传他十七岁便晋升洞天,二十岁已是洞天十重天,论起修行境界,即便当年谢玄衣,也无法与世子相比。 短短三四年,在洞天境修得圆满。 这速度,的确惊人。 只不过……洞天境的修行,并非越快越好。 篪浑道人便是最好的例子,这位南疆大魔头,早在十年前就修得洞天圆满,为了追求“阴神”晋升之后的实力,刻意停滞在洞天境界,等待最佳的晋升时机,十年如一日打磨“阿鼻洞天”。 一旦晋升阴神,洞天便会定型! 修行者的“洞天”,用来盛放元气……一旦定型,元气规模,以及数量,便也算是定了下来。 绝大多数天才,都是依靠“洞天”,逐渐拉开与他人的差距。 念及至此。 谢玄衣重新以“神念”扫视自己洞天。 自己这将死之躯。 如今已是彻彻底底迎来新生。 不死泉浇灌之下,一百零八大窍,隐隐迸发虎豹雷音。 这都不算什么。 真正“有趣”的是,丹田位置,扩大数倍。 不死泉凝聚的那枚水滴,左右两侧,各自空出一块“洞天位置”。 本命飞剑沉疴,安安静静,躺在右侧。 前世,谢玄衣丹田极其纯粹,便只有一把本命飞剑,一座剑气洞天。 而如今…… 因不死泉之故,他似乎可以再塑造一座洞天。 不,不止一座。 这丹田具体的“容纳”上限,谢玄衣还未摸索清楚,但保守估计,应该可以容纳三座洞天。 “本命器物,塑造洞天,洞天落定,衍生大道。” 谢玄衣垂首看着自己小腹位置的水滴,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皱起眉头:“按这个趋势,我想要晋升阴神,难道要同时参悟所有洞天的大道道则?” 洞天越完美,晋升阴神越难。 因为洞天,便是“大道种子”,“大道雏胚”! 洞天越强大,衍生出的道则越强大。 这是一个很简答的道理,越是完美的果实,越是难以成熟。 想要从大道长河之中,摘下属于自己的“果实”,成就阴神,登上彼岸,有人选择匆匆出手,抓住一线时机,见好就收……也有人为了更遥远的“阳神”,选择隐忍,等待,后者一旦成功,固然会更加强大,但相比于前者,失败概率也会大大增加。 而如今谢玄衣的“道”。 已经和其他人不一样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重塑剑气洞天之后,该怎么凝炼第二座洞天。 这一切,都是未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眼下,谢玄衣有比修行更重要的事情。 “谢真……” 一道娇滴滴的呼喊,将谢玄衣飘飞而出的思绪拉回。 酣睡许久的小姑娘睁开眼睛,挠了挠鼻尖,茫然地看着窗外,姜凰看着外面愈发热闹的景象,小声说道:“你说的什么剑宫……还要多久能到啊?” “快到了。” 谢玄衣淡淡道:“我教你的那些,都记住了么,再温习一遍。” “记住啦记住啦。” 姜凰掰着手指头,认真背诵道:“出门在外,要喊你兄长。不可招惹是非,不可轻易动怒,也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是这些吗?” 谢玄衣微微点头。 姜凰的主神魂,自那次擅自觉醒,被九死禁攻击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动静,应该是彻底认清现状,重新回归休眠。 这段时日,小家伙也懂事了许多。 至少不再一口一个爹,一个娘。 “看,前面就是大穗山门。” 谢玄衣掀开车帘,示意姜凰伸出脑袋。 小家伙眨了眨眼。 她向着远方望去。 远方群山连绵,云雾缥缈,看不真切,只见得天上有无数流光飞掠,还有悬空的宝舟,葫芦,蒲扇。 姜凰这才意识到,这里已经不再是靠近南疆的灵渠城。 马车一旁,有不少同行者。 临近大穗山门,声音也变得嘈杂起来。 而当马车放慢速度,探出脑袋的姜凰,视线几乎被近前人潮尽数埋没,她看见一位捧着书卷的书生,对自己微笑点头示意,连忙缩回脑袋,有些畏生:“好多人啊……” “这便是盛世。” 谢玄衣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姜凰脑袋。 他神色有些感慨。 大穗剑宫开山,消息已经传遍两座王朝南北,许多年轻人,武夫,山野剑修,绘符师等等,全都来山门前,既是凑热闹,也是寻机缘,更是来与志同道合的同辈人切磋交谈……如此盛景,仔细算算,已经有十多年未曾出现过了。 北海大潮的气运反哺,其实就在当下。 气运二字,玄而又玄。 北海陵破碎,国运回归,无需等待十几年,二十年。 因为这本就是属于大褚王朝“盛世气运”。 只不过先前被强行打断,故而没有“兑现”—— 因此也就有了剑宫封山,道门避世,各大世家宗门,陷入萧瑟之景,大世气运被堵塞,诸多天才无从汇聚。 而如今则不同了。 大穗剑宫的开山消息,几乎就在北海陵破碎的十数日后发布。 一前一后,很难去说,究竟是巧合。 还是因果注定。 “此次,恐怕不止是大褚王朝。” 谢玄衣笑着打量外面景象:“倘若开山时间再长一些……离国的年轻剑修,或许也会来凑热闹。” “这么多人,我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小家伙则是一脸苦兮兮的模样。 越是接近那恢弘山门,她越是心生胆怯。 那高耸入云,如剑一般的几座主峰,隔着数十里,便散发出凌厉锐气,甚至还有那扩散直通天顶的恢弘敲钟之音。 每一声都直叩心扉。 越听,姜凰越是惧怕。 她乃是妖! 一旦身负凰血的秘密被人发现,她可不得被剑宫的大修行者扒了皮,炼了魂,要么做成凰羽大衣,要么栓在山门前做守山兽? “所以我才让你好好记住,我教你的那些话。” 谢玄衣悠悠道:“只要按我说的行事,你的秘密,便不会被人发现。” 姜凰依旧是那副愁眉苦脸,提心吊胆的模样。 “若是我要害伱,何必带你来这?” 谢玄衣伸出手掌,抚平小家伙皱成八字的眉头,缓缓说道:“仔细想想,在鲤潮江见到的那位唐斋主,她厉害么?” 姜凰怔了怔,而后小脑袋点头如小鸡啄米。 唐斋主? 那可太厉害了!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唐斋主出手,但仅仅是近距离接触,那强大的威压气息,便让她一度窒息。 姜凰全程缩在木筐里,生怕对方看见自己…… 事实上,面对唐凤书这种半步阳神。 躲起来,毫无意义。 她的神念笼罩整个鲤潮江畔。 “你只需记住,那位唐斋主十分讨厌妖族,如若她认出了你,你早在鲤潮江就被带走了。” 谢玄衣淡淡道:“唐斋主这样的人物,即便是剑宫,也没有几位。” 九死封,不仅封住了姜凰的主神魂。 也封住了她的妖气! 为了逃脱九死封,主神魂想出了“分化”的方式,进行化形,而正是这种方式,导致了姜凰的神魂,异常干净,无比纯粹。 正常情况下,即便是唐凤书神念扫过,也不会觉察出异样……当然,如果真要引起了这种级别强者的注意,下定决心彻查,还是可以查出端倪的。 但无缘无故。 谁会怀疑这么一个眉清目秀,还犯点傻的小姑娘? 姜凰怯生生道:“没有几位,那便还是有的……” “算你聪明。” 谢玄衣淡淡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跟在我身边,喊我一声兄长,出了天大的事情,我替你兜着。” “当真么兄长?” “包真的。” 谢玄衣笑着应了一声,他掀开车帘,望着远方恢弘通天,如剑直指的主峰,在心底轻声喃喃。 “大穗……” “我回来了。” 第16章 等一位谢姓之人 大穗剑宫,莲花峰。 此间云雾飘渺,有白鹤落于山顶,一位清俊年轻男子,从白鹤上起身,隔着老远,便高声喊道:“小师妹——” 一把飞剑掠出。 嗡的一声! 飞剑擦着清俊男子面颊掠过,削去一缕飞扬发丝,吓得后者连忙噤声。 一身宽大黑衫的黄素,缓缓从莲花峰正殿中走出。 “姓司的,说了多少遍,这个称呼不是你叫的……你不过比我早入门三个时辰,一口一个小师妹。” 黄素冷着面颊,义正言辞道:“如今大穗开山,我替师尊代掌莲花峰,你这般喊我,叫别人怎么看我,又怎么看莲花峰?” “好好好。” 司齐苦笑一声,连连摆手:“山主,我喊您山主,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 黄素哼了一声,微微抬袖。 飞剑去而复返。 这次没有故意“擦之而过”,而是直接掠回黄素袖中。 “这几日开山,大褚各郡各州,都来了许多‘贵客’。真隐峰实在忙不过来。” 司齐苦笑一声,“我奉师尊之令,特来找师妹搭把手。” “莲花峰向来不待外客。” 黄素蹙起好看眉尖:“这才几日,真隐峰就已人满为患?” “人满为患还不至于。” 司齐笑了笑,道:“只是有些‘客人’,身份尊贵,总需要亲自招待。金鳌峰主掌刑罚,那位山主性格暴烈,直来直去,哪里愿意负责招待……妙音师姐更不必说,玉屏峰仍然处于封锁状态,我是不敢踏入雷池半步。思前想后,便只能找你了。” “大师兄呢?” 黄素轻叹一声:“小舂山闲来无事,大师兄极好说话,这种事情,你不该找他么?” “这几日,小舂山比真隐峰更忙,要不是那些杂役弟子……山门早就堵起来了。回头见了大师兄,我高低得给他磕一個。” 司齐苦笑道:“小师妹,算是师兄求你,咱们大穗这次开山,声势浩荡,大褚好些‘大人物’都来贺礼,如今伱代掌莲花峰,贵为山主,哪怕见上一面,走个过场,也是好的。” 说罢。 伸手就要去拽黄素衣袖。 但黄素却是纹丝不动。 司齐无奈开口:“我说小师妹,黄山主,黄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老人家还在犹豫什么呢?” “你先前说,大人物。” 黄素皱眉问道:“哪些大人物,不会是让我去接见什么江宁世子吧?” 司齐怔了怔,老老实实道:“不止。” “不止?” 黄素挑眉:“那便是有。” 司齐叹道:“江宁一带,谢氏乃是一等一的豪阀,此次大穗开山,整个大褚王朝都在传,江宁世子要拜入剑宫,拜入莲花峰。谢家,怎么可能不来?” “不见。” 黄素赌气拂袖:“见谁都可,唯独不见江宁谢氏!” 其中原因,懂得都懂。 江宁的流言蜚语,传来传去,自然是要传入大穗剑宫耳中。 谢嵊压过谢玄衣的声音。 任谁听了,都不开心。 “好好好……” 此言一出,司齐也顺势撂挑子不干了。 他一屁股坐在山门前,也不顾仪态,伸手揪着白鹤雪白翎羽,长叹道:“你不去见谢氏,师尊不去,大师兄也不去,既然大家都厌恶,何不直接说出来?要不我把师尊的‘通天盏’偷出来,直接广而告之,就说咱们大穗剑宫这次开山,唯独姓谢的不许踏入山门。” 黄素望着司齐,一阵沉默。 “这次来的可不止是江宁王。” 司齐一根一根拔着白鹤羽毛,幽幽数落道:“西境并州的徐家,南郡博望侯,青州姜家,百花谷……这些可都先行一步,在真隐峰等着呢。小师妹若是不去,师兄这‘招待外客’的任务算是彻底砸了,砸了也好,反正师尊不疼我,真隐峰山主的位置,再过上一甲子,估摸着才能轮到我。” “……” 黄素叹了口气,问道:“所以谢家还没来?” “那是自然。” 司齐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不知道,其他大人物登门拜访,那是怎么低调怎么来,唯独那江宁谢家,恨不得把谱摆的比皇族还大,从江宁出发,一路白鹤传信,通报讯息,一里一报,这要是登山门,可不得十里锣鼓,鞭炮齐鸣?” “罢了。” 黄素摇了摇头,踩上飞剑,“趁着江宁那些人还没到,我先见上一面。” “好嘞。” 司齐连忙变脸,拍了拍座下白鹤,翻身坐上,长吁一声:“黄祖宗,您总算答应了!” …… …… 大穗剑宫,占地广袤,几座主峰,相距甚远。 即便骑乘飞剑,亦要小片刻功夫。 当白鹤抵达真隐峰,司齐翻身落下之时,他已褪去先前在莲花峰那副玩世不恭的打趣模样,带着黄素来到大殿,对着内里几道正在谈笑的声音,沉声说道:“诸位,这便是我大穗剑宫如今的‘莲花峰主’,黄素。” 黄素二字出口。 司齐向后退去,同时默默向师妹投去一个感激眼神,后者只是摆了摆袖。 “诸位。” 黄素微微行礼,轻声道:“黄素见过。” 大殿中谈笑声逐渐停去。 几位大人物都望向这年轻山主。 “黄山主,年轻有为。” 博望侯轻声感慨:“二十余岁,已是阴神,这般资质,实在罕见,也就是当年谢……” “谢师兄的资质是我百倍。” 黄素及时出口打断,她微笑上前,柔声说道:“若不是谢师兄当年带我踏入莲花峰,黄素绝不会有如今造化,此身境界,既是大穗所赐,亦是师兄所予。” 谢师兄三字,再次让大殿陷入寂静。 这个名字。 在十多年前,乃是整个大褚的骄傲。 而如今,反倒是成为了某种禁忌……黄素的畅所欲言,却让几位大人物陷入拘谨,纷纷举起茶盏小啜。 “听说此次大穗开山,不仅为了收徒。” 依旧是博望侯,他微笑说道:“过些时日,玄水洞天也将开启,这座无主洞天,此次将会择出新主……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 黄素诚恳说道:“不过消息也有一个谬误。” “哦?” “玄水洞天并非无主。”黄素认真说道:“当年玄水洞天已有主人,谢师兄拿下剑道魁首,正式执掌莲花峰的那一日,师尊亲自指定,从今往后,他便是大穗剑宫的‘持穗人’,下一任宫主,亦是玄水洞天之主。” 谢玄衣,还是谢玄衣。 大殿中的几位大人物面面相觑。 “原来如此。” 博望侯笑着问道:“只是谢玄衣死了,这玄水洞天……莫非如今主人,乃是黄山主您?” “自然不是。” 黄素轻描淡写道:“我自知不配,于是早就放弃这桩机缘。师尊虽然闭关,却在前些日子给出了相关指引。” 师尊二字,重如泰山。 几位大人物,神情均是凝重起来。 “他老人家只给出二字。” “因果。” 黄素停顿一下,平静说道:“玄水洞天是无主之物,这消息是假的,因为这洞天一直是谢师兄的……只不过当年那场意外,来得突然,于是玄水洞天尚未认主。不过‘择主’消息,却是真的,这次开山,玄水洞天将会当着天下人的面,择出新主。至于如何择主,择谁为主,自然有‘因果’来定。” 整个大殿,再次寂静。 “因果……” 并州徐家家主喃喃开口:“这二字未免也太大了些。” 不止是他,其他几位大人物,全部陷入思索之中。 “我听闻,青州姜家也来真隐峰了。” 黄素环顾一圈,好奇问道:“姜家老爷子何在?” 因为姜妙音之故,大穗剑宫与姜家,一直关系匪浅。 当年备受谢玄衣疼爱的黄素,更是对姜家别有好感。 “黄山主……” 博望侯神色有些复杂。 他抿了口茶水,笑着说道:“姜家老爷子没来,来的是姜奇虎。” “哦?” 黄素挑了挑眉,“姜奇虎,他也有意思,怎么不见人影?” “姜奇虎可没往真隐峰上坐。” 徐家家主幽幽道:“或许是嫌弃我们年岁太大了,他执意要候在山门门口,说是要等一位‘贵客’。” “贵客?” 黄素更加来了兴趣。 她了解姜奇虎,这家伙在封山期间,没少往大穗剑宫送信,想方设法想要联系妙音师姐。 笨虎之名,莲花峰可是都有所耳闻。 姜奇虎被送去皇城,跟随陈镜玄修行,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执意守在山门,要么是老爷子的意思,要么便是小国师的意思…… 后者可能性更大。 那么能被陈镜玄认定为贵客的,会是什么人? “我先前入山之时,倒是与他碰了一面,听他絮絮叨叨念了一通……” 博望侯放下茶盏,喃喃自语:“好像他是要在山门位置,等一个姓谢的人。” 黄素原本转身要离开真隐峰的姿势微微一怔。 贵客,姓谢?那还能有谁? 便在此时。 大穗剑宫山门之外,响起了轰轰烈烈的传信之声。 白鹤掠至,群剑呼啸。 还伴有龙马嘶鸣。 “大穗剑宫,封山十年。” “今日开山,江宁谢氏……特来道贺!” 第17章 我与谢氏没有渊源 “这便是皇城司次座,青州姜家的未来家主?” “小点声,怎可当众议论。” “这等大人物,亲自在山门前迎接……这是在等谁?” 大穗山门之前,有阵阵议论之声。 负责接引的真隐峰弟子们,闻言之后,俱是无奈,今日清晨,这位从皇城远道而来的年轻大人物,便抵达大穗剑宫,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入内,执意要在山门位置等人……姜奇虎此举自然引起了许多人注意。 所有人都很好奇。 姜奇虎在等谁。 直至飞鹤成群,从天顶掠现,那阵阵掀风之声,传入大穗剑宫,站在山门前的男人,才第一次抬头。 轰隆隆! 龙马拉着大辇,华盖犹如炽日! 一时之间,那恢弘威压,从天顶落下,犹如瀑布捶地,瞬间铺满整座大穗剑宫。 “大穗剑宫,封山十年。” “今日开山,江宁谢氏……特来道贺!” 这滚滚震音,传遍大穗剑宫,诸座主峰,一时之间所有人心头恍然。 要论这些年,哪个世家发展最快? 自然是江宁谢家。 谢氏得蒙皇恩,一飞冲天,在江宁已然算是坐稳魁首之位。 能让姜奇虎这位书楼子弟,亲自来接引的。 仔细想想,除却皇室,似乎也只有谢家。 飞鹤掠过,龙马嘶鸣。 大辇在山门之前缓缓停下,在这大辇之后,还有数十位婢女,驭剑修士,这般规模,简直像是一只使团。 一道流光从真隐峰方向掠来,堪堪落定。 司齐双手笼袖,提至身前,快步来至辇车之前,揖了一礼,微笑招呼道:“江宁世子总算来了。” “司师兄不必多礼。” 坐在辇车之上的身影,虽笼罩在华盖之中,对话声音却是十分清晰地传出。 这声音十分温和,有力,而且带着善意。 谢嵊站起身子,挥手驱散华盖阵纹。 他走下辇车,来到司齐身前,伸出双手,礼貌客气地制止了后者的揖礼,将其搀扶而起。 这声司师兄,传遍了整个山门。 师兄二字,无人觉得不妥…… 如今大穗开山,谢嵊要拜入剑宫,执掌玄水洞天的消息,早就已经轰轰烈烈,传遍四境。 在众人心中。 谢嵊,便是谢玄衣再世。 如果他都没有资格,那么谁还有资格? 司齐缓缓起身,做了个指引动作。 他侧过身子,让出通往山内的道路,温声道:“世子客气,请随我来真隐峰。” “烦请师兄稍等。” 谢嵊微微一笑,将目光转至山门另外一边。 就在山门巨柱之下。 还立着另外一道身影……那身影隔着许远,便已经看见。 这只使团,从江宁出发之时,便不断以飞鹤传信,向大穗剑宫送去消息,除此之外,飞鹤也会带回大穗的消息,有哪些哪些大人物已经抵达山门,哪些世家送出自己门下子弟,参与此次开山。 其中最让谢嵊意外的消息。 便是青州姜家少主,抵达大穗之后,并未入内,而是早早等在山门之外。 飞鹤传来的消息里还称…… 姜奇虎与几位大人物交谈,言语之间,并未避讳,他在等一位谢姓之人。 天下有许多谢姓之人。 可有身份,有地位……能到如此程度的…… 谢嵊轻叹一声。 他缓缓来到山门之前,行了一礼。 “姜大人,辛苦您如此久等。” 这一礼十分郑重,山门之处响起许多惊叹之声,然而这些惊叹之声,并非是惊叹姜奇虎和谢嵊的“一见如故”,而是惊叹于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完全没有按照正常走下。 “世子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姜奇虎杵在山门前,困惑地看着对自己行大礼的谢嵊。 他没有回礼。 甚至没有客套之语。 只是纳闷费解地望着这位年纪轻轻,派头极大,堪比皇室的江宁世子。 这副场面,让山门陷入寂静。 “姜大人?” 谢嵊脸上神色微微凝固。 他望向姜奇虎,而后又望向负责接引的真隐峰师兄司齐。 江宁谢氏飞鹤传信。 回信的……一直是司齐。 司齐神色十分精彩,他握拳轻轻咳嗽两声,而后快步来到二人身旁,微笑说道:“姜大人先前不是说,一直在等人?” “不错。” 姜奇虎点了点头。 “姜大人还说,等的人……姓谢?”司齐挑了挑眉,望向谢嵊,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 “啊对。” 姜奇虎闻言之后,恍然笑了:“我的确奉先生之令,在大穗山门,等一位谢姓之人。” 说到这。 姜奇虎踮起脚尖,神采飞扬:“来了来了。” 他伸出手掌,高高举起。 “谢兄!在这!在这!” 热闹山门,缓缓让出一条道来。 无数挤在山门前看热闹的修士,目光都聚集在那辆缓缓驶来的马车之上。 这只是一辆很普通的马车,没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没有雕刻龙凤之纹,麒麟阵章,就连车帘都只是草席,仔细看看,还有些简陋…… 准确来说,是有些破烂。 谢玄衣素来不在乎出行场面,从灵渠城北上,一路抵达大穗剑宫,他不想换行,于是只雇了一位马夫,一辆马车,由于路途漫长,愿意接这個活儿的人很少,最后能够找到这么一位,便已算是万幸之事。 这辆破旧的,劣质的马车,缓缓停在山门之前。 与江宁世子的龙马巨辇相比,实在有些相形见绌,不堪入目。 更不用说。 巨辇之后,还有一整只恢弘齐整的江宁使团,吹拉弹唱,一应俱全。 谢玄衣这边,只有一辆破旧马车,以及一个被无数目光注视,导致面红耳赤的马夫师父。 “师父……往里面再开开,最后给您加二两碎银。” 谢玄衣轻叹一声,安抚了一番,随后掀开草帘,望向山门位置招手的姜奇虎。 哪里还需要姜奇虎招手示意? 这里只有一条路。 先前如意令里,陈镜玄提了一嘴,说是去了大穗剑宫不必担心,自然有人负责接应。 隔着老远,他便看到了接应之人。 “姜大人。”谢玄衣无奈传音。 “生分了。” 谢玄衣改了改口,道:“姜兄……临行之前,先生难道没有嘱咐,此次接应,无需闹得声势浩大,尽可能低调一些?” 姜奇虎老老实实传音道:“先生说了,于是我只是一人前来。” “一人?有这个动静?” 谢玄衣闻言之后,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这实在有些荒诞。 人山人海,千万目光,齐聚一辆破马车上。 以至于那高大龙马,那恢弘使团……都显得有些黯淡。 “我也不清楚啊……” 姜奇虎十分委屈:“那个姓谢的什么世子,忽然就过来叩了个礼,先生也没跟我说,会有这种情况啊!” …… …… 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 马车缓缓行至山门位置。 在无数人目光的注视下,马车与巨辇两相对比,显得格外滑稽。 谢嵊神色复杂。 他看着这辆粗糙劣质的马车缓缓停下,缓了口气,挤出笑容:“原来是我误会了,姜大人在等的谢姓之人……是这位。” “天下有许多谢姓之人。” 司齐连忙站出来打圆场,道:“世子殿下,看来这的确是个误会。” “大穗开山,乃是喜事。” “一场误会,不算什么……毕竟相识,即是缘分。” 谢嵊很快便收敛了情绪,看不出有丝毫尴尬之色。 他大大方方来到马车前,和颜悦色问道:“若是没有猜错,这位谢兄,便是先前青州乱变,在北海陵救下百花谷的‘谢真’吧?” 青州案卷,已经传遍大褚。 谢真之名,虽然无法与江宁世子相提比论。 但也算是小有名气。 “无名之辈,不值一提。” 谢玄衣坐在马车内,并未下车见面,只是淡淡回了一句。 “谢真,你我当真有缘。” 江宁世子立马露出一见如故的神色。他诚恳说道:“青州乱变平定之后,有许多大人物都来询问……他们好奇谢兄是否出身江宁,与谢氏有所渊源,只可惜本殿查遍江宁案卷,实在查不出谢兄来历。” 此言一出。 马车微微寂静一刹。 “正如先前司齐师……兄所言。” 谢玄衣顿了顿,说道:“天下有很多谢姓之人,不是所有人,都出身江宁。” “虽如此,但江宁是个好地方。” 江宁世子笑道:“大褚王朝,大宗世家,往往开枝散叶,大姓子弟分布于大江南北,谢兄不妨往族谱祖上追溯追溯,万一有所惊喜呢?” 这番话,便是明晃晃的招揽,示好。 “世子想太多了。” 谢玄衣遗憾说道:“我出身北郡,想来与江宁谢氏,沾不上半点关系。” 直截了当的拒绝。 “……” 世子笑意不改,只是微微摇头:“既如此,倒是憾事。不过英雄不问出处,北郡也好,江宁也罢,都没有区别。” 说到这,他转身望向山门之处。 “诸位。” “江宁谢氏,谢嵊,在此有礼。” 谢嵊站在山门高点,对着山下数不清的修士行了一礼。 他朗声说道:“这几日大穗剑宫开山,再过些时日,便是剑气大典,广纳门徒之日,谢嵊诚心祝愿,诸位有志之士,皆可拜入剑宫门下……等剑气大典结束,谢嵊会在莲花峰摆下宴席,邀请诸位,无论如何,也要赏脸。” 说罢离去,返回高大龙马辇车。 至此。 这出好戏总算落幕。 “姜大人,今日实在对不住了。” 司齐有些歉意地对姜奇虎行了一礼。 “这有什么?” 姜奇虎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司齐轻叹一声,带着辇车使团,向着真隐峰掠去,临行之前,他略微有些好奇地望向那破旧马车被风吹起的粗糙草帘。 堂堂江宁世子,屈尊招呼,低声交好。 然而那谢真…… 非但没有下车回礼,反而连掀帘的机会,都没有给。 这般行径,倒是未免有些太硬气了些。 第18章 十年,封存的岁月 马车颠簸。 姜奇虎没和谢玄衣客气,入山门后,便直接坐进马车之中。 马车狭窄,地方本来就小。 笨虎上来之后,姜凰被迫挪了个窝。 “还是你这舒服。” 姜奇虎笑呵呵和姜凰挤在一起,“真隐峰上,一堆大人物挤在一起喝茶,姜某平生最讨厌人多的地方,那种地方,如坐针毡,多待一刻都不舒坦。” 上次观潮阁,便看出来了。 这些年,姜奇虎一直未变,不善交际,虽在皇城行事,但在书楼教导之下,依旧算是保持了一颗“赤子之心”。 “所以你便来山门寻我了?” 谢玄衣叹了口气。 “这是敬遵先生之命。” 姜奇虎正色道:“谢师弟不必客气,你我乃是青州故识,又是书楼同道……你既来大穗参加剑气大典,为兄自然要为你撑腰。” “谢师弟?”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对这个称呼颇为诧异。 “不错。” 姜奇虎憨笑道:“先生吩咐,此次你踏入大穗,乃是以‘书楼’身份,有任何人问起,都有我来负责兜底。所以这声师弟,这个便宜,姜某还是要稍稍占一下的,以免外人生疑。” 谢玄衣无奈苦笑。 他已了然。 其实如意令那番通讯之前,陈镜玄便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 自己要踏入大穗剑宫,最大的麻烦是什么? 身份。 明面暗面,他都需要有一個身份。 谢真这二字,不够。 这个平白无故出现在青州案卷上的年轻姓名,早已经被大褚王朝各大王侯世家清查过了一次。 如若不是书楼在背后撑腰。 不是陈镜玄捏造出了一份以假乱真的案卷。 那么他这段时日,绝对不会这般安稳。 “姜师兄。” 谢玄衣老老实实喊了一句,叹道:“……这段时日,承蒙照顾。” 有书楼弟子这么一个身份。 的确要方便许多! “客气客气,不过四下无人之时,伱我还是如青州那般,随意称呼。” 姜奇虎咳嗽一声,笑着说道:“谢兄,先前恕我眼拙,竟然没看出……您隐藏如此之深。” “嗯?” 谢玄衣微微挑眉。 “先生隐晦和我说了。” 姜奇虎瞥了眼姜凰,小心翼翼传音道:“此次您来大穗剑宫,乃是为了书楼‘查案’。” “查案?” 谢玄衣微微哑然,而后问道:“你家先生,可对你说了,此次查什么案?” “谢兄不必再装。我懂规矩,既然先生将此案交付给你,姜某必定全力辅佐,不该问的,一概不问。” 姜奇虎摇了摇头,正色道:“先生还说,书楼是天下最大的‘私塾’,有教无类,并不算是世家势力。无论是哪位弟子,只要愿意,随时可从书楼离开,所以谢兄虽然顶着书楼名号,也不必有所担心,尽管去争夺这莲花峰的入门资格,以及玄水洞天的‘新主’身份。” 这是把理由,名号,全都替自己想好了。 “如此……甚好。” 谢玄衣扶额叹了一声。 陈镜玄也未免太周到了些,只差把饭盛好,喂到嘴边…… 这般好意,的确不可辜负。 “姜大人,可知莲花峰峰主黄素?” 既然如此,谢玄衣也不再客气,直接开口询问。 “黄素,你想见她?”姜奇虎挑了挑眉。 谢玄衣点头。 “啧啧。” “此人性格乖戾,脾气火爆,独来独往,目中无人。想要见她……可不容易。” 姜奇虎话锋一转,微笑说道:“不过算你走运,我与她相识已有多年,若只约见面,应当不成问题。” …… …… 片刻之后,马车停下。 大穗剑宫,占地百里,除却六座主峰,还有大大小小近百座辅峰。 真隐峰此次为姜奇虎准备的住所,乃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精美府邸,地处幽静,圜无人烟。 “此山景色秀美,元气充沛。” 姜奇虎站在府邸门前,眺望远山云景,轻声感慨:“怪不得都说,大穗剑宫乃是人间仙境,若能在此结庐修行,必定可以多活好些年岁……可惜先生不曾来此。” 谢玄衣结了碎银,安置姜凰之后,来到姜奇虎身旁。 “姜大人,事情办得如何?” 姜奇虎赏景的心思,顿时没了。 他长叹一声,取出一绺剑穗:“你想见黄素的事情,一刻没敢耽误。” “如何?” 谢玄衣瞧这笨虎模样,便知道事情不顺。 “这黄毛丫头,也是长本事了。” 姜奇虎咬牙切齿,“竟然无视本座传讯,当真是不拿姜家当一回事……待我过段时间,狠狠告上一状。” 谢玄衣闻言,表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微微一笑。 黄素性格也是未变。 一如既往的蛮横。 不过……以自己当年对她的了解,这偌大剑宫,还是有人能够让其信服的。 姜奇虎姐姐,玉屏峰那位,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不必担心,事情仍在掌控之内。” 姜奇虎得意一笑:“我联系了真隐峰的司齐师弟,托他传达了你的约见之意。” “哦?” “司齐师弟说,黄素如今代掌莲花峰,大穗剑宫开山,诸多权贵齐至,今日比较特殊……她暂且走不开身。” 姜奇虎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谢真神色。 发觉谢真神色一如既往,毫无变化,全无失望之色。 他叹了口气,和盘托出道:“不过司齐还说,黄素听闻山门那事之后,觉得甚是有趣,表示忙完琐事,自会登门拜访。” 山门的那场误会。 如今已经传遍整个大穗剑宫。 绝大多数人,都只把此事当个笑话…… 尤其是此刻坐在真隐峰喝茶的那些大人物,不知要笑成什么模样。 江宁谢氏辛辛苦苦造势,结果世子殿下的龙马巨辇,却是为一辆破烂马车徒做嫁衣。 好大的势。 全都嫁到了谢真头上。 “……知道了。” 谢玄衣听完之后,明白了司齐此讯的含义。 山门那桩误会,导致原先本该聚焦在江宁世子身上的万众目光,有很大一部分,被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注意。 这个时刻。 若是黄素离开真隐峰,便直接前来拜访,恐怕要再生争议。 “谢师弟,这是要去哪里?” 姜奇虎看着谢真径直离去,忍不住也同行数步。 “我独自一人下山走走。” 谢玄衣平静道:“早就听闻剑宫大名,既然来了,哪有不逛的道理?” 姜奇虎焦急道:“谢兄,你如今身份特殊……” 谢玄衣拍了拍头顶斗笠,同时摆了摆手,示意不必相送。 姜奇虎无可奈何。 …… …… 大穗剑宫,共有几座主峰。 分别是莲花峰,金鳌峰,玉屏峰,真隐峰,小舂山。 几座主峰,各有职责。 金鳌峰负责执掌刑罚,监察诸峰,如若特殊时期,掌教不在,可代行掌教之责。 玉屏峰坐镇洗剑池,镇守剑宫内部大小洞天三十三处。 真隐峰负责招揽客卿,拢合大穗剑宫外部的有生力量,处理剑宫麾下的诸多攀附旁系。 至于小舂山,则是安置剑宫杂役,负责炼丹,铸剑,以及一众琐碎杂事。 至于地位最高的莲花峰。 便是纯粹的剑气修行之地。 只有得到大穗莲花令牌的真传弟子,方可踏入此地。 而想要拜入莲花峰,绝非易事…… 许多年前,剑宫尚未闭山之时,曾有一言流传甚广。 “拜剑宫易,登莲花难。” 昔年坐镇莲花峰,亦坐镇整座大穗剑宫的掌教赵纯阳,功参造化,修行境界不可估量。 这所谓的莲花峰。 便是大穗剑宫,为掌教一脉专门留出的山门。 赵纯阳最后一次收徒,便是在二十年前。 谢玄衣捡回司齐,黄素。 当时莲花峰上的真传弟子,也就寥寥数位,后来谢玄衣身死道消,这几位师兄弟,便只剩下黄素一人,仍然留在莲花峰上。 司齐去往真隐峰,姜妙音归隐玉屏峰,大师兄则是退居小舂山上,静心独处,心无旁骛。 谢玄衣戴上斗笠。 他独自一人,走在大穗剑宫诸峰之下。 嘈杂声音渐少,但路上仍有不少行人。 有不少身着剑宫黑布衫的弟子。 十年封山,剑宫最后入门的弟子,都已不算年轻,几乎看不到十四五岁的少年。 这些剑宫弟子,倒是谦逊受礼,有路人行礼,便恭敬回礼。 当然这路上更多的,便是参与剑气大典,五湖四海而来的修士。 这般盛景,让谢玄衣视线有些模糊。 恍恍惚惚。 他仿佛回到了若干年前,剑宫热闹喧嚣的当年,那时自己便是这路上身着黑衫的诸弟子之一。 一张张面孔,如倒影般掠过眼前,也掠过自己的心湖。 此时此刻,一如当年。 自己神采飞扬,一路随着人潮,去往光亮最盛,声音最嘈之处。 十年不见,剑宫一如既往。 一草一木,皆是当年模样,仿佛有人封存了此地岁月。 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什么都没变。 只不过自己……却与当年不再相同。 谢玄衣默默换了个方向,他逆着人潮,去往偏僻幽静之地。 很快,声音渐渐熄去。 云雾缭绕之间,谢玄衣仿佛听见了剑鸣之声。 “铮”的一声! 一把飞剑,从雾气之中掠出,就恰好悬停在谢玄衣面前。 剑意凛然。 再多进寸尺,便要见血。 “前方禁地,生人勿进!” 一道极其冷厉的呵斥之音,从不远处响起。 云雾之中,缓缓走出一道身着雪白大袍的年轻女子剑修,额首有一枚大红朱砂点缀,仙姿卓绝。 谢玄衣从恍惚之中醒来。 他向后退了一步,神色复杂地抬起头来,望向前方云雾笼罩的山门。 上书三字。 玉屏峰。 第19章 妙音,天人 飞剑悬空,震出猎猎声响。 一缕凌厉剑意,荡散云雾。 “抱歉……” 谢玄衣伸出手指,轻轻将飞剑拨至一旁,他带着歉意说道:“初来乍到,雾气太大。” 飞剑铮铮作响。 女子喝问之声再起:“既知雾大,为何还往前走?” 谢玄衣怔了一怔。 “大穗虽然开山,但宗门之内,仍有诸多禁地……但凡山门之前,云雾笼罩,便皆可视为‘禁地’。” 女弟子看到对方凝滞模样,皱眉问道:“看你模样,大概是来参与大穗剑气大典的拜山人,难道真隐峰弟子接引之时,未将注意事项告知?” 谢玄衣只得苦笑一声。 姜奇虎领着自己便直接往山门深处走,真隐峰弟子哪里来得及接引? 更别说告知这些事项。 难怪一路走来,偏僻无人。 “罢了……” “念在初犯,此次不予计较。” 那立于山门前的玉屏峰女弟子,衣衫飞舞,挥袖之间,召回飞剑。 先前祭剑,只是警告。 她并未真正动过递剑之念。 女弟子严声告诫:“大穗戒律森严,诸如此事,以后决不可再犯。” “理应如此。” 谢玄衣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敢问仙子……这玉屏峰,何时成了禁地?” “玉屏峰,一直都是禁地。” 女弟子面无表情道:“师尊闭关于此,镇守洗剑池,以及后山三十三洞天。” 这正是玉屏峰职责所在。 大穗剑宫有三十三座洞天福地,便在玉屏峰后,之所以取名“玉屏”,便是此故,此山连绵宽阔,将大穗剑宫切割成阴阳两面。 只不过,谢玄衣记得。 当年他在剑宫修行之时,只要持大穗令牌,便可自行出入。 那些外人,只是不可去往后山。 怎么如今…… 玉屏峰也连带着成为了禁地? 便在此时。 一道熟悉的娇憨声音,意外响起。 “小谢先生!” 谢玄衣身躯一顿。 他回过头来,瞧见云雾那端,有好几道熟悉身影,正驭剑掠来,正正好好停在玉屏峰山门之前。 而出声之人,正是先前在北海陵有过一面之缘的百花谷师妹。 元苡。 此次大穗剑宫开山,乃是十年一度的盛典。 北海大潮裹挟国运,倒灌而来。 大褚南北,都将蒙受大运洗涤。 于是各宗各派,各大世家,全都遣人送来贺礼……虽然大穗剑宫已经没落,无法与道门相比。 但那位掌教仍然在。 掌教在,剑宫便在。 百花谷作为青州剑修圣地,自然不会缺席,而率诸弟子的那位…… 也自然是叶清涟。 一行女子剑修,落在玉屏峰山门之前。 叶清涟先是瞥了眼身后元苡,眼神严厉,后者连忙垂首,双手抱着芦苇,脸上挂满羞涩后悔,连忙小声道歉。 “……师尊,元苡知错。” 当着玉屏峰山门之面。 这般高喝,实在不合礼数。 叶清涟心底轻叹一声,没说什么。 她率众人来到山门之前,对谢玄衣行了一礼,大大方方温声招呼:“谢真,好久不见。” 青州之案,无论是姜家还是百花谷。 都要承这谢真一个人情。 尤其是小国师将“谢真”书楼暗子的身份坐实之后—— 即便是叶清涟,也要以礼相待。 眼前少年,虽然年轻,但终究是书楼中人,能被陈镜玄看中,未来假以时日,必定有所成就。 “少谷主客气。” 谢玄衣还了一礼,微微转首,笑道:“元姑娘,许久不见。” 元苡这次没敢直接搭话,小心翼翼望向师尊。 在得到叶清涟颔首允许之后。 她才欢欣雀跃地小声应道:“小谢先生,好久不见……果真是你。” 云雾飘渺,隔着老远。 她瞧见一道熟悉身影。 青州一别,不过月余,对修行者而言,盘膝打坐,只一眨眼,便会过去。 可不知怎的,对元苡而言。 这一月尤为漫长。 她总是情不自禁,想起北海陵诸事,而小小脑袋瓜子里,也总有一道身影萦绕,挥之不去。 于是几乎是瞧见谢玄衣的那一刹—— 元苡鬼使神差便喊了出声,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事后方觉后悔,然而悔之晚矣。 谢玄衣看着少女掩盖不住的欢欣雀跃,心情略微有些复杂,其实在第一声出口之时,他便猜到是百花谷来了。 因为迄今为止,喊自己“小谢先生”的,就只有元苡一位。 其实先前在北海陵,他纠正过这个称呼。 但元苡并没有改……于是后面,也就随之去了。 “怎么不见卢鸢?” 谢玄衣笑着开口,环顾一圈,叶清涟此次带的弟子人数不少,除了元苡,倒是没看到其他熟悉面孔。 “北海陵一战……卢师姐受了伤。” 元苡神色黯然:“还有其他几位师姐,都在谷里养伤,无缘此次开山大典。” 谢玄衣点点头,示意了然。 青州乱变,百花谷损失惨重,洪婧师姐和几位年轻洞天身死道消,这些人无论放到哪个门派,都能算得上中流砥柱,甚至未来还有希望晋升阴神。 这般陨落,实在惨烈,可惜。 “谢真,你倒是好胆量,当着那么多人,竟是不给江宁世子一丁点颜面。” 叶清涟忽然笑着开口。 姜奇虎来大穗剑宫之后,并未直上真隐峰,而是候在山门。 这消息她自然知晓。 只是当初叶清涟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情,会有如此戏剧化的发展。 “若是提前知晓,还有如此好戏,我定不会错过。” 叶清涟面露遗憾之色,忽然好奇问道:“能不能给我透個底,与江宁世子的那一出,是陈镜玄安排的么?” “我若说不是,少谷主信么?” 谢玄衣笑着开口。 “很难相信。” 叶清涟望着谢玄衣,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怎么,你也来拜访玉屏峰?” “只是随便走走。” 谢玄衣笑了笑,随意编了个借口:“晚辈对大穗剑宫心生敬仰,想看看传闻之中的‘洗剑池’,究竟是何模样,于是误打误撞,来到此地。” “随便走走,走到此地?” 叶清涟微微挑眉。 青州乱变,让她对陈镜玄彻底没了脾气。 这位书楼新主,实在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当真是随便走走,这就准备走了。” 谢玄衣见到叶清涟模样,忍不住轻叹一声,心想有些误会,大概是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他转身对着山门前的白衣女子行了一礼,沉声说道:“先前无意打扰,实在抱歉。谢某这就离去。” 说罢。 转身就要离开。 只是偏在此时—— 山门之上,云雾山巅之处,忽然降下一道缥缈空旷,却直击心湖的女子声音。 “谢公子,请留步。” 这一道声音,让谢玄衣身躯蓦然一怔。 他背对山门,没有回头。 一缕神念,从云巅之上掠下,来到山门之前,在云雾之中凝出大概轮廓。 云雾雪白,衣衫比云雾白,肌肤比衣衫白。 仅仅是一缕神念凝形,便让百花谷诸位女子看得出了神,一个两个,全都挪不开目光。 即便是叶清涟,也是心潮翻涌,久久不能平息。 与之相比。 先前那站在山门之处的女弟子,独自一人,显得仙姿卓绝,而此刻站在姜妙音神念凝形之旁,便显得着实有些“平凡”,犹如大月之下的繁星,黯淡失色,彻底没了辉光。 仅仅一缕神念凝形,便有这般姿色,令人心旌动摇。 很难想象。 本尊又该有何等倾国倾城的音容? “……师尊。” 玉屏峰女弟子连忙屈膝,对着身旁凝形女子行礼,眼神之中,有些诧异,她实在没想到,这误打误撞来到此地的斗笠少年,不仅与百花谷相识,最终竟然还会引得师尊亲自降神接待。 师尊。 整个玉屏峰,能被称上这么一声师尊的。 只有一人。 姜妙音。 “先前山门之事,本座已经听闻。” 姜妙音降下的这道神形,虽然只有一道模糊轮廓,但整体气质,却是极其出众,犹如天人。 她对着谢玄衣背影,微微揖礼:“无论如何……替我向陈先生道声谢谢。” 这声音犹如清泉,垂落人心。 谢玄衣洒然一笑,声音有些沙哑:“……小事,好说。” 世人皆知。 大穗剑宫有一对“金童玉女”。 谢玄衣,姜妙音。 这二人,一人是绝世剑仙,有千年一遇的剑道大才,另外一人则是当代绝色,貌比天仙,二人又是幼时一同拜入剑宫门下,青梅竹马……谢玄衣身死之前,二人之事,一直是段佳话。 谢玄衣死后,那位江宁王,最开始将自己儿子,比作“在世玄衣”,借着大势,逐渐为人所知。 到后面愈演愈烈。 如今整个江宁,更是认定,谢嵊之姿,远胜当年谢玄衣。 真隐峰接见一事,被诸峰主推脱…… 便可看出,他们对江宁谢氏的态度。 道完这声谢后,姜妙音以神念之身,缓缓开口。 “叶姑娘,这十年大穗封山,妙音立下誓言,自锁玉屏峰,绝不外出,亦不与外界有所往来。” 她先是望向叶清涟,以及百花谷一众弟子:“神魂之誓,一旦立下,便不可破……这十年期间,即便是奇虎前来,亦是被拒之门外,此举不礼,万望海涵。” 说到这,姜妙音的神念之身,微微欠身,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叶清涟神色复杂。 她与姜妙音乃是多年故识。 十年。 她想与姜妙音见面切磋,再分高低,已有十年之久。 只是……这十年,姜妙音始终不肯见她。 叶清涟一直不知缘由。 直至此刻,她才知晓,原来姜妙音竟是立下了神魂誓言,将自己锁于玉屏峰中。 “谢公子……” 姜妙音的神念之身,望着黑衣少年的背影,犹豫片刻,缓缓说道:“谢公子如若不嫌,便请一同入山。” 第20章 约战玉屏峰 姜妙音的邀请,有些出乎谢玄衣意料。 他并非刻意来此山门拜访。 原本只想找个借口,就此离去。 如今姜妙音开口相邀,若是拒绝,反而显得不礼。 “既如此……” 谢玄衣缓缓转过身来,双手抱拳:“谢某,谢过姜山主好意。” “诸位,请随我来。” 立于山门之前的白衫女子,对着众人遥遥行礼。 玉屏峰乃是大穗剑宫禁区。 玉屏之后。 便是大穗剑宫敕守千年的“雷池重地”,亦是整座剑宫最为珍贵的宝藏。 三十三洞天! 在大离王朝,佛宗子弟,修到后面,会得证“菩萨果位”,甚至还有“在世活佛”这种说法,无论是菩萨还是活佛,抛开身份地位,单论实力,都绝对是当世一流。 原因很简单。 他们执掌“佛国”。 所谓“佛国”,便是“洞天”,在道门还有另外一个称呼,名为“秘境”。 掌中佛国,天元秘境,洞天福地,便是如此。 真正顶级的大人物。 不仅仅要修出自己的“大道”。 更要有着独立开辟一方小世界的通天神通。 大穗剑宫之所以可以香火绵延,屹立数千年绝巅不倒,便是有这三十三位登临绝顶的“剑道先贤”,陆陆续续为剑宫撑起脊梁。 他们死后,洞天犹在。 这三十三洞天,便是大穗剑宫最珍贵,最重要的禁地! 只有历代掌教,以及诸峰山主,才有资格踏入,而玉屏峰山主,便是历代剑宫,负责镇守此地之人。 踏入山门,大雾散去。 面前是巍巍高山,以及一望无垠的石阶。 剑气如游鱼,流淌在玉屏峰石阶之上,此地元气浓郁,几乎凝成实质,而剑气则是更加浓郁,几乎伸手便可触碰。 叶清涟身后这些弟子,年龄都很小。 她们拜入百花谷,也就这几年的功夫……大穗剑宫封山都已十年。 这些年轻弟子,哪里见过这般恢弘景象? 一时之间,全都看得出了神。 百花谷乃是青州剑修圣地,当今谷主,境界不俗,可与剑宫相比……无论是实力,还是底蕴,都要差了一些。 白衫女子轻声开口:“诸位,玉屏峰留有掌教敕令,以及剑气威压。此地不可驭剑,还请随我一同徒步登山。” “徒步登山?” 百花谷一行弟子闻言,仰首望去,神色微变。 玉屏峰不知有多少台阶。 “客随主便,自当如此。” 叶清涟轻轻拂袖,望向身后弟子:“你们,跟在我身后便是。” 说罢,开始登山。 谢玄衣紧随其后。 每一步踏出,都有轻微压力。 剑气迎面而来,对他而言,这压力并不算大,几乎可以忽略。 至于百花谷那些女弟子,则不一样了。 好几位面色已经通红。 叶清涟并没有出手相护,她们也无人叫苦,就这么一路默默坚持下来。毕竟是以“百花谷”之名前来拜访,再怎么着,不能让人小觑了自己宗门。 谢玄衣将这一切收入眼底。 他望着山顶云雾,陷入回忆之中…… 当年自己初次攀登玉屏峰,也与这些年轻弟子一样,虽是咬牙撑了下来,不过回去之后,由于太过劳累,倒头睡了整整两天。 若没记错。 掌教师尊留下的剑气敕令,并不针对诸峰山主,以及莲花峰真传弟子。 后来他出入玉屏峰,便一直是驭剑而行。 “叶姑娘,谢公子。” 山顶之上,有一袭白衫,垂坐于瀑布之前,已在玉案前沏好了茶水。 姜妙音戴着一顶雪白帷帽,遮去了面容。 领着众人登山的那位女弟子,微微一礼,就此告退。 山顶寂静,唯有瀑布之声,冲刷不绝。 初闻并不嘈杂。 反而极其空灵,让人心生安宁。 不过仔细去听……也有些许萧瑟冰冷之意。 先前在山门之处,姜妙音以神念之身,与众人相见,那道缥缈之影,令人心神震颤。 美得不可方物,犹如天上真仙。 可如今与本尊相见。 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冲击”,“震撼”。 神念之身,毕竟是一场梦幻。 现实中的姜妙音,肌肤仍然雪白,但也有血色……或许是那顶帷帽,遮去了面容,于是这位天上真仙,便只有隐隐约约的身姿,可供人观赏。 依旧很美,但却让人觉得。 有些孤独,有些萧索。 “……竟是比当年还要瘦了许多。” 谢玄衣看着姜妙音,心湖之中,情不自禁迸出了这么一念。 十年未见。 姜妙音整个人透露着一股淡淡的哀意,冷意。 叶清涟望向姜妙音的神色,也十分复杂。 她看得出来。 自己这位“故友”,虽然以帷帽遮面,但整個人却被哀伤笼罩。 十年前,谢玄衣葬身北海。 姜妙音自锁玉屏。 这股哀意……从何而来,不言而喻。 百花谷几位弟子,由于登玉屏峰,被剑气洗涤之故,各个呼吸急促,站姿也颇为狼狈,东倒西歪。 姜妙音见此情景,抬袖拂过,一缕温和神念,挨个掠入她们身躯之中,不过数息,众人面色的红晕便逐渐褪去,呼吸也逐渐平缓。 “玉屏峰上‘剑气’,可以洗经伐髓。” 姜妙音温声说道:“诸位回去之后,好好休息,也算是一桩造化。” “谢过姜山主。” “谢山主。” 众人皆是行礼。 “这玉屏峰毕竟是大穗重地,剑气敕令在上,寻常人难以承受。” “诸位初次上山,能够登顶,便已是颇为不易……” 说到这,姜妙音将目光投向谢玄衣,她将玉案上的那盏热茶缓缓向前推了推,漫不经心地问道:“谢公子资质不俗,是初登玉屏峰么?” “自然。” 谢玄衣面不改色,将热茶端起。 停顿一下。 他轻轻啜了一口:“大穗之名,在下倒是早就心驰神往,只可惜十年封山……整整十年,实在太久。” “十年,很久么……” 姜妙音闻言,微微垂眸。 她轻轻自语了一句。 而后便是长叹。 “十年,真的很久。” 姜妙音将另外一盏茶推至叶清涟面前,诚恳说道:“叶姑娘,这十年……让你苦等。” “苦等……” 叶清涟并没有喝茶。 她甚至没有端起这盏茶。 自登顶之后,她的目光都停留在姜妙音身上,一寸都没有离开过。 “只要能等到今日……十年,便不算什么。” 叶清涟看着坐在瀑布前的帷帽女子,她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整个人的气息也变得不再轻松。 “你应当知晓,我今日上山,所谓何事。” 二人自幼相识。 修行之后,叶清涟将姜妙音视为毕生宿敌。 无论是大褚北狩,还是天骄榜大比,这一路走来……叶清涟都与姜妙音有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比试。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每一位修行者,都有心魔。 而叶清涟的心魔,不是别人,正是姜妙音。 这封山的十年。 她太渴望能与姜妙音再战一场了。 晋升阴神,成为百花谷少谷主……这十年来的喜悦,根本不值一提。 对叶清涟而言。 姜妙音,已经不止是心魔,更像是一种执念。 因为大穗封山。 这执念便被困锁在心湖之中,愈发高涨,如今……终于冲破堤坝。 “咔嚓,咔嚓!” 叶清涟缓缓坐直身子,她高亢的战意,便犹如剑气出鞘,布满了整座玉屏峰山顶。 瀑布倒挂,湍流不息,此地常年冰冷萧瑟。 然而在盏茶功夫。 枯壁之中,钻出绿色枝芽,枝芽蔓延形成藤蔓。 叶清涟的“大道意境”,已经将玉屏峰山顶笼罩,通天藤法相展露一方神通。 就连气势磅礴的剑气洞天,也隐隐有浮现之相。 “十年前……我欠你一战。” 姜妙音看着自己故友,语气之中带着歉意,以及愧疚。 “不错。” 叶清涟深吸一口气,她鼓起勇气,强迫自己直视着内心最害怕,最恐惧的那道身影。 “十年之后,大穗开山……” “我来找你,便是为了这一战!” 叶清涟挺直脊梁,提高声音。 她说出了自己等待了十年的这句话。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 她的剑意,几乎快要布满整座玉屏峰。 “我知道……” 姜妙音微微皱眉,无奈问道:“只是,一定非要今日,一定非要此刻?” “不错!” 叶清涟没有回避。 她缓缓站起身子。 嗡嗡嗡! 整座玉屏峰山顶,都回荡着锵然剑鸣,每一位百花谷弟子都低头看着自己腰间震颤作响的佩剑,神色茫然,以及震撼。 在来之前。 清涟少谷主可没对她们说过,今日登山,是为了此事! “师尊……三思。” “今日大穗剑宫开山,百花谷若是问剑,或是不妥啊……” 有几位弟子反应极快,连忙开口劝告。 “不必多言。” 叶清涟挥了挥袖,平静说道:“我意已决。” 此次登山,她专程带来了自己的座下弟子。 她知道,自己若是战败,这消息必定会传遍整个大褚。 十年过去。 她叶清涟不再只是叶清涟。 她还是百花谷少谷主。 若是输了。 便不只是叶清涟输给了姜妙音,更是百花谷输给了大穗剑宫。 “当真要如此?” 姜妙音望着叶清涟,神色有些复杂。 “百花谷,叶清涟。” 叶清涟行了一礼,一字一句。 “请指教。” 第21章 剑气之争 “百花谷叶清涟——” “请指教!” 这声音,字字铿锵,有如剑气出鞘。 落在玉屏峰上。 落在瀑布之中。 也落在了玉案茶盏之内。 这句话后,也的确是剑气出鞘,叶清涟根本没有给姜妙音选择的机会,她直接选择动手,拂袖之下,百花谷弟子们的佩剑齐齐出鞘,撞向那枚玉案。 叶清涟起身之后,谢玄衣心中便有了不详预兆。 剑气出鞘刹那。 谢玄衣便在心中一叹,他反应速度极快,连忙捏紧茶盏,贴地掠行,瞬间远离瀑布之前的那座玉案。 这叶清涟,倒也算是女中豪杰,只是未免有些太“鲁莽”了些,堂堂阴神大修士,说打就打,完全不照顾他这种“凡夫俗子”的感受。 所谓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不过这一战,却似乎没有往这个方向发展—— 叶清涟出手虽然迅猛,但却并不以破坏物件,作为目的。 这十数把佩剑掠出,撞向玉案那边的姜妙音。 只是想要一个态度! 一声轻叹。 姜妙音给出了她的态度。 只见那雪白衣衫,随风飘摇的绝美女子,单手按住玉案,犹如按住琴弦一般,凭空拂袖,素手纤指,兜出一抹极其柔和的剑意。 玉屏峰上,瀑布倒开。 一蓬水珠掠出,颗粒分明,撞在佩剑之上。 下一刻,十数把佩剑倒飞而回。 锵锵锵锵! 这些佩剑,尽数插回原先剑鞘之中! 因为佩剑倒飞之势,过于沉重,好几位百花谷剑修,险些跌坐在地。 谢玄衣倒掠来到众人身旁。 他微微弹指,叩出几缕元气,帮助几人站稳身形。 “小谢先生……多谢。” 元苡入谷年岁最短,境界最低,自然也是站立不稳之人。 她向着谢玄衣投去感谢目光。 “无碍。” 谢玄衣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多礼。 “诸位,还是随我一同退后,远离较好。” 他向着宽阔山顶不远处退去,同时传音道:“你们师尊,和玉屏峰这位,可谓是‘积怨已久’……接下来的场面,可能不太好看。” …… …… “叶姑娘,你如今身为百花谷少谷主,地位尊贵……” 击退佩剑之后,姜妙音开口:“这般比试,无论胜负,都不合适,不如改日?” “不必客气。” 叶清涟笑了:“登山之时,我便感受到了,你的境界远高于我,这一战我胜算或许只有一成。我很清楚,此番求战,其实便是求败!” 败在姜妙音手上。 不算什么。 不敢问剑,她便永远无法直面自己心魔! “叶姑娘,我已经立誓,自锁玉屏,斩断杂念。” 姜妙音连忙开口。 “姜妙音,你可以找出一千个借口拒战,但我唯独不接受这個。” 叶清涟冷冷道:“倘若真想斩断杂念,何必留在剑宫,不如去南离出家!” “……” 姜妙音闻言一滞,竟是无言以对。 “既然还是剑修之身,便请你尊重我,也请你尊重伱自己。” 叶清涟沉声开口:“今日这一战,乃是当年你欠我的。” 说罢,整座玉屏峰开始震颤。 通天藤法相凝聚! 玉屏峰枯壁之中,生出诸多藤蔓,化为一只只大手,抓向姜妙音。 坐在玉案前的白衫女子。 直至此刻,依旧没有挪身。 “十年过去,胜负当真重要?” 姜妙音头顶撑起一座剑气屏障,通天藤但凡侵入三尺之内,便被剑气碾碎,化为簌簌木屑,不过须臾功夫,她整个人都被淹没在无尽藤蔓之中。 “对你而言不重要,对我而言很重要。” 叶清涟皱眉问道:“姜妙音,为何我觉得你变了?” 姜妙音陷入沉默。 “十年之前,你与我每次见面,都必定要问剑一番。” “那时候,我虽然输,却是输得心服口服。” 叶清涟自嘲问道:“如今,你是觉得自己稳占上风,所以与我‘问剑’,便没有意义了么?” “不……不是的……” 姜妙音的声音很是微弱。 只是这般解释,实在无力。 她看着叶清涟,依旧只是撑起剑气屏障,默默承受通天藤的进攻,不予反击。 “我不需要你怜悯我。” 叶清涟平静道:“我只想败在你的剑下,如若你还念旧情,便请祭出你的‘痼疾’。” 谢玄衣的本命飞剑,名为沉疴。 而姜妙音得到的那把,便是名为痼疾。 “玄衣溘世之后,我便将它丢去,弃入洗剑池中。” 姜妙音抬首望着叶清涟。 她一字一句,轻轻说道:“沉疴沉入北海,痼疾理当陪同……这俩本就是一对。” 叶清涟身躯蓦然一怔。 远处,带着诸位百花谷剑修,向山顶道场掠去的谢玄衣,神色也是一滞。 “飞剑确是一对,只可惜,你和谢玄衣不是一对。” 叶清涟沉默片刻之后,面无表情讥讽问道:“你对他这般用心,他可曾知晓?为了一个已死之人,这么做,当真值得?” “我知晓叶姑娘本性纯良,绝非凉薄之人。” 姜妙音摇了摇头,“这般激将之法,对我无用,妙音此生行事,只求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当真问心无愧么?” 叶清涟低声呵斥:“谢玄衣活着的那会,你倒是会做样子,陪他意气风发,四境到处问剑,他死了……你便失了魂魄似的,自锁玉屏峰。痼疾飞剑,莫非只为沉疴而活?若是谢玄衣在天有灵,当真愿意看到你这般沉寂?” “……” 姜妙音闻言,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玉屏乃大穗重地,镇守剑气敕令,洞天福地。你若是当真不修剑了,便直回青州!” 叶清涟再道:“若你离开大穗,返回青州,就此退隐……我叶清涟,此生不会找你问剑!” 诸般呵斥之下。 玉屏峰尘封已久的剑气,隐约开始震颤! 坐在玉案前的女子,低垂眉眼,默默攥紧了茶盏。 或许是因为听闻故人之名,勾起了那段痛苦回忆……即便姜妙音有帷帽白衫遮掩,身上依旧溢出浓郁的哀意。 玉屏峰瀑布,隐约生出一股寒意。 叶清涟不再开口说话。 她双手抬起,落定结印,剑气洞天缓缓张开。 通天藤法相不再围绕姜妙音,而是掠至她的背后,一把把青灿飞剑从洞天之中掠出……鲤潮江与游海王一战,虽然惨败,但叶清涟却是从中悟到了不少东西。 到了她这般境界,寻常静坐闭关,已经对提升实力,意义不大。 而与楚麟这种阴神巅峰进行生死对决,便是一等一的造化! 除此之外,鲤潮江一战,她而且还近距离观看了天下斋斋主的出手…… 唐凤书惊才绝艳。 那压倒游海王破虏号的一拂尘,给了她诸多灵感。 “嗡嗡嗡!” 此刻,通天藤盘踞整座剑气洞天,一百零八把袖珍飞剑掠出之后,剑影未停,青灿藤蔓自断枝叶,削尖成剑! 整座洞天,陆陆续续吐出近千把木质飞剑。 飞剑悬浮在上,密密麻麻,犹如拂尘之丝。 巍巍剑意,笼罩当空。 原先围绕玉屏峰的云雾,都被这剑意清扫开来。 …… …… “这大穗已经开山,为何玉屏峰还是全无消息?” 姜奇虎坐在府邸之中,愈发觉得心神不宁。 思前想后,此刻闲来无事。 还是亲自拜访一趟为妙。 他离开府邸,向着玉屏峰行去,隔着老远,便看到人群汇聚,围在玉屏峰山门之外,碍于禁区之故,无人胆敢踏进。 阵阵轰鸣,响彻天顶。 那笼于云雾之中的玉屏峰山顶,荡出熟悉又巍峨的剑意。 姜奇虎一眼便看出,那剑意,并非出自自己姐姐姜妙音,而是……前不久一同在鲤潮江上共同厮杀过的叶清涟! 糟了,糟了! 笨虎连忙向着山门掠去,这两人怎么打起来了? 只不过刚刚抵达山脚,他整个人便骤然顿住,毛骨悚然抬起头来。 …… …… 整座玉屏峰。 一整座,陷入凝滞。 叶清涟剑气释放刹那,姜妙音背后瀑布瞬间凝滞。 接着便是倒流。 那悬在剑气敕令下,宛如游鱼的“剑气”,纷纷逆流而上。 没有本命飞剑,没有剑气洞天,也没有阴神法相。 什么都没有。 只是抬袖,招手,握拳。 玉屏峰山主的“敕令”与“威严”,在这一刻尽数爆发,无数剑气游鱼登上?玉屏峰山顶,拦在姜妙音身前,与叶清涟的青灿剑气进行碰撞,剧烈撞击声音将整座山顶淹没,大风过境,百花谷诸位剑修纷纷面色苍白,她们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着“阴神”交战。 阴神尊者,可以呼风唤雨,开山辟海。 绝非虚言。 仅一瞬间,整座玉屏峰山顶便被数千道剑气淹没。 而叶清涟的通天藤,则是瞬间被玉屏敕令的“剑气游鱼”摧枯拉朽击碎。 这一战。 的确没什么悬念。 狂风过境之后,枯壁依旧是枯壁,瀑布依旧是瀑布,那些好不容易生长出来的枝芽,支离破碎,根茎断绝。 玉屏峰还是玉屏峰,寒意缭绕,枯寂萧瑟。 叶清涟的衣衫,面颊,有很多细微伤口。 这种伤,对阴神而言不算什么。 不过在刚刚的那场剑气对决中……这些伤,便意味着她败了。 叶清涟的确败了。 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失望,没有沮丧。 相反。 叶清涟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缓缓向前走了几步,重新来到玉案之前坐下,将那盏早就沏好,已经冷了的茶水端起,而后一饮而尽。 犹如饮酒一般。 她望着面前的雪白衣衫女子。 姜妙音的帷帽,被剑气撕碎,露出了一张苍白,憔悴,也绝美的面容。 “你还是当年那样。” “美的让人不敢直视。” 叶清涟直视着这张自己过往不敢直视的面孔,轻声说道:“今天输给你,挺开心。” 第22章 洗剑池中有颤声 待到姜奇虎赶到山顶之时,这场剑气之争已经结束。 玉屏峰恢复了平定。 叶清涟带着百花谷弟子告退。 姜奇虎与叶清涟擦肩而过,他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后者并未侧目,更未停步,亦没有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元苡在百花谷队伍之中垫后。 她一步一回头,颇有些不舍,望着谢真。 最终也只能离去。 于是这座清冷之山,山顶只剩下两人。 “谢真?” 登顶之后,姜奇虎揉了揉眼,不敢相信自己双眼。 谢真这小子,不是说出门随便走走么! 随便走走,能走到玉屏峰上? 他望向自己姐姐,满肚子疑惑,还没开口,就被迫憋了回去。 “奇虎,你先回去。” 姜妙音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这谢公子说。” “……好嘞。” 姜奇虎气还没喘晕乎,就屁颠屁颠重新下山。 他自幼在青州长大,年幼之时,父亲镇守北境,诸多繁忙事务需要处理。 那个时候,便是长姐代为管教。 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姜家在北郡名望重高,家法自然也是无比森严,这头笨虎从小脑袋不太灵光,自然也没少挨打……后来姐姐拜入剑宫,他日子稍微好过了些,但每逢寒暑,总归还是要收到那么几顿家法教训。 他那时候虎头虎脑,私塾先生耐心教诲,总是没用。 还得是姜妙音出手,劈头盖脸几顿藤鞭下去,该懂的道理,也都全都懂了。 别人家是长兄如父,姜家则是长姐如父。 后来剑宫封山,整整十年未见,姜奇虎反而怀念姐姐教训的那段时日。 看着呼来喝去,姜奇虎乖乖听话的这一幕。 谢玄衣在斗笠下的面容,忍俊不禁。 他笑着摇了摇头。 若要论……整个大褚,姜奇虎最听谁的话,恐怕就是三人。 老爷子,长姐,以及先生。 “谢公子,见谅。” 姜妙音缓缓从玉案之前起身,她来到瀑布之前,轻声说道:“今日本该和和气气,饮茶论道,可惜叶姑娘执意要动剑气。” “能见二位比试,亦是一桩幸事。” 谢玄衣想了想,微笑道:“谢某在鲤潮城与叶少谷主,已经有过一面之缘。她似乎对这一战,颇有执念。” 他想起许多年前。 那个时候,叶清涟便常常登门求战。 只不过那個时候,姜妙音可不会像如今这般,三推五拒。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执念。” 姜妙音帷帽之下的眼神,变得凝滞,她站在瀑布之前,声音几乎快被瀑布冲去:“叶清涟剑心通明,又持这般执念……迟早一日,能修成绝顶天下的‘大剑仙’。” 这句话,情真意切,却无半点虚词。 看得出来,姜妙音是发自内心认为,单论剑念澄澈,叶清涟要胜过自己。 谢玄衣神色微微动容。 他伸手按了按斗笠,轻声叹道:“听闻大穗封山十年,姜山主自锁玉屏峰……彻底与外界斩断联系,不知这是为何?” 姜妙音闻言,并未回答,而是平静说道:“谢公子,请随我来。” 说罢。 她向着山顶道场走去,玉屏峰极其宽阔,登山之后,视线骤然开明,瀑布背面,乃是一座剑气道场,再往前去,便是好几座被阵纹托于天顶的悬空府邸。 不远处。 立有一块高耸石碑,石碑漆黑,周身缠绕铁索,最上方的顶端被削尖,犹如一把长剑,剑尖直至苍穹。 隔着百丈,便能感受到凌厉剑意,无形威压。 而在石碑之下。 则是有着一方墨潭。 “谢公子先前说,想见‘洗剑池’。” 姜妙音站定身子:“这便是了。” 二人,一人戴斗笠,一人戴帷帽。 风吹过。 皂纱飞扬。 众生相闪烁。 “洗剑池,不仅可以洗剑,亦可以洗涤宝器,以及修士心湖。” 姜妙音一字一句说道:“将宝器沉入洗剑池中,便可洗涤器灵,冲刷邪祟……” 谢玄衣缓缓来到洗剑池前。 在北海陵。 他与道九相见,便做出过承诺,若是道九愿意追随自己,便将其带出北海。 那个时候。 他便做好了准备,将【道炉】浸入洗剑池中,借着洗剑池的剑气天威,将【道炉】道则中的邪祟一面,尽数洗去。 “谢公子,不必拘谨。” 姜妙音目光落在谢玄衣背影之上,道:“既然来到洗剑池,不妨取出本命飞剑,洗涤一番。” “姜山主……” “这不合规矩吧?” 谢玄衣摇了摇头,连忙笑着说道:“谢真只想近距离看看,未曾想过,借此圣物,为自己谋造化。” “谢公子不必担心。” 姜妙音声音如常,道:“如今我既是玉屏峰山主,这洗剑池规矩,便由我定。” “承蒙关照,还是算了。” 谢玄衣站在洗剑池前,依旧摇头:“听闻本命飞剑坠入洗剑池,剑身会被天威敲击,千凿万锤,连带着修士本尊,也会遭受这般痛苦……谢某怕疼,飞剑脆弱,身子骨也脆弱,经不起这般折腾。” 洗剑,亦是炼心。 这句话说完,谢玄衣脸上神色骤然凝固。 他定定望着洗剑池深处。 墨潭之中,光线交错,天顶垂落的明灿流光,照入潭面,只剩一片漆黑。 仿佛所有阳光,都被洗剑池吃去。 就在这浓郁如墨的漆黑潭水之中……隐约可以看见,有一道纤细剑影,在无数泯灭黯淡光线的照射下,如死去之鱼,沉寂无声,只是随着潭水摇曳,倒映出粼粼黑光。 痼疾。 原来先前与叶清涟对决之时……她没有说谎,也没有推辞。 姜妙音当真将剑修最为珍贵的本命飞剑,丢在这洗剑池墨潭之中。 整整十年,未曾取出。 如若本命飞剑,坠入洗剑池,需要时时刻刻,承受天威冲荡。 那么身为剑主的姜妙音,这些年,该要遭受怎样的痛苦? 自锁玉屏峰。 已是一种惩戒。 何必再对自己,施加如此折磨? “谢公子倒是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姜妙音眼光缓缓垂下,道:“青州乱变的案卷,已传遍大褚……真是英雄出少年,能平北海陵,替国师分忧,实在不易。想来要不了多少时日,谢公子就会名扬天下。恭喜,恭喜。” 这番话,虽是道喜,是恭贺。 却听不出太多的祝贺意味,反而有着淡淡的哀伤之意。 英雄出少年。 这五个字,用在如今谢真身上,倒也算是恰当。 可姜妙音当年却是见过更惊艳的少年。 她陪着谢玄衣一同长大,什么样的风光没有见过? 或许是同样姓谢,睹物思人。 又或许是直觉之故,让她觉得眼前少年,有些眼熟,有些不同寻常。 再或许,这一切就只是巧合。 重重或许,叠加在一起,再加上机缘造化,便有了今日的相见。 姜妙音深吸一口气。 她犹豫了很久,此刻终于问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问题:“谢公子从前身在何处,为何这些年,从未有过听闻?” “……” 谢玄衣身躯微微一怔。 他知道,这一日迟早要来。 此次回到大穗剑宫。 他会见到许多故人,会以新的身份,与那些故人重新认识。 南疆一战,杀死篪浑道人之后。 有一件事情,已经明确。 那便是大穗剑宫之中,存在一位“内奸”。 此次返回剑宫,谢玄衣便是想要查清,当年是谁出卖了自己…… 在真相查明之前,他不可与人相认。 即便那人是姜妙音。 轻吸一口气,平复情绪之后,谢玄衣收回投入洗剑池的目光。 “本就是无名之辈,不过运气好,在青州有了些许名声。” 他转过身来,深深一礼:“这些年,一直在为镜玄先生做事……如若不信,姜山主可亲自向书楼求证。” 洗剑池中,响起轻微的剑颤之声。 山顶的寒意,有些浓重。 “书楼……书楼……” 姜妙音神色怅然。 她如愿以偿,得到了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填补了她心中的疑惑,并且没有任何的瑕疵。 谢真的案卷,她当然查过,不只是她,整个大褚,乃至南离,都会有感兴趣的人去调查—— 不过这些人的调查,注定无功。 书楼二字,便是这空白案卷,最大的答案。 陈镜玄用人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书楼的暗子,布局多年,在青州乱变之时跳出,合乎情理。 山顶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姜山主,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谢玄衣长叹一声,道:“我知道,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冒昧……” “山主何故自锁玉屏峰,又是何故,弃掉本命飞剑?” 此言一出,姜妙音顿在原地,雪白衣衫被湿寒的冷风吹起。 她怔怔望向谢玄衣的斗笠。 这道目光,穿过斗笠。 落在谢玄衣的面颊之上。 看着这少年的清澈双眼,她隐于帷帽之下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似乎陷入了某种痛苦的挣扎。 洗剑池中的颤声,逐渐变大。 只是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归于平静。 “时候不早了……” 最终。 雪白衣衫女子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谢公子,请自便吧。” 第23章 莲花峰主,收徒 为何自锁玉屏峰,为何弃去本命飞剑? 直至最后,姜妙音也没有给出答案,她召来先前看守山门的那位女弟子,送谢真下山。 离开玉屏峰的山上,这位名叫“凌玉”的女弟子,主动开口安慰。 “谢公子倒也不必沮丧。” 凌玉柔声说道:“师尊面冷心善,此次逐客,并非厌恶,只是因为先前与叶少谷主剑气对决,实在累了。” 短短盏茶功夫,凌玉态度已是大有改观。 毕竟大穗开山的那桩误会,已是人尽皆知。 因为师尊之故,对于江宁世子,她们一向厌恶。 有山门一事的印象加成,这平平无奇的谢真,反倒是越瞧越喜欢。 “回去之后,转告姜山主,是我唐突了。” 谢玄衣清楚原因。 逐客之故,自然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只是洗剑池前,姜妙音的反应……却让谢玄衣明白,此事或有难言之隐。 姜妙音克制住了自己。 “这十年,姜山主便一直闭关玉屏峰?” 下山路长,谢玄衣刻意放缓步伐,问起了陈年旧事。 “不错,师尊终日静坐,砥砺剑心。” “砥砺剑心?” “谢公子先前也看到了,洗剑池中的那把飞剑,便是‘痼疾’。” 凌玉神色复杂,感慨说道:“玉屏峰下弟子,日日皆需‘洗剑’。‘洗剑’之苦,贯穿心湖,即便道心坚毅之人,也难以支撑盏茶功夫……而师尊竟是直接将本命飞剑,丢入墨潭之中,整整十载,这时时刻刻的苦痛,若不是砥砺剑心,还有何用?” 谢玄衣陷入沉默。 他又问道:“除静坐之外,就再无修行?” “师尊不再练剑了。” 凌玉长叹一声:“玉屏峰主,需执掌‘剑气敕令’,镇守大穗洞天,这十年,师尊一直在熔炼敕令,说是此生只镇玉屏,不再外出,亦不问尘世之事。” 谢玄衣声音沙哑,“因为谢玄衣?” “嘘,千万噤声。” 凌玉瞪大美眸,连忙竖起一根手指,示意谢玄衣不要胡说。 “或许是因为玄衣师叔的缘故吧……” 凌玉扼腕叹道:“这些年,师尊肉眼可见消瘦了许多。之所以将‘痼疾’丢入洗剑池,我们都猜,是因为睹物思人。” “……”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玄衣师叔战死之后,师尊曾一度消沉。” “后来大穗封山,姜家派来的,自幼陪她长大的那些婢女,全都被辞去。” 凌玉喃喃道:“从那天后,师尊隐入玉屏峰……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 谢玄衣默默垂眸,将凌玉说的话,尽数记下。 他轻声说道:“谢过仙子。” “不必客气。” 凌玉送谢玄衣至山门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一礼,乃是我替玉屏峰诸位师兄弟拜的,听闻玄水洞天的莲花奇景,天下无双,但愿谢公子能够心想事成。” 这句话的含义,不言而喻。 整个大褚王朝,四境皆知—— 谢嵊高调踏入剑宫,要登莲花峰,摘玄水洞天。 凌玉这一礼,很重。 “多谢……” 谢玄衣神色凝重,缓缓回礼:“谢某自当尽力。” …… …… “你小子终于出来了!” 姜奇虎在山门前等了许久,看到谢真终于下山,他连忙追了上来,没好气道:“先前跟我怎么说的,随便走走,怎么走到玉屏峰的?姓谢的,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图谋不轨?” “姜大人,玉屏峰乃大穗禁地。” 谢玄衣看笨虎这着急模样,忍俊不禁道:“若是姜山主不请我,我怎么上得去?”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反问,直接让姜奇虎哑口无言。 “你你你……” 姜奇虎怒目圆瞪:“亏我对你掏心掏肺,伱就是这么对为兄的?” 他真正生气的,不是谢玄衣登上了玉屏峰。 而是。 谢玄衣下山之后,如意令那边传来回讯。 姜妙音告诉自己,今日倦了,改日再来登山! 这山,谢真登得了,叶清涟登得了,自己这位亲弟弟,反而登不了! “姜大人,体谅一二,查案之故。” 谢玄衣长叹一声。 他知晓此次登山,即便真是巧合,也解释不清了。 无奈之下,只得搬出陈镜玄。 “你姑且认为……此次我来拜访姜山主,乃是奉先生之令。”谢玄衣望着姜奇虎,认真说道:“一切都是先生的安排。” 此言果然有用。 姜奇虎的怒火顿时消散大半。 “一切都是先生的安排……” 他微微皱眉,直视着谢玄衣,问道:“果真?” “如假包换。”谢玄衣郑重点头。 二人返回真隐峰府邸,不多时,夜幕垂降,便有剑气破空之声响起。 一道宽大黑衫身影,踩着飞剑,落于府邸之前。 黄素本想抬手叩门。 但飞剑落地,府邸之中便响起声音。 “山主,总算来了。” 大门缓缓打开。 庭院之中,落花簌簌,石桌之前,烛火摇曳。 姜奇虎敞门以待,早已恭候多时。 “姜大人,谢公子。” 黄素微微挑眉:“这是算准我今晚会来?” “凑巧罢了。” 谢玄衣站起身子,行了一礼,微笑说道:“也多亏姜大人提醒,说山主不喜麻烦,等真隐峰诸事落定,估摸着便该来了。” “哦?” 黄素望着姜奇虎。 她还是比较了解这位的……关于自己的情报,大概率是姜奇虎提供的,但敞门以待,不太像是后者想出来的。 “本座只是对白日之事,有些兴趣。” 黄素微笑道:“你,便是谢真?” “……是。” 谢玄衣望着眼前年轻女子。 或许是因为封山闭关之故,又或许是因为晋升阴神境后,容颜常驻,这十年黄素几乎没什么变化。 谢玄衣目前公之于众的年岁,是十七岁。 若是没有记错,黄素如今应该二十七岁,只大如今自己十岁。 十年一晃。 姜妙音变得憔悴许多,而黄素……却是未有太多变化。 “有趣有趣,粗看之下,看不出出众之处,细看还是平平无奇。” 黄素围着谢玄衣兜转一圈,上下打量:“阁下能在青州之变,北海陵平乱……果然有两把刷子。” 谢玄衣无奈一笑。 这些年,黄素果然没变。 就连行事风格,都与当年一样—— 换做他人,难免因为境界之差,看低自己三分。 可偏偏黄素,认定自己是有些本领在身,才能瞒过她的眼目。 “只可惜……” 黄素盯着谢玄衣看了一圈,摇了摇头,最终留了一叹。 “可惜什么?” 姜奇虎没忍住,开口询问。 “只可惜,大穗剑宫如今传得沸沸扬扬。” 黄素淡淡道:“都说江宁世子今日在山门,被折了颜面,当众羞辱……此次玄水洞天剑气之争,恐怕会有劲敌,此劲敌不是外人,正是你,谢真。” 姜奇虎闻言,嗤笑一声。 他早就看江宁世子不惯,没好气说道:“所以呢?这有什么可惜的?” “可惜便可惜在此。” “不少人希望看到,你们能够打上一架,甚至还有人盼着你能获胜。” 黄素摇了摇头,遗憾说道:“谢公子洞天气息微弱,看起来刚刚晋升,或许手里有那么两三张底牌……但想与谢嵊对抗,却是远远不够。” “你……” 姜奇虎蹭的站起身子,怒道:“剑气大典尚未开始,你怎可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 “谁和你是自己人。” 黄素瞥了眼笨虎:“你是姜家人,是书楼人,是皇城司次座,但唯独不是剑宫中人。退一万步,妙音师姐今日不还把你拒之门外么?” 姜奇虎被驳得哑口无言,尤其是最后一句,险些说得道心崩溃。 他咬牙切齿坐了回去。 “今日真隐峰,我见到了那位江宁世子。” 黄素平静说道:“虽然不喜,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有几分本领,剑气洞天已然大成,神魂境界也趋向完美。早些年还说他只是头角峥嵘,如今来看,可谓是‘气候初成’。” 说到这。 她直截了当开口:“谢真,单凭你如今境界,不是他的对手。” “山主今日见我,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谢玄衣笑了笑,并未放在心上:“况且……若是我没记错,山门之时,我似乎并未对那位世子直接宣战。” 短短一日,就有这么多流言蜚语,推波助澜。 似乎所有人都在期待。 他和谢嵊打上一场。 “消息是我命人放出去的。”黄素顿了顿,道:“你和谢嵊早晚一战。” “哦?” 谢玄衣挑了挑眉,“为何?” 黄素皱眉问道:“你难道不想要玄水洞天?” “自然想要。” 谢玄衣无奈叹了一声,稍稍纠正了一下,道:“我想问的‘为何’,是针对先前前半句,您为何要放出这些消息?” “之所以让消息布满整个剑宫,便是因为我想看到你们一战。” 黄素微笑说道:“准确来说,我想看到你赢,他输。”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黄素。 黄素意气风发道:“今日来此,便要在剑气大典开始之前,破格收你成为弟子,然后在玄水洞天大比上,让你打赢谢嵊。” “……” 等了许久。 府邸寂静了许久。 黄素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反应。 姜奇虎倒是面露喜色。 但那谢真却是满脸平静地看着自己,仔细看去,眼神之中,似乎还有一些复杂之色。 “你难道不开心?”黄素有些纳闷。 “开心,但也没那么开心。” 谢玄衣叹了口气:“山主是觉得我应该很开心吗?” “不然?” 黄素语气之中,隐约带上了些许怒意。 说到底还是有些太年轻。 “抱歉,请恕在下婉拒。” 谢玄衣摇了摇头,淡然说道:“这收徒之事,似乎不太合适。” “???” 黄素剑眉挑起,大袖轻拂,整座府邸都有劲风掠过。 轰隆隆! 下一刹。 她坐在了谢玄衣对面。 姜奇虎伸手想拦,被黄素一只手直接按下。 “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黄素盯着谢真,她沉下气来,一字一句开口。 这凌厉声音让整座小院气氛都陷入凝固。 谢玄衣轻描淡写端起茶盏,小小啜了一口。 “还请姜大人挪步。” 他望向姜奇虎,淡然说道:“我与山主,有几句话说。” 怎么又是自己…… 姜奇虎虎躯一震。 他来大穗剑宫,可谓是没遇上一桩好事,山门闹了個误会就罢了。 刚刚才在玉屏峰被赶了出去。 现在回到自己府邸,还得离开。 “……那我走?” 他试探性地望着谢真,又望了望黄素,二人目光对视,根本无暇搭理自己。 姜奇虎长叹一声,独自一人,萧瑟离去。 第24章 相认 今夜真隐峰的风略微有些寒意。 半山腰的府邸,被吹得烛火摇曳,衣衫生凉。 “有什么话,不可当着姜奇虎面说?” 黄素坐在谢真对面,她盯着眼前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皱眉不解。 青州案卷里已经澄明了谢真的身份,他和姜奇虎一样,都是书楼弟子。 虽然书楼只是一座“私塾”,但归根结底,按照辈分,谢玄衣还要喊姜奇虎一声师兄。 “山主不要误会。” 谢玄衣缓缓道:“虽然我和姜大人都在书楼之下,听从‘先生’调遣……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老师与他乃是一人。” 先生二字,既可以是老师,也可以是某种敬称。 “哦?” 黄素明白了,她瞥了眼府邸合上的大门,知晓谢真此次单独邀自己谈话,说的究竟是何事了。 大袖飘摇。 黄素随意甩出一张剑气符箓。 那符箓直升高天,在庭院上空撑开一道半圆形的剑气屏障。 这位莲花峰代掌山主,瞥了眼府邸内熄去的烛火客房,她知晓不远处还有一个昏昏沉沉睡去的小姑娘,所以符箓剑气垂落的地界,恰好只包裹这片庭院,外界任何人都听不到这里的谈话声音。 “你已经有老师了?所以拒绝我的收徒?” 黄素盯着谢真,缓缓说道:“既然如此……你何必来大穗剑宫,何必冲撞江宁世子?” “有了老师,不代表不可来大穗。” 谢玄衣注视着眼前年轻少女。 在踏入大穗之前,他便在脑海中仔细整理着入山之后要做的事情。 想要查清北海之案,首先要成为大穗剑宫的一员……大穗剑宫历年来的人员调动,诸峰案卷都由真隐峰弟子负责拟写,然后交至小舂山杂役处整理,最后全部放入藏书阁中,不提诸峰走动,单单进入藏书阁这一点,就需要剑宫正式弟子的身份。 如意令中的那番谈话。 陈镜玄意味深长地提醒自己……有一个身份,十分好用。 【“一甲子一开的玄水洞天,据说风景极美,有天底下最盛的莲花之景。除此之外,玄水洞天,乃是历代大穗剑主的身份证明。”】 【“这座洞天,乃是我一位旧友的未取之物,他离去较早,故而洞天无主……不过若是他留下道统,收下了某位弟子,那么这座洞天,也顺理成章,应是麾下弟子的物件。”】 书楼给谢真做的档案,隐去了青州乱变前的一切经历。 换而言之。 这是一个堂堂正正活在“黑暗”中的少年,除却书楼,无人知晓他的过往—— 事实上,这段空白的过往,便是陈镜玄留给谢真用来发挥的白纸。 无论谢真怎么安排。 书楼都会澄清,会证明……谢真说的,是对的。 “你,什么意思?” 黄素有些不太明白。 她盯着面前的斗笠少年,心湖之中忽然生出了一個荒诞的猜想。 如果谢真真的有一位老师…… 而且真是自己所想的那位…… 那么先前的山门冲突,以及此刻拒绝自己收徒,似乎都变得合理起来。 “很久之前,我在北郡救过一个落魄的亡命之人。” 谢玄衣沉默片刻,缓缓说道:“那是一个天寒地冻的腊月……那人浑身是血,受了很重的伤,看上去很是憔悴。” 黄素情不自禁捏紧了十指,声音沙哑地打断:“很久是多久?” 谢玄衣垂眸:“大概是十年前。” 黄素不再开口,谢玄衣以谢真的身份,缓缓说出了十年前的“往事”。 逃到北郡是真的。 浑身是血,满身狼藉,也是真的。 只不过…… 被人救下,却是假的。 在青州被追杀之后,谢玄衣孤身一人,逃至荒凉偏僻的北郡,因为南下之路被彻底堵死,而北郡元气又太过稀薄,伤势始终无法治愈,于是只能略作休整,继续北上,最终他去往北海,并且留在北海。 北郡的这段过往,其实并不长,只有黯淡阴沉的十数天。 但这十数天。 足够让“谢真”成为真实的少年。 一个在北郡天寒地冻中,遇见谢玄衣,救下谢玄衣,并且得到谢玄衣道统的幸运少年。 庭院中的风仿佛停止了。 树叶不再落下。 石桌烛火不再起伏。 谢真说的很慢,这个故事很简单,相遇,相逢,离别。 黄素静静坐在石桌前,听着谢真说完这段故事,她的神情最开始只是有些惘然,后来变得悲伤,最终整个人身躯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我本来只是一介孤儿,无名无姓。” 谢玄衣缓缓说道:“他赐了我姓名,教了我剑术,还留下了一份‘传承’。” “谢真……” 黄素喃喃说道:“所以小国师才会收你进入书楼,为你安排‘暗子’身份。” 谢玄衣点点头。 这段黯淡无光的北郡故事说完,整个庭院的烛火也随之熄去,蜡烛燃尽,只剩一丁点残余灰烬。 黄素长长一叹。 她缓缓伸手,将谢玄衣斗笠摘下,注视着“众生相”。 “先生告诉我,此等身份,不可轻易泄露。” 谢玄衣沉默片刻,道:“即便只是弟子,亦会招惹无数麻烦。” “他说得不错。” 黄素声音有些颤抖,不止是因为悲伤,更多是因为激动:“你既是玄衣师兄的弟子……那么的确应该拒绝我,我如何与他相比?”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十数息。 “我听闻伱今日被邀去了玉屏峰。” 黄素忽然想起一事。 她问道:“你可曾与那位妙音师叔相认?” “哪敢相认。” 谢玄衣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有何不敢……” 黄素想到这些年玉屏峰往外溢出的寒意,心疼说道:“如若你真是玄衣师兄弟子,遇到任何麻烦,只管说出来,无论是我,亦或是玉屏峰那位,都会不遗余力,为你做主!” 谢玄衣看着黄素诚挚的眼神。 他自然不会说出真相—— 在进入大穗剑宫之前,他便准备好了这段故事,为的就是与黄素相认! 之所以不与姜妙音相认。 并非不信任姜妙音。 而是……谢玄衣太了解姜妙音。 虽然书楼制造的谢真案卷天衣无缝,再配上这段北郡故事,足以令人信服……但姜妙音太聪明,也太了解当年的自己。 最重要的是。 谢玄衣向来相信自己的心湖直觉。 在玉屏峰上,看见那枚坠池之剑,他于心不忍,也曾想过,要不要提前将“谢真弟子”的身份,就此告知。 但心湖中传来的直觉告诉自己。 不可。 于是,便隐到此刻。 “这个身份,不会隐藏太久。” 谢玄衣斟酌一二,认真说道:“无论是玉屏峰,还是真隐峰,金鳌峰,小舂山……再过一段时日,应该都会知晓。只是眼下,我需要山主师叔帮我做一些事情。” “你既是玄衣师兄弟子,便不要喊我山主。” 黄素摆了摆手,道:“这莲花峰,我本就只是代掌,倘若你师尊无恙,这山终归由他执掌。” 谢玄衣听到这,神色有些复杂。 他隐去眼中最深的欣慰之色,缓缓说道:“师叔可否帮我安排一个剑宫内自由行走的身份?” 黄素微微一怔。 接下来,就是剑气大典。 天下人慕名而来,既是为了欣赏大穗剑宫的开山盛典,也是为了拜入剑宫。 既然谢真顶着谢玄衣弟子身份,踏入大穗。 那么其目的。 必然只有一个—— 拿回本就属于谢玄衣的“玄水洞天”! 黄素问道:“你不想参与剑气大典?” 剑气大典,听起来恢弘壮观。 但其实谢玄衣很清楚。 无非便是根骨测试,呼吸法传授,以及剑气比拼。 大穗剑宫诸峰招收弟子,看资质,看实力,也看家室背景…… 这种情况下,许多人会砸破脑袋,争取在大典上能有一个耀眼表现,然后被剑宫看中。 无论是真传弟子,主峰弟子,亦或是记名弟子,哪怕只能在大穗剑宫当一个“杂役”,也算是不虚此行。 “并非不想,而是没有必要。” 谢玄衣道:“以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谢玄衣对剑气大典的比拼没有兴趣。 事实上。 他对那位江宁世子也没有兴趣。 若是时间倒退二三十年,他正值年轻,需要拿人祭剑,或许会与这位江宁世子打上一场……可如今,谢玄衣根本懒得浪费时间,节外生枝。 当然,若是这谢嵊不识好歹,非要拦在自己面前。 那就另当别论。 “更重要的事?” 黄素眼神凝聚,呼吸也为之一顿。 事实上,从谢真说出北郡故事的时候,她便在想,这个少年既然在书楼的安排下藏了十年,如今以谢玄衣弟子的身份,回到大穗,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回到莲花峰,执掌玄水洞天。 亦或是,还有其他的目的? “查案。” 谢玄衣与黄素对视,他一字一顿无比认真说道:“我想查当年北海之案。” “北海之案……” 黄素喃喃道:“这案卷已经落定,这有什么可查的?” 当年,谢玄衣落难之际,由于难以抵抗的压力,大穗剑宫被迫在这特殊时期,进行封山。 所有人禁止外出。 门内上下,一片萧索。 所有人都在关注外界的消息,担心谢玄衣的安危。 那段时日,真隐峰的仙鹤险些飞断翅膀。 黄素刚刚开口,便意识到了谢真此言之意。 她瞳孔中的光芒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你的意思是……当年北海之案,剑宫内部有鬼祟?!” “只是怀疑。” 谢玄衣垂首摇了摇头,平静开口。 “只是怀疑……可有实证?” 黄素郑重开口,坐姿也变得端正起来。 “托书楼的福。” 谢玄衣缓缓抬头,轻轻说道:“这些年蛰浅四境,倒是有些线索。” 第25章 传信人 姜奇虎回到府邸之时,烛火已经熄去。 不仅是烛火。 整座府邸都隐于夜幕之中,真隐峰的夜色倒是静谧,只不过此时此刻,实在显得有些萧瑟。 他取出如意令。 令牌之中荡出一条早早留好的神魂传讯。 “姜大人,多谢今日接引之恩。” “谢某与黄山主另有去处,便不叨扰,诸事落定,你我再聚。” “不辞而别,万望莫怪。” “……一切都是先生的安排。” 末了那一句,让姜奇虎无话可说。 …… …… 黄素在莲花峰下,为谢真重新寻了一处府邸。 她还专程找来了莲花峰真传弟子的法袍,佩剑,玉牌……当这些物件在谢玄衣面前摆放整齐,后者的心湖之中忍不住泛起缅怀之情。 十年过去,制式未变。 一切还如当初。 “你既是玄衣师兄弟子,那便不该住在真隐峰。” 黄素认真说道:“从今日起,你便住在莲花峰下……凭此玉牌,可以出入剑宫各处,除了玉屏峰……” 微微停顿一下。 黄素摩挲光洁下颌,认真说道:“既然妙音师叔不拦你,那么想来玉屏峰,你也可以去得。” “师……叔说笑了。” 谢玄衣抹了把额首汗,将玉牌取走。 先前一番说辞,总算是避免拜师黄素的命运。 但还是免不了,要喊这小丫头师叔…… 师叔便师叔吧。 这段时日查案,还需要黄素帮忙。 小师妹如今乃是莲花峰代掌山主,年纪虽轻,但说话好使,权力够大。 嗯……自己若没看走眼,小师妹如今拳头也够大。 “查案之事,我很感兴趣。” 黄素好奇问道:“不妨说说,这些年你掌握的线索,以及伱想从何查起?” 谢玄衣坐在桌边,望着那盏重新点燃的,摇曳的烛火火芯。 他揉了揉眉心,陷入遥远的回忆之中。 自玉珠镇醒来。 谢玄衣总觉得自己像是拼凑而成的“拼图”,或许是死去太久的缘故,记忆已经不太连贯,需要十分努力,十分用力,才能回想起过往的篇章…… 坠入冰冷北海的记忆,涌入神魂之中。 先是定格,而后一幕幕倒流。 他倒退着回到了北海,回到北郡,回到青州,再回到江宁—— 不。 前进。 时间节点就在青州与江宁地界。 谢玄衣的神魂,来到了一片空旷荒野之上。 在这片空旷荒野之上,他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身黑衣,面色苍白,腹部鲜血淋漓,有一道颀长剑伤。 如果只是皮肉之伤,根本不足为惧…… 但这剑伤撕开血肉,剑意刺入丹田,也刺入洞天。 这一剑。 便是千里逃亡的“开始”。 谢玄衣捂住额头,下意识开始回想着这道“剑伤”的来源。 可此刻他的神魂开始疼痛,这股痛苦强行打断回忆……数息之后,他平复呼吸,决定抛开“剑伤”,先看清楚这段遗留在荒野上的记忆篇章。 野草翻飞,有孤鹤戾鸣。 漫天草屑,随大风而起,拍打在当年谢玄衣的脸上,草屑离开面颊和黑衣之时,或多或少都沾染了一些血渍。 谢玄衣的神魂,站在当年的自己身后。 在无数草屑掠来散去之后—— 他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孤鹤戾鸣之声飘忽落定。 荒野之上,一道瘦削身影,迎面走来。 谢玄衣神魂微微一颤,乘车前往大穗剑宫的过程中,这段荒野记忆已经不止一次出现,但每一次看到对面那道身影,都被草屑遮挡,显得异常模糊,而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对面之人的长相。 神魂与当年的自己,缓缓合一。 谢玄衣闭上双眼,再度睁开…… 记忆与现实仿佛混淆成为了一体。 司齐的面孔,已经近在咫尺。 【“师兄,你还好么?”】 仔细端详司齐师弟的面颊,便会发现,此刻司齐的面色似乎不比当时自己要好多少,眼眶凹陷,神色惨淡。 【“……”】 谢玄衣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喉咙里吐出的声音,变得十分模糊。 不过他倒是看见。 自己低下头,咳出了好些鲜血,而后从衣襟之中,取出了一封信件。 最终。 这封信,交付到了司齐的手中。 …… …… “师尊从江宁离开,逃亡青州,在此途中,寄出了一封信。” “一封信?” “所有的一切,便从此开始。所以我想从这封信查起。” 谢玄衣吹了吹面前的烛焰,将其吹得放大了一些,而后疲倦说道:“如果我掌握的线索没错,这封信,应该是交到了司齐师叔的手上。” 黄素犹疑不定地盯着眼前少年。 她提出第一个质疑:“当年的玄衣师兄,手中握着许多传讯令,如果他真的要传递什么消息,何必要依靠信件?” 直至如今。 书信往来,依旧是大褚王朝最为常见的通讯方式。 神魂讯令,固然方便,但并不普及。 一般来说,只有各大圣地、世家的核心修士,才会持有通讯法器。 但谢玄衣这种级别的剑仙,当然不用考虑这些。 “若在平时,自然是用通讯法器。” 谢玄衣长叹一声:“山主仔细想想,那种时候,是法器好,还是书信好?” 所有法器,都可以“溯本求源”。 浑圆仪的存在,可以通过因果,窥伺某件事情的进展,甚至可以强行占卜天意。 神魂法器的动用,注定会留下痕迹。 而书信…… 只要找对人,找到合适的,值得信任的人。 那么便要比神魂法器,更加安全,更加保险。 “你的意思是,那个时候的玄衣师兄,已经陷入险境……” 黄素喃喃说道:“他意识到了不妙,并且喊来了司齐,作为‘传信人’。” 一直以来,都是由真隐峰弟子,负责“传信”之类的事。 司齐虽在莲花峰上修行,但拜的老师,却是当年真隐峰山主。 这件事情。 的确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不错。” 谢玄衣缓缓道:“在那个时候,神魂法器便已经靠不住了。” “这线索,你是怎么掌握的?” 黄素盯着谢真,问出了第二個问题。 “师尊当年重伤,意识模糊之时,说出了一些细节。” 谢玄衣平静道:“不要忘了书楼是做什么的。” 陈镜玄卦算天机,料尽世事。 这句话,打消了黄素的疑虑。 “司齐是‘传信人’,这件事情,为何我从未听闻?” 黄素的眼神有些惘然,更有些困惑,关于十年前的事情,绝大多数大穗弟子,都是这个状态。 他们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甚至封山,都无比突兀。 十年前的黄素,尚且弱小,正好在闭关。 等她醒来,一切已经结束。 不过……她隐约觉得,谢真的到来,让她揭开了当年真相隐没的一角。 至少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 那便是司齐对自己有所隐瞒。 整整十年,司齐没对自己说过“传信”之事,她根本不知道谢玄衣往大穗剑宫传过信,更不知道……传信人是司齐。 “这很正常。” 谢玄衣笑了笑,温声说道:“大穗剑宫,不是谢玄衣一人的剑宫。既然北海一战,他已经死了,所有的事情也该迎来一个落幕。知晓这些事情,对山主你而言,并非是一件好事。” 以黄素的性格,必定会大闹一场。 何必如此? “你等着,我这就打上真隐峰。” 话音刚落,黄素便站起身子。 “???” 谢玄衣连忙伸手将其按住:“等等……你这是做什么?” “姓司的敢骗我,我定要好好揍他一顿。” 黄素一边捋袖子,一边冷冷说道:“他真是胆太肥了!这么大的事情,都敢瞒着我!” “冷静。” 谢玄衣长叹一声:“你若是打上真隐峰,我该如何自处?” 黄素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了回来。 谢玄衣看到这,稍稍安心一些。 司齐和黄素,其实都是他在外游历之时发现的可怜孩子,因为资质不错,各有特点,所以将其捡回剑宫,慢慢栽培。 黄素剑道资质相当不俗。 因此得了师尊垂爱,收下成为弟子。 而司齐,修行资质虽然无法与黄素相比,但为人正直,行事机灵,所谓一正一奇,这两人加在一起,不外如是。 二人脾性,谢玄衣自认了解。 “所以你觉得,该如何去做?” 黄素沉下气来,缓缓开口。 “查案,自然是先查。” 谢玄衣认真说道:“直接打上真隐峰,乃是下策中的下策,一旦事情闹大,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的身份,查案之事,也会横生诸多阻力。既然已经锁定‘传信人’,不妨找个时间好好聊聊,以司齐师叔的性格,想必一顿酒后,此事也藏不住。” “你好像很了解司齐的性格?”黄素微微眯眼。 “毕竟拜入了书楼,还是做了些功课的。”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我不了解司齐性格,但只要稍作调查,就可以知道……他酒量不行。” “好……就按你说得来。” 黄素隔着烛火,望着面前少年:“这段时日,你准备如何?” “既然拿了莲花峰的身份玉牌,那么便也不用去凑剑气大典的热闹。这几日,我准备去小舂山。” “藏书阁?” “不错……大穗剑宫所有案卷,按例都会归档,最终进入小舂山藏书阁。” 谢玄衣平静说道:“我知道,北海案这种特殊案卷不会入阁,但封山期间,总有其他案卷,可以派上用场。这段时日,我会去藏书阁,调查十年封山之前,真隐峰的案卷出入记录,以及外宗弟子的‘出山档案’……” “有趣。”黄素挑了挑眉:“这是陈镜玄支的招?” “自然。” 谢玄衣压了压斗笠,微微一笑,道:“一切都是先生的安排。” 第26章 观气之术 一切都是先生的安排。 书楼陈镜玄的名号,的确好用。 黄素听完谢玄衣话后,不再开口,而是起身准备离开。 只不过下一刻—— “嗡!” 一缕清亮剑气,骤然掠出。 黄素看似随意的一拂袖,直接将剑气甩出,这缕剑气来得毫无预兆,只一眨眼便抵达谢玄衣额前。 轰的一声! 石桌之上的烛火从中裂开,直接爆炸,谢玄衣反应速度奇快,几乎是在剑气出袖那一刻,便做出了应对,他伸出一枚手掌,两根手指指尖捻住这抹烛焰,而后于咫尺之间,激荡弹出。 剑气与烛焰相撞,在小院之中激出一蓬烟火。 哗啦啦。 破碎火光四散落下,在空中便纷纷熄灭。 谢玄衣依旧坐在原位,只不过石桌平整表面,已经被切斩开来。 洞天境与阴神境的差距,犹如天堑。 但黄素这一剑,并未有任何杀意寄托,甚至连实质性的元气都没有附着。 这一剑,只是试探。 “黄山主,这般出手,就不怕我躲不过去?” 谢玄衣笑了笑。 “你若是师兄看中的弟子,便不会躲不过去。” 黄素重新将双手背负在后,她淡淡道:“你既在书楼做事,便应当知道大穗剑宫里的剑修,可不是什么善人,尤其是我那位玄衣师兄,当年剑下亡魂不知几许……若是惹怒了剑修,下场必定极其凄惨。” 谢玄衣心中轻叹一声。 他明白黄素意思。 如果自己没躲过去,那便就没躲过去。 区区一条性命,莲花峰峰主还是能背负得起的。 其实在黄素起身作势要离开的那一刻,谢玄衣心湖之中,便做好了准备…… 今夜的相认出奇顺利。 谢玄衣印象中,黄素的确是个“简单”的孩子。 但绝对不蠢。 黄素专门把自己从真隐峰带走,带到这莲花峰下,还耐心听自己说了这么多“线索”,唯独有一件事情,没有切实印证。 书楼案卷是真的,青州乱变之事,以及姜奇虎的接应。 足以证明“谢真”是书楼麾下。 可单凭一个“姓氏”,一段故事,似乎还不足以证明……谢玄衣和谢真的关系。 所以—— 要证明身份,还需要验证一件事。 那便是谢玄衣,是否在“谢真”身上,留下了道统。 先前电光火石之间的交手。 谢玄衣已经完成了“自证”,他甩出的那缕烛火,包含了大穗剑宫心法的化用,以及隐晦的大穗剑意。 这也是黄素没有第二次出手的原因。 大月高悬。 纵然烛火熄灭,但庭院仍然明亮。 “你先前说的那些,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黄素缓缓说道:“不瞒你说,这件府邸乃是奉师尊之令,刻意空出,专门留待‘有缘人’前来……” 大穗剑宫掌教赵纯阳,乃是真真正正的当世圣人。 一言一行,必有原因,绝不会无的放矢。 这一番话,其实便深有意味。 黄素眯起双眼:“正因师尊开口,所以我一直在想,玄衣师兄是不是留下了某位‘传人’,未来有一天会回到这里……只不过如今见到你,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谢玄衣抬起头来:“哪里奇怪?” “不清楚。” 黄素认真地说道:“心湖中传来的感应告诉我,你不是坏人……可我总觉得,我看不穿伱。” 她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谢真的“众生相”。 虽然没有拆穿,但黄素一早就知道,眼前少年佩戴着某件可以改变容貌气质的法器。 但不重要。 谁的身上没有秘密? 她看不穿的,不止是众生相。 “黄山主。” 谢玄衣缓缓起身,行了一礼:“谢某不敢说,纯阳掌教的这间府邸是为我而留……但,何不试试?” 黄素沉默。 “莲花峰下的府邸并不多。有缘人只会更少。” 谢玄衣平静道:“若我正是那位有缘人,自然能坐得稳,睡得着。” “是这个理。” “虽然你的心法,剑意,已经足以证明你和大穗之间的关系。” 黄素轻声道:“我也知晓,书楼那位先生行事向来坦荡,并且与玄衣师兄惺惺相惜,所以你的出身也算得上敞亮……但彻底查案之前,我还需要看到更清晰,更有力的证据。” “因为北海之案,一旦在剑宫内部开始清查,便不会停止……” “即便是我,也不知道,最终会牵扯到多少人。” 黄素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虽然我如今代掌莲花峰,但毕竟只有孤身一人,此事极有可能遭遇层层阻力,甚至还会查到当年故交,师兄,乃至诸位师叔,长老的头上。”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望着黄素的眼神有些复杂……这一刻他大概明白了小师妹的意思。 最开始。 他想着以谢真之名,来到大穗,要做的事情,只不过是试着查出当年的真相。 好让十年前的自己,能够“死”個明白。 而黄素,则是要让当年辜负玄衣师兄的“所有人”,全都付出代价—— “我只需要确定,你是玄衣师兄的弟子,这一点,你没有骗我。” 黄素盯着谢玄衣,“玄衣师兄虽然死了,但他弟子还在,北海真相便不该一笔揭过……只要有这一件事情是真的,便足够。谢真,我可以以莲花峰之名向你保证,此事一旦开始,无论有多少阻挠,我都必定清查到底。” “我可以以神魂起誓……” 谢玄衣伸出两根手指,缓缓按在眉心之处。 他沉默了许久,一字一句说道:“方才交手,我所用的‘大穗心法’,剑意’,神魂功法,乃至炼体法门,全部来自谢玄衣……如若说谎,一生一世饱受神魂折磨,不得安宁。” 话音落下。 一缕微弱神魂被牵扯而出。 谢玄衣将其握在掌心,随着誓言落定,这缕极其微弱的神魂徐徐消散。 这是一段即刻生效,并且十分严肃的神魂誓言—— 一旦背誓,便将遭受神魂反噬。 除此之外,立誓之人,也注定引来心魔,此后前途尽毁! 黄素身躯蓦然一怔。 她望着谢玄衣的神情,这一刻才是真真正正柔和起来。 “只不过……查案之事,尽量还是‘温和’一些。” 谢玄衣垂下眼帘,诚恳说道:“山主大人,师尊对我说过,他对大穗很有感情。” 黄素神色有些复杂。 她站在夜幕中,看着谢玄衣看了许久,最终叹息着开口。 “好……就按你说的来。” …… …… 云雾缭绕,大月高悬,真隐峰旁,某座高挑山峰的峰顶,坐落着一座修筑精美的府邸。 夜虽深,府邸却是灯火通明。 江宁世子此次前来拜山,带了百余号人,这使团内不仅有婢女,小厮……还有江宁一带,仰慕剑宫风采的旁系人家。 这些人也算是“沾光”,能够跟使团一同入山,自然待遇不同。 谢家如今如日中天,乃是江宁地带当之无愧的鳌首。 抛开这一点,大穗剑宫,亦是无法将其拒之门外……此次开山,乃是奉行“公平公正”的道理。 天下人,人人皆可踏入剑宫。 只要心诚,便可执剑。 至于是否能够留下,便要凭本事决定—— 谢嵊放出话来,要登莲花峰,要执掌玄水洞天,从目前情况来看,似乎还真没什么人,是他对手。 “辛苦斋主屈尊,跟随使团同行。” 宽阔府邸尽头,专门留了一块空地,这块空地被阵法隔离开来,此刻已是悬满符箓。 香火斋斋主,穿着一身朴素布衫,坐在地面泼墨绘制的巨大八卦之上。 谢嵊拎着灯笼,站在八卦之外,望着这云雾缭绕的大阵,微笑说道:“这身简陋衣衫,不知斋主是否穿惯?” “贫道不在意这些。” 香火斋斋主淡淡开口。 “久闻观气之术大名。” 谢嵊看着空中悬浮而起的诸多符箓,感慨说道:“听闻使团入住府邸之后,斋主便一直在此垂坐……不知可曾看出了什么?” “大穗剑宫,有剑气敕令高悬。” 香火斋斋主摇了摇头,道:“观气之术,若真想看清‘山脉’气象,必定会触碰剑气敕令……贫道境界低微,又在他人地界,只能稍作观察,若是当真触碰,便算是逾越界限,实在不妥。” 说到这。 香火斋斋主微微一顿,又道:“不过……” 谢嵊放下灯笼,好整以暇,洗耳恭听。 香火斋主笑道:“我远远观看几座主峰,气象皆是一片黯淡。看来这十年大穗剑宫封山,果真是因为气运凋零。” “大穗剑宫气运凋零,不是早就人尽皆知么?”谢嵊淡然开口。 “的确……当年饮鸩之战,大穗剑宫牺牲惨烈,自那之后,气运便不可逆转地下跌。” 香火斋主眯眼说道:“不过一人之势,往往可以影响整个大局。谢玄衣的出现,让大穗剑宫气运出现了转机,若干年前曾有人以观气之术,看到大穗剑宫有煌煌炽光冲出主峰,有直击天顶之势。” 谢玄衣三字,落在谢嵊耳中。 这位阴柔俊美的江宁世子,眼中出现些许厌恶。 他冷冷道:“再厉害又如何,现如今也不过是一具尸体。” 这句话让香火斋斋主愣了愣。 斋主笑道:“世子说得不错,谢玄衣的冲天之势,直起了一半,便被人掐灭。” “掐灭……” 江宁世子皱眉,这两个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错,正是掐灭。” “能做到这事的……全天下也没几位,其实倒也不难猜,就是皇城那位。当初大穗封山,也是因那位之故,具体发生了什么,贫道倒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香火斋斋主站起身子,望着莲花峰主峰的方向,神情冷漠,淡淡说道:“谢玄衣的大运被掐灭,连带着莲花峰,也一同遭了殃,整整十年过去,都未见丝毫好转。如今的莲花峰,早没了当年的‘滔天’大势。” 谢嵊神情略微有些阴郁:“你说的莲花峰大势,会不会影响到后来人?” “世子乃是天龙之相。” 香火斋斋主恭恭敬敬揖了一礼,微笑说道:“若遇灾事,必可逢凶化吉,乃是最好的修行之相,只不过……恕贫道直言,这莲花峰的断灭厄运,可不是天龙之相可以拯救的。” 江宁世子幽幽开口:“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莲花峰的大运被掐断,不仅因为谢玄衣的陨落,更重要的,乃是赵纯阳的‘气运’下跌。” 香火斋斋主站直身子,温声说道:“实不相瞒,世子殿下,此次贫道随行前来大穗剑宫,便是为了看看剑宫当今掌教的气运景象,到底如何……” “并非质疑斋主实力……只是此事实在有些荒唐。” 谢嵊觉得有些好笑,道:“香火斋当真能够窥伺到‘那位’的气运景象?” “在真隐峰,自然不行。” 香火斋斋主并不恼怒,依旧是和颜悦色的模样:“可若是殿下登顶莲花峰,或许有那么一丝机会。殿下不妨仔细想想,探查赵纯阳气运之事……是贫道一人能够完成的么,既然敢这么做,那么贫道背后站的是谁?” 谢嵊脸上笑意缓缓收敛。 “香火斋与天下斋不能比,并不直属于道门掌教麾下,但我们背后也有一位‘通天存在’。” 香火斋主淡然说道:“殿下踏入剑宫,直至今日,都未见到剑宫掌教表态……若是踏入道门,香火斋背后的那位阳神,必定会亲自接待。” “只是第一日罢了。” 谢嵊淡然道:“待我踏上莲花峰,收炼玄水洞天,到那时候,于情于理,剑宫掌教都该接见。剑宫百废待兴,正需一位新的剑道魁首。” 香火斋斋主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更多言语。 “恕我冒昧……” 谢嵊挑眉问道:“先生的观气之术,除却大势风水,应该也可观具体某人的气象运势。” “自然。” 香火斋主双手拢袖,恭恭敬敬道:“先前已经说过,殿下乃是天龙之相,是万中无一的顶级气运之相。”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江宁世子脑海中没来由掠过,白日山门,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人。 不…… 准确来说。 二人压根没见过面,所以甚至算不上“一面之缘”。 当时隔着马车的草帘,未曾见面,只是简单交谈了数句。 可不知为何,离开之后,谢嵊脑海中,便总是会想起那个破破烂烂的马车。 “……谢真。” 思虑片刻之后,世子吐出这个挥之不去的名字。 他望向香火斋主,语气认真:“不知先生能否看出,此人气运之相?” 第27章 兄长 “谢真?” 香火斋主神色有些微妙,他唇角含着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 如今整个大穗剑宫,都在传言,谢真会与江宁世子,在剑气大典之上争斗,并且抢夺最后的玄水洞天! “此人不过草莽,何足为虑。” 香火斋主摇摇头,道:“世子殿下乃天龙之相,难道还担心输给区区一个书楼暗子?” 谢嵊闻言只是沉默。 “我白日里瞥了一眼。” 香火斋主笑着说道:“只是略微一眼,懒得深究,此人命线破碎,此乃是十足‘凄苦’之相,想来必定过得十分颠簸,能够‘残活’,留得一条性命,便已经耗去了十分力气。” 这一段话,让谢嵊大为安心。 因为这正符合他遣人调查的谢真形象。 一个出身寒苦,幸运踏上修行路途的少年,被书楼看中,因此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能够在九死一生的运势之中残活,说明这少年有些许福缘,但也仅仅是有些许福缘罢了。” 香火斋主若有所指地说道:“若是书楼当真想要为他造势……那么早就将青州案里的人物案卷补充仔细。殿下不妨想想,短短数個时辰,山门处的‘误会’便传得甚嚣尘上,这像是那位小国师的手笔吗?” “你的意思是,这消息来自于剑宫内部?” 江宁世子一点就通。 “这般轰动,自然只有剑宫,才能做到。” 香火斋主笑道:“想来是有人看不惯殿下,欲在剑气大典之前,打压殿下气焰……这谢真是个可怜人,也不知他自己知不知晓,自己被人拿来当做箭使。” “……” 谢嵊摇了摇头,虽然安心了一些,但他总觉得,这件事情,可能不像香火斋主说的那么简单。 “你可曾听闻,流传于大穗剑宫内部的一些‘小道消息’。” 谢嵊再次开口。 今日黄素在真隐峰上放话,说剑宫掌教闭关之前,曾留下谶言。 莲花峰玄水洞天,将会留给谢姓有缘人。 “谢真能在北海陵平乱,说明还是有些许实力的……” 香火斋主恭敬道:“但恕贫道直言,此人与殿下相比,便如萤火比之皓月,实在不值一提。” 谢嵊神色复杂,垂首不语。 “殿下若实在不放心。” 香火斋主微笑道:“贫道倒有一计。” …… …… 真隐峰,夜半。 在庭院里盘膝打坐,悠长吐息的司齐,陡然惊醒,只见黑夜尽头,自己府邸门前,忽然亮起一盏烛火。 那并不是烛火,而是剑气。 司齐后背汗毛炸起。 他见鬼似的看着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小师妹,用来看门护院的仙鹤被掐住修长脖颈,瑟瑟发抖,连吱一声都不敢。 “师兄,别怕,是我。” 黄素微笑开口。 这三个词,单独一个拿出来,其实都能起到安慰人心的作用。 但偏偏,此时此刻,从黄素口中吐出,让人不寒而栗。 “师妹,如果是你的话……为兄怎能不怕?” 司齐已经开始拿大袖擦汗。 三更半夜,师妹就这么进来了? 自己府邸阵纹响都没响一声,护山灵兽也是完全没起到护山的作用…… “早跟你说了,你这仙鹤不能用来守山,遇到危险,和乡村散养的大鹅没什么区别。” 黄素缓缓松开手,向仙鹤投去一个“自己玩去吧”的眼神,后者讪讪缩起脖子,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沉默地踱步大步离开。 “师妹找我……何事?” 司齐心中忽然泛起一阵不祥预感。 “其实本来是想再等几天,但我的性格,你也是清楚的。” 黄素略一挥袖,便从洞天之中,取出好几坛酒。 哐哐哐。 这几坛酒,落在庭院之中,震得榕树一阵簌簌落叶。 “师妹是遇到了不快之事,想找为兄喝上两杯?” 司齐默默看着酒坛,向后挪了挪,诚恳道:“师兄酒量不好,伱也是知道的。” “喝上两杯?” 黄素摇了摇头,坐在司齐面前:“师兄酒量不好,我知道……今夜找你,是准备喝上两坛。” “???” 司齐转身想逃,但整座府邸骤然涌起一阵威压。 嗡! 汹涌狂风汇聚而来,在府邸上空集结,化为一片巨大结界。 “想逃的话,就不止两坛了。” 黄素淡淡道:“司齐师兄,这么些年都坐不上山主之位,其中原因,你应该最是清楚。” 坐不上山主之位,最大的原因,自然就是实力。 司齐的修行天赋,实在一般,否则也不会被谢玄衣捡回之后,无缘拜师赵纯阳。 不过修行之人,也不只看修道天赋。 人品,资质,乃至运道……都是重要的衡量标准。 司齐的运道,天生就要比别人好上许多。 能和黄素一起,被谢玄衣捡回剑宫,其实便从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师妹,你这是抽什么疯?!” 司齐愤怒道:“快放开为兄,否则为兄就要生气了!” 黄素平静道:“十年前,玄衣师兄遇难之前,你是否与他见过面?” 只一句话。 司齐便骤然安静,他怔怔看着眼前年轻女子。 “你……” 庭院内的剑气与罡风徐徐消散。 那踱步躲得远远的仙鹤,也在榕树之下停止了颤抖,小心翼翼探出脑袋,观察着两个对峙静坐的男女。 “那年我在闭关,许多细节,均不知晓。” 黄素缓缓道:“闭关结束,大穗剑宫便已开始封山……如今我执掌莲花峰,总该知道当年的‘真相’。” 她举起一坛酒,拆封之后,就这么对饮而下,酒液顺着雪白脖颈流淌,浸湿敞开的黑色衣襟。 许久之后。 黄素放下这坛酒,声音之中,透露着疲倦:“司齐师兄……我知道,当年之事,所有人都在瞒我。他们可以这般对我,但你……不该如此。” 司齐眼神有些动容。 他咬了咬牙,也拎起一坛酒。 只可惜。 酒量实在不济。 只是喝了一大口,司齐就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修行者如果动用元气,可以轻松化解酒气——但司齐并没有这么做,这一口烈酒入喉,他的语气便有了明显变化。 司齐以手扶额,喃喃说道:“师妹,小师妹……为兄,也不想这样的。” “他们说,大穗封山,剑宫避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还说,玄衣师兄已葬身北海……人死如灯灭……” 说了这几句后。 司齐话音已经有些哽咽。 他清楚师妹的性格,也清楚“他们”的想法,谢玄衣的死,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 对剑宫而言,封山,避世,便已是做出了选择。 若是放任门人,将此事闹大…… 那么剑宫本就跌落的气运,将会受到二次损伤。 “我不是要追究过往之事,我只是想查清当年真相。” 黄素默默看着自己师兄,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司齐瘦削肩膀:“你当年与玄衣师兄相见,是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 司齐花了很久,平复呼吸。 许久之后,他抬起头来,眼神黯淡,陷入回忆之中。 “我与师兄相见……是在青州逃亡之前。师兄给了我一封信。” “信,什么样的信?” “那是一封求救之信。” 司齐低声道:“师兄告诉我,带着此信前往剑宫,回到剑宫之前,不要拆开,也不要阅读……一旦遇到麻烦,就将此信焚烧,当做无事发生。” 这一句话,让黄素眼神微凝。 她知道这么做的用意。 有些法器,可以勘探人心,一旦司齐提前拆了信封,阅读内容。 那么路上遇到意外…… 信中所写,大概也就保不住了。 可见,这一封信,何其重要。 “后来呢?” 黄素神情阴沉,缓缓开口:“这封信,你安全送到剑宫了么?” “自然……” 司齐怔了一下,不明白师妹何出此问,他郑重说道:“虽然路上有些许颠簸,但真隐峰仙鹤可日行数千里,我当夜便返回大穗……” “信去了哪。” “师兄嘱咐,此信只可给莲花峰弟子拆阅。” 司齐郑重道:“那时师妹正在闭关,我便将信封带回莲花峰……大师兄,祁烈师兄,妙音师姐,全部都在。” “再然后?” “再然后,自然是拆信。” 司齐声音沙哑:“玄衣师兄在信中并未提及太多,只是告诉我们,他在江宁遇到了麻烦,如果接下来有‘祸事’,希望大穗剑宫不要出面,也不要参与……只不过师兄平日行事极稳,如此传信,必定是遇到了天大麻烦。” “大师兄去请告师尊,师尊并未回应。” “祁烈师兄……将信的内容,告知了金鳌峰。” 听到这,黄素坐不住了,她剑眉挑起,冷冷开口:“祁烈把信的内容告诉了谁?赵通天?” 司齐面色有些苍白,他用尽所有力气,才缓缓吐出一字。 “……是。” 金鳌峰主掌大穗剑宫内部的刑罚,律法。 每一代峰主,都是大穗剑宫的掌律之人,辅佐掌教,若是掌教不在,便由掌律代行职责。 这十年封山。 纯阳掌教不在,便是通天掌律,接管剑宫! 这位金鳌峰主性格冷峻,平日里不苟言笑,行事风格便如长剑,一板一眼,直来直去,绝不曲折……这样的人,担任掌律,自然再合适不过,而赵通天也的确在掌律位置上坐了一甲子之久,赏罚分明,从不徇私枉法。 可直到谢玄衣的出现。 谢玄衣因天资异禀,深受掌教喜爱,大穗剑宫为了栽培他,破坏了许多“规矩”。 先是破例让谢玄衣每日去洗剑池锤炼神魂。 再是让他去往三十三洞天,聆听过往先贤的剑气之音。 谢玄衣的修行资源,乃是寻常弟子的十倍,乃至更多…… 按照门规,这些“待遇”,绝不该有。 至少,不该出现在谢玄衣的身上。 身为掌律,赵通天不止一次反对过此事…… 他认为谢玄衣不该享受这些特权,而莲花峰既为诸峰之首,更应做出表率,停去这些资源供给,让谢玄衣“自食其力”。 当然。 绝大多数反对声音,在谢玄衣登顶天骄榜,成为剑道魁首之后,烟消云散。 当年给出的资源,谢玄衣十倍百倍的还给剑宫。 而气运一蹶不振的大穗,也迎来了复兴的盛势。 但通天掌律依旧反对让谢玄衣接掌莲花峰。 他给出的反对原因很简单…… 大穗剑宫,敕守规矩,已有千年。 谢玄衣虽然天赋异禀,乃是年轻一辈的剑道魁首,可却从来不守规矩。 正因规矩二字。 这位掌律和谢玄衣不止一次爆发过冲突,矛盾。 “糊涂,掌律与师兄素来不和。” 黄素骤然起身,冷冷开口:“祁烈怎可将信中内容,告知掌律?!” “再后面发生何事?” “再后面……我也不知了。” 司齐神色复杂,小声开口:“……因传信之事,我被师尊惩戒,禁足真隐峰,直至封山,方才解禁。” …… …… 黄素离去之后。 谢玄衣返回屋室,发现有一双燃着赤火的眼瞳,正盯着自己。 “醒了?胆子挺大。” 他平静看着眼前少女,道:“掌教虽在闭关,还有一位掌律……我布下的符箓,未必能拦得住他们视线。” “人固有一死。妖……也一样。” 姜凰声音沙哑:“我既敢跟你回剑宫,便不惧死。” “屁大点人,别动不动把死放嘴边,不吉利。” 谢玄衣坐了下来:“剑宫掌律,可是绝对不会容许凰血大妖踏足大穗……你一旦暴露,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用。” “呵……” 少女忽然嫣然一笑,摆出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兄长,不是说喊你一声兄长,你就可保我性命么?” “……”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姜凰。 为了对抗九死禁,这头大妖将神魂一分为二。 主神魂深深隐于皮囊之下。 平日里,便是沉睡度日。 但副神魂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对主神魂而言,便如同梦境,一旦切换神魂,只需片刻功夫,便可尽数洞悉。 “惊动掌律,喊我兄长就没用了,掌律说不定会连着我一起斩杀。” 谢玄衣笑眯眯道:“不过你可以试着喊喊掌律兄长,那位或许可以救你。” “啧。” 姜凰收起笑容。 她冷冷道:“你托她带给我的话,我听到了……何时带我去洗剑池?” 谢玄衣依旧是那副笑容:“你还和她分彼此?” “我是我,她是她。” 姜凰道:“你应当清楚,她只不过是我用来对抗‘九死禁’的一枚棋子,有朝一日禁制破碎,这棋子也就没了存在的必要。” “说得好听。” 谢玄衣戏谑说道:“虽然神魂一分为二,但你们之间,早已不分彼此……就算有一天九死禁解除,你也未必能够如愿。” 他很清楚。 那个人畜无害的姜凰,亦是凰血大妖的一部分。 没有人可以逃脱因果。 想用这种手段,逃避九死禁,就必须要承担后果……淳朴神魂一点一点成长,那个人畜无害的姜凰,在外界时间越长,对主神魂的改变,也就越大。 别说姜凰,尚未修行到巅峰。 就算是修到极致的妖国大尊,一样逃不脱这种因果。 “你……” 姜凰神情阴沉,不再和谢玄衣争论,只是低声命令道:“姓谢的,快带我去洗剑池!” “轮椅在那,地图我给你,你自己去。” 谢玄衣指了指屋室角落,悠然说道:“你这么喜欢洗剑池,不妨试试,看看这个节骨眼踏入玉屏峰,会不会被剑气敕令打死?” 姜凰再度被呛得无话可说。 她知道,谢玄衣此次重回大穗剑宫,乃是改名换姓,见不得光。 洗剑池乃是剑宫禁地! 她本就是妖……若想借助洗剑池之力,洗涤魂魄,务必要清退众人。 可这怎么可能? 如今谢玄衣,就算以谢真之名,向姜妙音借用一次洗剑池,这整个过程,也无法逃脱剑气敕令的看管……姜凰一旦有妖气泄露,必定会被察觉。 “再等等,过些日子,我与玉屏峰关系熟些,自然有机会帮你洗涤神魂死气。你且等等……” 谢玄衣说到一半,瞥了一眼。 小家伙的面色很是难看,小脸比以往苍白数倍,那双燃火之瞳,也变得异常黯淡。 谢玄衣意识到了不对。 先前他北上赶路,探查过姜凰的神魂气息,主神魂藏匿极深,几乎没有动静…… 他本以为,是经历南疆那次神魂反噬。 主神魂彻底陷入长眠。 可现在来看,似乎不是如此。 “我……可能等不了了。” 姜凰主神魂极其艰难地挤出这一句话。 她伸出手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住谢玄衣的衣袖。 那双燃火之瞳徐徐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无辜可怜的眼瞳。 “兄长……” 小家伙艰难地将身子挪了过去,大半个身躯,都靠在谢玄衣怀中,她声音里透露着浓浓的死气:“姜凰……好冷……” 谢玄衣整个人蓦然一怔。 此刻靠近怀中的姜凰,瘦瘦小小的身躯,仿佛是一块冻结千年的冰块。 这股寒意,实在太甚。 即便是炼体者靠近……也会感到透骨之凉。 这些年,主神魂想方设法推迟九死禁的反噬,但反噬还是来了。 “嗤”的一声。 金灿元气,照亮屋室。 谢玄衣点燃一百零八大窍,滚烫的金色气血,照亮姜凰那张苍白的小脸。 但终究无用。 浓郁的寒意,传入谢玄衣脊髓之中。 姜凰垂下眼帘,细长睫毛扑闪,带出若隐若现的瞳光,两缕神魂不断切换,但她的气息却是愈发微弱。 谢玄衣看着怀中那濒临破碎的瘦小躯壳。 他咬了咬牙。 “轰隆……” 剑气洞天骤然开启,他伸出两根手指,缓缓压在小家伙满是汗水的额首之上。 剑念顺延指尖,叩入额首,敲入神魂。 下一刻。 谢玄衣来到了姜凰的紫府世界之中。 姜凰的心湖,乃是一片滔天火海,但此刻每一缕跳动的火苗都被冻结,浓郁的死气将这里覆盖……心湖天顶之上,烙刻着一枚大大的“死”字。 大褚皇族设置的九死禁,将整片心湖全部冻结! 这些年。 姜凰便是与这种东西,进行着抗争。 可以说,这是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战争。 九死禁,禁锢了九成以上的心湖……而剩下的那么一点,便是如今姜凰纯良神魂的栖身之处。 谢玄衣在心湖尽头,看到了一个蜷缩起来的,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他还未来得及前行。 “谢玄衣。” 一道声音,便在身后响起。 谢玄衣回过头来。 他看到了第二个姜凰,在冰冻火海之中,缓缓向着自己掠来,那道身影双脚离地,悬空漂浮,身上覆满了坚冰,眉梢发丝都挂满了惨白之色,像是凝聚了数百年数千年的冰霜。 姜凰主神魂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 “如果可以选,我宁愿死在你的剑下。” 她缓缓垂首,看着自己此刻挂满寒霜的惨状,忽而讥讽笑道:“你的剑气,远远不如大褚皇族的‘九死禁’。” 中了九死禁,将失去自由,永世沉沦。 谢玄衣神色复杂。 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他们都说九死禁,只要真的‘死’过九次,就可以迎来解脱……” 姜凰仰起头来,喃喃开口:“看来我终究是逃不过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 “你猜,我是会迎来解脱,还是再一次的折磨?” 姜凰忽而嫣然一笑。 她展开双臂,不再对抗这彻骨寒意,无数风雪呼啸着在心湖上空翻涌而起。 世人都说,凰血一族,如若不死,便可涅槃重生。 重生之后,便会变得更强。 但……这或许只是谬传。 更多的凰血者,濒死之后,并不会迎来重生。 死便是死。 这就是修仙界最残酷的地方。 无论什么血脉,都无法对抗死亡—— 九死禁的寂灭之意在一瞬间降临。 磅礴霜雪,骤然将心湖铺满。 主神魂一瞬间便陷入寂灭。 而那个蜷缩在心湖尽头的小姑娘,则是惘然抬起头来。 她面前忽然多了一道身影。 谢玄衣站在冰冷心湖的尽头。 最后时刻,他挡在了姜凰的面前。 “兄长……” 小姑娘的眼神,有些恍惚。 “先前说了,喊我一声兄长,天大的事情,我兜着。” 谢玄衣望着天顶那个垂落而下的“死”字,面无表情开口:“……大褚皇族要你死,我偏要你活。” 轰隆隆! 剑气洞天的剑念,灌入这片冰冷心湖! 与这些剑念,一同灌入姜凰心湖的…… 还有一缕极其纯粹的,无垢的生机。 谢玄衣凝聚在丹田之中,那仅仅只有一滴的不死泉,此刻分出一半,送入姜凰心湖之中。 那半滴不死泉,转瞬之间就被姜凰心湖吸收。 先前已被霜寒淹没的心湖。 在这一刻。 迎来剧烈震颤。 从天而降的“死”之一字,硬生生被这股磅礴生机刹停,悬在半空之中! 第28章 不死泉的真正用法 世上最让人闻风丧胆的神魂禁术,大概就是“九死禁”了。 一旦被打上九死禁的烙印。 那么便真的是……九死之后,方有一线生机。 万里霜雪,覆满心湖。 谢玄衣注视着那枚悬停在天顶半空中的“死”字,半滴不死泉在姜凰神海之中扩散开来,硬生生将这道神魂禁术的寂灭之意冲散……这片心湖的凛冽寒意消散大半,但依旧有霜寒死气缭绕环伺。 九死禁之所以可怕。 并不是因为杀力巨大,中招者难以生还。 而是…… 中术者的神魂,将在一次又一次的死气冲击之中,饱受折磨,最终彻底沉沦。 死并不可怕,让人留以生的希望,却又无法死去。 这才是九死禁最可怕的地方。 “我……死了么?” 悬浮在空中,被冰霜覆满的姜凰,缓缓睁开双眼,她嘴唇不住颤抖。 眼前景象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谢玄衣的身形,也逐渐变得明了。 “倘若没有我,大概已经死上一次了。” 谢玄衣背对着主神魂,蹲下身子,轻轻替面前小姑娘擦去眉梢的风霜,笑着问道:“这种情况该叫什么,如死?” “……” 主神魂的神色有些复杂。 她看着面前悬浮在空中的水滴,眼神变得有些茫然。 九死禁将她的心湖封住,不断灌输死气。 而现在…… 这滚滚死气,则是源源不断,注入水滴之中。 准确来说,这都不算水滴。 一片萦绕扩散,不断变换形态的薄薄水雾,正在汲取着九死禁浓郁的死气! 这,就是谢玄衣救下自己的手段么? “这是什么?” 主神魂声音沙哑,无法理解地看着这片雾气。 谢玄衣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耐心地替身前小姑娘擦去面颊上的积雪。 因为九死禁的神魂冲击太过强大。 小姑娘已经“睡”了过去。 片刻之后。 他站起身子,缓步来到主神魂身前。 “这是……半条命。” 半条命? 姜凰怔怔呆住,这个回答实在有些难以理解,但望着那团充满生命力的水雾,她却又明白了些什么。 心湖的寒意,缓解了许多。 在烬离山沉眠十年。 她总是感到寒冷。 而如今……却有一股温暖的生机,注入心湖之中。 姜凰听说,这世上有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神物,只需要一滴,便可生死人,肉白骨。 修行之人,服用一滴,可以延续寿命,突破天命桎梏。 此刻那团悬浮在自己面前的水雾。 便让她想起了这传说中的神物。 不死泉。 这一刻,她忽而想起了沉睡之前发生的事情,以及那传遍皇城,大街小巷,整个大褚乃至整个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消息。 大穗剑仙谢玄衣,葬身北海,身死道消。 身死道消之后,出现在北郡烬离山。 怎么看怎么不合理。 可如果有了这“神物”,一切,便都说得通顺了。 “不死泉……” 姜凰喃喃开口:“这半条命……是不死泉……” “别误会,只是暂时借给你的……” 谢玄衣并没有否认,低声笑了笑,回首望着那個酣睡过去的小家伙,眼神柔和道:“或者你也可以理解成,借给她的。” “当真是不死泉……” 姜凰望着谢玄衣的神色,震撼错愕到无以复加。 她的心脏仿佛都被狠狠捏了一把。 “你用‘不死泉’救了我一命?” 姜凰无法理解地望着谢玄衣。 她看着这张年轻如昨的面孔,只觉得眼前之人,似乎变得陌生了许多。 当年北狩,二人鏖战。 姜凰记忆犹新。 那时候站在自己面前的谢玄衣,浑身透露着凌厉剑意,哪怕对视一眼,都会感受到锐利的杀气。 而现在,铅华洗尽。 谢玄衣的杀意不再外溢。 他依旧像是一把剑,但不再是刚刚打磨出鞘的那种剑。 而是一把钝平的重剑。 锋芒仍然在,只是不轻易展露,与之对视,会感觉如渊似海,无法琢磨。 姜凰不得不承认。 她已经看不透他了。 “师尊曾对我说,天下最大之事,大不过因果。” 谢玄衣看着心湖上空缓缓流淌的阴云,自嘲笑道:“我当年并不觉得这句话有多对,后面才逐渐明白……一饮一啄,一因一果,似乎真的很难逃掉。” 年少时,为争剑道魁首。 他所递出的每一剑,最终都回到了若干年后的自己面前。 剑修所修,无非“剑心通达”。 烬离山的重逢,再到如今的搭救……都是昔日种下之因,生长而出的果。 “谢玄衣,你是不是疯了?” 姜凰听不懂这些话。 她猛地提高声音,尖声喝问道:“我早就和你说过,我要杀你!等我恢复修为,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报仇……伱为什么要救我!你凭什么敢救我?!” 或许是九死禁折磨神魂太久的缘故。 姜凰的声音十分虚弱。 以至于这番厉喝,听起来都是色厉内荏,软弱无力,更有三分委屈意味夹杂其中。 “报仇的事……等你逃脱‘九死禁’再说吧。” 谢玄衣摇了摇头。 这半滴不死泉,暂时落在姜凰心湖之中,可以很大程度缓解九死禁的死气侵蚀。 但治标不治本。 想解开这禁术,要么施术者亲自收回烙印,要么以剧烈神魂冲击,击碎“死”字。 他回头再次望着蜷缩在心湖尽头的小姑娘,平静道:“先好好活着,再去想报仇的事。” …… …… 谢玄衣悠悠吐出一口气。 照亮屋阁床榻的燃火之瞳,彻底熄灭。 姜凰体温却是恢复了正常,她的面色不再苍白,皱巴巴拧成一团的眉眼也逐渐舒展开来。 呼吸变得均匀。 谢玄衣将小家伙安放好,而后盘膝坐下。 今夜对抗九死禁,看似轻描淡写,风轻云淡,但其实十分消耗心力。 谢玄衣后背已被汗水打湿。 剑气洞天之中,传来铮铮剑鸣—— 躺在洞天之中的陈旧飞剑,此刻飞了出来,震荡出一缕剑念。 本命飞剑与主人神魂相连。 沉疴已经有了一定灵识,虽然无法化形,也无法口吐人言。 但它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 “嗡嗡嗡!” 剑气震荡,谢玄衣听懂了沉疴传递而来的剑念。 “为了一声兄长,值得么?”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掌,掌心探入虚空张开的剑气洞天之中,摩挲着那枚替主人心疼的飞剑。 “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要论值不值。” 最开始,他只是不愿昧离本心,于是选择救下姜凰。 可后来……姜凰一路随着自己颠沛流离,谢玄衣时不时感到庆幸,庆幸于烬离山坍塌的那一刻,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救她一命,也是救我一命。” 谢玄衣站起身子,来到木桌之前,手指捻握油灯灯芯,摩挲一下之后,几乎熄灭的灯芯,重新燃烧而起。 他轻声笑了笑,道:“不死泉固然重要,但剑心通明更重要些。” 沉疴依旧有些幽怨,它再次震颤剑身。 这次反馈的剑念是—— “可是你只剩下半滴了,怎么办?” “最开始的时候,我还一滴都没有呢。” 谢玄衣微微挑眉,淡定说道:“既然能活下来,就有办法让它变得多一些……” 在他看来。 不死泉虽是神物,但毕竟是“物”。 修行者所修的大道,永远是围绕自己,以“人”优先。 谢玄衣静下心来,以神念扫视丹田位置。 点燃一百零八窍穴之后,他凝聚出了第一滴不死泉。 而重塑剑气洞天,则让不死泉得到了剑气“滋养”,规模开始增涨。 按照谢玄衣的猜测,凝聚第二座洞天,大概就会有第二滴不死泉。 随着自己大道进境增涨。 不死泉也会“积少成多”,最终汇聚成一片泉眼。 如今分出去一半……看似伤筋动骨,但剑气洞天的基础已经打下,丹田内的氤氲水汽很快就填补了那半滴泉水的空缺位置。 “水滴增涨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 谢玄衣扫视一眼,觉得有些诧异。 分出不死泉后。 不死泉反而开始快速修补自己了。 按这个进度,大概二十天,这滴水滴,便可恢复到完整。 沉疴也觉察到了不死泉的恢复速度异于想象。 这神物坐镇丹田。 平日里,除非受伤,谢玄衣根本不会动用! 毕竟谁得到这般神物,都会小心呵护,生怕有丝毫损伤,更不用说……像谢玄衣这样,直接大大方方馈赠出去! 先前几场战斗,无论是北海陵击杀楚蔓,还是南疆与金渊和篪浑对战,消耗的不死泉,几乎都可以忽略。 修补轻伤,可能只会消耗那么一缕水汽,即便修补重伤,消耗七八缕水汽,也不过一滴不死泉的一成不到。 “难道说……不死泉本来就应该‘赠出’?” 谢玄衣凝视着自己的丹田,脑海中忽然迸出了一个很大胆的念头。 他深吸一口气。 取出表面残破,有些生锈的本命飞剑。 沉疴被【大道笔】的道则缠绕,即便清洗数百遍,依旧留下了许多伤痕。 还剩半滴不死泉。 谢玄衣只犹豫了一刹,便将其打散,水滴扩散成水汽,大约有四五十缕,而后他抓起一把水汽,在沉疴表面涂抹—— 嗡! 飞剑铮鸣! 沉疴被主人的大胆举动吓了一跳。 拿不死泉擦剑? 但下一刻,那浓郁生机便在剑面之上扩散,大道笔道则对飞剑造成的损伤,肉眼可见的浅淡了一丝! 谢玄衣并没有擦拭第二下。 因为那半滴不死泉,此刻只剩下十缕水汽,已经无法凝聚…… 他死死盯着那十缕浅淡的水汽。 可以说。 到目前为止,那滴不死泉,已经被挥霍了九成。 然而十缕水汽并没有散开,仿佛有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将它们拧合在一起。 “修补”的速度,比先前快上了一倍。 如果说,半滴水滴,需要二十天,才能恢复到一枚水滴的完整形状。 那么,一缕水汽,只需要十天,就可以恢复到半枚。 “这是什么意思……” “越是惜命,越是无法体会‘不死泉’的真正用途?” 昏暗屋室之中,谢玄衣坐在桌前,久久沉默无言,他觉得这个发现,实在好生讽刺。 他看着自己握在掌心的那盏油灯。 不得不说…… 不死泉的特质,与这油灯烛火,还真有些相似。 只剩一点残烬的时候。 最容易燃烧。 第29章 师兄 “不死泉,竟是要这般使用的么?” 谢玄衣过了许久,方才平复下来。 丹田之中,还剩不多的几缕水汽,他不再动用,而是将其“封存”起来。 沉疴有些意犹未尽地颤抖了两下。 不死泉擦拭剑身…… 此事说出去,要被无数人说荒唐。 “放心。” 谢玄衣拍了拍飞剑,轻声道:“以后还会时常擦拭你的……” 得到了这个承诺。 沉疴听话许多,乖乖返回了剑气洞天。 “因果,因果,这便是因果?” 谢玄衣有些感慨。 出手对抗九死禁时,他根本没想那么多。 动用不死泉后,反而有了重大收获……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滴不死泉,大概只需要一个月,便可以修复完整。 到那时候,他可以再次动用。 无论是帮助姜凰缓解死气,还是涂抹沉疴剑身上的大道残则,都是极好极好的。 油盏中的烛火燃尽,窗外也照来曙光,这是漫长的一夜,但黎明已然到来,谢玄衣回头望着沉沉睡去的姜凰……今夜对抗九死禁,神魂剧烈颠簸,恐怕小家伙是要睡上许久,才能醒转了。 他来到庭院,天顶鸟雀振翅,微风拂过,不远处已经可以听到行人的声音,十分热闹。 今日是剑气大典正式开始的日子。 谢玄衣将黄素给自己的那块玉牌带上,推门离去。 他这次没有佩戴斗笠,大穗剑宫如今有无数人前来叩拜山门,戴着斗笠反而引人注目……莲花峰下尚且静谧,但金鳌峰方向却是人声鼎沸,剑气大典正是在金鳌峰举行,为期整整十五日。 这十五日,所有想要拜入大穗剑宫的修士,先是会进行资质审核。 而后便有分组,大比。 诸峰师兄,长老,以及客卿,都会关注…… 按照大穗往年规矩,剑气大典的最终胜者,将会拜入莲花峰下。 当然,能够拿下前十之名,便已是人中龙凤。 剑气大典结束之后,玄水洞天便会开放,按照规矩,除了一些“特殊邀请”的贵客,便只有位列前十的年轻天骄,才有资格踏入这座洞天之中! 入洞天者,皆有福缘。 宝器,飞剑,心法,剑诀,顿悟…… 曾有人问大穗掌律,玄水洞天内部有什么福缘。 向来恪守规矩的掌律竟然破天荒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过……这個回答,十分中正。 通天掌律的回答很简单。 “洞天之内,福缘深厚,应有尽有,能拿多少,看自身命数。” 这个回答倒没有出乎众人意料,世所皆知,玄水洞天乃是大穗掌教赵纯阳执掌的“洞天福地”,按照规矩,一甲子只开放一次,即便是前任莲花峰主谢玄衣,也未曾踏足,以此来看,此地造化之多,难以估量。 当然,玄水洞天能吸引如此多人,还有“谢玄衣”三字的原因,功不可没。 当年谢玄衣名声真的太响。 如果不是过早夭折,死在北海……玄水洞天哪有对外开放的机会? 甲子岁到,便会被谢玄衣直接执掌,就此炼化! …… …… 谢玄衣绕开金鳌峰,避开人群,直接去往小舂山。 他对剑气大典没有兴趣。 倒不是对比剑一事,失去了欲望。 实在是和一群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少年少女比剑……毫无意义,也无悬念。 灵渠城时,方圆坊给出了一份极其详尽的案卷。 这案卷,特地将此次大穗开山,各方势力可能会前来拜宗的年轻“天才”,都盘点了一遍。 剑宫此次开山收徒,不收三十岁以上的高龄弟子。 而在这限制之下,有驭气境修为者,便已是“凤毛麟角”,称得上资质不俗,拜入剑宫不成问题,甚至拜入几座主峰门下,也是大有可能。 但想成为“真传弟子”,却还是差了些火候。 谢玄衣粗略看了一眼。 能够在此次剑气大典上,争夺前十的,至少需要洞天境修为。 东西南北,四境拜山修士,一共有十三位洞天……前来参与此次剑气大比。 如若没有意料。 这十三人,将会尽数成为主峰座下,真传弟子! 而其中最强的,便是那位江宁世子谢嵊。 方圆坊案卷中,认为江宁世子拥有洞天圆满的实力,这已经算得上是一种碾压。 洞天有十重天。 每一重天的晋升,本命飞剑都会经历一次淬炼。 十重天的圆满洞天,可以轻松碾压击碎一重天。 洞天圆满修士,大道胚胎已经成熟,只差生根发芽,等待最终的阴神晋升。 而洞天一重天,可能只是刚刚找到属于自己的“大道”所在。 当然。 谢玄衣这种“洞天一重天”,乃是例外。 剑道一途,他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别人是凝聚剑气洞天,而他是重塑剑气洞天,从这一点便能看得区别。 对他而言,洞天之路,无非是走得快些,走得慢些。 大道所在,谢玄衣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金鳌峰人头攒动。 而小舂山,则要清净了许多。 谢玄衣静静走在山阶之上,因为悬挂玉牌之故,来来往往,一直有剑宫杂役弟子,对他打招呼,行礼。 谢玄衣一一颔首。 这段路走得很慢,他又想起了过往剑宫修行的岁月。 在捡回司齐和黄素之前。 莲花峰嫡系一脉,其实只有四人。 至仁师兄,妙音师妹,以及祁烈师弟。 按照入门时间顺序,谢玄衣排在第二。 虽然出身在江宁谢家,但谢玄衣的“命”,的确算不上好。 他的父母早早亡故。 族内长辈耗尽香火情,将他送入大穗剑宫,那个时候的江宁谢氏早已落魄,一介旁系长辈的“香火情”,其实也就是将他送到某位客卿手下,本意是拜入剑宫,哪怕只能当个杂役,也算是对亡故父母有所交代。 但谢玄衣天资实在太好。 他握剑那一日。 这位承了故友香火情的小舂山客卿,便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间捡到了未来的“剑道魁首”。 于是在精心教导了数月之后。 这位客卿,将年仅六岁的谢玄衣送去莲花峰…… 而后,谢玄衣便被纯阳掌教看中。 再之后的故事,大褚王朝许多人都很熟悉。 不过在当事人眼中。 这一切发生的并没有那么“惊世骇俗”,甚至在谢玄衣眼中,这些轰轰烈烈的过往,不过就是大穗剑宫上修行的日常。 与人问剑,有胜无负,算不了什么。 登顶天骄榜,成为年轻一辈的剑道魁首,也算不了什么。 当他投入北海,意识陷入恍惚…… 他所怀念的,并不是世人的传唱,不是盛极的虚名。 只是昔日莲花峰上的一粥一菜,一些故人。 “快些,再快一些!” 便在此时,小舂山山门之处,远远响起了喝喊声。 好几辆马车驶来,伴随着呼喊之声,原先冷冷清清的小舂山,一下子热闹起来。 小舂山弟子焦头烂额呼喊着同门帮忙,从马车上不断卸下厚重书籍,此次剑宫开山,来的人比预想中要多,小舂山的任务异常繁重,今日又恰逢藏书阁典籍整理,归档,人手已经是远远不够。 山门处的剑宫弟子,都被拉了过来。 “这位师弟,不知是否方便搭把手?” 一位搬着厚重典籍的弟子,愁眉苦脸向谢玄衣发起邀请:“今儿事情实在太多,实在麻烦,抱歉抱歉。” 谢玄衣连忙从马车处抱起厚厚一沓案卷,赶了过去。 “怎么这么忙?”他下意识道:“案卷整理,真隐峰应当分担一些才是。” “您说的什么话,今儿是什么日子?” 小舂山弟子苦笑道:“真隐峰那些弟子的活儿可不轻,金鳌峰忙着主持剑气大典,玉屏峰和莲花峰就甭提了……” 玉屏峰乃是禁地,弟子寻常时候并不外出。 莲花峰弟子则是身份尊贵,数量稀少。 说到一半,这位小舂山弟子瞥了眼谢玄衣腰间玉牌,神色连忙一变:“师兄……实在不好意思,这案卷还是由我来搬吧。” 谢玄衣闻言之后怔了一怔,而后明白了原因。 黄素给的玉牌好用是好用。 就是玉牌上纹刻的莲花,实在有些让人“望而生畏”了。 佩戴这枚玉牌。 便意味着他是莲花峰弟子,至少在莲花峰下,有一座专属府邸的那种。 当然不只有纯阳掌教,才能在莲花峰收徒。 莲花峰玉牌在大穗剑宫内,虽然罕见,但也是有好几十枚的。不过,有资格给出这枚玉牌的,至少都是阴神尊者级别的大人物,要么是极其尊贵的客卿,要么是曾担任剑宫高位的大修行者。 小舂山弟子,不会对莲花峰玉牌主人的身份感兴趣…… 这里是剑宫。 玉牌造不了假。 “倒也不必。” 谢玄衣笑了笑,道:“我今日无事,既然小舂山人手不够,我正好帮帮忙。” 这位小舂山弟子闻言,面色好了许多。 莲花峰弟子,平日里极少见到,封山十年,绝大多数,其实他们也都认识。 不过眼前这位少年,倒是有些陌生。 一路上来来回回,送了十几次案卷,谢玄衣和这位小舂山弟子闲聊了不少,大概知晓了如今小舂山情况。 就在最后一趟去往马车,搬运案卷之时。 一道如春风般温和的醇厚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些许责怪之意。 “麦青,小舂山的琐事,你怎可麻烦莲花峰?” 这道声音一出。 谢玄衣身躯短暂僵硬了一刹。 他回过头,果然看到了一道熟悉身影—— 山门处,站着一位紫袍中年儒生,十年过去,姜妙音变得憔悴,黄素一尘不染。 而大师兄周至仁,则是变得更加“内敛”。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鬓角多出了几缕灰发。 但整个人的气质,则更加深沉,更加厚重。 “山主师叔……是我错了,小舂山事情实在太多。” 与谢玄衣一同搬书的那位弟子,连忙低头道歉。 “说了多少次,小舂山的杂事,不可麻烦其他主峰……罢了。” 至仁摇了摇头。 他亲自上前,捋了捋袖子,将原本属于谢玄衣的那沓书卷攫起。 二者目光对视一眼。 谢玄衣的复杂神色,被众生相完美隐去。 周至仁认真凝视着面前的少年,片刻之后,他认真问道:“这位师侄……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第30章 金霄玄雷 十年。 整整十年。 谢玄衣未曾见到这张面孔。 拜入莲花峰时,他还只是稚童,那个时候,莲花峰中只有他和师兄,过了两年,姜妙音才拜入剑宫…… 再后来,有了祁烈师弟,莲花峰开始变得热闹,开始变得有了烟火气。 谢玄衣父母早亡,自幼孤苦伶仃。 如果不是师兄,不是莲花峰,他不会知道“家”是什么。 长兄如父。 说的,便是周至仁。 他在莲花峰长大,掌教不在,便是大师兄待他最好,带他下山游玩,逛人间集市,买糕点佳肴。 “师……叔。” 谢玄衣笑了笑,道:“晚辈谢真,昨日方入剑宫。” “……谢真?” 周至仁顿了顿,他瞥了眼谢玄衣腰间玉牌,眼神变得更加柔和:“原来是你啊,小师妹今早和我提了玉牌的事。” 谢玄衣神色一滞。 “前些日子的青州案卷,我也看了。” 周至仁微笑说道:“以你的资质,实力,的确无需参加剑气大典……不必担心门规,既然师妹将莲花峰的玉牌给你,你便好好拿着。后面的那些麻烦,我会替你解决。” 说罢。 他抱着案卷,就此离去。 谢玄衣站在山门之处,他其实知道至仁师兄所说的麻烦,是什么意思。 此次开山,昭告天下。 他若是不参与剑气大典,拿下莲花玉牌,总归会落人口舌。 而诸峰之中,执掌律令门规的,便是金鳌峰。 “……师兄一如既往,宅心仁厚。” 谢玄衣缓缓摇头,在心底轻声喃喃:“只不过这个麻烦,我自己能够解决。” …… …… 藏书阁很大,一共有六层楼。 第一层,只要大穗剑宫对外开放,那么所有拜山之人,皆可踏入,这一层摆设了许多名家留下的剑道心法抄录,若是给出元丹进行抵押,甚至可以将其借出。 天下符箓出道门,天下剑法出剑宫。 对于普通修士而言,这些名家剑法,乃是平日根本无缘见到的宝贝。 但在大穗剑宫,这只是基础陈列,算不了什么。 第一层的剑道典籍,虽然珍贵,但并非“独一无二”,如果真有阔绰身家,其实花些手段,也能从方圆坊这种地方买到类似的典籍。 而第二层,便摆放着剑宫内部绝不外传的宗师孤本。 除却剑宫弟子,不可登第二层。 这一层的孤本,只可看,不可借。 第三层,便需要内宗弟子的身份,这一层保存着剑宫前辈用过的老物件,大部分都是破碎的宝器……而这些宝器有一个特点,那便是残余着零散的剑意。观摩宝器,参悟剑意,可以明确自身之道,壮大剑气洞天。 第四层,不仅需要核心弟子身份,还需要有洞天境的实力。 因为这一层的物件,所蕴含的剑意,便已经十分凌厉。 如果实力不够,想要参悟,反而会伤到自己…… 至于第五层。 便不是持有玉牌,便可以踏足的地方了。 据说大穗剑宫的藏书阁,有一位年岁极高的“守阁人”,经年累月不曾露面,若是有人想要踏入第五层……便需要“守阁人”的同意。 又或者是掌教的同意。 如今掌教闭关,虽然通天掌律代持剑宫,但他无法干预藏书阁的规矩,更无法左右守阁人的决定。 至于第六层,则更不必说。 世人对大穗剑宫藏书阁第六层的好奇之心,并不亚于玄水洞天,甚至犹有过之。 即便是前世的谢玄衣,亦不知晓,这第六层中,究竟有何物件。 当然……除却剑气功法,典籍。 藏书阁中,也陈列着许多其他物事,其中就包含大穗剑宫的历年案卷。 谢玄衣以玉牌身份,直入二楼,整個过程没有多看一眼藏书阁里的典籍。因为这些典籍,他实在太熟悉……早些年因为师尊的强迫,他将莲花峰道藏全都背了一遍。 莲花峰的道藏,便是从藏书阁中精心挑选,抄录而出的摹本。 谢玄衣要找的,是十年前,自己逃亡青州那段时间的案卷。 大穗剑宫,有大阵护山。 一直以来,真隐峰仙鹤,都会记录进出山门的修士,每一位访客,皆会在案卷之上留下姓名—— “真隐峰……司齐……” 因为今日是“案卷”归档之日,绝大部分小舂山弟子,都前去整理卷宗,此刻书阁二层的案卷存放之处,却是无人。 谢玄衣独自走在两行列满卷宗的高大书架之中。 这份案卷并不难找,封山这十年,卷宗数量稀少…… 他遇难时期的案卷,正好处于这个时间节点。 片刻之后。 谢玄衣停下脚步,缓缓抽出一份案卷,这份案卷纸张泛黄,字迹陈旧,并且中间几页,有所缺失。 “十一月九,真隐峰弟子司齐,骑鹤返回大穗。” “十一月十,大穗解除山门禁制,不再限令弟子外出,金鳌峰发出‘遣剑令’。” “……” “十一月十八,金鳌峰收回‘遣剑令’。” “十一月十九,大穗封山。” …… …… 今日是剑气大典的第一天。 金鳌峰山门前被围地水泄不通,四境慕名而来的拜山人,都要通过金鳌峰的“剑气测试”,来完成对应的资质评定。 三天之后,便是真正的剑气大比。 金鳌峰上,云雾缭绕。 一道道金灿流光,穿梭于云层之中。 金鳌峰主掌刑罚,修行的剑诀,与莲花峰有所出入—— 这些金光,便是他们的本命剑气。 煌煌大日,高悬天顶,金灿剑气,犹如流星,即便在白昼之时掠过,也能留下绚烂虚影。 金鳌峰山顶。 一道披着金色法袍的高大青年,站在云雾之中,默默俯视着远端山底的人潮。 便在此时,一道笑声响起。 “祁烈师兄,终于见面了。” 金袍青年缓缓回头,注视着不远处的瘦弱年轻男子。 江宁世子微笑行了一礼,道:“虽处江宁,但一直久仰……今日终于如愿相见,本殿实在欣喜。” 祁烈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注视着眼前世子,淡淡回道:“殿下尚未入山,师兄二字,言之过早。” 谢嵊早就知道,这些年江宁谢家,踩着谢玄衣的声名,将自己送入青云。 大穗剑宫,当年与谢玄衣师出同门的这几位师兄弟,必定对自己心生怨念。 他并不恼怒,只是温声说道:“祁兄说得极是。封山十年,江宁流言蜚语不断,本殿今日专程相见,便是希望能与祁兄化解误会……毕竟江宁乃是谢玄衣故土,谢家亦是莲花峰的盟友。” “言重。” 祁烈依旧淡淡道:“从无误会,谈何化解?若是世子殿下今日相见,只为此事而来,便可离去了。今日剑气大典,本座担任主考官,接下来还要诸多琐事要忙。” “祁兄。” 江宁世子缓缓收回那一礼。 他微笑道:“早就听闻,金鳌峰律法森严,历年剑气大典,都是由掌律担任主考……今年由祁兄主考,倒是值得恭喜。” 说罢,他伸出一枚手掌,掠入袖袍之中。 “实在抱歉。” 祁烈略一拂袖,山顶空气骤然凝固。 一股无形威压,笼罩二人之间。 “……” 谢嵊缓缓抬头,微笑望着面前金袍青年。 祁烈平静道:“掌律师尊教导,金鳌峰不收赠礼,殿下天资本就不俗,此次剑气大典……只看实力,不讲人情。若是此刻取礼,试图‘贿赂’考官,到时候剑气大比的成绩,又该如何服众?” “其实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 谢嵊微微敞开一角袖袍,露出内里璀璨耀目的一线金光,轻叹道:“只是听闻祁师兄并没有趁手兵器,于是专程从江宁带了一组‘金霄玄雷’飞剑,区区灵宝,不值一提。” “谢家果然与往年不同。” 祁烈凝视着那缕金芒,戏谑笑了笑:“连飞剑灵宝,也不值一提了?” “名剑配英雄。” 谢嵊诚恳说道:“大穗剑宫此次开山,方圆坊消息传遍,世人只知黄素接管莲花峰,炼化纯阳掌教留下的‘拂流云’,却无人知晓……祁兄才是真正豪杰。如此豪杰,怎能没有一套灵宝飞剑,存放于剑气洞天?” “……” 祁烈神色有些复杂。 他背过双手,沉默地注视着眼前世子。 大穗剑宫开山,的确是消息传遍。 不仅仅是大穗的消息,传向四面八方。 江宁的消息……也传遍了大穗剑宫。 祁烈实在无法想象,眼前这个身着华贵衣袍的江宁世子,就是被誉为“比肩玄衣”的下一任天才剑仙。 “世子殿下,可知剑宫收徒,不仅考验修为,境界,还要考验品质,心性?” 沉默片刻之后,祁烈开口。 “哦?” 谢嵊笑了笑。 “恕我直言,殿下或许修行资质不俗,但道德品行,恐怕不太适合剑宫。” 祁烈面无表情说道:“今日之事,我会尽数转告掌律师尊。至于那套‘金霄玄雷’,殿下收回去吧……在下受之不起。” 说罢。 他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二人擦肩之时,谢嵊的叹声再次响起。 “祁师兄,不愧是祁师兄。” 祁烈脚步微微一顿。 “这套‘金霄玄雷’,祁师兄还是收下吧。” 谢嵊彻底取出袖袍中准备好的几把金色飞剑,他微笑说道:“这套飞剑,乃是当年掌律大人途径江宁,请人铸造……金霄玄雷剑阵,恰好与金鳌峰剑诀阵法相互喝应,江宁神匠花费若干年岁月,终于将此剑铸成。” 祁烈皱眉回首。 “这套飞剑,正是掌律为祁师兄所留。” 江宁世子再次揖礼,诚恳道:“这些年大穗封山,飞剑铸成,亦是无法送回……今日登山,本殿便是为了还回飞剑,以清因果。当然,师兄可以拒绝,等过些时日,本殿再登一次金鳌峰,亲自寻掌律便是。” “你……” 祁烈这一次,重新打量眼前世子。 他意识到,这张看似阴柔无害的外表之下……藏着另外一张并不简单的面孔。 “久闻金鳌峰律法森严,绝无徇私,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谢嵊柔声道:“想来……有祁烈师兄这样的人担任主考,此次剑气大典,公平公正,绝不会有所纰漏。” “自然。” 祁烈冷冷道:“既由我来主考,便不会有人徇私。” “咦……” 谢嵊忽然想起了一事,问道:“可本殿怎么听说,有人尚未参与剑气大典,便拿了莲花玉牌?” 第31章 莲花玉牌,我要 日落时分,谢玄衣回了府邸。 黄素早已等在院中。 “虽说你是莲花峰主。” 谢玄衣推门之前,便感应到了那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凛冽剑气。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认真问道:“但毕竟这间府邸是给我的……哪怕只是暂住,进来之前,你也应该敲门。” “我敲门了,她开的门。” 不出所料,黄素就在庭院中。 但意料之外的是……姜凰已经醒了。 小姑娘的面容很是憔悴,小脸煞白,坐在轮椅上,整个人显得病恹恹的,看起来很是惹人可怜。 “她是你捡到的?” 黄素推着轮椅,带着小姑娘在庭院里走走停停,此刻正停在树下,姜凰一片一片数着落叶。 “……怎么?” 谢玄衣动作如常,一边合门,一边观察着黄素的神色。 这位嫉恶如仇的莲花峰主,脸上并没有怒意,眼中也没有凌厉之色,望向姜凰之时,反而流露出些许怜惜。 或许是捡之一字,触动到了她过往的某段记忆。 “没什么。” 黄素摇摇头,轻声说道:“我刚刚用神念检查了一下,她天生体弱,神魂似乎受到了损伤,这是先天之伤,几乎无法根治,除此以外……” 谢玄衣合门动作微微停滞了一下。 “除此以外?” “除此以外,我似乎还感觉到了一股蓬勃生机,在她丹田位置酝酿,扩散。” 黄素有些困惑地望着谢真,道:“这是你的手段?你治得了神魂之伤?” 谢玄衣短暂沉默了数息,提起来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他知道姜凰将神魂一裂为二,是极天才的想法,不仅能够对抗九死禁,还可以屏蔽天机。 但此地毕竟是大穗剑宫。 十年不见。 些许就有某些奇人异士,能够觉察端倪。 不过此刻,谢玄衣却是彻底放下心来。 正如自己所料,这裂魂之术,将主神魂以及妖气藏匿到极深之处。 既然黄素没有察觉,那么绝大多数阴神境,便都不会有所察觉! “这自然……不是我的手段。” 谢玄衣坐了下来,没有丝毫犹豫地说道:“全都仰仗书楼那位先生出手。” “也是。” 黄素瞥了眼谢真,淡淡道:“我看这也不像是你能有的手段。不过陈镜玄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啊。” “毕竟是先生。”谢玄衣一笑置之。 “伱们的事情,先前她都对我说了。” 话锋一转,黄素诚恳说道:“谢真,我却是没想到,你生有如此一颗慈悲普渡的菩萨心肠。” 谢玄衣神色微微僵硬了一下。 他望向轮椅上的小姑娘。 后者很是配合的,弱弱的喊了一声兄长。 黄素感慨道:“如此世道,你能照顾好自己,便殊为不易,将她养育长大,更是千难万难……” 等等,养育长大?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姜凰到底说了什么? “剑宫收徒,不带家眷,但也有例外。” 黄素认真说道:“等到诸事落定,我会向诸师兄说明,将她留在剑宫……你不必担心坏了规矩,若是能解神魂之疾,她的天资应不会差。” “退一万步,即便只是外宗弟子,至少也能留在莲花峰下。” “如若顺利,过些时日,我便会以山主之名,带她前去玉屏峰,借着神物洗剑池,看看能不能替她治好神伤。”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虽然不知道姜凰说了什么,但目前来看……效果似乎不错。 “舍妹体弱,有劳山主费心。” 谢玄衣轻叹一声,上前接过轮椅扶手,“不过现在时候不早了,她该休息了。” “……我才刚醒呢。” 小家伙小声咕哝抗议,她望着黄素,眼中满是不舍。 刚刚的相处。 她感受到了黄素身上的浩然剑气。 这股剑气,对敌万般肃杀,对友则是犹如春光和风。 “你兄长说的不错,神魂有疾,应该多睡一会。” 黄素蹲下身子,拍了拍姜凰脑袋,柔声道:“好好休息吧。” 将姜凰送去里屋。 谢玄衣去而复返,重新回到黄素面前。 “山主大人,这次前来,想必另有话说吧?” 谢真知道,黄素的性格直来直往,从不藏掖。 既然来自己府邸,多半是已经找过司齐—— “昨天后半夜,我找司齐喝了一场……你的情报没错,当年师兄逃亡前,司齐替他送过信。” 果然。 黄素大大方方坐了下来,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 说完之后,她取出一枚玉简,放在桌上。 “这是?” 谢玄衣默默听完,此刻皱眉看着玉简。 “这是司齐从江宁到大穗的全部卷宗,以神魂之力记录在案,十年过去,依旧有‘影像留存’。” 黄素平静道:“此玉简,可以证明,他昨夜对我说的话,皆是肺腑之言。” 谢玄衣犹豫一下,拿起玉简。 神念一扫而过。 玉简之内的影像,视线颠簸。 从江宁旷野而起,到大穗山门而终,印证了司齐酒后所说的那段“故事”。 的确无误。 “司齐将信送到之后,将此信内容,告知了莲花峰众人。” 黄素缓缓道:“知情者倒也不多,除却司齐,便只有小舂山周至仁,玉屏峰姜妙音,以及金鳌峰祁烈……再加上通天掌律。” “当然,还要加上现在的你我。” 时隔十年。 这封秘信的内容,其实也没什么保密的意义了。 “通天掌律?” 谢玄衣低眉念了一句。 秘信送出之时,他曾叮嘱过,不要外传。 “不错,祁烈将信中内容,告知了掌律。” 黄素平静道:“所以我今日又去了一趟金鳌峰。” “据我所知。” 谢玄衣缓缓抬头,道:“大穗剑宫掌律,寻常不见外人。” “可我是莲花峰主,不是外人。”黄素道。 “也是。” 谢玄衣怔了怔,虽口头这么说着,但却下意识摇了摇头。 当年他和通天掌律,关系很差…… 几次登门,都被拒绝。 而原因正是,他是莲花峰主。 不过想来,通天掌律针对的也并非莲花峰主,只不过是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 谢玄衣笑着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被拒绝了。” 黄素神色略微有些难看,她停顿一下,而后认真严肃地说道:“不过你不必担心,查案之事,我是认真的,既然说了要查个水落石出,那么便一定说到做到,今日掌律不见我,明日我还会再去!” 这番话说完,整个庭院都寂静了片刻。 谢玄衣神色有些复杂。 他看着黄素,像是看着当年的自己。 他大概明白通天掌律不见黄素的原因了。 无论是行事风格,还是为人理念,她和当年的自己,都实在太像。 两人对视片刻之后。 黄素忽然开口:“其实,今日还有一事。” 谢玄衣也恰好同时出口:“其实,我有一事想说。” 两句话同时说出,让庭院再次陷入寂静。 谢玄衣抬了抬手,示意黄素先说。 “今日去金鳌峰,虽未见到掌律,但却见到了祁烈。” 黄素沉声说道:“如果不出意外,他会是剑宫下一任的金鳌峰山主,接掌掌律之位,此次剑气大典,便是由他担任主考。” “这是好事。” 谢玄衣淡淡道:“先生曾说,祁烈为人刚正,应坐掌律之位,如今担任主考,想来大典不会有人‘徇私舞弊’。” “这不是好事。” 黄素看着谢玄衣,认真道:“因为你手上拿着的这块玉牌,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徇私’的产物。” 谢玄衣哑口无言。 “有人举报了你,未经大比,便拿了玉牌。” 黄素头疼说道:“祁烈师兄担任主考,决不能容忍‘徇私’之事,他要求我务必给他一個说法,要么收回玉牌,要么解释清楚,为何提前发放玉牌。” “举报?谁这么闲?” 从未经历过这些事情的谢玄衣,此刻忍不住笑了:“这才第一日,剑气测试还未结束……举报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从踏入山门的那一刻起,便有无数眼睛在等着你了。” 黄素叹了一声。 “按照规矩,这块玉牌给的没有问题……毕竟你是玄衣师兄的弟子,可这身份,让我怎么开口?” 其实从黄素开口的那一刻起。 谢玄衣便明白了她的难处。 在黄素看来,自己与她相认,乃是怀揣莫大信任,鼓起勇气,毕竟“谢真”在此之前,只是一介书楼暗子,乱世浮沉,殊为不易。 这身份,就算揭晓,也该由自己揭晓。 一旦现在亮明底牌,这案还怎么查下去? “山主大人,不必说了,我都明白。” 谢玄衣低声一笑。 他将玉牌取了出来,缓缓摩挲片刻,眼神停留在玉牌上的莲花刻纹之上。 “若是解释不清这枚玉牌的来历,那便要交付回去,是吧?” 谢玄衣将玉牌放在桌前。 黄素神色无奈,她好奇问道:“金鳌峰的人,或许很快就会登门,你准备如何?” “自然是收好玉牌,这是莲花峰给我的,合乎规矩,我不会让它被任何人收走。” 谢玄衣缓缓将手掌,压在玉牌之上。 “莲花玉牌我要。” “这间府邸,我也要。” “虽然我不在乎剑气大比的名次,但我在乎……师尊的名声,以及玄水洞天的归属。但凡是想要插手此事之人,我都不会让,但凡属于当年‘谢玄衣’的,我也全部都要拿回。” 黄素怔怔看着眼前少年。 虽然这谢真相貌平平,与师兄当年所差甚远,而且气势内敛平稳,远不如师兄当年霸气。 可这一刻,她却仿佛在谢真身上,看到了当年的师兄。 这是自己的错觉么? 亦或者说,这就是亲传弟子的证明? “正好。” 谢玄衣笑了笑,道:“在金鳌峰那些人来之前,我也有一事想对山主说……关于‘查案’之事。” 黄素连忙回过神来,她正襟危坐,静候下文。 “我想,查案之事,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山主无需再去拜访掌律,也无需再去金鳌峰。” “???” 这短短的一句话,让黄素再次怔住。 “今日我去了藏书阁。” 谢玄衣一字一句,道:“关于当年之案的‘真相’……我心中大概已经有了答案。” 第32章 剑修行事,当光明磊落 “世子殿下,黄素去了谢真府邸。” “殿下,黄素离开了。” “殿下,祁烈带着金鳌峰众人前去……” 江宁世子坐在府邸静室之中,闲敲棋子落灯花,不断有下人前来汇报,隔着屋门轻轻喊上一声便就此离去。 坐在棋枰对面的香火斋斋主,微笑不语。 这次静室之外,久久没有动静。 香火斋主望着棋枰边缘,感慨开口:“殿下这一步,倒是出乎所料,让贫道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 谢嵊继续行棋落子,自嘲道:“斋主说的太委婉了些,不应该是大失所望么?”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香火斋主沉声道:“既然要赢,便自然要不择手段。” 谢嵊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向这位相识不过数日的香火斋道人。 道门素来清心寡欲。 香火斋主动投诚,让他始料未及。 这位斋主的行事风格,则更是让江宁世子意外……刚刚这番话,怎么听都不像是道门能说出来的。 “不过,殿下将矛头对准谢真,费心费力,倒是有些得不偿失。” 香火斋主微笑伸出手指,高屋建瓴地点了棋枰几处,意味深长说道:“以贫道之见,大局胜负,不在谢真,此人气运短浅,不足为惧……殿下大可不必理会。” “你以为我当真惧怕谢真?” 江宁世子嗤然一笑。 青州案卷,他自然看了,只不过随便一瞥,便弃掷不用。 真正让谢嵊心存忌惮的原因,是纯阳掌教留下的半句谶言,以及剑修心湖冥冥之中带来的危险感应。 他初次与谢真相见,心湖一片平静,只是隐隐有风波乍起。 这也是谢嵊在山门,邀请谢真加入江宁的缘故—— 可后来二人分别,心湖之中的不宁风波反而渐大,而且逐渐不受控制。 “他一介书楼暗子,隐藏蛰浅十数年,无缘无故来大穗剑宫做什么?” 谢嵊冷冷开口:“他若是当真清心寡欲,山门前就不会有那场误会,这谢真踏入剑宫不到一个时辰,便去拜访了禁地玉屏峰,紧接着就在莲花峰底住下,然后第二日便‘大摇大摆’拿着莲花玉牌,去藏书阁阅卷了,这是把自己直接当做剑宫弟子了?剑宫对我颇有微词,本殿心知肚明,可为了打压江宁,硬生生将此人抬到这一步,难道本殿还要继续退让,继续隐忍?” 山门分别之后。 他便遣出几位使团暗探,在剑宫内分散开来,时刻关注着谢真动向,后者一举一动,皆在掌控之中。 香火斋主安静看着这一幕,默默感受着眼前这位江宁世子的怨气。 谢嵊,还是太年轻。 “殿下,其实倒也并非要与之为敌。” 道人缓缓地说:“以江宁之势,或许可以拉拢。” 谢嵊依旧是一声嗤笑,摆了摆大袖。 其中意味再明确不过。 谢真也配? 山门初遇,他已经拉拢过一次,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谢真表示了干净利落的拒绝。 礼贤下士这种戏法,他谢嵊可以做一次。 但绝不会做第二次。 “都说大穗掌律,极重规矩,祁烈既是金鳌峰未来山主,便绝不可徇私包庇。” 江宁世子面无表情道:“此次剑气大典,按规矩办事,那便按规矩处置。谢真背后的是书楼陈镜玄,总不能将手伸到大穗,你说……是这个理吧?” “不过是一枚玉牌罢了,何必如此执着?” 香火斋主依旧是一声轻叹,摇了摇头。 年轻人的戾气。 他看不太懂。 不过下一刻,他眯眼看了看棋枰大势走向。 “一枚玉牌,不算什么,在谢真手上拿着,也没有关系。” 谢嵊幽幽开口:“本殿先前说了,本殿在乎的不是谢真,而是剑宫的态度,既然金鳌峰口口声声说明,此次剑气大典讲究公平公正,那本殿便要一个公平公正……谢真应当参与大典,应当站在本殿的对面,应当亲自与本殿比剑!” 香火斋主这一刻明白了谢嵊的用意。 “方圆坊整理的那些案卷,传得沸沸扬扬,所谓的天骄剑修,其实不过是‘乌合之众’。” 江宁世子冷笑道:“修行境界最高的,也就是洞天三重天。难道此次剑气大典,本殿要和并州徐家的千金大小姐对弈,就算赢了,有何光彩?” 他站起身子。 轰的一声。 背后一座恢弘金灿的巍峨洞天,在静室之中浮现! 这是一轮巨大赤阳。 十二把飞剑,围绕着巨大赤阳轮转。 这座洞天,已经接近完美,阵阵雷音,钟鼓轰鸣,在大日之中扩散,隐约可见一道缥缈巍峨的神形,悬坐于大日之前。 静室烛火被剑气冲散,在这尊威严洞天的异象笼罩之下,香火斋主仰起头来,肃然起敬。 这尊洞天。 乃是他行走山野,数十年来头次见到。 谢玄衣死后。 江宁谢家,又出了一位天才。 江宁王谢志遂花费无数天材地宝,替自己的儿子锤炼筋骨,壮大神魂,激活气血……谢嵊是出生便含着金钥的幸运儿,不仅仅天赋异禀,而且家室阔绰,他自幼便得到了最好的资源,丹药数之不清,用之不尽,一旦遇到修行上的困难,便有皇城剑道大修士亲自前来指点,悉心栽培。 平日里出行,有阴神尊者为之护道,确保他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如此多人为之保驾护航。 他没有辜负江宁的期望,一路修行皆是平推,打破了修行界一個又一个的记录。 这样的一个人。 一个站在世俗言论,风口浪尖的人。 背负如此盛名,难免会让人先入为主的产生一种念头,或许他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强,毕竟年轻,又是剑修,大有可能气血虚浮,也有可能实力提升太快,导致根基不稳。 但今日见到这座赤日洞天,香火斋主便清楚…… 外面那些轻视谢嵊的人,可能要失望了。 这座洞天气血之浑厚,让人毛骨悚然。 不愧是背负天龙之相的气运之子。 “轰隆隆隆。” 雷音渐熄,江宁世子重新坐了下来,他恢复了冷静,举起茶盏,随意抿了一口。 “所以……让金鳌峰收回谢真玉牌,只是为了让他能够参与剑气大典。” 谢嵊冷冷道:“本殿想看看,这谢真,到底有几分本事!” 香火斋斋主欲要开口。 便在此时,静室外再次传来汇报之声。 “殿下,金鳌峰祁烈离去了。” 谢嵊挑了挑眉。 “然后呢?” “然后……” 那位下人有些畏惧地停顿一下,声音变得复杂起来:“谢真依旧住在那府邸里,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 香火斋主神色变得精彩起来。 谢嵊不敢置信地望着静室门外方向,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祁烈离去,谢真亲自送行……并且还将那枚莲花玉牌,挂在了腰间的显眼位置。” 下人小声说道:“属下亲眼所见,句句属实。” 莲花玉牌,没有被收走?! 香火斋斋主轻声开口:“祁烈去往谢真府邸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否详细一叙?” “其实倒也简单。” 那位下人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绪,回忆着当时场景,喃喃说道:“祁烈带着一众人,去了谢真府邸……而后金鳌峰的其他弟子,被‘请’了出来。” “请了出来?”香火斋斋主挑眉。 “是。府邸之中,只有祁烈,以及谢真。” 那下人认真说道:“再过片刻,便是谢真亲自送祁烈离开……他似乎知道,有人在盯着这间府邸。” “废话!” 江宁世子呵斥道:“金鳌峰都带人前去收取玉牌了,他又不是蠢货,怎会不知有人盯着?” 香火斋主笑了笑,问道:“你可曾看清,祁烈离去之时,神情如何?” “祁烈平日里便是神情冰冷,满面严峻,几乎没什么变化。” 那位下人十分为难,想了许久,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不过我看他离去之时,面容似乎比来时,稍稍缓和了一些?” 香火斋主闻言,点了点头。 江宁世子就要站起身子。 一只大手缓缓伸出。 香火斋主隔空轻轻按住江宁世子的肩膀,微笑说道:“世子殿下,天龙之相,乃是大富大贵之相,但千万驾驭心气,此等小事,无非云烟,若是动怒,实在不值……事出必有原因,不妨多想两步。” 轻轻一掌。 谢嵊心头火气无缘无故散去大半。 他重新坐了回去。 今日暗探瞥见谢真去往藏书阁后,他不仅见了祁烈,还将这消息散播出去…… 如今大穗剑宫内,有许多人都在讨论。 这谢真究竟是何许人也。 怎么就让莲花峰“开了后门”? “祁烈为人正直,既然当着无数人的面,去查了谢真,那么便一定会有所结果。” 香火斋主伸出手指,轻轻指了指天顶,轻声道:“他必须对得起大穗剑宫的拜山人,对得起金鳌峰,最重要的是……他要对得起那位暂执大穗剑宫的‘通天掌律’。” 谢嵊若有所思,心湖逐渐恢复平静。 他望着门外下人,冷冷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了。” “有……倒是还有。” 那位下人唯唯诺诺:“就是属下不知,当不当讲。” 谢嵊深吸一口气:“讲。” “殿下派去,负责监察府邸的暗探,许是被谢真揪出来了。” 下人苦笑一声:“金鳌峰执法者离去之后,谢真并未回府,而是对着我们的‘藏身之处’传音。” 谢嵊皱眉:“他说什么?” “他说……” 那位下人小心翼翼道:“他说……殿下不必躲躲藏藏,出盘外招,剑修行事,应当光明磊落。如果殿下真想比剑,随时可去莲花府邸。” “???” 谢嵊原先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湖,骤然再起波澜。 他猛地站起身子。 磅礴剑气,凭空降临,转瞬之间,盖压整座小院。 第33章 赤龙 “亢!” 府邸上空,响起一道震雷之鸣。 江宁世子的元气笼罩府邸。 磅礴威压笼罩而下,那位负责禀告的下人,此刻跪伏在地,面色苍白,根本不敢抬头,在听到静室内那道低沉的滚字之后,如蒙大赦,连忙退去。 静室之中,烛火疯狂摇曳。 棋枰上的黑白子早就散落一地。 香火斋斋主一只手,按在江宁世子肩头。 一张张符箓从道人飘摇大袖中掠出,密密麻麻贴满整间静室之后,那笼罩府邸的威压终于被包裹严实,尽数落在了香火斋主一人身上。 “世子殿下……” 香火斋主缓缓吐出二字:“制怒。” 谢嵊面色涨红,他想要站起身子,但那枚干枯瘦削的手掌,却仿佛蕴了千斤力,压得他不能动弹。 心湖之中,仿佛有一缕火苗,不断燃烧。 喜怒哀乐,都是飞灰。 这缕火苗,只需要一点情绪作为燃料,便可顷刻之间暴燃而起。 制怒二字,何其轻松? 但要做到,谈何容易? 江宁世子脖颈青筋毕露,他极尽全力想要冲破香火斋主的压制……也正在此时,一缕赤红之芒,在他眉心闪烁。 “咦?” 香火斋主轻轻咦了一声。 他正襟危坐,挺直脊背,神情郑重地端详着世子眉心燃烧的那缕红光。 一点红光浮现,而后便是数百上千缕红光点燃—— 低沉的龙吟之声,在静室之中震荡,那悬挂周天的一张张符箓,被龙吟震得猎猎作响,险些坠落。 香火斋主眼神亮起。 只见红光凝聚,由下到上,拼凑出一条躯干粗壮,通体猩红的“赤龙”,这条赤龙一路攀附而上,缠绕腰腹,盘踞手臂,龙爪攥握肩头位置,就这般不断吞噬气血,最终龙首虚影位置,悬停在江宁世子的眉心之处,与瘦弱男人,几乎融为一体。 “天龙……天龙……” 香火斋主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江宁世子自幼服用天材地宝,壮大气血,但依旧身体瘦弱。 因为这些宝物喂养而出的“气血”,都被这条赤龙所噬,天龙之相,自然是顶级的气运法相,但在长成之前,需要吞噬不知多少灵药,汲取不知多少养料……最重要的是,天龙生性暴戾,这法相汲取修士气血,同时也会影响修士心湖。 江宁世子从小呼风唤雨,予与欲求。 在天材地宝的喂养下,这赤龙生长飞快,于是便有了二十余岁,洞天圆满的谢嵊。 然而…… 这赤龙飞快成长的同时,也将龙相自带的暴戾之气,深深烙在了谢嵊心湖之中。 这些年,江宁谢家,不遗余力将谢嵊捧上高坛。 因为体内蛰潜赤龙之故。 谢嵊不负众望,早早打遍同龄无敌手。 而在这万钧威望之下,谢家想尽办法,让年纪轻轻的“谢嵊”,在公众眼中,成为一个“完人”。 因此,谢嵊所做的一切,都必须是善,是美,是好。 因赤龙戾气之故。 江宁的世子府邸,总是一片“阴云”笼罩。 每年,江宁王都要往外给出不少“抚恤金”,因为戾气翻涌之时,谢嵊的所作所为,常常不受自己控制,他做过许多残酷无道的暴戾行为,鞭死过婢女,下人……只不过这些事情,从来不会外传,世子府邸的下人一批批更换,没有人会在意,这些下人是不是比前段时间少了一些。 因为谢氏的威名,总有无数人争先恐后,想要进入世子府邸。 静室之中,谢嵊就凭着赤龙法相,硬生生与香火斋主的符箓相争,想要将其冲破。 然而赤龙左突右撞,始终无从突破。 就这般持续了半柱香功夫。 半柱香后,滚滚气劲消散,静室恢复平静。 谢嵊后背被汗水浸湿,他心湖逐渐回归冷静,声音沙哑道。 “谢过先生。” 香火斋主自始至终都没变过姿势,始终保持着压制谢嵊的盘坐之姿,但他眼神也有些许疲惫。 这赤龙当真了得。 如若让谢嵊晋升阴神,自己恐怕便很难像今日这般善了了! “客气……” 香火斋主困惑道:“世子殿下一直如此?” 江宁世子整了整衣衫,他取出一块锦帛,擦拭额头汗渍,自嘲笑道:“自幼如此。想要登顶大褚,怎能不吃苦头?” “……” 香火斋主沉默片刻,问道:“江宁王府高手众多,无人替殿下压制赤龙?” “压制赤龙?” 江宁世子挑了挑眉,望着香火斋主的眼神有些讥讽:“为何要压制赤龙?” 这一问。 让香火斋主有些怔住。 “赤龙虽是大福缘,大机遇,但不管不顾,任其肆长,反而会招惹‘祸端’。” 香火斋主皱眉说道:“江宁王府,强者如云,殿下早该注意才对。” “呵……” 谢嵊拢了拢衣袖,淡然笑道:“实不相瞒,所谓的‘天龙法相’,我早就知道了。你先前说的这番话,我也早就听过。” 香火斋主再次怔住。 “如今整个大褚王朝,都说是我比谢玄衣更天才的剑仙……若是我压制赤龙,我又如何走到如今这一步?” 谢嵊放声笑道:“十七岁晋升洞天,二十岁洞天圆满。这资质,别说谢玄衣,就是放眼整个大褚,十甲子内,可有任何一人,有我这般进境?” “可赤龙戾气……” 香火斋主喃喃道:“怎么处理?” “就这般处理。” 谢嵊收敛笑意,面无表情说道:“杀些人,就好了。” 若是刚刚香火斋主不拦着。 那么……负责汇报的下人,便会成为赤龙戾气的宣泄口。 很显然。 今日这样的场景,已经出现不止一次了。 “可是这里不是王府,是大穗剑宫。”香火斋主神色复杂。 “大穗剑宫,那又如何?” “真隐峰是個好地方,能够长眠于此,其实也不算冤枉。” 江宁世子平静道:“不要忘了,使团来之前有多少人,去之后有多少人……是我说了算。” 杀了,埋了。 这一切就仿佛从未发生过。 “其实……我骨子里并非冷血无情。” 谢嵊缓缓端起凉了的茶水,轻声说道:“只是赤龙戾气发作,不受我所控制,正如这看似华美,实则荒唐的命运一样,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太多的选择。今日先生愿意帮我压制戾气,本殿还是十分感激的。” “客气。” 香火斋主诚恳说道:“若有可能,这赤龙戾气,还是尽量压住……以免修到后面,反客为主,心湖之中,生出心魔。” 此刻,静室逐渐变得黯淡,赤龙法相徐徐散去。 一片黑暗,满地狼藉。 “心魔……” “心魔……” 谢嵊微微仰首,看着漆黑的屋顶,轻笑道:“我说,我并不害怕赤龙,先生信么?” 香火斋主摇了摇头。 他其实并不明白谢嵊这句话的意思。 漆黑屋顶,幻化成一片天幕,谢嵊目光放空,茫然地看着那漆黑如自己心湖的上方。 在那里。 他看见了自己的心魔…… 不是赤龙。 而是一个死去多年,根本就无从比较,但却要时刻比较的男人。 “罢了……说出来,也无人会懂,怕是更无人会信。” 江宁世子轻声笑了笑,他收回目光,抛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斋主认为,本殿该不该去莲花山下的那座府邸走一趟?” 金鳌峰的执法结果,出乎意料。 谢真送来的那句话,则更让香火斋斋主意外。 他很确定,这谢真……自己没看走眼。 最多就是一位新晋洞天。 这般实力,还敢邀请江宁世子前来问剑? 谁给他的底气? 亦或是说,谢真藏着不为人知的某张底牌? “殿下想听实话?” 沉思片刻之后,香火斋斋主凝视着谢嵊,后者笑着点点头。 斋主深吸一口气,道:“窃以为,殿下不该去。” “不该去……为何?” “谢真出自书楼,书楼背后是陈镜玄。” “我背后也有人。”谢嵊微笑道:“我不在乎陈镜玄。” “重点不是这。” 香火斋主缓缓地说:“陈镜玄最擅卦算,布局。谢真既是书楼麾下,便不会是无谋之辈……” 说到这,他神色有些尴尬。 因为书楼麾下有一位“大智若愚”的姜家子弟,实在太过出名。 谢嵊笑了笑。 他摆了摆手,示意斋主不必多言。 “其实我知道,谢真派人传话,存的什么心思。” 江宁世子淡淡道:“举报之事,终究是小人行径……我若是去了,便是坐实金鳌峰此次执法,乃是江宁谢家幕后所为。可我若不去,刚刚那番传话,便或多或少,会在我心湖之中,种下影子,留下‘怯战’之念。” “不错。” 香火斋主点了点头,道:“不过区区一句传音,殿下应当不会放在心上吧?” “不会……为何不会?” 谢嵊低垂眉眼,欲扬先抑的这一问,让香火斋主无言以对。 从踏入山门的那一刻起。 他心中便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青州乱变的案卷,纯阳掌教的谶言,玉屏峰的接见,以及莲花玉牌的发放……这一连串信息,在他心中串联起来,最终指向了一个谢嵊不愿意相信,但却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实。 关于谢真的身份。 谢嵊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这个猜测是对,是错,并不重要—— 这念头出现的那一刻。 他的心湖,便无法平静。 他不害怕赤龙戾气反噬,却害怕自己输给那个已经死去的“谢玄衣”。 方方面面。 这些年来,他始终站在光明普照的最高处,踩着“谢玄衣”留下来的那些遗名上位登顶。 可站得越高,他的心中越是恐惧。 正因如此……他拼命修行,打破谢玄衣留下的一个又一个记录。 不仅是记录。 无论谢玄衣留下了什么…… 他都要将其摧毁。 香火斋主好奇问道:“殿下,您准备如何行事?” “放心。” 谢嵊淡淡道:“本殿不会蠢到在这种时刻,亲自登门拜访……可这并不意味着,此事就此了结。” “事到如今,大穗剑宫有无数眼睛,都在盯着谢真。” “想必也有无数人,想看看这谢真的实力。” 谢嵊取出一枚传讯令牌,缓缓摩挲,悠悠笑道:“早在开山之前,本殿便借方圆坊的便利,联系了诸多‘同辈’,今夜……正好让大家看看热闹。” 第34章 登门问剑 “祁师叔,我们就这么回去了?” 谢真府邸门前,几缕金灿剑光,缓缓升起,一位金鳌峰执法者,神色有些讶异。 也不知是谁传播…… 剑气大典第一日,谢真拿到了莲花玉令的事情,便传得沸沸扬扬。 因为此事,许多拜山人都在议论,许多人都在质疑剑宫的收徒仪式,是否公允! 大穗剑宫开山,毕竟是震动整个大褚王朝的盛事。 大典第一日,就出现这种事情。 可谓是“影响恶劣”。 于是金鳌峰执法者,在确认消息之后,便匆匆而来—— 可谁都没想到,他们会匆匆而去。 整个执法过程,从踏入府邸那一刻开始计算,到结束之时,连半个时辰都不到。 九成时间。 都是祁烈师叔,独自一人,与那谢真交谈。 其他几位执法者,心底实在有些茫然,如此声势浩大的来,难道就这般“两手空空”的离去? 祁烈没有回头,率先踩上飞剑,他的行为便是答案。 打道回府,返回金鳌峰。 “师叔——” 先前开口的那位年轻弟子,忍不住开口追问:“就这么回去……我们该怎么向外面交代?” “交代……” 祁烈回首瞥了眼那位弟子,平静说道:“金鳌峰需要对他们有所交代吗?” 那弟子一时语塞。 “金鳌峰执掌剑宫刑律,向来公正严明……” 祁烈面无表情:“我们只需对剑宫刑律有交代,对掌律大人有交代。至于外面那些人,我们现在离开谢真府邸……便是一种交代。” 金鳌峰就此离去。 便说明……谢真拿到莲花玉令,是合规的。 “师叔。” 那弟子小声问道:“你和谢真单独聊了什么?我们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妥当,会不会有损金鳌峰的清名?” 祁烈忽然开口,念出那弟子姓名:“骆迹,你可知晓,十年前江宁骆家将你送到大穗之时,金鳌峰本不该收你。” 骆迹闻言,浑身一颤。 “骆家不是大家,你资质也不算上等。” 祁烈缓缓地说:“是我向掌律进言,认为你品行端正,不该错过,应当收入山门之中……因此伱才得以拜入剑宫。” 骆迹面色有些苍白,低声喃喃道:“师叔大恩,弟子永世铭记。” “这十年,骆家在江宁逐渐有些声名,你要还恩,我能理解。但你要清楚,你是金鳌峰执法者,不是江宁谢家门客……” 祁烈微微垂眸,道:“自明日起,罚你后山闭关一年,扫清剑心,方可重回金鳌峰。” “是……” 骆迹颤声道:“弟子领命。” “我知道,江宁世子麾下使团,今日往金鳌峰送了不少贺礼。” 祁烈平静道:“想来使团送礼之时,必定会对你们说……我收下了世子殿下一整套‘金霄玄雷’法剑。” 跟在祁烈身后的这几位执法者,彼此对视,面面相觑。 的确,今日江宁使团,分别给金鳌峰执法者们,送了一些“贺礼”。 他们自然是要推拒。 可使团搬出祁烈收礼之事后,他们这些普通执法者们,所给出推拒理由,便显得不再有力。 连主考都收下了贺礼,他们若是不收,岂不是与主考为难? “这套法剑,我的确收下了,但却不是替自己收的。” 祁烈垂眸说道:“这套法剑,乃是谢家欠掌律师尊的,我已将其呈上……今夜之后,我便会将此事澄明,来龙去脉,昭告剑宫。既然此次剑气大典,祁某担任主考,便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贺礼,不管你们今日有没有收下江宁使团的物件,今夜之后,全都退回。” “……是。” “……是。” 一位位执法者就此肃容。 这一道道金灿流光,穿梭于山顶流云之间,逐渐消失于夜幕之中。 大穗诸山,那投向金鳌峰执法者的目光,也随之逐渐收回。 莲花峰下的某座小院之前,谢玄衣搬了张木质躺椅,悠然坐在夜幕之下,目送祁烈以及金鳌峰弟子的离去。 他闭上双眼,聆听着山野间的虫鸣,享受着一人独处的久违静谧。 他知道今夜的静谧,注定短暂。 很快,怀中如意令开始震颤,谢玄衣不用去看,也知道是姜奇虎传来的。 笨虎火急火燎:“谢兄,你还好吗?” 谢玄衣淡然道:“好得很,金鳌峰那些人刚走。” 莲花玉令的事情,传遍大穗剑宫,金鳌峰前来调查的消息,更是闹得沸沸扬扬。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谢真笑话。 只不过他们全都要失望了。 谢玄衣将金鳌峰离去的消息与笨虎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一些不方便说的细节,笨虎倒也没有过多追究,只是担忧说道:“我听说,今夜真隐峰江宁世子那边,临时召开了一场酒宴,邀请了不少方圆坊名册上的年轻天才。” “等等。”谢玄衣笑着问道:“你似乎不担心我的莲花玉令被收走?” “这玉令是黄素给你的,你与黄素相见,是先生的安排。”笨虎这次的逻辑条理罕见清晰:“既然是先生的安排,便没什么好担心的。” “……” 谢玄衣无话可说,只能一笑置之。 “我担心的是‘谢嵊’。” 姜奇虎沉声道:“山门那次碰撞,你们似乎结下了梁子。现在大穗剑宫内的消息,已经传疯了,都说你要与谢嵊争抢玄水洞天。” “哦?” 谢玄衣淡淡道:“他们说的倒也没错,我的确是要拿下玄水洞天。”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么?” 姜奇虎愣了愣,皱眉问道:“江宁谢氏,毕竟是大褚豪门世家,谢嵊背后有无数人站台……需要我把青州铁骑调来么,必要的话,老爷子也可以来大穗跑一趟。” “何至于此。”谢玄衣无奈道:“小事一桩,不必惊动他人。” “以你一人,有些单薄吧?” “一人足矣。” 谢玄衣说到这,知道笨虎还不放心,于是按照老规矩补充道:“我背后还有先生。” 这一套一直管用。 但偏偏此刻有些失效了。 “我知道先生厉害,可再厉害,也不能替你当剑用啊……”姜奇虎叹了口气,着急说道:“据我所知,江宁世子那边的府宴,正在召集群雄,再过片刻功夫,恐怕就要向你登门问剑了!” 如意令陷入寂静。 “听得到吗?”姜奇虎问:“怎么没动静了。” 躺在木椅上闭目养神的谢玄衣轻轻嗯了声,声音里还带着些许歉意:“不好意思,姜大人……今夜的风有些喧嚣,吹得我有些许困意,刚刚险些睡着。” “你怎么一点不着急?大穗剑宫的规矩,登门问剑,必有回应,这群人真来找你,你怎么办?” 姜奇虎愁声道:“如若我只是洞天境,我早去你府前了……今夜若我出手,江宁背后的那些尊者,也都会出手。” “姜大人,姜兄,姜家主,规矩我懂的。” 谢玄衣幽幽说道:“年轻人争斗,同辈问剑,其他人不可干预。你都是一把年岁,贵为阴神尊者的大人物了,这种时刻若掺和热闹,不仅丢了姜家的脸,也要丢书楼的面子。” 姜奇虎咬牙道:“你准备怎么办?我让叶清涟派些人去你府前!” “千万别,这种小事,还是别劳烦百花谷了。” 谢玄衣无奈道:“姜大人是不是忘了,在北海陵……是谁救了她们一次?” 姜奇虎忽然怔了怔。 他这才意识到…… 他收到的这份情报,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情势严峻,今夜有许多青年才俊,都去了谢嵊府邸,这些人若是都对着一人登门问剑,必定是一個巨大麻烦。 可他却忽略了。 谢真,不可以常理度之。 时至如今,都没有人知晓北海陵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州乱变的案卷隐去了北海陵的绝大部分细节—— 谢玄衣击杀南疆邪修的事情,也只是被一笔带过。 百花谷四位洞天惨死于南疆邪修手中。 而那些南疆邪修……则是尽数死在谢真一人手上! “等等,等等!” 透过如意令,姜奇虎已经听到了逐渐清晰的破空之声,那很明显是飞剑之声,他再次焦急开口:“谢真……你应该知道登门比剑的规矩吧?” 谢玄衣坐在木椅上,静静看着远天漆黑的天幕。 金色剑气流光离去之后。 真隐峰方向。 又有剑光掠来。 一道两道,三道四道,好几十道…… 许久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场景了。 许久没人敢向自己问剑了。 他拎起那枚不断震颤的如意令,放入衣襟之中,轻声道:“姜大人,不好意思,谢某要暂时失陪一下了。” 坐在玉屏峰山顶瀑布前的姜奇虎,挠了挠头。 他看着熄灭的如意令,喃喃道:“这下可糟了。” “糟了?” 姜妙音站在巨大瀑布之下,伸手触碰着那游离于天地之间的剑气游鱼。 她听到此言,回首看着自己许久未见的弟弟,平静问道:“不过是区区问剑,又不会闹出人命,有什么糟的?” “……就是因为这样,才糟啊。” 姜奇虎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如果自己没记错。 这姓谢的小老弟,出手从不留活口。 昔日在北海陵对决的所有敌人,全部都被斩杀!无一幸免! 他双手合十,小声嘀咕,在心底祈祷。 “希望先生教过谢真问剑的规矩……” “希望今夜莲花峰下,不要闹出人命……” 这一幕,被姜妙音看在眼里。 戴着雪白帷帽的女子,忽然来了兴趣,她轻轻放去手中的那尾剑气游鱼,缓缓挪步,来到弟弟对面坐下。 “奇虎,今夜无事,你正好与我说说。” 姜妙音认真问道:“那谢真……究竟是怎样的人?” 第35章 谢真,向诸位问剑! “好久……没看到这样的场景了啊。” 谢玄衣慵懒坐在木椅之上,眼神涌起怀念之色。 吹过面颊的微风逐渐变大,黑夜尽头掠来一道道流光。 数十缕剑气结伴而行,的确是很罕见的场面。 数十息后,这些剑气,齐刷刷落在谢玄衣面前。 府邸夜暮被剑气挑破,那悬挂在门前的灯笼被罡风吹得来回摇曳,谢玄衣的衣衫也被凌厉气劲吹拂地飘摇不止。 他缓缓从木椅上站起身子。 小院门前的空地,前所未有热闹,三四十道剑气落在草坪前,而且看这架势,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不过。 这些年轻剑修,虽然看上去一个个气势汹汹,但落地之后,神色却是各有微妙。 他们从真隐峰驭剑而来。 落在谢真府邸门前之时,却有些傻了眼。 莲花玉令的事情,经过一日发酵,在今夜金鳌峰执法者的“登门”那一刻,已然被推上了浪潮顶点。 那些受邀参加剑气大典的大人物,都在幕后看戏。 小宗小派的拜山人,也都在等一个“结果”。 只不过祁烈离去,结果未出—— 紧接着江宁世子召宴,请他们一聚,这夜宴之上,也不知是谁开了個头,议论起此事,一时之间,群情激奋,有人提议驭剑前往莲花峰下,看看这谢真到底有何本领,若是金鳌峰不给一个公道,那么他们便以问剑之名,还此次剑气大典一个公道! 剑修行事,自然是直截了当。 这些落在莲花小院草坪前的剑修,便是第一批出发者,在他们预想中,若是谢真“消息灵通”,今夜定会合上大门,不敢应战。 可万万没想到。 谢真非但没有关门,反而敞开门户。 并且本尊搬了把木椅,就在门前,等着诸剑修前来! “谢真!” 一位年轻剑修上前:“你可知,我们今夜为何而来?” 谢玄衣背负双手。 他环顾一圈,笑着问道:“问剑?” 轻描淡写的二字。 让那位年轻剑修,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还想站在道德高地,批判一番谢真,然后顺势提出问剑之事—— 而谢真却是毫不闪躲。 直接点明主题。 “不错……正是问剑!” 这年轻剑修冷哼一声,再度上前一步,朗声道:“在下江宁——” 话音在“江宁”二字出口之时,就被打断。 原先还站在小院门前的谢真,一瞬间便来到这位年轻剑修身前,一击朴实无华的提膝膝撞,打得后者弯腰躬身犹如虾米,双脚离地向后飞去,在数十人的惊骇目光之中,飞出十数丈,重重撞在一株老树上昏死过去。 “轰”的一声! 草坪剑修顷刻间鸦雀无声。 这一下实在太快,太不讲道理,完全没有“礼法”可言。 问剑之前,总该让人把话说完吧? 谢真直接就出手了! 最离谱的是,他们根本没看清,谢真是怎么出手的! 剑修人群之中。 有人低声传音,愤怒呵斥:“谢真,你不讲武德!” “此言差矣。” 谢玄衣丝毫不恼,微笑说道:“不让他自报家门,为他着想,一招落败,实在太丢宗门颜面……况且,诸位结伴今夜前来‘问剑’,妄图以多欺少,不讲武德的,应该是你们才对。” “可笑!先前那位仁兄,分明是没准备好!” 那声音继续在人群中扩散:“你这无耻之辈,竟在问剑之前偷袭!” 谢玄衣眯起双眼,望向草坪对面的黑压压人群。 “好吧……可能是我不太懂规矩。” 他笑了笑,道:“按照诸位的理解,是不是开打之前,要先说一声?” 此时此刻,那片草坪,不断有剑气流光落下,真隐峰闻讯而来的剑修,逐渐抵达莲花峰下。 这些后来的剑修,有些诧异地望向老树方向。 问剑已经开始了? 这怎么倒下一个了? “自然!” “既是问剑,必是要知会一声,方可开始!” 那不断传音,试图挑拨情绪的剑修,向后一退,退至众人身后,确认安全之后,再度传出声音。 “原来如此……” 谢玄衣点了点头。 下一刻,谢玄衣一步踏出,直接撞入人群之中,他伸出手掌,直接抓向一直躲在后方的那道传音身影。 “道友,你似乎很喜欢传音,何不现身一见?” 躲在人群最后方,还准备继续传音的那位黑衣剑修,神色骤变。 他惊悚看着那忽然出现在面前的大手! 自己的神魂扩音之术,天衣无缝,现场有如此多人……谢真是怎么抓住自己的?! “啊!” 一声惨嚎。 那黑衣剑修直接被揪了出来,他拼命反抗,拔剑斩向谢玄衣! 但谢玄衣根本没有躲闪。 咔嚓一声! 佩剑砍在谢玄衣手腕之上,大窍金光鼓荡,震出阵阵风雷之音。 一剑下去,谢玄衣手腕毫发无伤。 而那把佩剑则是直接断裂开来—— 谢玄衣攥住这剑修衣领,将其举起:“给你一个机会,报出背后宗门世家。” 那剑修惊恐看着眼前少年。 他死死闭上嘴巴。 “怎么,轮到伱,又不愿意了?” 谢玄衣嗤笑一声:“现在知道害怕了,害怕报出家门,给你家主子丢人?” 原先拥挤的剑修人群,此刻一下子向着四面八方散开,重新让出一片空地。 无数目光落在这剑修身上。 “谢真,你欺人太甚!” 那剑修面色涨得通红。 就当他准备再说些什么之时—— 啪的一个耳光! 谢玄衣并未动用太大力度,如今他一百零八座大窍,皆是点燃,已经算得上是一位纯粹炼体武夫。 这一巴掌若是动用全力。 完全可以将此人脑袋扇飞。 但即便收手,这一耳光依旧力度很大。 黑衣剑修被打得凌空飞起,在空中翻转数圈,犹如陀螺一般。 空中飞出一蓬血污,以及好几颗牙齿。 “我先前是不是说过,剑修行事,当光明磊落?” 谢玄衣看着这黑衣剑修,平静道:“这个耳光,我替你家主子赏你的。” “呜呜……” 那剑修面颊高高肿起,满嘴牙齿都被打落,已经说不出话。 “滚。” 谢玄衣松开手掌,任其自由落地,面无表情道:“有多远,滚多远,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先前这一耳光,之所以留力。 倒不是害怕把事情闹大。 而是今日,乃是大穗剑宫,剑气大典的首日—— 黄辰吉日。 见血就算了,不必闹出人命。 谢玄衣眯眼望向真隐峰方向。 他知道,今夜有许多人,都在等着看热闹。 既然如此。 他便给那些人,一个印象深刻的“热闹”。 原先满是嘈杂之声的莲花草坪,此刻有些寂静,就连温度似乎都变得有些寒冷。 “谢真……似乎不是剑修。” “没看见飞剑。” “这家伙怎么是个武夫?” 诸如此类的声音,极其小声地在人群之中扩散。 谢玄衣站在众人之中,他静静等待了片刻,真隐峰方向的剑气流光,一道接一道落下,前前后后,接近五六十道剑光,差不多全部落定。 直至此时。 谢玄衣才终于开口。 “诸位今日前来,应当都是来找谢某问剑的。” 谢玄衣望着围住自己的众人,认真道:“接下来,不劳烦诸位麻烦。” 诸剑修此刻神情,均都有些茫然。 “先前有人提醒,问剑出手之前,需打声招呼……” 谢玄衣缓缓行了一礼:“今日,谢真向诸位问剑。在此知会一声,诸位接下来请多担待,务必手下留情。” “???” 短暂的寂静之后。 落在莲花峰草坪前的众人,神色均是大变。 什么鬼?! 谢真主动向他们问剑? 怎么剧情没按想象中的来! 话音落地,谢玄衣不再客气,直接出手,他抓住一位最近的剑修,伸手就是一拳,打得这位剑修犹如断线风筝一般,横飞出去,接着他没有丝毫犹豫,狼入羊群,对着诸位相邻的剑修“同道”,便是大开拳脚,肩撞,膝顶,明明只有两条手臂,但此刻却像是化出三头六臂一般,几乎打出虚影—— 一时之间莲花峰草坪之中,鬼哭狼嚎! “连剑都拔不出来……” “就这,也好意思说要问剑?” 谢玄衣在人群之中,左突右撞,完全没有收手之意。 这次问剑,与北海陵的厮杀截然不同。 在谢真看来。 今夜这场闹剧,若是要闹,便不妨闹大一些。 那些躲在幕后默默看热闹的大人物,他管不着。 但想浑水摸鱼,蹭着江宁世子威风,借大势来压自己一头的“年轻人”。 有一个算一个。 都该教训教训。 砰!砰!砰! 落在莲花峰草坪前的年轻剑修,一个皆一个横飞出去! 老树被飞过来的身体撞击了十几次,被谢玄衣打飞出去,失去意识的剑修,密密麻麻在树下叠成了小山! 就在谢玄衣即将收拾完草坪这些剑修之时—— 远天再次响起震鸣。 一缕银白剑光,从数里之外的天顶疾射而出,犹如弩箭一般,对准谢玄衣后心射来。 隔着百米,莲花峰草坪便有大势垂降。 轰隆隆! 谢玄衣站立之处,方圆十丈位置,皆被剑气锁定,一时之间草屑翻飞! “?” 谢玄衣骤然回身,重重一拳砸在这道垂射而来的剑气流光之上! 这一剑气劲很大。 他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而这拳砸出之后,银白剑气被打得炸裂崩开,在草坪上空化为一道支离破碎的烟花。 纷纷扬扬的剑气烟花碎屑,随风落下。 十几道驭剑而来的白衣身影,也随剑气碎屑,一同落下。 他们从真隐峰而来。 但从衣着来看,与先前那些“山野散修”,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 “好体魄。” 为首的白衣青年,落在剑气草坪之上,抬头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剑气碎屑,轻声赞叹了一声。 他背负双手,背后悬浮着一座银白如月的高大洞天—— 如先前那般银白的剑气,在洞天之中悬挂。 密密麻麻,接近百道! “你便是谢真?” 那白衣青年微笑说道:“江宁世子说你天赋异禀,今日一见,倒也算得上名副其实……就是杀气太重了一些。” “……” 谢玄衣默默站定,皱眉看着眼前青年:“江宁,银月宗,景青明?” “你认识我?” 景青明大为诧异。 “不认识。” 谢玄衣摇摇头,坦诚说道:“先前从方圆坊买了份案卷,上面有你名字,对你评价不错。” “哦?” 景青明自然看过案卷,他知道方圆坊评价自己资质不俗。 于是此刻景青明笑眯眯问道:“谢兄还记得方圆坊怎么评价我的么?” “其他的记不太清……就记得一点。” “方圆坊案卷上说,如果江宁世子能够拜入莲花峰,那么莲花峰山门之前,必有你一席之地。” 谢玄衣笑了笑,赞叹道:“这么来看,阁下是块当狗的好料。” 第36章 一根木枝 景青明脸上笑意骤然凝固。 他神色阴沉望着面前少年,冷冷说道:“谢真!我看你是给脸不要脸!” 虽这么说。 但景青明并没有直接攻上来。 他之所以“姗姗来迟”,便要先等上一等……等的便是山野散修第一拨登门拜访。 如今谢真府邸门前已经打过一场,此刻再战,他依旧选择了最保守的打法! 景青明冷哼一声,一缕剑念高高悬起,神魂之讯立刻扩散而来,随他一同前来的银月宗弟子,顿时向着四面八方掠散开来,每个人所踩位置,都有讲究。 “剑阵?” 谢玄衣瞥了一眼,忍不住嗤笑出声。 “不错……算你识货,正是剑阵。” 景青明双手合十。 他背后那座剑气洞天,缓缓升起,近百道银白剑气逐渐叠加在一起,拼凑成一把高耸垂立有百尺之巨的重剑。 重剑犹如雪白瀑布,剑尖对准地面。 倾泻而出的剑气,冲杀莲花峰草坪,带出阵阵寒意。 不得不承认。 景青明与先前那些前来问剑的“散修”,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此次剑气大典。 方圆坊认为,他很有机会闯入前十! 景青明也并不是谦逊之人,他早在动身之前,便放出话来,此次剑气大典,他剑指前十,势必拜入金鳌峰! 轰隆隆! 莲花峰草坪掀起大风,谢玄衣四面八方站定的那些银月宗弟子,一个個祭出本命飞剑。 他们每个人都站在一处阵眼位置之上! 每一缕剑气! 都化为笔直锁链,射向那把高悬重剑! 在这大阵匡扶之下,景青明背后的重剑不断汲取天地元气,不断壮大,最终足足有一座小山之高! “此阵……何名?” 谢玄衣仰首望着那通天之剑,眼神有些感慨。 他怎么觉得,这剑阵有些眼熟? “此阵,名为‘千钧瀑’!” 景青明冷笑一声,道:“此大阵需集十三位弟子之力,才能落定,乃是我师尊闭关十年所悟!谢真,你运气不错,乃是第一个见证此阵出世之人,今夜,景某便拿你来正名!” “千钧瀑?” 谢玄衣对景青明的话置若罔闻。 他默默看着那高垂之剑。 剑气泄地,的确如同瀑布一般—— 如果没有记错,当年登顶剑道魁首之后,他曾受邀去过一次江宁,为谢氏开坛讲道,那一次讲道,五湖四海,来了许多剑修同道。 “银月宗……” 谢玄衣皱了皱眉,努力回想着方圆坊案卷上的信息。 那盘点大褚南离各大宗派的信息,实在有些太多太杂,他还没来得及看完。 一个熟悉的名字,忽然跃入脑海之中。 谢玄衣望着离地悬空而起的景青明,想了许久,摩挲下巴问道:“你师尊是……姬浩命?” “大胆!师尊名号,岂是你能直呼的!” 景青明怒喝一声! 他双手虚握重剑,一剑斩下! 珰的一声! 那流淌银白月华的巨大重剑,对准谢玄衣头顶砸去,这一剑裹挟天地之威,掀起狂风如浪,最终在莲花峰草坪之上,砸出一道粗长沟壑! “呼……” 景青明眯起双眼,重剑缓缓回升,他盯着剑气犁出的沟壑位置。 烟尘四溅。 一道十分显眼的黑衣身影,就站在沟壑之旁。 “千钧瀑落空了?是被躲掉了么?” 景青明瞳孔骤然收缩,下一刻他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不……谢真没有挪动过脚步。” 自始至终,谢真都没有动过。 这是什么情况? 景青明心头忽然升起不好的反应。 “还真是姬浩命啊……” 谢玄衣神色有些复杂,他望着那高悬天顶的银白重剑,忍不住回想起了当年开坛讲道的景象。 在那时候,曾有一人,始终纠缠自己,想要与自己问剑。 已经登顶剑道魁首的谢玄衣……自然不会随意与其他人比试。 于是。 他便当着那纠缠之人,对着不远处的山水,随意挥出了一剑。 一剑断山,开瀑! 当年谢玄衣随手挥出的那一剑,乃是他经过玉屏峰时,无意间所悟……于是这一剑的剑意之中,便夹杂着当时悟道时的场面,以及意境。 瀑布,寒气,断山。 如今景青明所凝聚的剑阵,便正好夹杂着这一剑的几道意境,所以看上去十分眼熟。 而那一日的纠缠之人,正是姬浩命。 “一缕剑意,竟是坐悟了整整十年吗?” 谢玄衣看着那千钧瀑剑阵,觉得有些无奈。 当初挥出那一缕剑意。 当真只是随意而为,为了打发姬浩命罢了。 后者看到那一剑后,便不再纠缠……疯魔一般坐在了断山之前。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谢玄衣如今看着这剑阵,只一眼便看出了问题所在。 为了还原当年那一剑的威势…… 姬浩命苦思十年,最终采用取巧的方式,让十三位弟子来“凑出”足够数量的剑气,去模拟那一剑的意境。 这一剑,此刻由景青明施展,倒也算是还原出了五六分的风采。 但却始终差了很关键的一点。 “若无一去不还之志,持再重的剑,也无意义。” 谢玄衣摇了摇头,认真说道:“这座剑阵有些意思,但伱……不行。” “大放厥词!” 景青明神色阴郁,厉声喝道:“一介武夫!也配谈剑!” 他双手再次结印,那通天之剑,高高举起,剑尖凝聚的剑意,犹如宝瓶倾泻。 滚滚剑气,如瀑布般垂落! 谢玄衣依旧只是站在原地,他伸出手掌,轻轻勾了勾指尖。 狂风呼啸之中。 远处老树一根枝干断裂—— 嗖一下。 那根断裂木枝笔直向着谢玄衣掌心掠来。 啪嗒! 木枝掠入掌心! 谢玄衣攥住木枝,轻轻挥了挥。 此时此刻,莲花峰草坪已被剑气铺满,狂风如龙吼,剑气如凤鸣,这根干枯发黄的树枝在凛冽剑意包裹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颤抖之声。 轰隆隆! 重剑砸落,银白剑气铺天盖地砸来,谢玄衣缓缓抬起头来,悲悯注视着这把几乎将整个视野都填满的银白巨剑。 他抬起手臂。 将一缕元气,附着在木枝之上。 然后对准剑阵最薄弱的一点。 轻轻点去。 …… …… “你说什么?” “谢真没有关门避战,而是主动问剑?而且是对所有人问剑?!” 江宁世子府邸山顶,整夜灯火通明。 那些山野散修,大多已经散去,但依旧有好些年轻大人物,在此处饮酒,也在“看着热闹”。 江宁世子作为地主,邀请诸位新贵前来结交,自然要露面,只不过端着酒盏,亲自敬酒一圈之后,便默默离去,独自去往府邸后方,踏入香火斋主布下的气运大阵之中。 谢氏的暗探,不断传来情报。 谢真问剑所有人……这个消息传入府邸,让府内响起一阵欢声笑语。 一位年轻世家少爷微醺开口:“这家伙疯了吗?问剑所有人,然后呢?” 那位探子神色复杂,如实汇报。 话音落地之后—— 府邸里的笑声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 “谢真把所有人都揍了一遍?”那位年轻少爷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而后手中酒盏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疯子……这谢真真是疯子……” 紧接着他想起了某件重要之事,连忙问道:“那景青明呢!景兄不也率人前去了么?” 那位暗探面色犹豫,小声说道:“景青明……也败了。” “景青明也败了?” 江宁世子府邸中的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可能?” 这位年轻少爷无法接受现实,他喃喃说道:“景兄可是洞天境,他还带着十三位银月宗弟子……世子殿下曾说,这千钧瀑剑阵,一旦施展而出,即便是他,亦会觉得无比棘手……” “你可曾看清,这谢真的本命飞剑是什么?” 这一问。 让暗探有些为难。 “没看清?”年轻少爷皱眉。 “不是没看清。” 暗探苦笑一声,说道:“而是……没有。” “没有?” 府邸众人一阵茫然。 “先前谢真虽说是主动问剑,但用的都是拳头。” 那位暗探低语说道:“后面对战景青明,他倒算是用了剑,不过……” “不过什么?” 这几位年轻权贵,面色着急,不知为何停顿。 “不过,这谢真用的,只是一把木剑。” 暗探叹了口气。 “准确来说,谢真随手捡起了一根木枝,击败了景青明,以及银月宗的‘千钧瀑’大阵。” 这些权贵们听闻消息,个个呆若木鸡。 “剑阵被破,景青明受了重伤,其他弟子,也都失去了意识,现如今,他们都被真隐峰送去救治了……” 那暗探苦笑说道:“接下来的剑气大典,恐怕银月宗是无缘了。” …… …… “景青明实在让人失望。” 云雾笼罩的气运大阵之中。 江宁世子背负双手,丝毫不掩饰眼中的讥讽戏谑:“银月宗苦悟十年的‘千钧瀑’剑阵,连谢真的本命飞剑都没有逼出来……打到最后,对方只是用了一把木剑,就把重剑敲碎,大阵击穿。你能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么?” “这一战,的确出乎意料。” 香火斋主坐在大阵之中。 他一如往日那般,借着此山山势,默默观察着大穗剑宫诸峰的气运流淌。 香火斋主长叹一声,道:“不过真正让贫道意外的,倒不是景青明落败,而是这谢真的实力……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啊。” 谢嵊微微挑眉。 “千钧瀑剑阵,这景青明当着殿下之面,粗略施展过几次。” 香火斋主困惑说道:“此阵威力不容小觑,就算能够拆解……可也要费上许多功夫。这谢真怎么做到,一把木剑拆开千钧瀑的?难道他其实还是一个天赋异禀的阵纹师?” “……” 江宁世子闻言之后,陷入沉默。 “没道理,实在没道理。” 香火斋主将气运大阵,对准莲花峰方向,无论他怎么看,这莲花主峰,都是一片凋零残破之象。 而他将大阵气运监察方向对准莲花峰下的那座古旧小院。 看来看去,更是看不出端倪。 那个少年郎。 就如自己先前看到的一样。 死气沉沉,命相残破。 这种人,看上去连“活”都“活”不长久,又怎能与天龙之相争锋? 第37章 重剑与少年 “谢真……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姜奇虎将青州的所见所闻,与谢真的相遇相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此次离开皇城。 先生只是叮嘱他,要好好照顾谢真,千万不可让谢真受了欺负……至于身世其他,倒是未做更多嘱托。 想来青州的这些遭遇,是可以说的。 至少。 是可以对姐姐说的。 姜妙音坐在玉屏峰瀑布之下,她全程没有说话,安静听着笨虎说着鲤潮城的故事。 其实青州案卷,她看了不止一遍。 不过,那毕竟只是案卷,有许多细节不会记载。 “所以,你与谢真,满打满算,只是认识一个月?” 听完之后。 姜妙音沉思片刻,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不错。” 姜奇虎怔了一下,而后认真说道:“其实在大穗剑宫相见,也只是见第二面。” “姐,谢真兄弟和其他人不一样。” 笨虎挠了挠头。 他想了想,咧嘴笑道:“最开始,我和谢真还有那么一些误会,只不过到了后来,误会消除之后……我与他越来越熟络,可谓是‘一见如故’。” “笨蛋……一见如故,哪里是这么用的?” 姜妙音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她又问道:“那么,谢真是书楼暗子之事,镜玄先生以往可曾对你提过?” “未曾提过。” 姜奇虎老老实实说道:“书楼有诸多暗子,只听从先生调遣。奇虎从不多问。” “不是让你打听书楼隐私。” 姜妙音平静道:“无缘无故,凭空多出这么一个人,你难道就不好奇?” “好奇?” 姜奇虎楞了一下,先是点头,然后摇头:“当然好奇!” “只不过书楼里发生的‘奇事’实在太多,奇虎实在好奇不过来。” 姜奇虎一本正经说道:“姐,你不知道,我家先生执掌天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乃是神人中的神人。爹临走之前交代了,但凡是他先生的,奇虎无需过多考虑,只需要听之信之。” “……” 姜妙音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幼弟。 十载过去。 姜奇虎已经不能算是“幼弟”,但那倔强笨拙的模样,还是一如当初。 或许在其他人面前,他乃是监察朝野的皇城司次座,是未来统领青州的姜家少主,威风八面,不可忤逆。 可在自己面前。 姜奇虎永远都是这副模样。 “如此也好。” 姜妙音轻轻说道:“镜玄先生总不会害你。” “那是自然!” 姜奇虎嘿嘿笑了笑,忽而好奇问道:“姐姐怎么对谢真感兴趣?” 十年未见。 二人相逢,姜妙音只是简单问了问老爷子的身体情况。 这些年,姜家发展如何。 青州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一概不问。 反倒是这“谢真”,她一反常态,默默听着姜奇虎絮絮叨叨,说了接近半柱香的功夫,也不生厌。 “无事,只是问问。” 姜妙音轻轻道:“总觉得与这少年有缘。莲花峰下的情况如何了?” 经此一提醒。 姜奇虎猛地一拍大腿,怎么把正事儿忘了。 他连忙取出百花谷传讯令,联系叶清涟。 …… …… 莲花峰府邸,好不容易恢复了静谧。 黄素亲自传令,让司齐跑了一趟。 草坪那“睡死”过去的散修,被真隐峰弟子们抬走。 今夜这场闹剧,也终于迎来落幕……景青明被打得失去意识,别说拜入金鳌峰,恐怕就是接下来的剑气大典,都无法参加了。 “谢师侄,下手够狠啊。” 司齐双手拢袖,站在谢玄衣身旁。 他打量着这個初次相见,便给了江宁世子一个下马威的少年。 相貌平平无奇。 实力倒是不容小觑。 “哪里哪里。” 谢玄衣重新坐回了木椅上,享受着空谷回荡的虫鸣与风声,发出惬意的一声长叹。 他虽是道歉,但话音里听不出什么歉意:“辛苦司齐师叔,以及真隐峰诸位同仁了。” “……” 司齐面容微微有些僵硬。 辛苦。 的确是很辛苦。 今夜这场闹剧,所有人都看得满意了。 可残局却是由真隐峰来收拾。 谢真动手留了情面,除了银月宗那些结阵剑修,其他登门者并没有伤残,大多只是被打得失去了意识。 可放眼望去,这些倒霉蛋几乎将半片莲花峰草坪都填满。 七八十个昏死过去的大男人。 “说起来,谢真兄弟的剑法,是从何处学的?” 司齐忽然开口。 银月宗的千钧瀑剑阵,仗势不小。 最后那一场对决,声势浩大,想必有不少大人物都在用神念进行观看。 谢真的剑法造诣,实在有些惊人。 只用一根木枝,便击碎了千钧瀑剑阵! 干净利落! 这完全是“剑道境界”上的碾压! 谢玄衣扬起脑袋,闭目养神,轻声说道:“司齐师叔是好奇,我为何能够一剑破开银月宗的‘千钧瀑’?” 司齐没有避讳什么。 “大穗剑宫封山已有十年,谢师侄为书楼卖了十年命,就算小国师乃是‘绝代双璧’,可剑法一道,他总还是不太知晓的。”他低声笑了笑,道:“伱这一剑下去,恐怕是让许多人今夜都睡不着咯。” “司齐师叔,觉得我的剑道如何?” 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望着司齐。 “只有一剑,看不出深浅。” 司齐微笑道:“师叔虽然学艺不精,但师侄如果想要切磋一二,师叔也可以奉陪。” “师叔说笑了。” 谢玄衣重新合上双眼,舒舒服服躺坐着,“您是阴神尊者,我不过是一介洞天……这剑法不值一提。那些大人物们,如果真的‘慧眼如炬’,应该可以发现,我之所以可以破阵,不是因为剑道技艺高超。” “哦?” 司齐眼神之中亮起一抹精芒。 不是因为剑道技艺高超……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在下略通一些阵纹之道。” 谢玄衣慵懒说道:“其实这件事情,青州案卷里提到过……谢某出身书楼,会些阵纹,应该再正常不过了吧?” “原来如此。” 司齐笑着点了点头,再次问道:“谢师侄,不愧是让黄素和祁烈都‘破格’录取的人物……这莲花玉令的事情,不知可否与师叔说道说道?” “师叔很想知道?” 谢玄衣抬眼,似笑非笑地问道。 莲花玉令,便牵扯到了“谢玄衣弟子”的这层身份。 很显然。 司齐此刻还蒙在鼓里。 司齐握拳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色说道:“只是随口一问,倒也谈不上‘很想知道’。” “也是,司齐师叔何许人也。” 谢玄衣悠悠道:“早就听闻,真隐峰掌管大穗剑宫内外情报,想必这点小事,师侄不说,也瞒不过师叔耳目。” 司齐闻言忍不住笑了:“那是自然……” “既如此,那便劳烦师叔自凭手段,施展神通了。” 谢玄衣话锋一转,诚恳说道:“师侄刚刚打了一架,实在有些乏了。师叔,请回吧?” “???” 司齐脸上笑意骤然凝固。 他幽怨地瞥了眼坐在椅子上的少年,一时之间没留意,被架在高位,此刻连开口兜转的余地都没了。 好小子。 喜欢玩捧杀这一套。 …… …… 真隐峰诸位弟子就此离去。 小院门前,彻底清净下来。 谢玄衣坐在木椅之上,他依旧没有返回府邸。 此刻的他,伸出一枚手掌,撑着下颌,闭着双眼,陷入假寐。 天地极静,心湖同样。 感受着流淌穿过面颊的每一缕风,以及高悬在莲花峰上空的每一缕神念。 谢玄衣缓缓睁眼,声音回荡在山峰之中。 “今晚的热闹已经结束了,看戏的诸位……也该散了。” 这声音扩散。 那停留在府邸附近的神念,纷纷撤去。 谢玄衣站起身子,他背负双手,望着小院侧方的林木深处。 “这位仁兄,听不清吗?” 谢玄衣轻声道:“热闹结束了。” 今夜莲花峰这场“热闹”,有不少大人物,以神念到场,丝毫不忌惮以看客身份,欣赏这剑气大典之前的一出好戏。 也有人,亲自来到莲花峰前。 因为并不露面,也未释放敌意。 谢玄衣总不好将其全部揪出…… 此刻,围绕在谢玄衣府邸的那些神念,尽数散去。 林木深处的那道神念,非但没散,反而更加靠近了些。 “我等的,就是热闹结束。” 一道听起来有些稚嫩,但语调无比坚定的声音,缓缓从林木那端响起。 “……” 谢玄衣微微皱眉,看着林木之中钻出,衣衫褴褛,面容污浊,但眼神却无比清澈的少年。 这个少年个头并不高大,但却背着一把比他还高的重剑。 剑比人高。 这番扮相,实在让人觉得滑稽,可笑。 但谢玄衣却并没有笑。 因为眼前的这小家伙,骨龄应该只有十六岁,比起“如今”的自己,还要小上一岁。 但神魂内敛,元气凝聚。 已有洞天之相! 这是一位年纪极轻的洞天境剑修! 江宁世子谢嵊十七岁晋升洞天,这个成绩已经让整个大褚王朝感到震惊…… 可眼前的小不点,十六岁便成就了洞天境! 谢玄衣仔细打量一番,发现这少年整个人的气息,已经与背后重剑,圆融合一……单论这一点来看,便极其难得,这似乎是一个纯粹的剑修。如果真做到了“人剑合一”,那么这少年的剑道境界,要比先前的景青明,厉害不止一个层次! “有意思。” 谢玄衣打量着眼前的小不点,微笑说道:“方圆坊案卷上似乎没有你的名字。” 方圆坊盘点了十三位洞天。 可其中并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方圆坊的消息,从来不能全信。” 背着重剑的少年,摇了摇头,他仰首直视着谢玄衣,认真说道:“毕竟那份案卷上也没有你的名字。” 这句话一出。 谢玄衣觉得更有意思了。 他笑眯眯坐回木椅,轻声问道:“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 小家伙深吸一口气。 他伸出手掌,握住了背后的那把重剑。 “问剑!” “自然是问剑!” 第38章 大人物 “问剑!” “自然是问剑!” 琅琅话音,掷地有声,伴随着一道低喝,少年拔出重剑,直奔谢玄衣而去。 在他眉心,一缕雪白光芒乍现。 这正是洞天初成的体现,无数雪白剑气从眉心洞天之中钻出,但并未化为飞剑,像是化为一路伴随少年飞掠的流萤,最终丝丝缕缕撞入重剑剑身之中。 少年奔行十数丈后,骤然停步,拧腰提胯提剑一起呵成。 伴随着脚尖在剑背的重重一磕! 轰隆一声! 重剑破开泥泞,砸向谢玄衣。 这哪里是剑? 这更像是一面纯铁铸造的蒲扇! 谢玄衣站起身子,双脚死死扎根地面,抬起手臂,硬生生抗下这一剑,但这一剑的气劲实在有些大,他整个人被打得向右横移出去一丈距离,脚底犁出长长沟壑,就连格挡的手臂,也有些发麻。 “剑修?武夫?” 谢玄衣甩了甩手腕,饶有兴趣看着面前少年。 这小家伙,能挥动如此大剑,体魄很是惊人啊! 上一世。 他想修行两条剑气大道,但奈何体魄不够,只能被迫放弃,最终将主要心力,都放在飞剑修行之上。 这世上还有一种剑修。 剑气洞天,与大道意境相融。 自身,便成为了剑! 飞剑,无敌于百步之外! 这种剑修,无敌于三尺之内! 看样子,这小家伙修行的应该是后者……不过这一剑的剑意,倒是聊胜于无,反倒是透露着一股“霸道镇压”的狠劲。 “什么武夫!我是剑修!” 武夫两个字,似乎戳到了少年心湖之中,他恶狠狠抬起头,转动重剑,再次砸来! 轰隆! 谢玄衣这次没有硬接,他轻描淡写向后退了两步,重剑落空,但余力未减,小家伙攥住重剑,转出第二圈。 谢玄衣再退。 第三圈。 蕴含在重剑之上的劲气愈发沉重! 由于强悍体魄的支撑,这少年将重剑舞得虎虎生风,剑势逐渐叠加,一圈圈凌厉剑意,在莲花峰草坪刮起大风! 最终谢玄衣退无可退,再退下去,他丝毫不怀疑,这虎头虎脑的少年,会直接凿破莲花峰下的府邸小院! 他只能前踏一步。 看似密不透风的剑意,被谢玄衣撕开一道口子。 谢玄衣一掌印出。 砰的一道闷响,少年郎面色苍白,整个人倒飞而出,但眼神却是兴奋至极,拽着重剑再度奔来! 于是—— 砰的第二声! 紧接着—— 砰!砰!砰! 莲花峰草坪上,一道瘦瘦小小,拖着重剑奔跑的身影,不止一次冲向谢玄衣,也不止一次被击飞,然而每次飞出触地,不到一刹,小不点便立即起身,神情亢奋地再次飞扑而来。 “……” 片刻之后,谢玄衣皱起眉头。 不得不承认,这瘦弱少年,修行天赋很高! 十六岁,达成炼体者的金身境,难度丝毫不逊色于江宁世子的十七岁洞天! 然而有一点让谢玄衣感到古怪。 这小家伙,分明没有修行过剑道,却偏偏说自己是剑修…… 每次倒飞出去。 他都会带着重剑,以及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攻杀过来,看上去的确气势威猛! 但哪有重剑是这样使用的? 这少年的剑法,漏洞百出。 那把重剑,像蒲扇,像铁棍,像长枪,像重锤…… 总而言之。 不像是重剑。 “你准备打到什么时候?” 谢玄衣颇为无奈。 他已经有些失去耐心了。 眼前这少年,与景青明走的路子截然不同。 景青明这种飞剑剑修,一旦被近身击中,很快就会丧失战斗力。 然而这少年皮糙肉厚,除非自己下“狠手”,否则一时半会,解决不了战斗。 但对方好歹是位金身境,看似声势浩大,但招招没有杀意,看上去像是一個纯粹的武痴。 好吧…… 如果按他坚持的自称,或许这是一位剑痴。 “打到悟道!” 少年再次翻身,从泥泞之中鲤鱼打挺,双脚站定,扎了个马步。 他单手将重剑举起,剑尖指向谢玄衣,眼神坚毅:“我师尊说,想要破境,就需要与‘高手’对弈……我看了一圈,整个大穗剑宫的拜山人中,属你最高。” “是么,你眼光还算不错……” 谢玄衣叹了口气,问道:“师尊是哪位?” “嗡!” 草坪之上,重剑破空之声不断回荡。 少年将巨剑重重插入草地。 他扬起头颅,骄傲且认真地说道:“家师,谢玄衣。” …… ……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夜。 莲花峰的那场热闹,实在太有趣……谢真击败一众登门者的消息,不仅传到了江宁王府,也传到了真隐峰的每一座山头。 景青明结了剑阵,十四打一,依旧被一把木枝重创。 这消息让所有人都来了兴趣! 毫无疑问。 景青明的“重伤”,对其他十二位洞天而言,是一件极好的好事……毕竟此次剑气大典,只有前十名才可以踏入玄水洞天,争夺后续‘造化’。几乎可以肯定,银月宗已经无缘前十。 只不过这一战,透露出了一个更重要的讯息—— 那就是,谢真的实力极大概率可以碾压参加剑气大典的这些洞天。 如果他真有兴趣参与比斗。 那么……从今晚的战斗表现来看,唯一有一战之力的,似乎也就只有江宁世子谢嵊了。 “金鳌峰的执法结果,似乎要公布了吧……” “如此来看,谢真不参与剑气大典,似乎是一件好事?” “不过无论如何,莲花玉令的事情,总该给大家一个解释。” 一时之间,真隐峰负责接待的诸座山头,议论纷纷。 江宁世子希望谢真参与剑气大典—— 而绝大多数人,都持反对意见。 谁愿意对上谢真? 一根木枝,就能轻松打败景青明,这至少是洞天五重天以上的战力,甚至还会更高! 在这样紧张焦灼的环境中,许多人选择观望。 他们都在等待金鳌峰的公示,告知。 …… …… 黄素也一样。 她已经在金鳌峰等了半宿。 离开谢真府邸之后,她便赶往金鳌峰后山……她知道祁烈会带着一众执法者前去调查莲花玉令的事情,也知道会有许多人都在注视着今夜的闹剧。 黄素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被“解决”。 但或许这一切都不用那么麻烦。 只要某位足够权威的大人物,说一句话。 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纯阳掌教封山闭关……那位具备足够权威的大人物,自然只有一位。 通天掌律。 “山主师叔,您还是回去吧。” 一位金鳌峰弟子,从后山云雾之中走出,他行了一礼,诚恳说道:“金鳌峰后山,乃是禁地,若无掌律亲口谕令,即便是您,亦不得入内。” “没事,我再等等。” 黄素神色平静。 她很清楚。 无需任何人禀报。 她站在后山之前的那一刻,山里的掌律,便已经知道了。 今夜她想求见。 而没有谕令……便是掌律的回复。 不见。 “山主师叔……” 那位金鳌峰弟子神色很是苦恼,还想要继续开口相劝,但黄素只是拂了拂袖,示意不必多言。 整个大穗剑宫,上上下下,无人不知这位莲花峰新主的固执脾气。 于是这位弟子乖乖闭嘴,恭恭敬敬站在一旁,选择陪黄素一同“干耗”着。 不多时。 几道金色流光落在金鳌峰前。 这道流光落下,那位陪着黄素苦等的弟子,眼神顿时一亮,爆发出了激动的光芒,当即上前一步:“祁师叔……黄素山主已在后山等候多时了。” 金鳌峰,乃是大穗剑宫排名第二的主峰。 后山禁地,平日里只有掌律居住,修行。 这些年,唯有一人可以不经通报,随意入内—— 那人便是祁烈! 掌律如此看好祁烈,其实原因也很简单。 祁烈性格,几乎与掌律年轻时候如出一辙。 一样的刚烈,一样的固执。 这个举动,其实便已经算是默默提醒众人……再过些年,金鳌峰的“山主”之位,便会传到祁烈头上。 祁烈落在后山之前,挥了挥手,屏退众人。 他望着黄素,平静开口:“小师妹,既然师尊不愿见你,何必一定苦等?” 黄素望着祁烈的神色,微微有些复杂。 司齐喊她小师妹。 她反手就是一把飞剑—— 因为二人拜入剑宫,几乎只有盏茶功夫的差距。 她不服。 可祁烈喊她小师妹,她不得不服。 黄素知道,莲花峰以往只有四位真传弟子。 周至仁,谢玄衣,姜妙音,祁烈。 在她和司齐被带到莲花峰前,祁烈便是最受宠的“小师弟”。 “金鳌峰讲究‘问心无愧’。” 黄素仰起头来,认真说道:“赐给谢真莲花玉令,我问心无愧,所以于情于理,都该来金鳌峰一趟。” “既然问心无愧,那么只需回府等候便可。” 祁烈轻声说道:“师妹应该知晓,金鳌峰向来秉公执法……尤其此次剑气大典,主考是我。” “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黄素摇了摇头:“我想见掌律一面。” 如果能让通天掌律亲自开口,证明这枚玉令是合乎法规的,那么所有的质疑,全都会烟消云散。 “师妹不要太小瞧金鳌峰。” 祁烈伸出手指,指了指天顶,缓缓说道:“或许……掌律师尊,什么都清楚呢?” 这一句话,信息量很大。 黄素怔了一刹。 “师妹还是别想太多,回去好好休息吧。” 祁烈眼神柔和,低声传音道:“……掌律师尊不见你,不是因为不想见伱。” “何出此言?”黄素眼神闪出一缕精芒。 祁烈伸出手掌,动作轻柔地拍了拍师妹肩头,让其安心:“关于‘莲花玉令’的事,只是一件小事,明日风波便会平息。师尊不见你,只是因为此事没有必要……另外,师尊今夜需要接见一位大人物。” “大人物?” 这句话的信息量,比先前那句更大。 黄素神色陡然变得精彩起来。 通天掌律乃是何等存在? 阳神境的顶级人物! 如今纯阳掌教闭关,整个大穗剑宫,便全都靠他支撑大梁! 能让通天掌律亲自接待的“大人物”…… 很显然。 极大概率,也是一位阳神境。 “此次开山,有阳神亲临大穗剑宫?” 身为莲花峰代行山主,黄素虽然年轻,刚刚晋升阴神之境不久,但抛开自身境界,还有山主身份的一系列“特权加成”,譬如掌教留下的剑气敕令,以及极品灵宝“拂流云”等等……在这些特权加成之下,她以为自己对大穗剑宫了如指掌。 可若是今夜祁烈不开口。 她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等人物抵达剑宫! 甚至,此刻站在金鳌峰后山云雾之前,她心湖之中都没泛起丝毫感应。 “并非师兄瞒你。” 祁烈平静道:“只是这位‘大人物’的身份,实在不便透露。” “师兄不必多言……我懂了。” 黄素反应极快。 整个大褚王朝,加上大离,阳神一共也就那么些位。 每一尊,都可以称得上是“活神仙”。 这些阳神,已经不再是独立的“个人”。 他们代表着背后的世家,宗门。 这种情况下,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引起无数人注意……只要他们愿意,可以轻松掀起凡尘俗世的巨大浪潮。 而如今,其实算得上是一种特殊时期。 十年前,纯阳掌教闭关,大穗剑宫封山。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一切都与“玄衣案”有关。 而“玄衣案”牵扯的另外一端,便是大褚皇室……此次大穗剑宫开山,大褚皇室只是简单传讯道贺,并未派人前来。 无人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在大褚皇室尚未表明态度之前,真正顶尖的大人物,不会过早表态。 或许,这就是那位大人物夜访的原因? 黄素心中掠过一连串念头,她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但她知道,这种级别的大人物来到大穗剑宫,与掌律在金鳌峰后山相处,应该算得上“秘密来访”。 这种时刻,自己一直求见,的确有些太不礼貌了。 她神色有些尴尬,连忙对着祁烈师兄行了一礼。 “……无论如何,今夜多谢。” 道谢之后,黄素连忙驭剑而去。 她心中那块石头,此刻总算是落地。 先前祁烈师兄的那番传音,言语虽然隐晦,但传递的意思却是十分明确。 看来莲花玉令之事,自己不必担心……谢真这小子还真挺厉害,连金鳌峰的执法都能“应付”过去! “……” 祁烈注视着那道踩着拂流云而去的剑气流光,微微摇头,沉默地走入了金鳌峰后山的云雾之中。 第39章 忘忧岛主 金鳌峰后山,元气浓郁,大雾弥漫,隐隐有溪水流淌之音。 后山长满紫竹,而且根根饱满,极其挺拔。 行走其中,时刻能感受到凌厉剑意,游离肌肤体表……这些剑意,看似锋利,触之即伤,但其实只伤“有愧之人”。 想成剑修,首先要修心。 在金鳌峰,尤其看中弟子心性,如果心湖坦荡,无所畏惧,那么穿行紫竹林,即便与剑意相触,也不会受到伤害。 若是剑修心智不够坚定,畏畏缩缩。 那么便会被割地遍体鳞伤,浑身鲜血。 祁烈昂首挺胸,行走于紫竹林中,片刻之后,他来到了一座小亭之前,云雾笼罩小亭,隐隐约约只能看见两道身影,对立而坐,渊渟岳峙,似乎是在手谈。 “师尊。” 祁烈极有分寸,停下脚步。 他从袖袍之中,取出一套金色飞剑,轻声说道:“这是江宁世子送来的‘金霄玄雷’,循您之命,弟子将其取来。” 今夜,金鳌峰有许多弟子,都对他的行事,感到不满。 剑气大典,乃是大穗剑宫无比重视的盛典—— 按照惯例,由主掌刑律的金鳌峰负责监察大考,由于此次大考对剑宫极其重要,所以每一位执法者,都是精挑细选而出。 祁烈担任主考,更是众望所归。 可谁能想到,这第一日! 祁烈便收下了江宁世子的“金霄玄雷”! 紧接着。 莲花玉令的清查,也是“无功而返”,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可祁烈没给任何人答案! 祁烈知道。 今夜的金鳌峰,看似宁静,估计背地里早已经炸开锅了。 如此行事,还能够继续担任主考吗? “让你取来,便是要送给你。” 凉亭之中,传来一道浑厚如钟的声音。 “……收下。” 这声音没有任何商量的意味。 但祁烈却是抬起头,挺直脊背,认真说道:“恕弟子拒绝。” “怎么,瞧不上?” 凉亭中的声音再响起,看似严肃,实则带着淡淡的笑意。 “虽然这套飞剑出身江宁,但既是师尊送的,弟子怎会瞧不上?” 祁烈摇摇头,道:“身为主考,不该接受任何人礼物。如若不是师尊传音,弟子绝不会收此套飞剑……若是今后当真使用‘金霄玄雷’,弟子怎能服众,怎向诸位同门解释?” “说得好。” 掌律问道:“既然知道不该收,为何要收?” 这一问,让祁烈怔住。 “因为这是我的命令?”掌律道:“那么我此刻让你收好飞剑,你又为何不收,这难道不是命令吗?” 祁烈惘然地看着云雾深处。 凉亭之中,明显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嗤声。 也不知是棋局发展有趣,还是师徒二人的对话有趣,这位大人物竟是直接笑了出来。 “先前收下江宁世子的飞剑……是因为弟子心中没有贪念。” 祁烈深吸一口气,说道:“有些事情,即便被千夫所指,即便心中无愧,便也无所谓了。” “说下去。” “如今不收师尊的飞剑,是因为弟子不想。” 祁烈顿了顿,咬牙道:“这套‘金霄玄雷’,弟子不想要,一是因为这套飞剑出自谢氏,弟子嫌弃。二是因为……一旦拿了这飞剑,今日受贿的事情,便算是坐实了,如此一来,弟子就是‘问心有愧’。” “如果我非要你收下呢?” 凉亭中的声音幽幽响起。 祁烈整个人愣住了。 “这套飞剑,乃是为师许多年前途径江宁之时,请人铸造。说到底,谢氏不过是‘送剑者’。” 掌律淡淡说道:“所谓的‘受贿’之事,更是子虚乌有,你只要收下飞剑,我明日便会出面,让金鳌峰所有人尽数闭嘴,保伱清白……” 祁烈神色无比挣扎。 他死死盯着那套金灿飞剑,痛苦纠结之间,缓缓向后退了数步。 师命难为。 整个凉亭,都被凛冽的威压包裹。 祁烈咬着牙关,想要离开告退,可心中的另外一个念头,却是控制着他,不要继续与师尊对抗下去。 便在此时—— “所以……” 掌律笑了笑,问道:“在你看来,掌律的师命,和‘问心有愧’,哪一個更加重要?” 话音落地。 飘荡在紫竹林中的那些凌厉剑意,忽然有一缕窜出,如游鱼般刮过祁烈面颊,撕开了一道极小的血口。 师尊的话语,以及这轻微的疼痛,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祁烈眼神从茫然变得恍然。 片刻之后。 祁烈深深揖礼,平复呼吸,沉声说道:“多谢师尊教诲。” “去吧。” 通天掌律缓缓说道:“祁烈……你牢牢记住,只要‘问心无愧’,那么你一生行事,都无需向他人解释。另外,先做‘自己’,再做‘剑修’,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强迫你做自己不愿之事,哪怕师尊,也是一样。” 祁烈保持着弯腰躬身的姿势,默默咀嚼着师尊留下的这句话。 片刻之后,他告退离去。 但金霄玄雷,却是留在了云雾深处,悬浮在凉亭之前。 掌律挥了挥手。 风雷之声乍起,这些无主飞剑,化为一缕缕流光,掠入凉亭之中,悬停在棋枰之前。 “金霄玄雷,这名字不错。” 那位大人物笑眯眯说道:“可惜我是个不会用剑的武夫,不然这套飞剑便是我的了。” “段兄想要?” 掌律淡然说道:“尽管拿去。” “还是算了,仔细想想,要是拿了这套飞剑,多半要与江宁谢家扯上因果。” 那位大人物皮笑肉不笑道:“我一个山野散修,掺和你们大褚的争斗,可不是什么好事。” “山野散修?” 严肃如掌律,在听到这四个字后,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无奈看着面前身材敦厚的中年男人,打趣说道:“如果堂堂忘忧岛岛主,天下十豪之一,都只能算是‘一介散修’,那么大穗剑宫应该也只能算是一座平平无奇的普通宗门了。” “是这个理。” 忘忧岛主挠了挠下巴,试探性说道:“纯阳还在闭关对吧?我觉得大穗剑宫的确挺普通的,没什么亮眼地方。” “……” 掌律沉默片刻,眯起双眼,微笑开口:“如果段兄不介意,我倒是可以陪着过上两招的。” “千万别。” 中年男人立刻认怂,苦笑道:“我就是说说而已,大穗剑宫千年基业,忘忧岛家底子薄,哪里能相提比论?再说了,真打起来,打坏了你们一砖一瓦,影响多不好。” 掌律无情戳穿:“以阁下性格,怕不是早就在路上,就摩拳擦掌了……只是怕打起来声势太大,惊动了闭关那位吧?” “还是瞒不过你。” 忘忧岛主尴尬笑了笑,神色有些发怵:“说来说去,全天下我害怕的也就那么两位。纯阳我是真打不过,也不想打……我情愿和道门那位过招,也不愿在纯阳那领教了。” 说到这。 忘忧岛主往莲花峰方向投去目光,好奇问道:“所以你师兄到底怎么样了?” “岛主要真好奇,打一架就知道了。” 掌律淡淡道:“两位阳神在大穗剑宫内大肆争斗,师兄若还是闭关,多半是死了。” “呸,说什么晦气话。” 忘忧岛主没好气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看纯阳这种人,能踏踏实实活上一千年。” 掌律脸皮微微抽搐了一下,认真提醒:“阁下再说下去,在下便要忍不住出剑了。” 纯阳掌教与通天掌律,有数百年交情。 人间风霜,凡俗芳华,不过百年。 大道无情,圣贤齑粉,红粉骷髅。 全天下皆知,剑宫这两师兄弟,好的像是一个人。 在纯阳掌教的风华之下,通天掌律心甘情愿隐居幕后,坐镇剑宫,担任剑律之责。 平日里他最听不得别人说的,便是纯阳师兄的坏话。 “言归正传。” 忘忧岛主握拳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通天兄,你我相识多年,先前说的‘小忙’,到底能不能应下?” “……” 掌律冷冷瞥了眼棋枰,道:“莫急,再来一局。” “还来?” 忘忧岛主捻着黑子,头疼道:“棋枰之事,我不了解。但有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棋逢对手,才有意思。你我这般差距悬殊,彼此博弈,就算来上一百局,通天兄当真觉得有趣吗?” 棋枰上的局势,黑子被白子杀得丢盔弃甲,早就溃不成军,呈现一面倒的崩盘趋势。 按道理说。 这盘棋,早就可以中盘投子认负。 但碍于上门求人的缘故,忘忧岛主硬生生抗到现在,先前他忍不住发出笑声……便是因为这棋局状况,实在太丑陋了些。 若是换做祁烈来,大概率都比自己要下得好。 “有趣,太有趣了。” 掌律面无表情,淡淡说道:“岛主愿意陪我下上一百局吗?” “赵通天,少扯淡。” 忘忧岛主已经快没耐心了,他忍住掀桌子的冲动,压低声音道:“我儿子跑了好几千里,来到剑宫,你就不能帮帮忙?” “剑宫开山,来者不拒。” 掌律垂眸:“若有人要拜山,符合条件,便自然要收徒。” “扯犊子呢?” 忘忧岛主瞪大眼,有些着急了:“这小子不是剑修,你看不出来?一个金身境炼体者,放在大穗剑宫能有什么出息?他若是愿意静下心来在忘忧岛修行,说不定只需要一甲子功夫,就可以成就阳神!” “抱歉,我是掌律。” 赵通天抿了口茶水,淡然说道:“十六岁的金身境,剑宫怎会将其拒之门外……岛主倒是不必担心,你儿子如果拜入金鳌峰,我可以打包票,未来成就绝对不会逊色于忘忧岛。” “你你你!” 忘忧岛主愤怒地拍翻棋枰:“陪你玩了这么久,你耍我?” “打一场?” 通天掌律认真问道:“或者我让师兄出来评评理?” 第40章 武夫与掌律 “你……” 忘忧岛岛主看着通天掌律,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只能愤愤坐回石桌之后。 炼体武夫,向来横行霸道,无所顾忌。 和通天掌律打一架,他根本不怕,甚至早有期待。 但这一架若真惊动了纯阳,打架就变成了挨打。 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罢了。” 许久之后,这位忘忧岛武夫长叹一声,故作潇洒地摆了摆手,装作放弃:“……孩子总会长大,有自己想法也是好事,他若真想学剑,拜入大穗剑宫,总比跑去南离要好。” “其实你家孩子入山之时,我便瞧见了。这少年根骨硬,天资好,适合学剑。” 性格直率的通天掌律果然上钩:“他喜欢哪位,我回头让他直接拜入座下。” “哦?” 忘忧岛岛主闻言,眯眼笑了,“此言当真?” “自然……” 掌律说出二字之后,微微皱眉,心湖之中泛起了些许不妙感觉。 “这孩子一直很有自己的想法。” 忘忧岛岛主诚恳说道:“他喜欢谢玄衣,早些年在岛上非要嚷嚷着学剑,我瞎编了一套剑谱,说是谢玄衣亲传……他奉若至宝,稀里糊涂练了好几年,爱不释手。通天兄,你怎么了?” 听到谢玄衣名字之时,通天掌律险些没一口茶水喷出来。 他没好气地盯着眼前武夫,“姓段的,你故意来找茬?我从哪给你找谢玄衣!” “要不我还是把他带回忘忧岛吧?” 段岛主哈哈一笑,故技重施:“自家儿子自家管,省得你们麻烦……” “谢玄衣葬身北海,已有十年。” 通天掌律此刻面色很是复杂,“如果这小家伙,此次千里迢迢,赶到大穗剑宫,是为了拜师谢玄衣,注定是竹篮打水……不过若是他愿意拜在莲花峰下,当年谢玄衣修行的剑术,研读的道藏,剑宫自然会为之开放。” 忘忧岛岛主微笑问道:“剑术,道藏,是什么很稀奇的东西吗?” 大穗剑宫的道藏,对于山野散修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宝藏! 可对于忘忧岛岛主,这种级别的阳神。 虽然底蕴不如剑宫深厚。 但此类珍藏,岛上应有尽有,相比之下,绝不露怯。 “段岛主此次亲自前来,想必另有深意吧……” 通天掌律端起茶盏,他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武夫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伱我都是粗鄙之人,有什么话,不妨敞开直说。” “呸,谁是粗鄙之人?” 忘忧岛主笑骂一句,旋即收敛笑意:“不过你还是了解我的……” 他停顿一下,缓缓问道:“谢玄衣当真死了?” “当真。” 通天掌律神色平静:“十年前,无数人看见,他元气枯竭,葬身北海。” “我都亲临大穗了,能不能来点不一样的内幕消息?” 忘忧岛主叹了一声:“掌律兄弟大可放心,段某此次出行,绝无任何消息外露,忘忧岛向来与世隔绝,与大褚皇室并无瓜葛……此次拜访,只是单纯个人行为。” “你也知道,当老子的,总想替儿子尽一份力,这小子就是没来由崇拜谢玄衣,我实在拦不住,只能放由他来。” 絮絮叨叨说了这些。 通天掌律听得头疼,忍不住打断:“所以你亲临剑宫,是想让我告诉你,谢玄衣活着,这样你儿子就能拜谢玄衣为师了?” “……咳咳。” 忘忧岛主轻轻咳嗽了一下。并不明说,但一切已在不言中。 “你大概是真的疯了。” 掌律冷冷道:“谢玄衣死了,神仙来了也没用。让他拜纯阳掌教,都比这个现实。” “我倒是不介意他拜纯阳为师,只是纯阳掌教年岁太大了……” 忘忧岛岛主无奈解释道:“别误会,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在如今那些少年眼中,这些年岁太大的‘大人物’,远比不上谢玄衣的吸引力。” 掌律无话可说。 因为忘忧岛岛主说的乃是事实。 十年之前的那个大世,谢玄衣抢尽风头……谁会不喜欢这样的一位年轻剑魁? “你怎会有如此念头?莫非你觉得,谢玄衣其实没死,剑宫这些年封山,是为了‘包庇窝藏’他?” 掌律皱眉说道:“实话告诉你吧,别说你亲自前来,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没用……这不是面子问题,谢玄衣当真已经身死。” “这样么……” 忘忧岛岛主知晓掌律为人。 此人向来耿直,从不说谎,亦不屑于说谎。 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不论如何,都要感谢掌律今晚盛情款待,大穗的茶水不错,比前些年味道要好一些。” 这位中年武夫站起身子,意味深长地望向莲花峰方向:“我家那小子长大了,我懒得多管,如果他执意留下,就让他拜入莲花峰下吧。” 掌律背负双手,也站了起来,与忘忧岛主平齐。 “纯阳师兄可一直闭关着呢。” 掌律提醒:“按剑宫规矩,拜入莲花峰,恐怕只能拜山主黄素为师了。” “总比拜入金鳌峰强。” 忘忧岛主没有避讳,笑着说道:“你们大穗剑宫,收下这宝贝徒弟就偷着乐吧,别想着把他捆死,我还指望他过些年回岛继承家业呢,这小子一旦跟了你,哪里还有回岛的日子?” 掌律神色复杂。 这句话只是揶揄,可他却实实在在听进心中了。 自从担任金鳌峰主,他便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剑宫。 剑宫是一片通天之伞,为大褚千万剑修撑开清明穹顶—— 掌教,是大伞的伞面,遮蔽风雨。 而他,便是隐于伞面之下的伞骨。 是脊梁,是根柱,如一把笔直之剑,直指穹顶,这把大伞,之所以能够这么多年,无比稳固地屹立不倒。 少不了金鳌峰一代代执法者的坚守。 历代掌律,都是站在掌教身后的“影”—— “对了。那個什么江宁世子,需要我帮忙处理吗?” 忘忧岛岛主忽然开口。 通天掌律回过神来。 “我听说江宁谢家这些年,攀上了皇城内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忘忧岛岛主轻声说道:“好不容易来趟大褚,总要活动活动筋骨……跟你没什么好打的,我想着换个人打一架。” “你要去皇城打架?” 通天掌律被这话吓了一跳。 前段日子,青州之变的案卷,已经传遍大江南北。 游海王楚麟,想献祭鲤潮城,借此晋升阳神,再夺取大道笔—— 一旦成功。 楚麟便会以阳神之身,踏入皇城! 如今……青州之变刚刚过去一月。 这种时刻,任何一位阳神,若是试图踏入皇城,恐怕会引起巨大关注。 “放心,只是打架,不伤和气。” 忘忧岛主笑了笑,道:“我和圣后打过招呼了,她说欢迎我来,也欢迎我找皇城里的任何一人切磋。” “也不知该如何说你。” 通天掌律幽幽道:“你是心大,还是真不在乎?大褚皇城是那么好进的地方么,就算是纯阳师兄,也未必敢只身踏入。” “你们是你们,我是我。” 忘忧岛主淡淡说道:“大穗剑宫早就落在大褚王朝境内,对于圣后而言,这把剑太锋利,若不能握在自己手上,不如废去锋芒……而忘忧岛则不同,无论是大离还是大褚,他们想杀我,都必须考虑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杀掉我后,岛上的另外一位,我家夫人,该怎么办?与其费尽心机,不如请我坐下来喝茶。” “正所谓,近我者敌,远我者客。” 忘忧岛主轻笑着望向掌律:“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理,但绝对不是你这种粗鄙武夫能悟出来的。” 掌律微微抬头,讥讽说道:“你家夫人教的不错,我建议你这次去皇城,大可以找书楼陈镜玄喝上一盏,他一定很乐意请你……准确来说,是请你家夫人。” “巧了,我家夫人也是这么说的。” 忘忧岛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眯眯道:“天底下能将卦算之术修行到如此境界的,能有几位?她不出岛,便正好由我代劳,敬大褚小国师一盏……不过我真去了,便不是喝茶,而是喝酒。我这种粗鄙之人,实在耐不住性子喝茶,就应当喝酒。” 说着,他瞥了眼身旁空空荡荡,一口就没的茶盏。 两人说到现在,论到自己,都是自称粗鄙之人。 但谁是真粗鄙? 一目了然。 “别看我,早戒酒了。” 掌律低垂眉眼,轻轻说道:“刚刚那弟子,你也瞧见了,他不让我喝酒。” “十数年未见,你的确变了许多。” 忘忧岛主喃喃开口:“依稀记得上次与你见面,我们喝了不少,也酣畅淋漓打了一架……后来我留下来的礼物,你小子竟然原封不动全部送回忘忧岛了。” 掌律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谁要收你的拳谱?” “连我的东西都不要。” 忘忧岛主转过头来,看着掌律,认真问道:“江宁谢家的飞剑,难道比我的拳谱要好一些?” “你不懂。” 掌律轻轻开口,他的眼中多了许多风霜:“对我而言,哪怕至道圣宝摆在眼前,也没有太大意义……之所以传音让他收下这套飞剑,便是想看看,他到底会如何抉择。” 话音出口,悬在棋枰上方的那一套金霄玄雷,轻轻震颤。 这套飞剑的价值。 在刚刚出口的那一刻,便已经用尽。 掌律轻轻拂袖—— 嗖的一声! 这套金霄玄雷飞剑,不受控制地被劲气裹挟,就这么一往无前撞入紫竹林中,顷刻之间,荡起一片密密麻麻的激烈剑意! 这些飞剑品级极高! 但在金鳌峰的紫竹林中,它们剑身被无数剑气碰撞,犹如铁匠高举重锤,凿出一蓬蓬灼目光彩,谁都没想到,这套极品飞剑,会在此刻爆发出“此生”最为绚烂的光火,片刻之后,光火湮灭,金霄玄雷被无形威压折断,纷纷坠落地面,彻底沦为废铁。 “我真正要赠他的剑,怎是区区‘金霄玄雷’能够相比的?” 掌律瞥了眼紫竹林中的云雾,便收回目光。 他遗憾说道:“如今来看,祁烈还是太年轻了些,他还需要多磨砺几年,或许是几十年,才能接下我要赠的这把剑。” “甲子岁月,弹指即逝。” 忘忧岛主淡淡说道:“几年,几十年,都不过是眨眼之间。” 第41章 家师谢玄衣 “你说你师尊是谁?” “家师,谢玄衣!” “再说一遍?” “家师,谢玄衣!” “……” 谢玄衣看着眼前昂着头颅的小不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揉了揉眉心,陷入思考之中。 玉珠镇醒来之后,神海偶尔会感到疼痛。 应该是有些记忆丢失了。 但……再怎么丢失,也不至于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一位弟子。 这小不点,他实在没印象。 “你,叫什么名字?” 谢玄衣神色复杂开口。 “段,单名照,字长川!” 少年声音依旧铿锵有力,他拔起重剑,就准备再度砍将过来。 “等等,先等等……” 谢玄衣连忙摆手,示意停一停。 段照比他想象中要有武德,竟然听话松开了握住重剑的那把手。 “段照……” 谢玄衣很确定,自己从来不认识这少年。 谢玄衣皱眉问道:“你说你是谢玄衣弟子,证据呢?” “证据……” 少年踢了踢面前重剑,认真说道:“这就是啊。” “???” “这重剑剑法,便出自于谢玄衣所留下的剑谱,我日夜苦练……刚刚与你过招,招招式式都出自于此。”少年十分认真地说道:“虽然没打过伱,但这并不是师父的招式不行,而是我的问题,我资质不够。” 向来淡定的谢玄衣,此次也不淡定了。 这剑法也配叫剑法? 重剑无锋,这小子出手倒是有极其强烈的大道意境笼罩缠绕……但谢玄衣却怎么也看不到剑法的影子。 这完全就是武夫的套路,怎么莽,怎么来。 不过真别说。 这姓段的小子,一身金刚体魄,就算是一通乱打,也不是寻常洞天能够吃消的角色。 “你小子,练错了。” 谢玄衣没好气道:“谢玄衣的剑法,怎会如此鲁莽?” “你说什么!” 少年怒发冲冠,拽着重剑再度冲了上来。 这次谢玄衣没有出手将其拍退,而是伸手捡起先前击破大阵的那根枯木枝,以木枝尖端,轻轻点向重剑剑意汇聚的那一点! 珰的一道脆响! 重剑剑风被撕裂,少年额头青筋鼓起,想要一力降十会。 但谢玄衣一根木枝,便将这把重剑轻飘飘压下! “喏。” 谢玄衣微笑道:“瞧见没,你现在就是武夫那一套,不如把剑丢了,直接用拳头更好。” 少年犟地如同一头蛮牛,双脚死死踩在地面,使劲浑身解数,想要把重剑抬起。 奈何那根枯木枝,犹如千斤顶。 看似鸿毛。 实则泰山。 就这么压着,压得他连人带剑,都动弹不得! 但即便如此。 这少年依旧死死咬牙,始终不肯丢剑。 “脾气倒是挺犟,还算有点骨气。” 谢玄衣笑了笑,问道:“谁教你的剑谱?” “……我爹!” 少年抬起头,咬牙切齿说道:“这跟剑法没关系,一定是我练得不对!” “有没有可能……” 谢玄衣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其实是你被骗了?” 少年忽然怔住。 “我看这‘剑法’,很是厚重,的确很有意境,不过更像是拳谱改善而来。” 谢玄衣微笑说道:“我来猜猜,你那位老爹应该是练拳的吧?如果没猜错,十八般武器应该都会一些……但唯独不太会剑,为了糊弄你,只能从拳谱里整合出一本‘重剑剑谱’,这剑法杂七杂八,掺和了不少其他兵器的糟粕。” 这番话说出。 少年一下子呆若木鸡。 “猜对了?”谢玄衣挑了挑眉。 “呸,放屁!” 少年回过神来,义正言辞:“你凭什么说我练的剑谱是假的,我一路问剑,直到大穗剑宫之前,别人全都打不过我!” 谢玄衣眼神有些复杂。 那是因为你剑法好么? 你小子一个十六岁金身,正常人谁打得过你啊? “你难道不知道,你那位‘尊师’,其实不修重剑的吗?” 谢玄衣叹息:“就算他真留下剑谱,怎么会留下重剑剑谱,你这剑谱是他当面交给你的吗?” “……” 少年闻言,哑口无言。 片刻之后。 他再次抬起头来,恶狠狠说道:“我爹不会骗我!” 谢玄衣等的就是这句:“你爹哪位?” “我爹……” 少年张口就要报出名号,但下一刻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警惕道:“我娘说出门在外,不能随便自报家门。” 谢玄衣哭笑不得。 他随手丢掉枯木枝,挥了挥袖:“罢了……我也不是真感兴趣,今晚就到此为止,累了。” 说罢。 就要转身回府。 “等等等等——” 少年瞪眼,连忙拖着重剑,拦在谢玄衣身前:“还没打完呢!” “你觉得还没打完?” 谢玄衣讥讽笑道:“早就打完了。你出第一剑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少年怔怔站在原地,看着面前只比自己大一岁的“谢真”。 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对方眼眸之中夹杂的淡淡笑意。 仿佛蕴含了数十年的风霜。 而相比之下,自己的眼神,则是清澈如同小溪。 “仔细想想,你出第一剑的场景。” 谢玄衣淡淡道:“如果我手持木枝,往坎位点去,你怎么应对?” 段照神情茫然,似懂非懂。 谢玄衣摇了摇头,忽然冷冷开口:“出剑!” 这一句话,带着凛冽杀意,瞬间化为寒风,冲入金身境少年肌肤之中,在忘忧岛修行多年,那位阳神武夫的父亲亲自教导之下,段照对于杀意来袭的反应,早已刻入骨髓之中! 他几乎是下意识攥住重剑,向着谢玄衣拍击而去! 这就是拳谱里的双峰灌耳。 下一刻。 谢玄衣抬手,两根手指并拢,轻轻向前点去! 啪嗒一声! 少年倒飞而出,一屁股坐在了那株老树之下,他神色苍白,呼吸都有些急促。 低头看去,胸口留下了一道雪白的指尖剑气痕迹。 最重要的是—— 那把自始至终都被他死死攥在掌心的重剑,这次不受控制脱手飞出,在空中旋转十数圈坠落,重重插回地面! “珰!” 重剑剑鸣之声,缭绕回荡在莲花峰草坪之上。 少年盯着重剑。 脑海中回荡着先前电光火石闪掠过的画面。 直至此刻他才明白,谢真说得没错。 这一架,早就打完了。 只不过对方顾忌自己颜面,所以始终没有动用全力。 “你想悟道,那便一个人静静地悟。” 谢玄衣平静道:“我要休息了。” 砰的一声。 府邸大门合上。 只剩下少年独自一人,怔怔盯着重剑出神。 …… …… “今晚挺热闹。” 府邸门一合上。 谢玄衣就看到了在庭院赏花的轮椅小姑娘。 这语调一开口。 他就知道,主神魂又“短暂”抢占了这具身躯的控制权。 “建议你赶紧滚回去睡觉。” 一晚上来来回回,接待了好几拨“客人”,现在的谢玄衣已经没什么心思和姜凰兜圈子打转。 九死禁的杀意,被不死泉暂时化解。 主神魂侥幸逃过一劫。 但目前情况,仍然不容乐观。 “放心,我不是来给你添麻烦的。” 轮椅上的姜凰扬起小脸,平静说道:“孰轻孰重,我很清楚。你救了我一命……无论如何,我都不该在此刻给你添堵。” 听到这番话,倒是出乎谢玄衣意料。 他眯眼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伸手以手背感受了一下额头温度。 咦,怎么这么烫? 等等……这小家伙是凤凰。 那没事了。 “对于凡俗人类的所谓‘高温’,对我而言不算什么。” 姜凰淡淡道:“不必多想,今夜我说这些,并非头脑发热,一时糊涂,只是有些事情,想跟你提前说明白。” “恭喜你……九死禁虽然没好,但你这里的‘疾病’好了许多。” 谢玄衣伸出手指,指了指太阳穴。 “呵。” 面对如此讥讽,姜凰冷笑一声,也并不恼怒。 “纯阳掌教虽然闭关,但剑气敕令高悬,几座主峰山主,都有监察剑宫的能力。” 谢玄衣抬起头,悠然说道:“千万不要忘了,如今大穗剑宫之内……可还有一位阳神镇着呢。虽然这府邸里贴满了符箓,但我可不确定,那位掌律是否会送来一缕神念,关切关切我的近况。” “赵通天为人刚正,不屑于做此等事,他若想来看你,即便只是送来神念,也必定浩浩荡荡。” 姜凰淡然说道:“面对他这种人物,我怎么躲藏也无济于事……阳神要杀我,难道我还能逃得掉么?” “倒也是。” 谢玄衣笑了:“你还挺看得开。” “……生死有命,我的确是看开了。” 今夜的姜凰尤其反常。 谢玄衣收起笑意。 他注意到,轮椅上小姑娘的额首眉心位置,似乎氤氲着一片薄薄的水汽。 自己赠出的半滴不死泉,所蕴含的蓬勃生机,都被凝聚在了那里。 “谢玄衣,昨夜的事情……多谢了。” 姜凰沉默了许久,终于是艰难开口,她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少年的双眼。 不得不承认。 十数年不见。 故人变得陌生了许多,也顺眼了些许。 谢玄衣皱眉:“你想说什么?” “……为了对抗九死禁,我生出了第二道神魂。” 姜凰咬了咬牙,声音沙哑说道:“你应该清楚,这道神魂的诞生,与任何人都无关,只是为了对抗九死禁,仅此而已。” “所以?”谢玄衣道。 “只不过遇到了你,这第二道神魂,被赋予了意料之外的‘人格’。” 姜凰狠下心来,咬牙说道:“我知道,你先前之所以救我,无非是因为这第二道神魂的缘故……我不想平白无故承你恩惠,如果你觉得后悔,随时可以收回‘不死泉’!” 庭院之中,沉默了片刻。 “所以……你大费周章,周转半天,不惜让主神魂出现,就想对我说这些?” 谢玄衣叹息一声。 他伸出两根手指,悬在姜凰额首。 “嗡嗡嗡——” 极轻的风声,在二人之间荡漾开来。 姜凰眼神有些模糊,她感到自己心湖之中退去的寒意,在这一刻忽然又加剧了一些。 整个人忍不住打了個寒蝉。 小姑娘咬了咬牙,认真点了点头。 谢玄衣笑了了一声。 指尖悬浮之处,那片氤氲在姜凰额首的水汽,缓缓涌动,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引召,一缕缕水汽在额首之前掠出,隐约可以在雾气之中,看到那半枚残缺水滴的轮廓。 谢玄衣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想请我收回‘不死泉’?” 第42章 莲花玉令的调查结果 庭院的风吹过,枯叶打转落下,飘摇兜转,数圈之后,坠到庭院的小池之中。 平静池水,顿时荡出一片涟漪。 “啪嗒”一声。 谢玄衣的指尖轻轻落下。 姜凰闭上双眼,身躯微微颤抖,但心湖中的寒意并没有继续蔓延,指尖落下之后,熟悉的温暖,如春风一般,拂过经脉,拂过窍穴,也拂平姜凰的心湖。 姜凰惘然,缓缓睁眸。 谢玄衣并没有攫回那半滴温暖的不死泉水。 只是轻轻点了点额首。 看着面前拧巴到极点的小姑娘,他嗤笑一声。 “既然给你,你便收着。” 谢玄衣将双手背负而起,淡淡道:“以后诸如此类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谢玄衣……” 姜凰咬了咬牙,声音哽塞。 不死泉重新回归之后,她的眼前忽然有些模糊,像是被水汽遮了眼帘。 啪的一声! 一个清脆响亮的脑瓜崩,弹在她额头,弹得少女眼泪都痛出来了! “说了多少遍,在剑宫要喊我‘兄长’……” 谢玄衣没好气呵斥道:“赶紧改掉,万一喊顺口了怎么办?” “???” 姜凰怔住了。 一个脑瓜崩,使得她心中好不容易生起的些许感激,顿时烟消云散。 她伸手摸了摸光洁雪白的额头。 那里肿起了红红的一块。 小姑娘怒不可遏,张牙舞爪,冲着谢玄衣而去。 “姓谢的,我杀了你!” …… …… 这的确是很热闹的一夜。 日出时分,露水在树叶上凝聚,谢玄衣缓缓推开屋阁,稍稍伸了个懒腰。 在他背后,床榻上姜凰睡得很沉。 昨晚这小家伙,愤喝一声,用尽全力向他一扑,而后便失去了意识……所谓雷声大,雨点小,不过如此。 后半夜。 谢玄衣并没有打坐修行,而是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 或许是因为回到剑宫的原因…… 短短的一两個时辰,他不仅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甜。 在梦里他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最开始在莲花峰修行的岁月。 大师兄,妙音,祁烈。 这一张张面孔。 如今不是只在梦境中出现的幻象。 谢玄衣已经全都见过了一遍。 他推开府邸之门。 一个脊背笔直的打坐少年,映入眼帘。 “你总算出来了?” 少年郎睁开双眼,回头惊喜地望着谢玄衣。 “……” 谢玄衣沉默片刻:“你还没回去呢?” “回去没意思,还是你这有意思。” 少年拍拍屁股,站起身子,就要拔剑:“来……继续!” 谢玄衣随意瞥了眼,这小子体质着实不错。 又或者说,金身境武夫的恢复速度本就超群,昨夜他指尖剑气留下的痕迹,已经尽数痊愈。 能让他站起来,说明昨晚自己下手还是太轻了。 “没工夫陪伱瞎折腾。” 谢玄衣合上府邸,笔直离开,向着金鳌峰方向而去。 他根本没空搭理段照。 不得不说,这小家伙虽然粘人,但倒是有一点值得称赞,那就是“武德”充沛。 看上去不依不饶,但谢玄衣不说打,他还真就不打。 段照扛着重剑,一路小跑,跟在谢玄衣身旁,低声笑道:“怎么,你怕了?” 谢玄衣拿着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少年。 这小家伙,不会觉得这种低级的激将法对自己有效吧? 不知为何…… 在段照身上,他隐隐约约看到了当年笨虎的影子。 这小家伙到底是在哪长大的,十六岁金身境,除此之外,整个人朴素地像是一张白纸。 只有被保护很好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品格”。 不过……这少年郎看着衣衫褴褛,破破烂烂。 不像是个富贵人家啊。 “你昨晚说的那一剑,我已经悟到了。” 段照意气风发,道:“你若点我坎位,我便变招格挡,将剑气转入剑尖。” “……若接下来换成离位呢?”谢玄衣眉头都没挑一下。 “我也想到了。” 少年嘿嘿一笑,依旧意气风发:“若你点中离位,那的确是绝杀,重剑剑气会被全面封锁,但没关系,这时候我弃剑进攻,双拳齐出,直捣黄龙!” 谢玄衣气笑了:“你小子还说自己不是武夫?” “有些时候,武夫手段比剑修更好用些,只要能赢,不要在乎那么多规矩——” 段照一本正经补充道:“这话是谢玄衣说的,我只不过是谨遵教诲。” “???” 谢玄衣瞠目结舌。 这话他什么时候说过? “谢真。” 少年将重剑重新插回背后,他倒也不再继续纠缠,而是好奇问道:“多谢你昨夜指点,我的确很有感悟,我娘说的果然没错。” 谢玄衣停下脚步。 他眯起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段照,好奇问道:“你娘说了什么?” 少年咧了咧嘴:“我娘说,来大穗剑宫,就找姓谢的打架,肯定会大有收获。” “你娘说的还真没错。” 谢玄衣笑了:“不过你有点笨啊,你找错人了。” “哦?”段照愣了愣。 “你应该找大名鼎鼎的江宁世子谢嵊!”谢玄衣十分诚恳地给出指点建议:“那位世子的剑术很高,而且是洞天圆满,整个大穗剑宫都在等他亮相出剑……所以你应该去找他问剑,记得直接使用‘直捣黄龙’那一招。” “我不!”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少年,此刻很是坚决地摇头。 “我远远见过谢嵊了。那家伙没意思,没你有意思。” 段照认真说道:“我娘给我的宝器,只对你有感应,所以我只找你问剑,我也只听你的指点。” 谢玄衣警惕道:“什么宝器?” 少年捋起袖子,露出一枚银质手镯,炫耀似的摇了摇,一圈风雷之声呼啸而起。 谢玄衣端详片刻,看不出门道。 “……什么宝器,感应,全是扯淡,你娘也是骗你的。” 他摇了摇头,无奈说道:“算我求你,以后别在我门口堵着了,行不行?” “当然可以啊。” 少年傻憨憨笑道:“你是要请我进去住吗?” 见谢真陷入沉默。 段照眨了眨眼,小心翼翼问道:“要不今晚再教我两招,这次你教的难一些,我这几天都不来烦你了。” 谢玄衣叹了口气。 他停下脚步,金鳌峰就在不远处,人潮已经逐渐汇聚,并且已经有目光向自己这边投来。 昨夜的那场热闹,其实还不算彻底“完结”。 如今还有许多人,在等待莲花玉令的调查结果。 今日是剑气大典的第二日,依旧是资质检验,以及第一日通过检验之人的“比斗”。 再过片刻,便是金鳌峰开山之时,皆时诸位执法者便会现身,到那时候,主考祁烈也必定会出场…… 这些人的出现,便意味着,昨夜莲花玉令的调查,将会公布结果。 “一招。就只教你一招。” 谢玄衣竖起一根手指,没好气说道:“不许讨价还价,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滚蛋。” “好!拉钩上吊!” 少年踮起脚尖,与谢玄衣一言为定,而后背着重剑,窜入人群,一溜烟跑没影了。 谢玄衣总算是松了口气。 那少年的身份……恐怕很不简单。 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些许猜测,但还不太确定。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这少年离开之后,自己耳畔清净了许多。 可惜的是,这份清净并没有持续太久,金鳌峰下人群汇聚,有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谢真的存在。 昨夜莲花峰下的那出好戏,已经传遍大穗剑宫。 好几位胆量不错的年轻剑修,以及世家子弟,都纷纷跑来,向谢真打招呼。 江宁世子,的确很有背景。 不过……总有人与江宁不对付。 谢玄衣倒也没太拂这些人面子,只是简单聊了几句,算是有所“结交”。 以他前世的性格,自然是懒得去做这些无用的表面功夫。 只不过如今他顶着“谢真”之名,所行之事,应该符合书楼案卷的背景记载。 此次剑气大典,江宁世子摆明了要用舆论攻势,对自己进行“打压”……谢玄衣虽然孤傲,但也不至于无缘无故,伸手去打笑脸人,在这种时刻给自己平添恶名。 不曾想。 只是简单聊了几句,便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剑修,前来交好。 虽然江宁世子声势浩大,但还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 谢家终归只是在江宁有所势力。 大褚很大。 一时之间,金鳌峰下,谢玄衣所在之处,成了一处喧嚣热闹的景点。 许多人都上前,想要凑凑热闹,看看昨夜一根木枝重伤景青明的狠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诸位!还请让让!” 正当议论之声,嘈杂传遍之时。 金鳌峰山顶,忽然响起击鼓之声! 咚!咚!咚! 威严肃穆的鼓声连响三下,恢弘震颤,绵延扩散。 山门阵纹就此亮起绚烂金芒,云雾深处,十数道身影,缓缓驭剑而来,落在山门空地之前。 人群顿时变得寂静下来。 一身金灿法袍的祁烈,率领着金鳌峰诸位执法者,来到了山门众人之前。 金鳌峰执法者们依次排列开来,无需任何言语,单单是站立在此,便有无形的威压扩散开来,让人心生寒意。 祁烈环顾一圈。 他的目光,越过了人山人海,落在了山脚远端,那被无数人包围在中央的黑衣少年身上。 嘈杂之声,被鼓声压过。 准确来说……是被鼓声清扫荡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祁烈身上,而后顺着祁烈的目光,又落在了谢真身上。 大家都知道。 如果不出意外,那么祁烈此刻,带着这么多执法者齐至,大概就是要宣布昨晚的“莲花玉令”调查结果了。 第43章 前辈有何指教 金鳌峰山门之前,杂声尽去。 众人目光皆落定在祁烈与谢真二人身上……关于昨夜的“莲花玉令”调查结果,其实从祁烈离开府邸那一刻起,便已经水落石出了。 但凡不是瞎子,都能看到。 如今谢真刻意佩戴在腰间的那块玉牌。 莲花玉令并未被收走。 只是凡事都需要讲究“规矩”。 如今大穗剑宫开山,剑气大典第一日,谢真便直接拿下了这块玉令,按照规矩,金鳌峰总该给个交代。 “今日,乃是剑气大典第二日。” 祁烈背负双手,站在山门之前,朗声道:“诸位还未参与资质审核的,还请尽快……另外,通过审核之人的‘分组结果’,已经出来了。” 今日金鳌峰,主要有两场“入门仪式”。 一是检验资质,二是分组比斗。 小舂山弟子会记录每一位入门者的资质结果,将其整理成案卷,送到诸主峰长辈的手中。 至于分组比斗,则是更加直观,今日金鳌峰会邀请许多“客人”,前来观战。 既是观战,亦是选人。 如果在比斗过程中,看见自己“喜欢”的璞玉,便可提前交涉,方便大比结束之后,将其收入门下。 声音扩散之后。 祁烈挥了挥手,示意诸位执法者留在山门位置,负责维持秩序,然后他便转过身子,准备离去。 金鳌峰的寂静在这一刻被打破。 许多人都在等待莲花玉令之事的调查结果—— 但这是什么意思? 祁烈亲自现身,根本就没提莲花玉令一事! “对了……还有一事。” 便在此时,祁烈脚步停顿一下。 他伸出手,轻轻招了招,平静道:“谢真师侄,今日既然来了,便随我一同,到金鳌峰上坐坐吧。” 此言一出。 金鳌峰的嘈杂之声大作。 “我没听错吧,祁烈喊谢真师侄?” “……还邀请他上金鳌峰,这是邀请谢真去观战?” “剑气大典,他当真不用比了!?” 整整一夜。 所有人都在等待金鳌峰给出一个“正式”且“有力”的回应。 但谁都没想到。 祁烈会给出这样的回应……这个回应虽不“正式”,但却十分“有力”。 所有人都在等莲花玉令的调查,出一個结果? 一声师侄。 这便是结果! “多谢祁师叔。” 谢真施施然上前,人群纷纷向后退去,让出一条道来。 二人就这样在万众瞩目中一同登上金鳌峰。 …… …… 云雾缥缈,山阶极静。 金鳌峰乃是执法重地,除却剑气大典这类极其重要的仪式,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此地不豢仙鹤,故而没有鸟雀之音,此刻显得格外静谧,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谢祁二人。 谢玄衣默默感受着这份寂静。 这条路,他与祁烈曾一同走过许多次。 但以师门叔侄身份前行,却是第一次。 回首望去。 那些聚集在金鳌峰下的修士,大多还没缓过神来…… 想必金鳌峰给出的回应。 让许多人都无法接受吧? 谢玄衣终是忍不住开口:“莲花玉令的事情……金鳌峰这样处理,会不会有些太简单粗暴了些?” “金鳌峰,本就无需向他们解释什么。” 祁烈平静说道:“关于莲花玉令之事……今日邀请你去剑气大典的台上,而不是台下,这便足够了。” 的确。 其实金鳌峰的态度,昨夜便已人尽皆知。 现在大部分“看戏人”想知道的,是谢真凭什么能拿到莲花玉令。 “……不愧是你啊。” 谢玄衣轻微感慨一声。 早些年在剑宫修行之时,他便注意到了。 或许是拜入掌律座下的缘故,祁烈师弟,人如其名,直来直去,绝不拐弯。 某种意义上来说,祁烈和自己很像。 如果是换做自己,来处理“莲花玉令”之事,应该会和祁烈一样。 “和你师父学的。” 祁烈摇了摇头,平静道:“此事如果交由他来处置,他也会如此选择……此事不值一提。” 很多人都好奇。 昨夜金鳌峰祁烈去往谢真府邸,屏退诸位执法者之后,二人究竟说了什么。 其实很简单。 谢玄衣有无数种办法,证明自己是谢玄衣的弟子。 金鳌峰调查的,便是这玉令是否合规。 只需要证明自己的身份……那么这玉令,以及府邸,便全部都可留下。 “不过有一件事,需跟你说清楚。” 祁烈再道:“今日事了,你可以拿着莲花玉令在诸峰之间行走,但如果想要争夺玄水洞天,那么‘玄衣弟子’的身份,在剑气大典之后,便不可再隐藏。” “多谢师叔提醒。” 谢玄衣笑了笑,淡然说道:“其实我也没想刻意藏着……只是近些日子总有人不怀好意,那我也不介意再等一等。” 等一等。 给那位江宁世子一个机会,主动撞到自己面前。 …… …… 金鳌峰的剑气大比,有许多人翘首以盼。 各方世家,豪杰,都前来观看剑气大典,为的便是这场“大比”! 大穗剑宫开山,能吸引许多散修前来拜山,也会吸引很多宗门前来学习,观摩。 昨夜被重创的银月宗景青明,便是奔着“玄水洞天”而来。 而经历了青州之变的百花谷,则是没有参与任何一场比斗,叶清涟带着门下弟子,纯粹只是来观摩年轻一辈的剑修切磋。 前几日在真隐峰做客的那几位,都在道场前坐下…… 谢玄衣虽然以莲花峰弟子的身份,被特邀过来,但论资排辈,都要靠后,他坐在最偏僻的角落,倒也乐得清净。 只不过重返剑宫之后,清净二字,便几乎与他无缘。 刚刚落座,便听见了熟悉的喊声。 “……小谢先生!” 百花谷一众弟子,就坐在不远处的另外一片角落。 叶清涟身为少谷主,自然坐在前排。只不过她的那些弟子,便没这个资格了,只能坐在后面。 元苡远远挥了挥手,满面春风。 谢玄衣点头微笑示意。 “小谢先生,听闻昨晚莲花峰前多有事端,你千万照顾好自己……” 元苡刚刚开口,就被身旁一位师姐打断。 “小苡,忘记师尊教导了吗?” 此言一出。 元苡顿时愁眉苦脸坐下,小心翼翼传音道:“小谢先生,抱歉呀,师尊不让我们在公众场合多言……连传音也不许呢。” 此次百花谷踏入大穗剑宫,乃是以“客人”的身份前来拜访。 昨夜声势浩大的那场闹剧,自然沸沸扬扬,传到了元苡耳中。 当她听说,有一群人上门找谢真问剑之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火速赶到莲花峰……但她最终被师姐关在了客房之中,老老实实静修一夜。 昨夜莲花峰前的争端,乃是拜山人之间的矛盾。 无论如何,百花谷都不该掺和其中。 后来听说谢真一人击败所有登门者,元苡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同时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好笑。 自己在担心什么? 那可是小谢先生,在北海陵杀光南疆邪修的狠人! 别说那些不知名讳的山野散修。 在元苡心中,就是那个吹得天花乱坠的什么世子,也比不上谢真一根手指头! “多谢元姑娘挂念。” 谢玄衣温声说道:“昨夜风波已度,谢某平安无事……今日剑气大比,数载难逢,不如伱我一同观战,若能体悟到些许剑意,便算是有所收获,不负此行。” “……好。” 元苡面红过耳,微微点头。 小谢先生喊自己观剑,她轻轻吸了口气,挺直脊背,将心神注意,都放在道场之上。 金鳌峰山顶,一共有十六座道场。 比剑规矩很简单,便是抽签决定对手,而后上台比试,败者淘汰,胜者晋级。 倒也不必担心对手太强,自己被提前淘汰,会有所影响。 这所谓的剑气比试,主要还是为了诸峰收徒—— 诸位山主,以及主峰客卿,其实早就看过了比试者的案卷,只要登台出剑,便算是完成了所谓的“剑气之比”。 面对强者,递出自己的全力一剑,即便败了,也没有关系。 有亮眼处,自然会被人看见。 道场之外,有近千观看席位陈列,不多时便有一道道流光抵临,金鳌峰山顶,变得异常热闹。 谢玄衣自然没有这个闲情逸致观剑。 道场上。 都是些意气风发的少年,大多数是筑基境,连驭气境都罕见。 更不用说洞天。 这样的“比剑”,对谢玄衣而言,没什么意义。 他悟不到什么剑意,也不会在道场里收徒。 今日之所以会来金鳌峰,只是为了配合祁烈,走一个过场。 等这几日“大比”结束,便是时候亮出身份了。 等到周围人都落座,道场比试便正式开始。 谢玄衣准备合上双眼,通过冥想,来渡过这漫长无趣的“观战”时刻。 便在此时,一道声音忽然在耳旁响起。 “你小子就是谢真?” 这声音浑厚扎实,却带着些许笑意。 谢玄衣抬起头来,却是眼前一黑。 视线被尽数遮掩。 一个体型高大,身材敦厚的中年男人,穿着简单,一身粗布麻衣,大大咧咧坐在了自己身旁。 这男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他伸出手掌,拍了拍谢玄衣肩头,微笑夸赞道:“根骨不错,这是十七岁?” 啪啪! 这男人手掌看似轻柔,但却拍得谢玄衣根骨作响,大窍风雷都险些轰鸣起来。 “???” 谢玄衣心湖一阵震颤。 他深吸一口气,仰首望去,与男人目光对视一刹。 四目相对。 谢玄衣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片深海,一望无垠……对方的神魂,气血,元气,所有境界,全都隐蔽在这片深海之中。 自第二世苏醒以来,除却陆钰真以外,他从未看到过这样的“存在”。 “前辈。” 谢玄衣稳住大窍气息,恭敬说道:“前辈有何指教?” 第44章 阳神境,巅峰武夫 道场嘈杂声音,随着斗笠男人的落座,逐渐消失。 谢玄衣隐隐有一种感觉。 这一方天地,似乎都被无形气机锁住。 他们二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封锁在这气场之中。 炼体者。 修到最后,举手投足,可以改变天地大势。 阳神。 身旁这中年男人,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阳神”。 谢玄衣态度放得很是恭敬。 “放轻松点,我不是什么坏人。” 斗笠男人微笑说道:“你小子倒是挺识趣,前辈这就喊上了?” “别误会前辈……晚辈这么喊,完全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谢玄衣眨了眨眼,道:“虽然阁下戴着斗笠,但却莫名让人觉得亲切,前辈,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书楼出来的,就是会说话。” 男人缓缓摘下斗笠。 他懒得拐弯抹角,直截了当说道:“我从忘忧岛来。我儿子昨天在你府邸门口睡了一夜。” 这一句话出口。 谢玄衣已经汗流浃背。 其实先前与那少年结伴交谈时,他便隐隐约约猜到了小家伙的身世……一个十六岁金身境,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栽培出来的。 有这实力的,要么是圣地宗门,要么是顶级世家。 这少年姓段,而且心思淳朴犹如白纸。 这些条件结合到一起—— 忘忧岛三字,便呼之欲出。 这也是谢玄衣撺掇段照直接去找谢嵊打一架的原因。 江宁世子仗着背后老子为非作歹,无法无天,但这世上总有人比他老子更强大,也更嚣张。 正所谓“恶人还需恶人磨”。 忘忧岛主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几乎没有之一。 “不知者不罪,昨晚的事我不怪你。” 忘忧岛主淡然说道:“不过以后不要再有这种情况……这小子千里迢迢跑到剑宫,饭没吃几顿,水没喝几口,总不能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你觉得呢?” “以后我给他留一间客房。” 谢玄衣无奈叹了口气。 他认真问道:“前辈这样的人物,有必要把孩子送到剑宫吗?” “他自己非要跑来,拦不住,劝不了。” 忘忧岛主望着道场方向,意味深长说道:“这傻小子憨得很,非要跟着谢玄衣学剑,谢玄衣都死了,哪里能学到他的剑?” “……令郎还是适合学拳。” 谢玄衣诚恳说道:“十六岁金身境,百年罕见。” “我也觉得。” 中年武夫咧嘴笑了笑,道:“你小子说话好听,不愧是谢玄衣弟子。” “哪里……谬赞。” 谢玄衣心底微微一颤,但表面神色没什么波动。 果然。 这种级别的大人物,不会无缘无故“青睐”自己。 这几日掌律没有出面,大概率就是因为忘忧岛主的来访……自己将身份告知祁烈,便等同于告知掌律,一来二去,忘忧岛主自然知晓。 不过对于他们这种级别的大人物而言。 谢玄衣弟子,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 这個身份一出,在大人物眼中,书楼那边制造案卷,陈镜玄潜心收留……这些看似有些突兀的事情,反而显得顺理成章。 “我这儿子,自幼在忘忧岛长大,被养的太好,不知人心险恶,世道凶险。” 忘忧岛主叹了口气,说道:“当爹娘的,就算能力再大,也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他总得长大,索性就随他性子,让他出了一趟远门。你应该也知道,这小子乃是千载难逢的武夫胚子,十六岁金身,这是什么概念?放到南离已经被那群秃驴当转世佛陀供起来了。” 谢玄衣笑道:“一点不假。” 十六岁金身,的确天赋异禀。 “可他偏偏要学剑。” 忘忧岛主望着谢真,问道:“伱觉得他是这块料吗?” “……他可以不是。”谢真沉默片刻,缓缓说道。 十六岁能够成就金身境,就算修行剑道,成就也不会太低。 但忘忧岛主说得不错……目前来看,最适合段照的,应该还是“武夫”之路。 “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忘忧岛主笑眯眯道:“他喜欢谢玄衣,谢玄衣死了,但还有你……等我离开剑宫,便由你来教他剑术。” 谢玄衣神色一滞。 “别担心,不是苦差事。” 忘忧岛主友好地拍了拍谢玄衣肩头,道:“走个过场,意思意思……没让你真对他掏心掏肺,这傻小子对着老子编的剑谱练了好几年,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你随便教他一些皮毛,让他知道剑修之道不过如此,也就差不多得了。” 谢玄衣低眉思忖了片刻。 他若有所思,缓缓问道:“前辈是希望他早点离开大穗剑宫?” “不错。” 忘忧岛主平静道:“我希望他早点回岛,免得他娘担心,以及老子操心。” “不让他拜入金鳌峰,便是怕他学到真本领,不肯回岛。” 忘忧岛主微笑道:“看来看去,看了一圈,整个大穗剑宫……只有你小子,最合适当他老师。” 一个洞天境的年轻剑修。 再修行几年。 自己儿子就轻松碾压了。 这样的“师父”,最适合传授粗浅的剑道了。 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因为自己境界低微,所以故意让儿子拜自己为师。 谢玄衣注意到了忘忧岛主脸上的笑容。 “原来如此。” 他笑了笑,问道:“前辈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冒昧问一下,是您家夫人出的主意吗?” “自然不是。” 忘忧岛主挑了挑眉,骄傲说道:“出门在外,总不能什么事情都听女人的。这种事情,哪里需要由她做主?” 怪不得,怪不得。 谢玄衣面色有些古怪。 众所周知,虽然忘忧岛主是阳神境的巅峰武夫,但真正主掌岛内事务的,乃是那位岛主夫人。 卦算天命,可占未来过去。 前任大褚和大离国师,都曾去过忘忧岛做客,并且与岛主夫人对弈。 这场对弈结果,目前无人知晓。 但能与两大王朝国师对弈之人……整个人族天下,何其寥寥? “我若答应,有什么好处?” 谢玄衣注视着眼前阳神境武夫,一字一句,开口问道。 “有意思,你敢和我谈条件?” 忘忧岛主咧了咧嘴。 “无功不受禄,无利不起早。” 谢玄衣淡然说道:“我若是不从您这拿点什么,您自己能够安心吗?” “是这个理,我喜欢你这样的‘俗人’。” 忘忧岛主笑眯眯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小子应该兼修肉身体魄……这是想试着打通两条剑道,没错吧?” 刚刚见面之时。 他伸手拍了拍谢真肩头。 这一拍之下。 谢玄衣周身大窍,止不住响起风雷之声,一身气血都被忘忧岛主牵引而起……身为阳神境巅峰武夫,忘忧岛主自然懒得探查其他人身体情况,但只需要一丁点气机异样,便可以让他感应到周遭端倪。 忘忧岛主没去打量谢真,但他知道,这少年郎有一身铜筋铁骨。 虽然没法与自己十六岁金身境的儿子相比。 但也绝对是一等一的炼体好手! “……前辈果然目光如炬。” 谢玄衣笑着应了一声,同时心底觉得有些发毛。 阳神境武夫,恐怖如斯! 若是真要“打量”自己,众生相大概率无法遮掩。 真要引起注意,自己的身份还能藏得住么? 幸好这忘忧岛主是一介粗人,大大咧咧,懒得“凝视”自己。 “一条大道走到死,以你天赋,应该不难。” 忘忧岛主轻笑说道:“但难的就是两条大道兼修……这世上有许多天才绝艳之人,想要修行不止一条大道,但他们大多以失败告终,因为越到后面,大道之间的冲突越是剧烈。你已经有了一座剑气洞天,还想再凝炼金身体魄,就需要付出数倍,乃至数十倍的辛苦。” 同样的,这也是他愿意放儿子来大穗剑宫的原因。 金身体魄已成。 想凝聚剑气洞天,便是难上加难。 “我知道难。” 谢玄衣平静道:“但前辈您也只是说难,并没有说……此事绝无可能。” “不错,你倒是有那么点当年谢玄衣的意思了。” “我记得,若干年前纯阳托人来忘忧岛询问我炼体之法……当年谢玄衣的体质,可是比你要糟糕许多。” 忘忧岛主想起了往事,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他回归正题,认真问道:“所以你如今是以自身元气,不断冲击窍穴,想要晋升‘金身’之境?” 谢玄衣屏住呼吸,洗耳恭听。 要论剑道修行,他乃是不世之才,无需任何人指点,当年只差一步便可登顶。 可炼体之道。 他远不如眼前忘忧岛主。 别说自己……就是整个天下,大褚加上大离,有几人可以与眼前这厮比拼“炼体心得”? “你这办法可行,就是笨了些。” 忘忧岛主悠悠说道:“没猜错的话,你这一百零八座大窍,应该都是用这种笨方法强行点燃的,花费了不少功夫吧……按这个进度修行下去,起码再过上十年,你才有可能晋升金身!” 谢玄衣神色复杂。 不愧是阳神境巅峰武夫,自己的炼体法门,他是猜的一点没错…… 但有一点,忘忧岛主并不知道。 那就是如今自己身上怀揣着不死泉。 炼体效率加快了不止一倍。 谢玄衣自己心底估算过,继续按照当前笨方法锤炼体魄,最多只需要两年,便可跻身金身境。 但越往后越难。 下一个境界,就不知猴年马月了。 “金身之境,便是洗经伐髓,铸造金身。” 忘忧岛主意味深长说道:“倘若你封锁一百零八座窍穴,将这些点燃的金色元气尽数熄灭……将它们贯穿在经脉之中,是不是会更快一些?” 这一句话,点醒了谢玄衣。 他有些震惊地看着眼前男人。 “按这个法门修行,最多一年,你就可以成就金身……但是切记,这方法有危险,千万循序渐进,一旦大窍封死,很可能会导致经脉破损,反而得不偿失,如果你对自己有信心,不妨试一试。” 忘忧岛主微微一笑,重新戴上斗笠,站起身子。 他再次拍了拍谢玄衣肩头,笑着说道。 “不必谢我了。” “这次指点,就当是你今后帮我的报酬。” 第45章 剑气大比 忘忧岛主离开之后,笼罩周身的威压逐渐散去。 谢玄衣注意到,自己身旁,人来人往,却根本无人向此处投来目光,神念,乃至关注—— 即便是先前与自己打过招呼的元苡,也“忽略”了此地。 而忘忧岛主离开之后,喧嚣嘈杂之音这才逐渐涌来。 这片角落,仿佛先前被剥离了出去,直至此刻才回归到正常世界之中。 “谢真兄弟。” 嘈杂声中,人群纷纷让开,一位身着华美衣袍的瘦弱青年,被数十人所拥簇,径直向着谢玄衣走来。 正是江宁世子。 江宁世子站定脚步,笑着开口:“谢兄,昨夜过得可还好?” “托世子的福。” 谢玄衣根本懒得起身,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昨晚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昨晚那些登门问剑之人,尽是出自江宁世子府邸。 二人之间的矛盾过节,早已沸沸扬扬传遍剑宫,只不过尚无实据。 但此刻。 江宁世子来到道场,第一件事是与谢真打招呼……便几乎坐实了剑宫近日的传闻,乃是真的。 “你不参加剑气大典,当真是可惜了。” 江宁世子面色有些遗憾,主动传音开口:“本殿还盼望着,能与谢真兄弟过上两招。” 谢玄衣眼观鼻鼻观心,一边与江宁世子搭话,一边参悟着忘忧岛主先前说的金身法门:“我先前说过……世子若想问剑,随时可以来我府邸。” “私下问剑,不太好吧?” 江宁世子望向金鳌峰执法者所在的方向,笑眯眯道:“万一拳脚太重,闹出人命……岂不是坏了剑气大典。” “放心,我会控制的。” 谢玄衣闻言也笑了:“不会闹出人命。” 道场的气氛有些凝固。 二人之间的传音,并没有流传出去。 众人只知晓,江宁世子与谢真似乎“对上”了,并不知道两人之间说了什么,但剑拔弩张的氛围,却是显而易见。 嗖嗖嗖! 几道破空之音响起。 金鳌峰执法者及时赶来,拦在两人中间。 “放心,诸位师兄。” 江宁世子连忙笑着抬起双手,道:“我只是与谢真兄弟叙叙旧。” 这出小插曲,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即便是坐在最前排的那几位大人物,也投来了关注的目光。 但简单说了几句后。 江宁世子便率着使团离开,诸多议论之声,在道场坐席之间响起。 “听说今日剑气资质审核……那谢嵊的评价结果乃是‘甲上’。” “甲上……整个大穗剑宫,近一甲子,似乎只有一人啊。” “江宁那边已经传遍了,这谢嵊各方面的资质,全都不输谢玄衣,甚至犹有过之……今日他本来有三场对决,但对手一听说要与世子比试,全部都选择弃权。我看此次剑气大比,最终结果,便是这谢嵊获胜。” 这些声音,自然也传入谢玄衣耳中。 他继续闭目养神,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其实,这一甲子岁月,在大穗剑宫,能够取得剑气资质甲上成绩的,不止自己一个。 当年被拾回莲花峰的黄素,也是甲上。 这所谓的剑气资质。 便是修士与剑气的“契合”程度。 剑气资质越高,便意味着参悟剑意越快,未来如果能够拜入大穗剑宫……执掌“剑气敕令”的速度,也就越快! 大穗剑宫,之所以地位超然,即便没落,也远超寻常宗门。 便是因为有“剑气敕令”的存在! 这是历代掌教,历代主峰山主所留下的“至宝”。 每座主峰,都有着数百近千年的剑气沉淀,以及剑道意境残余。代掌主峰者,便可以执掌一山“剑气敕令”,并且日夜参悟主峰的剑气意境,如果有外敌入侵,那么在主峰大阵之中,有剑气敕令相助,山主战力将会拔升一個层次! 别看黄素年龄小,刚刚晋升没多久。 如今有“拂流云”,再加上莲花峰剑气敕令加持,她完全可以与阴神后期大打出手,不落下风! 剑气资质高,自然是好事。 但也没那么重要。 忘忧岛岛主的那个傻儿子,剑气资质大概率不会太高,但妨碍他修行进境飞快吗? 三千大道。 总有一条,能让自己走。 …… …… 接下来几日,谢玄衣日日来到道场,表面上是观摩剑气大典。 但实际上。 他只是打坐,修行……尝试以忘忧岛主教导的方法,冲击金身境。 关闭大窍,让金色元气流淌进入经脉,以此铸造金身。 这位巅峰武夫的指点,让谢玄衣豁然开朗,但晋升“金身”依旧困难,各大窍穴的关闭,总是无法同时进行,以至于金色元火断断续续,难以在身体之中运转一整个周天。 谢玄衣很清楚,自玉珠镇醒来之后,这一路修行其实已经飞快。 很多时候,苦苦参悟,往往就是无法突破。 修行所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契机。 在外人看来。 谢真拿到莲花玉令,已经没有必要参与所谓的大典,之所以日日出席,无非就是为了观摩有意义的战斗。 如今一切都与方圆坊事前预测的没有差别。 除了景青明以外,所有洞天,尽数入围。 这些年轻洞天,的确各有“天赋”。 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江宁世子谢嵊! 这几日,江宁世子以碾压之姿,一路晋升。 这些战斗,毫无悬念。 洞天圆满之境,实在是超过剑气大典其他修士太多—— 其实外界对谢玄衣的行事猜测,只猜对了一半。 他之所以日日出席,的确是为了“一人”。 只不过那人,却根本不是什么江宁世子…… 等白日结束,返回府邸…… 他便要应付那个虎头虎脑的重剑少年。 或许因为忘忧岛主亲自现身,打了招呼的缘故,段照参与剑气大典的消息,被掌律亲自出手,遮蔽天机,这位十六岁金身境目前尚未进入任何人的视野之中,毫不起眼的一路晋级,按照这个趋势,大概率是可以在不暴露底牌的情况下,稳稳拿下一个“前十”名额。 毕竟是忘忧岛主的亲儿子。 但越到后面人越少。 段照这小子,迟早会被注意到。 每天大比结束。 谢玄衣都会帮这傻小子复盘,在他要求之下,段照这几日,在与低境对手攻杀之时,需要完全放弃体魄优势,仅仅以剑势压人,取得胜利。 这傻小子剑气资质只有乙上,但悟性却很好。 忘忧岛主随意编写的那本重剑剑谱,虽然剑道部分一窍不通,但这位顶级武夫的修行心得,以及厮杀手段,却是实打实的稀世珍宝。 谢玄衣稍稍做了一些修改。 由拳谱脱胎而来的剑谱,便有了“神韵”。 每天谢玄衣只是指点一招,但段照进境却是飞快。 因为忘忧岛打下的底蕴着实丰厚。 仅仅三五天,他便已经有了脱胎换骨般的进步! 可以说,忘忧岛主辛辛苦苦教导的“武夫意境”,已经有一小半,转化到剑道运用之上。 招招式式,有板有眼。 当然……只用剑的情况下,段照目前还无法与剑气大典的这些洞天天才相抗衡。 于是谢玄衣刻意叮嘱。 如果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便丢了重剑,出拳揍他丫的,千万别受窝囊气。 这小家伙背后是一整个忘忧岛,只要不揍了大褚皇族嫡系,谁敢找他麻烦? 今日。 便是剑气大典最后一日。 按照规矩。 今日将会决出剑气大比的前十,然后便是金鳌峰设宴,诸位山主与入围者齐聚,晚宴之上,收徒,拜师……休整一夜,明日便是玄水洞天的开放之日,这些年轻天才会踏入玄水洞天,各自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 今日的道场,格外热闹。 除了前几日一直观战的那些大人物,几位主峰山主,也都亲自到来。 剑宫内外,有无数目光注视。 整个大褚王朝,乃至南离……都在关注今日的大比结果! 大穗剑宫封山十年。 这次剑气大比,便决定了剑宫未来的气运走向。 如若不出意外。 今日剑气大比的头名,将会被江宁世子谢嵊摘下。 这几日对决,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不过,今日倒是有些“古怪”…… 已经快到大比时辰。 金鳌峰诸执法者,却没通知那二十位对决者,准备登台的消息。 除此之外。 道场第一排的中央之位,首席重座,今日专门空置而出。 莲花峰主黄素,与真隐峰山主,分别坐在首座两侧。 很显然。 这位置……乃是为剑宫掌律所留。 剑气大典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由掌律弟子祁烈代为主持—— 忽有“咚”的一声巨响! 金鳌峰山顶,钟鼓震颤。 金色流光,从后山云雾之中掠出。 祁烈捧着剑气敕令,来到道场,虽然今日金鳌峰专程为掌律空出了首座,但万众期待的剑宫掌律,依旧没有露面。 “诸位道友。” 祁烈脚踩飞剑,高高悬于道场上空。 他双手捧着金灿敕令,朗声宣道:“奉掌律之令,特宣天下……大穗剑宫,封山十年,而今开山,气运太盛,故对往年规矩,做出修改。” “今日剑气大典,不分名次,不决先后。” “踏入玄水洞天参悟之名额,扩宽至二十之数!” 第46章 大宴 祁烈的声音在道场上空回荡。 诸位大人物的神色有些微妙……他们谁都没有想到,通天掌律会做出如此安排。 直接昭告天下,不必打了。 踏入玄水洞天的名额,翻了一倍! 这岂不是让准备大展拳脚的某人,无从下手了么? “恭喜诸位,都拿到了玄水洞天的参悟资格。” 祁烈平静开口:“今晚夜宴在金鳌峰举办……还请诸位不要缺席。” “不打了?” 江宁世子神色看似波澜不惊。 但眉心赤龙印记,此刻却是隐隐发烫! 谢嵊攥着座椅扶手,压下心头怒气,望着远方云雾缭绕的后山方向……剑宫掌律到底在想什么?颁此命令有何意义,大穗剑宫封山整整十年,引得如此多人前来参拜,偏偏要在今日终止比斗! 这是要故意截断自己的声名吗? 只可惜。 他再怎么动怒,也是无用。 剑宫掌律让祁烈搬来剑气敕令,便是说明,他已下定决意! 阳神境大剑仙的意志,不容忤逆。 “……殿下?” 谢嵊伸出手,抓住身旁一位奴婢的肩膀,后者吓了一跳,声音颤抖地开口。 “走。” 江宁世子并没有失态,他依旧保持着风度,只不过却是第一个起身,就这般离开了道场。 …… …… 江宁世子离开道场之后,并没有回府休息。 而是直接去往金鳌峰后山。 使团众人,被拦在了后山入口。 而他则是例外,孤身一人,来到了后山云雾大阵之前,负责镇守此地的两位执法者,破天荒并没有驱逐这位世子,只是在搜查一番之后,离开此地。 金鳌峰后山,便只剩下一片缥缈的雾气。 以及孤零零的世子一人。 “掌律大人,我想不通——” 江宁世子站在云雾之中,沉声开口。 “十年前,是您亲下江宁,赠了王府一枚‘剑气印记’,用来参悟剑意!” “也是您亲口答应,以后要为我解开‘赤龙’束缚,免受灾厄缠绕。” “大穗开山之前,我父王传讯问过,我的身份,是否方便参与剑气大典……” “依旧是您,告诉我父王,可以前来。” 谢嵊死死盯着云雾深处。 他不解问道:“可如今我来了,您为什么要这般对我?” 云雾深处,缓缓出现一道大袖缥缈的高大身影。 通天掌律,站在云雾另外一端。 “我来剑宫之后,所遭受的一切,当真公平吗?” “剑宫为谢真造势,送他莲花玉令!” “剑气大典,更是特许他不用参加!” “而本殿……本殿一路厮杀,好不容易等到今日,您却临时起意,取消了我‘登顶’的机会!” 谢嵊双眼通红,诉说着自己遭遇的不公。 掌律却是十分平静。 他背负双手,漠然注视着眼前年轻到了极点的世子,而后缓缓吐出两个字。 “公平。” 江宁世子怔住了。 “剑气大典之后,所发生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掌律缓缓开口,一字一句说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公平的。莲花玉令,剑气大典,乃至最终的‘取消’,对你而言,都没有任何不公。” 停顿了一下。 掌律沉声说道:“甚至可以说……取消此次大比,对你而言,乃是好事。” 荒唐! 何其荒唐! 江宁世子的眉心,赤龙印记闪烁。 他的心湖在这枚印记影响之下,变得极不稳定。 心神摇曳之下。 “您在开什么玩笑?” 谢嵊讥讽笑道:“难道您认为我拿不了头名?” “此事与头名无关……太注重声名,只会遭受反噬。” 通天掌律摇了摇头,并没有解释取消大比的缘故,只是冷冷说道:“你要清楚……你之所以拼命修行,来到此地,是为了能够参悟玄水洞天,去除‘赤龙’印记,从而拜入大穗剑宫,而不是踩着谢玄衣的旧名,成为新一任的‘剑道魁首’。” “本座从不认为,所谓的‘剑道魁首’,有任何意义!剑气大典,也不是为了将某人推上神坛,享受万千吹捧!” 他严厉开口:“谢玄衣已经为虚名付出了代价,你难道还想再走他的老路?” 这一次。 江宁世子沉默了很久。 他眉心的赤龙印记,不再闪烁,徐徐消散。 “剑修不争,如何能叫剑修?” 但他还是倔强地抬起了头。 “你不是争到了么?” 通天掌律面无表情道:“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伱谢嵊资质无双,实力过人,你还想争什么?” 云雾中,两人都陷入了寂静。 “……全部。” 谢嵊仰起头,沙哑着声音,说道:“谢玄衣曾经拥有的全部,我都要争!” “若你不改此念,即便能够踏入玄水洞天,也与大穗剑宫无缘。” 通天掌律无情说道:“赤龙之劫,全由心起,假使你无法放下这道执念……那么即便是我,也爱莫能助。至于我欠江宁的那份香火情,此次帮不了你,便只能日后再重新找机会偿还王爷。” 停顿了一下之后。 “谢玄衣已是一介死人,是是非非,已成过往,你有你的大道,何必与他再争?” 掌律终究是留了一丝怜悯,低声告诫道:“不起杀念,不动杀心,安安稳稳踏入玄水洞天,拿自己该拿的造化,若是掌教不予回应,便拜入金鳌峰来,我可保你百岁平安,最多下个甲子,便可窥伺阳神之境。” 言尽于此。 谢嵊沉默地看着云雾尽头,那高大缥缈的身影,逐渐离去。 他心中始终悬而未决的某個念头。 在这一刻,终于落定。 …… …… 剑气大比取消的原因,谢玄衣倒是能猜到两分。 忘忧岛主前不久刚刚来了一趟。 大穗剑宫如今开山,虽有许多大人物,不远万里前来道贺……但真正“举足轻重”的顶级巨擘,却是未曾到来。 这一点。 从百花谷便可窥一斑。 百花谷派来的是少谷主叶清涟,虽是阴神尊者,未来谷主,但毕竟如今很“年轻”。 叶清涟来,算是给足面子,给足尊重。 但如果真正“重视”,其实此次到场的,便应该是百花谷谷主! 同样的,四境诸侯来了不少。 但真正有实力的世家家主,都未曾前来。 几乎只有西境并州徐家,算得上诚心拜山。 即便是姜家,也只是象征性派来了姜奇虎,既能代表“姜家”,也能代表“书楼”。 之所以会有如此情况。 无非就是大褚皇族还未表态—— 大褚王朝的皇血权贵,早已渗透到了各大宗门,各大世家内部,这数千年风霜历满,哪一方豪门巨阀,可以不受皇族影响? 大褚王朝是一株巨树。 皇族,便是这巨树的根。 一位阳神,前来大穗剑宫,绝对是极其炸裂的消息。 忘忧岛主需要“低调”。 那么他儿子的消息,便需要悄悄压下。如果这次剑气大比继续比下去……忘忧岛傻小子对上了江宁世子,该怎么办? 一个早就放下豪言壮语,要拿剑气大比第一。 另外一个,则是什么都不怕的愣头青。 真打起来,就糟糕了。 掌律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所以取消了最终的剑气大比,并且给了所有人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当然。 这结局,如今来看……似乎只有一人不会满意。 “可惜。” 其实谢玄衣也有些不太满意。 他倒是希望,这剑气大比就这么比下去。 虽然忘忧岛傻小子的修行年岁太短,目前还打不过江宁世子……但打到一半,这傻小子拼红眼,金身境修为和忘忧岛功法一出,江宁世子必定会意识到不对。 到那时候。 谢嵊就是骑虎难下,若是不下狠手,大概率拿不下段照。 可若下狠手…… 估计那位忘忧岛武夫,便要对江宁王府下狠手了。 祁烈带着剑气敕令离去。 一时之间,道场上众人,都有些遗憾。 今日无缘见到那些年轻剑道天才的顶级对决了。 但大比提前结束,倒也并非坏事。 掌律还留下了第二道谕令,那便是趁着诸峰山主的空闲功夫,将大宴提前开始! 接到消息之后,金鳌峰执法者开始领着众人,前往宴场…… 恰好同一时刻,江宁使团放出消息,以世子拿到“玄水洞天”参悟名额为缘由,邀请诸位拜山人,一同参与此次晚宴,使团将在诸峰山下,摆席设宴,不限名额,来者不拒。 江宁那些人,一向善于造势。 虽然大比提前结束,没能分出个一二三四。 但江宁世子依旧摆出了已然“豪夺第一”的姿态,极其大方地宴请众人,前来参宴。 金鳌峰的会宴,只针对“大人物”。 唯有能够在道场落席观战的,以及最终拿到玄水洞天参悟名额的那些人,才能进入大宴会场。 但江宁世子的邀请,则是没有门槛,所有人均可参与。 这次开宴,据说完全世子是“临时起意”,江宁使团摆设的宴场之中,还专门设有“符箓”,“阵纹”,用来分享金鳌峰大宴之上的场景。 一时之间。 整个大穗剑宫都热闹了起来。 剑气大比虽然取消…… 但一场大宴,却是开始。 山上,山下,都有大宴。 但凡拜山之人,人人皆有宴吃。 第47章 可登莲花峰否? 金鳌峰大殿之上,弦乐阵阵,仙音缭绕。 大殿很是热闹,几位山主,负责主峰收徒事宜的诸位客卿,都在大殿之中,与入围玄水洞天的年轻天才,亲切交谈。 有资格在这里入座的,毫无疑问都是未来主峰的核心弟子。 “黄山主,难道准备一直这么坐着?” 谢玄衣坐在大殿角落,不显眼处。 一身宽大黑袍的黄素,就坐在他身边……因为黄素的缘故,这不显眼处,变得极其显眼。 此次封山十年。 最让人意外的,便是黄素成为莲花峰新任山主。 谢玄衣早就注意到了,有好些目光,一直在黄素身上停留,这些目光大多带着敬畏,以及惧怕的意味。 想必是黄素身上冷冽寒意太重的缘故,打断了许多人的攀谈之念。 “莲花峰本就可以不招收弟子。” 黄素面无表情:“至于此次剑气大典……我更是没几位看中的。” “没几位,那就是有?”谢玄衣笑了笑。 “整天跟在你屁股后面的那个小家伙,这几天出的剑招有点意思,是个可塑之才。” 黄素略微思索了一下,道:“还有并州徐家的徐念宁,那个小姑娘,资质也算不错。” 今日这场大宴,倒是热闹非凡。 但谢玄衣却是没看见段照的身影。 这小家伙身世非同小可,莫非是被掌律亲自接到了后山? 不过,听黄素的话意……似乎她并不知晓段照真正的身份。 “徐念宁?” 谢玄衣顺着黄素目光,向着大宴会场的上端望去。 这场宴会,毕竟也邀请了其他“大人物”,故而在大殿之上,按照身份地位,简单分了次序。江宁世子虽然惹人讨厌,但毕竟身份尊贵,他被安排坐在了大殿靠上之处,此刻整個大殿,最为热闹的地方,便是江宁世子所在之处……这次剑宫开山,他收获颇丰,广结良缘,与不少年轻天才,搭上了关系。 除却先前被废的银月宗景青明。 据说在方圆坊案卷中统计的,有可能晋升前十的年轻洞天,都收到了江宁抛来的橄榄枝。 没人会主动与江宁世子为敌。 这次大比取消,更是“皆大欢喜”,于是在金鳌峰排列坐席次序之时,许多人主动要求,要坐在江宁世子身旁—— 大殿沸沸扬扬,可谓众星捧月。 而另外一边,则是要显得冷清许多。 黄素口中的并州徐家千金,便坐在江宁世子对面的清净上座,她的年龄看上去也并不大,似乎只有十八九岁,此刻正独自一人饮着茶水,不温不火,与这大殿的喧嚣格格不入。 “十九岁,洞天三重天,这个资质已很不错。” 谢玄衣回忆起方圆坊的案卷,上面关于这小姑娘的描述极少,只有寥寥数笔。 原因很简单。 并州徐家,行事低调,与江宁谢氏完全是两个极端。 甚至在大穗剑宫开山之前,几乎没多少人知道,徐家家主的这位千金,有如此剑道造诣,这个年龄,能够晋升洞天,便已是相当不俗的修为,匡论踏入第三重天。 “师尊闭关前说,无论如何,莲花峰不能再冷寂下去……” 黄素揉了揉眉心,苦恼道:“如若今年必须要招收一位弟子,便就是她了。” 谢玄衣注意到。 这徐念宁一直自顾自喝茶,有几位客卿前去与她交谈,均是无功而返。 小舂山和真隐峰,都对她抛出了橄榄枝…… 但看徐念宁的样子,似乎是拒绝了。 难道说,这小姑娘是在等莲花峰? 但她自始至终,都没向黄素这边投来目光,看样子,似乎也不是在等黄素前来“招揽”。 大殿门口,一道金灿流光,缓缓落下。 祁烈拎着一个少年,踏入大殿。 “……谢兄!” 那少年瞧见大殿入口角落的谢玄衣,连忙挥手打起了招呼。 谢玄衣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见过。 看来自己猜得没错,段照是被带去金鳌峰后山了……毕竟忘忧岛主这种级别的大人物,亲自来了一趟,于情于理,掌律都应该照拂一二。 祁烈带着段照一同登场,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 祁烈也瞧见了大殿下座位置的谢玄衣。 不过他的目光,更多是放在黄素身上。 祁烈皱了皱眉。 一道传音,就此掠去。 “大宴快要开始了……你堂堂一山之主,坐在这里,成何体统?让别人如何看莲花峰?” 此次大宴。 由于江宁世子广邀豪杰之故,金鳌峰大殿景象,被符箓宝器尽数收纳,倒映在大穗剑宫山下宴场,供所有人“观赏”。 几座主峰,都在争抢弟子。 偏偏莲花峰山主,无动于衷,甚至躲了起来……若是传出去,很可能会被人认为“莲花峰主”消极避世,与金鳌峰不合。 站在风口浪尖便是如此。 一举一动,皆会引起无数解读,乃至误解。 前不久刚刚出了莲花玉令之事,祁烈以强硬态度,压下了那些质疑声音,若是黄素此次大宴依旧表现地太过冷淡,必定会被外人“诟病”。 “好了好了,这就去了。” 黄素扶额轻叹一声。 其实当年莲花峰上,她除了玄衣师兄,最怕的还就是祁烈。 黄素知道,有些麻烦,自己既担任莲花峰主,便躲不过去,之所以“藏”在这里,就是为了能有片刻清净。 如今大宴将启,她拂了拂衣袖,向着上座走去,径直去往徐念宁的所坐之席。 谢玄衣眯起双眼。 黄素与徐念宁以神念交谈了几句,肉眼可见,徐念宁的神色比先前那几位客卿要缓和许多。 不过黄素的面色倒是不太好看。 这是拒绝了? 另外一边。 段照想要偷偷跑到谢玄衣身旁,却被祁烈无情捻住后衣领,带到了上座位置……看样子忘忧岛主应该留下了某些嘱托,祁烈带着这傻小子一同出席,明显是掌律准备强行干预“段照”的拜师仪式了。 有祁烈在,其他几位主峰客卿,自然不会主动过去打扰这少年。 大家会默认,这少年已被金鳌峰选中。 …… …… 大宴就这般开始了。 宴前的一番交谈……几座主峰,基本确定了座下弟子的招揽,这几日剑气大比,有不少青年才俊,都被大穗剑宫看中。 至于“落选”的,倒也不必灰心。 不少宗门和世家的大修行者,都在道场亲自观战,他们既是观战,也在“捡漏”,大穗剑宫不予招收的年轻修士,未必就是资质不好,有些只是与主峰剑道不太符合,这些年轻修士也会收到世家和宗门的招揽。 无论如何。 今夜这一宴,便是为剑气大典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明日,便是玄水洞天开启—— 诸位年轻天骄,踏入一甲子一度的神秘洞天,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 大殿落席的诸位,推杯换盏,没过多久,便已有人醉了。 叶清涟坐在上座,今晚宴席安排挺巧,她与姜奇虎席位相连,彼此喝了几杯,叙上了青州未完的一些话题。 酒宴正是最热闹的时刻。 大殿上已经有许多人离开原先坐席,去与其他人敬酒。 叶清涟挥了挥手,示意背后百花谷的那些弟子,不必那么拘谨。 于是元苡便带着几位同门,一路小跑,端着酒盏,来到谢玄衣身前。 “小谢先生,上次青州一别,太过匆匆。” 元苡双手捧着酒盏,微微有些面红,声音也有些颤抖:“玉屏峰相见,便想敬酒一杯,可惜没有机会,还请莫怪。” 谢玄衣不动声色,默默瞥了眼上座位置。 与姜奇虎交谈甚欢的叶清涟,似笑非笑,也望向了这里。 “元姑娘太客气。” 谢玄衣笑着开口,主动一饮而尽。 元苡身后的几位姑娘,纷纷有些好奇……先前她们在玉屏峰前,见过这谢真公子一面。 听闻北海陵。 谢真一人救下整个百花谷,杀尽邪修。 元苡返回宗门之后,不止一次强调,谢真是她的恩公,谢真有如何如何不同寻常…… 可如今近在咫尺的“仔细端详”。 她们却实在看不出,这位小谢公子的迷人之处在哪? 有元苡说的那么好吗? 相貌平平无奇,气质也普普通通……可能唯一让人觉得有些不同的,便是那双深邃漆黑的双眼。 如果与谢真直视,便会发现。 这少年的眼,犹如一方深潭,喜怒哀乐,尽藏于其中,看不真切。 双眼之中,如藏众生。 忽然。 金鳌峰大殿的嘈杂声音,忽然在一瞬之间,变得寂静下来—— 无数目光,都投向上座,江宁世子的所在之处。 热闹的大殿,忽然变得静谧,落针可闻。 之所以如此—— 便是江宁世子站起了身子。 他穿着宽大的华袍,或许因为过于瘦弱的缘故,大袍被风吹起,只凸显出嶙峋的身姿,并没有什么美感。 但也正因如此。 他的身上,散落出一股凌乱,并且锐利的气势。 大宴至此,众星捧月的他,已经饮了几十杯酒,拒绝了几十位招揽者的交谈。 这一刻。 他主动站起身子,端起酒盏,望向了不远处更上座的莲花峰山主黄素。 “黄山主。” 江宁世子轻声开口:“听说莲花峰的山顶景色很美。” 整个大殿,骤然极静。 该来的总是要来。 从江宁世子在山下开宴,谢玄衣就知道,今晚的大宴,并没有那么简单。 “……的确很美。” 黄素自斟自饮,根本没看江宁世子一眼,只是淡淡回了一句。 “不知何人有资格拜入莲花峰下?” 江宁世子微微一笑,问道:“剑气大比的第一,或者是史上最年轻的洞天圆满……这个条件,足够吗?” 第48章 比玄衣更强 原先热闹非凡的大殿,因为江宁世子的几句话,变得极度安静。 谢嵊这番话,看似是在询问莲花峰的收徒资格…… 但很显然,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 就在前几日,谢真刚刚拿下了莲花玉令。 而今日大宴至此,黄素仍然未收任何一位弟子。 “莲花峰收徒,不看修为,也不看境界。” 黄素平静道:“主要……看缘。” “若只是看缘,何必设下剑气大比?” 谢嵊笑了笑,轻声说道:“山主不要动怒,本殿只是好奇,传闻中的莲花峰,到底需要怎样的‘缘分’,才能收下弟子?” 说到这。 他也不藏着掖着了。 江宁世子默默望向谢玄衣所坐方向。 一切尽在不言中。 很好。 就知道大宴不会那么简单……谢玄衣默默饮尽杯中酒,准备站起身子。 便在此时。 “剑气大比的第一,决出来了吗?” 一道好奇声音,忽然从上座不远处响起。 衣衫褴褛的少年,托着下巴发呆,直至此刻双眸才有了一些色彩。 段照被祁烈强行带到上座,近一个时辰都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因为无人敢来此处搭讪,都将他视为金鳌峰已经纳入麾下的弟子……尤其是祁烈没有隐藏行踪,各主峰都知晓,这少年被带去后山,与掌律见了一面。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 但这少年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与“掌律”有关,那么诸位主峰客卿,反而没了打探消息的念头。 “虽未决出,但谁是第一,还有疑问么?” 江宁世子身旁,一位紫袍年轻人站了出来。 除却银月宗外。 江宁谢氏,也有其他附庸。 此人名叫“岳乘龙”,乃是江宁岳氏的年轻才俊,正好在大穗剑宫开山之际,晋升洞天,乃是方圆坊盘点的“十三天才”之一。 “世子殿下剑气造诣,百年难觅。此次大比,若是真打下去……谁是殿下对手?” 还有一人,也站了出来。 此人名叫万绰,也是方圆坊案卷之中的十三人之一,不过并非出身江宁,而是青州地界。 万绰修为境界比岳乘龙要更高一些。 不到三十岁,便已经有了洞天二重天。 两位年轻洞天站出来发声。 大殿上的气氛稍稍有些紧张。 “啧……真是好大的口气,就不怕被人教训一顿?” 段照闻言,嗤笑一声。 万绰眯起双眼,他知道这个小不点身份地位不太寻常,此次大宴都是坐在祁烈身旁,大概率是個不好惹的角色。 于是当即转换风口,对着黄素揖了一礼,恭敬道:“黄山主……世子殿下先前之问,亦是天下人之问,大穗剑宫封山十年,召开此次盛典,四境有数千修士,前来拜山。谁人不知,玄水洞天乃世间奇景,谁人不知,莲花峰乃大穗首峰?若是莲花峰不收弟子,那么何必参与此次剑气大典?若是莲花峰招收弟子,那么究竟有何细致规矩,可否说出……让我等即便落选,也落个明白?” 这连续发问,让黄素陷入沉默。 另外一边。 岳乘龙叹了一声,呵斥道:“万兄,你怎可如此为难黄素山主?莲花峰上,那么有那么多收徒规矩,缘之一字,要让人如何解释?” “我只是替天下人发问。” 万绰轻声笑了笑,道:“此次剑气大比虽然中止……但世子殿下的‘剑气资质’,却是毋庸置疑。除却当年谢玄衣以外,便只有殿下一人,取得‘甲上’,如此天资,放眼剑宫,有谁能够与之相比?” 这二人一唱一和,一进一退,一口一个天下人。 若是不知情,倒还有捧杀之嫌。 但很显然。 这是故意跳出来,在此刻唱双簧。 黄素面色有些难看,眼中已经有凛冽冷意翻涌。 “小谢公子,他们这么做……该怎么收场?” 元苡被这一幕惊到了。 此刻大殿的景象,可是通过符箓宝器,时刻对外映射。 “自然是离开剑宫。” 谢玄衣平静道:“大穗剑宫此次开山,被天下人所监察……掌律发话,他们可以踏入玄水洞天,最大的机缘,便已经拿到了。” 虽然这两位年轻洞天,先前大宴与诸位主峰客卿交谈密切,但今晚闹出这一出…… 显然是江宁王府,已经帮他们安排好了去处。 不是天下剑修,人人皆想拜入剑宫。 有些人,更倾向于拿到“实质性”的好处。 况且,这些年看衰剑宫的人,越来越多。 如今的大穗剑宫,已经无法与道门相提比论……剑修本就势弱,剑宫气运更是凋零落魄。 “那谢嵊呢?” 元苡有些紧张,同时语气之中还有些愤怒。 都说江宁世子,想要拜入莲花峰。 今日这一问…… 问出之后,当真还能拜入莲花峰吗? “或许,他根本就不想拜入莲花峰。” 谢玄衣低眉笑了笑,道:“又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拜师黄素。” 元苡怔住了。 但下一刻,她就明白了谢真的意思。 整个莲花峰,如今只有两人。 其实,之所以由黄素代掌莲花敕令,不是因为她修行境界有多么强大,已经超越了昔日师门兄长…… 只是因为。 莲花峰上,除了闭关不出的纯阳掌教,便只剩下她一人。 如果江宁世子想要登上莲花峰,却又不想拜师黄素,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 自始至终。 江宁世子想要拜师的,就是当今大穗剑宫宫主。 纯阳掌教。 那么今夜这一“问”,问的便不再是黄素。 虽然纯阳掌教,已经闭关多年,未有任何音讯…… 但每一位大穗弟子,心中都无比坚信。 掌教只是闭关。 大穗境内,剑宫一草一木,皆在掌教心湖之中。 风吹草动。 蚊蝇之声。 只要掌教愿意听,那么便可听见。 “十年前,大穗剑宫将‘剑气敲钟’阵图公布。” 谢嵊轻声开口:“这副阵图,一共有三千九百一十二处剑气窍穴……想要还原这副阵图,便需要参悟全部剑气窍穴。整整十年,天下人无人可以参透此副阵图。” 他微微抬袖。 轰隆隆! 整座大殿,都回荡起剑鸣。 在座每一位年轻修士,尽皆神色异样,他们的佩剑在此刻不受控制轻颤起来。 江宁世子袖袍之中,掠出一张张符箓,这些符箓犹如游龙,在大殿上空飞掠,盘踞,衔接,剑鸣之声在此刻变得密集,一位只有筑基境的年轻弟子惊呼一声,他怀中佩剑不受控制,掠向大殿上空—— “咚”的一声! 数千张符箓,拼凑成一副宏伟阵图,犹如一面古钟。 而那把长剑,撞入符箓阵图之中,则是发出浑厚一道颤响,顷刻之间,长剑便被牢牢吸附在符箓古钟的表面! 嗖嗖嗖! 不止一把长剑飞出。 数十位受邀跟随师门家族长辈,一同前来参宴的年轻剑修,因为境界低微,心湖不稳,在“剑气敲钟”阵图的威慑之下,失去了对佩剑的控制。 元苡其实也一样。 她一个恍惚,怀中芦苇便要脱鞘飞出! 但一只手掌及时出现,轻描淡写将芦苇按下。 “……抱守心湖,屏退杂念,不闻剑音,不听剑鸣!” 谢玄衣的声音,第一时间传出。 这声音压过古钟震颤,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浑厚温和之意,传递到元苡心湖之中,也传到诸位百花谷弟子心中。 那些女弟子们,纷纷回过神,守住飞剑,避免了丢人出丑的场面。 百花谷这边“幸免于难”,但其他势力却好不哪去。 谢嵊祭出剑气敲钟阵图之后,整座金鳌峰大殿,都在剑气铮鸣之中回荡—— 一时之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高悬于顶的古老阵图所吸引! 那座由无数符箓拼凑而成的古钟,此刻汲取了数十上百道飞剑剑意,缓缓旋转,震颤而出的剑鸣之声,十分巍峨,恢弘! 整座大殿,都被江宁世子散发而出的巍峨剑意笼罩。 “这副剑气敲钟阵图,自流传到江湖上的那一刻,我便开始参悟。” “想参透它,的确很难……甚至比十七岁晋升洞天还要更难。” “听闻纯阳掌教花了数十年,才将其复原。” 谢嵊轻轻说道:“至于谢玄衣,更是至死都未将其‘还原’,黄山主,不知我所说的,是谣言,还是属实?” “……” 黄素再次陷入沉默。 之所以沉默。 便是因为,谢嵊说的乃是实话。 这副剑气敲钟阵图……是纯阳掌教闭关之前,将其放出的。 据她所知,玄衣师兄在莲花峰上通读道藏,只有这副阵图,参悟有了十几年,直到离开大穗剑宫,还在参悟。 “过往十年,我听许多人说,谢玄衣乃是整座天下独一无二的剑仙。” 谢嵊平静道:“但我谢嵊今日就要证明,我比谢玄衣更强……” “谢玄衣未曾完成的修行记录,我完成了!” “谢玄衣当年没有悟透的阵图,我悟出来了!” “我说这些,自然不是祈求莲花峰收我为徒,事实上我从来没打算拜黄山主你为师父,莲花峰当然可以不收我,但明日我若拿下玄水洞天……” “抱歉。” 江宁世子抬起头,注视着这座大殿的最高处,他一字一句,平静说道:“这座洞天,我要带走。” 这座大殿的最高处,此刻悬挂着无数符箓拼凑而成的古钟,符箓间隙插着一把把的长剑。 而古钟更高处,是大殿上空的穹顶,以及流云。 再高处。 便是纯阳掌教无处不在的“神念”。 江宁世子的声音,伴随着剑气铮鸣之声,在大殿之中回荡……但除了剑声,并没有更多声音。 就当剑声即将熄灭之际。 “不好意思……” 一道略带鄙夷的清冷之音,在大殿上座对面响起。 “我并不觉得,谢嵊比谢玄衣更强。” 第49章 剑之道 这道清冷之音响起,让许多人都为之诧异。 因为说话之人,正是落座之后,便始终保持缄默的并州徐家千金。 徐念宁。 谁都没想到,徐念宁会在此刻站出来。 “嗯?” 谢嵊眯起双眼,打量着面前年轻女子。 并州徐家,虽然势力无法与江宁谢氏相比……但无论如何,也是一方豪强。 这徐念宁,他先前遣人送出过请帖,并且不止一次。 都被回绝了。 谢嵊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他知道,哪怕江宁王府对外摆出“和善”姿态,也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加入这个阵营。 踩着谢玄衣上位,总要承担被厌恶的风险。 只是他没想到,徐家会是其中之一。 “谢玄衣十八岁晋升洞天,二十二岁洞天圆满,二十三岁成就阴神尊者,此后水涨船高,后来他问鼎剑道魁首之时,许多同龄人尚未证道阴神。” 徐念宁认真问道:“修行之路,如攀大山,道无止境,怎能因一时先后,来论成败?” “所以你觉得,本殿比不上他?” 江宁世子面无表情,冷冷注视着眼前女子。 古钟裹挟着剑气,在大殿上空震颤出道道雷音! “我听闻通天掌律,早些年开始修行之时,资质平平……” 徐念宁低声笑了笑,她望向大殿最前方的祁烈,道:“掌律大人在筑基境修行了十年,驭气境修行了十年,洞天境修行了三十年……成就阴神尊者之时,已近甲子岁数,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祁烈神色平静,点了点头。 通天掌律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天才……他修行地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很慢。 但这样的人,最终仍然成为了剑宫的脊梁! “那么按照刚刚的说法,在你成就洞天境时,掌律大人仍然只是筑基。” 徐念宁望向谢嵊,讥讽问道:“难道你敢说,自己比掌律要更强?” 江宁世子只能沉默。 “单论剑道修行资质……世子殿下的确是要强上一些。” 便在此时。 岳乘龙咬了咬牙,挺身而出,冒大不韪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金鳌峰大殿之中,顿时有一片哗然之声! 整座大穗剑宫,最受敬仰之人,自然是掌教—— 但在金鳌峰,排在第一位的,却毫无意外是掌律大人! “是么?” 目的达成,徐念宁笑了笑,淡然道:“能说出这番话,说明某些人的脸皮,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厚一些……水至清则无鱼,此言果然不虚。” “水至清则无鱼……” 江宁世子皱了皱眉,不太明白徐念宁这句话的意思。 他只是冷冷瞥了眼岳乘龙,后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嘴。 但已经晚了。 此刻金鳌峰许多人,望向谢嵊的目光,已经变得不太友好。 “要论剑道造诣,我如何与掌律大人相比?” 江宁世子摇了摇头,淡定说道:“如今我不过区区洞天圆满,与掌律相比,犹如一粒蚍蜉见青天。” “知道便好。” 徐念宁毫不客气道:“不过区区洞天,又如何敢与谢玄衣相比!是谁给你的勇气,莫非你觉得洞天圆满,与谢玄衣相比……就不是蚍蜉了?!” 当年谢玄衣在北海被追杀之时,据说只差一步,便可晋升阳神! 所谓洞天圆满? 与之相比,的确只是蚍蜉! 此言一出。 江宁世子的面色不再淡定。 他眉心赤龙印记已然亮起,心湖之中怒意翻涌,被极力克制而下。 谢嵊一字一句道:“徐念宁,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念宁微笑道:“我只想说,伱比不上谢玄衣……甚至,你没资格与谢玄衣相比!” 轰的一声! 古钟之中,荡出一阵长鸣! 谢嵊背负双手,望着徐念宁的眼神彻底冰冷到了极点。 不见他任何动作。 那被大钟吸附的一把把长剑,顷刻之间疾射而出,犹如剑雨一般,对准徐念宁落下! 这一幕,让大殿上众人纷纷变色。 “竖子,尔敢!” 尤其是徐家家主,一瞬间脸色变得铁青,神念隔空掠出—— 然而祭出神念的,却不止有他一人! 好几道神念激荡而出,碰撞在一起,在空中炸开,有人想以神念阻拦这些飞剑落下……也有人处于其他目的,进行阻挠! 但此地是金鳌峰。 虽然掌律没有出面……但也绝不可能在今日闹出笑话。 这场剑雨即将坠地之时,坐在上座的祁烈,眯起双眼,他取出剑气敕令,准备动用。 便在此时。 一道身影,忽然从殿门方向站了起来。 这道身影的“起身”,让祁烈打消了就此发动剑气敕令的念头。 一瞬。 只一瞬。 谢玄衣便从大殿门口,来到了徐念宁身前。 他知道这位并州徐家千金,剑道境界不俗,即便自己不出手,依旧有办法化解这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敲钟剑雨”。 他也知道,今日大宴,各方势力大人物云集,单单阴神就有好几位。 任何一位,都可以轻松击碎这场闹剧。 但谢玄衣更知道。 今日这场闹剧,总需要有一个“合乎规矩”的结局。 于是他起身之时,顺手拔出了身旁元苡小姑娘的佩剑“芦苇”,而后在抵临徐念宁身前之时,将芦苇点出。 一缕寒芒,在须臾之间,点破近百道剑雨。 徐念宁瞳孔收缩。 那黑衣身影闪身来到面前之时,她已经拔离剑鞘的剑柄,被一股轻柔劲气按下,就此重新落回鞘中。 剑雨被击破,但并不是被击碎。 谢玄衣以芦苇剑尖,撞击这些飞剑,让它们重新化为流光,落回原先主人的桌案之前。 铛铛铛铛! 整座大殿,满是金铁之声,极其悦耳。 最终他站定身子,有些同情,有些怜悯地望着站在面前的江宁世子。 到目前为止,他们只见过两面。 更准确来说。 应该是只见过一面。 最开始的山门初遇,谢玄衣没有拉开车帘,那甚至算不上一次见面—— 其实谢玄衣一直不太明白。 为何这世上的一些“仇恨”,来得这么没有理由。 就像他一直不明白,为何江宁世子,非要踩着自己的声名,才肯往上攀爬。 “有意思。” 江宁世子看着面前的黑衣少年,讥讽问道:“还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你现在站出来,是想做什么?” “很简单。” 谢玄衣仰起头来,以芦苇剑尖,轻轻点了点大殿上方的古钟与符箓,轻声说道:“证明你不如谢玄衣。” 元苡姑娘的芦苇,质地很轻。 谢玄衣轻轻捻了捻,而后将其掷出。 嗖一声。 芦苇径直掠向古钟! 然而下一刻—— 巍峨大钟,却是直接被芦苇剑气洞穿! 大殿上方,传来“嘶啦”一声裂响! 那组成古钟的符箓,竟是被芦苇剑尖撕开一道口子—— 原先浑圆的大钟,在这一刻泄了口气,原先高高在上的威压,也在此刻飞快消散。 “???” 江宁世子怔了一刹。 下一刻。 谢玄衣以一缕神念,操纵芦苇,将古钟符箓拆解开来,紧接着以神念重新绘制起来—— …… …… “哗啦啦!” 风吹散缥缈的山云,也吹起数百上千张符箓。 这些符箓在空中翻飞,震荡出清脆悦耳的猎猎纸声。 邓白漪睁开双眼,看着面前如蝴蝶般翻飞的符箓,一时之间有些出神。 “斋主,我悟不透。” 邓白漪抬起头来,喃喃开口:“这所谓的‘剑气敲钟’,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望向山顶树梢枝头,那里躺坐着一位以书覆面的女子。 斋主似乎睡着了,并没有回话。 过了许久。 她低声了笑了笑。 斋主当然没有睡,只是剑气敲钟四个字,将她拉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她想起了当年与谢玄衣的某场赌斗,那场害她输掉了道门符箓之法的赌斗。 虽然她输了,但也并非一无所获。 因为谢玄衣告诉了她剑气敲钟的秘密。 这张阵图,如今已经昭告天下,邓白漪在小山静修了数日,一无所获,怎么看也看不透,符箓来回排列组合了数千次,越是拼凑,越觉得不对。 为了复原阵图,她将符箓增加到了数千张,可还是觉得有些“少”了。 还能继续往上再增加。 “剑气敲钟,是一场骗局……” 躺在树梢枝头的斋主,轻轻说道:“世人只听其名,而不解其意。就算困顿百年,也无法追求真解……如果你把阵图倒过来看,或许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邓白漪愣了一下。 她将阵图倒了过来,依旧满脸困惑。 “然后呢?” “然后……你可以试着撕碎它。再随便将它拼起来。” 斋主笑了笑:“只要你不试图还原‘剑气敲钟’,你便会发现,无论怎么摧毁,重组,这副阵图,最终都可以成型。无非就是最后剑气符箓,无法拼凑出‘古钟’的轮廓。” 此言一出,邓白漪彻底怔住。 …… …… 金鳌峰大殿,许多人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谢玄衣以芦苇点出的剑气,犹如泼墨,在大殿上空洒出阵阵余晖。 这无比写意的剑气,宛如一条长龙! 谢玄衣隔空点指,勾勒出一笔又一笔复杂晦涩,难以形容的剑气符箓! 那一张张符箓,被解离开来,平铺在众人头顶,随着芦苇点出的剑意,重新开始排列组合! 钟,鼓,龙,蛇,山,河,湖,海…… 一时之间。 剑气符箓在空中变换。 上一刹勾勒成巨龙昂首奋爪,下一刹便化为怒虎低声咆哮。 这一道道剑气在空中掠现,闪逝。 山上,山下,无数人都怔怔看着这一幕,心神前所未有的震撼。 此刻谢玄衣所勾勒而出的每一幅剑气图,都是拆解江宁世子的剑气敲钟阵图符箓—— 最终。 芦苇回到谢玄衣袖中。 这无数符箓纷纷扬扬落下。 犹如雪花,犹如纸屑,堆满了江宁世子脚下。 残留的剑气,还原了那尊大钟,伴随着一道嗡嗡剑鸣……让所有人的神念,都收回心湖之中。 江宁世子茫然困惑地看着大殿上方的残余剑气。 十年参悟。 他总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了解这副阵图的人……但刚刚谢真绘出的每一缕剑意,他都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只有这座大钟,他真正了解。 这么多年,他都在致力于还原最真实的“剑气敲钟”。 可讽刺的是…… “大穗剑宫想要传给世人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剑气敲钟’。” 谢玄衣语气中略带可怜地说道:“如果你愿意再参悟十年,三千张剑气符箓,还可以拓展成五千张,一万张……毕竟那只是一座古钟观想图而已,参悟十年,参悟一百年,还原地再真实,又有什么意义?” 江宁世子向后退了一步,脚步有些踉跄。 他面色苍白地问道:“所以……剑气敲钟到底是什么?” “是‘剑之道’。” 谢玄衣同情地开口:“这副阵图,天下剑修,人人皆可观摩,人人皆可修行。即便撕去阵图,剑道依旧长存……剑之大道,本就不该拘泥于任何形体,只要心中有剑,人人皆可于心湖之中敲钟。” 这一句话,在大殿中久久回荡。 也在每個人的心中回荡。 “这,这?!” 江宁世子闻言之后,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伸手捂住胸口,努力想要吞回喉咙处翻涌而起的一抹鲜甜。 但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哇的一声! 谢嵊吐出一口鲜血。 额心赤龙印记,变得一片猩红,同时还生出了一缕漆黑之气。 周围几人连忙上前搀扶。 谢嵊伸手拒绝,他按住了一旁殿柱,才不至于摔倒。 他失神地望着谢真,视线一阵模糊,眼前这道身影,与自己心湖中最畏惧,最害怕的那道缥缈身影,隐隐约约,合二为一。 接下来,江宁世子听到了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那个名字。 “诸位,今日正式介绍一下——” 谢玄衣从腰间取出那枚莲花玉令,将其高高举起。 他要确保,山上山下,所有人,都能够看到这枚令牌。 谢玄衣轻吸一口气。 “在下谢真。” “家师,谢玄衣。” 第50章 “我要谢真死。” 谢玄衣三字,回荡在大殿之中。 霎时间,整座金鳌峰都寂静下来,江宁世子提前布置好的倒映符箓,将此时此刻的大殿景象,带到山下每一处角落。 山上,山下,乃至整座剑宫,都陷入了极度寂静的氛围之中。 那枚高高举起的莲花玉令,在无数目光的洗礼之下,闪烁着淡淡的辉光。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 为何黄素会给谢真这么一枚玉牌。 为何金鳌峰登门调查,无功而返。 为何这么多质疑声音,都涌向这个年轻少年,但偏偏祁烈却是不予理会。 因为谢真是谢玄衣的弟子。 一切。 便都变得合理起来了。 “谢玄衣弟子?” 被谢真拦在身后的徐念宁,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少年。 她当然听说了谢真的故事,这几日江宁世子占尽风头,但偏偏被谢真压了一头……只不过今日之前,谁能想到,谢真是谢玄衣的弟子,谢玄衣还留下了一位弟子!? “嗷嗷嗷!” 上座不远处,段照目瞪口呆,被震惊地无以复加,要不是祁烈按着,他早就跑到大殿中央近距离端详谢真了。 他抚摸着手腕的那枚风雷镯,心中恍然大悟。 额滴娘亲耶。 怪不得娘要让自己来大穗剑宫找姓谢的……原来是这个原因! 谢玄衣离世。 继承谢玄衣衣钵的……便只有谢真! 如此说来,自己这几日跟着谢真修行,便也算是跟着半个谢玄衣修行了? 姜奇虎的反应比段照好不了太多。 看到笨虎反应,叶清涟美眸之中有异样光芒流转,大概明白了一二。 谢玄衣弟子的身份披露。 青州乱变,北海陵厮杀,那案卷之中不合理的一些地方,也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在叶清涟看来,毫无疑问,书楼陈镜玄是早就收留了这可怜孩子,只等大穗剑宫开山,解封,让谢真重见天日……青州之乱,北海陵一战,便也算是为谢真做了個铺垫,好让世人知晓有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 大殿众人,神色均是无比复杂。 最无法接受这消息的,自然是江宁世子谢嵊。 扶着殿柱,勉强稳住身形的谢嵊,反复深呼吸,平稳心湖。他的视线依旧模糊,那站在面前,只剩一团模糊黑衣的谢真,与心湖中的某道身影,逐渐重合,不分彼此。 “谢玄衣……谢玄衣……” 江宁世子低声笑了笑,笑声里带着自嘲,更多的是悲哀。 他垂首望着身下坠落一地的剑气符箓。 所以,自己参悟了如此之久的剑气敲钟阵图……根本就不是正解…… 剑气大道,从未实形。 剑气敲钟,乃是人人皆可参悟的大道。 “殿下!” 岳乘龙有些焦急,他上前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江宁世子伸出手掌,拦住了他。 谢嵊抬起头来,乱发遮掩的眼眸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丝,以及疲倦。 赤龙盘踞在心湖之中,掀起万丈波澜,他的心湖从未如此混乱…… 但也从未如此冷静。 江宁世子神色有些憔悴,他死死盯着眼前少年,一字一句,沙哑开口:“谢真……你当真是谢玄衣的弟子?” 谢玄衣淡淡笑了笑,一如既往地没有搭理这位殿下,只是将那枚莲花玉令收回,以手指擦拭令牌,而后将其重新挂在腰间。 这个动作。 便算是回应。 “所以,击败了你,便等同于击败了谢玄衣的一部分……” “对么?” 谢嵊忽而笑了,他不在乎谢真的态度,只在乎谢玄衣弟子这个身份的意义。 “当然。” 谢玄衣轻声道:“殿下要试试么?还是说让他们二位先上?” 他目光望向江宁世子身旁的那两位。 江宁王府花了不少价钱,收买了两位年轻洞天……这个时候不派上用场,不就等同于浪费? 岳乘龙和万绰的神色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谢氏给了不少好处。 但谁又愿意和谢玄衣的亲传弟子比剑? 景青明的下场,可是人人都看见了!这位银月宗大弟子,就是因为找谢真比剑,被打得重伤,现在还在昏迷! “他们……” 江宁世子回头瞥了一眼,忍不住笑道:“若你是谢玄衣弟子,他们不配与你交手。” 这句话,多少带一些羞辱的意味。 但岳乘龙和万绰却是长长舒了口气。 “明日……便是玄水洞天大比。” 谢嵊深吸一口气,笑意收敛。 兴许是赤龙被降服,心湖不再动荡的缘故。 他逐渐恢复了理智,眼神也恢复了清明,当飘摇的华袍徐徐落定,这道瘦削身影散发出了冷厉的剑意,让周围之人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谢真,我会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证明谁是玄水洞天的新主!” 江宁世子背过双手,回首望向自己的拥簇者。 不久之前,还是众星捧月。 此时此刻。 便只剩下他孤独一人。 说完这句话后。 谢嵊浑不在意地转过头去,他没有丝毫留念,直接离开大殿。 “……可惜。” 谢玄衣听到身后,徐念宁小声叹了一句:“还以为,这谢嵊会当殿问剑。” 所有人都在期待这一幕。 可谁都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江宁世子竟然向后退了一步! “问剑?” 谢玄衣默默摇了摇头。 他很清楚。 江宁世子没可能在这大殿上,向自己问剑。 对于剑修而言,心气最重要。 江宁世子今日在金鳌峰上,祭出这副“剑气敲钟”阵图,便是要向天下人证明自己的剑气资质! 如果有人不服,大可上前,指出阵图的不足! 接下来。 便就是辩道! 这次剑气大典,谢嵊境界遥遥领先……这种情况下,无论谢嵊赢下谁,都很难证明,他比当年谢玄衣更强。 可如果在平等的“辨道”中,谢嵊依旧取胜! 那么,情况就不一样了。 剑气敲钟阵图乃是大穗剑宫赠予天下剑修的! 任何人,都可上前辨道! 在谢嵊原先的想法中,他恨不得金鳌峰那几位执法长老,因为看自己不快,参与其中,最好有阴神尊者,加入这场辨道—— 他的阵图,的确参悟很深,经得起任何程度上的推敲。 但谢嵊唯独没想到,掌教放出阵图,完全站在更高的角度之上。 谢玄衣点破阵图玄妙,便算是为天下人解开疑惑……只不过这次解惑,却让江宁世子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道心受损,都是小事。 生出心魔,在洞天圆满停滞不前,才是可怕的事情。 …… …… 真隐峰江宁府邸,一片阴云笼罩。 使团中的婢女,下人,纷纷面色惨白,他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根本不敢抬头。 从金鳌峰惨淡而回的江宁世子,回到府邸,砸碎了好几件珍贵物件,最终将自己关在静室之中,即便隔着几层阵纹,都能够听到撕心裂肺的沙哑嘶喊,以及隐隐约约的威严龙吟。 “谢玄衣!谢玄衣!” 江宁世子的华袍被气劲撕裂,露出猩红的肌肤,他在静室之中,摔砸着一切可摔之物,宣泄着自己心湖中的痛苦与愤怒! 大殿之上。 他之所以如此平静……并非是因为降服了赤龙。 恰恰相反。 他很清楚,这次赤龙反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如果再不离开,很快就要“原形毕露”了。 于是,才有了最后孤独萧瑟的离去。 当香火斋主推开静室大门之时。 一切都已经回归平寂,遍地都是华服破裂的碎烬,静室漆黑角落之中,蜷缩着一道身影,那身影像是一盏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只要风一吹,便可能会散去。 “金鳌峰的事情,我听说了。” 香火斋主轻轻蹲下身子,注视着那条爬满后背的赤龙,他的眼神很是温柔,以手掌拍着谢嵊颤抖的后背,宽声安慰道:“贫道看来,殿下无错,这一切都是金鳌峰的错,亦是大穗剑宫之错……剑宫掌律不近人情,玩弄法度,视江宁香火情于无物。” “……” 谢嵊缓缓抬起头来,眼眸之中流露出一抹骇人心魄的猩红辉光。 “道门那位,就比剑宫掌律要懂得‘惜才’。” 香火斋主惋惜说道:“不过是阳神……大穗剑宫有的,道门一样也有。实不相瞒,我家师尊一直很欣赏殿下才情,只不过道门从不强人所难,所以这一路上,贫道几乎从不提及。” 谢嵊平静冷漠地注视着香火斋主。 “殿下,道门……” 香火斋主终于等到此刻,图穷匕见:“才是赤龙天命所归啊。” 江宁世子重新将头颅埋低。 静室寂静了许久。 香火斋主仔细观察着世子的神色,笑着说道:“殿下如果不愿,贫道也绝不强求。” 片刻之后。 静室中摇曳的赤红烛火,缓缓上下拂动了一二。 “可喜可贺。” 香火斋主欣慰说道:“自今日起,贫道便多了一位宝贝师弟。” “……斋主师兄。” 谢嵊沙哑说道:“既然加入道门,总该有入门礼的。” 香火斋主怔了一下。 “好说……” 他笑眯眯道:“师兄这就替你抚平赤龙印记的戾气。” 香火斋主伸出手掌,却在半空之中,被无情拍掉。 “不必。赤龙戾气……我自能降服。” 江宁世子缓缓扬起脸,他认真凝视着师兄的面庞,声音嘶哑,一字一顿说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香火斋主脸上笑意逐渐僵硬。 他已经大概猜到了江宁世子想提的要求。 幽暗静室之中。 传出谢嵊平静到极点的声音。 “我要谢真死。” 第51章 风雨夜,杀气至 江宁世子离去之后,整座金鳌峰大殿便重新热闹起来。 谢玄衣不再坐在下座,而是来到了上座,一时之间许多人都前来敬酒,将他团团围住。 先前坐在最下面……因为他只是一介无名之辈。 可如今则大不相同。 他是莲花峰弟子,亦是谢玄衣的当世亲传。 这身份便该有一席之地。 谢玄衣知道。 这些人敬的不是“谢真”,而是莲花峰。 “谢公子!在下乃是北郡寒玉山弟子!久仰久仰!” “谢兄,在下代表青州贺家而来,我们先前在山门处有过一面之缘的,呵呵,您应该没留意我,我‘陪’着姜大人在山门处站了许久!” 一时之间,谢玄衣有些恍惚。 他仿佛回到了若干年前,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 那个时候,便是如此。 无论行至何处,他总被众人包围,身旁是数之不清的鲜花和拥簇,吹捧与盛赞。 一旦站在了世俗声名的高点。 那么身边的人,便只剩下善人,好人。 想想也实在讽刺。 这些人在不久之前,还围着江宁世子……不过短短盏茶功夫,便重新换了新席。 喧嚣嘈杂声忽然变得小了许多。 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谢兄。” 徐念宁端了杯酒,来到谢玄衣身旁。 她沉声说道:“多谢先前出手相助。” 人群之所以让开,不仅仅是因为徐念宁……在她身旁,还有一位高大身影。 正是并州徐家家主徐奇。 徐奇与姜烈乃是镇守北郡长城的镇守使,大褚王朝引以为傲的甲子名将。徐家在并州的地位,大概相当于青州的姜家。 “徐姑娘客气。” 谢玄衣站起身子,淡淡道:“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不愧是谢玄衣弟子。” 徐家家主看着面前少年,眼中满是欣赏赞许之色,忍不住伸手拍了拍,道:“我看好你明日拿下玄水洞天……小兄弟,日后若是去了并州,千万记得打声招呼。” 对于徐家,谢玄衣印象一直很好。 忠烈之后,大多低调。 并州地处西北,乃是天下有名的“贫瘠”之地,只不过从并州走出来的汉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多粗糙勤劳,踏实肯干。 徐家家主便是一个例子,徐奇掌心布满老茧,此刻只是轻拍,便让人没来由感到心神安宁。 这是个靠谱的男人。 “令千金似乎并不想拜入剑宫?”谢玄衣行了一礼,笑着开口。 他注意到,徐念宁回绝了所有人的邀请。 包括黄素。 方圆坊案卷中,将其评为大比第二。 仅仅次于江宁世子。 徐家家主笑了笑,正准备开口。 徐念宁忽然抢先一步说道:“先前不想。” 先前不想? 这句话的意思,便很明确了……那便是现在想了。 “若干年前,谢玄衣曾来过一次并州。” 徐家家主声音浑厚,带着些许惋惜:“当年他在并州开坛讲道,为天下剑修答疑解惑,并且亲赠三把名剑……有一把,赠到了小女手上。” 谢玄衣记得,那是一個大雪纷飞的凛冬。 大穗剑宫照例游历,他去往并州,以剑道魁首之名,开坛讲道。 按照纯阳师尊的教诲,此次开坛讲道,他将莲花峰中的三把名剑赠出,赠给三位自己觉得有眼缘的“剑修”。 那年,谢玄衣选了三个孩子。 未曾想,十数年一晃过去,昔年接受赠剑的稚童,已经长大,可以独当一面了。 “哦?” 谢玄衣不禁问道:“赠剑何在?” “赠剑深藏府中,平日不会带出。” 徐家家主压低声音,缓缓说道:“能得你师尊赠剑者,天下何其寥寥,此乃殊荣……自当珍藏。” 谢玄衣只是笑笑,并不更多言语。 他其实知道。 自己被悬令通缉之后,声名狼藉……谁若是站在谢玄衣这边,便等同于站在大褚皇室的对立面,当年赠出之剑,又怎会轻易拿出? 徐家这么做,是明智之举。 “我本只想看看,大穗剑宫是何风景。” 徐念宁轻声道:“之前年纪太小,一直未曾离开并州,想着若是来此一趟,也算了却心愿。既然谢玄衣已经逝去,那么剑宫诸峰,并无留恋之处。” 这就是她先前拒绝诸峰的缘故。 谢玄衣神色有些复杂。 他慢慢意识到,原来自己曾在这个世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原来死去并不是终点。 他留下的很多东西,都在改变这个世界,改变着那些自己以往未曾看见过的“人”。 有人自锁山峰,有人苦查旧案。 这世上因谢玄衣而愿意拎起长剑的人有很多。 徐念宁,或许只是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 “谢兄,玄水洞天择主结束之后,请无论如何,答应与我比剑。” 徐念宁眼神诚恳,道:“我与江宁世子不同……我一心向道,与你交手,只想印证当年听道之时留存的疑惑。” 谢玄衣三字,成为了许多人的心魔。 同样的,也成为了许多人心中的希望,支柱。 徐念宁一直想见谢玄衣一面,想要再次聆听谢玄衣的剑道……但可惜,人死如灯灭,她知晓自己没有机会之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如今。 谢玄衣还有一位亲传弟子在世! 那么,自己破碎的希望,也算是留存了一半! “……” 谢玄衣看着徐念宁,思绪飘飞回到了若干年的那次并州讲道。 那个满脸懵懂的稚嫩小姑娘。 而今长大成为了剑心坚定的年轻剑仙。 真好。 他笑了笑,道:“好,我答应你。” 并州徐家家主,带着千金离去,人群重新涌了上来。 谢玄衣却不再与他们交谈,他站起身子,径直向着元苡的方向走去。 芦苇长剑轻轻震颤。 元苡身旁的几位女弟子,坐姿都有些局促起来。 她们此刻终于明白……元苡为何会对这小谢公子,念念不忘。 今日金鳌峰大宴,毫无疑问,谢真乃是风光最为夺目之人。 无数人都想与谢真说上一句。 但此时此刻,谢真却是丝毫不予理会。 “元姑娘,今日宴会多谢借剑。” 谢玄衣将芦苇物归原主,剑尖对准,缓缓插入鞘中。 紧接着,他对着诸位百花谷弟子行了一礼,而后从怀中取出一沓泛黄纸张:“北海陵一战,谢某未能及时赶到,心中始终有愧。而今身份公开,终于无需隐藏,这是师尊曾经留下的剑术要领,这些日子我将其整理了一二,希望能对元姑娘,以及诸位道友有所帮助。” 此言一出。 大殿许多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谢玄衣留下的剑术要领? 元苡连忙摇头,声音颤抖:“不行,这太贵重了……百花谷怎么能收?” 谢玄衣望向叶清涟。 “无妨。” 叶清涟淡淡道:“谢真给你,你便收下……回去之后,供百花谷师姐们多多揣摩。” 元苡依旧有些惶恐,但毕竟师尊发话,最终惴惴不安将其收下,没忘了小声开口:“……多谢小谢公子。” “客气。” 谢玄衣平静应下,同时传音:“剑修需有一往无前之势,伱胆魄太小,应当时常练胆。这把芦苇剑身之上的残留剑意,你可以回去之后,好好体会,应该会有裨益。” 元苡身躯一怔,抬首茫然看着谢真。 没有后续。 留下这句话后。 谢玄衣便转身离去,离开大殿。 有许多人还想追过去继续攀谈。 但金鳌峰上一缕雪白剑气激荡而出,只不过转瞬之间,谢玄衣已经消失无影无踪。 …… …… 谢玄衣踩在一缕剑气之上,向着天顶掠去。 大风呼啸,大月高悬。 猎猎狂风吹拂衣衫,也吹拂谢玄衣的鬓发……从江宁世子祭出剑气敲钟阵图之时,谢玄衣便想驭剑而上了。 所有人都很好奇,剑宫封山十年,发生了什么。 他当然也不例外。 如今。 他见到了大师兄,妙音,祁烈,黄素,司齐…… 当年故人,几乎全都见了一遍。 只差金鳌峰镇守后山的掌律,以及闭关不出的掌教师尊。 谢玄衣知道,掌律对自己没有好感。 在自己亮明弟子身份之后,恐怕更没有机会见上一面了。 但师尊呢? 自己亮出了“谢玄衣弟子”的身份。 金鳌峰很热闹。 大穗剑宫很热闹。 但……莲花峰很冷清。 谢玄衣没有看到自己真正想看的人。 他就这么踩着剑气,在莲花峰山顶,兜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有些孤独落寞地降在幽暗小林中。 这里是莲花峰最偏僻之处。 寻常根本无人会来。 甚至……连掌律的神念,都不会覆盖。 因为再往前去,就是纯阳掌教的闭关之处。 谢玄衣停步驻足,站在幽暗小林的尽头,看着不远处散发着淡淡银光的山壁阵纹。 远处的金鳌峰,还有喧嚣之声。 但这里却是寂静到了极点。 天心降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些雨滴顺延干枯山壁落下,蜿蜒扭曲,像是一条条蛇。 谢玄衣站在纯阳掌教闭关的山门前,站了许久。 他轻声一叹,道:“如果你害怕的话,就不应该跟过来。” 幽暗密林之中,响起坚硬而且凌厉的刺耳声音。 雨滴坠在枯木,坠在山壁,坠在谢玄衣的衣衫之上,发出的声音都很柔和。 但此刻的声音。 像是雨水坠在铁上,坠在刀锋上……或者坠在某道巨大盔甲之上。 “我为什么要感到害怕?” 一道不似人声的冰冷笑声,从林木之中传出。 “因为这里接近赵纯阳的闭关之处,还是因为……你是谢玄衣的弟子?” 谢玄衣缓缓转过身子。 他缓缓折下一枚树枝,平静说道:“因为你会死。” “如果我说。” 黑夜中的高大身影咧了咧嘴,问道:“我不怕死呢?” 第52章 元火,爆炸 莲花峰后山的寒意有些凝重,并不是因为这场夜雨。 密林深处的高大身影,缓缓向前走了一步。 黑夜被火光照亮。 那是一具身披重甲的漆黑身影,空洞面盔之中冒出一团青灿光焰,这身影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黑衣少年,声音里满是讥讽和不屑。 “赵纯阳闭关已经十年。说的好听……这叫闭关,说的难听一些,整个大褚王朝早就传遍了,赵纯阳死在了十年前。” 谢玄衣心头一颤。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的黑甲人。 “如果赵纯阳还活着,那么我踏入莲花峰地界的第一刹起,就该死了。” 黑甲人轻声说道:“但是很抱歉,我还活着。” 谢玄衣微微皱眉,他的目光越过黑甲人,望向更高的高空。 纯阳掌教闭关。 剑气敕令掌握在通天掌律手中……如若没有意外,那么整个大穗剑宫,都在通天掌律的“监察”范围之内,风吹草动,蚊蝇掠过,应该都无法逃过通天掌律的感知才对。 “你一定在想,掌教闭关,大穗剑宫剑气敕令由掌律代握,为何通天掌律的剑念,没有丝毫察觉。” 黑甲人笑了笑,道:“我只能说……这世上的人,即便再精密,再严苛,也有犯错的时候。即便是阳神,也不例外。今日取消大比,这么重要的事情,掌律连面都不露一下,他老人家当真有这么忙吗?这等境界的通天人物,只需要留一缕神念,便可监察剑宫万物……究竟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忙到一缕神念都无法抽身?” 幽暗密林之中的光火,摇曳了一刹。 “听说金鳌峰后山,压着一个不得了的‘东西’,本性顽劣,极难驯服,即便是赵通天花费半生,也未曾将其彻底驯化,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凌厉剑意涌出后山……偶尔还会伤及无辜。” 黑甲人微笑道:“发现了么,今日金鳌峰执法者少了几位。” “你似乎很了解剑宫。” 谢玄衣死死盯着眼前的黑甲。 “天下就这么大,秘密就这么多。” 黑甲人轻轻开口:“比起剑宫……我更好奇的是你。” “青州乱变的案卷中,你踏入北海陵,为陈镜玄平乱,直接救下百花谷,间接救下整座鲤潮城。” “可仔细去查,便会发现……” “你在此次行动中的案卷,全被销毁,只剩鲤潮城一节。” 黑甲人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些许困惑。 他微微歪斜头颅,审视着眼前的少年:“书楼做事,自然是滴水不漏……如果陈镜玄当真需要让你这么一枚暗子,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为何偏偏要挑选‘青州乱变’,他大可以提前半年,让伱解决一连串大大小小的琐碎案件,以皇城司身份登场。” 皇城司身份,才是最好的掩护。 姜奇虎是皇城司次座,安排任何暗子进入,都是情理之中。 而这谢真…… 便是一把突兀插入大褚王朝的平短利刃。 没有预兆,没有象征。 有朝一日,就这么突然出现,被陈镜玄握住,刺向了青州,而后展露了锋芒。 “你的出现,实在不像是陈镜玄的风格。” 黑甲人缓缓叹了一声,说道:“直到今夜之前,我都不明白……陈镜玄为何会做出这种安排。” “现在你明白了?” 谢玄衣一边听着黑甲人说话,一边以指腹揉搓木枝,琐碎的木屑纷纷坠落,木枝前端被削地尖锐,就这么变成了一把剑。 “明白,但也不太明白。” 黑甲人诚恳说道:“我只知道……以陈镜玄的手段,不应该让人完全明白。” “你说了这么多,应该轮到了我吧?” 谢玄衣轻轻吹了口气,将木枝上的死屑吹去,他满意地捻了捻木枝,而后注视着眼前黑甲。 第一眼时,他便看出了黑甲面盔深处的空洞。 “你的机关术不错,能够隔着数十里,操纵假人,进行追踪,想必沉浸此道,至少三十年。” 谢玄衣轻声说道:“天下秘密的确不多,但能知道如此仔细的人,却实在很少。既然你那么笃定金鳌峰掌律无暇抽出神念,为何不敢亲身来见?因为害怕踏入大穗剑宫,一旦出现纰漏,便会万劫不复,所以便靠着机关术混淆视听,至少可以逃脱一条性命……” “呵呵……” 黑甲笑了笑,并没有否认。 “这么大一具盔甲,想要送进剑宫,可不容易,这個想法不错,毕竟剑宫掌律,不会无缘无故,留意一具死物。” 谢玄衣垂下眼眸,忽然问道:“跟着江宁使团进来的?” 江宁使团四字落地。 黑甲笑意戛然而止。 那团摇曳的火光,忽然变得旺盛了一些。 “猜对了啊。” 谢玄衣笑了笑,道:“是谁让你来杀我的,谢嵊?还是谢氏背后……” 他的声音被打断。 木林深处的黑甲,骤然行动,只一刹那便出现在谢玄衣身前。 “轰”的一声! 黑甲巨人一拳打出! 谢玄衣神情平静,不退反进,与这黑甲对擂互砸一拳! 两枚拳头撞在一起,黑甲仅仅向后退了三步,而谢玄衣则是后退十步。 谢玄衣低头看着拳头。 这一拳之所以吃瘪,倒并非是实力悬殊。 而是这几日,他尝试以忘忧岛主的方式,封闭大窍,驱逐元火,点燃经脉,晋升金身。 这方式,着实有些伤身。 “伪金身境,什么谢玄衣弟子,不过如此。” 黑甲嗤笑一声:“外面那些人还是太高看你了,就算你活到明日,也不可能是谢嵊对手。” “……” 谢玄衣甩了甩手,笑着问道:“你觉得我可能活不到明日?” 黑甲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不是可能,而是必定!” 下一刹。 黑甲再次奔袭而来,而这一次,他不再递拳。 正如先前所说—— 想要在大穗剑宫内杀人,必须逃脱剑宫掌律的感应,今日碰巧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加持,才有了这次会面。 但即便如此。 想杀谢真,也必须要快! 再快! 更快! 一旦拖延下去,剑宫掌律的神念,便随时可能降临! 阳神境,与其他境界,有着天翻地覆的差别……哪怕是阴神巅峰,也完全无法与阳神相提比论。 或许只要一缕神念。 这看似坚不可摧的铁甲,便会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所以,他没时间和谢真大战三百回合,也没打算和谢真鏖战厮杀……最开始的那一拳,只是想试试谢真的肉身水准。 试出来是伪金身境后。 便无需那么多麻烦。 谢玄衣站定双脚,眯起双眼,狂风腥雨扑面而来,原先还相差数丈的高大黑甲,顷刻间便压没了全部视野,那黑甲张开双臂,要将谢真连同方圆三尺的整片天地,都搂入怀中。 那根被削尖的枯木枝,在此刻骤然点出! “嗤”的一声! 对拳之时还无比坚硬的黑甲被直接戳碎,磅礴火光倾泻而出! 机关术操纵的假人,有诸多限制。 归根结底。 这门术法与符箓之术,算得上是“同房表亲”。 一旦假人被破坏,便如同符纸被撕裂,到头来便只有机关破碎,大阵倾覆一种结局。 这一剑点出。 巍峨黑甲的平衡被瞬间破坏,向着一侧倾倒—— 紧接着谢玄衣电光火石般点出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 狂风骤雨般的剑气,从枯木枝上迸发而出! 那高大黑甲敞开胸膛,硬生生抗下了所有剑气刺击,它的“喉咙”位置,迸发出一道低吼,每一道剑气都将它击打得向后退去,但在虚无意志的支配之下,这高大黑甲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硬生生扛着在一瞬间炸开的密密麻麻撞击之声,向前大踏步前进! 机关假人并不会感受到疼痛。 那宽阔臂膀依旧向着谢玄衣夹去—— “砰砰砰砰砰!” 剑气连绵不绝从木枝尖端迸发而出,击穿黑甲,荡碎雨幕,但这连绵不绝的声音骤然停止。 枯木枝剑气将黑甲人戳出数百个窟窿,几乎戳成了一个刺猬! 由于选择站定强攻的缘故,谢玄衣并没有后退。 这些剑气没有击碎黑甲。 那么结局便只剩下一个—— 谢玄衣被那对宽阔坚硬的铁臂,死死“锁”在了怀中。 “你的剑术不错,的确有谢玄衣三分影子。” 空空荡荡的黑甲面盔之中,响起冷漠的声音。 “但也仅是不错。” 两张面孔的距离,仅仅隔着毫厘。 “……” 谢玄衣沉默地凝视着面盔中的火光,这团虚无的光火,逐渐透过铁盔蔓延,最终向着自己拥来,高温灼烫着肌肤,一如自己身体里堵塞多日的元火。 “但着实抱歉,我先前说过……我不怕死。” 黑甲咧嘴笑了笑,道:“现在……轮到你了。” 轰隆隆。 在机关术与符箓的双重作用之下,这极致滚烫的元火开始沸腾,发出低沉的呜咽之声,磅礴元火犹如江河一般在黑甲铁盔之下流淌,隔着如此之近的距离,谢玄衣听见了元火如血液翻涌的炽烈声音,这声音不断汇聚不断扩大,一路冲破堤坝,向着虚无的心脏位置聚集。 最终,爆发! 轰轰烈烈的绚烂元火,在莲花峰最偏僻最冷清的后山密林之中炸开。 黑甲没有丝毫犹豫,在抓住谢真的那一刻,选择引爆自己。 这便是他今夜来到这里的“目的”。 只是…… 黑甲不太明白。 为何被自己“拥入”怀中的少年,似乎有些怔怔出神,心不在焉。 在这场元火爆炸的最后一刹。 谢玄衣微微回首,有些遗憾地望着身后那散发淡淡银光的山壁。 直到最后。 他一直想见的人,都没有出现。 第53章 借火铸金身 滚烫炽热的元火,如江河奔涌,汇聚到黑甲心脏位置,而后就此轰轰烈烈的炸开! 火光迸裂之前,谢玄衣向后山投去了最后一道目光…… 直至此刻。 银白阵纹依旧寂静。 谢玄衣遗憾地闭上双眼,千度高温瞬间将他吞没。 黑衣破碎化为灰烬。 滚烫元火冲刷之下。 谢玄衣的意识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变得更加清晰。 忘忧岛主临走前的话语,在脑海之中回荡。 【“金身之境,便是洗经伐髓,铸造金身。”】 【“倘若你封锁一百零八座窍穴,将这些点燃的金色元气尽数熄灭……将它们贯穿在经脉之中,是不是会更快一些?”】 这几日。 谢玄衣一直试图冲击金身之境。 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封锁全部大窍,谈何容易? 先前好不容易辛辛苦苦点燃的金色元火,此刻栖居在窍穴之中,死死扎根……想要成就金身,就需要将这些元火赶入肺腑四处,让其随着血液一同流淌。 如果不是这一夜的刺杀。 谢玄衣或许还需要闭关很久,才能铸成“金身”。 有些时候。 修行需要契机。 而此时此刻,便是铸造金身境的契机! “轰!” 黑甲自爆的火潮蔓延扩散。 一双比元火更加炽烈的金灿眼眸,倏忽睁开。 谢玄衣身上,那一百零八座大窍,在这一刻尽数扩开,沸腾元火点燃经脉。 接下来他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在炽烈元火的轰击之下,没有退缩,而是张开双臂。 谢玄衣没有抗拒这滚烫烈焰的冲击。 反而选择主动“接纳”。 正是因为确认自己是伪金身境。 这黑甲才会选择“自爆”。 如此近的距离,这场“自爆”所迸发出的力量,足以杀死金身境以下的任何一位修士。 那些实力稍微差些,金身境铸造不稳的炼体者,也会死在这场元火爆炸之中! 至于剑修,则更加脆弱。 修行出剑气洞天的剑修,虽然具备极其强大的攻伐杀力,但大多身体孱弱,在元火自爆的恐怖炎潮之下,他们的护体罡气会被直接击碎,而后便是肺腑,心脏,乃至神海。 被黑甲扑中,便等同于“死路”一条。 待到元火熄灭,剑修便也会随之化为飞灰。 但很可惜。 黑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谢玄衣的“伪金身”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在他身体之中,还有小半滴不死泉。 …… …… “轰”的一声! 莲花峰后山的巨响,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 这道冲天而起的元火,逆击而上,将雨幕撕碎,在空中渲出一蓬凄厉的血色烟花。 正好离开金鳌峰大殿,此刻正站在山顶石阶前的黄素,骤然拧眉。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莲花峰所在位置,神色有些苍白。 “这声音……什么情况?” “好像是莲花峰?” 同样站在大殿前的众人,纷纷投去目光。 那支离破碎的元火,在夜幕中洒落,刹那绚烂,就此凋零。 隐隐约约夹杂着血与火的气息。 还有些许破碎的剑意。 亢! 一道暴怒的剑鸣在金鳌峰大殿前响起,黄素挥袖祭出拂流云,神情冰冷到了极点,这凛冽剑意将周围数丈距离的修士震得跌坐在地,众人茫然困惑地看着这位新晋莲花峰主身形化为一道长虹,拔地而起,向着烟火爆碎的方向疾驰掠去。 “金鳌峰执法者,全体听令!严戒山门!” 下一刻,金鳌峰大殿深处响起冰冷的声音。 祁烈面色铁青地站起身子,身旁一众执法者尽数起身,一时之间整座大殿杀意弥漫,满堂肃静。 今夜是个特殊日子。 后山那“东西”又在折腾,掌律师尊无心管理山外事宜,于是特地将剑气敕令交付到他手上,祁烈早就将神念布满大穗剑宫每一个角落……但不曾想还是出现了“纰漏”,这场元火爆炸来得毫无预兆,而随着元火一同凋零的破碎剑意,更是让他心生不详。 祁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湖异动,对着上座诸位行了一礼。 “在我回来之前,还请诸位请勿离席。” 说罢,也驭剑离去。 整座金鳌峰大殿,众人面面相觑,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即便那几位大人物,同样如此。 只不过他们神念强大,仅仅只有一瞬异样,依旧清晰将其捕捉,他们知晓刚刚在夜空中炸开的那道“声响”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供人取乐的烟火。 而是一场取人性命的自爆元火。 …… …… 黄素掠至莲花峰后山时,雨势已经变大。 天心瓢泼大雨垂降,却是让那熊熊火海,越烧越猛。 刚刚的元火爆炸。 隔着十数里,都能看到那直击天顶的光焰。 爆炸正中心,方圆五十丈,都被直接推平,整片密林都在燃烧,汹涌火海之中,隐约可见一道盘膝而坐的漆黑身影,即便有层层火舌阻拦,但黄素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这身影的身份。 “谢真!” 黄素焦急喊了一声,连忙以剑气击碎漫天火海,向着那盘坐身影掠去。 但掠至近前。 她骤然停下脚步。 隔着二十丈左右距离,黄素看清了谢真的情况。 少年身上的大部分衣衫都已化为了飞灰,肌肤更是被烧成焦炭,但却依旧保持着盘坐之姿,元火爆炸的正中央,方圆三丈,被炸出一道巨大凹坑,谢真就陷坐于此,爆炸残留的元火犹如毒蛇一般,疯狂吞噬啃咬着他的肌肤。 一股浓郁的死寂意味,自凹坑中弥漫而出。 但让黄素止步的原因。 不是死寂之气。 而是…… 在死气之中,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生机。 “黄素师叔,你来了。” 坐在滔天火海中的少年,缓缓睁开双眼,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但竟然还带着笑。 黄素怔怔看着眼前少年。 近距离承受了这么一场元火爆炸…… 竟然没死么? 不。 不仅没死,而且还变得更强。 她能够清晰感受到,谢真身体里产生的变化,那滚滚元火杀入肌肤肺腑之中,非但没能将这皮囊灼毁,反而成为了经脉的“养料”,这场大火的来势十分猛烈,无论是大风还是大雨,都不能使其动摇,但此刻却有一缕又一缕元火,向着谢真掠去。 谢真是在主动汲取元火。 即便是黄素,也感到了眼前之人的疯狂。 这是在借助元火,冲击金身境?! “小师妹!” 便在此时,祁烈赶到莲花峰后山。 他看到这一幕,也是一阵失神,眼中既有愧疚,懊悔,也有心疼,自责。 “铸金身的过程,不容分心。” 没工夫解释那么多,谢玄衣只是轻轻说道:“还请两位师叔替我护法……至于今夜之事,容我晋升结束,再来解释。” “好!” 黄素和祁烈对视一眼,均是松了口气,看到谢真无恙,二人心中高悬的那块巨石就此落地。 黄素向后退去,同时挥袖。 拂流云飞掠而出,这套飞剑高高悬挂,将莲花峰后山封锁而起。 火海被拂流云遮蔽。 下一刻。 好几道剑光自远天掠来。 其他人赶到现场之时,火海已被拂流云封锁,整片密林都被垂天剑气笼罩,密密麻麻的雨丝捶打,溅出银白长线。 黄素和祁烈站在密林剑气屏障之前,拦在了众人。 金鳌峰大殿的宴会,因为这场意外,被迫中断,但祁烈离开之时,留下了命令,让执法者看管大殿。 此刻赶到莲花峰的,便是常年隐居的几位客卿,长老。 一位剑宫长老落地,便焦急开口:“里面情况怎么样了,为何封锁起来……是有人准备袭击掌教么?!” 莲花峰上空的那蓬光火。 但凡境界高些,便能看出……这是元火。 “掌教无碍。” 黄素摇了摇头,神情冷漠地说道:“有人在剑宫行刺。” “剑宫,行刺?” 那位长老怔住。 他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这句话,简直是天方夜谭! 大穗剑宫,每座主峰都有剑气敕令笼罩,山主神念庇护,除此之外,还有阳神境的掌律大人坐镇。 祁烈神色复杂,眼中有歉意浮现。 他默默攥着剑气敕令,刚想说些什么。 “刺客对剑宫规矩很是了解,避开了掌律的神念,以及山主剑气敕令的感应。” 黄素站了出来,冷静说道:“我和祁师兄,都未发现异样……这场刺杀发生的很快,从开始到结束,可能不到二十息。能够避开神念感应,这次刺杀很可能涉及‘机关术’,或者‘符箓’之道。” 几位剑宫长老面面相觑。 “等等……既然掌教无碍,刺客在莲花峰刺杀的是谁?” 一位长老皱眉开口。 他注视着拂流云笼罩的火海,黄素只是将密林外围保护起来,并没有杜绝神念探查,于是他隐隐约约之间,看到一道模糊的,年轻的身影。 “谢真?” 这位长老看清之后吓了一跳,喃喃开口:“刚刚遇刺的是谢真……他还活着?” 黄素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倒是命大。” 这位长老神色复杂道:“只是遭受如此袭击,他还能参加明日的‘玄水洞天’大比么?” 再过数個时辰。 天亮之后。 玄水洞天就会开放。 这是一甲子一遇的盛大造化,无数人铆足劲想要一窥究竟。 这句话落定,现场的氛围便变得有些肃杀起来。 玄水洞天四字…… 让人不住回想起了这些日子,在剑宫发生的一些热闹。 如果这场刺杀,针对的是谢真。 那么派遣刺客,实施刺杀的人……到底图谋什么? 今夜之前,或许这个问题很难得到答案,因为谢真只是书楼的暗子,即便在北海陵有亮眼的表现,但终究只是一枚暗子。 今夜之后。 这个问题的答案,便实在有些显而易见了。 谢真。 是谢玄衣的弟子。 第54章 递剑 执法者封锁了大殿。 但谢真遭遇行刺的消息,还是很快传了过来,一时之间山上山下议论纷纷。 那场元火爆炸的威力,隔着十数里都能感到。 明日就是玄水洞天开启。 谁会在这个关头行刺? 大殿上座,姜奇虎神色阴沉如水,取出了如意令,将今夜剑宫之事,一五一十禀报先生。 叶清涟脸色也不好看。 百花谷那些女弟子,纷纷露出担忧之色,元苡更是小脸苍白。 片刻之后。 一位执法者带来了祁烈的谕令:“诸位久等,大殿封锁已经解除,诸位若是愿意,可以随时离开金鳌峰。” “封锁事小,行刺事大。” 并州徐家家主站起身子,沉声问道:“小谢兄弟情况如何?” “……” 那位执法者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看样子情况很是糟糕。 许多人离开大殿,并没有返回府邸,而是驭剑去往莲花峰元火爆炸之处。 只可惜。 无人窥见现场。 整座莲花峰后山,都被黄素剑气笼罩。 “诸位放心,此案必被彻查。” 司齐骑乘仙鹤,在莲花峰剑气阵纹之前,一一安抚诸位来客情绪。 今日这场行刺,性质极其恶劣。 谢真身为剑宫弟子,在剑宫地界上遭遇刺杀……虽然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但这口气,剑宫绝不可能忍让! 来到莲花峰后山探查情况的那几位大人物,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剑气阵纹,有黄素镇守。 真隐峰司齐,负责应付外客。 而金鳌峰祁烈,却是不知所踪,未见身影。 …… …… “砰”的一声! 真隐峰专门为江宁世子准备的府邸,大门被直接踢得爆碎开来。 负责为江宁世子看家护院的几位护卫,听到声响,还未看清身影,便连忙冲了过来,下一刻这些人就被无形劲气震得远远飞出,砸碎水缸,门板,石墙。 烟尘之中。 一道金袍高大身影,缓步踏入庭院。 祁烈面无表情,踹碎正门后,连看都未曾看周围一眼,径直向着府邸深处走去。 这道巨响,惊动整座世子府。 小院尽头,浮现两道黑影。 这是江宁王,花了大心思,为江宁世子准备的护道者! 两位都是阴神尊者! 祁烈脚步未曾有丝毫停顿,继续向前走去,同时抬起衣袖,一缕金灿剑气从衣袖之中掠出,围绕周身飞旋一圈,最终高高悬停在眉心位置。 看这架势,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出剑的意思! 两位护道者神色古怪,彼此对视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祁烈,你疯了!?” 一位护道者低声喊道:“这是金鳌峰的待客之道吗!” “二位,识相的话,最好滚远一点。” 祁烈面无表情说道:“不要拦我的路,不然我这就送二位上路。” 这句话实在没给一丁点面子。 两位护道者不再犹豫,当即前踏,共同出手。 先前在江宁地界,二人遭遇唐凤书,被打了个满肚憋屈……如今又来一個蛮不讲理的祁烈。 好歹是阴神尊者! 这等身份,放到任何地方,都该有个尊重! 轰的一声! 一黑一白两条大道意境,在小院上空平铺掠去,两位阴神尊者一同出手,让整座世子府都陷入磅礴重压之中! 一时之间。 庭院土石破碎,颗粒分明,悬挂空中。 祁烈脚步微微受阻,紧接着眼神之中掠过一抹杀意,心念一动,金色剑气脱鞘而出,直接撞向那交织相融的黑白二气,裂帛之声在空中迸发,三条大道意境在空中对撞。 祁烈只是闷哼一声。 而那两位护道者,则是面色骤变,各自向后踉跄摔去,险些跌坐在地! 他们二人一同出手,两座洞天相融,却被一把飞剑破开! 以二敌一,竟还是落了下风! “还要拦我么?” 祁烈冷冷道:“下一剑,必取你们一人性命!” 两位护道者神色苍白,难看到了极致。 这祁烈实力虽然比不上天下斋斋主唐凤书。 但却是一个十足的杀胚! 在江宁小溪,只不过挨了一个耳光! 在这真隐峰,若打下去,恐怕真会丢命! “祁烈……你敢夜袭江宁世子?” 一位护道者挣扎着开口,咬牙说道:“你可知,江宁王与剑宫掌律乃是多年好友!” “滚!” 祁烈抬手就是一剑。 这一剑,化为璀璨金芒,直接射向护道者额心! 言出必行! 竟真要取走这位阴神尊者性命! “祁道友,千万息怒……” 便在此时,小院之中凭空生出一道叹息。 被剑气所指的那位阴神尊者,面色煞白,他瞳孔收缩成为一线,看着那近在咫尺,只有毫厘的飞剑,再往前去一寸,或许便会钉入自己的眉心位置,这把飞剑被人牢牢攥住,无数烟气汇聚在小院门前,凝聚成一位身着大袍的道士形象。 嗡嗡嗡! 飞剑震颤! 香火斋主的掌心流淌出金灿鲜血,他悲悯地看着飞剑,柔声说道:“道友,可否给贫道一个面子,把话说清楚?” 祁烈冷漠地看着面前道人:“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你身为道门中人,随江宁使团踏入剑宫,默刻观气阵纹,窥伺剑宫诸峰气运,若是不给伱面子,你以为你能安然待到今日?” 香火斋主神色有些难看。 原来他所做的这些……祁烈持握剑气敕令,都看在眼里,只不过未曾拆穿。 不过未拆穿的原因,也不难猜。 多半是祁烈厌恶世子,巴不得道门中人,将其带走,于是选择将此事默默压下。 “烛道人,好好守着你的道门香火斋,何必非要跑到大穗剑宫丢人现眼?” 祁烈面无表情开口:“本座今日奉掌律之命,调查重案,谁若敢拦,全都得死!” 祁烈平日在金鳌峰,待人处事,向来平和。 他极少自称“本座”。 但这一刻,本座二字,让所有人都感到了极大压力。 香火斋主叹了一声。 他知道,今夜登门,祁烈代表的不仅仅是金鳌峰,更是剑宫掌律! “重案?” 那两位阴神护道者,纷纷皱起眉头。 他们有些惘然。 但旋即就明白了祁烈来此的原因……先前那场元火爆炸,祁烈怀疑是世子府做的! 也的确有此一查。 谢真踏入大穗剑宫,也只与世子有过间隙。 如今遭遇刺杀。 除了世子,还能是谁所为? “祁道友,何必动怒?” 香火斋主烛道人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这是个误会,今夜行刺之案,着实与世子无关。” “误会不误会,你说了不算。” 祁烈继续向前走去,金色飞剑挣脱烛道人掌控,重新回归主人头顶。 他踏入内院,看到了大门倒开的静室,满院破碎的狼藉。 只一眼,祁烈便知道了这两位护道者,以及香火斋主,出面阻拦自己的原因。 今夜江宁世子,在大殿之上“献丑”,被谢真点破阵图。 这一点,着实很伤。 对于大人物而言,江宁世子背负“赤龙”气运的事情,并不算是秘密。 赤龙垂怜,既有恩惠,也有反噬。 想必先前那场反噬,让江宁世子费了许多功夫,才勉强恢复了“人样”。 “祁兄,真乃噩耗。” 便在此时。 内院屋阁,一扇门缓缓被推开。 神色苍白的江宁世子,换上了一件崭新华服,轻声问道:“我听闻谢真……刚刚遇刺了?” “……” 祁烈注意到,谢嵊对自己的称呼已经变了。 先前送出金霄玄雷,一口一个祁师兄。 而如今,则是主动改口喊了祁兄。 “真是可惜,本殿状况很差,无法亲自前去探看。” 谢嵊低眉叹了叹,笑道:“更可惜的是……我听说谢真似乎没有死,只是去了半条性命。” 小院刚刚散去的杀意,在这一刻重新凝聚。 祁烈头顶金色飞剑光芒大涨。 “呵……” 谢嵊仰首看着那璀璨金芒,笑着问道:“你敢出剑吗?” 祁烈二话不说。 金色飞剑倏忽飞出。 “不可!” 烛道人额首冒汗,连忙掠出,竭尽全力,一拳打在金色剑气之上,整个人被金色剑气弹开,但好在这重重一拳,打得飞剑剑气歪斜,擦着江宁世子面颊掠过,将半座府邸屋脊轰得支离破碎。 烟尘四溅。 金色元剑重新飞回祁烈头顶。 祁烈冷冷开口:“不如再开口挑衅试试,看看这第二剑,你还有如此好运么?” 府邸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接着。 便是轻轻的一笑。 “我知晓剑宫恨我。” 江宁世子脸上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轻描淡写说道:“黄素也好,你也罢,其实都瞧不起我……哪怕是真隐峰司齐,也只是表面装作客气,内心实则疏远。” “这一切,本殿都不在乎。” 谢嵊在破碎倾塌的屋阁石阶前,缓缓坐了下来。 他平静道:“剑宫容不下我,我也容不下剑宫。” “本殿只可惜,谢真无法参与明日大比,否则我要亲自让你们知道……” “你们押错了人,看走了眼。” 便在此时,烛道人拦在了江宁世子面前。 “殿下,别再说了。” 他长长一叹:“今夜行刺之案,与江宁王府无关,金鳌峰可以随意调查取证。” 香火斋主诚恳说道:“我在此院留下的符箓,可以证实世子殿下,自始至终都在院落之内,未与任何人有过交集……祁道友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如今出剑,只会让局势更加恶劣,平白无故,与江宁结怨,与道门结仇,真凶反而逍遥法度之外。” “如何查案,不必你来教我。” 祁烈漠然注视着面前道人,冷冷地说:“我今夜来此,只是为了告诉殿下,前些日子的‘金霄玄雷’,已尽数折断。今日之案,如若查出刺客与江宁王府,乃至王府背后的‘势力’,有一丝一毫勾结,我祁烈都会递出第二剑。” 第55章 踏洞天 祁烈离去之后。 小院凛冽杀意久久未散。 “荒唐……他当真敢杀我?” 谢嵊坐在支离破碎的瓦砾之中,喃喃开口:“不在乎赔上一条性命,也不在乎剑宫再次封山?” 他乃江宁王府世子。 青州乱变结束,大褚便只剩下两位异姓王。 若刚刚出剑杀了他,江宁也好,皇城也罢,无论如何也不会坐视不管。 闹到最后,可是会让祁烈赔命的! “殿下,下次千万不可这般挑衅了……金鳌峰的剑道,便是这般刚烈。” 烛道人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掌,擦了把冷汗,心有余悸说道:“这祁烈简直和当年剑宫掌律一样,偏执固执到了极点,没一丁点线索,就敢来王府递剑,这家伙是真敢出剑,恐怕什么生死,什么后果,全都抛之脑后了。” 江宁世子闻言,若有所思地看着烛道人。 “时候不早了。” 烛道人叹了口气,自顾自喃喃道:“再过些时辰,玄水洞天就要开启,殿下抓紧休息……其实按照刚刚情况来看,我建议殿下即刻便可离去。这剑宫年轻人,一个个跟疯魔似的,鬼知道明日还会再出什么幺蛾子?” …… …… 日出时分,莲花峰下已聚了一大批人。 今日乃是一甲子一次的玄水洞天开放之日……过往岁月中,无数人想要踏入这座洞天。 这是大褚王朝最神秘的洞天。 据说在这洞天内,每一位修士,都可以得到属于自己的造化。 懦弱者会在顿悟后变得坚强,贫瘠者会得到上品宝器,只要心诚,那么人人皆可在玄水洞天得悟大道。 “诸位,因为昨夜行刺之故,我替黄山主主持此次‘玄水洞天’大典。” 司齐站在山门之前,手持剑气敕令。 后山依旧被剑气阵纹所封锁。 黄素去小舂山走了一趟,求来了好几座温养气血的阵纹,在密林深处布下。 “此次‘玄水洞天’,将会开放五个时辰。” 司齐有些担忧地瞥了眼后山方向,随即收回目光,他轻声道:“玄水洞天共有两层,诸位若只想拿取属于自己的‘造化’,停在第一层即可,第一层洞天的景象,届时将会在大穗剑宫诸座主峰殿前投映,如若遇到不可降服的危险,祁烈师兄将会出手,将受险者带离洞天,这便算是‘造化’已尽,不可再次踏足。” “玄水洞天内还有危险?” 一时之间,山门前议论纷纷。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司齐揖了一礼,平静道:“诸位踏入洞天,直面本心,不要妄作他求。” …… …… 玄水洞天的规矩说完。 司齐持剑气敕令,在山门前勾勒画出一扇四四方方的高大门户—— 剑气大比入围的那些年轻剑修,一位接一位踏入洞天。 虽然昨夜大宴,岳乘龙和万绰站在了剑宫对立面……但此次玄水洞天的召开,乃是面对天下人,早有规矩在前。 祁烈并没有阻拦这两位年轻剑修。 投靠江宁,放弃大穗。 时间会证明他们的选择是错误的,再过些年,这二人自然会为昨日选择感到后悔。 半刻钟后,便只有三人未曾踏入玄水洞天。 徐念宁,段照。 以及根本就未到场的江宁世子。 “二位,玄水洞天只有五個时辰,时不待人。” 司齐客气说道:“五个时辰之后,洞天便会关闭。” “我在等人。” 徐念宁的目光望着山门远处,那里响起了破空巨响,很快便有龙马拽着大辇降落。 谢嵊的面容,稍稍恢复了一些血色,但依旧很是苍白。 昨夜祁烈登门拜访之事,人尽皆知。 江宁世子拜入道门的消息,自然也被放出。 那些围观者,纷纷为龙辇让开一条道。 唯有徐念宁,依旧未曾挪步,她来到龙辇之前,望向江宁世子。 “徐姑娘,有何贵干。” 谢嵊面无表情注视着眼前女子。 方圆坊案卷中,将二人放在一起比较,他一直嗤之以鼻,此次剑气大比,他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如今来看,最多最多,加上一个谢真。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前些日子风光大盛的世子殿下,现在是什么模样。” 徐念宁问道:“道心破碎的滋味不好受吧?” 江宁世子神色阴沉下来。 “不是要直登莲花峰,入住玄水洞天吗?” 徐念宁笑着再问:“为何昨夜连夜投靠道门,是因为害怕输给谢真,还是因为知晓自己实在太过讨厌,主动选择了放弃?” 谢嵊从龙辇上起身。 他幽幽吐出一口浊气:“……等会玄水洞天相见,希望徐姑娘还能笑得出来。” “随时欢迎。” 徐念宁背负双手,浑不在乎。 玄水洞天之内,并不禁止比斗。 正如先前规矩所说。 第一层洞天的景象,会被所有人看见。 只要有“生命危险”,祁烈便会出手,将其带离。 谢嵊不再多言,径直踏入洞天之中。 而徐念宁依旧没有动身。 段照摘下了风雷镯,捧在掌心,怔怔看着后山方向。 “你为何还不出发?” 徐念宁来到少年身前,温声开口。 少年木讷开口:“我也在等人。” “你在等……谢真?” 徐念宁轻叹了一口气。 莲花峰后山被剑气封锁,按这个阵仗来看,谢真的伤势,恐怕真的很重。 她看着这个有点傻乎乎的少年,没有多说什么。 徐念宁摇了摇头,踏入洞天。 山门前,只剩段照一人。 小家伙默默感受着风雷镯的跳动。 虽然外面都说谢真遭遇重创,可他总有一种预感,谢真会来。 就这般等了一个时辰。 然后是两个时辰。 已经有人离开玄水洞天了……第一个“出局者”正是昨夜挑衅黄素的岳乘龙,他浑身是血,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被祁烈带出洞天,由金鳌峰执法者以法器飞剑架走。 直至此时,谢真的身影,仍未出现。 段照还想不死心地继续等下去,但祁烈没给他这个机会,带人离开玄水洞天之时,便抓住小家伙后衣领,将其一把丢进洞天门户之中。 至此,山门清净。 …… …… 莲花峰后山,无数剑气如瀑布般垂落。 黄素的拂流云笼罩在上。 层层剑意,便当真如天顶云层,反复涂抹,让整座后山密林,都覆上一层雪白之色。 大雨已停,火势未歇。 这场本该蔓延数里的元火,看似是被拂流云截断。 但即便黄素不出手。 这场元火,最终也逐渐熄灭。 所有火苗,都被中央那道盘膝而坐的少年身影汲取而去。 谢玄衣的神海从未有过如此宁静的时刻。 或许是死过一次的缘故,元火爆炸那一刻,他并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痛苦。 一百零八座大窍点燃光火。 两蓬光火对撞。 谢玄衣久久未能打通的窍穴,在这一刻终于“打通”。 准确来说。 是破碎。 黑甲傀儡的自爆元火,撞入肌肤之中,引发了自身内部元火的倾泻,二者交融碰撞,要将这具皮囊直接撕碎。 但这一切都被“不死泉”压下。 赠给姜凰之后,只剩下一缕的不死泉水汽。 在这一刻疯狂扩散—— 谢玄衣的肌肤焚出一片片火痕,下一刻火痕就自行治愈,每一次呼吸,元火炙热击碎肌肤的景象,都会重演。 他周身迸发出浓郁水汽。 黄素站在剑气大阵上空,默默看着这骇人画面。 她大概明白为何谢真会被书楼陈镜玄看中了。 这等浓郁的生机,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造化…… 虽然黄素并未仔细探查。 但她心中隐隐约约想到了某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物。 无论真相如何。 这一幕若是被外人瞧见,定会心生觊觎。 这便是她用拂流云,将此地里三层外三层封锁起来的缘故。 黄素悬坐在小山上空,默默守护着这片即将焚灭的火海。 她不在乎,这位新晋师侄笼罩周身的水汽,到底是不是所谓的“不死泉”。 她只知道,这是玄衣师兄留下的种子,绝对不可有恙。 黄素目光越过谢真,落在了不远处的银色小山之上。 她神色有些复杂。 昨夜刺杀,就发生在师尊闭关山门之前……那刺客何其嚣张? 可偏偏。 还真就行刺成功了。 这是何等讽刺之事? 都说师尊看着大穗剑宫的一草一木,可昨夜难道就这么亲眼看着玄衣师兄的弟子,遭遇刺杀? 这座闭关之山,未有丝毫动静。 难道说。 外界的流言蜚语,都是真的? 这个悲观的念头,常常会出现在黄素心湖之中,独坐莲花峰十年,她苦等师尊出关,只不过这山比天下任何一山都要寂静。 师尊合上山门之后,便再无声息。 黄素不敢去想,这最坏的结局。 深吸一口气。 她抬头望着即将日落的天顶……一甲子一次的玄水洞天大比,很快便要结束了。 恐怕。 谢真真要与此次大比无缘了。 也罢。 若是能够平安度过此劫,便该知足。 正当她思绪纷飞之际,一道熟悉声音,忽然传来。 “……多谢山主师叔护法。” 这声师叔,将黄素思绪拉回现实。 她有些诧异地望向下方。 火海已经熄灭,坐在无数灰烬之中的少年,黑发披散,肌肤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灿之色。 谢真铸成了金身? 这速度,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快。 她本以为,就算能够平安渡劫,想要铸造金身,至少还要一整日的时间! “师叔……玄水洞天大比结束了么?” 谢玄衣抬起头来,注意到了即将坠落地平线的大日。 “快了。” 黄素松了口气,轻叹一声道:“只剩半个时辰,玄水洞天便会关闭……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半个时辰……” 谢玄衣站起身子,从腰囊储物洞天之中,取出一件崭新黑衣。 他平静说道:“半个时辰,足矣。” 第56章 我只出一剑 玄水洞天有天下奇景。 这句话已经在大褚王朝传了数百近千年,只是玄水洞天一甲子才开放一次。 这所谓的“奇景”,究竟长什么模样。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而今。 大穗剑宫以剑气敕令,将玄水洞天内的景象倒映而出,让每一个心诚剑士,都能看到这座洞天内的景象—— 玄水洞天第一层。 乃是一条宽阔大江,名为“莲花河”。 所有踏入洞天者,皆需驭剑前行。 莲花河水之中蕴含剑意,如若选择停歇在水面之上静坐,那么便可参悟大穗剑宫无数先贤遗留下来的剑道意境。 除此之外,还有机会遇到漂浮而来的残余宝器。 如若潜入江心,或许还会有其他收获。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虽然玄水洞天内有无数造化……但也并非每一位修士,都能满载而归。 第一个被抬出洞天的岳乘龙,便是想要潜入江心,攫取灵宝。 这件宝物,品级太高,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最终…… 岳乘龙被玄水洞天的剑气重伤。 “万绰出来了!” 许多人围在山门前,如今玄水洞天还剩半个时辰就要关闭,终于有人主动选择离开洞天。 万绰并未受伤,他整個人红光满面,看上去状态极好! 踏入玄水洞天,他并未向第二层进发,而是直接在莲花河中打坐,就这么坐了整整四个时辰! “万绰……这是晋升了?” 有人惊呼一声,发现万绰的神魂气息,比昨夜要浑厚了许多。 仅仅四个时辰! 这万绰便晋升到了洞天三重天,甚至随时可以踏入四重天境! 洞天境界,晋升极其困难。 十重天。 有些人要花费数十年。 即便是资质上乘的那些天才,花费大几年,也是常有的事情。 四个时辰,抵得上寻常人数年苦修……万绰如今的境界,非但没有丝毫“虚浮”,反而变得比先前更加扎实。 那些参加剑气大比的年轻剑修,纷纷露出感慨之色。 这就是大穗剑宫最大的造化福地? 万绰之后,开始有人陆续离开剑宫。 有人得到了契合大道的灵宝。 有人悟到了通往阴神之境的大道方向。 有从未修行过体魄的飞剑剑修,不到五个时辰,便成就了伪金身境。 这些人,都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 只要不要过分贪婪。 便必定能在玄水洞天,得到一份不小的造化! 然而这些剑修,离开洞天之后,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纷纷驻足在山门前,通过阵纹观看着玄水洞天内的景象。 这次玄水洞天大开。 有人选择在第一层拿造化。 也有人选择,去莲花河尽头,寻找通往玄水洞天第二层的入口。 莲花河越到后面,造化越大。 行进越深,阻力也越大。 这些选择拿取造化的剑修,并非不想继续前进,而是他们赶路到一半,便实在前行不动了。 飞剑被莲花河剑意拦住。 想要往前走一尺,都万分困难。 然而他们却是记得很清楚。 有几道身影,在莲花河上,赶路飞快。 “徐念宁,谢嵊……已经快抵达莲花河尽头了!” 围观众人,纷纷感慨。 阵纹倒映出的洞天景象,已经逐渐变得模糊,本次剑气大典最被看好的两人,已经蹚过了九成的莲花河。 不过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还有一人,也快抵达莲花河彼岸。 段照! 方圆坊案卷中,根本查无此人。 谁都未曾想到,这个无门无派的散修少年,竟然走到了这里。 这少年看起来笨笨傻傻的,却在莲花河上健步如飞,背着重剑脚步轻快,一路未曾停过,仅仅落后小半截陆承,要不是比谢嵊和徐念宁晚上两个时辰,才踏入洞天,兴许他会比二人更早抵达! “还有半个时辰,玄水洞天就要关闭了,这小家伙,还来得及吗?” “啧……也不知玄水洞天,最终花落谁家?” “我看徐念宁很悬呐,她和江宁世子的修为,差得太远。” 众说纷纭之间。 一道剑光,倏忽掠过。 这缕剑光来得太快,就以至于围在山门前的众人,根本没来得及反应。 一线长虹,撞入剑气门户之中。 就连守在门户旁的司齐,都楞了一下。 “等等,刚刚什么东西过去了?” “飞剑……谁的飞剑!” 莲花峰山门前,那些年轻天才,也都怔住。 万绰揉了揉眼睛,他根本没有看清那剑气的轨迹! 下一刻,倒映天顶的玄水洞天阵纹中,出现了一道熟悉的黑衣身影。 “谢真!” “是谢真!” 一声惊呼,就此炸开。 所有围观者,尽皆仰起头来,神情错愕。 还剩半个时辰,这缕剑光从莲花峰后山方向掠出,撞入玄水洞天,紧接着一路在莲花河上空疾驰。 这是众人此生未曾见过的盛景。 莲花河绽开无数剑气光柱。 谢真驭剑所过之处,有宝器飞掠,有灵鱼涌动,还有大道宝莲绽开—— 这些造化,机缘,足以让无数人眼红。 但它们一起出现,却是未能让谢真的剑气,停顿哪怕一刹。 这缕剑气比掠过山门之时更快,向着彼岸进发,所谓的“剑意阻拦”,仿佛根本就不存在,数息之后,飞剑速度快到连阵纹都难以捕捉,所有人只能看到这道剑气的“尾焰”,在一瞬之间,跨越莲花河波澜壮阔的江面,贯穿亿万吨飞溅而起的水珠,连绵衔成一条长线! 轰轰轰! 连绵的江水爆破之声,被压缩到极致而后爆炸开来! “师兄,这……” 镇守玄水洞天门户的司齐,瞠目结舌。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祁烈师兄。 即便是素来淡定的祁烈,此刻也不再淡定了。 祁烈有些失神地看着那条被剑气贯穿的莲花大河。 这缕剑气。 让他想到了许久未见的那位故人。 …… …… 埋头狂奔的段照,忽而听到身后响起剑气翻涌的刺耳声音,他有些茫然地回头,脚底原先平静的江面,忽而涌出一股巨大暗潮,江面向着两边破碎倒开。 紧接着一缕剑气掠过。 擦肩而过的那一刹。 剑气骤然陷入极静。 谢玄衣第一次停下掠势。 “山门前的事情,我听说了。” 谢玄衣看着眼前少年,沉默了一息,骂道:“蠢货,我不来,你难道就不进玄水洞天了?” 段照挠了挠头,不知该说什么。 风雷镯一直震荡的颤声,终于在此刻落定。 娘亲在他离岛之时,叮嘱过。 这枚镯子内,装的乃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他的“赤子之心”。 心之所向,意之所行。 出岛行事,只需要遵从心意,其他不必考虑。 遇事不决,便听听风雷镯的声音。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想了片刻,少年坦诚地抬头,咧嘴笑了笑:“喏,我猜得没错吧?” 谢玄衣虽是轻叹一声。 但看着少年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 “捎你一截。” 谢玄衣轻声道:“带你去看看玄水洞天第二层的景象,如何?” 段照来不及反应。 他的后衣领便被拎了起来……嗯,这个姿势这几天经常出现,小家伙已经习惯,下一刻整个人高高飞了起来,原先怎么也望不到边际的莲花河,忽然变得小了起来,段照眯起双眼,看到了不远处一前一后,正在飞快追赶的两道剑光。 “徐姐姐。” 小家伙在天顶鼓起双手,奋力喊了一声。 已经接近莲花河彼岸的徐念宁,谢嵊,都听到了这道喊声。 二人抬头,神色无比精彩。 徐念宁是震惊且诧异。 而江宁世子则更多是阴沉愤怒。 谢嵊额头青筋鼓起。 他将速度提升到极致,但还是无用—— 谢玄衣踩着流光,一瞬间便将其越过。 擦肩而过那一刻。 江宁世子神色铁青,他看到驾驭飞剑往彼岸而去的谢真,根本没有多看自己一眼,而被拎着前行的段照,则是张牙舞爪做了个鬼脸。 “谢真!” 江宁世子怒喝道:“可敢与我一战?!” 这声音在大江上空翻滚。 临近彼岸。 玄水洞天的阵纹,便正好只刻录到这里。 所有人都听到了江宁世子的怒喝,邀战! 山门外的千万人屏住呼吸,默默等待着谢真的回应,然而那缕剑光实在太快,几乎是一瞬间便掠至了莲花河尽头。 等待了数息之后。 一道悠悠之声,传递开来。 “如你所愿。” 谢玄衣松开段照,将其平稳送到了莲花河彼岸。 他平稳落在莲花河彼岸,转过头,漠然注视着那驭剑而来的谢嵊—— 洞天圆满,赤龙气运。 谢嵊的确资质不俗。 这一刻的江宁世子,仿佛化身成为大日,十二把飞剑围绕旋转,点缀成一条昂首奋爪的赤龙。 最重要的是…… 这条赤龙气候大成,隐有法相之势! 谢玄衣感受到了熟悉的道门气息。 应该是有某位道门高人,临时对江宁世子“灌顶”,输送了不少元气。 看着那几乎将半座天幕填满的巍峨赤龙,谢玄衣神色不变。 “我……只出一剑。”他轻轻开口,依旧只是伸手随便捡了根枯木枝。 谢玄衣站在岸上。 那根枯瘦的木枝尖端,摇摇晃晃,最终对准江宁世子。 世人都说,玄水洞天其实早被谢玄衣所炼化,但这其实是谣言,在剑宫掌律监察之下,诸峰之间,规矩森严。 其实谢玄衣也是第一次踏入这里。 但有些地方。 不必来太多次,来一次,便足够。 这根木枝轻轻震颤,荡出干枯嘶哑的剑鸣。 下一刹—— 一道无形剑气自木枝之中迸发,斩过。 这一剑,并没有蕴含太多的元力,没有洞天之力,也没有法相之威。 有的。 就只是这一路疾驰掠来,谢玄衣匆匆一瞥,所感受到的古老剑意! 这座莲花河中,蕴含了太多剑意。 历代剑宫先贤,应当都在这座洞天之中,注入过心血。 而这一剑。 引动了这些剑意。 轰的一声! 巍巍莲花大河,就此分开两半,无数剑意喷薄而出,化为神霞,化为流光,化为大日,化为皓月。 谢玄衣一剑斩下。 谢嵊面色苍白。 他看着那枯瘦的木枝剑气,抵临自己面前之时,比整座大日还要浩大。 那凝聚他全身元气,凶焰滔天的赤龙法相。 仅仅支持一瞬。 便直接灰飞烟灭。 第57章 请天下人,看莲花 一剑。 仅仅一剑。 声势浩大的赤龙法相顷刻间灰飞烟灭,整条莲花河剑意被挑飞而起,磅礴水浪汹涌破开,这道剑气击碎长空,掠出数百丈数千丈,而且去势一往无前,大有冲出洞天,去往外部天下的势头。 徐念宁怔怔站在翻滚的江水之上。 她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浩荡,如此凛冽的剑意。 段照同样怔住了。 莲花河水升起落下,带着无数大道韵意,披落在两人肩头。 如若有人坚持到此刻,还未离开,那么便会与徐念宁段照一样,感受这由谢玄衣剑气挑起的“大道福荫”。 剑宫历代圣贤参悟留下的剑意,夹杂在河水之中,落入在心湖之内。 唯一没有享受到这“福荫”的人。 便是江宁世子,谢嵊。 江宁世子的意识在剧烈震颤之中,变得模糊……他无法理解这一道剑气究竟是怎样抵斩而出的。 昨夜那场刺杀,闹得纷纷扬扬。 剑宫满山都说,谢真已经身负重伤,无法参与明日大比。 但为了稳妥起见。 谢嵊还是找香火斋主,借了一道元气。 为的。 便是确保自己可以拿下这座玄水洞天! 有香火斋主这位阴神尊者的浑厚元气相助,只要他不计代价,施展赤龙之气,那么便可短暂凝聚法相…… 他怎么也想不到。 自己的法相,在莲花河剑气摧残之下,连一瞬也坚持不过。 土崩瓦解。 犹如泥砾。 “轰隆隆隆……” 漫天河水拍打而下,十二把金色法剑黯淡失色,剑身绽出一道道裂纹。 江宁世子的枯瘦身躯,随着无数河水一同坠下。 他重重跌入莲花河水之中。 距离最后的彼岸。 只差那么一些。 但这一些,便是天堑。 …… …… “江宁世子施展出‘赤龙法相’了!” “不愧是洞天圆满,竟能凝聚出‘阴神’境的法相!” “洞天境,有人是世子对手吗?” 莲花峰山门前,无数人屏住呼吸。 在谢嵊展开法相的那一刻,所有年轻剑修,都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以及绝望。 这就是谢氏百世难遇的剑道天才,有史以来洞天境修行最快的年轻人—— 如果掌律没有取消剑气大比。 那么谢嵊将会毫无悬念地拿下头名。 单单这道法相,便可以瞬杀洞天境的所有敌手。 或许只有同为“洞天圆满”,才能与之一战。 这场战斗注定会很快结束。 事实上。 这场战斗……结束的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更快。 谢真只出了一剑。 在这一剑面前,江宁世子,与前几日的景青明,并没有太大区别。 气焰滔天的赤龙法相,被一缕剑气打得支离破碎,神形俱灭。 江宁世子胸膛内,那仿佛要将整座天地吞食的野心,也被一同击得粉碎。 这一幕。 让整座莲花峰,瞬间静地落针可闻。 “江宁世子……” “败了?” 万绰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神色比纸张还要苍白。 之所以拜入江宁谢氏麾下。 便是因为,他见识过了谢嵊那彻底碾压同辈的实力,在万绰看来,江宁为谢嵊所制造的一切盛誉,都不为过。 或许谢玄衣转世重修,也无法与世子相比。 但这一刻。 他这道念头,被残酷现实击地粉碎。 江宁世子败了,而且败地十分凄惨,连第二招都没有撑过去。 可以说。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 那些关注着玄水洞天择主情况的大人物们,也纷纷陷入了沉默。 “赤龙法相,被一缕剑气击溃了?” 博望侯神色复杂:“这谢真的剑道参悟能力……有些强得可怕了啊。” 这一幕。 在那些年轻剑修眼中,是不可思议的神迹。 但晋升阴神的大人物们,却发现了这一瞬的“精妙”之处。 一缕不含元力的剑气,能有多强? 即便是阳神大剑仙出剑,不含元力,单靠剑意,也未必就能制造出这么大的阵仗,动静。 但谢真这一剑,却是引动了整条莲花河。 可以说。 瞬杀赤龙法相的,并非枯木枝剑气。 而是莲花河深蕴多年的先贤剑意,谢真这一剑激起了莲花河无数剑意的翻涌,在玄水洞天的千年大势轰击之下,小小赤龙,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大人物,见证了谢真通关玄水洞天的整个过程。 自踏入玄水洞天开始计算,到最后踏上彼岸。 耗时也就数百息。 而且他一路掠行,犹如风雷,未在莲花河上空任何一处停歇。 能引动这些剑意。 便说明……他这一路掠行,并非只是赶路! 这是何等可怕的剑道参悟资质? 掠过一处,便收获一处剑意感悟。 这小子,当真是第一次来玄水洞天吗? 四境大人物的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如此剑道资质,根本是凡俗不敢想象的。 这简直就是大成剑仙转世重修! “诸位前辈。” 祁烈知道这些大人物在想什么,他平静说道:“掌律特意托我带话,过去一甲子,未有任何一人,踏足过这座玄水洞天……” “哦?” 博望侯来了兴趣,笑着问道:“我怎么听说,谢玄衣早就将这座洞天炼化了。” “谬传,谣言罢了。” 祁烈摇了摇头,道:“玄水洞天的上任主人‘莲尊者’,与妖国大尊决战,身死道消于饮鸩之战,当年剑宫举山吊唁祭奠,师尊更是将其视为‘挚交’,这段过往何其悲痛……后来玄衣师兄即便登顶剑道魁首,这座玄水洞天依旧未曾提前开放。” 莲尊者三字一出。 这些大人物的眼神或多或少,都多出几分沉痛,以及尊敬。 当年饮鸩之战,正值黄金盛世。 大褚王朝为了击退妖国,付出了惨痛代价,剑宫气运也在那一战后迎来凋零。 莲尊者,便是那一战中的“关键人物”。 “既然掌律大人开口,那么外界的那些流言蜚语,便自然是谣传……” 博望侯轻声感慨:“如此来看,这谢真只是第一次踏入莲花河,就能与如此多剑意共鸣,这少年资质实在令人惊叹,江宁世子与他……实在没什么可比的。” 这一剑。 击碎了江宁世子的野望。 也击碎了许多人的“练剑”希望。 “又是一个剑道魁首。” 并州徐家家主意味深长说道:“不愧是谢玄衣教出来的弟子……或许能与这谢真相比的,也就只有当年的谢玄衣吧?” 祁烈只是笑笑,并不言语。 便在此时。 守在玄水洞天门户前的司齐,以剑宫穗令,传来消息。 司齐小心翼翼问道:“祁师兄,江宁世子已经败了……您还不去捞人么?” 莲花河恢复了平静。 徐念宁,段照,都成功登上彼岸。 而河水之中,漂着一具失去意识的枯瘦身躯,华服破碎,面容枯白,正是谢嵊。 “不急。” 祁烈背负双手,面无表情道:“按照规矩,我只救遭遇危险无法自理之人。谢嵊虽然败了,但现在并无危险,莲花河又不会淹死人,再漂一会,或许他可以自己‘体面’地离开洞天。” 捞人? 在祁烈看来,没这個必要。 “也是。” 司齐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略带同情地望向江宁使团方向。 自今日之后。 整个大褚王朝,都会知晓玄水洞天的莲花河对决。 江宁世子惨败,连一剑都未能抗下! 方圆坊的大比预测,被狠狠打脸,也不知有多少人会重新审视江宁谢氏……恐怕皇城那边,一直为江宁王府默默押注的大人物,都会因为此战,而改变看法。 谢真这一剑。 不仅仅是击碎的谢嵊的赤龙法相,也是击碎了江宁谢氏想要一步登天的野望! …… …… 谢玄衣默默低头。 他审视着随便捡起的那根枯木枝,陷入深思。 玄水洞天,不愧为大穗剑宫独一无二的顶级洞天福地,不光莲花河内蕴无数深厚福缘,即便是普普通通的一根木枝,都蕴含着淡淡的剑意。 谢玄衣转过身,看着远处的木林。 莲花河彼岸,是一片茂密的林木,这片林木与金鳌峰后山的竹林有些相似。 一草一木,皆含剑意。 登上彼岸,并不意味着就成为玄水洞天的新主。 想要拿下这座洞天。 就要找到第二层的入口。 “你们想看玄水洞天的天下奇景吗?” 徐念宁和段照,还沉浸在刚刚那一剑的风光之中。 忽然一道声音,打断了二人的思绪。 两人回过头。 皆是茫然困惑地看着谢真。 此刻,距离玄水洞天关闭,已经只剩不到半刻钟。 徐念宁默默观察着这里。 她不得不承认,即便没有江宁世子……她应该也只能止步于此。 这片密林之中蕴含着浓郁的剑意。 但凡靠近一些,便能感到凛冽的刺骨之气扑面而来。 这就是玄水洞天阵纹,只刻录到此的缘故……莲花河彼岸的剑意太浓郁,阵纹无法将准确的画面,传递而出。 “现在还来得及,跟在我身后。” 谢玄衣捻了捻那根木枝。 他望着布满剑气的密林,沉默地想了片刻。 他想起了前世未竞的遗憾。 想起了坠入北海前的美梦。 最后。 他想到了如意令幻境之中,那隔着书楼玉案对着自己遥遥行礼的书生。 【“一甲子一开的玄水洞天,据说风景极美,有天底下最盛的莲花之景。除此之外,玄水洞天,乃是历代大穗剑主的身份证明。”】 【“若有可能,请你替我去看那玄水洞天。”】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的声音,透过莲花河阵纹,传递到大穗剑宫的每一个角落。 “今日。” “我请天下人,看玄水洞天莲花。” 第58章 玄水新主 “今日。” “我请天下人,看玄水洞天莲花!” 谢玄衣的声音,回荡在洞天之内,莲花河翻起浪花,桃花林簌簌落叶。 段照和徐念宁默默站在了谢真身后。 二人彼此对视,眼中皆满是困惑。 这片桃花林中,只有剑意,没有道路,传闻中的玄水洞天第二层,到底在哪? 谢玄衣向前走去。 二人紧随其后。 桃花林飞出的落叶,每一片都蕴着凛冽剑意,段照衣衫被切断了一小片,徐念宁的长发也被剑意斩碎一缕,二人走得十分缓慢,步步谨慎。 但谢玄衣则不一样。 谢玄衣走得很快。 他拎着枯木枝,随意走入桃花林,以枯枝掀开格挡在面前的枝干,击碎那些飘拂而来的落叶,飞花。 这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剑意,均被谢玄衣击碎。 落在段照和徐念宁面前的剑意,已经十不存一……即便这样,两人依旧走得十分吃力。 “这片桃花林的剑意,比莲花河还要多。” 走了近百步,徐念宁感到震惊。 她的衣袖,被切碎了十几道缺口。 而走在最前面的谢真,竟仍然处于“毫发无损”的状态,在他的带领下,不到百息,三人无比顺利地走到了这片桃花林的尽头。 眼前是朦胧神圣的辉光。 桃花落尽,林枝尽去,眼前的世界骤然开朗。 徐念宁和段照,怔怔站定,他们茫然地看着桃林尽头的世界—— 桃花林尽头。 是一片绽放数千金色莲花的碧海。 每一朵莲花,都蕴含着一缕“道意”,这些莲花在玄水洞天之中生长,恰如人生,一甲子一轮回。 这就是剑宫掌律,绝不提前开放此座洞天的缘故。 提前开放。 莲花不会成熟。 此刻悬浮在碧海之上的莲花,花苞饱满,散发出璀璨夺目的金芒,这是“大道”成熟的象征。 摘下一朵莲花。 便可得到一段造化。 徐念宁和段照呆若木鸡,愣愣看着这映天的璀璨盛景。 如若世上真有神仙隐居之地。 那么……大概就是这样了。 过了许久。 徐念宁回过神来,她没有贪图这片莲花碧海的大道造化,而是站在了谢真身旁,认真问道:“你确定……要让天下人看到这里的景象?” 谢玄衣轻笑了一声。 莲花海的景象,的确很美。 即便是他,也短暂失神了一会。 徐念宁的意思,谢玄衣当然明白……大穗剑宫当然不是因为无法布置阵纹,所以不予展示这第二层洞天的异象。 让所有人能够看见,第一层洞天的莲花河。 这便已经是一种“慷慨赠予”。 这片莲花碧海,是大穗剑宫专门为玄水洞天新主留下来的“造化福祉”。 换做他人,譬如谢嵊,绝不可能放出“请天下人看莲花”这种豪言壮语。 设想一下,如若江宁世子赢下今日比斗,那么待他离开玄水洞天,必定是守口如瓶,谁也别想知道,这第二层洞天里有什么造化。 “天下心诚剑士,人人应得莲花。”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道:“一甲子一次,大褚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这一句话,让徐念宁心神震颤。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少年,虽然仅仅只有数面之缘…… 但谢真身上却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她总觉得。 青州乱变中的案卷,只是一个虚假的,捏造而出的形象。真正的谢真,与世人所看到的,所猜测的,根本不同。 能说出天下心诚剑士,人人应得莲花这种话—— 谢真的心胸、剑胆,已经超过了徐念宁平生至此所见到的任何一人。 徐念宁回过头来,望着密密麻麻的枯纸林木,沉声问道:“桃林遮挡了玄水洞天的阵纹……你该怎么让外面那些人看见?” “这个简单。” 谢玄衣笑了笑。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枚令牌。 这几日,因为这枚令牌……大穗剑宫诸峰之间引起了不小的争端。 许多人都希望,将这枚令牌,从他手中剥离出去。 只可惜这些人都失败了。 徐念宁看到令牌的那一刻,明白了谢真的想法。 在踏入玄水洞天之前,谢真便已经拿到了“莲花玉令”,这枚令牌可以在大穗剑宫之内,随意传递讯息,神念,以及影像。 “司齐师叔。” 谢玄衣使用莲花玉令,连同了司齐的那枚讯令。 他轻声说道:“还请将我的神魂,移接到阵纹天幕之上……” 这件事情。 谢玄衣没有麻烦祁烈,也没麻烦黄素。 “谢师侄,你确定要这么做?” 即便如此,守在莲花峰山门前的司齐,依旧小心翼翼传音询问:“这是不是不太好?” “司齐师叔……” 谢玄衣轻声问道:“如今的我,算是玄水洞天新主了吗?” 这一问。 让司齐无话可说,无奈回应道:“自然算是了。” 江宁世子一败涂地。 刚刚那一剑,让剑宫诸峰子弟,看得热血沸腾! 如今谢真成为玄水洞天新主,乃是众望所归,此事已无任何悬念! “请天下人看莲花,乃是我师尊的心中执念。” 谢玄衣传音:“还请司齐师叔,搭手帮忙。” “你师尊……” 司齐愣了愣,眼神掠过一抹难以觉察的悲伤。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沙哑说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大穗剑宫的天幕,那片与玄水洞天第一层相衔的剑气阵纹,忽然产生变化。 两枚莲花玉令,完成了神魂相连。 此刻。 谢玄衣松开了手,那枚莲花玉令仿佛风筝一般,随风飘摇而起,高高悬在了桃木之上,倒映出无边无际的金灿莲花,以及这一甲子一度的盛世奇景。 大穗剑宫,内外数十里。 数千剑士,数万修士。 所有人都仰起头来。 他们怔怔看着这片盛满金灿莲花,碧蓝海水的天顶,这一刹的绚烂,后来成为了许多人此生独一无二的回忆。 金鳌峰后山云雾之中。 无数剑气密密麻麻高悬,剑尖对准云雾深处。 以一人之力,驾驭无数飞剑的通天掌律,抬头望着那布满大穗剑宫天顶的莲花画卷,严峻冰冷的面容,稍稍有些动容,似乎是有些许欣慰,也有些许哀悼……但这些情绪,只是出现了一刹,便通通消散。 玉屏峰,高山瀑布,冷气入骨。 姜妙音戴着帷帽,披着雪白大氅,默默站在山顶,看着这副铺展开来的绝美画卷。 虽未亲自前去观看剑气大典。 但她却是时刻关注着这场大比。 这一刻。 她知道,玄水洞天的新主……已然尘埃落定。 谢真继承了谢玄衣的衣钵,成为了玄水洞天的新任主人。 洗剑池中的【痼疾】,没来由震颤了一下。 姜妙音取出丝帛,捂住嘴唇,沉重地咳嗽一下,雪白丝帛很快便被染红。 女子笑了笑,笑声里有一半欣喜,一半哀伤。 “玄衣。” 她轻声喃喃:“这座洞天,终是没等到你……” 在无数人的注视之中。 莲花玉令内的神念,将整座大穗剑宫的天顶铺满。 今日的玄水洞天莲花碧海,将会被无数人所记住。 但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谢玄衣的声音,在大穗剑宫的山峰之间随风回荡。 “玄水洞天内的‘大道金莲’。一甲子一成熟。” 他站在莲花碧海之前,平静说道:“摘取金莲,可聆听大道之音。既请诸位看了莲花,便自然要请诸位聆听大穗剑宫的大道圣音。” 说罢。 谢玄衣前踏一步。 他站在了莲花碧海之上,无数潮汐翻涌而来,一朵朵金莲向他靠拢。 这些莲花。 每一朵,都蕴含着浑厚的道意。 洞天境修士,想要修行成为阴神,便需要在凝练洞天的同时,思考自己的“道意”。 当洞天落定,道果便该成长,成熟。 此刻。 这些金莲的莲花花苞之内,便蕴含着一枚枚青涩的道果。 谢玄衣并拢指尖,化为剑气,轻轻抹过。 “嗤”的一声! 一朵金莲花苞,被谢玄衣切下,这缕剑气看似凌厉,但其实并没有伤害到金莲根本,只是取下了这枚道果。 谢玄衣将这枚花苞,掷向高空。 剑气在空中迸发开来—— 金灿花苞,迎来了大道道意上的喷薄,在这一刻扩散开来。 谢玄衣操纵神念,将这枚道果磅礴而出的剑意凝聚。 昨夜。 他在金鳌峰大殿之上,向着无数人阐述了“剑气敲钟”的奥义。 而今日。 他便以玄水洞天的大道金莲,作为示范。 “咚”的一声! 大道剑意扩散开来,在谢玄衣的掌控之下,拥有了实体,它竟是化为一座古钟,而后便在大穗剑宫正上空敲响。 无数仰首之人,尽皆听到了这道浑厚巍峨的古钟之音。 这是玄水洞天的造化之声。 亦是洞天新主的慷慨馈赠。 这,才是真正的剑气敲钟! 第一声钟响,整座大穗山门,陷入极静之中。 无数人都感受着这大道的剑气之音。 沉浸在道果泼洒的福荫之中。 接着便是第二声钟响。 谢玄衣摘下了第二朵金莲,敲响了第二次大道古钟。 “咚——” “咚——” “咚——” 整整十朵金莲,整座莲花碧海之中,最为饱满的大道花苞,被谢玄衣摘了下来,赠了出去。 剑气敲响了十次古钟。 每一个来到大穗剑宫,参与剑气大典的拜山人。 都感受到了那从天而降的“道音”垂降。 天下心诚剑士,人人应得莲花。 这一刻,无论是世家权贵,宗门子弟,亦或者是山野散修,都沉浸在道音之中,忘却了自我。 直至最后一声钟响。 谢玄衣的剑意,将他们从“恍悟”之中拉了出来。 十道钟声,看似短暂,但每一次大道泼洒,都能让人有所领悟。 这场短暂而又漫长的参悟,在此迎来了恰到好处的结束。 整座大穗剑宫,依然沉浸在静默之中。 那悠悠扩散的钟声,回荡在漫山遍野的风吟之中。 忽然有一位山野散修,泪流满面,以头抢地,声音嘶哑,高声道:“多谢谢兄馈赠!王某有幸,见证玄水洞天新主诞生!” 他很感激这一切。 这道声音,打破了大穗剑宫内的寂静。 紧接着便是一道接着一道的呼喊。 “多谢谢兄馈赠!” “多谢剑宫开山!” 有无数人人,千里迢迢,远道而来。 他们跋山涉水,只想远远看眼玄水洞天的景象。 如果不是谢真…… 他们没有这個机会。 不久前江宁谢氏在方圆坊发布了悬赏,若是能辅佐世子一臂之力,便有机会随行观看一次莲花,这个机会被无数人抢破脑袋,最终这些人都被谢氏无情地踢开。 可如今。 谢真将“观看莲花”的机会,无偿赠予了所有人。 漫山遍野的风吟,剑鸣,钟荡,汇聚在了一起。 前所未有的呼喊声,在莲花峰前响起。 剑宫封山十年,沉寂十年。 这一日。 有人请天下人看莲花。 这一日。 天下人共同见证,玄水洞天迎来新主。 第59章 兄长,听说你出尽风头 剑气敲钟的余音,笼罩在大穗剑宫山门上空,足足半个时辰,这才随风消散。 这场轰动大褚王朝的开山。 至此。 也落下了终幕。 繁华落尽,喧嚣散场。 真隐峰和小舂山弟子在山门出口位置负责接引,维持秩序,熙熙攘攘的人群比来时更加拥挤,只不过这次不再瞧见往来传信的白鹤,也没有气势煊赫的龙马辇车……江宁使团接回了世子,本以最低调的方式离开大穗剑宫,但却被金鳌峰扣下。 那些受邀前来的大人物,也都纷纷在真隐峰附近留宿。 行刺之案尚未了结。 金鳌峰以“论道”之名,发出邀请。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这个“邀请”,不过是为了方便执法者进行调查。 谁若是想要匆匆离去,谁便是嫌疑最大。 徐家家主徐奇第一个答应下来。他的宝贝女儿在此次剑气大比之中,取得了傲人的成绩,如今还在玄水洞天之中参悟大道金莲……就算金鳌峰不邀请,他也要留宿几日,不仅仅是为了女儿,也是为了见一见此次玄水洞天的新主。 谢真请天下人观看剑气敲钟。 这等气魄,实在令人动容。 很快,这些大人物全都答应了金鳌峰的要求。 他们当然不止是为了“论道”。 更多的,还是为了谢真。 此次剑宫开山,谢真以谢玄衣弟子的身份出世,展露出极高的剑道资质,这样一個十七岁的少年,简直是完美无瑕的璞玉,在大穗剑宫之中雕琢数年,未来必定成为一方豪杰,若是可以提前结识,便是一大善事。 可惜。 今夜谢真并没有在金鳌峰出现。 在玄水洞天赠出了十朵大道金莲之后,谢玄衣便停下了剑气敲钟的大道演绎……这十朵金莲,对于玄水洞天的碧海而言不算什么。 但对外面那些人而言,便是弥足珍贵的机缘。 有些时候,不是所有人都是那么幸运,可以一下子就得到泼天的富贵,泼天的造化。 有些天才,只差一点机遇,只差一次点拨。 玄水洞天的剑气敲钟,大道之音。 或许就可以改变这样一个人的一生。 如今北海陵破碎,盛世气运重新反哺大褚王朝。 谢玄衣相信,此次参与大穗剑宫开山的剑修,有许多人,虽然如今籍籍无名,可未来会成为一方支柱。 这座天下很大,容得下许多人成为剑仙。 今日种因,他日收果。 谢玄衣并不在乎这些人如何看待自己…… 他在乎的是栽培自己的大穗剑宫,以及早就将其视之为家的莲花峰。 迫切需要一个机会,就此崛起的,何止是山门外那些剑修? 气运衰败的莲花峰,又何尝不是如此? “诸事尽了……” 谢玄衣有些疲倦地轻叹一声,他欣慰地看着身旁少年少女。 徐念宁和段照,都浸入了顿悟状态,两人打坐在莲花碧海之前,碧波荡漾,大道余音扩散。 十朵金莲道音绽放。 受到最大裨益的,自然是跟在谢玄衣身旁,一同踏入此境的二人。 他们亲眼看到了金莲的剑意演化,浸入了深层次的参悟之中。 谢玄衣没有去打扰二位,而是默默离开这里……待他离开玄水洞天门户之时,夜色已深,负责真隐峰工作的司齐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一身金袍的祁烈,还等候在洞天之前。 “恭喜。” 虽是这么说,祁烈的神情看不出多少喜色。 “客气。” 谢玄衣知道祁烈为何等在这里,想必是昨夜行刺之事,让他心生愧疚,刻意在此为了自己道歉。 不等祁烈开口。 谢玄衣微笑说道:“徐念宁和段照,还在洞天之中……烦请师叔留意一下,待到他们参悟结束,将其带离。” 祁烈怔了一下。 “自然……” 祁烈打量着眼前少年,将那些准备许久的道歉之语咽下。 他心中长叹一声。 与其虚情假意的道歉,不如将真凶直接揪出,来得实在。 念头落定,祁烈认真问道:“昨夜遇刺之时,可曾看见行凶者的面容?” “行凶者没有面容……” 谢玄衣摇了摇头,平静说道:“它只是披挂一身黑甲,黑甲之下,没有皮囊。” “黑甲之下,没有皮囊?” 祁烈皱起眉头。 “这身黑甲极其高大,应有丈余,通体烙刻阵纹,极其完整。” 谢玄衣回忆着昨夜的遇刺画面,缓缓道:“想必通过这等手段刺杀,就是为了‘隐匿身迹’,盔甲被元火焚尽之后,除非找到残余,否则无法追寻出处……” 若有黑甲残余碎片。 那么通过“因果”追寻手段,或许可以获取更多线索。 “……” 祁烈的面色难看了些许。 因为昨夜那场元火爆炸,迸发出的力量太过强大。 莲花峰后山那片小林,几乎被摧残殆尽。 现场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祁烈亲自去搜查了好几次……密林焚尽,只剩残烬。 “此人应是使用机关术,借甲胄之利,遁入剑宫山门之中。” 谢玄衣想了想,又道:“在发动刺杀之前,这具盔甲,便只是‘死物’,即便掌律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去监察一具死物。” 这句话,点醒了祁烈。 “不错……” 祁烈喃喃道:“若是按你所言,这具盔甲如此庞大,想要将其送来,必定需要一定阵仗。” 昨夜那场元火爆炸,可不是轻易就能施展的。 如此品阶的高大人形甲胄,早就铸造定型,此次大穗剑宫开山,山野散修皆需接受真隐峰身份检验……想要搬运如此沉重的物事,还不吸引注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此一来。 能搬运这甲胄的,便只剩下“有名有姓”的那些宗门,世家。 “师叔可以去查查……江宁使团。” 谢玄衣轻声说道:“因为方圆坊悬赏之故,谢嵊此行带了许多附庸,无论是江宁地界的小家族,小宗门,还是其他献出诚意,愿意‘投效’的散修,都可以与使团一同踏入大穗剑宫。” “好!” 祁烈意味深长地望向眼前少年,其实就算谢真不说,他也会着重搜查江宁使团。 不过这道关于重甲的线索十分关键。 直接点明了搜查方向。 莲花峰山门之前剑意震颤,祁烈直接驭剑离开,向着江宁使团驻扎方向飞掠而去。 谢玄衣看着祁烈飞驰而去的剑影,忍不住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老样子。 今夜祁烈以论道为由,将许多大人物留了一夜,如果查不出行刺案的后续……那么金鳌峰便没有理由继续留人。 除非让掌律出面,否则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其实谢玄衣自己,倒是没太大关系…… 因为行刺之事,他遇到了太多次。 想杀他的人,也数不胜数。 这大褚王朝,有无数人崇敬玄衣之名,自然也有无数人对其恨之入骨。 …… …… 返回小院府邸,已近夜深。 庭院并无寒意,悬挂在树梢的灯笼随风摇曳,整座府邸被淡淡的暖意所包裹,出乎谢玄衣意料,坐在木轮椅上的姜凰并没有睡觉,而是主动在石桌上沏了一壶热茶,甚至还为自己准备了一件新衣。 谢玄衣挑了挑眉。 按照惯例,他打量了一圈,确认自己布下的阵纹并没有被触动,而后若有所思地望向眼前面颊泛红的小姑娘。 姜凰沏了一杯热茶,柔声说道:“兄长,听说你今日出尽了风头……一剑便击败了江宁世子。” “呵……” 谢玄衣笑了笑,来到石桌前坐下,端着热茶,轻轻吹了吹,并没有着急饮下。 他笑着说道:“江宁世子,不值一提。” 姜凰扬起小脸,天真无邪地问道:“那么收下玄水洞天,也是不值一提吗?” “自然。” 谢玄衣微笑道:“玄水洞天也不算什么。” 姜凰眨了眨眼,好奇问道:“可我听外面的人说你是大英雄,是千年一遇的天才剑仙。” “哦,确有此事?” 谢玄衣笑眯眯问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他们还说……兄长你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新一代的剑道魁首。” 姜凰双手捧着面颊,认真问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谢玄衣看着眼前小姑娘的可爱面颊,认真说道:“说起来……还得感谢你。” “感谢我?” 姜凰的神色有些茫然,眼神下意识往后躲闪了一下。 “感谢你昨夜的那场行刺。” 谢玄衣面无表情地开口:“如果不是昨夜的元火爆炸,兴许我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铸成金身。” 姜凰小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 下一刻。 谢玄衣将杯中热茶泼洒而出。 哗啦! 滚烫热茶,包裹着剑意,泼在少女白皙面颊之上,后者阴沉怒喝一声,拂袖格挡这泼墨剑意,整个人向后退去,两股强悍劲气就此碰撞,砰的一声,木轮椅就此炸开! 烟尘四溅。 谢玄衣背负双手,平静看着眼前显出“真身”的高大男人。 “缩骨术,易容术。” 他笑了笑,道:“不得不说,这两门南疆邪术,伱修行得很有境界,但可惜……你弄错了一件事,我这个妹妹,从来不会主动喊我兄长。” 第60章 隼与凰 “有意思……是称呼出错了么?” 庭院烟尘缓缓散去。 高大男人站在了府邸石阶之前,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面颊,低声笑道:“我还以为是自己的‘易容术’被识破了。” “呵。” 谢玄衣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当然没有完全说实话。 自踏入小院的那一刻起,他便意识到了……眼前坐在木椅上的少女,并非姜凰。 除了“兄长”二字露出破绽。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那便是不死泉—— 谢玄衣赠出的半滴不死泉,随时都可与心湖生出感应。 这是任何伪装手段,都无法取代的印记。 “你胆子挺大。” 谢玄衣眯起双眼:“如今整座大穗剑宫,都在严查昨夜行刺之案。金鳌峰已将山门出口彻底封锁……这种情况之下,你竟还敢潜入我的府邸?” “我也不想这样……” 高大男人叹了一声。 他背负双手,淡淡说道:“可越是严查,你这里越是安全。” 嗤的一声。 火苗点燃的声音在庭院中响起。 男人眼瞳之中忽然暴燃出一团青灿火光,随后这团火光骤然扩散,从男人浑身上下肌肤之中喷薄而出。 谢玄衣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火人”。 他直接报出了对方的底牌:“先天离火圣体。” 修行者往往有资质高低之分。 除此之外,也有体质差异。 有些人,天生与剑道亲近,譬如前世谢玄衣,乃是天生的“剑道魁首”。 也有些人,与其他大道亲和。 先天离火圣体,便是与五行之中的“火行”极其契合。 离火圣体一旦修成洞天,施展火系术法,威力乃是其他修士的数倍,乃至数十倍! 这等体质,通常乃是万里挑一。 “不愧是谢玄衣弟子。” 青隼特使也不再伪装,他笑着赞叹道:“只看青州案卷,一定会小觑你。昨夜那场元火爆炸未能将你杀掉,我就知道……你比所有人想象中要强得多。” 谢玄衣抬头望着庭院天顶。 今夜的月十分皎洁。 但庭前却没有洒落太多光。 自己布置的符箓丝毫未动……但有人加厚了一层。 “不必想着离开,我加了一层阵纹。” 青隼特使平静说道:“从伱踏入府邸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退路了。” 既然对方已经摊牌。 谢玄衣反而不急了。 “你就这么有信心?” 他来到石桌前,悠悠坐下:“万一我没想过离开呢?” 咔嚓一声。 无形的剑意迸发,石桌上方的榕树忽然断去一根树枝,就此落在谢玄衣面前。 这个动作的意味十分明确。 如今整个大褚王朝,想必都已经知道…… 谢真以一根木枝,击败了江宁世子的赤龙法相。 这根掉落的木枝。 便就是一把剑! “没想过离开?” 青隼特使也坐了下来,他席地而坐,浑不在意石阶上的灰尘,笑着开口:“如若你不逃,便是想要刺破阵纹,对外界传递出剑念。” 那根掉落的枯木枝,意味再明确不过。 他当然懂谢真的意思。 这座阵纹,固然坚固……但想要刺破一角,总该不是难事。 只要刺破一角,传出一缕神念。 那么金鳌峰很快就会察觉。 “不得不承认,剑宫掌律这样的大人物,只需要一缕剑气,就可以将我击杀。” 青隼特使诚恳说道:“但你出剑的同时,我也可以出手。” 谢玄衣眯起双眼:“你想比谁杀人速度更快?你觉得你可以在一瞬间杀掉我?” “不错。” 青隼特使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已经铸成金身了……或许我一招杀不掉你,但如果我对这個小姑娘出手呢?” 他抬了抬手掌。 客房门户被风吹开。 面色惊恐,神情苍白的姜凰,被金灿宝绳紧紧束缚,跌坐在地,小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涸。 “呜呜……” 她向谢玄衣投去绝望无助的目光。 “你千里迢迢来到剑宫,拜莲花峰,依旧不忘把这个小丫头带在身边,想必她是你极重要的人。” 青隼特使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谢真脸上的神情。 他有些失望。 谢真并没有什么神情波动。 “众生相”遮掩了谢玄衣的面容。 但沉寂的庭院,说明了他的态度,那根掉落在石桌上的枯木枝,直至此刻都未被谢真捡起……青隼特使很满意眼下现状。 他柔声说道:“看来我没猜错,她的确对你很重要。” 微风吹拂,庭院冷清。 两层阵纹笼罩之下。 现场的氛围变得异常凝重。 “多说无益……你想做什么?” 谢真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知道你这次前来,不是为了杀我。” 如果对方为了杀死自己。 那么绝不会等到现在—— 这家伙实力绝非洞天境,单单是昨夜的机关甲胄,便足以杀死一位洞天。 这很可能是一位大成的先天离火圣体。 实力在阴神尊者之中,也不容小觑! 这也是谢玄衣没有冒昧出剑的缘故…… 一旦自己出剑。 那家伙便会出手。 剑气能否刺破阵纹,尚不可知。 但对姜凰出手,这家伙真的只要一瞬。 “谢真,你是个聪明人。” 青隼特使温声说道:“昨夜我的确是为了杀你而来……可今夜却恰恰相反,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今夜我们可以和平度过,不要爆发任何矛盾,我不希望你就这么死在这里。” 谢玄衣只是冷笑一声,并不言语。 “十七岁,金身境,一剑碾压江宁世子……” 青隼特使淡淡说道:“恭喜你,今日摘下‘玄水洞天’,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莲花峰新主,未来更是板上钉钉的剑宫执剑穗者。这真是一副千万人艳羡的命运画卷,二十年前,也有人曾像你一样,只不过那个人后来死得十分凄惨。” “你想说谢玄衣?” 谢真略微有些自嘲。 “不错,我说的正是谢玄衣。” 青隼特使平静说道:“你既是谢玄衣的弟子,应该清楚,他在北郡逃亡的时候,有多狼狈。” “……” 谢玄衣陷入沉默。 是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北郡逃亡之时……自己伤痕累累的模样。 “你可知道,谢玄衣为何会死?” 庭院中,响起了一道冷漠而又严厉的喝问。 不等有任何回应。 “剑,唯有握在自己手中之时,方才为剑。” 青隼特使意味深长地说道:“谢玄衣之所以会死……便是因为他成为了一把不受控制的剑,一把无法掌控之剑,便应该趁早折断。” “你是皇城的人?” 谢玄衣抬起头来。 他注视着眼前高大男人的火瞳,其实昨夜见面之时,他便已经隐约猜出了这家伙的身份。 只不过这一刻,彻底没了悬念。 “我的身份,并不重要。” 青隼特使认真说道:“重要的是……你现在需要做出选择。” 他轻轻抖了抖衣袖,无数火焰在庭院之中飞掠,轻抖之下,一张泛黄羊皮纸张被火苗抬起。 “这是一张‘神魂之契’。” 青隼特使盯着眼前少年,语气平和,但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如果你愿意签下这张‘神魂之契’,那么今日便可以活……准确来说,你不仅可以活,而且可以活得很好,会活成和你师尊截然不同的模样。” 谢玄衣不用去看,也知道这张神魂之契,大概写了什么内容。 如何让一把剑,臣服于自己? 要么将其拧断,要么将其掰弯。 他平静地看着高大男人,道:“如果我不签呢?” “不签?” 青隼特使语气强硬地说道:“不签的话,你大概没有机会看到明日的朝阳。” “不着急,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他缓缓地说:“只要你点头,那么所有的麻烦就会烟消云散……” 说罢。 青隼特使不再开口,默默等待着谢真做出选择。 对他而言…… 他自然希望谢真签下魂契,一旦魂契成立,所谓的行刺之案,自然也就一笔勾销,不会再有什么后续。 庭院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青隼特使很有耐心,但不得不说……这少年的长考,比他预想中还要长。 是因为魂契内容太让人纠结的缘故么? 许久之后。 羊皮纸轻轻震颤,少年将其放在了石桌之上,这个动作,也预示着……他完成了思考。 “如果你愿意答应,魂契上的一些内容,也可以进行修改。” 青隼特使淡然开口。 “真的很抱歉。” 谢玄衣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羊皮古卷。 他抬起头来,面色冷漠地说道:“我命硬,也学不来弯腰。” “……?” 青隼特使瞳孔微微收缩,一股极其不详的预兆在心湖之中泛起。 刺啦! 谢玄衣伸手抓住枯木枝。 便在这一刻,青隼特使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他伸出手掌,熊熊烈焰喷薄而出,无数青灿火苗对着阴暗角落的小姑娘焚烧而去……这一举动本意上只是“威吓”,但万万没想到,谢真出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歇。 青隼特使杀意迸发,不再停手。 滚滚青火,淹没黑暗,那个哭得奄奄一息的小姑娘,瞬间被火焰淹没。 而下一刻。 青隼特使心中的不祥预感攀升到了极致。 他骤然回头。 那个似乎失去了意识,仰首长眠的小姑娘,忽然“醒”来。 一双燃着璀璨金芒的眼瞳,汲取着滚滚火海的炽焰,就此睁开。 姜凰张开嘴唇,竭尽全力地迸发出一道尖锐嘶喝。 “嗡嗡嗡——” 青灿火海,一瞬间转为赤红,倒飞而出,对准一人飞扑而去。 这极其刚猛的劲气,吹得青隼特使面容扭曲,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飞离出去。 “这是……凰火?” 这一刻,他脑海一片空白。 这位先天离火圣体,看着映满眼帘的猩红火焰,眼神之中满是震撼错愕。 他无法理解。 为何传说中足以焚灭虚无的凰焰,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自己面前? 第61章 皇城玉符 轰隆隆! 满院青灿之火,被凰焰覆盖。 高大男人抬起双手,格挡在面颊之前,但整个人还是被这磅礴凰焰吞没,狼狈摔飞出去。 姜凰眼瞳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 青隼恐怕怎么也想不到。 这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身体里藏着第二具魂魄。 当副神魂受到伤害,陷入昏厥。 那么主神魂……便会接管这具身体。 谢玄衣之所以坐在石桌前,拿着羊皮魂契陷入长考,便是在拖延时间,等待“主神魂”的复苏。 先前赠出的半滴不死泉,此刻成为了两人心湖之间的纽带。 臣服大褚皇室,换来此生太平? 何其荒唐! 这张魂契,根本不需要一丁点时间考虑。 “轰!” 面色惨白的姜凰,这一刻整个人的气势变得凛冽而不可侵犯,她的眼神如大日般炙热,浑身燃起了赤红光火! 那根束缚躯壳的宝绳瞬间被凰火焚断! 源源不断的凰火从檀口之中喷吐而出,化为一道浓缩的炽热火柱,将青隼特使淹没。 “啊……” 痛苦凄惨的怒吼之声,在庭院之中爆发。 本就是“火人”的高大男人,双脚陷入地面,整個人的手臂,身躯,都开始“消融”。 便在此时。 “刺啦”一道脆响,在空中爆发! 这道剑气刺鸣之音,戳破凰火焚烧的沸响。 一根枯木枝,裹挟着凌厉剑意,刺入青隼特使的后心。 “先天离火圣体,可以驾驭世上诸火,但唯一的缺点便是……由于太过亲火,所以离火圣体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遭遇‘火噬’。” 谢玄衣面无表情说道:“善游者溺死,纵火者自焚,离火圣体大成之前,日常出行都需要佩戴阵纹,符箓,甲胄,以此压制‘火噬’,我说的没错吧?” 这根枯木枝,从后背刺入,从胸膛戳穿。 “……?” 青隼特使微微回头,看到了一张带着讥讽笑意的冷漠面孔。 “这就是昨夜行刺,我会见到那具黑甲的缘故……如果没猜错,你平常总是会佩戴那副盔甲,专门用来压制‘火噬’,溢散而出的元火之气,便聚集到了盔甲阵纹之中。” 谢玄衣一字一句问道:“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凰火,或许还奈何不了你。但如果再加上‘火噬’呢?” 咔嚓! 枯木枝的剑意迸发,在高大男人身躯之中搅弄,扩散。 一圈炽烈火星喷薄而出。 “你……想杀我?” 青隼特使注视着身后洞天境的少年,感到了一缕发自内心的寒意。 原来从一开始。 谢真就没打算离开府邸,也没打算刺破阵纹,通知任何人。 这小子。 是想将计就计,把自己这位阴神尊者,就地做掉! 而恐怖的是,这个听上去如同天方夜谭的事情……此刻正在一步步推进,生效,而且没有丝毫回旋余地。 离开皇城之前。 青隼特使拒绝了元继谟赠出的“压火符箓”。 在他看来,区区“火噬”不算什么,自己即便褪去火鳞重甲,也不必担心短时间会引起火噬……每一个离火圣体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经历无数次“火噬”,此事可大可小,即便没有符箓压制,火噬依旧可以通过神魂力量强行压制。 但如果在战斗之中,遭遇火噬…… 可就不一样了。 青隼特使的神念,此刻全部都要用来对抗凰焰。 而剩下的那一部分,则是被枯木枝剑意所牵扯,他已经没有更多力量去压制身体里逐渐翻涌的“焚烧之意”。 火噬开始自肺腑翻涌,向外扩散。 他的肌肤出现大片大片的焚烧裂纹。 而还并不是最让青隼特使感到“恐惧”的地方…… 他真正“恐惧”的。 是事到如今,谢真依旧没有祭出本命飞剑。 这少年只是将枯木枝刺入自己身躯之中,持续不断注入剑意,元气,一次又一次打破自己的神念平衡,让“火噬”来侵蚀自己的肺腑,即便到了这一步,依旧没有生出祭剑杀人,奠定胜局的念头。 仿佛是觉察到了对方的意图。 谢玄衣轻声开口:“你在等我出剑?” 这一言,让青隼特使瞳孔再次收缩。 谢玄衣平静注视着这个被凰火吞没的家伙:“你是奉皇城之令,前来大穗剑宫的……在剑气大典之前,谁也不知道会有一个叫‘谢真’的少年凭空出世,所以你要调查的当然不是我,而是‘谢玄衣’。” “刚刚递给我的‘神魂之契’,也并非早有准备,而是临时拟定。看来皇城里的那些大人物也没有想到,谢玄衣还留了这么一位弟子,只不过对于他们而言,收下谢真依旧并不是最重要的,确认谢玄衣临死前留下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谢玄衣太了解眼前男人想“看”到什么了。 整场剑气大典。 他没有祭出过哪怕一次本命飞剑—— 击败诸位登门问剑者。 击败景青明。 哪怕击败江宁世子。 谢玄衣都没有使用飞剑手段。 所谓特使,便就是皇族的“眼”,正如青隼特使第一次刺杀自己之时所言,他不在乎自身死活。 他只在乎。 如果就这么死去,能不能让皇城那边的大人物,看到有用的,有价值的信息。 “伱……为何如此了解皇城司?” 青隼特使声音沙哑开口。 他在凰火焚烧之中,逐渐只剩下一具焦黑枯槁的身形。 “作为书楼暗子,了解皇城司,应该很正常吧?” 谢玄衣笑了笑,温声细语说道:“放心,我会祭出‘本命飞剑’的,但不是现在……我会在你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祭出飞剑,以确保你没有任何机会,捏碎直抵皇族的神念玉符。” 特使既为皇族的“眼”。 他们身上,必定带着可以与皇族直接沟通交流的信物。 谢玄衣不知道,也不确定……这家伙身上的信物放在哪里,如何触发。 但他知道。 自己如若祭出“沉疴”,此次出鞘,务必杀人! 若是有任何丁点线索,被泄露出去,那么迎接自己的,便是来自大褚皇族的沉重打击。 打定主意之后。 谢玄衣便继续灌输剑意。 整座庭院,只剩下枯燥且持续的火焰灼烧之声。 万度高温的凰火,将高大男人压倒在地,单膝跪下,几乎快要匍匐。 那原先仿若小山般的巍峨身形,一点一点被消融。 这是一场对于三人而言都异常严峻的“拉锯战”,青隼特使从未有过如此憋屈的时刻,堂堂一位阴神尊者,由于自身“离火圣体”的缘故,被算计拿捏地无法动弹,事到如今,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两个“小家伙”可以在火噬彻底爆发之前,先一步耗尽力气。 但此刻,让他真正感到绝望的是……并不是凰火。 而是被凰火压制之后,谢真刺入自己身体里的那一剑。 那道起初看似微渺的剑意,此时此刻反而变成了真正致命的一击。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这少年的剑意,宛如大海一般,无穷无尽,源源不断。 自己明明身为阴神,却无法将其斩断,也无法将其折碎! 这缕剑意如鱼一般在自己躯壳经脉里扩散,游掠,冲撞,即便自己这副离火圣体,早已将经脉融化铸成纯火,依旧能够感受到剑意喷薄之时,带来的钻心疼痛! “嗤嗤嗤……” 半个时辰之后。 这场拉锯战的天平,逐渐开始倾斜。那持续喷薄的凰火,颜色变得浅淡了一些,青隼特使一声低沉怒吼,由单膝跪地,变成缓缓站起身子,他那原先消融了些许的身形,在“离火圣体”的修补之下,重新恢复了一些气血。 看到这一幕。 谢玄衣神色有些许难看。 他知道,这个现象意味着姜凰……已经支撑不住了。 主神魂本就虚弱,此刻遭遇生死危险,才迎来全面爆发—— 这场凰火爆发,能够持续如此之久,应该算是“回光返照”,自己的剑意固然可以持续灌注下去,但主神魂恐怕已抵达了极限,如果再这么压制下去,“九死禁”反而会先一步爆发。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感到一阵压力。 这位阴神尊者,比自己想象中要“坚韧”得多…… 竟然硬生生扛着凰火,剑意,加上火噬,支撑了如此之久。 看着高大男人一点一点站起身子,谢玄衣神情变得冷厉起来。 事已至此。 他似乎已经没了更多选择。 “嗡嗡嗡!” 整座庭院都响起了清脆的剑鸣之声,一座金灿洞天在谢玄衣头顶撑开,无数剑鸣都汇聚掠往他的掌心。 便在此时。 姜凰喷出一大口鲜血,骤然失去意识。 源源不断的凰火骤然断裂! 青隼特使苦苦煎熬,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他已经听到了自己背后翻涌的剑鸣……在这生死一瞬,他顺应心湖中的直觉,做出了一个违背常理的选择。 如果换做其他阴神尊者,大概率会直接转身,提起一口元气,与背后洞天境的少年硬撼。 以扛下洞天圆满一道本命飞剑为代价,杀死对方! 但青隼特使并没有这么做……他在这一刻放弃了作为“阴神”的尊严和自信,没有选择转身出击,而是将好不容易提取的这一口元气,尽数用在了“洞天取物”这件事情上。 “嗡嗡嗡——” 满院呼啸的剑气短暂的凝滞了一刹。 谢玄衣瞳孔收缩。 他看着那脱离火海的高大身形,以极其狼狈的姿势,从眉心洞天之中,取出了一块玉符。 咔嚓一声! 没有丝毫犹豫。 青隼特使,攥住了这枚与皇城阳神意念相通的玉符。 玉符发出了破碎之声。 第62章 阳神之战 大褚皇城今日迎来了一位身着粗布麻衫的武夫。 这位武夫倒是没有摆架子,没有骑乘龙马巨辇,也没有脚踩飞剑,就这么孤零零独自一人,从城门口踏入皇城,与菜贩货商一路有说有笑,顺手还打赏了一位江湖卖艺的年迈炼体者。 只不过片刻之后,十几位黑鳞卫恭恭敬敬现身,客客气气邀请他来皇宫内一叙。 半个时辰之后。 忘忧岛主坐在了皇宫内某处偏僻幽静的阁楼之上,楼台窗外是满池金灿锦鲤,信手泼一把鱼饵,便会看见上百朵跃出水面的粼粼波光。 茶桌对面,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老者披着大红色的布袍,虽然眉须皆白,但整个人精气神十足,眼瞳深处仿佛蕴藏日月。 他亲自倒了盏茶,端到中年男人面前。 “堂堂忘忧岛主,来大褚皇城,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 老者笑着说道:“圣后娘娘今日琐事众多,恐怕无暇与您相见。” “无妨。” 忘忧岛主笑眯眯说道:“反正我这次登门,也不是为了拜访那位……准确来说,我这次登门,甚至算不上拜访。” “哦?” 老者挑了挑眉,道:“此言何意?” “老国师,您就别装了,揣着明白装糊涂,难道不累么?” 忘忧岛主举起茶盏,缓缓饮尽,微笑说道:“武夫登门,哪里还有其他的事情……自然是为了约架。” 约架二字,在小楼阁中扩散开来。 层层水汽,震得锦鲤飞跃而出。 “哗啦啦啦!” 待到水雾散尽,端着茶盏的老人,眉眼中有些许无奈。 老国师沉声呵斥道:“你小子,非要在大褚皇城约架,偏要这么嚣张?” “其实这一架,段某许多年前就想打了。” 忘忧岛主笑了笑,不以为意道:“早就听说,大褚皇族出了一位了不起的‘武道天才’,乃是大褚王朝对抗南离武道的牌面,甚至有人称他为‘武道谪仙’。如若不是成婚太早,我家夫人拦着,十多年前就来约这场架了。” “不过好在十年岁月,对于我们而言,不过弹指一瞬,想必这一战……他也已经等待许久了。” “……” 老国师脸色很不好看。 “我是粗人,喝不来茶,也观不来景。” 忘忧岛主半边身子依靠在阁楼窗台位置,他平静说道:“只不过因为我家夫人敬重书楼,所以我才陪您坐在这里,恐怕我踏入皇城的那一刻,那家伙也一定有所觉察了吧,今日这一架,如若圣后不出面,单凭您一人,当真能拦得住吗?” “如若你们真想打,我的确拦不住。” 老国师无可奈何。 他双手捧着茶盏,目光注视着盏中摇曳沉底的茶叶,轻轻问道:“不过你和我交個底,今日这场谈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你此次来皇城,当真只是为了切磋武道技艺,专程前来约架,还是另有目的?” 忘忧岛主闻言咧嘴笑了:“我说我只是为了切磋,您自己信么?” 老国师神色复杂。 “我家夫人最喜欢陈镜玄,以及谢玄衣。” 忘忧岛主伸出两根手指,而后缓缓叩下一根,他意味深长说道:“这些年江宁谢氏在大褚王朝如鱼得水,少不了那位‘武谪仙’庇护,因为夫人之故,我看江宁谢氏一直很不顺眼,但总不好欺负小辈,今日约谢家背后那位打上一架,也算是替夫人出上一口气。” “果然如此……” 老国师长叹一声,立马严声告诫:“切记,你这番话,离开此处,万不可对任何人说,尤其是‘那位’!” “放心,我聪明着呢,不触这个霉头。” 忘忧岛主站起身子,笑道:“这些事情……夫人都交代过的。” 下一刻。 这位中年武夫的身形忽然一滞,他有些疑惑的望着皇城远处某个方向。 阳神境武夫,气血如海。 即便刻意伪装,但只要距离过近,总能有所感应……踏入皇城那一刻,忘忧岛主便感受到了那位“武谪仙”的磅礴气血,同样,对方也遥遥锁定了他的气机,只等正式邀约。 但偏偏此时,一道许久未见的陌生“神念”,在皇城之中掠散开来。 忘忧岛主面色一变。 他神色困惑地望着老国师。 垂坐在案的老国师猛地站起身子,眉尖挑得快要飞起,以不敢置信的目光,望向武谪仙所在方向。 虽然他已将书楼彻底交给了得意弟子陈镜玄,但整个大褚皇城,仍然处处密布天命之线,只要他想,那么随时可以聆听满城天命之声—— 刚刚那一瞬。 老国师听到了皇城龙脉大阵的运转之声,忽然传出了一道尖锐刺响。那是有人捏碎皇族玉符之时,才会迸发而出的声音。 那声音通向武谪仙处。 说明有人捏碎了“武谪仙”赐下的玉符,向着玉符之主,发出了求救之念。 这并不算什么。 真正让他满脸诧异错愕的是—— 玉符破碎之后,响起的神念之声,来自于一个很熟很熟的“熟人”。 那声音虽有十年未闻。 但依旧让人感到熟悉。 …… …… 剑修问剑,武夫问拳,这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两拨人,通常就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来解决矛盾。 大褚皇城北部郊区的一座演武场。 大日高悬。 只有一人独坐高台,背对圆鼓,气沉如海,黑衫被吹得猎猎作响。 在忘忧岛主踏入大褚皇城的那一刻。 武谪仙便做好了应战准备。 他的精气神早已调整到了最巅峰的状态,只要忘忧岛主发出邀约,他便可即刻出拳……两位阳神当然不可能在皇城大打出手,即便是离开皇城,阳神之战依旧会让方圆数十里彻底沦为焦土。 阳神武夫的体魄,可以轻易踏碎虚空,只要瞬息,两人便可掠至天外,将虚空当做战场。 只可惜。 老国师提前派人将忘忧岛主截下,邀请到茶楼之中饮茶,希望能够平息此战。 武谪仙默默等待了片刻。 隔着数十里,他也能感受到……皇宫内那不断高涨的战意。 他知道这一战不会被中断。 茶会饮尽,景会赏完,这一战很快就要到来。 当忘忧岛主起身之时,他也随之起身,就当两人“心有灵犀”,准备动身对决之时,武谪仙眉心洞天忽然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异响,这位阳神武夫神色一怔,脸上神情变得古怪复杂了起来。 他感应到了玉符破碎的方向。 来自大穗剑宫。 莲花峰。 …… …… 莲花峰小院。 无数凰火散去。 神色苍白的姜凰坠落在烟尘之中,失去了意识。 当青隼特使取出玉符的时候,谢玄衣决定全力一搏,他祭出剑气洞天,无数金芒裹挟着【沉疴】,蓄意迸出剑鸣,他想要赌上一把,看看是青隼捏碎玉符更快,还是自己出剑更快。 但【沉疴】的剑意,还未离开洞天,就被一道无比强大的神念压了回去。 轰的一声! 整座小院在一瞬间迎来了极致的光明,仿佛有万丈天光骤然降临,瞬息之间撕碎阵纹,这恐怖到极致的气息掀动整座庭院,仿佛要将这片府邸连带着身下土地一同拔离地面。 但诡异的是,这般震天动静,在一刹极致绚烂之后,便迎来极致的寂静。 万丈天光如流萤般瀑散。 如果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阵纹没有破碎,甚至连缺口都没有。 仿佛这一切只是错觉。 但。 庭院中,凭空多出了一道披着莲花法袍的巍峨身影。 青隼特使准备捏碎皇城玉符的那只手。 被那人捏在了手里。 他的所有动作都在此刻被强行打断。 “……” 谢玄衣怔怔看着这道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身影,千言万语堆积在胸口位置,此刻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青隼特使张了张嘴,尝试着说些什么。 但很可惜,这个尝试以失败告终,不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是他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 “哗啦啦。” 庭院掠过淡淡的风,这阵风吹过谢玄衣的衣衫,拂过姜凰的面颊,带走了几片枯叶,几朵落花…… 但这一缕风,落在青隼特使肩头,却仿佛有万均之重。 青隼特使感觉整个世界都迎来了崩塌。 他双膝重重砸在了地上,望着那巍峨的莲花法袍,眼神从茫然变成恐惧。 的确,自己区区阴神十一境。 在大穗剑宫掌教面前,根本没有开口的资格。 披着莲花法袍的老者,神色平静地注视着跪在面前的男人,他知道眼前之人想做什么…… 捏碎玉符。 如此……便可让大褚皇城的某位阳神,送来一缕神念。 他神色平和,缓缓发力。 “咔嚓……” 骨骼破碎的声音,在小院上空响起。 他捏碎了青隼的手掌。 也捏碎了玉符。 玉符之中,蕴含着大褚皇族的至纯气血,玉符破碎之后,这缕气血便通过龙脉大阵向着玉符主人传去意念。 只一瞬间。 这枚玉符,便跨越数千里,贯穿打通了莲花峰与大褚皇城的两座空间。 玉符破碎之后,便可进行神念交谈。 往往这玉符,是被用来赠予重要的晚辈后生,或者身份尊贵,性命贵重之人。 一旦遭遇危险。 玉符主人便可及时进行插手—— 但今日,这枚玉符彻底失去了作用。 披着莲花法袍的老者,背负双手,不再去看那跪在地上痛苦翻滚的高大男人,只是面无表情注视着玉符破碎之后散发而出的淡淡荧光,他对着玉符连接的那片空间,传出了自己的声音。 一共两句话。 第一句是:“本座赵纯阳。” 第二句则更加简单粗暴。 “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第63章 大褚王朝,武道巅峰 “本座赵纯阳。” “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这两句话,在大褚皇城演武场上空回荡。 静坐闭目酝酿战意,正准备和忘忧岛主酣战一场的武谪仙,神情错愕懵然,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 莲花峰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按理来说,玉符破碎,乃是他座下之人发出求救讯令…… 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捏碎玉符的那家伙,到底是怎么招惹赵纯阳的? 大穗剑宫不是整整封山了十年吗! 赵纯阳不是一直在闭生死关吗! 没记错的话,这几年皇城里诸多流言,都说赵纯阳已经死了! “轰隆隆……” 那枚玉符支离破碎之后。 无数游离火光,在虚空之中勾勒,形成一扇门户。 莲花峰小院中的赵纯阳,看到门户之后,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伸出手掌,抓向远在千里之外的武谪仙。 “???” 武谪仙神情骤变,他来不及做出应对,连忙向后退去。 “躲?” 赵纯阳神色冷厉起来。 莲花法袍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无数莲花绽放异芒,纯阳掌教向前迈出一步,整个人从莲花峰小院之中消失,直接通过玉符阵纹,跨越千里,抵达了大褚皇城的远郊,他一把拽住这位武谪仙的衣领,紧接着就是一拳重重打在这位阳神武夫的小腹位置。 咚一声。 一道沉闷如炸雷如擂鼓的厚重声响,扩散开来。 演武场上空笼罩半日的阴云直接被这一拳震得支离破碎,化为百里流云,天顶重开清明。 这声响极重,整座皇城都能听到。 谁都不知道,为何白日里平白无故炸了道雷。 只不过远在大褚皇宫茶楼的忘忧岛主,很清楚这一拳的“重量”,刚刚起身的他连忙坐了下来,重新给自己斟了盏茶,赞叹道:“老国师这里的茶水味道真好……段某忽然想要再饮两杯。” “???” 老国师看着眼前有些厚颜无耻的卑鄙武夫,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赵纯阳怎么还活着……” 忘忧岛主揉了揉眉心,犯了难了,心底小声嘀咕:“这也太能藏了,老子去大穗剑宫的时候怎么连个影都没露?” 他没太明白。 前几日,赵纯阳连自己都没见一面。 这时候出面,是个什么意思? 虽然不太清楚具体原因,但忘忧岛主隐约猜到了大概,有人捏碎了玉符,希望武谪仙能够出手……这到底是哪家缺心眼的倒霉犊子,连闭生死关十年的赵纯阳都能招惹出来? “果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忘忧岛主先前的话都藏在心底,但偏偏这一句不小心说漏了嘴,被老国师听见。 后者无奈劝道:“段岛主,少说两句,免得被听见,横生事端。” “……” 忘忧岛主连忙乖乖闭嘴。 他想起上一次和赵纯阳打架的画面,破天荒露出一副心有余悸的神色…… 要说全天下他最怕谁。 除了夫人,大概就是赵纯阳。 原因很简单。 这姓赵的下手,打人实在太痛。 …… …… 咚的一声! 皇城上空阴云破碎,重开清明。 武谪仙瞳孔骤然收缩,他的武道金身早已经臻入“琉璃无垢”的完美之境,这副肉身可以破碎虚空,可以横渡雷池,甚至可以硬抗天劫。 但这一拳打出。 他整個人不受控制地飞离地面,撞出数里,演武场大鼓被凿出一个人形窟窿,连带着背后的木屋楼阁全都被打得倾塌破碎,无数烟尘荡漾,武谪仙最终撞入一座大山山腹之中,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小腹位置。 被赵纯阳轰了一拳的肌肤,绽出蛛网般密集的裂纹。 武道金身,被打出了裂口! 除此之外。 一股钻心疼痛,顺延腹部,蔓延到四肢百骸,即便是阳神境武夫,也难以抵抗这种直抵灵魂的剧痛。 “唔……” 武谪仙额头浮现汗珠,他硬生生咬碎牙关,将这道痛苦闷哼之音咽下。 再抬头。 莲花法袍的赵纯阳,已经站在面前。 “修行不到两甲子,便有如此体魄,的确能称‘武道谪仙’。” 赵纯阳注视打量着眼前武夫,从头看到脚之后,认认真真给出了一个让之心碎的评价:“不过……还得练。” 赵纯阳皱眉道:“你师父难道没告诉你,武道金身在‘琉璃境’后还有一层境界么?” 阳神武夫,铸造琉璃体魄。 再之后。 便是存在于传闻之中的“无漏”。 武谪仙看着赵纯阳的眼神有些绝望。所谓的无漏之境,哪里是那么好抵达的?这是自己知道不知道的问题吗? “建议你老实一点。” 赵纯阳淡然说道:“……免得再挨一拳。” 此言一出,武谪仙怒发冲冠,咬碎银牙,那积蓄已久的战意,在此刻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 阳神! 他乃是堂堂阳神境武夫!何日遭受过此等打压欺辱! 轰的一声!小山震颤,整座天地都被滔天气血牢牢锁定…… 正所谓武夫一怒,流血漂橹! 阳神境武夫的怒意,整座大褚王朝,没有几人能够承受。 但可惜。 赵纯阳恰是为数不多,能够承受的几人之一。 于是,武谪仙这位在阳神境中算是“后起之秀”的巅峰武夫,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啪!” 赵纯阳面无表情地挥袖。 那来时汹涌的滔天血气被直接打散。 碍于此地是大褚皇城,而且对方毕竟算是“后生”,所以赵纯阳留了几成力气。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挥袖,只是将武谪仙再次重重打入小山山壁之中。 这一次。 武谪仙积蓄许久的战意,被打得支离破碎。 他怔怔失神地看着眼前莲花法袍的老者,披头散发,前所未有的狼狈。 …… …… “老国师,忽然想起家中还有急事。” 忘忧岛主喝了两盏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连忙开口:“段某先行一步……烦请您替我向圣后,以及秦老转达问候之念。” 但下一刻。 整座茶楼的气机,仿佛都被锁定。 “既来之,则安之……慢慢品你的茶吧。” 老国师平静说道:“既然你打定主意,要来皇城问拳,那么便应该做好见‘秦老’的准备。” “不是,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啊。” 忘忧岛主愁眉苦脸说道:“赵纯阳这一拳下去,我不是成了大穗剑宫一伙的吗?” 老国师嗤笑一声,望着忘忧岛主的眼神再明显不过。 演戏? 伱们不是一伙,谁信? 忘忧岛主当然看出了老国师眼中的讥讽之念,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现在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 临走之前,媳妇也没交代过不能今日来皇城问拳啊! “留在这也没啥,不过待会那两位打完,应该没我事吧?” 忘忧岛主头疼问道:“我和那谁肯定是打不成了……万一赵纯阳拍屁股走人,你们不是要找我算账吧?” 老国师依旧是淡定倒茶,示意忘忧岛主先喝着。 之后的事情。 之后再说。 …… …… 大褚王朝这些年气运崩塌。 但甲子之前,饮鸩之战,还是有许多天才人物,横空出世的。 由于龙脉大阵之故,大褚皇族的“武道气运”,数百年来始终昌隆,否则也不会出现武谪仙这种惊才绝艳的阳神武夫……饮鸩之战让许多武夫身死道消,但大褚皇室守住了最重要的一缕香火。 久居皇城之中,占据三大异姓王最后一个名额的秦家,乃是大褚皇室武道气运的执掌者。 秦家老祖,已经活了数甲子,乃是当今大褚皇城……活得最久,武道造诣最深厚的人。 没有之一。 可以说,这位秦家老祖,便是大褚王朝的武道巅峰。 平日里。 这位秦家老祖不问世事,也不理纷争,只要大褚王朝不出现涉及“龙脉”的重大事件,他便不会出面。 最近十年,他只在皇帝崩殂之时,短暂出过一面,以武夫的强硬手段,稳定皇城风雨飘摇的动荡局势。 除此之外,再无踪迹。 平日里,秦家无人知晓老祖身在何处。 饮鸩之战结束后,秦家老祖的弟子尽皆战死……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一位。 正是“武谪仙”。 关于这位老祖,大褚王朝,众说纷纭。 有人说,这位秦家老祖,已经抵达了武道极致,登顶天人之境,与传说中的“真仙”,也只差一层毫厘瓶颈。 这种境界的人物。 与凡尘俗世,基本断去牵连。 能够让其动念的,只有在年少之时,就负责镇守的大褚皇族武道气运。 以及为数不多的“红尘旧人”。 很显然。 武谪仙,便是其中之一。 漫天阴云破碎之后,天顶清明并没有持续太久,闷雷之声传递鼓荡,整片天幕都在浩荡气机笼罩之中变得阴暗。 皇城外的几座山脉,开始震颤,迸发出低鸣。 一股极其强大的气机,从穹顶倾泻而下,犹如瀑布,将此片地界彻底封锁。 “……师尊。” 武谪仙仰起头来,声音有些颤抖。 赵纯阳闻言,也抬起头。 他背负双手,注视着天顶,去而复返的阴云之中有雷霆闪逝,隐约可见一道巍峨身影,高高站在云雾之上,丝毫看不出有任何“衰老”迹象,大袖飘摇,犹如神人。 此人正是……大褚王朝,武道巅峰。 莲花法袍随风震颤。 赵纯阳轻笑一声,抬手拂袖,袖袍之中掠出一缕紫色剑气,他就这么踩着剑气,向天顶掠去。 这一日,皇城上空雷霆大作。 剑气翻滚如游龙,敲钟之音连绵不绝。 第64章 师徒俩 半柱香后。 莲花峰小院,星火门户打开。 “轰隆隆!” 披着莲花法袍的高大老者,周身裹挟着雷霆,缓步归来,踏入小院那一刻,浑身剑气尽数收敛,乍一看,似乎没有丝毫大战过的痕迹,但稍稍凝目,便会发现这件法袍被撕出了几道缺口,还沾染了些许血迹。 看到这一幕,承受着剑气钻心之痛的青隼,肝胆俱裂。 他能感受到……那沾染在莲花法袍上的纯金鲜血,蕴含着极其强大的武道气息。 哪怕一滴。 也让他感到心悸和恐惧。 这滴武道精血的气息,似乎比武谪仙大人还要更加强大! 这个念头掠过。 青隼万念俱灰,比武谪仙更加强大的武道精血,岂不就是…… “您去皇城打架了?” 谢玄衣同样神色复杂,他小心翼翼开口,先前看到纯阳掌教如此彪猛地踏入玉符阵纹,谢玄衣还有些担心。 但目前来看。 师尊似乎并没有受太大的伤,这是打赢了么? “故人重逢,情不自禁。” 赵纯阳看出了少年心思,淡淡开口:“剑修和武夫见面,自然要好好过两招……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 这一番话,让谢玄衣直接陷入沉默。 他望着莲花法袍上的鲜血,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青隼,你运气不错。” 赵纯阳低头瞥了眼蜷缩在地的男人,刻意点出此人姓名:“在皇城里认个好主并不容易……我答应了那位,留你一条贱命。” 青隼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剑宫掌教。 先前只是轻轻一捏。 无数剑气入体……他能感到,这位通天大人物根本没怎么用力。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 青隼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每一位皇城司特使都需要有极其强大的韧性,可以忍受常人不可忍受之苦痛……但赵纯阳的那一“捏”,不仅仅是粉碎骨骼那么简单,他的神魂险些崩溃,现在才稍稍缓过来一丝。 青隼情愿承受九死禁的痛苦,也不愿再被赵纯阳捏上一下。 赵纯阳面无表情地说道:“还不快滚?” 青隼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钻向星火门户。 很快门户重新闭合,整座莲花峰小院,回归静谧。 谢玄衣有些担忧地望着纯阳掌教……两人就这么对视了片刻。 “为何如此神色,你是在担心?” 短暂静默后,赵纯阳笑着开口。 “……这些年,江宁谢氏一飞冲天,横行大褚王朝,雄踞诸世家之上,因为江宁王背后多了一位阳神武夫庇护。” 谢玄衣轻声说道:“几乎人尽皆知,谢氏背后是武谪仙。” “然而……武谪仙的背后是秦家老祖,大褚王朝武道第一人。” 谢玄衣认真说道:“所以您这件法袍上的鲜血,不是武谪仙的,只能是秦家老祖的。” 赵纯阳笑着望向眼前少年:“何以见得?” “武谪仙晋升阳神不过甲子。”谢玄衣轻声道:“他没资格撕开这件法袍。” 赵纯阳坐在了石桌对面。 他挑眉道:“所以你在担心我输给他?” “据说那位秦家老祖,坐镇大褚武道气运多年,已臻入天人之境,等闲阳神,绝非对手。” 谢玄衣忍不住了,担忧问道:“您没事吧?” “臭小子!” 赵纯阳笑着骂了一声。 啪一声! 掌教大袖翻飞,手掌对着谢玄衣头顶按了过去,这一掌看似来势汹汹,但真正落下之时,却没发任何力劲。 最终这一掌,只是轻轻,轻轻落在了谢玄衣头顶。 但谢玄衣却是顺势跪在了地上。 “你不会觉得,为师只是等闲阳神吧?” 赵纯阳望向谢玄衣的眼神,没有愤怒,只有心疼,他手掌轻轻抚摸着徒弟的头顶,柔声说道:“什么大褚武道第一人……那老家伙没你们想象中那么玄乎,大褚王朝武道气运凋零多年,还分出了许多香火,让武谪仙完成晋升。要我看,他只剩半個空壳了。” 谢玄衣跪在师尊身前,情不自禁伸手捏了捏,敲了敲。 这老骨头,出奇硬朗。 他诧异抬起头,眨了眨眼:“您没受伤。” “笑话……” 赵纯阳笑了笑,道:“为师不打没有把握之仗!” “……” 谢玄衣再次沉默。 他预想过无数次和师尊见面的场景,但实实在在没想到会是这样。 师徒两人重逢。 没有想象中的煽情,相反,平淡如水。 仿佛昨日才刚刚见过。 甚至…… 连身份都不需要介绍。 当那缕神念将【沉疴】压回剑气洞天之时,谢玄衣便知道,原来师尊什么都知道。 一切都无需解释。 谢玄衣扯下众生相,就这么望着师尊,想了许久,憋出来了一句:“师父,我还活着。” “看到了……” 赵纯阳的反应出奇平静,甚至有点淡定过头:“为师又不瞎。” 说罢。 赵纯阳努了努下巴,以眼神示意谢玄衣赶紧给自己端把舒服椅子,然后再沏壶热茶,毕竟刚刚与大褚武道第一人鏖战一场……着实有些累人。 谢玄衣长叹一声。 片刻之后,披着莲花法袍的老者,舒舒服服坐在了木椅之上,抿了口茶水,发出一声惬意长叹。 谢玄衣忙前忙后,忙活完了,终于有机会开口:“您怎么这么淡定?我应该是‘死人’才对。” “伱的确应该是‘死人’。” “换做任何一个人,当年北海之局,都应该就此葬身,魂飞魄散。” 赵纯阳笑了笑,淡然说道:“只不过身上带着‘不死泉’,想要就这么死掉……恐怕没那么容易。” “???” 谢玄衣神情错愕呆滞。 重活以来。 他第一次如此茫然。 等等,师尊知道不死泉? 既然如此,师尊便应该知道,北海之局……自己不会身死道消。 可按陆钰真所言,是他救了自己。 那么这不死泉,该如何解释?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只觉得无数思绪纠缠在一起,一片混乱,他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理清思路之后,将玉珠镇苏醒,然后到返回大穗剑宫的故事,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 纯阳掌教极有耐心地听完。 听完之后。 赵纯阳放下掌中茶盏,眯眼说道:“有趣……你的意思是,有个叫‘陆钰真’的道士,在鲤潮城截住你,告诉你,其实是他救了你,给了你不死泉?” 谢玄衣惘然看着师尊。 师徒俩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下一刻,赵纯阳抬起手掌。 哗啦! 一滴至纯的水滴,缓缓浮现在赵纯阳掌心位置,这滴水滴蕴含的力量,要比谢玄衣强大许多,要论这枚水滴蕴含的生机,甚至比谢玄衣丹田里那枚完整不死泉水,还要强大许多倍。 “不死泉……您也有?!”谢玄衣不敢置信。 “饮鸩之战,墨鸩大尊身死道消,北境边陲尽饮其血。” 赵纯阳垂眸平静说道:“这一战十分惨烈,虽然只是剿杀墨鸩一人……但大褚王朝这边依旧付出了不少代价,作为回报,参与这一战的‘主力’,几位顶级阳神,瓜分了墨鸩大尊身上的遗藏。” 谢玄衣喃喃:“您的意思是……这一战的遗藏中,就有不死泉?” “自然……不会。” 赵纯阳笑了笑:“所有人都想要不死泉,可不死泉是这么好拿的么?” 当年墨鸩大尊,以不死泉为饵,离间道门。 即便是抵达阳神之境的道门大真人,都未承受住这等诱惑,选择背叛。 “那这不死泉……” 谢玄衣望着师尊。 “北境边陲打得最为激烈之时,我亲去妖国,斩杀了一位大尊,一位人族叛徒,一共得到了两滴不死泉。” 赵纯阳挑了挑眉,略微有些得意地说道:“这个消息,未有任何人知晓。” “???” 谢玄衣神色有些复杂震撼。 “还记得你曾说过……你想兼修两条剑道么?” 纯阳掌教柔声说道:“因为先天资质受限,你的肉身体魄,无法铸造‘武道金身’,哪怕剑道资质再强大,也很难做到兼修双道。” 谢玄衣愣住。 “在你接掌莲花峰后,我便将一滴‘不死泉’,打入你的体内。” 赵纯阳沉声说道:“玄衣,你的道,向死而生,不破不立,这是为师当年亦未走过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或许会举世皆敌,但多出这一滴不死泉,可以让你多活一世……第一世无法完成的遗憾,在这第二世,便可以弥补。” 这个消息,让谢玄衣如遭雷击。 接掌莲花峰后。 谢玄衣只觉得师父好像老了一些。 是因为赠出不死泉的缘故么? “……” 谢玄衣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但千言万语,都显得如此苍白。 他看着师尊,十年过去,师尊的白发似乎变得更多了些。 风吹庭院,榕树落叶。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少年与老者,坐在树荫之下。 当年初出茅庐的自己,登门问剑,意气风发,虽然败尽敌手,但也树立了无数敌人。 现在想想,当年自己有许多做错的事情…… 师尊点出过,教诲过,指点过。 但自己“顽劣”,“倔强”,“固执”。 说到底,还是太过年轻。 师尊除了剑道的那些教诲,谢玄衣从未将其真正放在心上。 原来在那个时候,师尊便已经决定,将“不死泉”给予自己,如果出现任何差错…… 便再来一次。 “我不清楚你说的陆钰真是谁。” 赵纯阳风轻云淡笑着说道:“但我很清楚……即便坠入北海,你也不会就此死去。因为你还有第二条命,那滴不死泉,便藏在剑气洞天的最深之处,在你魂飞魄散之际,会护住你的魂魄,罩住你的肉身。” “有为师在,你岂会轻易死?” 第65章 弑帝 谢玄衣是一个笃信直觉的人。 在鲤潮城初见陆钰真时,他便意识到……这位白袍道士所说之言,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先前北海陵。 陆钰真希望谢玄衣和他一同离开青州。 若不是返回大穗剑宫,见了师尊一面,关于“不死泉”的事情……可能谢玄衣还要蒙在鼓里许久。 “师父,您的不死泉,似乎和我的不太一样?” 谢玄衣盯着纯阳掌教掌心的那滴不死泉,看了许久。 这滴不死泉,生机极其饱满,并非自己丹田中的不死泉可以相比。 “嗯?” 闻言,纯阳掌教的面色稍稍有些变化。 谢玄衣祭出了丹田中的那小半滴不死泉。 赠予姜凰,擦拭剑锋之后。 这不死泉便开始自行“恢复”,无数水汽缠绕,缓缓增涨。 “你这……” 赵纯阳挑了挑眉,眼神之中有些不敢置信。 众所周知,不死泉,乃是消耗品。 用一滴,少一滴! 这也是当年饮鸩之战,会有顶级战力,背叛大褚的原因……墨鸩大尊赠出了实实在在的“不死泉水”。 尝到甜头之后。 想要再获得,便需要背叛大褚,加入妖国! 赵纯阳轻轻咦了一声。 他盯着谢玄衣丹田中的半滴水汽,看了许久。 这小半滴不死泉,虽然无法与自己掌心的相比,但是却在增涨,在修复。 “北海复苏之后,就是这样了……” 谢玄衣小心翼翼说道:“或许我继续修行下去,这不死泉,会越来越多?” “有点意思。” 赵纯阳伸出手掌,轻轻触碰着这缕水汽,他喃喃说道:“你的剑气洞天在不死泉上扎根,因为这滴泉水之故,你获得了比我想象中还要完美的‘新生’……” 服用不死泉,的确可以延续寿命。 但赵纯阳却也没见过像谢玄衣这样的特例。 北海陨落之后,非但没有老去,反而年轻了十岁。 “最重要的是,这滴泉水,可以再生。” 谢玄衣望向小院角落那边,沉声说道:“我将半滴不死泉赠予了她,又取出一些不死水汽,用来擦拭【沉疴】。不过半个月,这滴水滴又再次恢复到了这个程度。” “……” 赵纯阳眉须微微挑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这就是自己教出来的好弟子! 拿不死泉救人也就罢了,拿不死泉擦剑? “对了。” 谢玄衣正色说道:“您此去皇城,不只是与秦家老祖一战那么简单吧?” 他有许多话想问师尊。 十年前,自己被追杀千里,大穗剑宫因故封山。 这缺失的十年岁月。 案卷被封存。 许多事情……都只能依靠猜测。 “那是自然。” 赵纯阳低垂眉眼,轻轻笑了笑:“秦祖只是一個‘武痴’,今日我与他一战,不过是表象。” 谢玄衣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从青隼捏碎玉符,到武谪仙迎接神念,都只是一个局。” 赵纯阳平静道:“圣后遣特使来大穗剑宫……无非就是想要看到我的下落。这些年有许多谣言,说我死了,但那些人心底清楚,我没那么容易死,大穗剑宫既然开山,我便需要露面。” 这个道理,谢玄衣还是懂的。 大穗剑宫如今有掌律撑腰,便已算得上一流势力。 但想要与道门并肩,若只有掌律一位阳神。 可远远不够! 北海陵破碎,偌大气运涌入大褚,大穗剑宫在此选择开山收徒,便是要将衰败已久的剑道气运,重新引入诸峰之中……如若没有足够镇得住场面的人物出面,这通天气运,大褚皇族不会轻易放手。 别的不说,单单是那位秦祖,就足以截断这场大气运。 “这是……圣后的局?” 谢玄衣神情凝重起来。 今日纯阳掌教与秦祖一战,只是表象……那真正踏入皇城要见的人,自然只能是圣后。 “不错。” 赵纯阳低眉笑了笑,道:“好不容易将大褚王朝重新握于掌心之中,大穗开山,她总要见我一面,才能放心。” 谢玄衣皱眉:“她想借秦祖试探您?” “一方面是试探我。” “另外一方面,是试探你。” 赵纯阳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的得意弟子。 谢玄衣知道,大褚王朝一直都在调查自己的下落,北海陨落之后,大褚派出无数人搜寻自己的尸体……很显然,皇宫那位并不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圣后很清楚,莲花峰的气运,并不压在老一辈人的身上。” 赵纯阳淡淡说道:“大穗剑宫并不可怕,如果没有新一代的接掌者,那么剑宫……很快就会凋落。我年龄大了,师弟也一样,一旦两位镇山阳神死去,到那时候,剑宫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座圣地,对大褚皇室不再具备任何的威胁。你看大褚皇室,会对百花谷百般忌惮么?” 谢玄衣陷入了沉默。 当年他的资质,压过了所有人。 一旦晋升阳神。 那么他将成为剑宫新一代的领袖。 “其实这就是师弟一直反对你担任未来掌教的缘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赵纯阳低声道:“在师弟看来,一位合格的剑宫领袖,务必要学会藏锋,在真正成长起来之前,不要太过引人瞩目。” 当年谢玄衣选择风光登顶,成为剑道魁首。 但这个选择,也埋下了隐患。 正如他前半夜所面临的羊皮魂契一样…… 大褚皇室要伱跪下来。 若是想站,便只能死。 “我……” 谢玄衣一时之间有些堵塞。 “别担心,圣后那边的疑虑,我暂时压下了。” 赵纯阳挑了挑眉,道:“这女人的直觉很恐怖……与秦祖一战之后,她与我见面,直接询问,你是否还活着。” 谢玄衣心头一跳,有些紧张地望着师尊。 这种顶级大人物的神魂感应,极其精准。 “我告诉她,你的魂灯……在十年前就已经熄了。如若不信,随时可来剑宫清查。” 赵纯阳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 这一句话,没有造假。 谢玄衣的确是“死”过一次的人。 魂灯熄灭,也绝非假象。 圣后与纯阳掌教的谈话,注定不会太长,她并不是要得到掌教的“真话”,只是要看掌教的反应……给出这个回应之后,这场伏线千里的布局,便算是就此完成。 “这一次,大褚皇室理亏。” 赵纯阳笑道:“这段时日,掌律师弟忍得十分辛苦……不过好在那位皇城司特使总算没能忍住气,有他这场行刺在前,即便再闹得再大一些,大褚皇族也无话可说。” 谢玄衣听到这,神色如常,倒是没有太多诧异。 这一切……在当时看来,便已有了些许“蛛丝马迹”。 整个剑气大典,剑宫掌律自始至终没有露面,在外人看来,还算合理,可对谢玄衣而言……这略微显得有些刻意。 将金鳌峰敕令交付到祁烈手上。 便在为“刺客”提供行刺机会。 正是因为洞察到了这隐隐约约的布局意图,所以谢玄衣才选择在当夜去往莲花峰后山……他本以为,那场行刺,便会引出师尊。 可不曾想。 师尊站在更高一层,不仅仅看穿了“自己”的演技,也看穿了青隼背后那位的念头。 借火铸金身,登顶玄水洞天。 所有一切尘埃落定…… 这位刺客“无比顺利”潜入自己府邸。 这个时候,才是师尊真正出场之时。 捏死一个刺客,算得了什么? 一定要等到皇城玉符出现,等到这位刺客主动亮出真正的背景,才方便“兴师问罪”!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谢玄衣有些感慨。 “还有一事。” 他望着师尊,沉声问道:“弟子想知道……十年之前,大穗剑宫封山的来龙去脉。” 赵纯阳看着眼前少年。 他平静道:“封山之令,是我下达的。” 掌教下令,大穗封山。 而后……大穗便就此封山。 这件事情,说起来十分轰动,但所谓的来龙去脉,就是如此简单。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整座大穗剑宫,千千万万剑修,最信服之人,便是纯阳掌教。 他说今日封山,那么山门大阵闭合,便绝不会拖到第二日。 “你一定好奇,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曾说过……” 掌教指尖轻轻敲击着瓷质茶盏,发出清脆的声音。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世间万法,无外高低。” “剑修所修之道,何必只是剑道?” 赵纯阳的声音,在小院中回荡。 这句话,早就深深烙刻在了谢玄衣心中。 “当年北海一案……大褚皇室借天下之势,站在了绝对高地,不仅仅对你悬令缉杀,更是对剑宫蠢蠢欲动。” 赵纯阳轻声感慨道:“那年我的身体,出现了一些情况,需要闭关是真的。不想和大褚皇室为敌,也是真的。” 话锋一转。 “只不过,你的死,却是假的。” 这个活了许久,站在天下修行界最高峰的老者,淡淡说道:“既然理亏,那么封山十年,让她十年,又有何妨?老朽活了这么久,不在乎自身生死,可剑宫山上有千万人,不能让他们就这么平白无故去送死。”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诚恳说道:“师父,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他从来不怨剑宫封山。 纯阳掌教的选择……毫无意外是正确的,明智的。 哪怕再来一次。 他依旧希望剑宫不要掺和到当年的悲剧之中。 “弟子想知道……” 谢玄衣惘然地看着师尊,缓缓问出了心底最大的那个疑惑。 “当年大褚皇室,为何悬令通缉于我?” 此言一出。 赵纯阳脸上的神色不再淡定了,他困惑地看着自己弟子。 师徒二人这次的对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 “因为……” 赵纯阳神色复杂说道:“你……杀了上一任的褚帝。” …… 第66章 旧刃,新刀 “我……杀了褚帝?” 谢玄衣怔怔站在原地。 神海一片空白。 坠入北海前的记忆,仿佛被利剑切碎,无论如何,也无法拼凑在一起。 赵纯阳看着自己弟子此刻的茫然神情,眼神之中有心疼,有怜惜,更多是无奈。 他轻叹一声,伸出手掌。 无数元气汇聚,在掌心凝聚出一副模糊影像。 “这是大褚皇城浑圆仪捕捉到的画面……” 画面中。 大褚皇宫,大雪翻飞,一扇星火门户,在风雪之中缓缓打开。 身披常服的褚帝,与黑袍谢玄衣坐于亭中,言笑晏晏,气氛一片温和,片刻之后褚帝起身来到星火门户之前,伸手示意邀请谢玄衣一起同行……随后二人,便踏入门户之中。 “这是?” 谢玄衣完全记不得这一出。 “这是大褚皇族的龙脉洞天‘月隐界’,褚帝邀请你与他同去赏景。” 赵纯阳轻声道:“浑圆仪捕捉到了这一幕……在你们踏入洞天之后,褚帝魂灯忽然熄灭,然后便是你独自一人,持剑冲出洞天,在皇城大开杀戒,一路逃亡。” 再之后的事情。 便不必再说。 皇帝崩殂,大褚皇族,举国之力,悬令缉杀谢玄衣。 最终在北海,将其击杀! “我……” 谢玄衣喃喃开口,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双手。 上任褚帝,待自己不薄,如长兄般宽厚。 登顶剑道魁首之日,还是褚帝亲自为自己封赏,此后谢玄衣常去皇城,与陛下同饮。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可这些话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如果只有这一幕画面……其实并不足以指证你杀害褚帝。” 赵纯阳摇了摇头,道:“谁能凭借这样一副画面,就定你的罪?可月隐界前后数日,没有第三人进入,褚帝身上的剑伤,又恰好出自【沉疴】。再加上你逃出皇城之后,没有任何辩解,只是杀人,逃窜。于是大褚皇族贴出了悬令,事到如今,伱弑帝之举,已成定论。” 谢玄衣抬起头来,困惑不解地看着师尊。 他本想说:“我没有……” 可当这句话说出口,却变成了:“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杀褚帝? 这个问题其实很不讲道理。 因为谢玄衣,才是“行凶者”。 但赵纯阳明白谢玄衣的意思……这么多年,他从不认为谢玄衣,当真就是褚帝崩殂的罪魁祸首。 “很多人都想不明白,为什么。” 赵纯阳轻声道:“你的小师妹,一直坚信你是清白的……大家一直无法理解,你为何要刺杀褚帝,你与他关系不错,他一直待你不薄,这场刺杀毫无道理可言。” “但‘为什么’并不重要。” 赵纯阳平静道:“刺杀实实在在的发生了,这盆污水实实在在泼到了你身上,才最重要……” 上任褚帝乃是一代明君,励精图治,让大褚王朝在饮鸩之战后能够重整旗鼓,迎接大世气运,他有吞天之志,奈何命数太薄,在最巅峰的时候迎来了陨落。 若非如此。 游海王也不会如此怀念这位兄长。 “师父……” 谢玄衣喃喃道:“我……记不清了……” 他的神海出现了割裂。 刺杀褚帝的片段,被剥离开来。 “就算记清,又能如何?你出声为自己自辩,有用吗?” 赵纯阳看着谢玄衣,轻声说道:“不开口,或许还有一些人会信你。若开口……那么连最后信你的人,也不会有了。这场局从布下的那一刻起,你就失去了‘自证清白’的机会,只不过布局之人足够决绝,连丁点‘自辩’的机会,都不留给你。” “布局……” 谢玄衣死死盯着浑圆仪倒映的影像。 如果说褚帝的死,只是一场局。 那么他便是精心挑选的棋子,天下有无数人希望他死,这枚棋子便选中,被推出,而后被埋葬……便成了顺理成章,无比自然的事情。 “圣后?” 片刻之后,谢玄衣缓缓吐出两个字。 “我不知道当年真相如何,但我知道一个浅显的道理……” “谁是最大受益者,谁就最有可能是布局人。” 赵纯阳面带讥讽地说:“褚帝崩殂之后,大褚王朝气运崩塌,一时之间,八面漏风,但最终‘圣后’出面,稳住了皇城的乱局,借天命之名,再次垂帘,她这次挑选的‘棋子’,比上任褚帝更加听话,更加懂事……” 如今皇城的那位继承者,是一位“痴呆儿”。 痴痴傻傻,疯疯癫癫。 这是上任褚帝当年临幸一位宫女,无意间所留下的龙种,在遭遇意外之后,这枚龙种还未出生,后来呱呱坠地,在襁褓之中被浑浑噩噩抱上了龙位……圣后名正言顺,得以垂坐于皇帘之后,这個“精心照料”的孩子一日一日长大,最终在万众瞩目的期待目光之中。 成为了一个傻子。 如今。 大褚王朝,谁是皇帝? 这个问题,会让无数褚人沉默,汗颜。 “当年的褚帝,本质上与现在的‘傻子’,并没有太多不同。” 赵纯阳眯眼说道:“甲子之前的饮鸩之战,让大褚王朝元气大伤,圣后遭受重创,养伤之际,为了服众,刻意扶持褚帝,本意是希望他乖乖听话,当一枚合格的棋子……但很可惜,她这个儿子实在太聪明,而且比她想象中还要更有力量。登基之后,积蓄力量,厚积薄发,除却道门,剑宫,上任褚帝几乎拢合了整个大褚王朝的世家力量,栽培出了新一代的嫡系心腹。” “……游海王?” 谢玄衣神色凝重起来,他忽然又想起了不久前的青州乱变。 “游海王只是其一。” “想要真正成为大褚的皇帝,就需要握着足够强大的力量。“ 赵纯阳淡淡道:“他与你交好,抛开个人交情,自然也有‘投机’成分,以你资质,未来注定接位剑宫掌教……一旦大穗剑宫愿意站在褚帝身后,即便是圣后,也需要忌惮三分。” “但……” “想要对抗圣后,靠年轻人哪里足够?上任褚帝与你交好,封楚麟异姓王,都是在为‘未来’做打算……只可惜,他根本就没等到所谓的未来。圣后比他想象中还要薄情。” 赵纯阳望着自己弟子,问道:“这十年,大褚王朝最大的变革是什么?” 谢玄衣愣住了。 要论最大的变革…… 应该是负责驻守北境长城的镇守使,全都被调回了皇城。 当年玉珠镇苏醒,邓白漪告诉他这个消息时,谢玄衣发自内心感到这个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怎么也不敢想。 皇城敢将镇守使尽数撤离。 “无缘无故罢黜镇守使,这是为什么?” 赵纯阳意味深长道:“难道圣后是傻子么,放着北郡边线被妖国侵占的风险……也要把劳苦功高的镇守使们,尽数调回皇城?” 只有一个可能。 “褚帝生前所掌握的,最锋锐的剑,便是‘北境’。” “那些参与过饮鸩之战的镇守使,那些在铁血年代,镇守北境的名门将后。” “他们才是褚帝手中最锋利的剑。” 这些年。 北郡元气枯竭,镇守使撤走之后,这片沾染无数鲜血的赤土,被大雪覆满,变得死寂惨淡。 枯骨满地,哀鸿遍野。 “所谓的镇守使,早晚有一天,还会回到北境。” “但这次返回北境的……便大概率不是当年北抗妖国的那一批老家伙们了。” 旧刃钝去。 新刀出鞘。 北境的剑,换了人握。 谢玄衣默默坐在庭院中,师父只言片语,便让他感受到了那场腥风血雨之后的残酷动荡……原来自己死在北海,只是一个开端。 整个大褚王朝,在一夜之间变了朝代。 如此说来。 大穗剑宫封山,当真是一个十分明智的选择。 同样明智的……还有道门。 隐世不出,不与皇室对抗,这便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姜烈,徐奇这样的人,是极少数。” 赵纯阳颇为感慨地说道:“在饮鸩之战抛头颅,洒热血的大部分老人,都没这个福缘,能够重归故里……姜家那位之所以可以返回青州,颐养天年,只不过是因为有个好儿子愿意待在皇城,替父受罪。徐家其实也一样,徐念宁兄长便在皇城寄人篱下,若是家中长子在皇城鞠躬尽瘁,那么放过几位‘老人’,也不算什么。” “大风大浪,需要无数人掀动,尤其是无数年轻人。” 说到这。 赵纯阳摇摇头。 “修行二字,有千万里长,亿万年深。” “山野散修在修行,世家后嗣在修行,大宗弟子也在修行。” “有人贪图长生,有人迷恋权位,有人沉溺女色,人有七情六欲……想要修行证道,成为圣人,就需要‘薄情寡义’,抛下所有。” “可是……抛下所有,谈何容易?” 掌教呢喃自语,而后笑着骂道:“都说秦家老祖是天人,其实狗屁,替大褚皇室镇守了这么多年的‘武道气运’,若真是天人,为何不去逍遥自在,难道守着那几座破山,就当真那么快活?” “……” 这一番话,倒是骂得实在。 谢玄衣好奇问道:“师父,那您呢?” “……我?” 赵纯阳被这句话问得怔了一下。 他长叹一声,在木椅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并没有回答谢玄衣这个问题,而是神色复杂地望着远山。 秦家老祖,算不上真正的天人。 那么自己呢? 小院灯笼随风摇曳。 扑火流萤飞掠。 方圆十里,百里。 莲花峰,玉屏峰,整座大穗剑宫境内。 又有哪处,是他能够真心抛弃,将其丢下的呢? 第67章 北海旧案 师徒二人的“温馨”独处并没有持续太久。 片刻之后。 有痛苦的低吟声自角落响起。 “呜……” 仍然处于神魂昏迷状态的姜凰,下意识发出一道痛苦的闷哼之声。 谢玄衣这才想起,小院里还有一人。 他轻轻咳嗽一声,刚刚想要开口,声音就被打断。 “说起来。” 赵纯阳瞥了眼姜凰,幽幽开口道:“臭小子,你胆子真不小啊……敢把凰血大妖往大穗剑宫里带,就不怕掌律见了,一剑把她砍了?” “怕。当然怕。” 谢玄衣轻叹一声,道:“但我没什么选择余地……富贵险中求。” 想要治好九死禁。 在谢玄衣看来,便只有玉屏峰“洗剑池”一条路子。 掌律固然可怕。 但姜凰有两道神魂,主神魂栖居不出,应该不会出现意外。 “好一个富贵险中求。” 赵纯阳笑了笑,道:“你敢带她回来,是打定主意,返回剑宫,要见我一面吧?” “……” 谢玄衣讪讪笑了笑。 还是师尊了解自己。 十年过去。 虽然返程路上,几乎每个地方都在流传传言,说剑宫掌教赵纯阳已经魂归西天…… 但谢玄衣压根不信。 他相信师父一定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事实证明,两人的确知己知彼,知根知底。 “当年北狩,我折断她双腿,将她带回皇城。” 谢玄衣叹息道:“而今在北境烬离山,再次相遇……我想救她一命。” “啧。” 赵纯阳笑着说道:“我的好徒儿,不愧是十里八乡的大善人。” “???” 这话,让谢玄衣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夸赞还是讽刺。 “这小姑娘,长得挺好看,粉粉嫩嫩的。” 赵纯阳站起身子,来到昏睡的姜凰身前,他伸手轻轻捏了把昏睡过去的小丫头脸蛋,顿时明白了一切。 “两缕神魂,一缕带着妖气,一缕生出了人性……” 纯阳掌教眯眼笑道:“倒是有些小聪明,怪不得能瞒过师弟,也怪不得你能把她带到这里。黄素没觉察出异样么?” “不曾。”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前不久在鲤潮江畔,唐凤书也未曾觉察古怪。” “这缕妖魂藏得不错。” 赵纯阳淡然说道:“但如果只是这个程度的话……一旦与阳神对视,立刻就会‘露怯’。” 阳神的神魂强度,比阴神强悍太多。 对视一眼。 便如同承受大日灼烧。 寻常妖灵,阴祟,哪里能够承受这等威压? 赵纯阳只是轻轻捏了捏姜凰的面颊,还未有任何发力迹象,主神魂藏在心湖深处的那缕妖气,便已经颤抖地不成样子,看上去随时可能自行崩溃。 “大褚皇族的‘九死禁’,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化解的。” 赵纯阳沉默地注视着这個小姑娘,轻轻说道:“这两缕神魂,终归会融为一体,得益于你赠出的那半滴不死泉,妖气和人性已经开始相融了……有一句话,必须要说在前面,救了这小家伙,二魂合一之后,到底是妖气更多,还是人性更多,可不好说啊。” 谢玄衣也来到姜凰身前。 他轻声说道:“若弟子没有记错,金鳌峰后山,便有一尊极凶大妖。” 大褚王朝,容不得妖。 但天下四处,却常常见到所谓的“妖裔”。 譬如前些日子,江宁世子登临山门之时乘坐的辇车,便是由“龙马”拉动……这龙马便是具备些许龙血的妖裔。 除此之外。 大褚皇族,也驾驭奴隶了不少妖裔! “那是师弟犯的糊涂账。” 赵纯阳挑了挑眉,笑道:“不过你若想把这小姑娘收下,当莲花峰的护山大妖……我倒是举双手赞成。” 姜凰血脉极其纯正。 这可能是一头百年罕见的纯血凰裔。 有朝一日修行得道,完全有机会成就妖国的大尊之境! 也就是人族天下的阳神! “种因得果,我没想那么多。” 谢玄衣笑了笑,伸出手掌,轻轻按在心脏跳动的位置。 他做的许多事情……都是听从直觉。 救下姜凰,便是如此。 “现阶段,你的身份不可暴露,姜凰的身份则更加危险。” 赵纯阳轻描淡写说道:“当年有无数大褚皇族,都觊觎小家伙身上的‘凰血’……一旦让他们知道,被伱狩取的纯血凤凰还活着,非得拼命将其夺走。除此之外,还会顺藤摸瓜,调查你的身世。” 谢玄衣叹道:“这一点……我自然知道。” “所以这个小家伙,即便救下了,也只能留在剑宫。” 赵纯阳平静道:“要等到很久以后,你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天下人莫敢不从,那个时候,你才能够真正意义上给她自由。但在那天来临之前……她不可离开剑宫寸步。你觉得如何?” 谢玄衣沉默不语。 他知道,这句话,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姜凰,佯装还在睡觉,眼皮微微跳动一下。 小姑娘还准备继续装下去。 赵纯阳伸出两根手指,微微弯曲,做出一个虚叩的姿势。 “我愿意!我愿意!” 姜凰连忙瞪大双眼,高声回应。 主神魂本想躲藏到心湖最深处去。 但赵纯阳的神念只是一扫,主神魂便被迫接管身躯,此刻战战兢兢,浑身都在颤抖。 这等威压,平生仅见。 她无法想象,被这根手指轻轻叩一下脑门,会是怎样的景象? 会直接灰飞烟灭么? 亦或者……更凄惨? “好。” 赵纯阳看着面前蜷缩颤抖的小姑娘,温声说道:“看在玄衣面上,我破例救你一命……但一事,你千万谨记,除非谢玄衣亲手将你带出剑宫,否则你不可擅离半步,也不可展露妖身。听清楚的话,就点点头。” “……” 虽然赵纯阳已经收敛威压。 但主神魂还是被压迫地无法动弹,这就是顶级阳神带来的心湖震慑。 姜凰神色复杂地扭头,望着谢玄衣。 先前她便好奇……谢玄衣将自己带到剑宫,要如何才能让自己接受“洗剑池”洗礼。 那个时候。 她便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端倪。 如果掌教愿意出面。 那么……洗剑池洗礼,不过是小事。 只是。 人妖殊途。 自己身为凰血后裔,大穗剑宫的纯阳掌教,当真愿意接纳自己么? 此刻。 姜凰深吸一口气,跪拜在地,重重一叩:“承蒙先生不弃。姜凰心甘情愿,留在大穗剑宫。” 主神魂并不傻。 她很清楚,现在站在自己身前的老者,是何等身份。 可以说,这是整个大褚王朝,数一数二的“圣人”。 别说自己如今重创,就是巅峰之年,来到这里,也一样得跪。 “好。” 赵纯阳笑了,他笑得很开心。 悬在姜凰额首的两根手指,轻轻荡出一缕剑意。 这缕剑意并不刺骨,入体之后立刻扩散,化为一股清泉暖流。 “好好修行,别和金鳌峰那傻鸟学……那家伙再过一百年,也未必能离开大穗。” 赵纯阳柔声说道:“你眼光不错,我徒儿心善,待人极好,跟在他身后,你总不亏。” 一字一句,流入心扉。 姜凰怔怔感受着身体里的暖流,流淌五脏肺腑,最终向着自己早已失去感应的“下肢”涌去。 “好了,站起来吧。”赵纯阳轻轻道。 站起来。 这三个字,在姜凰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咔嚓。 她试着松开手掌,小腿缓缓发力。 瘦小身躯,摇摇晃晃,没有依靠任何元力,妖气…… 片刻之后。 姜凰站起了身子,虽然还是有些不太稳定,但她终究还是挺直了脊背。 她神色震撼复杂地看着眼前老者,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种因得果,弟子种的因,可不就是师父的果……这双腿,我替玄衣治好了。” 赵纯阳道:“昔年剑气,尽数已去。只不过此疾难愈,你还需一段时间静养,在剑宫居住的这段时日,既是修行,也是休养。” “……谢掌教再塑之恩!” 姜凰主神魂神情激动,她从未想过,这道旧伤,还有机会治好。 当年谢玄衣的剑意,早已经深入骨髓。 她看不到一丁点治好的希望。 “谢我做什么?” 赵纯阳摆了摆手。 姜凰怔了怔,她望向谢玄衣,早些时候,总是充满杀意的那双眼眸,此刻多出了几缕复杂意味。 最终姜凰声音低沉地说道:“谢……谢。” 这双腿,是谢玄衣折断的。 她这些年,一直耿耿于怀。 但事实上……当年那场鏖战,双方公平对决,底牌尽出,是她败了一筹。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成王败寇。 妖族的世界,要比这更加残忍。 如今,谢玄衣救了他一命,这条断腿……也得到了救治。 这么来看。 自己,是不是还要反过来亏欠他的? 谢玄衣只是摇摇头,没有多言。 “师父,还有一事……” 他坐在石桌前,默默看着茶盏中自己的倒影,轻声说道:“弟子在前些日子,翻看了十年前,大穗剑宫封山前的案卷。” “嗯?” 赵纯阳微微挑眉。 “当年的北海之案……” 谢玄衣想了很久,终是开口:“有一些细节,其实不太对。” “……” 赵纯阳陷入沉默,他已经猜到谢玄衣要说什么了。 “这件事情,过去多年,我本以为自己无法放下,但知晓真相那一刻,我却知道……” 谢玄衣笑了笑,道:“原来我早已放下。” “只不过,有些事情,总该迎来一个‘了结’……这样的话,对我也好,对她也好。” 谢玄衣注视着师尊的双眼,“您觉得呢?” “所以……” 赵纯阳叹了一声,问道:“你不希望,有其他人知晓此事。” “是。” 谢玄衣行了一礼,轻轻说道:“烦请师尊出手,带我去玉屏峰。” 第68章 沉疴依旧在,痼疾意难平 “山主,剑气大典已经结束了。” “山主……叶少谷主托人送来了一封信。” “山主……” 玉屏峰上,幽静冷清。 姜妙音垂坐于瀑布之前,独自一人,默默聆听剑气飞瀑的湍流之音。 这十年,她都是如此度过。 十年如一日。 玉屏峰门下的那些弟子,虽不明白山主为何自锁,但想着这或许也是一种修行,于是平日里几乎不来打扰,只有遇到重要之事,才会前来汇报。 剑气大典这段时间。 玉屏峰多了些许人烟,叶清涟,姜奇虎,都曾来此拜访。 姜妙音座下的那几位弟子,能够感受到,这几日玉屏峰的气氛,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但今日。 姜妙音重新将剑气瀑布封锁起来。 无形的剑气威压,游离在玉屏峰漫长石阶之上,让人感到一阵压抑……作为镇守大穗剑宫洞天福地的重地,玉屏峰弟子肩上背负的重担,不比金鳌峰轻,这十年封山,姜妙音虽然弃了痼疾,但却教导出了不少优秀弟子。 今日玉屏峰不太对劲。 诸弟子汇聚在剑气瀑布前,商议之后,决定让凌玉前去,见上师尊一面。 但很可惜。 即便是得到了姜妙音最多指点,最多喜爱的凌玉,今日也未能踏入敕令封锁之地。 她们隐约能够猜到,师尊封锁剑气瀑布的原因。 睹物思人,情深不寿。 自今日起,玄水洞天有了新主。 这也意味着……谢玄衣在这里留下的故事,成为了过去。 …… …… 玉屏瀑布的湍流之声,激荡如剑,千丝万缕,细密激烈。 很轻的脚步之声,自背后传来。 一身雪白衣衫,佩戴雪白帷帽的女子,坐在瀑布前,背对来者。 在细密嘈杂的湍流声中,听到了脚步声。 姜妙音没有回头,只是疲倦道:“本座今日只是想静一静……凌玉,你还是回去吧。” “凌玉已经回去了。” 回应她的。 是一道平静镇定,带着三分少年气的声音。 姜妙音身躯蓦然一怔。 今日,她将这里封锁,独自一人垂坐瀑布之前,便是为了能够将所有思绪放下,让无数神念也都落定……整座玉屏峰都与自己无关,她的确做到了,沉浸在瀑布飞流的杂声之中,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用神念感应来者的身份。 “谢真?” 雪白帷帽女子缓缓回头,看到了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 玉屏峰乃大穗禁地。 若无自己允许……凡踏足山门者,皆会被拦下。 谢真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姜妙音怔了怔,她注意到了这少年面前悬浮着一朵金灿如萤火的缥缈莲花,这朵莲花没有实体,由一缕纤细微弱的剑意所组成……像是一盏随风飘摇的灯笼,但散发出的光芒恰好笼罩了谢真周身。 姜妙音顿时了然。 她神色有些复杂,能够捏造出这朵莲花的,整座大穗剑宫,只有一人。 如果是纯阳掌教的话。 那么的确……踏入玉屏峰,无需经过自己同意。 “是掌教……” 姜妙音喃喃开口:“掌教出关了?他让你来见我?” 赵纯阳今日出手,在皇城远郊与秦家老祖大战一场……这动静虽然极大。 但在大穗剑宫,却是未能有人察觉。 所有一切,都发生在莲花峰下的小院之中。 “……” 谢玄衣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来到了玉屏瀑布之前。 “不,是我想亲自见你一面。” 这一次。 他并没有使用敬语。 姜妙音心底咚的一声,像是被重重敲响了一击钟鼓。 “剑气大典第一日。” “黄素给了我‘莲花玉令’,我带着玉令,前往小舂山,查阅真隐峰案卷。” 谢玄衣缓缓地说:“十年前封山的那些案卷,堆积如山……但我只对‘谢玄衣’死前的故事感兴趣。” “谢玄衣曾寄出了一份密报,由司齐骑乘飞鹤,将其上禀莲花峰。” “我本以为,是金鳌峰走漏了密报消息。” 他轻声地说:“密报送抵的第二日,十一月十,金鳌峰便发出‘遣剑令’,召集弟子……显然是出自掌律的手笔,召集如此多的剑修汇聚,要么是讨伐恶贼,要么是诛杀暴逆。” “但诸位弟子完成集结之后,遣剑令收回,次日大穗剑宫迎来封山。” 谢玄衣神色复杂地说道:“掌律发出的‘遣剑令’,只是收回了大穗剑宫流落在外的剑修,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多动作。” 姜妙音整个人呆呆坐在玉屏飞瀑之前。 “密报送抵,到大穗剑宫封山……这个过程,只有七日。” “这段时间,恰是谢玄衣离开江宁,抵达青州的日子。” 谢玄衣长叹一声,坐在了玉屏飞瀑之前,轻声说道:“十年来,姜奇虎一直自责,这头笨虎始终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泄露’了谢玄衣的行踪……” 密报送抵莲花峰。 知情者,一共就那么几位。 在祁烈将密报上禀掌律之后,莲花峰的几位弟子,便失去了行动“自由”。 如若真想要致自己于死地,掌律的遣剑令绝不只是召回弟子那么简单。 “我记得十年前,玉屏峰并未如此冷清。” 谢玄衣轻声道:“作为姜家长姊,你自幼锦衣玉食,拜入剑宫之时,带了几位婢女,其中还有一位颇具修行资质,名叫‘青珠’,青珠与你关系极好,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无论你去哪里,处处都会带着她,念着她。即便是莲花峰珍贵的道藏,伱也会偷偷捎上几卷,送给‘青珠’阅读……可以说,她便是你在姜家府中,最信得过的人,没有之一。” 青珠二字,让姜妙音面容骤变。 帷帽被风吹动。 露出一双茫然,困惑,无措的双眼…… 十年过去。 姜妙音面容憔悴了许多,但这双眼眸依旧惊艳到了极点,让人看上一眼,便忍不住沉浸其中。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身旁黑衣少年。 “上次登玉屏峰,我没有看见‘青珠’的身影。” 谢玄衣笑了笑,道:“凌玉告诉我,剑宫封山……你将姜家婢女都辞去了,后面我刻意查了山门的进出记录。十一月十日,青珠独自一人离开大穗剑宫……此后她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如果我没有猜错,接到密报之后,你被掌律限制了自由,于是让自己最信任之人,去往姜家送信。” “随后……姜奇虎得到消息,在青州接应了谢玄衣,按照你的嘱咐,安排了住所,布下了防护。” “只不过。” 说到这,谢玄衣的话音里带着了些许无奈和自嘲:“这本来处于好意的安排,却犯下了难以挽回的过错……你没有想到,最信任的‘青珠’,会在最后关头,选择背叛。那本来绝密的‘藏身之处’,反而成为了请君入瓮的绝杀之地。” “你本想竭姜家之力,救下谢玄衣。” “奈何……” “却送了他最后一程。” “谢玄衣踏入青州,被群雄围攻,最终走投无路,只能北上……于是葬身北海。” 谢玄衣语气平静的说完了这個故事。 玉屏峰万籁俱寂,唯独剑气飞瀑的声音很是刺耳。 他的余音,很快就被瀑布淹没。 “……” 瀑布旁的女子,早已经呆坐如同石雕。 姜妙音浑身都在轻微颤抖。 谢真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利刃,刺在她的心上。 这十年,自锁玉屏峰。 是愧疚,是自责,是痛苦,是懊悔。 亦是逃避,是不敢面对。 她不敢联系姜家,不敢联系自己的弟弟……她无法想象,自己要怎么开口,才能让笨虎接受当年的真相? 要怎么开口,才能让剑宫的师兄,师弟,原谅自己的“愚蠢”? 大错已经铸成,她愧对所有人。 最终。 她只能做出这么一个决定,将自己锁在玉屏峰中,将痼疾弃入洗剑池内。 日日夜夜,饱受剑气摧心之痛。 这般痛苦……反而能换来些许的心安。 从闭关玉屏峰的第一日起。 姜妙音内心,便经历着巨大的痛苦。 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有人能够查清真相,那么或许这对她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今日,如愿以偿。 姜妙音看着眼前的黑衣少年,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她缓缓恢复了平静。 “不错……谢真,你说的都对。” 她惨淡地笑了笑:“所谓的北海案,实在是个荒唐的故事,而我也实在是个懦弱的人。你今日至此,是要替师尊报仇吗?” 是她害死了谢玄衣。 如若掌教查明一切,要处死她,以命抵命,她也绝无怨言。 姜妙音摘下帷帽,露出了那张苍白无光的好看面容。 正当她准备闭上双眼之时,迎接最终的命运结局之时,黑衣少年叹息着摇了摇头。 “放心,我今日来此,不是来替‘谢玄衣’寻仇的……” 下一刻。 谢玄衣伸手,摘下了众生相。 姜妙音如遭雷击。 她怔怔看着那张,与自己年少记忆中如出一辙的熟悉面孔。 剑眉星目,凤眼生威,五官比当年要更加英气逼人。 只是…… 少了许多青涩,稚嫩,以及凌厉。 除此之外。 谢玄衣伸手召出了一把飞剑,这把飞剑祭出刹那,玉屏峰上沉入洗剑池已久的那把“痼疾”,便不受控制震颤起来。 沉疴。 对于剑修而言,面容可以改变,气质可以改变。 但本命飞剑……以及那股剑意,却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见剑,更似见人。 今夜的玉屏峰弟子,不知为何,听到了洗剑池那边响起的呜咽剑鸣。 沉底十年,弃置十年的痼疾,发出低鸣。 如泣如诉,摧心断肠。 姜妙音泪流满面,看着这个面容如昨的黑衣少年。 “谢玄衣没有死。” 少年轻声说道:“我就是谢玄衣。” 第69章 爱别离,求不得 沉疴,痼疾。 谢玄衣,姜妙音。 全天下人都在说,这是一对金童玉女。 一个是千载难逢的大穗剑仙,一个是千年一遇的青州绝色。 两人还一同在莲花峰修行长大。 所谓青梅竹马,最是登对。 当年所有人都很看好这一对……甚至有人早早就准备好了礼金,只等二人结成道侣。 只是。 谁都没想到。 这一对的故事……会以这样的方式,黯然收场。 恐怕,更没人敢想,谢玄衣陨落北海的悲剧,与姜妙音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大穗剑宫封山之后,所有人都只当是姜妙音伤心过度。 这些年。 其实也有许多权贵尝试登门,或者派人送信,表达爱慕之情,只可惜被拒之门外。 如今剑宫开山,便有许多人前来拜访玉屏峰。 他们想要一睹这位姜家女子剑仙的芳容,但又不敢得罪大穗剑宫,坏了规矩…… 这些人自然都被逐出玉屏山门。 或许他们垂涎的,不止是姜妙音的美貌。 若是能与姜妙音结合,既可与青州豪门联姻,也可攀上大穗剑宫这层关系。 他们不知道。 谢玄衣坠入北海的那一刻,姜妙音便也一起随之“死”了。 只是,死灰尚可复燃。 第一眼看到“谢真”之时,姜妙音心湖便感到了没来由的亲切。 她破天荒没有将这少年拒之门外,而是邀请他登山一同饮茶。 她当然对“谢真”的身份,抱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几日,剑气大典跌宕起伏,一波三折。 虽然闭关自锁……可关于谢真的事情,姜妙音始终挂念着。 摘取玄水洞天后,尘埃落定。 她心中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便也随着玄水洞天的落定,如泡沫般就此破碎。 可如今…… 可如今,少年摘下众生相。 姜妙音死去的那颗心,燃起了一缕支离破碎的微光。 她惘然无措地看着这张面孔,不敢伸手前去触碰。 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如果触碰……便会破灭。 “北海那一战,我侥幸活了下来。” 谢玄衣低垂眉眼,缓缓说道:“而后……发生了许多事情,一言难尽。” 他今夜来到玉屏峰,只为一事。 与姜妙音相认。 整整十年。 姜妙音将自己困锁山中,北海之事对她的打击太大,已成心结。 叶清涟问剑之时,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出剑。 原因很简单。 此剑有愧。 身为剑修,修剑之前,必先修心。 姜妙音一日过不去“心中”的那一关,便一日无法修行剑道。 可这一关,该如何过? 大错已经铸成,死局无可挽回。 玉屏峰游离的每一缕剑气,都是悔不当初的“愧疚”。 剑气瀑布飞流激湍。 姜妙音怔怔看着眼前少年,她不敢开口,不敢言语,也不敢有丝毫动作……只是这么怔怔地看着,看着。 人生最大的两大幸事。 便是虚惊一场,失而复得。 这十年来,她常常于静坐之时,想到谢玄衣意气风发的面容,而后又想到千万钧重的冰冷海水……这一幕画面已成梦魇,挥之不去。 今朝相见。 她不敢祈求这是梦醒,只求这场幻梦,能够更久一些。 看到姜妙音的神情。 谢玄衣知道,这个消息,对她而言,太过震撼。 他往前走了数步,好让姜妙音看得真切,看得清楚。 这一切,都不是假的。 “玄衣……你当真是玄衣……” 姜妙音颤抖着伸出手掌,轻轻触碰了一下眼前少年的面颊。 玄衣师兄的面容,似乎发生了一些改变。 但大致眉目,依旧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 这不是梦幻。 这是真的。 “北海一劫,命中注定。我逃不掉,躲不过,或许再来一次,结局还是这样。” 谢玄衣平静说道:“所以,我心中并无怨念。” “妙音,即便我知晓真相,也并不怨恨怪罪于你……今日至此,便是想告诉你,无需自责,也无需内疚。” 在来之前。 谢玄衣想了很久,要与姜妙音说些什么。 十年生死两茫茫。 今朝重逢,本该有万千言语。 可此时此刻。 谢玄衣却是说不出更多。 “……” 他沉默地看着哭成泪人的女子,不忍打破这份平静。 整個玉屏峰恐怕无人知晓,妙音师尊还有这样的一面。 过了很久。 谢玄衣向后退了一步。 他语气柔和地说:“师妹,今日之后,便将‘痼疾’拾起来吧……这是当年你找师尊苦苦求来的飞剑。” “剑修不该让本命飞剑,这般蒙尘。” 说罢。 谢玄衣不再多留。 他转身离开玉屏峰,那朵剑气莲花在黑夜之中划出一缕长线,最终消弭。 …… …… 谢玄衣独自返回小院。 片刻之后,披着宽大莲花法袍的赵纯阳也回到院中。 “就这么回来了?” 赵纯阳叹了一声:“你不再多说一些?” “我……” 谢玄衣沉默了半晌,终是摇了摇头。 既然已经表明身份,便也没什么可继续说下去的了。 “妙音一个人在玉屏峰哭得很惨淡。” 赵纯阳轻声问道:“很久没看到她这副模样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应是拜入剑宫的第二年,偷偷下山,被师父责罚之时。” 谢玄衣记得很清楚。 那一年的姜妙音,还是个稚嫩青涩的小姑娘,姜家将她送到大穗剑宫修行。 姜家是青州赫赫有名的名门望族……作为姜烈之女,姜妙音在剑宫的修行十分刻苦,她日夜习剑,静坐观想,击败了许多同龄的孩童,顺利拜入了莲花峰。 只是这样的日子实在枯燥,姜妙音虽然韧性极佳,却也有些耐不住了。 于是比她年长两岁的谢玄衣,带着她下了一趟山。 回山之后。 这一出被抓了个正着。 赵纯阳责罚二人,在莲花峰后山面壁思过,便是在那个时候……姜妙音痛哭了一场。 谢玄衣之所以对这一幕记忆犹新。 便是因为,那个时候乳臭未干的姜妙音,即便是哭,也哭得很好看。 “这个小丫头,整整十年,都不敢流一滴泪。” 赵纯阳坐在木椅上,感慨说道:“知晓你‘身死道消’的那一日,她没有哭……只是默默去了玉屏峰,将自己锁了起来。” 谢玄衣神色很是复杂。 他看着师尊,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身为大穗剑宫的掌教,纯阳师尊手里握着至高无上的掌教敕令,可以监察剑宫方圆百里的风吹草动。 “所以……您一直看在眼里?”谢玄衣道。 “我看到的,比伱想象中要更多。” 赵纯阳意味深长地说:“你在玉屏峰说的那句话,很对……北海一劫,你躲不掉。就算没‘死’在北海,大概率也会‘死’在其他地方。这众生修行,最终都需要‘应劫’,即便修改命线,也只是让劫数产生变化,并不能使其消失。” 这个道理,谢玄衣明白。 众生有众生之劫。 这就是监天者,即便看见“命数”,也不会点破的原因。 点破小劫,或许会变成大劫。 大劫,可能演变成死劫。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便越是要“慎重”,随意拨弄的每一根命线,都可能在未来的万丈红尘之中,掀起滔天波澜。 “十年前的北海之难,既是你的劫,也是姜妙音的劫。既是沉疴之劫,亦是痼疾之劫。” 赵纯阳平静说道:“她若当真想要配得上‘痼疾’,就必须吃下这一劫。” 谢玄衣忍不住问道:“若是她这十年,直面本心,将真相说出?” “难。太难。” 赵纯阳轻轻摇了摇头:“最惧怕的东西,便会成为心魔……想要直面心魔,将其攻破,谈何容易?倘若姜妙音当真这般做了……这一劫也并不会就此消亡。” 姜奇虎知晓真相之后,会如何想? 谢玄衣身死道消,与姜妙音麾下最亲近之人的背叛有关…… 这消息传到大褚王朝,要让天下人如何看姜家,如何看剑宫? 无数流言蜚语,一夜之间便会传遍。 “心魔……” 谢玄衣沉默下来,他回想起了自己重塑剑气洞天的那一战。 是啊。 所有人都有惧怕的东西。 如今,自己也有了。 “顺带一提,姜妙音的心魔,是‘失去你’。” 赵纯阳忽然道:“她将自己锁在玉屏峰,是不愿意接受事实,不愿意相信真相……把‘痼疾’丢在洗剑池,便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时刻承受剑气之苦,以此分散心力,无暇多想。” 谢玄衣怔了怔。 “你应该清楚,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吧?” 赵纯阳沉声说道:“姜妙音当年苦苦恳求我,将‘痼疾’飞剑赐给她,以此作为本命飞剑……并不是她发自内心认定了这把剑,而是因为她发自内心地认定了你。” 世上的所有人,包括姜奇虎,都只能看到姜妙音“不苟言笑”的冷漠一面。 因为她是姜烈之女,是姜家未来的女子剑仙。 唯独在谢玄衣面前。 她是那个可以牵着衣角,放心把自己交给师兄,一同偷偷溜下山的妙音师妹。 “弟子……明白。” 谢玄衣闭上双眼。 他知道师父在点自己……当年外面的流言蜚语,谢玄衣比谁都清楚。 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关于这传言,他没有澄清,因为根本没有必要澄清。 天下人都清楚,谢玄衣是一个剑痴,与无数天才问剑,最终二十余岁,便登顶剑道魁首,想要达成这般成就……哪里有闲暇心力,去思虑其他? 再睁开眼。 谢玄衣眼神一片澄澈。 他认真说道:“玄衣心中,只有大道,别无他物。” “大道无情,人有情。” 赵纯阳无奈望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叹了一声:“谢玄衣,你还是不明白,这世上并非只有‘大道’可参。” 谢玄衣有些惘然。 “当我老去,我才开始怀念,这漫长岁月曾一同并肩而行的‘故人’。” 赵纯阳忽然说道:“人们总是缅怀已失去的,却无视在掌心的。” “南边那个秃驴说得挺对,生老病死,忧悲恼,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漫长一生,总会经历一些苦痛。这些苦痛……不可强求,也无法避免。” 赵纯阳伸手,轻轻摸了摸谢玄衣脑袋。 谢玄衣懵懵懂懂,不明所以。 “玄衣。” 他温柔说道:“这一世,走得慢一些,看的风景,也会多一些。” 第70章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大褚皇城外。 荒山野岭。 一扇星火门户就此打开。 浑身鲜血的青隼,从门户中艰难走出,重重摔落在地。 他浑身都被汗水打湿,竭尽全力,想要站起身子,可到头来,却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无力动弹。 青隼就这么躺在山路泥泞之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哒……哒。” 马蹄声由远至近,最终缓缓停下。 半张面颊浸泡在肮脏污秽的泥泞水坑中。 青隼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来者…… 但最终视线一片浑沌。 那骑马的身影,越看越是模糊。 “早就提醒过你,卸去‘火麟甲’,小心遭遇火噬。” 元继谟轻叹一声,拍了拍骏马,翻身下马。 他从怀中取出腰囊……依旧是分别时为青隼准备的那枚,腰囊散开,里面有一沓厚厚符箓。 蜷缩在泥泞中的高大男人,愤怒的低吼一声。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推开元继谟。 但这一次。 他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别动,乖一点。” 元继谟蹲在泥坑前,将符箓一张一张,贴满了青隼肩头、后背、四肢,一边贴符,一边柔声说道:“我是不是还说了……大穗剑宫的那几位山主,都不是好惹的货色,一旦暴露身份,下场必定凄惨?” 这些符箓,散发出淡淡的赤红辉光。 青隼沉重的呼吸,逐渐变得缓慢,平定…… 因为火噬之故。 他的肌肤已经将衣袍灼烂,星星点点的光火透过布料迸发而出,仿佛一捆随时可能燃烧的枯柴。这些符箓贴上之后,“火噬”被压制下去,透着光斑的肌肤,也恢复了寻常颜色。 这座不大不小的泥坑,已经被灼烧到了接近沸腾,散发出阵阵污秽滚烫雾气。 青隼翻了个身。 他大字型躺下,看着密密麻麻,遮蔽天顶的林叶。 许久之后。 青隼声音沙哑道:“……谢了。” 一码归一码。 虽然他厌恶元继谟,痛恨元继谟,但毕竟……元继谟刚刚救了他一命。 “不必谢我,你应该感谢娘娘。” 元继谟站起身子,靠在一株古树旁,“真正救你一命的人……不是我,是娘娘。” “……” 青隼闭上双眼,忽然低沉地嗬嗬笑了两声。 离开皇宫之时。 娘娘将皇城玉符,赠到了他的手上,说是在大穗剑宫遇到无法解决的危机,便捏碎玉符,可以留得一条性命。 的确,捏碎玉符后,他留住了性命。 只是这后面发生的一切……都与青隼想象中不太一样。 刺杀一位洞天境,能有什么无法解决的危机? 能让他发自内心感到恐惧,无法面对的,大穗剑宫之中,也就只有那两位阳神。 青隼没想到,这枚玉符连接的,不是圣后娘娘。 而是武谪仙。 准确来说,是武谪仙背后的……那位秦祖。 所以。 让自己踏入大穗剑宫,真正的目的,就是引出赵纯阳,让秦祖与赵纯阳对决……一方面可以印证这些年外界流传的传言,另外一方面,可以试探出剑宫掌教的实力境界。 至于自己,身为棋子,入局之后,能够保全一条性命,便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哗啦啦……” 泥水翻涌。 青隼恢复了一些力气,他尝试着举起那枚被赵纯阳捏过一下的手掌。 别说手掌。 连同整条手臂,都失去了感应。 这位阴神境特使,艰难站起身子,半边身子摇摇晃晃,那条手臂软绵垂落,没了血色,刚刚火噬发作,唯独这条手臂没有动静…… 青隼面色惨淡。 被赵纯阳捏了一下,这整条手臂,似乎都被剑气绞碎了。 他很确信。 这位剑宫掌教,当初还留手了。 否则一念之间,自己这具身躯,便会被剑气撑得灰飞烟灭。 “我已经联系了炼器司。” 元继谟有些同情,缓缓说道:“听说他们最近炼制出了‘神机百臂’,乃是用了上等的材料,可以与金刚境体魄抗衡……虽然不如你的原肢,但有总比没有要好。” “……不用。” 青隼伸手捂住肩头,深吸一口气。 下一刻。 “嘶啦!” 他骤然发力,一蓬光火化为烈刃,从肩头位置迸发而出,血光迸溅。 砰的一声。 那条软绵下垂的手臂砸在泥泞之中。 “……” 鲜血溅了元继谟满脸。 这位皇城司首座面色平静,取出锦帛,慢条斯理地擦拭面颊,稍有遗憾之色地说道:“如果只是寻常断臂,可以服用天地灵药进行恢复,想要做到断肢重生,也不算太难……只可惜对方是赵纯阳,即便娘娘出手相助,你这条手臂也留不下来了。” 剑意入体,本就难治。 至于赵纯阳的剑意,更是无从消解。 所以元继谟此行前来,除了压制青隼身上不受控制的火噬,还需要替他斩断手臂。 他本想委婉开口,借“炼器司”之名,让昔日故友心存一缕希望……但对方比自己想象中要果断许多,一条手臂,说断就断,省了许多麻烦。 如果再拖上几日,这些剑意继续扩散。 那么青隼要牺牲的,就不止是一条手臂这么简单了。 当然。 除了“火噬”,“断臂”这两件事。 元继谟此次前来,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 他并不着急开口,只是搀扶着青隼,靠着古树坐下。 断臂伤口渗出滚滚火焰。 青隼额头冒出豆大冷汗,片刻之后,血肉凝固,断臂结痂。 这个过程,用了接近半柱香功夫。 青隼整個人接近虚脱,但他并没有就此休息,而是嘴唇干枯地笑了笑:“你来找我,不止是为了救我吧……” “大穗剑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元继谟郑重望着青隼。 此次前来,最重要的事情,便是问出剑宫的情报。 青隼此次潜入大穗剑宫。 刺杀谢真,只是“临时任务”,最主要的任务,乃是调查当年北海案的残留线索。 “呼……” 青隼低沉笑了笑。 他刚刚想要开口,笑意骤然凝固。 “?” 元继谟皱了皱眉,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男人,不明白为何话到嘴边,却只字都说不出来。 青隼的目光变得空洞,变得茫然,然后变得恐惧。 他爬出莲花峰小院的那扇门户前……拼命在心湖里提醒自己,等会见到皇城的人,哪怕自己只剩一口气,也要将大穗剑宫里所看到的一切情报,尽数传递出去。 谢真,赵纯阳。 以及那个口吐凰火的小姑娘。 可是此刻。 青隼张开嘴巴的那一刻,他才骤然发现,自己脑海之中的记忆空空如也,只剩下紧绷到极点的“空洞提醒”。 他只记得,有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 到底是什么事情,却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怎么拼命去想,都想不起来。 …… …… “皇城司檀衣卫有四位特使,都是阴神境。” 赵纯阳吹着凉风,闭目养神,悠然说道:“昨夜潜入小院,以‘元火爆炸’实施刺杀的那位……乃是檀衣卫‘青隼’。” “那个先天离火圣体?” “不错,就是他。许多年前他曾登过剑宫,借‘拜山’之名,想与莲花峰问剑,但伱恰好不在。”赵纯阳淡淡道:“虽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但毕竟来过剑宫……圣后此次让他前来,便是要调查当年的北海案。” 圣后二字。 让谢玄衣心头一阵沉重。 “当年青隼也是一介武痴。对于你的剑招,剑意,从头到尾,仔细钻研过一遍……一旦你祭出【沉疴】,那么必定会被他认出。” 赵纯阳笑了笑,说道:“人在绝境之下,往往会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若是让他猜到你的真实身份,那么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活下来’。即便没有那枚玉符,你这一剑,也未必能够杀他。” 如今谢玄衣刚刚重塑剑气洞天。 沉疴杀力,也远不如前。 想杀死青隼这样一位实力强悍的阴神……若只凭借凰火,火噬,剑意。 必定是不够的。 再怎么构造绝妙的杀局,也无法弥补硬实力上的巨大差距。 “他看到了姜凰的‘凰火’,您就这么放他回去了?” 谢玄衣神情凝重。 “放,为何不能放?” 赵纯阳淡淡说道:“杀了他,反而落了下乘。当年圣后能够让你活着离开皇城,为何我不能让青隼活着离开剑宫?” 谢玄衣怔了一怔。 “我放‘青隼’离开,并非心软,更非仁慈。” 赵纯阳望向自己弟子,温声说道:“我只是想让圣后看看,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只有她能做到。” “如今,你背负着谢玄衣弟子的身份而活……天下人有无数人会因此而敬重你,也会有无数人因此而厌恶你。” 赵纯阳笑道:“书楼的小陈如此帮你,你总要去皇城一趟,倘若为师不施雷霆手段,怎能让他们忌惮,后怕?” 谢玄衣陷入沉默,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在大褚王朝,能够让剑宫忌惮的势力并不多。 大褚皇族是其一,道门是其二。 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多。 师父刚刚与秦家老祖鏖战一场……这一战,便足以让皇城里绝大多数人乖乖闭嘴,不敢招惹。 但圣后,才是真正站在这大褚王朝最高点的“至高者”。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赵纯阳重新闭上双眼,惬意笑道:“她想遣人来剑宫,查北海案的真相……我便还给她一个‘真相’。只不过,是我所看到的‘真相’。” 第71章 谢氏的赔偿 对于真隐峰留宿的江宁使团众人而言,今夜毫无疑问是漫长的一夜。 金鳌峰执法者将这座小山围了个水泄不通…… 主考祁烈亲自前来,搜查江宁世子的府邸。 最关键的是。 还真搜出了重要的证据。 此次剑气大典乃是重大盛事,真隐峰弟子驻守山门,将每一位来访山门的“拜山人”都记录在案,即便是那些身居高位的权贵,想要进入大穗剑宫,一样要进行登记……江宁世子使团登记在册的人数是一百零三。 如今查来查去,都只剩一百零二。 还剩下一人,没了踪影。 若只是如此少了一人,其实也不能说明什么……江宁谢家毕竟是豪门望族,麾下门客众多,谢氏也不可能将其尽数管控在掌心之中。 可执法者调查下来发现。 使团中有人对这位消失的“门客”,印象深刻。 这几日,这位谢氏门客只是将自己锁在屋里,而且来时独自乘坐一辆马车,抱着一个巨大沉重的黑箱,谁也不知道黑箱里装了什么。 破门搜查之后。 祁烈亲自拆除了黑箱上的符箓,箱子虽然是空的……但里面却残留着莲花峰后山的“元火气息”。 行刺案刚刚发生,元火爆炸的一幕历历在目。 这一查。 便几乎确认了行刺者的身份—— 最重要的是,江宁世子自玄水洞天比试结束之后,便处于昏迷状态,面对祁烈的质问,根本无法回答。 香火斋主烛道人更是百口莫辩。 事实上,在封山之时,他第一时间便觉察到了不对,连忙去调查了这位谢氏门客的资料……根本没有任何收获。 谢嵊此行来剑宫,极其阔气地收了十数位门客,只要有三分本领,甘愿俯首,献出一定的诚意,便可跟随江宁使团踏入大穗剑宫。 谁曾想,会如此狂徒,随使团混入剑宫,在玄水大典行刺! 今夜这一查。 就连烛道人都有些怀疑……那场“元火爆炸”,是不是真与世子殿下有关了。 调查结果一出。 那些留宿的大人物便收到了金鳌峰的歉意赔偿,若无昨夜意外,他们如今已经各自离去,祁烈亲自登门,一一送礼,既表歉意,也结善缘。 最后。 真隐峰便只剩下江宁使团,被扣押在场。 “行刺之事,江宁谢家不给个解释……诸位,便别想离开剑宫了。” 祁烈冷冷甩下这句话,便拂袖离去。 …… …… “所以青隼还真是跟着江宁使团一同潜入剑宫的?” 这漫长一夜,终将过去。 天色将明。 莲花峰外的声音,变得嘈杂。 昨夜调查的结果,也随着姜奇虎的如意令传音,送到了小院之中。 谢玄衣恭恭敬敬给师父沏了盏茶,好奇问道:“这是巧合,还是密谋?” “青隼是皇城司的人,奉圣后之令,潜入大穗。” 赵纯阳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個问题,而是微笑说道:“想要不引起注意,便只能混入大型使团……之所以选择‘谢氏’,不是因为谢家和皇城关系走得近,只是因为谢嵊实在太过高调,混入使团,只需要付出投诚之意,些许薄礼,执行这种任务,谁愿意表明身份?” 谢玄衣哑然失笑。 虽然他隐隐猜到了行刺者与江宁使团有关…… 可他没想到,这个巧合如此之妙。 江宁谢氏背后是武谪仙。 而圣后送给青隼的玉符,也通向武谪仙。 金鳌峰的调查结果,闹到最后,无非就是剑宫高层与江宁王对峙……面对这惊人的“巧合”,江宁王能说什么?能否认什么? 昨夜刺杀,是不是谢嵊谋划的,都不重要了。 真相已经尘埃落定。 “这世上总有一些这样的巧合,时机恰到好处,从而掩盖真相。” 赵纯阳意味深长说道:“如果圣后将玉符背后主人的身份告知,或许青隼会换一家使团……但如今木已成舟,青隼之事已经被圣后压下,但行刺案还没有结束,金鳌峰需要一个结局,大穗剑宫需要给天下一个交代。这个锅,只能由江宁背。” 谢玄衣问道:“您准备怎么处置?” “不是我准备怎么处置……” 赵纯阳摇摇头,温和说道:“而是你。” “……” 谢玄衣微微有些茫然。 “你才是这起行刺案的受害者。” 赵纯阳站起身子,拍了拍弟子肩头,“好好想想,要让谢氏付出怎样的代价……这起行刺案的性质十分恶劣,只要能够将其按下,无论你开出什么条件,江宁谢氏应该都不会反对。” 下一刻。 院外有敲门声响起,谢玄衣微微转首,披着莲花法袍的赵纯阳,已经凭空消失不见。 经历了一番大战的院落。 也在一瞬间恢复“平整”,看不出有丝毫乱象。 …… …… “谢兄,你这小院……也忒安静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姜奇虎。 这头笨虎一直留在剑宫,整夜以如意令传来讯息。 对于谢玄衣而言,昨夜是漫长的一夜,经历了刺杀,与师尊相见,与妙音坦白,他几乎没有多少时间进行休息。 可对姜奇虎而言,昨夜同样“精彩”。 金鳌峰的执法者,几乎翻遍了江宁使团的府邸,起初留宿的那些权贵,只想看看热闹。 可不曾想。 行刺案凶手的线索直接锁定—— 这热闹直接变得无法收场。 “昨夜祁烈带人在江宁世子府邸‘杀疯了’,你难道一点也不好奇?” 姜奇虎神采奕奕,连忙说道:“快看我如意令传给你的讯息!” “……昨夜太累,睡了一觉。” 谢玄衣笑了笑,道:“如意令的讯息我刚刚看到,行刺者身份已经锁定了?” “啧,那可不是……” 姜奇虎面容精彩,兀自一人,绘声绘色描述着:“伱是没瞧见,前些日子来势汹汹的江宁使团,昨夜和霜打茄子似的,直接蔫吧了,那叫一个气势惨淡。” 他丝毫没有怀疑谢真的话语真实性。 谢真刚刚经历刺杀,又在玄水洞天夺魁。 昨夜的确该好好休息休息。 看着笨虎这欢呼雀跃的模样,谢玄衣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我来小院,也不止是为了这事儿。” 姜奇虎简单说了一下昨夜情况,小声道:“先生托我带话给你。” “嗯?” 谢玄衣挑了挑眉。 笨虎诚恳说道:“先生说恭喜你,他还说……谢谢你。” 姜奇虎能够理解前半段,但他不知道。 贵为先生,为何要对谢真说“谢谢”? 是因为拿下了玄水洞天的缘故么……谢真是谢玄衣的弟子,而谢玄衣是先生引为挚友的至交。 “……” 谢玄衣沉默下来。 他想起了如意令书楼幻境中的相见,摇了摇头:“没什么,这是我应做的。” “先生告诉我,行刺案调查结果既出,江宁谢氏便必定会登门道歉。” 姜奇虎正色道:“谢嵊毕竟是世子,江宁为了捧他登上神坛,付出了无数代价……玄水洞天输给你也就罢了,谢氏绝对不会让一场行刺案,彻底毁坏了谢嵊的前途。要不了多久,使团就会遣人前来登门。” 不得不说,陈镜玄虽然身处皇城,却是时刻关注着自己。 这个提示,十分及时。 谢玄衣已经听到了门外越来越近的那些杂声……日出时分,已经到了可以离开剑宫的时候了,许多留宿者非但没有离去,反而选择了继续留下。 他们想知道。 行刺案最终的调查结果是什么样子的。 谢真与谢氏的谈判,会是怎样的结果。 “虽然你已是玄水洞天新主,又是莲花峰弟子,这桩麻烦,会由剑宫替你摆平。” 姜奇虎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但我此次前来,便是要告诉谢兄……无论何时,书楼始终站在你的身后,先生希望你可以不要太过‘仁慈’,为了摆平这场风波,谢氏应该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 “仁慈?”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 “仁慈”二字,实在有些好笑。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把这两个字,用在自己身上了。 莲花峰小院外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最终忽然变得清净下来。 “咚。咚。” 有人站在门前,轻轻敲了敲院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整个世界都变得一片寂静。 谢玄衣坐在藤椅上,示意姜奇虎不必着急,老老实实坐在自己身前。 就这么看着院门外的敲门声音归于平静。 谢玄衣淡然说道:“放心好了……仁慈二字,与我无关。” 第一遍敲门。 谢玄衣根本没有理会。 门外响起了恭恭敬敬的问候声音。 “吾乃江宁王府客卿‘白煜尊者’,特来拜访小谢公子的府邸。” 白煜尊者? 谢玄衣微微眯起双眼,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大概的形象。 他知道,这白煜尊者应该就是江宁世子身边的两位阴神护道者之一。 这两位护道者奉江宁王之令,负责保护谢嵊周全……那么此次登门,白煜尊者便应是奉江宁王的命令,想要在事情彻底闹大之前,与自己“谈判”,看看要付出何等代价,才能息事宁人。 随着白煜尊者的开口。 无数目光,都落在莲花峰小院门户之上。 此刻,方圆数里,都静得落针可闻。 白煜尊者的面色有些难看,他堂堂一位阴神尊者,亲自拜访,该不会连门都进不去吧? 无论到哪,无论是谁,总该给自己三分薄面! 但随着时间推移,门扉始终没有丝毫动静。 过了许久,才传出一道冷漠的回应之声。 “没听过。” “不见。” 第72章 登门道歉(第三更!) “没听过。” “不见。” 谢真的声音从莲花峰小院门扉夹缝之中,缓缓传出。 白煜尊者顿时有些僵滞。 他咬了咬牙,低声道:“谢公子,我奉王爷之令前来……” 江宁王的名号在绝大部分地方都很管用。 但这里是例外。 搬出王爷后,小院反而彻底没了回音。 …… …… “区区一个谢氏客卿,登门道歉,竟还摆出这般姿态。” 姜奇虎坐在小院里,冷冷道:“还‘吾乃’,‘尊者’……拒之门外,都是轻了!” 谢玄衣淡然一笑。 江宁谢氏姿态高傲,在他意料之中。 这几年,有那位“武谪仙”做背后靠山,江宁谢氏直登青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以俯瞰之姿,傲视群雄。 今日,他便要杀一杀谢氏的风头! 想要赔礼,想要道歉? 可以。 先把态度摆好! 白煜尊者在小院前等了片刻,没有丝毫回应,他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在确认了谢真不会为自己开门,他准备转身离去。 便在此时。 一道传音,忽然传来,让白煜尊者脚步为之一顿。 是谢真的传音。 “回去之后,告诉你家主子,若诚心想道歉,就先摆出道歉的态度。” 白煜尊者神色复杂,沉默回头,重新审视了一下这座小院,快步离去。 不多时。 两位护道者,以及那位香火斋斋主,一同前来。 这便是整个江宁使团,能够给出的最大诚意。 三位阴神! 至于闲杂人等……则是仍被金鳌峰锁在府邸之中,若无正当理由,不得外出。 既是为行刺案道歉,也无需那些下人一同登门。 “小谢公子,先前冒昧打扰……如今我与‘黑曜道友’,以及香火斋主,一同登门。” 白煜尊者深吸一口气。 他上前一步,敲响了小院门户,温声说道:“关于行刺之事,此中或有误会……不知你可否行个方便,让我等进来解释一二?” “哦,误会?” 谢玄衣依旧没有开门。 他在院中饮茶,赏花,淡定问道:“刺客身份不是已经确定了吗,证据不也已经确凿了吗……还有什么误会,阁下不妨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 白煜尊者还想再开口。 满头大汗的烛道人连忙伸手制止了他。 “……小谢兄,您别和他一般计较,白煜嘴笨。” 笑容可掬的香火斋主来到门前,当着许多目光,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将姿态放到了最低,甚至尊称比自己年龄小好几轮的谢真为“您”。 他很清楚。 行刺案事关谢嵊声名,此事马虎不得,更托大不得。 烛道人从袖中取出了几张雪白璀璨的华美符箓,笑眯眯说道:“这是道门的‘聚气符’,能够聚拢元气,大穗剑宫本就是风水宝地,若能配上‘聚气符’,想必平时修行,必能事半功倍。” 这符箓,吸引了许多目光。 山门外,还有惊叹之声。 聚气符相当罕见,结阵之后,便形同吞服元丹……放到外面,可是千金难求。 “……呵。” 然而谢玄衣闻言,却是止不住嗤笑了一声。 烛道人倒是比那两位护道者会来事……只可惜,自己最不缺的,就是道门符箓。 这聚气符,若是愿意。 谢玄衣自己就能绘制。 这淡淡一笑,便算是一种“明示”。 烛道人立刻心领神会,连忙从袖中取出了另外一样物事:“还有此盏,名为‘观山海’,虽然只有九品,但却是堪舆之术的顶级宝贝,即便未曾修行观气之术,只要持握此盏,依旧可以窥伺群山龙脉风水走向。” 这是一枚小小的油灯,烛芯枯败,看上去很是老旧。 谢玄衣眯起双眼,这油灯有些意思。 九品宝器,品级已经不俗……虽然无法与灵宝相比,但毕竟是用来“风水堪舆”,寻龙点穴。 这类物件,本就极难开灵。 比起其他同阶宝器的价值,也要翻上数倍,乃至十倍。 “嗡”的一声! 油灯震颤,烛道人连忙松手,让这盏油灯顺应外力,向着小院上空掠去。 下一刻。 “观山海”灯盏,坠入谢玄衣手中。 谢玄衣把玩这宝贝,却依旧没有开门,只是轻声说道:“三位大驾光临,谢某实在惶恐……不知世子殿下可好?” 如今登门道歉,只少一人。 谢嵊。 “世子殿下仍在昏迷。” 烛道人长叹一声,道:“玄水洞天那一剑,委实不轻……恐怕还要睡上几日。” 这句话,倒是没有作假。 金鳌峰的执法者,时刻都盯着使团府邸…… 从玄水洞天被抬出之后。 江宁世子,便重伤不醒,至今仍然没有复苏。 谢玄衣先前这般发问,倒不是希望谢嵊亲自前来登门…… 一来,他根本不在乎谢嵊。 二来,也懒得看到谢嵊。 毕竟这场谈判最关键的人物,并非世子,而是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宁王。 既然正在昏睡,便也正好不用“相见”。 “斋主,请进吧。” 谢玄衣挥了挥衣袖,小院门户打开,但这番言辞,显然只邀请了香火斋主一人。 白煜尊者和黑曜尊者对视一眼。 他们哪里不懂谢真的意思? 想登门道歉,先拿出“诚意”。 烛道人的观山海,便是足以进门的诚意。 白煜尊者咬了咬牙,从怀中取出一枚净瓶,缓缓道:“此乃八品灵丹‘破海丹’,碾碎之后,涂抹于肌肤之上,可以激活大窍气血……有助于炼体修行。” 八品灵丹破海丹,虽然品级无法与观山海相比。 但白煜尊者打开净瓶后,内里散发出一股浓郁药香……这瓶内应该有二十枚以上的破海丹! 见状,黑曜尊者面露不舍,但也从衣襟内取出一枚青匣。 “这是九品灵丹‘塑魂丹’,只有一枚,可以增强服用者的神念,让心湖扩大规模,乃是辅佐神念修行的极品丹药。” “嗖”一声。 净瓶青匣双双飞离,掠入小院。 “诸位,都请进吧。” 谢真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小院大门彻底打开。 三位阴神彼此对视一眼,深呼吸后,踏入小院。 大门缓缓合拢。 围观众人有些目瞪口呆……实在没想到,单单是“登门”,便付出了如此代价。 再之后的“谈判”,又得是什么模样? …… …… 谢玄衣坐在石桌前,将观山海丢到了姜奇虎手上,供其把玩,他自己则是打开了净瓶,当即捏碎一枚破海丹,攥拢五指,默默感受着这八品丹药的“威力”。 一股剧烈灼烫之意,顷刻间钻过整条手臂。 这具金身刚刚铸成。 气海窍穴,已经贯通元火。 但破海丹的强烈药力,晕开之后,让他五脏肺腑的元火,彻底“活跃”起来。 踏入院门的白煜尊者,看到这一幕,眯起双眼。 破海丹是这么随意使用的么? 这丹药,极其刚猛……捏碎一枚,都需要涂抹全身! 就这么攥在掌心,区区洞天,接下来掌心肌肤,不得被元火撑爆? 正当白煜尊者准备看热闹时。 一阵白烟幽幽散去。 谢玄衣张开完好无损,泛着金光的手掌,笑了笑,赞叹道:“这丹药不错,倒是真能‘活血化瘀’……就是二十枚实在太少了些,至少需要一百枚,才勉强够用。” 活血化瘀? 一百枚,勉强够用? 这几個词,听得白煜尊者有些怀疑自我。 庭院很大,只摆了一张石桌,两张木椅,纯阳掌教离去之时,顺手将屋里碍事的那个小姑娘,也一并带走。 这里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连第三把椅子都没有。 于是三位阴神,便只能站着。 香火斋主倒是丝毫不介意,反而是两位护道者,仍然没从往日高高在上的姿态中转变过来。 “谢真……关于行刺之事,王爷有话想和你说。” 黑曜尊者上前一步。 他取出一枚令牌,将其递到了谢玄衣身前。 这枚神魂令牌,雕刻着谢氏的阵纹。 毫无疑问。 千里之外的谢氏王府,江宁王谢志遂,正等待着令牌神魂连接的时刻到来。 谢玄衣将净瓶和青匣,都塞入衣襟之内。 下一刻,他伸出手掌,缓缓推开了黑曜尊者递在自己面前的令牌。 这位王府护道者的神色,很是难看,下意识想要释放出自己的“势”,来进行压倒性的征服。 但下一刻。 坐在谢真身旁的姜奇虎,气息骤然变得凌厉起来。 小院凭空掀起一阵劲风。 “二位,似乎到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 谢玄衣仰起头,认真说道:“这里是剑宫,不是王府。” 黑曜尊者怔了一怔。 “我虽然只有洞天境,但继承玄水洞天之后,未来就是莲花峰山主。” 谢玄衣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你们王府的王爷,见了我,也得尊称一声小山主。” “谢真……” 忍了很久的白煜尊者,上前一步,低沉开口:“……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抬起一只手。 下一刻。 这枚手掌就被骤然起身的姜奇虎攥住。 “姜大人,何必出手拦他?” 谢玄衣低眉,看着茶水摇曳的倒影,低声笑道:“不妨让他出手,看看是他出手速度快,还是掌律的剑气更快?” 掌律二字,犹如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白煜尊者的怒火。 白煜尊者神情阴晴不定,终是选择了忍耐。 当然…… 若是让白煜尊者知道,赵纯阳就在注视着这座小院的一举一动,他会更加老实,连一个屁都不敢往外放。 香火斋主看着这一幕,默默摇头。 这几年,谢氏还是扩展太快,这两位“阴神境”护道者,着实太过年轻。 庭院在此刻重新回归安静。 “两个阴神初境,跟在谢氏后面,跋扈了半辈子……是不是日子过得太好,以至于孰高孰低,都分不清了?” 谢玄衣微微歪了歪头颅,面无表情地说道:“信不信谢氏背后那位阳神武夫,来到大穗剑宫,一样得老老实实盘着。” “你们,又算是什么东西?” 第73章 倾家荡产,换一条命 一番呵斥。 两位尊者面色难看到了极点,却是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这十年,大褚王朝道门归隐,剑宫封山,江湖一片太平……以至于江宁谢氏之流,占尽风头,有些忘乎所以。 但此刻,白煜和黑曜二人清醒过来。 这里是剑宫,不是王府。 “小谢山主。” 香火斋主笑眯眯过来打圆场,他双手拢袖,行了一礼,道:“无论如何……行刺之案,都是王府不对,这两位尊者确实缺乏礼数,我替二位向您赔罪,道不是。贫道听说,江宁王府那边,已经连夜备好了厚礼,只等与您会面交涉,您看?” 说着。 不动声色,将那枚令牌递到了谢玄衣面前。 “……” 谢玄衣依旧没有接。 他望着眼前香火斋主,轻声笑了笑:“江宁王此刻在谢府等着呢?” 烛道人叹道:“自然。” “既然已经等着了,那便不在乎多等片刻。” 谢玄衣站起身子,去往府邸后院,拂了拂衣袖,示意这位香火斋主一起同行。 黑白两位尊者则是被姜奇虎拦在原地。 …… …… “小谢山主,放着江宁王不见,先见贫道……贫道实在有些受宠若惊啊。” 两人一同来到后院。 香火斋主依旧是那副笑呵呵模样。 谢玄衣对眼前这位道人,有一些印象。 道门势大,门内有诸多分支,其中实力最强,影响力最大的,自然是天下斋。 而香火斋,只能算是道门诸斋末流。 烛道人这一脉的传承,乃是寻龙点穴,不擅战斗。 “放心,喊你过来,不是好事。” 谢玄衣背负双手。 虽然自己目前的身份,只是一介十七岁洞天境的年轻晚辈,但修行界向来不以“年岁”论人。 如今这香火斋主恭恭敬敬喊自己一声小山主。 谢玄衣自然就受着,而且无比坦然。 此言一出,烛道人嘴角略微抽搐一二,但依旧笑颜不减:“小谢山主是嫌刚刚那盏‘观山海’,品级不够?” “进门,够了。”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但想离开,差得远。” “……” 烛道人挑了挑眉。 他脸上笑意有些僵硬:“这是何意?” “有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非要谢某点破?” 谢玄衣淡淡开口:“身为道门中人,潜入剑宫,私窥诸峰气运,此为罪一。” “蛊惑江宁世子,挑拨剑宫是非,此为罪二。” “……私藏刺客,欺上瞒下,编纂乱局,此为罪三。” “这三桩罪,任何一桩,都足以让香火斋声名败坏,让道门颜面丢尽。” 谢玄衣停顿一下,平静问道:“你不会以为,送一盏观山海,就足以赎罪了吧?” 后院一时寂静到了极点。 烛道人脸上笑意逐渐收敛,他知道为何谢真要先与自己谈上一场了。 “小谢山主,无凭无据,可不要往道门身上,随意泼洒脏水啊。” “不是针对道门,只是针对你。” 谢玄衣意味深长问道:“你觉得,今日你若死在这座小院,剑宫需要对外出示任何凭据吗?” 香火斋主额头冒出冷汗。 谢玄衣早就看出了烛道人的不对。 在踏入小院之前,这道人姿态便放到了最低。 堂堂香火斋主,再怎么不济,也是一位斋主,他的身份尊贵程度,远非王府两位护道者可以相比……之所以摆出这么一个态度,自然不是因为“尊敬”自己。 谢玄衣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昨夜赵纯阳出山,先打武谪仙,再战秦祖……这虽然是个秘密,但迟早会被公开。 这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一些人的“耳中”了。 从香火斋主的表现来看,谢玄衣几乎可以笃定,这家伙知道纯阳掌教就在大穗剑宫之中,注视着小院的风吹草动。 果然。 杀气凛冽的一番话落地。 烛道人非但没有反驳,而是小心翼翼试探问道:“小谢山主还想要什么?” 如此,谢玄衣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想。 香火斋主与皇城的大人物有直接联系……按时间推断,昨夜的消息此刻就算传出,应该也传不到几人耳中,这家伙的门路倒是挺广。 “所有。” 谢玄衣吐出的二字,让香火斋主直接怔住。 “所有?” 香火斋主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少年。 “倾家荡产,换一条命。” 谢玄衣平静道:“……是那位的意思。” “???” 此言一出,烛道人汗如雨下,后背道袍已然湿透。 他有些惊恐畏惧地望向小院天顶。 大日初升,霞光如剑。 微风吹过,却如剑意拂面,让人心中不寒而栗。 烛道人二话不说,连忙取出腰囊,打开洞天,将自己所有积蓄取出,符箓,丹药,宝器,字画,古玩……应有尽有,一应俱全。这些物件堆在后院,便如一座小山,做完这些,烛道人没有犹豫,他摘下道冠,取下发簪。 正当他准备脱下道袍之时,谢玄衣皱眉伸手制止了他。 “……道袍就不必脱了。” 谢玄衣倒是没想到,搬出掌教之后,烛道人被吓成了这模样。 这香火斋主,竟准备把衣袍都脱去? “这道袍是件九品宝器……” 烛道人仰起头来,神色紧张问道:“当真不必脱了?” “赶紧滚。” 谢玄衣摆了摆手,冷冷呵斥了一声。 烛道人当即化为一道长虹,逃之夭夭,头都没回。 …… …… 片刻后,谢玄衣重返前院,手里把玩着烛道人的道冠,发簪。 黑白两位尊者有些懵了。 刚刚那道长虹,二人都看见了。 这是怎么了? 谢真和烛道人说了什么……堂堂香火斋主,竟把道冠发簪都留在这了,难不成那件道袍也脱了? “二位留下令牌,可以回去了。” 对于这两人,谢玄衣兴趣不大,只一句话,便下了逐客令。 这两人虽是阴神境,但都已经沦为王府“护道者”了……想必身上没什么自己瞧得上的宝贝。 看到烛道人落荒而逃的那道虹光之后,黑曜白煜早已归心似箭,二人留下令牌,便连忙离开。 谢玄衣捏着江宁王府令牌,并没有直接送入神魂。 正如先前所言。 江宁王在等。 那便让他多等一等—— 他带着笨虎来到后院,让其挑了几件喜欢的宝贝,算是此次陪同的谢礼,随后姜奇虎告辞,整座小院便只剩谢玄衣一人,谢玄衣倒出破海丹,借着破海丹的药力,巩固刚刚晋升不久的金身境。 这一修行,便是好几个时辰。 从日出,到日落。 黄昏时分,余晖落满。 谢玄衣用完了白煜尊者的二十枚破海丹,这才缓缓睁开双眼,这瓶破海丹,让他的经脉气血,彻底稳定下来。 谢玄衣感到自己浑身气血无比充盈,整個人都轻松了许多。 直至此时,他才拿起那枚令牌。 一缕神念,注入令牌之中。 …… …… 江宁王府,庭院堆满落花。 一位身披黑金云纹大袍的中年男子,头戴高冠,腰佩金剑,整个人气势轩昂,宛如一把利剑,就这么坐在庭院之中,他面前悬浮着一枚令牌……这一整日,江宁王谢志遂都坐在这里,静等令牌的来信。 黑曜和白煜二人,已将大穗剑宫发生的事情尽数传讯而回。 谢志遂知道,令牌已经送到谢真手上。 如今……就等谢真来讯。 不曾想,这一等就是一整日。 正当谢志遂准备离去之时,令牌震颤,四周空间扭曲起来。 江宁王府的落花被风吹起。 他石桌之前,多出一道神情悠闲的黑衣少年身影。 “……终于来了。” 江宁王悠悠吐出一口气。 他气息饱满,精神内敛,双目仿佛蕴含星海。 这几日,大穗剑宫的事情闹得纷纷扬扬,轰轰烈烈,他一直好奇……能够压过自己儿子一头的谢真,究竟是何许人也。 今日能够神魂幻境相见,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谢志遂运转精神,向着对座少年,投去一道神念。 “嗡嗡嗡。” 庭院之中,响起震颤剑鸣。 谢志遂腰间的佩剑,轻轻震颤起来……他面色有些诧异,这一望之下,非但没有威慑到谢真,反而自己的剑意遭受了影响。 少年眼神平静如海。 谢志遂的神念掠出,便是泥牛入海,一去无回。 不知不觉。 谢志遂失了神。 一道轻笑声音将他思绪拉回。 “王爷,可曾看到了想看的东西?” 谢玄衣来到这王府幻境之中,不动声色环视一圈。 这王府他当然来过—— 这些年过去,江宁王府却是变了许多。 当年他来江宁王府之时,庭院破败,门庭冷清。 如今则是一改当年倾颓模样。 江宁王一飞冲天,无数人送来贺礼,堆在院中,有堪比两人合抱的名贵珊瑚,焚着檀香的尊贵佛龛,王府大了不止一倍,院中还加盖了新亭,造了假山,流觞曲水,宛如人间仙境。 果然是今非昔比。 只是不知……这江宁王府发展到如今模样,有当年谢玄衣的几分功劳,几分苦劳? “自古英雄出少年。” 谢志遂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湖,缓缓地道:“不愧是谢玄衣的弟子……吾儿败于伱手,输得不怨。” 刚刚那一眼。 他看得出来,谢真并非以真容相见,于是运转神念,掠向谢真,想要看看这少年的真实面容,是何模样。 只可惜,一眼望去。 他看到了芸芸众生,无数虚影,覆盖叠加在谢真面颊之上,如云雾般缭绕扩散。 除此之外,还有一朵金灿莲花,高高悬于额首。 谢志遂有一种预感。 哪怕自己将所有神念,倾注于眼前少年之上,依旧无法看破“谢真”的真容。 第74章 十年封山,百废待兴 “长话短说。” 谢玄衣捏碎神魂令牌后,坐在王府庭院幻境之中,便直接开口:“王爷应该清楚,今你我相见,所为何事。” 他并没有想和谢志遂攀谈的意思。 前世他与谢氏,便没太多瓜葛。 死后十年,江宁王所作所为……更是让他看清了谢氏一家的人品。 “行刺案其实与谢氏无关……” 谢志遂轻叹一声,无奈说道:“本王知道,再多解释都是无用,剑宫这边,尽管开个价格。” 青隼行刺,乃是圣后授意。 武谪仙在皇城吃了大亏,即便秦祖出面,此事依旧没有平息。 赵纯阳占尽上风,势必要皇城给一个“道理”。 而这些年,谢氏凭借皇族青睐,才有了如今的地位……这桩行刺案的苦果,便自然而然,需要谢氏代为承担。 谢志遂知道,今日这场谈判,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谢真。 而是赵纯阳。 对方要什么,自己就得给什么。 “好。” 谢玄衣得到这个回应,便不再犹豫,他取出一枚青简,并指成剑,缓缓雕刻。 剑气在青简落下。 密密麻麻,如走龙蛇。 江宁王怔了一下,他万没想到,这少年竟是写了小半刻钟,这枚神魂竹简交抵到自己手上之时,已经被尽数填满。 “这?” 谢志遂只瞥了一眼,便觉得有些眩晕。 这上面写了近百样物事,宝器,阵纹,灵药……有些即便是他,也未曾听闻。 谢志遂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他望着谢真,有些不太敢相信,这是一個十七岁少年可以写出来的清单? “这些东西,七日之内备齐,送到剑宫。” 谢玄衣平静道:“谢某替王爷算过账,以王府财力,置办这些物件,只是稍微麻烦一些……谈不上‘伤筋动骨’。” 谢志遂嘴唇轻轻颤抖,艰难挤出笑容:“掌教大人是不是有些高看王府了? “王爷说笑了。” 谢玄衣淡然一笑:“如今天下谁人不知,江宁谢氏,乃是大褚如今皇族之下的第一世家?” 行刺案有趣的地方在于。 剑宫掌教,已经和圣后达成“和解”……行刺者青隼都已经被放回皇城。 此事在明面处被万丈波澜挑起。 然而在暗处却已经被大人物以通天手段压下。 金鳌峰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前提是江宁王府交出一副掌教满意的答卷,否则这行刺之罪便要落在世子头上,若是谢嵊人在江宁,大不了死不承认,而后远远避着剑宫,可如今谢嵊身陷“囹圄”。 以祁烈的性格。 若是江宁王想要赖账,那么金鳌峰,便真的不会放人。 “……” 谢志遂没想到,这少年比自己要价想象中还要狠得多。 一口下去,就是一大块肉! 谢氏这十年打拼,有一半做了嫁衣…… “能不再宽限一些?” 江宁王深吸一口气,苦笑说道:“七日时间实在太紧,半个月后,我将这些东西备齐。” “按理来说,七日应是足够了。王爷背后不还是有皇城吗?” 谢玄衣淡然说道:“不过,别说半个月,就是半年,一年……剑宫也无所谓。只不过在东西送到之前,要辛苦贵公子在真隐峰多待上一段时日,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吃得惯后山的伙食。” 大穗剑宫后山,乃是洞天禁地,亦是关押禁犯的地方。 “???” 此言一出,谢志遂神色骤然变了。 他咬了咬牙,忍气吞声道:“七日,就七日!” “都说谢王爷心疼独子,传言果然不虚。” 谢玄衣站起身子,轻笑一声。 落花翻飞。 神魂讯令中断。 他的身躯化为无数虚影,就此消弭于王府之中。 …… …… “谈得如何?” 谢玄衣一中断神魂会面,赵纯阳便拎着姜凰去而复返。 很显然。 掌教一直关注着小院里的情况。 “……我列了张清单。” 谢玄衣将青简内容重新刻了一遍,送到赵纯阳面前。 “你小子,比我想象中要狠啊。” 赵纯阳瞥了眼,笑道:“想凑齐这清单上的东西,谢家这十年的风光,至少要打一个对半折扣。” “这还是往少了要的。” 谢玄衣摇了摇头,平静道:“即便再多要些,谢家也必须给……” 赵纯阳此次出山,与秦家老祖战平。 这便意味着,在顶级战力这一层面,剑宫仍然有着独一档的超然地位。 如果没有战平,反而是落了下风。 哪里会有如今的谈判? 正是因为赵纯阳够强,所以才有了圣后的“妥协”,这次行刺案,是皇城冲撞了剑宫,于情于理,都该“赔偿”。 无论谢玄衣要再多,只要江宁谢氏给得起。 那么他们便必须要给! “破海丹一百粒……青元丹一千枚……” 赵纯阳眯起双眼,重新瞥了眼清单。 破海丹的确不错,用来洗涤筋骨,冲刷气海,一百粒并不算多,这些全部服用,足够让谢玄衣的金身境更上好几层楼。 可青元丹。 这种东西,对如今的谢玄衣而言,便是“鸡肋”了。 大穗剑宫内元气充裕,抛开玉屏峰后山的那些洞天禁地,单单是莲花峰的玄水洞天,便足以让谢玄衣修行到阴神,不必考虑元气问题。 这清单上,九成以上的物件。 都是诸如此类的“小物件”。 四品到八品防御宝器,共一千二百件……谢玄衣一人,哪里需要这么多宝器? 更何况,谢玄衣这具金身体魄,便可与八品宝器相抗衡。 “大穗剑宫封山十年,整整十年,未与外界交互。” 谢玄衣看出了师尊想说什么。 他微微一笑,说道:“前些日子,我在诸峰之间行走,看得出来……诸位师弟们的法袍宝器,都有些老旧破损了。虽然小舂山有铸器师,但毕竟封山时期,材料短缺,有些资源……大穗剑宫境内无法生产。” “你……” 赵纯阳神色有些复杂。 “弟子生于斯长于斯。” 谢玄衣摇摇头,正色说道:“行刺案对我而言,不算什么。此次赔偿,玄衣是为师尊所要,更是为剑宫所要。北海陵破碎之后,盛世气运涌入大褚王朝,大穗剑宫百废待兴,江宁谢氏的这笔赔偿,便正好用于剑宫重建。” 这清单上,除了一些修行资源。 谢玄衣还要了一大笔金银。 等送到之后,诸峰的府邸,阵纹,修行道场,都可以翻新。 十年封山,剑修惨淡,师兄弟们虽然不说,但谢玄衣看得出来。 黄素小师妹,穿着十年前的衣袍。 司齐师弟的白鹤,也瘦了一大圈,毛发远不如当年那么油亮。 当年在莲花峰修行的几位核心弟子,都是如此……其他人,更不必说。 此次剑气大典。 剑宫耗费了大量财力物力,进行置办,让整座天下为之倾目。 可若翻翻账簿,便必然会发现。 自饮鸩之战后,大穗剑宫气运衰败,宗内积蓄越来越少。 直至如今,恐怕是只剩一层薄薄家底了。 “有些事情,还得是由你去办。” 赵纯阳翻了翻清单,越看越是满意,不由出声赞叹道:“果然,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谢玄衣笑了笑。 仔细想想,这件事,还真得是交给自己。 以师尊身份,若是在此次事件中出面……但凡谈出赔偿二字,便是对剑宫自身的侮辱。 大人物该有大人物的气魄。 可绝巅之上,就那么几道身影。 绝巅之下,可是有无数“攀登者”,嗷嗷待哺。 “此次开山之后,金鳌峰便该重开‘执法堂’。” 谢玄衣轻声道:“剑宫弟子,当在外行走,去往天下游历,既是入世修行,亦可持剑斩尽不平。” 执法堂一开,剑宫封山困境,也会好转许多。 拿方圆坊举例。 方圆坊每年会接下无数任务,每一次任务,雇主给出的“报酬”,都会进行一定抽成。 据说这桩生意,最早在大离王朝起家,一路发展壮大,又赶上了道门剑宫封山的“好日子”,这十年赚得盆满钵满……可谓是登上巅峰。 “除此之外,真隐峰也可遣出弟子,借‘传讯令’,与大褚中州诸世家联系。” 谢玄衣正襟危坐,一边回想,一边遗憾地道:“当年有好几座圣地世家,想与剑宫谈上几桩生意……可惜我在被人追杀,封山之后,这几桩生意肯定凉了,也不知道‘方圆坊’有没有将其抢了去,现在正是重新洽谈的好时候……” 说来也怪。 弑杀褚帝这么重要的事情,一丁点也记不得了。 可那些零零散散的琐碎,却是记得一清二楚,怎么也忘不掉。 “……” 赵纯阳坐在木椅上,面带笑意,也不打断,只是默默听着眼前少年的话语。 世人都说,这弟子很像他。 的确很像。 打架,杀人,出剑,甚至行事风格,都与自己一般无二。 可又有很多地方,一丁点都不像。 因为早早就将谢玄衣丢到剑宫外,让其四处问剑的缘故……这小子身上,沾染了不少江湖气息,只有极少数亲近之人,才会知道,谢玄衣并不是名门正派传统印象中德高望重的大师兄。 这小子,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眼中无规矩。 这也是掌律师弟真正讨厌他的原因。 大穗剑宫守了近千年的规矩,在谢玄衣出现后,发生了许多改变。 当年的谢玄衣,带着祁烈,将大穗剑宫的执法堂,开在了北郡,南疆……甚至要开在南疆,直接日日荡魔。 这一举,自然引起了许多人支持,但更多的是反对! 另外,谢玄衣带着司齐,将剑宫白鹤,遣往大褚各处,无偿为百姓送信,传讯。除此之外,还让小舂山炼器师,连夜铸造传讯令,在各州陆陆续续送出近千枚神魂讯令,用来与真隐峰联系。 这些年……谢玄衣做的“破矩”之事,实在太多,数不过来。 只可惜坠入北海后。 这些旧事,被迫中断,没有看到后续的效果。 但赵纯阳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新的大世即将到来。 想让大穗剑宫乘着大世浪潮,登上绝巅。 他和掌律师弟这样的“旧人”,恐怕很难做到了。 或许。 如今的剑宫,需要的恰是谢玄衣。 第75章 一叹一笑,皆是故人 三日。 仅仅三日。 江宁王府便将谢玄衣清单上所列的物事,准备俱全,送至大穗剑宫……王府行动速度之快,证明了谢玄衣先前的观点,这个清单上的东西可能还是要少了。这些赔礼送到之时,那位躺在床榻上的江宁世子,甚至仍然处于昏迷状态之中。 十几辆大辇飞掠而来,落在大穗山门之前,只不过这次江宁王府的“气势”低调到了极点,巴不得从后门进。 玄水洞天大比惨败,再加上行刺案真凶露迹。 若是大穗剑宫执意要此事“追究”下去,整个江宁谢氏都将颜面无存。 谢玄衣并未亲自露面,所谓的“道歉”,更是没有意义。 王府的赔礼,祁烈代为收下。 纯阳掌教出关的消息,目前整个剑宫,已经有不少大修行者,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 再过一段时间。 等皇城的消息扩散开来,便是人尽皆知。 这段时日。 掌教并不急于露面,整日待在谢玄衣的小院里吹风乘凉,逗着纯真无邪的姜凰玩耍,断腿治好之后,小姑娘可以下地奔跑,常常追着小院的流萤与蝴蝶,有赵纯阳在,姜凰可以肆无忌惮地展露“天性”,不必担心妖气泄露,更不必担心会有灾厄。 关于姜凰接下来的安排。 谢玄衣想过。 再过几日,以洗剑池冲击“九死禁”……若是小家伙愿意修行,便将她送入金鳌峰后山。 毕竟人妖殊途。 妖族的修行方式,与人类修士不太相同。 而在金鳌峰后山,则是有一尊姜凰的“前辈”大妖。 江宁王府纳完赔礼,便带着世子和使团灰溜溜离开剑宫……这一夜,姜奇虎摆下酒宴,特地庆祝,邀请了不少人,好几位大人物都没有启程离开,而是选择留在剑宫,便是等着看“江宁王府”认怂低头的这一刻。 这场酒宴,来了不少人,黄素,司齐,甚至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祁烈……都破例前来。 徐家家主,博望侯,这些留在剑宫的大人物,也纷纷前来。 当然。 他们来此宴会,不仅为了喝酒,也是为了“再见”谢真一面。 毕竟,身为剑宫外人,无事不便久待。 “小谢山主,他日若来西境凉州,定要与我一同共饮。” 博望侯等待多日,便是为了发出这個邀请。 赵纯阳与秦家老祖战平的消息,当然传到了他们这些王侯耳中,这些大人物们先前之所以不敢表态,便是有一点尚未猜透。 圣后对这位谢玄衣弟子的态度—— 而今尘埃落定。 从江宁谢氏的赔偿,便能看出,圣后并不想再与剑宫生起争端。 既如此。 面对如此年轻的未来大剑仙,谁能错过结交机缘? 谢玄衣与这些“权贵”,一一交换讯令。 他知道这些人为何结交自己。 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击败谢嵊,拿下了玄水洞天。 另外一方面。 便是因为赵纯阳为自己出头,结交自己,便等同于侧面结交了一位站在大褚王朝最高点的顶级战力。 “这种场面,你似乎早就习惯了?” 在这场宴席上,独自饮酒,格格不入的黄素,向着谢玄衣传去一道传音。 她实在没想到,一直身为书楼暗子的谢真,可以轻松应对这种场合。 反倒是自己这位纯正山主,还有些无所适从。 谢玄衣闻言有些无奈。 他哪里能和她说,之所以习惯这种东西,只不过上辈子见了太多。 无它,唯手熟尔。 他只能叹息一声,搬出那个最好用的理由:“书楼那位先生教的。” 此言一出,黄素无话可说。 宴席接近尾声,与谢真交换讯令的几位大人物,纷纷离席……此行目的已然达成,再留在剑宫,便实在有些太过“叨扰”。 最后一位离开的,乃是并州徐家家主徐奇。 他刻意在人最多时,选择默默等待。 等到那几位封侯权贵,抛完橄榄枝,徐奇才端着酒盏,来找谢真,态度诚恳,言辞认真。 “可惜并州还有琐事……徐某今夜便要启程,小女今后在莲花峰,希望小谢山主可以照拂一二。” 玄水洞天大比结束之后。 第二层洞天的莲花福缘,只有两人“吃”到了。 如今徐念宁和段照,都沉浸在“剑气感悟”之中,对于修行者而言,这样的顿悟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机缘,徐奇这几日待在剑宫,并不是为了看行刺案热闹,只是想等到自己女儿出关那一日,好好告个别。 现在来看……这场顿悟,似乎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这是好事,他很开心。 “徐家主,哪里的话,您太客气了……” 谢玄衣有些无奈,带着徐家家主来到黄素身前,认真道:“这位才是您要拜托的人,徐姑娘资质不俗,要不了多久,便能在莲花峰下修成正果。” “……我?” 黄素伸出手指,懵然指了指自己。 “您是山主,不拜托您,那拜托谁?” 谢玄衣叹息一声。 黄素脸上满是感慨,封山之前,她明明是莲花峰年龄最小的小师妹! 怎么一下子,就要开始收徒授业了! “莲花峰果然都是妙人。” 看到这一幕,徐奇忍不住笑了。 他笑着敬了二人各一杯酒,带着徐家众人,驭剑离开。 至此酒宴便算是彻底结束。 喝了不知多少,酩酊大醉的姜奇虎,拉着谢玄衣,要说一些先生的陈年旧事,但好在最后关头,被百花谷叶清涟及时拽走。 知晓有这么一场酒宴的陈镜玄,早就猜到笨虎会喝酒误事,提前便用百花令联系了叶姑娘。 陈镜玄恳请叶清涟在离行之时,务必把姜奇虎带走。 百花谷一行人就此离去。 元苡默默望着谢真的身影,没有道别,二人只是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 小姑娘眼神坚定。 短短数日,酒宴再见,她整个人气势似乎都变了许多,不再是唯唯诺诺,胆怯畏缩的模样……或许是金鳌峰大殿,剑气敲钟那一晚,谢真的点拨,她记在了心中,但一个人的改变总是缓慢的,谢玄衣看得出来,最后离别之际,元苡是想找自己说几句话的。 剑修练胆,练到最后,便是随心所欲。 做自己愿做之事,说自己愿说之言。 不去计较世俗的目光。 追逐自己的剑气,也追逐自己的内心。 最后。 酒宴散场,黄素将谢玄衣拉到了偏僻无人的角落。 黄素语气忐忑:“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紧张……想要找你说上两句。” “是因为要当师尊了?” 谢玄衣挑了挑眉,小师妹性格,他还是了解的。 黄素怔了怔。 她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人总会长大,你既坐在莲花峰山主之位,也该收下一两位弟子……徐念宁是个好苗子,先前你不是就心意她么?这是好事。”谢玄衣宽声安慰道。 “……” 黄素苦恼地说:“按理来说,这种事情,我应是找司齐诉苦。再不济也是找妙音师姐,祁烈师兄,或者大师兄。” 她停顿了一下,喃喃道:“可偏偏直觉告诉我……这种时刻,应该要找你。” 明明她与谢真才认识短短数天。 就算谢真是玄衣师兄弟子……也不该如此。 而且,自己明明是长辈! 怎么刚刚这番话听起来,这谢真反而更像是山主! “或许是因为,我们同在莲花峰上。” 谢玄衣不动声色地说道:“有些麻烦,你找他们,没法解决……而找我,我可以帮伱分担一些。” 黄素挑了挑眉:“分担?” “如果你没那么多心力,可以把那个姓段的少年丢给我。” 谢玄衣微笑说道:“当然,如果你愿意多教一位,我乐意之至。” “好好好……那个小家伙,你赶紧带走。” 黄素对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家伙不感兴趣。 在她看来。 这姓段的少年,压根就没练剑天赋……也不知为何掌律对他如此上心,还派祁烈师兄亲自接待,看样子是准备丢到莲花峰这边。 这是一个妥妥的累赘,包袱。 如今谢真开口,要将其带走,她是求之不得! “既如此,我便只能委屈受累一番了。” 谢玄衣假意叹了一声,扬眉笑道:“看呐,山主,您找我是有原因的……这个麻烦,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 段照这小崽子的身份,几乎快赶上和自己一样“隐秘”了。 忘忧岛主亲自来了一趟,掌律和掌教都在默默帮衬。 谢玄衣能够猜到…… 教导小家伙的重担,最终必定落在自己肩上了。 此言一出。 谢玄衣发现,黄素久久没有回应,只是盯着自己面颊,怔怔出神。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面颊,确认众生相还在,笑着问道:“山主?” “没什么……” 黄素回过神来,连忙摇了摇头,压下内心波澜,有些慌乱地敷衍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她大概明白,自己为何会找谢真谈这些话了。 因为这少年。 与当年的师兄,神采实在太像。 虽然五官不同,但气质,行事风格,都是极其相似的…… 尤其是刚刚的一叹,一笑。 简直如出一辙。 身为至亲至熟之人,黄素止不住心生感慨。 这世上哪来如此相似的这般人? 第76章 离薪剑仙 玄水洞天,二层天。 无数莲花在碧海之中摇曳,剑气成雾,笼罩在碧海之上。 “没想到,这二人顿悟,竟能整整顿悟十日……” 黄素与谢玄衣一同踏入洞天,二人逆着莲花河,来到洞天二层天,只见碧海之上,有两朵巨大剑气金莲,摇曳漂浮,莲花花瓣收拢,绽发出一道道神霞。 徐念宁和段照二人坐在金莲花瓣之上。 神霞收拢,花瓣震颤。 千丝万缕剑意,向着四面八方垂散开来。 玄水洞天大比,已经过去十日。 顿悟之事,对于修行者而言,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道门有句话,曾说一朝顿悟,顷刻悟道……有些人闭门苦修一整年,都不如顿悟一日。 顿悟时间越久,效果自然越好。 但……顿悟时间,可不是修行者能够决定的。 玄水洞天内元气充沛,大道意境一条条如龙蛇般游走起伏,十日顿悟过去,一朵金莲缓缓绽开,盘膝垂坐的徐念宁缓缓睁开双眼,她眉心的一缕赤红剑芒光彩夺目,璀璨耀眼,散发出阵阵凌厉剑意。 “洞天五重天?” 谢玄衣背负双手,随意一瞥,笑着开口,点破徐念宁境界。 十日顿悟,连升两境。 这就是天下人梦寐以求想要一进的玄水洞天。 踏入大穗剑宫之前,徐念宁刚刚晋入洞天三重境,仅仅十日便连破两境,这等进境,不可谓不飞快。 “……山主,谢真师兄。” 徐念宁悠悠吐出一口长气,睁开眼,看到两道熟悉身影,连忙站起身子,想要行礼。 这个动作被黄素挥袖拦住。 “你的剑意雏胚已经凝聚了?不错,是‘火之道’。” 黄素眯起凤眸,仔细打量着徐念宁眉心绽放的剑芒,金莲扩开之后,丝丝缕缕的火苗围绕着徐念宁周身飞旋,这位并州徐家千金,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但参悟剑意竟与五行之中的“阴火”有关。 火之一道,暴烈无比,但“阴火”与“阳火”不同。 阴火不如阳火那么炽烈,但却更加稳定,参悟“阴火”者,往往具备“坚韧”之类的品质。 “阴火剑意……” 谢玄衣笑了笑,轻声问道:“先前路过莲花河,我看到了一缕剑意,与你很是相似……若没记错,玄水洞天中有一位前辈名为‘离薪剑仙’,你可曾在顿悟中感受到他的剑意?” 黄素略微有些感慨地瞥了谢真一眼。 这小子天分也太高了些。 踏入玄水洞天才多久,刚刚执掌又多久? 连莲花河里那些剑意的主人身份,都用神魂探查清楚了? 莲花河中有无数道藏,如今身为玄水洞天之主的谢玄衣,自然可以随意分配,他的神念可以自如掠入莲花河中,与那些大道剑意,一一交互……这几日,谢玄衣抽空便会来到莲花河,感受着这座洞天近千年来的剑意残余。 玉屏峰后的三十三洞天,有剑宫敕压的重犯,为了加固阵纹,于是三十三洞天周围,镇守着先贤刻画的一座座剑意石碑。 与之相比。 莲花河中的剑意更加柔和,也更加丰满。 毕竟,这里的剑意,是留给后世有缘人,大穗剑宫未来山主的。 所以,谢玄衣在莲花河中,看到了许多“熟人”的剑意……当年他在玉屏峰后山闭关修行过,那些负责镇压罪人的剑意石碑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可如今与这些先贤剑意再度重逢,便只剩下满满的善意。 “不错……正是‘离薪剑仙’。” 徐念宁望着谢真的双眼微微发亮。 虽然这少年,看起来比自己年龄还小……但她还是下意识喊了“师兄”。 或许是因为谢真是谢玄衣弟子的缘故? 但不知为何。 谢真给他一种极其可靠的信服感。 徐念宁神色有些震撼,一边回味,一边缓缓地说:“这玄水洞天之中,似乎有无数剑意都在游掠……那几声剑气敲钟之后,我便感到神魂出窍,不受控制地游离在天地之外,我看到了有无数剑仙,踩着飞剑,在这碧海之上畅游。” “哦?” 黄素有些好奇。 她虽是莲花峰主,但却从未来过玄水洞天。 这座洞天,对洞天境的修行者,意义最大……因为洞天境剑修,尚未凝聚“剑之大道”。 黄素已经晋升阴神,度过了塑造大道的迷茫期,她很清楚自己要修行的剑道是什么样子的……甚至可以说,再过一些时日,等到大道稳定,她也有赠出神念,“入住”玄水洞天的资格—— 只是对于徐念宁所说的,无数剑仙,汇聚洞天的景象。 黄素心向往之。 “这些剑仙,应该都是剑宫的前辈,他们在这里留下了剑意,也留下了神念……” 徐念宁喃喃说道:“我顺着神魂指引,乘着金莲,向玄水洞天尽头掠去,有许多剑仙对我发出邀请。” 黄素神情有些紧张:“然后呢?” “他们都不是我要见的人。” 徐念宁摇了摇头,诚恳说道:“我的剑心告诉我,这些大道不属于我……最后,我遇到了一位身披红袍的年轻剑仙,他说他名叫‘离薪’,问我是否愿意看他演化剑意。” 谢玄衣笑道:“原来如此,于是你便停下了。” “是……” 徐念宁感慨道:“外面过去多久了?” “十日。” 谢玄衣开口:“整整十日,你都在顿悟之中。” “竟是过去了十日?” 徐念宁诧异道:“我感觉只过去了一瞬,最多可能只有半个时辰……” “顿悟便是这般。” 黄素摇了摇头,柔声道:“离薪剑仙乃是八百年前的剑宫大修士,他的‘阴火’大道极其强悍,只差一步便可登顶阳神,在那个时代,乃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只可惜最终死在了妖国,据说他临死之前完成了破境,与一位妖国大尊共同赴死。因为年代太过久远的缘故,剑宫对这位剑仙的记载极少,只是玉屏峰三十三洞天中,还残留着他的剑气石碑。” “八百年前?” 徐念宁心中翻起一股复杂之意,喃喃说道:“难怪我见他身影,如此模糊……” 玄水洞天中残留的剑意。 有清晰,有模糊。 这与剑意主人的实力有关,也与年代久远程度有关。 有些剑意,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其实已经消散。 能够留存八百年,可见离薪剑仙实力之强。 “不要过度沉浸在‘离薪剑仙’的大道中,阴火之道,不止有他一人修行。”黄素柔声嘱咐道:“玄水洞天参悟,是为了让你明确自己的‘道意’……接下来,伱便需要走出自己的路。” 徐念宁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她离开金莲,来到岸上,没忍住回头望向另外一朵闭合的金莲。 十日过去。 自己已经从顿悟之中离开,而包裹着段照的莲花……却是仍然死死闭合,没有丝毫打开的迹象。 虽然不知晓段照忘忧岛少主的身份。 但徐念宁已经感觉到了,这少年很特殊。 先前逆着莲花河奔跑,晚了那么久出发,最终只差一些就能赶上“自己”。 这少年的剑道资质,很可能在自己之上。 “他应该没事吧?” 徐念宁有些担忧地问道:“顿悟十日,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这正常吗?” “这当然不正常。” 谢玄衣笑了笑,轻声道:“顿悟個两三日,便已经很不正常了,能够顿悟十日,本身就很不平凡。” 此次踏入玄水洞天,就属徐念宁造化最大,能够看到八百年前的离薪剑仙演化剑道,从而凝聚出属于自己的剑道雏胚。 黄素挑了挑眉,眯眼说道:“这段姓小子什么时候醒,顿悟这么久,到底是何等机缘,怕不是要上天?” 谢玄衣无奈摇了摇头。 他微笑道:“恐怕还要一段时间了……我在这里等他。” 黄素没丝毫留念之意。 她此次前来,便是为了带走徐念宁。 至于段照。 这小家伙,还是丢给谢真去管好了,哪怕他捡到了滔天的机缘,也与自己无关。 二人都走之后。 谢玄衣在那朵金莲之前驻足,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片莲花碧海,看起来无数剑意围绕,万千神念汇聚,端的是一副“花团锦簇”的繁荣模样。 但这繁荣模样,却只是为徐念宁而来。 并州徐家的这位千金小姐,的确有极高的剑道资质,坐在莲花之上,吸引无数剑仙前来“传道授业”,而徐念宁离去之后,这无数剑气纷纷散开,金莲虽然将段照包裹起来……但这小子周围,硬是连一道剑气神念都没有留恋缠绕。 这是什么情况? 顿悟这么久,不会只是顿悟了个寂寞吧? 谢玄衣背负双手,整整等了一整日。 那朵剑气莲花,没有开散的意思,反而闭合地更加紧实。 看起来……十一日顿悟,还远没有到“段照”的极限。 见状,谢玄衣也不再停留。 他离开玄水洞天,回到自己的小院之中,只留下一缕神念,感受着莲花的震颤。 第十二日。 十三日。 …… …… 第二十日,玄水洞天二层天的那朵莲花,终于传出了第一道颤动。 第77章 小山主 莲花峰小院。 谢玄衣和赵纯阳坐在木椅上晒着太阳,两人一同看着不远处的姜凰,在小院里追着蝴蝶蜻蜓,来来往往,不亦乐乎。 “关于玄水洞天的‘参悟’,你准备拖到什么时候?” 赵纯阳闭目养神,忽然开口发问。 玄水洞天,一甲子一开放。 此外时间,便只有洞天之主,可以随意入内。 如今谢玄衣已经成为了玄水洞天之主,却迟迟没有开始“炼化”,别说“炼化”……他甚至没有花费时间,去参悟莲花河莲花海中的剑意。 “不急。” 谢玄衣幽幽一叹,生硬地转开话题:“您说,徐念宁的剑道资质,顿悟十日,看到了八百年前的离薪剑仙,段照顿悟了二十日,有机会看到开宗立派的那位吗?已经快一个月了,那小家伙还在‘顿悟’……这当真正常吗?” “对于正常剑修而言,顿悟二十日,很不正常。” 赵纯阳沉默片刻,道:“但他是忘忧岛主的儿子,如此……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谢玄衣立马接梗:“何出此言?” “玄水洞天的造化……是留给剑修的。” 赵纯阳认真望向自己弟子,好笑问道:“你觉得那个小家伙,目前来说,算得上是一位剑修吗?” 此言一出。 谢玄衣笑了笑。 十六岁金身,震古烁今,但可惜……这小家伙被老爹忽悠了。 表面上看似练剑。 但其实把忘忧岛拳谱练了一遍。 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武夫,按道理来说,段照压根就不该参与到这场造化中……但偏偏玄水洞天的那场剑气敲钟,赠了他这么一次顿悟机会。 “玄水洞天二层天,因徐念宁汇聚而来的无数剑意,在其走后,已是烟消云散。” 赵纯阳摇了摇头,淡淡道:“刚刚那些问题,何必问我……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谢玄衣沉默下来。 的确。 在看到剑意消散之时,他心中便猜到了结局…… 段照,很可能在这次玄水洞天的参悟中,竹篮打水一场空。 “玄水洞天的莲花已经开始震颤了,那小子破关在即。” 赵纯阳挑了挑眉,笑道:“其实对他而言,那些剑宫先贤的剑道,未必就多么合适……虽然这千年气运跌落,元气衰减,但今人未必就不如古人。” 忘忧岛主将段照送在这里。 为的。 是修行“谢玄衣”留下的剑道。 误打误撞,机缘巧合,还真让他达成了目的。 所以…… 段照认准的师父,自始至终,就只有谢玄衣一人。 “师父,我不想当师父。” 谢玄衣长叹一声。 他有些无奈地望向坐在身旁的老者,投去求助目光。 “那個小家伙是个好苗子。” 赵纯阳笑了笑,“就这么把他送回忘忧岛,着实有些可惜了。” 其实谢玄衣知道师父的答案。 当初忘忧岛主登门,纯阳掌教未曾露面,便是默许了这位岛主的来意。 “未来若有一天,大褚王朝不那么太平,剑宫总需要有个‘朋友’。” 赵纯阳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淡淡道:“前人栽阴,后人乘凉。就当是为剑宫着想,也当是为我着想,把这少年收了吧。” “……另外。” 赵纯阳平静道:“当着全天下人的面,你赢下了玄水洞天。这是你的洞天,早点将其炼化。不必考虑掌律师弟的心思,‘莲尊者’已死,这座洞天,本就该交给后人。” …… …… 玄水洞天的第二朵莲花绽放之时,并没有剑意喷薄的异象。 段照恍恍惚惚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正是谢真的面孔。 “挺能睡。” 谢玄衣打量了一圈,有些气笑了:“整整二十天,你悟了个什么?” 徐念宁十日顿悟,从洞天三重天,晋升到洞天五重天。 段照的顿悟时间,是徐念宁两倍。 然而…… 这小子身上的气息,没一丁点长进。 来之前是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洞天初境,可谓是白白浪费了一桩大好机缘。 “二十天?” 段照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咋就过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只过去了两时辰……咦,徐姑娘呢?” “早走了。” 谢玄衣转过身,望着莲花河方向走去。 段照连忙跟上,一前一后。 剑气大比之时,他便是这般缠着谢真……虽然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但段照却能感觉到,谢真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发生了改变。 “伱看到了什么?” 虽然知道答案,但谢玄衣还是忍不住发问。 “我看到有许多剑仙在天上飞。” 段照神采奕奕,认真说道:“我坐着莲花,向着玄水洞天的尽头驶去……那些剑仙围着我,似乎是在观察什么。” 那不是围着你,而是围着徐念宁…… 谢玄衣觉得有些好笑。 他摇了摇头,道:“然后呢?” 段照犹豫了一下,略微有些尴尬,但还是坦诚说道:“他们瞧见我,便摇摇头,就这么走了。” 谢玄衣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轻叹一声:“再然后?” “再然后,不知过了多久,莲花小船忽然就翻了,那些剑仙也都不见了。” 段照认真说道:“我一个人在那片海里游了许久,一直游到了尽头。” 谢玄衣知道。 这大概是徐念宁结束顿悟,离薪剑仙传授“阴火大道”,之后莲花河诸多剑意,烟消云散,不再授徒。 这也意味着…… 段照没有挑中任何一桩机缘,也没被任何一桩机缘挑中。 这大概是除了谢嵊以外,唯一一个,两手空空,从玄水洞天中离开的人了。 “你就这么靠着肉身,游到了尽头?” 谢玄衣有些遗憾:“再没见到其他人了?” “……也不是。” 未曾想。 段照扬起脸,轻声道:“我在玄水洞天尽头,看到了一道很高大的身影。” 谢玄衣怔住。 “那人站在‘彼岸’,有无数剑影缭绕。” 段照回忆着当时的景象,止不住有些心悸,小心翼翼说道:“那人真的很高……仿佛有一座山那么高。” “你看清那人的面孔了吗?”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我记不清了。” 段照很老实地摇头,无奈道:“我好像扬起了头,看到了他的脸,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如今只记得,他的双眼好似星辰一般璀璨,叫人望上一眼便挪不开目光。” 莲花海尽头是什么? 谢玄衣不知道。 但按照纯阳掌教的说法,能够在玄水洞天留下剑意的,无一不是剑宫先贤。 这些人,生前剑意越强,时代越古早,便停滞在莲花海的越远处。 能够抵达彼岸的,还能有谁? “剑宫……初代掌教?” 这个念头冒出,让谢玄衣生出了好奇。 他忍不住问道:“就只是见面,没说些什么?” “他问我,我从哪里来,老师是谁,为何没有参悟莲花海上的那些剑意。” 段照抹了抹鼻子,嘿嘿笑道:“我说,我从莲花峰来,我的老师是‘谢玄衣’,莲花海上的那些剑仙,没有瞧上我,我也没有瞧上他们。” 谢玄衣神色有些复杂。 原来这小家伙,一直都不傻。 他知道,莲花海上围着自己转的那些剑仙,是在挑选。 他也知道,这场顿悟,是一场大机缘。 他什么都知道。 “谢真师兄,我还应该喊你师兄吗?” 段照忽然问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 谢玄衣彻底停下脚步,他望着身后如跟屁虫一样的少年,皱眉道:“不然呢?” “虽然我对外说,谢玄衣是我的师父。但我知道……谢玄衣已经死了,我早就没有师父了。” 段照歪了歪头颅,攥着风雷镯,感受着内里的炽烈跳动,轻声说道:“我娘说,来到剑宫,教我剑道的人,就是我的师父。你教了我剑术,还带我看了玄水洞天的莲花……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喊你一声师父。” 师父? 这还是谢玄衣第一次感受这个词的力量。 “‘师父’就免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平静道:“这两个字,我还担当不起。前些日子,不过随便指点了你两招而已。嫌师兄不好听的话,就喊小山主。” 大穗剑宫,有四座主峰。 每座主峰,都有一大一小两座山主。 当年谢玄衣刚刚拜入剑宫之时,师父是大山主,他是小山主,这个小山主“名不副实”,只有虚名,没有实职。 后来。 他拼命修行,一路登顶天骄榜,成为剑道魁首,便成了莲花峰的大山主。 这座山,不再有小山主。 而如今……黄素小师妹接掌山主之位,他执玄水洞天,理所应当地成为莲花峰“小山主”。 十年,一瞬。 “小山主?” 段照眨了眨眼,咧嘴笑道:“这个称呼真奇怪,不过怪好听的。” 谢玄衣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这个称呼,他已经“佩戴”了许多年。 如今兜兜转转,自己重新回到了剑宫。 而“小山主”之名,也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上。 有些时候,命运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越是在乎某样东西,拼命往前奔跑,越是求不得。 而一旦放下,变得不在乎。 这些渴求之物,便反而会一一来到自己掌中。 “小山主。” 段照忽然开口,说道:“那个站在玄水洞天彼岸的高人,托我给你带一句话。” 这句话,有些出乎谢玄衣意料。 他挑了挑眉,有些好奇。 那站在玄水洞天彼岸处的身影,是剑宫初代掌教? 初代掌教,托段照给自己带话? “那人说,你既然已经成为了玄水洞天的新主,为什么不亲自看一看这莲花海中的万千剑道?” 段照认认真真说道:“难道是对这剑宫千年的剑道底蕴不满意,亦或者是这莲花河中,没有你想见到的‘道’?” “……” 谢玄衣回头望向玄水洞天二层天。 他神色复杂。 是啊。 他才是这座福缘深厚的洞天之主,这莲花河有无数剑意,贯穿千年,潺潺流淌。 谢玄衣为天下人剑气敲钟。 可唯独没有为自己敲钟。 “再等等吧。” 谢玄衣叹息一声,道:“过些日子,我去一趟金鳌峰。” 段照懵懵懂懂,不明所以。 他不知道。 为自己剑气敲钟,参悟造化,与金鳌峰有什么关系? 谢真小山主,到底在为难什么? 第78章 洗剑,问心 段照离开玄水洞天之后,便住在了莲花峰下,找了间离得不远的小院。 这小家伙每日都会跑来找谢玄衣问剑。 与其说是问剑。 不如说是问拳。 忘忧岛的拳谱早已烙入心底,不得不说岛主教的极好,把这小子培养成了顶级武夫胚子。 谢玄衣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让段照心中的忘忧岛拳谱,不知不觉,一点一点,转变成大穗剑宫的剑道总纲。 武夫与剑修,其实本质上是有共通之处的……段照的拳法极其刚猛,以进为退,这一点与剑修很像,以小窥大,不难猜出,那位岛主的为人品行,以及平日里的行事风格。 抛开那位阳神武夫的亲自嘱托。 谢玄衣对这小家伙,也是有那么三两分青睐的。 这小少年十分听话。 自从跟着谢真学习剑术之后,便主动“大包大揽”,将莲花峰院子浇花扫尘的一众琐事,全都扛在一人肩上,美其名曰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种小活不能便宜了小舂山的杂役弟子……单从平日里干活的麻溜劲头,根本想不到,这小少年会是忘忧岛的少主。 也是。 不是所有人,都像谢嵊那样,生在锦衣玉食之家,从此便不知人间疾苦是为何物。 其实从段照初入剑宫时衣衫褴褛的模样,便能看出,这小不点从忘忧岛赶到剑宫的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那位阳神父亲倒也真是“舍得”,有如此殷实家底,还能忍心跟在屁股后面,一路看着孩子颠沛流离。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 …… 大穗剑宫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姜凰也迎来了“九死禁”的第一次彻底发作,谢玄衣赠给她的那半滴不死泉,终于是无力对抗那覆满心湖的寒意……九死禁的杀意笼罩整片心湖,小姑娘面色煞白,整个人面容笼罩死气,裹着厚厚绵袍蜷缩起来。 消失了十数天,不知去做了什么的赵纯阳,也在这一日重新出现,回到小院。 掌教封锁了外界对这座小院的气机感知,带着谢玄衣和姜凰去了玉屏峰,大雪封山之际,玉屏峰极其冷清,谢玄衣没有见到守在山门处的那些弟子,那高悬千尺的玉屏飞瀑也在今日冻结,犹如高悬垂落的冰锥长剑。 整座玉屏峰,只有一人。 姜妙音。 剑气大典结束之后。 姜妙音便摘下了那顶戴了十年的帷帽,不再遮掩自己的面容。 麾下那些弟子纷纷猜测,是因为玄水洞天尘埃落定的缘故……妙音师尊解开了困扰十年的心结,于是决定坦然面对十年前的遗憾。 他们并不知道。 师尊这枚心结,因谢玄衣而起,也只有谢玄衣能解。 “师尊。” 姜妙音早早便接到传音,在玉屏峰洗剑池前恭立等候,此刻对着那道莲花法袍高大身影,敬畏行了一礼。 而后。 她神色复杂地望着面前黑衣少年。 在姜妙音面前。 谢玄衣不用伪装。 她摘下了帷帽,他也摘下了众生相。 四目相对,犹豫片刻后,姜妙音再次行了一礼,轻轻道:“……师兄。” “好了,不必多礼。” 赵纯阳眼神温和,他伸出手掌,浑厚元力凭空托举着已经失去意识的小姑娘,缓缓来到洗剑池前。 如今的洗剑池,已是一片清明。 坠沉其中十年之久的“痼疾”,已被取出。 因为本命飞剑不再遭受雷音冲刷的缘故,姜妙音的面色好转了许多,不再是先前那般苍白,而是犹如羊脂白玉,多出一抹红润。 多出这一抹红润。 让姜妙音眉目之间,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冷冰冰的好看,而是如天人谪仙,既有仙气,也有烟火气。 “九死禁?” 姜妙音注视着悬空的瘦弱身躯,有些困惑。 一道道神魂煞意,从这具娇弱身躯的眉心位置散发而出,让玉屏峰本就密布的寒霜,变得更加浓烈。 谢玄衣身份披露之后,她自然留意到了这个叫“姜凰”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的身份来历,极其古怪,但随着“九死禁”煞意的扩散,一缕又一缕妖气,也在玉屏峰上空席卷酝开……姜妙音顿时明白了这小姑娘的身份,这是谢玄衣当年北狩之时猎回的那只凰血大妖!如今化形了! “不错,正是‘九死禁’。” 赵纯阳平静道:“这头凰妖,被皇城中人下了‘禁术’,九死一生……想要破开‘九死禁’,就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其最虚弱的时刻,以最精粹的力量,进行冲击。” 赵纯阳并没有急着带姜凰去洗剑池。 等的。 便是九死禁发作—— 因为有那半滴不死泉的缘故,九死禁的煞意,可以不断堆叠,抵达最高峰。 正是此时此刻。 只见悬在洗剑池上方的小姑娘,浑身燃起了苍白的光焰,她痛苦低吟一声,由于求生本能,释放出了自己全部的凰火,想要借此对抗那深深烙刻在心湖中的“九死禁”……这便是姜凰最后的手段。 “轰隆隆隆!” 洗剑池漆黑的潭水之中,倒映出一团暴烈的光火。 一对火翼铺展开来。 蜷缩成团的姜凰,痛苦地张开双臂,与九死禁做着最后的对抗。 赵纯阳静静看着这一幕,他并没有急着出手,而是旁观着九死禁与宿主的“死斗”,如果有奇迹出现……那么是最好的。 但仅仅过去十数息,姜凰便彻底落入下风。 那些惨淡的凰火在寒霜覆盖下凋零。 主神魂和副神魂都陷入“冻结”状态,小姑娘失去全部力量,噗通一声坠入洗剑池中。 看到这里,赵纯阳摇了摇头。 掌教望向谢玄衣,意味深长道:“姜凰运气不错……如果没有你,她大概会死得很难看。” 赵纯阳伸出手掌,掌心向上,轻轻握拢五指。 下一刻。 哗啦! 整座洗剑池沸腾起来,无数池水泼天而起,在剑宫成立的这千年间,有不少人曾试图带走洗剑池的池水……但结果都是以失败告终,由于玉屏峰的剑气敕令之故,洗剑池池水比玄铁更重。 当初大穗剑宫赠了南离梵音寺一钵洗剑池水。 这一钵水,梵音寺出动整整十位金身境,精疲力竭,都没有搬动。 如今。 赵纯阳只是随意一拂袖,一抬手。 整座洗剑池,便被搬空,无数池水彼此贯通,化为一枚巨大水珠。 几乎陷入寂灭状态的姜凰,就溺在其中。 “嗡!” 赵纯阳握拳刹那,滚滚雷音扩散开来,在这玉屏峰道场上空炸响。 即便站在掌教身后。 谢玄衣和姜妙音二人,依旧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 顷刻间。 雷音消弭。 洗剑池水重新坠下,大珠小珠落玉盘,空中那道瘦瘦小小的身影,缓缓悬浮,来到谢玄衣身前。 姜凰眉心的“煞意”,被荡去了九成以上。 “想要彻底拔除九死禁,倒也不难。” 赵纯阳瞥了眼姜凰,没有避讳,平静说道:“但现如今,还是留下一缕‘煞意’,用作警示比较好。” 经历这么一番冲击。 姜凰的化形人身,早就疲倦不堪,此刻沉沉陷入昏睡之中。 但谢玄衣知道,这并不妨碍主神魂关注外界……掌教这番话,是刻意说给主神魂听的。 “掌教师尊,是要将这尊凰妖留在剑宫之中么?” 姜妙音自始至终都在一侧旁观,并未多言。 如今九死禁拔除,她才小心翼翼开口。 姜妙音困惑地望向老者:“大穗剑宫有古训,剑修与妖族势不两立,若有朝一日妖国南下,大穗剑修即便战死,也要将其阻杀于北境长城之外。” 大穗剑宫最重规矩。 所有拜入剑宫的剑修,都会死死记住这条古训。 自古以来,人妖不两立。 她很难想象,掌教会亲自出手,用洗剑池救下一条妖裔性命。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违背古训,也要救她。” 赵纯阳笑了笑,轻声道:“其实救妖,不算什么。这头凰妖,血统极强,年龄极浅……为了躲避‘九死禁’,硬生生开辟出了第二道神魂,这第二道神魂与人族稚童无异,几乎没有恶念,若是不救,便要随之一同玉碎。” 这一番话,姜妙音懵懵懂懂。 “若有向善之念,为何不可救?” 赵纯阳缓缓说道:“道门古训比剑宫更加凌厉,可单单镇守山门的坐山神兽,就有好几位,真与妖族开战,反而是道门麾下的‘大真人’,率先背叛。区别人与妖的,不是血脉,而是内心。” “……” 姜妙音若有所思。 “南朝那些秃驴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赵纯阳意味深长道:“虽然我不认同这個观点……但这世上万般错事,只要最终未曾铸成大祸,总该有些挽回余地。” 这一句话,便是再明确不过的点拨了。 “师尊。” 姜妙音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来。 这段时日,取回痼疾之后,她一直在苦苦思索。 往日烟云,在心湖上空翻覆。 十年封山,十年锁心。 如今……姜妙音诚心审视了自己,有一番话,她等了好些日子,只等今日能够见到师尊。 姜妙音伸出手掌,将那枚象征玉屏峰山主之位的剑气敕令取出。 她双手将敕令托起,诚恳说道:“这些日子,妙音想明白了……十年封山,剑心蒙垢,如此荒废,愧对师尊教诲。” 赵纯阳平静看着姜妙音,并未言语,更未伸手。 “若有可能,妙音还想继续攀登大道,完成当年未竞之事。” 姜妙音扬起面颊,一字一句,认真说道:“这枚敕令,还请师尊暂时收回。” “你想继续修行,那便继续修行。” 赵纯阳似笑非笑道:“把玉屏峰剑气敕令退回是什么意思,这个山主不想当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配。” 姜妙音自嘲摇了摇头,道:“妙音这十年,剑道修为并无太大长进,若一直困锁玉屏峰,恐怕再过百年,也没有机会窥见阳神一线……” 说到这。 她情不自禁望向谢玄衣。 十年前。 谢玄衣便已经半只脚,踏上那万众瞩目的剑道绝巅。 她倾慕谢玄衣的剑道才华,举世锋芒。 可如今,她想明白了。 这条大道,世上千万人皆可攀登。 姜妙音下定了决心。 她挪开目光,直直注视着纯阳掌教:“妙音……想要遁去后山,借三十三洞天先贤剑意,既练心,也练剑。” “这一去,这可能会很久。” 赵纯阳平静问道:“你想明白了吗?” “既开口,便无悔。” 姜妙音笑了笑,继续将敕令奉上:“还请师尊成全。” 赵纯阳摇摇头,道:“将敕令收回去吧……” 姜妙音怔了怔,呆呆立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玉屏峰剑气敕令,我不收回。” 赵纯阳眼中掠过复杂的神色。 对他而言。 十年二十年,不过弹指一瞬。 谢玄衣也好,姜妙音也罢。 无论再怎么长大。 始终是自己座下的少年,少女。 “傻孩子。” 掌教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姜妙音的脑袋,柔声说道:“无论多久,等你回来,你仍是山主。” 第79章 后山大妖 这场大雪整整一夜未停。 莲花峰的霜雪早已挂满枝头,金鳌峰的山门却是清净无尘,积雪只堆叠在山门之外,但即便山中无雪,依旧有阵阵凛冽寒意,从后山传来。 掌律从剑气大比开始,便一直闭关。 后山的剑气长鸣,逐渐变弱,但依旧还会响起…… 今日似乎是个特殊日子,负责镇守后山的年轻执法者被祁烈请了出去。 而后。 本想接替诸师弟守夜的祁烈,也被请了出去。 “师弟,一甲子过去了,你还是未能降服那‘孽畜’……不如让为兄试一试?” 紫竹林外,云雾缭绕。 赵纯阳负手而立,站在凉亭远眺,目光穿透层层雾霭,落在无数剑气垂落的金鳌峰云雾最深处。 云雾深处,有剑鸣,有清啸。 如若不来到后山,便只会听到前一种声音…… 而即便站在这里,如果不仔细听,依旧听不到那被剑鸣死死压制的尖锐啸声。 “师兄。” 掌律坐在亭中,神色有些复杂。 他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情,终究需要自己来面对。” “矫情,以前怎么没见过你这副模样?” 赵纯阳淡淡一笑,道:“按我看,这笨鸟不愿遵守剑宫的规矩,简单的很,直接揍一顿。揍上一顿,包治百病。” 说到这,他回头望向师弟。 “……” 掌律眼神有些古怪:“你看我干什么?” “放心,你是我的亲师弟……手足兄弟,挚爱亲朋。” 赵纯阳笑道:“我舍不得揍你。” 掌律眼神更古怪了,年少时候,他可没少挨揍。 他知道。 师兄说的是对的。 只是……后山的“那家伙”,他舍不得下手。 “莲师妹留下的东西并不多。” 掌律轻轻说道:“既然玄水洞天已经被师兄赠人了,那么这只‘朱雀’我便收下了,如何处置,希望师兄不要干预。” “什么叫玄水洞天被我赠人?” 赵纯阳无奈说道:“大穗剑宫,玄水洞天一甲子一开,这是昭告天下的规矩。你应该庆幸,玄水洞天没被江宁世子拿去……否则伱身为掌律的,难不成想要当着千万人反悔?” 掌律闻言,平静摇摇头:“即便没有谢真,重来一万次,谢嵊也不可能得手。” 赵纯阳怔了怔。 “玄水洞天,是莲师妹留给后世德行兼备之人的福祉。” 掌律低眉说道:“谢嵊没资格继承这座洞天,他也没这个能力‘剑气敲钟’。” “不说这些了。” 赵纯阳正色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头大妖应该已经晋升阳神第二境了吧?” “嗯?” 此言一出,掌律神色止不住的诧异。 众所皆知,大穗掌教,只需一缕神念,便可以监察剑宫任意一处。 但金鳌峰是唯一的例外,金鳌峰后山有掌律敕令,再加上阳神境大修行者的神魂封锁,可以称得上自成一界。 通天掌律没想到。 剑气封锁之下,这些许的气息变动,竟然都被师兄所察觉。 “师弟,这可是阳神境大妖。” 赵纯阳看到掌律神色,无奈笑道:“你的剑气到底是‘松懈’成了什么模样,竟然能让它在关押时期,还能破境?这次破境,只怕金鳌峰的剑意,无法那么轻松将它压制了……再逞强下去,你非但无法驯化这大妖,反而会让剑宫为其所害。” “……” 掌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件事情,今日我帮你处理。” 赵纯阳平静道:“今日之后,我会还金鳌峰一个清净,让那些执法者们,不用日夜听到剑鸣。” “……师兄。” 掌律的声音有些哀求之意。 “其他事情尚可求情,此事绝无回旋余地。” 赵纯阳低垂眼帘,沉声说道:“待到诸事忙完,接下来……我要闭关一段时间。” 掌律愣住。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十年,大穗剑宫封山,掌教师兄不是一直都处于闭关状态么? 回想先前掌教师兄对金鳌峰后山气息的“拿捏”……掌律忽然意识到了真相,这些年赵纯阳并没有如外界所言的那样,一直在闭关。 “皇城那一战,你受伤了?” 掌律眼神亮起精芒,焦急开口。 “天人交战,哪有太平?” 赵纯阳温声开口:“放心,我闭关并非因为此战负伤之故……秦家老祖固然厉害,但还不至于把我打到闭关。” 掌律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我好像看到了更高的境界。” 赵纯阳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阳神境的通天掌律,一下子呆怔在原地。 阴神,阳神。 这两個境界,听起来只不过短短二字,但其中差异,便如云泥一般巨大。 阴神有二十境。 一境和二十境,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对手。 而阳神的差距…… 并不比阴神要小。 在掌律年轻之时,他仰望师兄,犹如高山,本以为晋升“阳神”之后,可以看到这座山有多高,山巅距离自己具体有多遥远……可晋升之后,掌律彻底“绝望”了,他依旧看不到赵纯阳这座高山的山巅。 阳神,只是见到师兄的门槛。 掌律无法想象,能够与秦家老祖天人一战的师兄……此刻所说的“更高境界”,到底是什么。 这四个字,比天上的浮云,还要虚无缥缈。 “生死缥缈,不可琢磨。” 赵纯阳轻声道:“这十年,师兄想明白了许多道理,尤其近日,心头最大的那个‘悬而未决’,终于落定。所以……我决定试一试,无论能不能破境,这都是我的修行。” “师兄……” 通天掌律喃喃开口。 下一刻。 赵纯阳一步踏出,瞬间消失在凉亭之中,仅仅一刹,他便肉身穿梭紫竹林,抵达了数里之外的锁妖禁地。 即便赵纯阳身为掌教,没有掌律敕令,穿梭在金鳌峰禁地,依旧激荡起了竹林的剑意反击。 嗖嗖嗖! 紫竹林剑气大作,无数剑意追赶而来。 只可惜,撞在那身莲花法袍之上,尽数如雨丝般弹射开来,坠落及地。 赵纯阳背负双手,站在冒着赤火的焦土之上,他仰首看着那被数千根锁链锁住的巨大火鸟,一对羽翼几乎可以遮蔽天顶,那火鸟怒喝着展翅,淬火玄铁法链被震得噼啪作响,天地一片黑暗。 通天掌律的剑意,高悬在锁妖禁地上空,不断激发出凌厉气劲! 只可惜。 空有剑气,没有杀意。 这般剑气,落在火鸟身上,杀将进去,只是溅起几滴血水,荡出一蓬炙火,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大损伤。 被铁链,法阵,剑气所束缚的朱雀,高傲抬着头颅,根本不在意这只伤及皮毛的剑气。 它知道,通天不会杀它。 一年,两年…… 若干年过去。 这个观念与铁链一同深深烙进了肌骨之中,逐渐发生了转变。 现在它认为,通天杀不了它。 赵纯阳仰着头颅,看着那只高傲的,足以将半片天幕都遮住的朱雀,平静吐出两个字:“跪下。” 轰的一声! 赵纯阳吐字出声之后。 那远胜紫竹林,远胜金鳌峰剑意的磅礴威压,如海潮一般,从天顶垂落。 “???” 飞离赤土的朱雀,那原先冷漠高傲的眼瞳,爆发出骇然不敢置信的光芒,它尖锐嘶吼一声,拼命想要展翅,对抗那突如其来的威压……但这威压实在太强大,仅仅一刹,便将它从天顶,拍到了地面! 朱雀惊恐地张开火红大喙。 狂风大作。 一团赤焰,在赤土上空汇聚,顷刻间化为一轮炽日。 就在这高亢刺耳的清啸,即将迸发而出之时。 赵纯阳的声音再次响起。 依旧只有平静而冷漠的两个字。 “闭嘴。” 狂风瞬间熄灭,炽日刹那破碎,那原本已经憋足蓄满的滚烫火焰,在这两个字的摧残之下,瞬间支离破碎飘散四溅,只剩下斑斑点点的火星,随着莲花法袍的起伏飘摇而一同落定。 至此,朱雀满眼都是惊恐。 这头庞然大物,乖乖趴伏在地面之上,不敢去看这个只有米粒大小的渺小人类。 想要让某头大妖,低下高傲的头颅,其实并不难。 只要证明,你比他要强大得多。 妖族的铁律,是弱肉强食。 而赵纯阳的规矩,恰好是拳头为尊。 他给了掌律师弟漫长的岁月,来驯化这头大妖,但可惜的是,师弟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 “听好了,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 赵纯阳平静道:“但凡违背一条,我会一拳打死你。” “???” 朱雀瞪大双眼,畏惧地向后退去,浑身翎羽都在颤抖。 在这家伙身上。 他感受到了浓郁的杀意。 打死自己,不是说说而已……这家伙真会这么做,而且真的能够做到! “第一,从今往后,在我师弟点头之前,你不可踏出金鳌峰。” 赵纯阳回头望向来时云雾缭绕之处,幽幽说道:“我师弟,就是凉亭里陪你玩了一甲子飞剑的那位……看在他面子上,我留你一条性命。不要觉得阳神境就可以为所欲为,只要惹怒了他,你一样要遭罪。” “……” 朱雀望向凉亭所在位置,眼中不敢再有任何嘲讽意味。 它身躯瑟瑟发抖。 怕的,不是眼前之人的师弟。 而是眼前之人。 “第二,明日我会送来一个纯血凰裔小姑娘,你好好教导,不可有任何藏私。” 赵纯阳面无表情道:“如果敢动她的歪心思,你也一样要遭罪。” 朱雀神情茫然。 “第三……” 赵纯阳沉默了数息。 第三条规矩,他并没有开口说出,而是以神念,传入朱雀大妖的脑海之中。 “第三,若有一日,我和师弟,都不在剑宫了。” “那么你便听他号令。” “他若要你战死,你不得反抗。” “他若告诉你,你可以离开剑宫……那么你便获得了自由。” 谢玄衣的面容,送到了朱雀大妖的神海之中。 盘踞在地的大妖,惘然地凝视着这张面孔……它困惑地望着眼前莲花法袍高大老者,有些不明所以。 “好了……” 赵纯阳没有多言,冷冷说道:“这三条规矩,全都记住了的话,就献出神魂,签订契约。” 这根本就不是协商。 这是在强迫朱雀献出神魂—— 何等霸道的手段?! 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阳神第二境大妖,仰首想要悲鸣,但却发现在重压之下,自己连一丁点声音都无法发出。 自始至终,它根本就没有选择。 朱雀眼瞳中流淌出两行滚烫热泪,思忖再三之后,它终究是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吐出了一团赤红的魂魄。 “师弟说你生性顽劣,很难驯化。” 赵纯阳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他伸手拍了拍大鸟脑袋,轻声笑道:“我看……似乎很简单啊。” 第80章 莲花峰上,剑气长鸣(卷终) “这就结束了?” 片刻之后,赵纯阳重返凉亭,石桌上的茶水还是温热的,散发着淡淡雾气。 通天掌律神色复杂地开口,有些不敢置信。 “没那么麻烦。” 赵纯阳笑了笑,道:“你啊,就是心太软。” 大穗剑宫现任掌律,在整个大褚王朝,都以“杀伐果断”著名。 全天下。 也只有赵纯阳一人,会给出这样的评价。 “……” 破天荒的,掌律没有反驳,只是默默饮下这盏茶。 “妙音去了三十三洞天。” 赵纯阳道:“玉屏峰需要有人镇守……我看祁烈这小子不错,这个担子,便正好交付给他,你没意见吧?” 通天掌律怔了一下,有些恼怒地说道:“如此大事,怎么不和我打声招呼?祁烈以后是要接过掌律之位的。” “这不是正在打招呼么?” 赵纯阳微笑说道:“知道你看重这小子,可你刚刚也说了,祁烈接过‘掌律’之位,乃是以后的事情……现如今他还需要多多磨砺,论修为论境界,他都远远达不到继任‘掌律’的要求。” 此言一出,通天无法反驳。 “留在玉屏峰,既可以用山上剑气,洗涤剑心,还可以日夜面对‘洗剑池’。” 赵纯阳道:“或许三年五载,祁烈便可修至‘问心’之境,届时随时可以离开玉屏峰,即便接掌金鳌峰,也无人会有异议。” 掌律沉默下来。 思忖片刻之后。 他皱眉问道:“姜妙音在玉屏峰坐关十年,这么快便可以‘问心’了?她天资有这么高么?” 阴神境,想要成就阳神,有诸多限制。 其中有一关,名为“问心”。 修行,亦是修心。 唯有问心无愧,方可让魂魄裸露于大日之下,承受炽日照耀,凝聚“至纯神念”。 无数英雄豪杰,尽皆倒在这一关下。 问心无愧,谈何容易? “能入剑宫者,谁人不是天之骄子?” 赵纯阳轻笑道:“她既下定决心,去往三十三洞天‘问心’……那便让她前去,何必着眼成败?” “师兄,你未免太纵容弟子了。” 掌律有些无奈,焦急说道:“问心岂是如此儿戏,一旦‘问心’失败,很可能终身无缘下一境界……即便是唐凤书这样的绝代天才,也不会这般草率就尝试‘问心’的。” 赵纯阳只是摇了摇头,对于师弟的质疑,不予回应。 “不,不对……” 通天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他有些狐疑的盯着师兄,从剑气大比开始之时,他便觉得有些古怪了。 这偃旗息鼓多年的朱雀大妖,忽然赶在剑宫开山之际,开始“翻山覆海”地闹腾,拖得自己无暇顾及山外事务。 而后便是忘忧岛主前来拜访,以及一连串的细碎琐事。 师兄出关,掌律本来极其高兴。 可现在回想…… 这一切,似乎有些太巧合了。 师兄要自己封锁神识,不要顾及外面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当然是按照吩咐去做,后面钓出了青隼特使,以及皇城那位武谪仙,这些都在掌律的“知晓范围”……但他现在却觉得,一定有些事情,师兄在瞒着自己。 姜妙音忽然前去三十三洞天“问心”。 这件事情,就很值得怀疑。 “……” 凉亭中,云雾缭绕。 师兄弟二人静默对视,掌律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直直拿目光注视着师兄。 这么多年。 师兄弟二人生死相依。 他知道,师兄不会骗自己…… “好吧。” 赵纯阳轻叹一声,平静传音了一句:“谢玄衣没死。” 下一刹,凉亭层层云雾被沸腾剑气撕裂斩开! “你说什么?!” 通天掌律剑眉竖起,倒吸一口气。 那原先将凉亭彻底埋起的云雾,此刻被彻底清除开来,原先笼罩在云里雾里的环境,如今满是清明。 “谢真就是谢玄衣。” 赵纯阳微笑道:“其实我不说,伱还要猜很久……毕竟你一直都是个‘笨人’。” 通天掌律愣愣看着师兄。 那原先无法解释的一切,现在全都能够解释得通了。 谢玄衣。 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谢玄衣。 他张了张嘴。 最终却是说不出什么。 一甲子前,莲尊者战死在北境战场,玄水洞天沦为无主之物,掌律与莲尊者的交情极其深厚……按照莲尊者嘱托,他本想精挑细选,为玄水洞天找一個合适的主人,可后来谢玄衣出现了,这个天才绝艳的少年,背负了剑宫无数的希望。 可偏偏。 这是掌律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锋芒太甚,不懂藏拙。 除此之外……眼中没有规矩,不遵礼法。 “我知道,你不希望谢玄衣继承这‘玄水洞天’。” “我也知道,你并非真正的‘讨厌’玄衣,只是希望他能够学会藏锋。” 赵纯阳低眉说道:“二十年前,他要参与剑魁比试之时,你曾劝诫他留在剑宫,莫求虚名,最终玄衣未曾听这劝告,执意要去问剑,最终如愿摘下了‘剑道魁首’之名,那一日天下都在传我大穗剑宫之名,你虽然表面未露喜意,但背地里却是破天荒饮了好几壶酒。” 掌律陷入沉默,许久之后,声音沙哑道:“风头太甚,不是好事……师妹,就是这么死的。” 莲尊者战死北境战场。 甲子前的那场大战,墨鸩大尊带着妖国顶级战力,竭尽全力,攻打北境战线—— 大褚王朝几乎倾尽一切,与妖国对擂。 这一战最初,打得有来有回,可剑宫玄水洞天之主“莲尊者”加入战场之后,胜利天平开始倾斜,在顶级战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下,莲尊者几乎以无敌之姿,连续斩杀妖国十位尊者,将北境长城西北角一整条战线杀穿……正是因为表现地太过惊艳,让妖国一众大尊下定决心,不惜付出极其惨痛的沉重代价,也要将其狙杀。 最终 携带着玄水洞天的莲尊者,陨落在北境战场,剑宫气运也随之迎来崩塌。 这场大战,给剑宫带来的教训,实在太惨痛。 给掌律留下的伤痕,更是终生无法治愈。 “谢真……比谢玄衣要强。” 掌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自嘲神色。 他没有去问。 这十年发生了什么。 这已经不重要了…… 忘忧岛主前来拜访之时,曾说他变了许多。 是啊。 掌律知道自己是一个极其固执的人,这些年他墨守成规,执掌戒律,修行剑道,一丝不苟……但过往发生的那些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心湖中出现,莲师妹的战死,以及谢玄衣的陨落,让他开始思考,自己所奉行的“藏锋之道”,当真是正确的么? 莲尊者和谢玄衣的死,当真应该怪罪他们不够藏锋吗? “这个消息,是玄衣让我告诉你的。” 赵纯阳轻叹一声,他看出了师弟的心绪复杂,温柔说道:“这小子,心思远比你想得要细腻。因为‘莲尊者’之故,他拿下玄水洞天之后,一直未曾为自己敲钟……这些年玄衣为剑宫做了许多许多,他一直想要得到你的认可。” 只可惜。 两人都是倔强之人。 掌律以剑宫戒律压谢玄衣。 谢玄衣便无视规矩,我行我素。 两个人明里暗里较劲,赵纯阳夹在中间“受罪”,只能不断从中调节。 “我……” 掌律欲言又止。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语气生硬地说道:“按照规矩,他拿下了玄水洞天,便随时可以悟道……何必照顾我的考虑,难不成我会违背戒律,将他的玄水洞天收回不成?” 嘴硬。 依旧嘴硬。 赵纯阳无话可说,只能摇了摇头。 两人便一直在这凉亭之中僵持着,赵纯阳既不主动开口,也不就此离开。 许久许久。 掌律终于忍不住:“听说师妹在洞天中留下了一缕神念,是真是假?” “呵……” 赵纯阳嗤一声笑了:“果然,你还是在意的。” 一甲子了。 整整一甲子,玄水洞天不曾开放,掌律比谁都希望,这座洞天能够迎来新主。 历代玄水洞天之主,都会在洞天之中,留下一缕神念。 既是传承。 便自然会有“交接”。 如果有新主诞生,那么……这也意味着,掌律有机会和“莲尊者”的神念,再见上一面。 “……我只是好奇罢了。” 掌律咬了咬牙,无奈说道:“谢玄衣准备什么时候炼化玄水洞天?” “或许要等一年,两年,也许要过上十年也不一定。” 赵纯阳淡淡道:“或许……你愿意服软,低个头,今日他便会踏入玄水洞天。” 赵通天目瞪口呆。 他咬牙切齿看着师兄:“怎么个服软法?” “简单。” 赵纯阳眯起眼,柔声笑了笑:“答应我,我闭关的日子,你好好照顾他……不要再像十年前那样。” 通天掌律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座天下,未来终究是年轻人的。” 赵纯阳感慨说道:“你把掌律交给祁烈,我把掌教交给玄衣,这很公平。” “……这的确很公平。” 掌律长长叹息一声,轻轻说道:“我答应你,好好照顾他。” …… …… 姜凰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有人替自己加盖了一层被褥。 屋外大雪翻飞,满是呼啸之声。 屋内柴火燃烧,一片温暖。 那人着一件单薄黑衣,没有言语,替自己添了层被后,便推门离去…… 谢玄衣独自一人走在冰天雪地之中。 大雪漫天,偶尔有一道道剑光掠过。 他走在自己所熟悉的“故乡”,剑宫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与记忆中一样,真隐峰的仙鹤在天顶清啸,这一次没有人山人海的游客,只有无数呼啸而过的雪花。 谢玄衣在剑宫境内走了许久,整整半日,最终回到了莲花峰。 在冻结成冰的山石缝隙之中。 谢玄衣看到了一株极其渺小,被冻得惨白的草叶。 大寒之日,万物寂灭。 但仍有草木生长。 在石缝中看到一株草叶,就意味着有千万株草叶,藏在大山里。 来年冰消雪融,会有漫山遍野的野花开满剑宫。 …… …… 谢玄衣在剑宫走了许久。 有许多人,也看了许久。 祁烈坐在金鳌峰山顶,今日被师尊驱出后山,他便坐在这里,独自一人,默默看着雪景。 看到山下那徒步行走在雪地中的黑衣身影。 祁烈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 他总是将谢真看做自己那已故的玄衣师兄。 远远看去,真的很像—— 大师兄周至仁站在小舂山山门前,他披着灰袍,握着扫帚,独自清扫着这永远也扫不完的雪尘,这几日风雪太大,小舂山的杂役都在府邸中休息,等到雪停之后,再来忙活……可唯独他没有休息。 大师兄站在滚滚风雪的另外一边。 他隔着很远,看到了那道萧索孤独的黑衣少年身影。 大师兄停下了清扫的动作,他本想招手,将那少年喊过来……但后来却又停下了动作。 于是谢玄衣路过小舂山时。 两人便这么隔着层层风雪,驻足,沉默,错过—— 天顶风雪最猛烈之处,有人躺在仙鹤背上,摇晃着半壶美酒,撑开一片法阵屏障,看着四面八方银白茫茫……司齐是最先看到谢真身影之人。 恍恍惚惚之间,他将其看做了玄衣师兄。 只可惜,半壶酒对他而言,实在有些太多。 司齐拍了拍仙鹤,本意是让它载着自己下去。 但最终稀里糊涂说了一通,也不知说了什么,仙鹤摇摇晃晃,发出悲壮的清啸,反而载着他向着天顶更高之处掠去—— 莲花峰山顶。 大雪之中,爆发出激烈响声。 两道身影正在问剑。 段照背着重剑,不断向着徐念宁奔袭而去,跟着谢真背后修行一段时日之后……小家伙得了不少要领,但练剑并非易事,谢真告诉他,这几日最好不要再来府邸,要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进行切磋,才是上上之策。 这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便自然而然落在了徐念宁身上。 对于段照的登门求战,徐念宁求之不得。 两人已经打上了好几场。 段照无一胜绩。 因为谢玄衣告诉他,既然要修行剑术,就要把拳谱丢掉,此次比试,只许用剑,不许用拳。 仗着金身境,段照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但徐念宁剑术比段照要高出太多,两者交战,便如老叟戏顽童,小家伙常常被打得找不着北,晕头转向。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三十回合。 段照便被戳中四五处窍穴,点得倒飞而出,龇牙咧嘴,站不起身了。 徐念宁收剑而立。 两人先前约好,问剑“点到为止”,一旦有人站不起身,便算是问剑结束。 段照苦苦思索这次问剑的失败原因,想着下次该怎么扳回一局。 徐念宁则是来到师尊面前。 一身宽大黑袍的黄素,坐在拂流云飞剑之上,托腮看着那山下的黑衣瘦削身影,怔怔出神。 徐念宁顺着师尊目光看去,眨了眨眼。 她小声道:“谢真小山主,终于要亲身悟道了吗?” 此言一出。 原先还在“闭门造剑”段照立刻来了精神,连滚带爬来到两人身旁,向着山下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是啊。” 黄素回过神来,轻声笑了笑,道:“他倒是挺沉得住气。” 整座剑宫都知道。 莲花峰收下了两朵奇葩。 一个是徐念宁,在玄水洞天顿悟十日,连破两境! 另外一个,则更加离谱……顿悟整整二十日,竟然一无所获!! 段照这样的“另类存在”,即便放在剑宫千年以来的历史当看,也是绝无前例的。 如今所有人都很好奇。 身为玄水洞天新主的谢真,如果亲身悟道,会悟到什么? …… …… 谢玄衣站在莲花峰下,沉思了许久。 嗡! 怀中的莲花玉令,轻轻震颤了一下。 是掌教师尊,以神念贯穿了这枚玉令。 于是……金鳌峰禁地,掌教掌律的那番谈话,一字不差的,送到了谢玄衣神海之中。 在这冰天雪地的莲花峰下。 似乎有一股淡淡的暖意,在心湖中酝开。 “……”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将莲花玉令重新收好,他伸出手掌,轻轻触碰山门前的虚空,一扇星火门户点燃,四四方方的门户倒映在风雪虚影之中,徘徊晃荡了一整日,他终于不再犹豫,选择踏入玄水洞天之内。 这一次。 这座洞天,只有自己一人。 谢玄衣走在莲花河中,走得很慢,他并不着急将这一程走完。 每走过一步。 莲花河便会有一缕剑意绽放,盛开。 水珠冲天而起,犹如烟花,在最高点迸射,定格,凝固,仿佛时间都被停止……谢玄衣就这么一路走着,身后长河如莲花般朵朵绽发,朵朵盛开,朵朵绚烂,最终他走到了莲花河尽头,穿过了剑气密林,来到了那片浩袤没有尽头的碧海之前。 谢玄衣站在莲花海前。 他不前进。 海自过来。 无数莲花向着玄水洞天新主掠来,期待着这位主人的挑选。 谢玄衣选了最大的一朵,站在了莲花之上—— “咚!” 这一日。 大穗剑宫,大雪满山。 莲花峰上,响起一道剑气长鸣。 玄水洞天新主谢真。 单独为自己剑气敲钟。 …… …… (第二卷,卷终。) 卷终感言:“走得慢一些。” 终于又到了卷终的时刻。 请容我先解释一下今日更新这么晚的原因……这几天感到身体不太舒服,今天去做了个体检(人超级多),然后补了一觉,整理了一下大纲,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写完卷终章,便已经来到了十一点tat。 然后,我想和大家聊聊第二卷的创作思路,以及接下来的剧情走向。 其实《剑烬》最开始的故事,是从第二卷开始的,我本想写一个少年,在大穗剑宫结束封山,广招弟子的日子,来到这里,在万众瞩目的光明盛典之下,一点一点揭开隐藏在剑宫黑暗中的十年过往。 后来这个思路被我推翻了,这一卷进行了许多大刀阔斧的改动,从数据上来看其实还算蛮成功的,七千均的情况下有六千三追读,单日月票八百张,我想如果我可以稳住更新,更得更多一些,这個数据应该会更好。 但真的很抱歉呀,因为生活上的一些琐碎,影响了创作状态。 前段时间之所以请假两次,其实不是细纲出现了问题。 其实我是一个“想得很多”的作者,我总是在开书前就列出极其长远的大纲,为了预想中的大高潮,竭尽全力做着铺垫,《剑烬》的大高潮当然还没有来临……我已经做出了许多铺设,然而困住我的难题,就是在两大段剧情之间所需要做出的衔接。 我希望这个“衔接”可以是平滑,有趣,吸引人的。 我不想要干巴巴去塑造一个人物。 而这种时刻……时间就显得尤其可贵,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的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 大家总说我上架之后的更新变差了,其实不是这样的。 后台有数据可以查的。 这个月请假两次的情况下,截止27日更新了十八万五千字,不请假的时候平均日更七千五百字。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多更一些,让故事更多一些。这个月月初,有一天请假条已经发出了,那一天我在外地,坐了一整个白天,接近十个小时的车,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杀了个回马枪……点击“发布更新”的那一刻,我心底很是得意。 我想,我其实是算得上勤奋的。 只是有些时候,质量和数量很难兼备,这一点大家应该也能理解,毕竟书的质量不会骗人。 …… …… 其实,我应该算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另类作者。 漫长的写作生涯里,我几乎不和编辑探讨剧情,剑烬开篇之时和五月大大聊过,明确开篇思路之后,我便回归了“闷头创作”的状态,遇到卡文这种事情,我通常是自己寻求解决办法,对于剧情和设定上的问题,我更喜欢也更享受“自己解决”。 所以,我的书前期成绩都很糟糕。 是的,可以用糟糕来形容……光明这个字数的时候,应该只有一千多订阅,可能新增不到现在的十分之一? 正因如此。 我才无比珍惜如今的一切。 我深知每一位读者的珍贵,不敢有丝毫怠慢。 以过往作品的经历来看,这本书百万字之后才会迎来真正的“爆发”。 所以我并不着急。 我想借《剑烬》展示我心中的宏大世界,这个世界还有许多有趣的故事,这两卷只是冰山一角,正如纯阳掌教所说的。 “这一世,走得慢一些,看的风景,也会多一些。” 接下来。 谢真会走得慢一些。 大家看到的风景,也会多一些。 诸位,请随我慢行。 …… …… 明日不请假,但更新依旧是在晚上,我要好好构思一下新篇开卷章节。 但是—— 月票跌得很惨淡哇,因为渣更的原因么? 俺错了,恳请大家多投投票tat高抬贵手,把这本书抬一抬吧。 第1章 苦海 玄水洞天,碧海之上。 钟声滚滚,莲花齐绽。 谢玄衣坐在莲花花苞中央,盘膝将沉疴横于膝前,层层海浪翻卷,没过衣衫,打湿黑袍。 这朵莲花,化为小舟,向着碧海尽头横渡。 一道道剑意,在玄水洞天之中喷薄而出。 这是一副远比徐念宁顿悟之时盛大数倍的景象。 玄水洞天历代以来,几乎每一位留下剑意的剑仙前辈,都在此刻显化神念,来到了这朵莲花小舟的上空。 “吾乃炽穗剑尊,修行‘阳火之道’,小友,可愿看吾演化剑意?” “小友,吾名苍鳞,毕生所学,凝成龙裔炼体术法……” “小友——” 一声声呼喊,掠至谢玄衣心湖之中。 他看着这些熟悉面庞,心湖有了些许波动…… 三十三洞天外围,插满剑意石碑。 谢玄衣当年曾在那里修行过很长时间,换而言之,他早就与这些剑宫先贤,打过交道。 只不过那时候。 这些剑宫先贤留下的剑意,是不分青红皂白,直接与自己开打。 只要神念浸入石碑,大战便是一触即发。 而如今。 这些先贤却是成为了“授道者”,全都想要传授自己剑道,修行之术。 谢玄衣反而有些不太习惯。 他站起身子,对这些剑宫先贤一一行礼,婉言谢绝:“诸位前辈,不好意思……晚辈此次前来,并无疑惑。” 不久前,徐念宁在莲花海中见到了离薪剑仙,观摩了“阴火大道”的剑意演化……对于那些洞天境的年轻天才而言,这的确是一桩百利而无一害的机缘,莲花海广袤无边,只要资质足够优秀,大概率能够见到与自己“类似”的剑意大道。 可对谢玄衣而言。 他不需要观摩任何人的剑道演化。 他有自己的道。 这一条剑道,名为“灭”。 当年谢玄衣的战力,同境排名第一,毫无争议。 尤其是阴神境后,他的洞天彻底成型,“剑道”雏胚也生根发芽,只要沉疴飞剑祭出,便可开山裂海。 剑气斩过,草木破碎,生机断绝。 这是追求极致杀伐的剑道。 出剑,便要杀人! 放眼这整片莲花海,也没几位尊者的剑道,能够与谢玄衣的“灭之道”相抗衡。 谢玄衣行礼之后。 那围绕着莲花小船的剑仙虚影们,顿时感到了失望。 一阵阵叹息,在碧海上空响起。 这些剑宫先贤,虽然能以神念之身开口说话……但本质上,他们只是一缕虚无缥缈的精神。 原主早就死去多时,留下的这缕念头,不过是奉行着剑意,寻找着接受传承的新主……一旦被拒绝,自然也就散去了。 当然,这也与境界有关。 阴神尊者的神念,无法与阳神相比。 莲花小船继续在碧海中前行,谢玄衣静静垂坐,不久之后,他感受到了一缕极其强大,远比先前尊者要强大的意念……原先天幕也不再清明,电闪雷鸣,阴风呼啸,隐约可见一道巨大王座,悬空而立。 王座插满密密麻麻的剑器。 这缕神念之主,显然是阳神之境。 雷霆闪逝,一袭黑衫身影坐在王座最上方,这道身影浑身笼罩在阴翳之下,雷光掠过之时,露出一双璀璨摄人心魄的眼眸。 他只是冷漠地望向谢玄衣。 坐在莲花小船上的谢玄衣,也望向那尊巨大王座。 “……玄雷剑仙。” 谢玄衣轻声开口。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巨大剑器王座上的神念之身,是何许人也。 七百年前。 大穗剑宫没有掌教,金鳌峰掌律执掌剑宫一甲子,玄雷剑仙乃是那个时代的至强者之一,最终在冲击更高境界之时身死道消……这位大剑仙的剑道极其霸道,而且强硬。 许多年前谢玄衣在玉屏峰后山历练之时,在玄雷剑仙身上,吃了极大苦头。 三十三洞天中的那些石碑中,玄雷剑仙的剑意杀力排名,足以列入前三! 这是一个极其高傲之人。 那尊王座,便是当年玄雷坐镇大穗剑宫,折断敌手的佩剑,数百近千,王座两侧,甚至还有妖国某位大尊破碎的犄角。 “轰隆隆!” 这片海域上空,雷声鼎沸。 玄雷剑仙坐在王座之上,默默注视着谢玄衣。 谢玄衣知道,以玄雷剑仙的高傲性格,绝对不会主动开口传授剑意……此刻以神念之身现身,便已经算是给“自己”机会了,只要自己开口,那么便可看到玄雷剑仙的剑道演化。 只是,他此次敲钟顿悟,目的并不是玄雷剑仙。 于是。 谢玄衣再次起身,默默行了一礼。 不必言语。 一切尽在不言中。 碧海重新回归平静,那高悬天顶的剑意逐渐收敛,阴云很快散去,剑王座消散于天幕之上,谢玄衣的莲花小船继续向前横渡。 玄雷剑仙之后。 大穗剑宫历代的阳神前辈,也逐渐出现。 他们向这位新晋的玄水洞天新主,展露神念之身。 这些神念,明显比阴神尊者的神念要强大得多,有些阳神大剑仙的神念,甚至与谢玄衣聊了许多句,问起了剑宫最近的情况。 与其说,这是一缕神念。 不如说,这缕神念,已经和玄水洞天相融,化为了一缕残魂。 他们继承了原主的性格,并且拥有了“自己”的意志。 他们在这里,所做之事,不仅仅是传道授业。 更是对大穗剑宫这份千年基业的默默“守护”! 不知过了多久。 谢玄衣终于看到了碧海的尽头。 段照所说的都是真的。 虽然这片碧海很是宽阔,但只要一直横渡下去,便能够看到“彼岸”,而隔着十数里,便能够看到……一道极其高大的黑袍身影,立在彼岸之上。 那身影如高山般巍峨。 看到身影的那一刻,莲花小船,便不再继续前进,无论如何以剑气催动,小船便好似抛锚一般,死死钉在碧海中央。 “你来了。” 那道披着黑袍的巍峨身影,轻声开口。 声音如同钟鼓,嗡嗡作响。 他没有像问段照那样,问谢玄衣为何没有参悟剑意,也没有问谢玄衣师承何人。 轻描淡写的三字。 仿佛故友初见。 甚至……还带着三分欣慰。 谢玄衣皱了皱眉,定睛望去。 那黑袍被风吹起,并没有露出血肉……那似乎只是一件如山般沉重,宽厚的黑袍。 黑袍之中,没有宿主。 目光一点一点上移。 他看到了一张笼罩在迷雾中的面孔,以及一双如星辰般璀璨的双眼。 “你是谁?” 谢玄衣有些困惑,看着这双眼,他没来由觉得熟悉。 这双眼,像是掌教,像是掌律,像是大师兄,像是自己见过的每一个人。 直到他无意间低头,瞥见碧海倒映的,佩戴着“众生相”的自己。 谢玄衣才明白这双眼像谁。 这双眼,最像自己。 “我是玄水洞天‘初主’留下的剑意。” 那黑袍轻声开口,带着笑意:“我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众生之道?” 谢玄衣回过神来,喃喃自语。 千年前的历史,太过古早,已经崩坏,无从查证。 这黑袍自称是玄水洞天初主留下的剑意? 初主这個词,他甚至都没有听过……即便是掌教师尊,也没对自己提起过。 “不错。” 黑袍平静道:“初主当年观摩众生百态,此间浮沉,悟出了这缕剑意……如今我站在玄水洞天的苦海‘彼岸’,看着一个又一个后来者彼此争渡,无论是谁,只要能够抵达玄水洞天尽头,便能够与我见上一面。” 谢玄衣能够感到,这黑袍的灵智,似乎比那些阳神大剑仙的神念,还要更高,更清醒! 原主死去。 留在玄水洞天中的那些残念,继承了原主的思想。 他们都以原主的名讳自称,像是原主生命的延续…… 但黑袍却是直接以“初主剑意”自称。 它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很清楚自己的宿命。 “你刚刚说,这是苦海?” 谢玄衣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他回过头来,看着背后那一望无垠的碧海。 苦海…… 这个词倒是有趣。 不知有多少人,想来玄水洞天一趟,这片碧海有无数福缘,无数剑意。 可黑袍却将其称之为苦海? “众生皆苦。既然需要争渡,才能抵达彼岸……那么此海,便自然是苦海。” 黑袍轻声笑了笑,道:“千万人中,只有一人,能够抵达玄水洞天,看到一缕福缘。再千万人,又只有一人,能够抵达彼岸……这片莲花海,难道还不算苦吗?” 谢玄衣哑口无言。 他看着这黑袍,没来由想到了南离梵音寺那些喜欢辨道的和尚,头疼地叹息一声,转而好奇问道:“初主是男是女,不会与梵音寺有关联吧?” 这个问题,当然不是认真的。 谢玄衣没寄希望,黑袍会进行回答。 “……” 果然,黑袍只是摇摇头,并不言语。 那双璀璨眼瞳,望着谢玄衣,满是慈悲怜悯。 “那么我如今算是抵达彼岸了么?” 谢玄衣站在莲花小舟的船头,他与那巍峨黑袍之间,隔着十数里,对话间隙,谢玄衣尝试了许多办法,可始终无法让小船更进一步。 这趟横渡,原本极其顺利,一帆风顺。 但偏偏此刻,硬生生止住进势,似乎无法再前进哪怕一毫一厘了。 “当然……” 黑袍笑着开口,摇了摇头,声音满是温柔。 下一刻,他给出了极其平静的回答:“不算。” 只是见到彼岸,不是登上彼岸…… 那么再往前走一步,会怎么样? 谢玄衣心中出现这个念头,而后试探性地向前迈出一小步。 他本想效仿段照,以肉身在莲花海上奔走,但这个动作只是做到一半,便悬停打住。 谢玄衣能感到。 这片大海,似乎并不接纳自己。 自己送出那些剑气,神念,沉入大海之后,毫无回音。 从这个趋势判断……自己只要离开这朵莲花,便会结束这场“顿悟”。 “有意思。” 谢玄衣重新收回脚步,他望着初主留下的巍峨剑意,轻声笑了笑:“我怎样才算是抵达‘彼岸’?有多少人抵达了‘彼岸’?” “怎么样才算抵达‘彼岸’……” 黑袍也笑了,似乎这个问题对他而言也十分有趣。 他思索了片刻,缓缓地说:“这个问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说,登彼岸者,自会知晓。” “至于有多少人抵达了‘彼岸’……” “踏上这片苦海之后,能够抵达彼岸的人,并不多。” 初主剑意柔声说道:“能否抵达彼岸,与修行境界无关,与心境有关。只要你内心圆满,那么即便境界低微,一样可以抵达彼岸……按照进度来说,前不久来这的那个少年,就比你走得要远。” “可再过一段时日,当他真正开始修行剑道……” “他大概便无法走到先前位置了。” “或许他只能走一小段路,连前段时日的那个小姑娘,都比不上。”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在莲花小船上坐了下来,轻声问道:“那么,彼岸之后是什么?” 他望向那巍峨如山的黑袍。 黑袍身后,一片浑沌,看不真切。 “……” 黑袍再次摇了摇头,示意这个问题,自己不会进行回答。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 他此次敲钟,想要见的,不止是这位神秘的彼岸矗立者。 “一甲子前,是否有位‘莲尊者’,曾来过彼岸?” 谢玄衣直截了当问道:“我该怎样见到她?” “莲尊者?她来过彼岸,亦是为数不多的登岸者。” 初主剑意回答了这个问题,意味深长道:“想要见她的……是你么?如果‘莲尊者’的神念,只留下一缕气机,只足够支撑见上一面,伱还要见她吗?” 这一问,让谢玄衣陷入沉默。 他来见莲尊者……自然是为了通天掌律。 可若是一切如初主剑意所说。 莲尊者只剩一面之念。 那么这一面,便该留给掌律。 “我明白了。” 谢玄衣长叹一声,他站起身子,行了一礼,而后便准备从莲花船头一跃而下。 “等等。” 便在此时。 初主剑意极其难得地开口。 一缕柔风从苦海彼岸尽头掠来,吹拂地莲花前后晃荡,谢玄衣有些诧异地望着那巍峨如山的大袍,那双璀璨绚烂的双眸之中,满是怜惜之光。 “谢玄衣。” 初主剑意竟是直接喊出了谢玄衣的名讳。 它这一声喊,让谢玄衣有些不寒而栗。 玄水洞天封锁了一甲子。 初主剑意站在彼岸驻足,难不成就这么看了大穗剑宫一甲子? “世间万物,皆诞生于阴阳浑沌。” 黑袍意味深长地说道:“万物有阴,方有阳。众生有生,固有灭。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谢玄衣静默地看着那巍峨高山,陷入沉思。 黑袍拂了拂袖。 莲花破灭,苦海倾覆。 第2章 花有重开日 谢玄衣离开玄水洞天之时,莲花峰的积雪已经消融。 苦海泛舟,一晃便过。 但外面的世界,却是过了整整四十九日。 大穗剑宫的凛冬已经结束,日光照耀山门,草叶随风飘摇,黄素,徐念宁,段照,就站在山门石阶之前,等候星火门户的开启。 “恭喜啊。” 黄素双手负后,轻声开口。 顿悟四十九日,这个记录……如果传出去,恐怕整个大褚王朝都会震惊。 十日顿悟,可在洞天境连升两境。 四十九日,又该是有何等收获? “我竟是坐悟了四十九日……” 得知消息之后,连谢玄衣自己都感到了些许诧异,他笑着摇了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恭喜的。” 虽然顿悟时间长。 但他其实和段照一样……玄水洞天的那些剑意传承,谢玄衣一样也没接受。 他的境界,并没有明显的长进。 不过。 对谢玄衣而言,这些剑意传承不算什么。 能够与“初主”剑意相见,这次玄水洞天参悟,便已经很值了。 “这两个月,剑宫似乎热闹了许多?” 谢玄衣抬头望着远方,笑着开口。 黄素甩出一枚神魂玉简,向着金鳌峰的方向,努了努下巴,轻声道:“这两个月,剑宫发生了许多事情,玉简都已记下……待路上,你可以好好看看。” “路上?” 谢玄衣挑了挑眉,顺着黄素目光,望向身后金鳌峰。 “谢真师兄。” 徐念宁小心翼翼提醒道:“掌律大人已经等你许久了。” …… …… 金鳌峰后山,数位执法者恭敬相迎。 看到这阵仗,谢玄衣神色不免有些感慨…前世的自己,身为莲花峰主,都没享受过这等待遇。 剑宫人尽皆知。 掌律与自己“不和”。 金鳌峰后山,从不邀请自己这种视法规于无物的逆徒。 如今。 掌律竟是派人迎接自己? 自己闭关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踏入后山,仅仅数步,便有熟悉的浑厚声音传入心湖。 “你来了。” 下一刻。 剑气掠来,将谢玄衣裹住……紧接着周身环境飞快变化,疾风呼啸,浮云散去。 谢玄衣便来到了那座凉亭之中。 掌律正在炼剑。 凉亭之上,悬挂着十二把飞剑,每一把飞剑,都缠绕着璀璨如雷光的炽烈光芒,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所谓“炼剑”,对于剑修而言,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 大褚皇城的那些年轻权贵,闲来无事,便喜欢“熬鹰走狗”,对于剑修而言,除了修行一把本命飞剑,必要之时,还需要砥砺剑心……阴神境后,剑修不仅仅需要修行神魂,还需要修行剑道。 “炼剑”,便是神魂的必修之术。 以自身神念,锤炼飞剑,类似于自然界的野兽,利用糙器磨牙。 谢玄衣抬头瞥了一眼。 这十二把飞剑,应该都已经具备了“灵宝”品阶,但在掌律的阳神神念之下,只能震颤,不断发出哀鸣。 看得出来。 掌律心情,似乎并不是很好。 “嗖。” 凉亭剑气威压顷刻之间散去。 掌律挥袖,将十二把飞剑随意拍出,化为一道道流光,射入远处紫竹林中,那片紫竹林长年累月积攒巍峨剑意,便是因为掌律“炼剑”之故。 阳神平日炼剑,会有无数剑意凭空生出。 金鳌峰后山竹林,便正好将这份浑厚剑意,尽数承接而下。 “……不必着急对我说‘玄水洞天’的结果。” 出乎谢玄衣意料。 他刚刚想要开口,掌律便主动打断。 通天掌律凝视着眼前的黑衣少年,缓缓平复呼吸,轻声道:“坐。” “……” 谢玄衣不太清楚掌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坐了下来,笑着问道:“那么掌律今日找我,不是为了玄水洞天,还能为了什么?” 掌律平静道:“剑宫近日发生的那些事情,你都知晓了么?” 谢玄衣稍稍怔了一下,沉声道:“大概都知道了。” 驭剑来的路上。 谢玄衣以神念扫了黄素给的玉简。 这两个月,剑宫的确发生了许多事情…… 掌教与秦家老祖大战之事,已经隐晦从皇城传了出去。 许多人都知道,掌教不仅无恙,并且“战力极强”,这个消息让无数弟子稳住了心态,大穗剑宫此次开山,乃是顶着巨大压力……这个消息的传出,足以让大穗剑宫保持超然物外的姿态,稳稳凌驾于诸世家诸宗门之上,继续与道门比肩。 只不过。 这消息刚刚传到剑宫,掌教便宣布自己要开始闭关。 这道闭关传讯,并没有让剑宫弟子,如十年前那么紧张了……掌教宣布闭关的口吻,几乎与十年前如出一辙。 有秦祖一战在先。 恐怕这次“闭关”,不会有多少人相信了。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事。 姜妙音前往三十三洞天问心,祁烈接掌洗剑池,同时担任金鳌峰和玉屏峰两座主峰的小山主。 这些,都不算什么。 近期,真正引起无数人关注的消息……来自于真隐峰,司齐。 司齐带着一众师弟师侄,骑着仙鹤离开剑宫,对山下百姓,周围城池,送出大穗剑宫的“剑气令”,因为这个举动,如今小舂山阵纹师已经满载运行,全力刻画阵纹,来此支持剑气令的“负荷”。 这件事情是谢玄衣当年的“遗志”,因为剑宫封山之故,故而在十年前被迫搁浅,如今大穗剑宫重新开山,司齐便将这桩旧事重新提起。 只不过。 平白无故,将剑气令送出,这个提议,遭受了许多人的反对。 大穗剑宫,不止有主峰参与议事。 真隐峰客卿山的那些退隐长老,纷纷表示反对,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一桩好事,往年大穗剑宫,自然也有很多剑修弟子下山执法,但毕竟出门在外,人人都要尊称一声仙师,如此下山,披了层高高在上的纱衣,无论何时想要抽身,都不必担心沾染麻烦。 而一旦送出大量“剑气令”。 那么大穗剑宫超然物外的形象,势必会遭到破坏。 仙家不再端坐云端之上,哪里还称得上是什么仙家? 除此之外。 单论广赠“剑宫讯令”之事,其实也是一个忌讳。各大世家,各大宗门,都有诸如此类的神魂讯令,可从未见谁将此令送给山下众生……这种物件,既诞生于“修行界”,便应该远离凡俗尘埃。 只不过。 在无数争议声中,司齐还是弥补了这件谢玄衣当年未能完成的遗憾。 真隐峰以强硬的态度,送出了第一批剑气令,但因为诸多长老反对……这些剑气令只囊括宗门之外,方圆不到百里,共计十一座中小城池。 站在司齐背后的,是黄素,祁烈,周至仁。 当年在莲花峰还未成长起来的这些人。 如今已经真正成为了剑宫的脊柱。 “这些日子,金鳌峰执法堂每日都要接受数百宗‘悬赏任务’。有人跋山涉水,来到执法堂,鸣剑报冤。” 掌律轻声道:“表面上,做这件事情的人是司齐。但实际上……其实真正的推手,是你。” “我只是对司齐说了我的想法……” 谢玄衣摇了摇头,坦诚道:“今日局面,是剑宫的必然。民心所向,顺水推舟。” “你觉得这是好事么?” 掌律冷冷问道:“这数百宗案,有九成以上,都是琐碎小事。这段时日,金鳌峰弟子,已经分身乏术,若真要将剑气令送得再远一些,一座大穗剑宫,哪里能够忙完?” “所以我也曾对祁烈说过,执法堂要有不止一处。”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就像方圆坊一样……” “你觉得这是生意?” “如果这不是生意。” 谢玄衣轻轻问道:“那么您觉得这是什么?” 这一问,让掌律无言。 剑宫开山时日,会有大量剑修弟子,在外行走。 斩妖,除魔,荡平邪修,匡扶正义。 这种事情,怎么能是生意,若是说出去,必定要被人嗤笑。 “修行者与凡俗,便是水与船。” 谢玄衣轻声道:“大褚皇族可以杀光所有凡俗,可如果这么做……皇族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方圆坊的生意做得很大,但其实又很小,他们收取金银,法宝,灵药,盆满钵满,但唯独少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凡俗对于修行界最大的意义,便是提供‘香火’。” “……” 掌律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弟子。 “梵音寺在南朝建了数千座佛寺,人人虔诚修行佛道,诵念佛号。” 谢玄衣平静道:“要论影响力,梵音寺甚至远胜道门……南朝千万香火,送入佛龛之中。可大褚又有几人,愿意为我大穗剑宫虔诚上香?” 通天掌律冷冷吐出两个字:“暴论!” “剑宫执法,不为行善而行善。” 谢玄衣轻声道:“当年我告诉司齐,剑宫应该做的……就是多行善事,多收善果,仅此而已。” 多行善事,多收善果。 所以……多开执法堂。 若真到了剑气令密布天下之日,大穗剑修,何必非要亲自拜过山门? “况且,关于‘执法堂’之事……您没有表示反对,不是么?” “按照金鳌峰的惯例,不反对,便是允许。” 谢玄衣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老者的双眼,微笑道:“以您的性格,若当真不愿蹚这趟浑水,谁能将执法堂开出大穗剑宫之外……给司齐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行事。” 一语中的。 真正站在司齐背后的,足以影响整个大局的人。 其实就是掌律。 所有的议论,反对,质疑。 在阳神境大剑仙的面前,都只是浮云。 这也是当年谢玄衣提出这个想法时,无人敢去置喙的原因。 那个时候的谢玄衣,已经比所有想要“质疑”之人,加在一起,还要更加强大。 凉亭寂静了许久。 片刻之后。 掌律轻轻叹出一个字来:“好。” 他看着赵纯阳的弟子,眼中闪过无数复杂情绪,最终千言万语,都汇聚成了这个字。 这个字,便是他对此事的态度。 他认可谢玄衣的所作所为。 并且……默许了执法堂的扩张。 深吸一口气后。 掌律平复心湖,神色复杂地问道:“现在……你可以说了。玄水洞天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 谢玄衣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我没有见到莲尊者。” 此言一出。 掌律身躯微微有些僵硬。 “但是……我见到了初主。” 谢玄衣紧接着说道:“他自称是缔造玄水洞天的第一任主人,他告诉我……莲尊者留下了一缕神念,就在玄水洞天碧海尽头。” “初主?” 掌律怔住了,眉头紧锁。 谢玄衣笑道:“您也不知‘初主’?” “只是听过,并无史料。” 掌律轻声叹道:“大穗剑宫的历史古籍,丢失了不少……藏书阁那边,只留存了近一千年来的记录。你所说的‘初主’,已是一千年前的人物了。” 一千年。 修行者境界越高,寿元越高。 但同样的……境界越高,涉及因果就越多,随意出手打杀生灵,或者是参与俗世斗争,为身后宗门世家卖力,都会招惹命数变化。 理论上来说,阳神境满打满算,可活一千年。 但能够活五百岁,便已经算得上极其长寿的老不死人物。 即便是忘忧岛这样超然物外的势力,也难免与“因果”沾边……因果,会让一个修行者快速老去。 谢玄衣不再多言,直接将自己神海中的记忆,以元力投射而出。 “……” 掌律静静看着苦海彼岸的画面,陷入沉思之中。 谢玄衣没有打扰掌律,默默站起身子,来到凉亭外远眺,此刻金鳌峰后山的云雾散去了一部分,他看到了紫竹林远处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姜凰似乎正在一板一眼走着拳桩,另外一个披着红袍的高大身影,浑身缠着锁链,正在耐心指点。 谢玄衣投去目光的那一刻。 那红袍高大身影,也向他投来目光。 二者对视。 红袍大妖眯了眯眼,便面无表情挪回目光,继续专心致志教小孩子练拳。 这细微异常,引起了姜凰的注意。 小家伙抬起头的时候,云雾已经重新合拢了许多,远端山巅,只剩下一道薄薄的黑袍虚影……但因为眉心那半滴不死泉的缘故,姜凰几乎是一瞬间,便在心中确认了那黑衣身影的身份,于是连忙踮起脚尖,远远挥舞着拳头,招手示意。 看到这一幕,谢玄衣笑着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 山巅云雾重新合拢,掌律也从思绪之中拉扯回来。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谢玄衣回到凉亭,诚恳说道:“如果莲尊者留下的神念,只能与人见上一面……那么这次机会,还是留给您好了。” “当然,我如今也无法登上那所谓的苦海彼岸。”他自嘲笑道:“这缕神念,好像还真只能由您来见。” 说完这些之后,谢玄衣注意到,掌律神色似乎有些犹豫。 他本打算,来到金鳌峰后山,与掌律坦诚。 而后打开星火门户。 若是掌律愿意,他不介意送其去一趟苦海。 “你果真留了一缕神念啊……” 凉亭中的老者,纠结了许久,轻声喃喃。 他神色浮现出久违的欣慰。 他不再忐忑,也不再紧张。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 是别离,是无法再见。 对于修行者而言,身死道消,便是永别。 掌律一直后悔,未能在当年的北境战场,救下莲尊者……这么多年,都是玄水洞天,却给他留下了一缕希望。 他期盼能与莲尊者的神念相见。 可又害怕……这玄水洞天之中,根本就没有这缕神念。 于是整整一甲子。 掌律死死坚守着玄水洞天的规矩,即便是天之骄子谢玄衣,也坚决不让其触碰这座洞天。 他怕的,不是洞天易主。 而是希望落空。 谢玄衣看着向来冷面的掌律,露出这般神情,忍不住开口问道:“您要去看一看么?” “当然……” 掌律下意识开口,但紧接着又摇头:“但是……不是现在。” 这个问题,让他重新紧张起来。 对他而言……知道莲尊者留下了一缕神念在玄水洞天。 这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至于相见? 掌律不愿,也不敢。 如果一切都如初主所说……这缕神念,只能支撑一次见面。 那么掌律希望,这次见面,要尽可能地“延后”,再“延后”。 至少。 不是现在。 “我现在……不能去见她。” 这一生经历无数决断的掌律,头一次露出在晚辈后生面前,露出如此犹豫的神色。 谢玄衣本不知道,掌律和莲尊者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故事。 但是……从如今掌律神色来看,二者的故事,似乎并不难猜。 “有个故人对我说,世上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本可以伸手握住的珍贵之物,因为犹豫,从而错失,然后抱憾终身,无法弥补。” 谢玄衣忽然开口。 掌律怔了怔。 他哭笑不得地问道:“这句话,谁对你说的?” “陈镜玄。” 谢玄衣笑了笑,道:“书楼的人,说话都很拗口,我记不太全,但大概意思没错。” “不过这句话很有道理,我的理解是:犹豫就会败北。” 他认真说道:“真正的剑修,不会白白错失良机。”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有些遗憾。 不该成为遗憾。 掌律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年轻人。 他这时候才发现。 自己似乎比想象中要更喜欢这个小家伙。 自己也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更不了解这个小家伙。 “不了,还是不了。” 许久之后。 掌律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抬起头来,望着谢玄衣,轻声说道:“无论如何,总而言之……” “谢谢。” 第3章 朱雀大妖 “站稳点,再站稳点。” “……不要分神!” 严厉呵斥之声,在后山响起,小姑娘深吸一口气,扎着马步,双拳递出,维持着这个姿势。 今日阴云密布。 但金鳌峰上空,却好似有一轮炽日悬挂,一道道神霞披落在地。 姜凰额头满是汗水。 她抬了抬头,望着原先谢玄衣驻足的山高之处,那里已经重新被云雾遮掩,一片迷茫。 自从赵纯阳来过之后,这片锁妖地便被“解禁”。 方圆百丈,立有数十根密密麻麻的秘纹石柱。 朱雀化成人形,披着一件红袍,坐在石柱顶端,默默看着赤土中央的小姑娘练习拳桩,他微微皱眉,顺着姜凰投去的目光向着身后望去,而后甩下一句好好练拳,便挥手升起一片屏障,赤霞拔地而起,化为一枚倒扣大碗,将姜凰尽数笼罩在内。 “我教人修行之时,不喜欢有外人打扰。” 朱雀从石柱上站起身子,冷冷注视着云雾流淌的方向。 通天掌律带着谢玄衣,来到了锁妖地前。 “……” 通天掌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头大妖。 师兄来过一次之后。 朱雀大妖变得安分了许多,这两个月倒是没再给自己惹麻烦,只不过从目前的言行态度,不难看出……它还不太服自己。 妖国那边,谁拳头硬,谁当老大。 师兄拳头的确够硬,所以朱雀老老实实低下了脑袋。 现在,这家伙的态度如此糟糕,是想和自己好好打上一架么? 嗡嗡嗡! 紫竹林翻涌起阵阵剑意。 听到这声音,谢玄衣顿时头疼,他只是想来看看姜凰,没想到金鳌峰后山的环境如此紧张恶劣。 他连忙上前一步,笑眯眯道:“这就是莲尊者留下的朱雀了?久仰久仰……” 许多年前。 年轻的莲尊者去往北境长城之外修行,意外捡回了一头妖兽,将其带回了莲花峰。 这是严重违背剑宫规矩的行为。 大妖血裔往往开悟极早,性格强硬。 数千年来,妖国与人族水火不容,两相厮杀,两族的仇恨几乎刻在了骨子里。 所以捡回的妖灵极难驯化,几乎无法养“熟”。 但莲尊者毕竟是纯阳掌教和通天掌律最心疼的小师妹…… 于是这头妖兽,便破例留在了莲花峰上,极其幸运地汲取着玄水洞天的元气,享受着莲花峰的福缘,就这么飞快成长着。如果没有甲子前的饮鸩之战,或许这头朱雀,会成为大穗剑宫的镇山灵兽,这么多年相处,莲尊者与朱雀大妖建立了相当稳固的羁绊,甚至签订了神魂契约。 但可惜。 莲尊者最终战死在北境战场。 朱雀大妖突破阳神,不再受神魂契约掌控,它开始试图逃离大穗剑宫。 再后来。 便成为了今日这般局面。 通天掌律“自告奋勇”,将朱雀囚锁在金鳌峰后山,以剑气打磨妖气,奈何实在下不了狠手,再加上阳神大妖实在皮糙肉厚,一甲子过去,朱雀戾气越来越重,对剑宫的恨意也越来越深。 情况反而越来越糟。 直到前不久,赵纯阳简单粗暴一巴掌下去,朱雀眼神才变得“清澈”。 “你是什么东西?滚远点!” 朱雀大妖冷冷瞥了眼谢玄衣,毫不客气开口。 在他看来。 洞天境人族修行者,那也配叫修行者? 若无束缚,自己只需一缕神念,就可将其击毙的存在! 早些时候,他便看到了这个人族小家伙,站得远远的,与姜凰打招呼,妨碍自己教授拳术。 看到这一幕,掌律挑了挑眉,并不言语,他默默负手,想看看谢玄衣该如何与这尊大妖打交道。 “……” 谢玄衣看着那高高站在石柱上的大妖,并不恼怒,而是微笑道:“忘了自我介绍一下了,我是玄水洞天新主,继承莲尊者衣钵的‘幸运儿’。” 莲尊者三字出口。 朱雀大妖再度眯起双眼,认真打量着眼前黑衣少年。 “我姓谢,名玄衣。” 谢玄衣摘下众生相,以真容面对朱雀大妖。 后者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赵纯阳送来的那缕神念,在心湖上空翻覆,如雷霆一般震颤。 朱雀回想起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它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年轻人,皱眉说道:“是你?” “是我。” 谢玄衣重新将众生相戴了回去,淡淡道:“上面这些身份其实都不太重要,你只需要记得一个:我是赵纯阳的弟子。” 朱雀大妖嚣张气焰顿时荡然无存。 “……” 赵纯阳来金鳌峰的那一日。 对朱雀而言,是一甲子以来最为黯淡的日子,用至暗之日来形容,毫不夸张。 它没好气道:“你过来做什么?” “没什么……身为兄长,总该尽到‘兄长’的责任。”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过段日子,我要离开剑宫一趟。远行在即,我想见见姜凰,与她说几句话。” “你是她的兄长?” 朱雀大妖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好笑的笑话:“你知道她是什么东西么?” “凰血后裔。” 谢玄衣笑了笑,道:“某种意义上来说,姜凰比你血统的还要强大。” 轰隆隆! 站在石柱上的红袍男人微微倾斜身子,那件红袍瞬间便被炽烈火光撑破,这具本来瘦削的身躯一刹那绽放出千万蓬赤红流光,化为一头数十丈巍峨的狰狞妖鸟,这还是有锁妖阵纹压制的情况,仅仅一个呼吸,那巨大妖鸟头颅便抵在了谢玄衣面前,燃烧着熊熊火光的巨大竖瞳,与谢玄衣平静双眼对视。 “她是妖,你是人……” 朱雀讥讽笑道:“你觉得你当真是她兄长?你有什么资格?!” 那插入锁妖地四面八方的石柱,这一刻齐齐亮起璀璨光华。 这些石柱激射出一道道赤红神霞,朱雀背后的锁链化为极光,瞬间绷紧,将它拽地身躯颤动,通天掌律也引召出数百道剑气,悬挂在锁妖地上空,以防朱雀暴怒,发动攻击。 对此。 谢玄衣只是风轻云淡地掸了掸衣衫,抖去那坠在金刚体魄上的火星。 “你应该清楚,姜凰身体里有两缕魂。” 谢玄衣知道,朱雀大妖不敢动手。 并不是因为他了解朱雀。 而是因为……他了解师尊。 赵纯阳既然来过锁妖地,并且放心将姜凰送到朱雀麾下,便说明,所有麻烦,都已经尘埃落定。 这也是他表明自己身份的缘故。 很显然。 师尊已经对这大妖交代了“自己”的来历,以师尊的行事风格,大概率会将朱雀未来的“掌控权”,送到自己手上。 “……” 无数流火翻飞,笼罩着谢玄衣和朱雀。 掌律默默站在火光之外,看着这个年轻人,和阳神大妖交涉。 “其中有一缕魂,正是你目前教导的这一缕,自出生起,便跟着我。” 谢玄衣平静说道:“对她而言,我正是她的兄长。” 朱雀再次讥讽笑了:“那缕魂魄?弱小至极……只要弹指,便如飞灰。” 谢玄衣认真凝视着眼前大妖,一字一句说道:“她若有恙,你必魂飞魄散。” 此言一出。 锁妖地短暂寂静了一刹。 “?!” 朱雀瞳孔缩小成一条竖线,它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俯瞰着眼前的渺小人类,过了数息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威胁自己?一介洞天,竟然敢威胁自己! 尖锐厉啸迸发而出。 阳神第二境的朱雀大妖,震动浑身妖气,硬生生对抗着锁妖链的阻力,向着谢玄衣扑杀过去! 掌律正准备上前一步,动用剑气,将这头大妖拦下。 他忽而皱眉,注意到了谢玄衣眉心有光芒闪逝。 天地昏暗,无数火光翻飞,剧烈的冲击波四溅开来,谢玄衣依旧稳稳站在赤土之上,此刻在他心湖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杀意,这股杀意比自己复生之后遇到的任何一次刺杀,都要强大无数倍。 眼前大妖乃是阳神! 哪怕被无数锁链困住,依旧是阳神! 区区洞天,在阳神面前……的确只是蝼蚁。 但谢玄衣依旧未退。 他甚至主动向前靠近了一步。 沸腾杀意掠至心湖,滔天妖火泼洒而至。 便在此时。 谢玄衣眉心亮起一缕璀璨光华,这缕光华缓缓绽放,化为一朵莲花。 其实在青隼特使刺杀之后。 这莲花,便存在了。 这是赵纯阳默默送给谢玄衣的“剑意”。 目前为止。 见到这朵莲花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在江宁王府设局谈判的谢志遂。 另外一个,便是此刻这尊阳神二层天朱雀大妖。 谢志遂的运气真的很好,他并没有试探“谢真”的身份……否则,他就会先朱雀一步,看到这朵剑气莲花的真正模样。 至此,通天掌律沉默地停下了前进脚步。 下一刻。 那竭尽全力撞向谢玄衣的朱雀大妖,看到剑气莲花绽放,便仿佛见鬼一般,它尖啸着前扑,尖啸着倒退,双翼伸展到了最大范围,生怕有一缕赤火,不小心撞在了谢玄衣眉心悬浮的那朵剑气莲花之上。 这一幕很是荒诞,即可笑,又讽刺。 堂堂阳神,惊惧至此。 无数赤火铺天盖地而来,如潮水退去般掠散。 短短数息,那抖擞妖身的朱雀大妖,重新变成了红袍男人的模样,他面色苍白,重重摔倒在地,跌坐着向后退去,不敢直视谢玄衣眉心的莲花。 “……我就知道。” 自始至终,没有后退一步的谢玄衣,看到这一幕,情不自禁笑了笑。 他忍不住伸手,触摸着自己眉心的剑意,感受到了淡淡的温暖。 师父留下这缕剑意之时,很是隐蔽,显然是故意如此。 但很可惜,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 赵纯阳了解谢玄衣,谢玄衣同样了解赵纯阳。 最疼自己的,还得是师父。 满山寂静。 谢玄衣平静俯视着跌坐在地的朱雀大妖,后者还没有从剑气莲花的恐惧中回过神来,面色如纸般惨白。 “现在,我可以进去了么?” 第4章 远游 “谢真!你终于来了!” 正在扎马步走拳桩的姜凰,心头一动,那半滴不死泉轻轻震颤了一下,她神情激动地抬起头来。 面前笼罩倒扣的妖火屏障,缓缓打开一线缝隙。 谢玄衣伸手摸了摸小家伙脑袋,轻声问道:“这段日子待得还好吗?他们对你怎么样?” “不太好。” 姜凰想了想,苦着脸小声说道:“每天要练好多好多拳,要走好多好多步……” “不过。” 小家伙挠了挠脑袋,一边观察着谢真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说道:“这边伙食还不错,那个红袍大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凶巴巴的,但不练拳的时候,对我不错。” “大兄?” 谢玄衣挑了挑眉。 “他让我这么喊的,说是妖国那边都这么叫。”姜凰哭笑不得,有些无奈。 朱雀愿意教导姜凰,一方面是赵纯阳出马。 另外一方面。 身为阳神大妖,这一甲子,被剑气囚禁,其实它已经认清并且接受了此生都无法离开剑宫的现实。 事到如今。 这头送上门来的小凤凰,资质和血脉都堪称上品,倒也算是值得一教的同类晚辈。 “如果他敢欺负你,就告诉掌律伯伯。” 谢玄衣回头。 火焰屏障之中,缓缓踏入第二道身影。 掌律神色温和,对眼前小姑娘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小姑娘被师兄看中,送到这里,未来或许可以成为剑宫的“镇山灵兽”,虽然出身妖国,但有一半魂魄至善至纯,是一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 朱雀大妖,自己是“教诲”失败了。 但姜凰,还有的是机会。 “兄长……” 姜凰有些紧张,她默默攥住了谢玄衣的衣袖,小声问道:“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我什么时候能回到你的院子里呀?” “……” 谢玄衣一时之间陷入沉默。 他反握住姜凰的手掌,摇了摇头,认真说道:“姜凰没有犯错。只是兄长要出门远游了,下次见面,可能要过一段时间。” “兄长要远游?” 姜凰怔了怔,喃喃道:“像是先前玉珠镇那样的远游吗?” “或许时间还要更长一些。” 谢玄衣想了许久,缓缓说道:“这次出门,可能会有很多危险……所以把你留在这里。” “我知道。” 姜凰灿烂笑道:“那个红袍大兄对我说了,我留在这里,可以修行,等到下次再见面,我会变得十分厉害,这样的话,兄长就不会遇到危险了!” 谢玄衣哑然失笑。 他倒是没想到,小家伙会这么想。 不过……如此一来,也省得自己再去解释。 “大穗剑宫是我的家。” 谢玄衣直视着姜凰双眼,平静道:“在这里,不会有人欺负你。如果你不开心了,就用这枚令牌联系我。” 他取出一枚剑气传讯令,塞到了姜凰手里。 小家伙抿起嘴唇,小心翼翼将这枚令牌攥在掌心之中。 …… …… “你要远游?” 离开金鳌峰前,掌律陪着谢玄衣,走了一段山路。 “我的性格,像是那种会闭关静修的人么?”谢玄衣笑着反问。 掌律释然。 当年,谢玄衣在大穗剑宫修行之时,便常常带着姜妙音下山游玩,后面修成洞天,便开始四处登门问剑,一路打遍同阶晋升阴神。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走到半路,掌律忽然开口:“如今的你,莫非还想再争一次剑道魁首?” 谢玄衣怔了怔,忍俊不禁道:“您觉得我离开剑宫,是要再走一遍‘谢玄衣’的老路?” 掌律挑眉:“不然?” “十八岁时,我四境问剑,是因为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这大褚王朝,同境第一。” 谢玄衣摇了摇头,说道:“如今我已不需要登门问剑,因为我很清楚,我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之人。这一世,我已经不需要‘剑道魁首’这道虚名,来为我正名,加冕。” “啧。” 掌律笑了一声。 这后生一如既往的嚣张。 拿了剑道魁首之后,反而还瞧不上了? “不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谢玄衣也笑了笑,道:“有些麻烦,不是我不争,就不会来的。” 剑气大比,江宁世子,只是一小桩麻烦。 如今他顶着谢玄衣弟子的名声。 大世来临。 会有无数麻烦,蜂拥而至。 “我和你师尊,虽然关系莫逆,但性格截然不同。” 掌律罕见地听完了谢玄衣的话,并且吐露自己的心声:“若干年前……师兄喜欢出门游历江湖,而我则是喜欢在山门中静坐修行。那个时候,大褚和大离都处于气运喷薄的黄金盛世,各大宗门世家,斗得不亦乐乎。” 谢玄衣笑着问道:“那个时候有‘剑道魁首’么?” “当然。” 掌律笑着说道:“世上有无数虚名,无论哪个时代,修行者都要争那头筹。你和师兄性格很像,明明可以待在山门内无忧无虑地修行,却偏要下山找那些麻烦……过了许多年我才明白,师兄做得并没有错,修行者想要出世,需要先入世。” “……”谢玄衣静静听了下去。 “阴神想要成就阳神,需要问心,也需要问道。” 掌律感慨道:“这一步,卡死了无数人。其实也包括我,在阴神境圆满之前,我修行地非常快,甚至比师兄还要更快……只是在最终‘问心’这一关,我卡住了整整二十年。而师兄,则是一步迈过。” “我曾问过师兄,剑修下山,找那些麻烦,有何意义?” “师兄告诉我。” “上山,是与天斗。下山,是与人斗。” “问道,是与天斗。问心,是与人斗。” 掌律停下脚步,意味深长说道:“修行者修到最后,最终的敌人,永远都只有自己。仔细想想,你当年卡在了哪一步,问心,还是问道?” “……” 谢玄衣陷入沉默,若有所思。 他认真问道:“您最后是怎么成就阳神的?” “我下了一趟山,去了许多地方。” 掌律低眉笑了笑,话音里带着回忆的甘甜,缓缓说道:“我出了人生最远的一次远门,归来之时,心境圆满,便成就了阳神……这趟‘问心’之程,是莲师妹陪着我一同去的。” 谢玄衣望着掌律的神色有些复杂。 他知道掌律和莲尊者关系不一般……原来已到了结伴远游,红尘问心的这种程度么? 想要晋升阳神,绝非易事! 可不是简单的完成“问心”,“问道”两关,就可以晋升的! 阳神劫难,九死一生。 这种“劫”,多半由心而生。 掌律和莲尊者一同远游,一同归来,并且顺利晋升阳神……说明二人已经到了亲密无间,可以彼此托付性命的关系! “出门远游,乃是好事。以你资质,重回阴神巅峰,只是时间问题。” 掌律轻柔开口。 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当着谢玄衣的面,承认了谢玄衣的成就。 他笑着说道:“既然活出了第二世,便不妨看看……第二世的风光,与第一世有何不同。” “自然。” 谢玄衣笑道:“这一世,我也想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掌律送谢玄衣到后山云雾出口位置。 他本该就此停住,送这个自己最不喜欢的晚辈,就此离开。 但临到终了,还是没有忍住。 掌律轻声问道:“离开剑宫之后,准备去哪?” “先去皇城一趟。” 谢玄衣微微垂眸,解释道:“本想直接前去南疆荡魔……但毕竟杀不了白鬼,杀再多邪修,也无关痛痒。” 当年追杀他最狠的人,正是阴山白鬼。 冤有头债有主。 白鬼若是活着,即便谢玄衣把阴山山门拔了,也没有意义。 掌律有些诧异,眯眼问道:“你确定要去皇城?” “有些事情,总要去做。有些人,总要去见。” 谢玄衣淡然一笑,颇有些无奈的开口:“所有人都说我杀了皇帝,证据确凿,百口莫辩……可我总觉得真相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想去皇城看看。” “如此也好。” 掌律长叹一声。 他并没有劝谢玄衣打消这个念头。 当年的弑帝之案,的确震撼。 连他也想知道,月隐界发生了什么…… 师兄告知谢玄衣身份的那一日,掌律便直接询问了皇城一案的真相。 万万没想到,这桩悬案,竟是原主自己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谢玄衣丢失了一段记忆! 如果想要查明真相…… 那么无论如何,都要走一趟皇城。 “你应该清楚,皇城是何等要地。” 掌律想了想,认真叮嘱道:“如今北狩在即,你身份特殊,去往皇城,千万小心。” “倒也不是非要一次就查明真相。” 谢玄衣点了点头,笑道:“放心好了,我和当年不一样了……我挨过打,当然要学聪明些,这次去皇城,我更多是想看看,那里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 …… …… 这一行,到了终点。 谢玄衣站在金鳌峰后山出口之处,望着通天掌律,想了许久,缓缓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去吧。” 看到这一揖,掌律内心复杂,五味杂陈。 他别过身子,挥了挥手,示意谢玄衣可以离去了。 拜入剑宫以来。 谢玄衣与通天掌律便是一对“老少冤家”。 谢玄衣不曾跪拜过金鳌峰,亦不曾对掌律,行过尊长之礼。 谢玄衣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和掌律和解。 若无意外。 一老一少,两个高傲倔强到骨子里的家伙,大概会老死不相往来。 然而命运往往就是这么“荒诞”而“滑稽”—— 想要达成某种不可能的平衡,或许只需要短短数日。 想要解开某个解不开的死结,或许只需要轻轻一拨。 …… …… 第5章 小山主,小坊主 大褚王朝,中州境内,落英缤纷,马蹄阵阵。 正是冰消雪融,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一辆通体漆黑的朴素马车,慢行在山路之上。 马夫戴着斗笠,却是个少年。 “师……小山主,到大褚皇城还要多久?” 段照回过头来,望向车厢。 “不急,已经快了。” 谢玄衣坐在车内,闭目养神,淡然说道:“估摸着再过两三天就到了……你可以走得再慢一些。” “再慢一些?” 段照无奈道:“您不嫌颠地慌?另外……这一路也没见您看什么风景啊。” “呆子,看山看水,用双眼去看,能看多远?” 谢玄衣睁开双眼,无奈道:“你是修士,当然要用神念去看。” 虽是白日,但车内点着一盏油灯。 正是香火斋主“阔赠”的观山海,以神念点燃之后,便可看到方圆数里的山脉风水,气运走向。 这一路赶赴皇城,所行并非直线,而是弯弯曲曲,顺延气运走向。 道门的“观气之术”,天下有名。 谢玄衣对于这门术法,一直有些好奇,但苦于没有机会入门,如今拿了这盏“观山海”,倒是发现了不少有趣之事,山脉气运,似乎对应着山下城镇,宗门,以及世家的兴衰,这方圆百里最大的气运走向,必定是“大穗剑宫”。 庞大气运从剑宫溢散,拂落至四面八方。 正落入司齐将剑气令投出的大小城镇,这些小镇因为靠近剑宫之故,所以气运开始由衰转盛,前几日他刻意前去走访了几户人家,当面“观相”,发现这些山下人家的寿元命数,都因此延长了一些。 可见山上修士,所作所为,会使得山下凡俗,蒙受福荫。 而相对应的,这些小城小镇,看似不起眼的芸芸众生,也会将自身“善念”,通过“香火”方式,输送给山上修士。 一缕缕无形香火,蔓延升空,积少成多,也会形成大势。 这一点。 更坚定了谢玄衣当初的想法,大穗剑宫想要扳回势微之局,就需要派遣大量弟子下山行走。 这几日行程相当繁杂,格外麻烦。 也难怪段照生出小小怨念。 “后悔当这车夫了?” 谢玄衣问道:“这苦差事可不是我给你安排的,你本可以待在莲花峰上静修,正好和徐念宁多多切磋,如果后悔,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还是别了……那姓徐的婆娘,下手没轻没重。” 段照苦着脸,惨兮兮道:“莲花峰上打了俩月,我的身上都快掉了一层皮。” 谢玄衣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前两个月。 自己在玄水洞天顿悟,段照别无选择,只能跟在黄素身后练剑,小师妹的教学方式和为人处世如出一辙……没那么多大道理,剑修就是一个字。 打! 于是段照就这么扛着重剑,和徐念宁来回对打了两个月。 不许动用武夫体魄。 只能用剑道一决高下。 这种情况下……胜负没有丝毫悬念,虽然这小家伙天赋异禀,但毕竟要小了好几岁。 退一步来说,即便放开规则限制,允许段照动用金刚境体魄,在不暴露忘忧岛禁手底牌的情况下,他大概率也不是徐念宁对手。 于是当他听说,谢玄衣准备远游之时,连忙死皮赖脸跟了上来,生怕不带上自己,连忙拍胸脯保证,自己可以包揽一路上所有细枝末节的琐碎活儿…… 还是吃了太年轻的亏。 既然谢玄衣已经答应了忘忧岛主,那么此次远游,必定会带着段照。 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已经过去了十数天。 抛开观山气运,验证香火之说,谢玄衣一路便只做一件事。 那就是指点段照剑术。 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已有了“师徒”之实。 除去琐碎,除去颠簸。 两人遇山看山,遇水赏水,倒也过得悠闲自在。 大褚王朝境内山水众多,或许是因为“北海陵”破碎之故,动用观山海去看,便会发现,原先元气枯寂的大褚王朝,迎来了大量气运内涌,本来干枯的山山水水,已是增添了不少“姿色”,再过几年,这份气运切实落下,想必大褚王朝元气还会丰盈数倍。 “好了,这段日子你也辛苦了。不必慢行了,咱们加快点速度,过一个时辰,应该就到彩璞城了。” 谢玄衣微笑安慰道:“到彩璞城好好歇一歇,明日再赶路,这次不绕弯路,一鼓作气,直接到大褚皇城。” …… …… 虽是这么说,但谢玄衣还是没忍住,等看完了最后一片绵延漫长的山水气运,二人赶到彩璞城,已是深夜。 随意开了间客栈。 这次出行,银两充足,当然不会再是合住,谢玄衣开了两间上好客房,本想亲自给段照准备了一桶浸泡丹药的热水,只可惜某人实在没这个命,还没等热水备好,便呼呼睡去,不到片刻,便鼾声如雷。 谢玄衣见状,无奈一笑,回到自己屋里。 桌上摆着一沓话本。 谢玄衣瞥了眼,这话本故事……还精心绘制了书封,一位怀抱拂尘,神情冷漠的好看道姑。 显然是从皇城那边传出来的。 “不好意思,我对这故事不太感兴趣……” 他望向屋外,淡淡说道:“辛苦阁下费心准备,既然有话要说,何必在门外站着?” 轻轻拂袖。 屋门骤开。 门外是一位一揖到底的年轻女子,白衫黑发,倒是有三分渗人。 当然,最让人感到诡异的,是她起身之后,露出的那张纯白面具。 这女子佩戴着一张惨白面具,遮掩五官,单看身材,倒是窈窕,但配上面具,不免有三分冤魂凄魄的意味。 “小谢山主,实在抱歉,半夜叨扰。” 她轻轻开口:“方圆坊已经恭候多时。” 方圆坊? 谢玄衣不喜欢弯弯绕绕,对方开门见山,倒是符合自己性子。 他挥了挥衣袖,示意进来说话。 白衫女子向前一步,屋门便自行倒闭关上。 “方圆坊倒是手眼通天。” 谢玄衣轻笑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会来彩璞城?” “不是方圆坊手眼通天,而是小谢山主的动静着实不小。” 女子微笑说道:“这些日子,大穗剑宫轰轰烈烈送出‘剑气令’的消息,早已经传遍四境,莫说大褚,就连南离那边,也颇有耳闻……这个关头,您离开剑宫,探查气运。容不得方圆坊不察觉。” 谢玄衣顿时了然。 大穗剑宫赠剑气令,此事的确动静不小,必定会引起多方势力关注。 因为观山海之故,自己顺延山水气运而行。 自然,也就被方圆坊发现。 “至此,明眼人都能看出,小谢山主此行要去皇城,必经之路,便是彩璞城。” 女子笑着说道:“方圆坊有一笔不错的生意,想与小谢山主谈谈,故而深夜打扰,还请见谅。” “不错的生意?” 谢玄衣挑了挑眉,向后坐去。 他倒是没有直接去问这桩生意,反而拿起话本,轻声问道:“阁下怎么称呼?” 行至彩璞城,这一路上,谢玄衣心湖都一片平静。 刚刚开口试探。 也并非是他感受到了对方气机……很显然,这是一位阴神尊者,并且对自己没有恶意。 正因有足够的尊重。 二人才会有这场会面。 “方圆坊一共有四位小坊主,我是其一。” 女子温声细语,缓缓说道:“在外面,他们都喊我‘雪主’,但您不必如此称呼。” “雪姑娘。” 谢玄衣也不客气,他直截了当问道:“谢嵊‘剑气敲钟’那桩生意,是你做的么?” 雪主怔了怔。 她摇了摇头,诚恳说道:“这桩生意,是‘木主’所做……他向来行走在江宁地界,与谢氏关系极好。香火斋主也是他代为引荐,这桩生意与我无关,我与木主平日里也没有太多交情。” “那就好。” 谢玄衣听出了言外之意,笑了笑:“虽然我懒得与他计较,但做生意……也是要分人的。” 他拿起话本,意味深长问道:“都说方圆坊的生意做得很大,从南离做到了北褚,想来一定有所原因。阁下今夜放在桌上的这话本,是什么意思?” “抛砖引玉。” 雪主认真道:“我此次来彩璞城,与小谢山主相见,是大坊主的意思。” “大坊主?” 谢玄衣眯起双眼。 方圆坊大坊主,是一个极其神秘的角色。 能将生意做到这种程度……可不是一个简单人物,无论是头脑还是手段,都是一流。 雪主恭敬说道:“大坊主说,以你这般聪明人,只要亮出方圆坊身份,看一眼话本,便会明白‘抛砖引玉’的意思。” 谢玄衣轻叹一声。 这话本……他自然知晓。 皇城无数人都在追读。 这是大褚国师陈镜玄和道门斋主唐凤书的爱情故事……虽然话本里没有挑明二人身份,但字里行间都是影射,这话本的编撰者是秦百煌,泄密者是姜奇虎,两个家伙都是陈镜玄的“心腹”,可以掏心掏肺的那种。 能够火到大街小巷。 自然是有原因的。 而此刻将雪主的出现,与话本联系到一起……这背后的原因,便不言而喻。 “你们连这种生意也做?”谢玄衣无奈道。 “生意无大小,方圆坊只看利益。” 雪主微笑道:“不过这桩生意,大坊主没有赚钱,只是觉得有趣,便顺手帮了一把……撰印,分发,都需要消耗大量的资金,这些钱都是方圆坊垫付。” “这消息传出去,可对秦百煌不太妙啊。” 谢玄衣嗤笑一声:“这家伙和你们走得这么近,该不会是叛国了吧?” “小谢山主说笑了。” 雪主依旧是微笑:“大褚皇城内与方圆坊走得近的,可不止他一位……撰些故事,算不得什么。” “所以你们想找我谈什么?” 谢玄衣悠悠开口。 “谈很多。” 雪主轻声道:“北海陵破碎,大世将至,方圆坊当然也要掺一局。北狩在即,大坊主希望您能够摘下‘头名’……当然,如果小谢山主愿意点头,大坊主还希望您可以在北狩之后,继续夺下‘剑魁’,‘天骄榜第一’。” “……” 谢玄衣脸上笑意逐渐消失。 听雪主这语气。 方圆坊大坊主似乎很笃定的认为,只要自己想,那么便可以夺下这所谓的第一。 “有意思。” 谢玄衣看着眼前白衣女子,似笑非笑:“这种东西,是我想摘就能摘下的吗?” “我不了解小谢山主,但我了解大坊主。” 雪主平静道:“他若觉得您可以,那么您大概……就真的可以。” 谢玄衣再次扬起手中话本。 言外之意很明显。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秦百煌虽然贵为炼器司首座,但却因为修行‘机关之术’,一直饱受秦家非议。”雪主缓缓说道:“前段时日,秦家老祖出世,与赵纯阳大战一场……这一战之后,赵纯阳和秦家老祖,纷纷宣布闭关。” “至此,秦家开始‘震动’,因为老祖的闭关,导致下任家主的继位争夺提前。” 这个道理,不难理解。 对于大穗剑宫而言,所有弟子都愿意相信,纯阳掌教的闭关,是一件好事。 而对秦家而言。 老祖的闭关,就未必是好事了。 那一战之后,大褚皇城附近镇守武道气运的龙脉,开始震颤。 秦祖已经活了很久…… 尽管众人不愿意往坏的方面去想,但终归还是存在这最差的可能性。 “按理来说,秦百煌应该继位下任秦家家主。” 雪主叹息一声,道:“但可惜,他生性叛逆,不守规矩,这些年游离于秦家管制之外,导致秦家其他几位公子,如今有了‘登位之机’。” “有趣……” 谢玄衣道:“所以先前方圆坊大坊主帮秦百煌,是看好他登位,成为大褚新一任的秦家异姓王?” “这件事情,我并不清楚大坊主是何用意。” 雪主认真说道:“但此行之前,大坊主刻意叮嘱,希望能够与您交好。方圆坊准备压上重金,赌您可以登顶这一届的‘天骄榜’。若您抬头,方圆坊愿意献出一份单方面的神魂契约,大坊主会竭尽全力,帮您解决前后麻烦。” “不好意思,这桩生意谈不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笑道:“如果我没猜错,若是答应方圆坊,就难免要和一堆不知来路的家伙打得头破血流……如果有可能,我还是希望太平一些。更何况,我如果遇到麻烦,哪里需要你们?” 他的背后,有大穗剑宫! “剑宫固然厉害,但也不至于什么麻烦,都能解决。” 雪主微微一笑,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她意味深长说道:“今夜相见,只是送上一份薄礼。小谢山主不必急着拒绝,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坊主希望您可以好好考虑,这桩生意很长,哪怕等到北狩回来,再慢慢谈,也不着急。” 谢玄衣微微皱眉,对于这番话的真实含义,有些不明所以。 “小谢山主。” 雪主向后退去,雪白衣衫随风翻飞,最终她退去隐没到了黑夜之中,只剩一张雪白的面具。 她再次行了一礼,诚恳说道:“要不了多久,我们还会有‘再见’的机会的。” …… …… 第6章 押注 雪主离去之后,屋内一片寂静。 摇曳的油灯重新恢复平定,仿佛从未跳动过。 那本薄薄的话本,却引起了谢玄衣的注意…… 秦百煌的故事传出去这么远,背后原来是方圆坊推波助澜,不过听那位小坊主的意思,大褚皇城中与方圆坊有联系的“大人物”,似乎不止一位。 短短十年,南离的生意,竟然能够将手伸到大褚皇室这里? 实在有些出乎意料。 谢玄衣仔细回味,总觉得雪主话里有话。 秦家的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不知不觉间,他翻开话本,就这么看了下去,国师与道姑的故事的确挺有意思,起承转合,跌宕起伏,谢玄衣就这么饶有兴趣看了一宿。 直到第二日段照爬起来敲门。 谢玄衣这才意识到,一夜已经过去。 “小山主,你昨晚一宿没睡?” 段照打着大大的哈欠,注意到了桌上那盏熬枯的油灯。 炼体者与剑修不太一样,修行初期,炼体者更注重体魄,剑修更注重神魂……一夜不眠,对剑修而言不算什么。 其实对段照这种金身境武夫而言,也不算什么。 只不过这段时日,舟车劳顿,他实在有些太疲倦了。 “不碍事。” 谢玄衣站起身子,合上话本,平静道:“……今儿换我驱车,你在后面补觉。” 前半句的时候,段照心生惋惜,心想这不多休息半天真是可惜了。 后半句,小家伙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讪讪问道:“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 谢玄衣笑了笑,道:“好好睡你的,今晚到了皇城,还有一堆麻烦等着呢。” 段照眨了眨眼,来了精神:“什么麻烦?” “……可能要动手的那种。” 谢玄衣拍了拍小家伙坚实的肩膀,轻笑道:“到时候准许你不用剑,只用拳头。” …… …… 临近日落,皇城下了一场小雨。 西宁街,元庆楼,三楼雅间。 “林兄,我敬你一杯。” 桌上宴席极其丰盛,但桌前只有两人,一位披着绣金黑袍,另外一位则是衣着朴素,只着一身青色布衫。 绣金黑袍青年站起身子,双手举起酒盏,恭敬一礼,而后缓缓饮尽。 “听闻前些日子,武宗内部大比,林兄拿下了第二。” 青年感慨道:“二十三岁的金身八重境,恐怕是能与当年的谪仙大人相媲美了。” 青色布衫男子回敬一杯,面无表情,摇了摇头:“秦兄不要捧杀,我与武谪仙大人相比,相差甚远……况且此次大比,我只是拿了第二,并非拿了第一。大师兄才是真正的武道天才,只差一步,便可铸造武道神胎。真正能追赶武谪仙大人步伐的,不是我,而是他。” “修行路长,林谕兄弟,未来必定大有作为。” 黑袍青年微微一笑,说道:“只可惜……武宗大比的风头,全被大穗剑宫的剑气大典,压了过去。” “……” 林谕沉默数息,摇摇头,浑不在乎地说道:“武宗不在乎那么多虚名,此次大比,也并非要昭告天下。” “好气魄。” 黑袍青年坐下身子,感慨道:“不愧是北境名门之后,老爷子身体可还安好?” “还得多谢秦兄。” 说到这,林谕站起身子,这次轮到他敬酒了。 他神色诚恳,一饮而尽:“前些日子,秦府送给老爷子的灵丹,的确很有效果。老爷子的病症好了许多……这几日气血也不再衰败。” “客气。” 黑袍青年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道:“这‘神源丹’也是我偶然求来的,若是对老爷子有用,我回头再多求两颗。听说这丹药乃是借用了‘不死泉’的灵韵之气,能够续命延寿,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死泉?” 林谕怔了怔,摇了摇头:“这世上哪有这等神物……就算有,谁会拿它炼丹?” “林兄忘了一甲子前的道门丑事了么?” 黑袍青年笑道:“若世上没有不死泉,又是何等诱惑,能让阳神境的大真人叛变?至于不死泉入药之事,的确荒唐……不过,无论是真是假,能对老爷子病症起到奇效,便足够了。” “也是。” 林谕轻叹一声,过了片刻,忍不住问道:“不知,秦兄是从何处求来的‘神源丹’?” “嗯?” 黑袍青年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问题。 他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说道:“怎么……林兄想要?” “林家在北境战争中死伤惨烈,如今皇城更是只有我一位独子尽孝,怎能忍心看父亲饱受病症折磨?” 林谕认真说道:“此药贵重,林谕不敢麻烦秦兄继续破费,若有门路,还请告知,林家愿重金答谢。” 黑袍青年皱起眉头:“林兄,你我交情,何必来谈这些?更何况,这不是重金不重金的问题……神源丹这种神物,不是可以花钱‘买下’的东西。” 林谕愣了一愣。 “实不相瞒。” 黑袍青年叹息道:“这神源丹,我是从方圆坊买到的。我向那边小坊主提出过,要多买几枚……” 林谕紧张起来:“方圆坊?那边怎么说?” “难。” 黑袍青年苦笑道:“神源丹一共就那么几枚,即便是方圆坊,也没有多少库存。” 林谕眼中露出失望之意。 但他隐约捕捉到了关键词语,方圆坊没有多少库存…… 这便意味着,方圆坊其实是有不止一枚的。 “不过。” 黑袍青年沉声道:“恰好有一位小坊主就在皇城,他对我说,方圆坊对林兄很感兴趣,如若林兄想要‘神源丹’,不妨与他见上一面。” 话说至此。 林谕忽然明白今日这桌宴席设下的原因了。 “……” 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秦兄,许久之后,认真问道:“现在就能见?” “当然,现在就能见。” 黑袍青年笑着伸出手掌,举过头顶,轻轻拍了拍。 咚。 雅间外立刻响起柔和的叩击木门之声。 “林兄……这位是方圆坊四小坊主中的‘木主’。” 黑袍青年站起身子,拿起桌上丝帛,擦拭嘴唇,平静道:“二位先聊,秦某出门处理一些琐事。” …… …… 这一整桌筵席,并没有动太多筷子。 自始至终,林谕都没有吃一口菜。 今日秦府的小王爷以庆贺之名,邀他前来元庆楼,他便觉得有些不对……但毕竟前些日子,秦府送来的灵丹治好了老爷子的顽疾,这一顿饭,必须要给面子。 果然。 今日之筵,另有玄机。 “木主?” 林谕眯起双眼,打量着眼前的高大男人。 这男人披着一件宽大青衫,佩戴着一张青灿面具,看起来好似一块木桩,隐约还有些渗人。 “……正是。” 木主微微躬身,缓缓来到了林谕的对面,他直截了当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锦盒。 锦盒打开。 一枚流光溢彩的宝丹,在筵桌上散发着淡淡的辉光,一股清甜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这里是第二枚神源丹。” 木主平静道:“林老家主,恶疾缠身,如若需要,小林兄可以拿去。” “无功不受禄。” 林谕只是瞥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他面无表情道:“木主先生,不妨开个价吧,林家从来不喜欢欠人人情,连带着小秦王爷先前的那枚神源丹……林家今日一并结清。” “……哈。” 木主咧嘴笑了一声。 但因为面具遮挡之故,这短短的一声干笑,显得相当古怪。 “?” 林谕皱起眉头,不明白这声笑是什么意思。 “先前那枚神源丹,秦家已经结过账了。” 木主伸手扶了扶面具,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小林兄不必担心,这枚神源丹,亦是方圆坊免费赠的。” 林谕依旧不为所动。 因为他知道一个道理,免费的,才是最昂贵的。 “青州案卷,您应该看过?” 木主忽然开口,说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事情。 “自然。” 看在那枚神源丹的面子上,林谕耐心应了一声。 “北海陵破碎之后,气运涌入大褚……如若不出所料,下一个十年,天下会迎来前所未有的黄金盛世。” 木主沉声说道:“恰逢大世,方圆坊当然希望借天下豪杰一份力。” 林谕冷冷道:“你说的这些,与我何干?” “当然有关。” 木主柔声道:“武宗大比,您刚刚拿下第二……在方圆坊眼中,未来天骄榜前十,必有你一席之地,小林兄乃是不折不扣的武道天才!” “所以?” “大坊主希望能够在您身上押一笔注。” 木主认真说道:“这枚神源丹,只当是方圆坊与您结一个善缘,与林家结一个善缘。” 说完之后。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许久。 林谕站起身子,面无表情道:“不好意思……这善缘太贵,林家结交不起。烦请你转告小秦王爷,前些日子那枚神源丹的人情,我会想办法弥补。” “请留步。” 木主连忙站起身子,伸手拦住了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轻武夫。 青灿面具中渗出幽冷平静的黑芒。 木主缓缓叹息一声,说道:“大坊主对我说,如果阁下不愿意接受‘馈赠’,便不妨试试看交换。” 林谕眯眼望着眼前小坊主。 “方圆坊希望用一颗神源丹,换你一次出手。” 木主诚恳道:“听闻武宗内有问拳的传统惯例,阁下不妨当做方圆坊用一枚‘神源丹’,买你一次问拳机会……这一战,无论胜负,神源丹都归林家。” “谁?” 林谕依旧不为所动。 但听到这一问,木主却是松了一大口气。 他缓缓放下阻拦眼前年轻人的那条手臂,一字一句说道。 “大穗剑宫,谢真。” …… …… 第7章 问拳 “谢真?” 这两个字出口。 林谕神色变得凌厉起来。 前些日子,剑宫掌教出山,与秦家老祖一战,这一战,让剑宫士气大涨……但武宗却是深受其害,武宗创建堪堪数十年,底蕴远没有剑宫这般丰厚,武谪仙大人更是甲子之战新晋升的“年轻”阳神。 论实力。 自然无法与赵纯阳这种活了上百年的老怪物相比。 赵纯阳击败武谪仙。 让大褚皇城许多人,对武宗议论纷纷。 这十年,剑道没落,武道勉强还算坚挺……此战一出,所有人都在说,剑道气运大涨,武道气运衰败! 身为武宗弟子。 林谕当然不能忍受这种说法。 “不错……正是那位玄水洞天新主。” 木主微微一笑,挥手召出一副画面。 正是剑气大比最后一日。 谢玄衣引动莲花河剑意,击败谢嵊的画面。 “两月前,谢真以‘玄水洞天’的莲花河剑意,大败江宁世子。” 木主缓缓地道:“这一战,想必你应该看过了吧?” “这一战,我自然看过。整个武宗,整个皇城,谁没看过?” 林谕神情高傲道:“依我看,这谢真能击败谢嵊,大多靠了玄水洞天的‘地利’,整条莲花河剑气,都在与他共鸣,若换一个地方,他必不可能如此轻松。” 这句话,还真没说错。 谢玄衣之所以可以一剑击败谢嵊。 因为莲花河内的“剑意”,实在太多,太多! 但…… 有些事情,却不是如林谕所想的那么简单。 即便换一个地方再战。 双谢之战的结局,也不会有所改变。 “不要小觑谢真。” 木主沉声说道:“此人剑道造诣极其不凡,有超世之才,你若向他问拳,其实胜率渺茫。” “不用你提醒我,武宗弟子,从不轻敌。” 林谕面无表情:“谢真来皇城了,他在哪?” “正在路上,今日酉时入城。” 木主笑道:“这算是交易达成了么?” “你帮我传出话去,说是武宗林谕,向剑宫问拳!” 林谕再次瞥了眼桌上的神源丹,道:“我要与谢真问拳,与‘方圆坊’无关。这枚‘神源丹’,你大可以将其收走,大世将至,武宗与剑宫弟子,势必要有一战……谢真此人投机取巧,拿下玄水洞天,这般人物,还不配与大师兄交手!今日,我便替武宗正名!” “如此,鄙人也算是完成了大坊主的任务。” 木主弯下高大身躯,轻声笑了笑道:“既是顺势而为,这枚‘神源丹’,还请林少主收下,不要心存芥蒂。这大褚皇城内,收过大坊主礼物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 …… “小山主,前面就是大褚皇城了?” 段照睡了一大觉,掀开车帘,外面已近日暮。 大褚皇城,已经临近眼前,可惜睡得有些太沉,没能看见这座北方第一巨城远远坐落的巍峨景象,但即便如此,临近来看,依旧让人感到“震撼”。 铁壁在上,燧火飘摇,铁骑绕城而行,剑光穿梭如流星。 一座座城门如狮子巨口。 无数入城者,如游鱼掠入巨鲸腹中。 当真是一座雄城。 “睡饱了?” 谢玄衣挑了挑眉。 “还能再睡三天。”段照挠了挠头,老老实实说道。 这孩子就是实诚,学不会撒谎。 谢玄衣道:“入城之后,要打一架,这架打赢了,让你睡三天。” 谢玄衣早就将神念放了出去。 大褚皇城,人声嘈杂。 但南门入口,却是有一道布衣身影,极其醒目。 那人就盘坐在城门空地之前,好几位黑鳞卫纷纷绕开,远远散发出自己的气息。 这是一位武宗弟子。 年纪很轻,已是金身境八重天,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 要不了几年。 这位年轻武夫,就可以铸造“神胎”,晋升阴神! 不过,真正吸引谢玄衣注意的,却不是那个武宗弟子。 而是站在城门最上空,趴在栏杆上,披着黑金大袍的那位年轻权贵。 谢玄衣知道。 昨夜雪主来访,自然不止是送一本话本故事这么简单。 秦百煌编纂的国师道姑故事,意味着方圆坊与秦家的关系“匪浅”。 四小坊主虽然效命大坊主,但似乎各有目的,雪主根本不避讳她与木主关系陌生的消息,甚至隐晦点出,两人可能不太合目……须知,谢玄衣可是方圆坊外人,这消息若是传出,必定是会对方圆坊造成不利影响的。 如今秦家需要择出新一任家主。 这是一场注定激烈的博弈。 想要入局,便需要提前“押注”。 很显然。 雪主这边押的是秦百煌,所以她找到了谢真……谢真是书楼弟子,而秦百煌与书楼关系向来不错。 而有博弈,就要有敌手。 雪主的对面……似乎站着另外一位小坊主。 方圆坊是在养蛊么? 从这个举动来推测,大坊主似乎是在亲自推动两位小坊主的对立厮杀。 “秦家一共有三位公子。” 谢玄衣眯起双眼,回想着方圆坊在灵渠城给的那份案卷。 大公子,便是秦百煌,作为嫡长子,理论上来说,秦百煌就是下一任异姓王的直接继位者。 但他还有两个弟弟。 二公子秦千炼,乃是道门“长生斋”的弟子,修行资质相当不俗,据说是道门内经次于唐凤书的新一代修道天才。 三公子秦万炀,因为年龄最小,所以最为受宠,平日在皇城里养尊处优,当个富贵公子,闲散无事,豢养了许多门客。 “秦千炼还在道门,那么现在趴在皇城上等着我的……大概率就是秦家那位‘小公子’了。” 谢玄衣仰起头来,隔着数里,平静与那位秦家小公子对视。 十年之前。 他与秦百煌关系还算不错……但与秦家,关系很是一般。 原因很简单。 秦百煌虽是第一继承顺位的王爷长子,但并不喜欢修行武道,秦家乃是镇守武运的王族,秦百煌终日把玩炼器之术,没少遭受族内的非议与批评,那个时候谢玄衣年少轻狂,秦百煌也很嚣张,索性根本就不搭理秦家。 至于兄弟之间的血脉之情。 或许是因为大家族涉及的利益太多,谢玄衣与秦百煌喝酒之时,听其提过,秦家三兄弟之间的感情……反而很淡。 “年龄不大,心眼挺多。” 对视那一刻。 谢玄衣便明白了,今日这场局,大概是怎么一回事。 前些日子,纯阳掌教打了武谪仙的事情……已经在大褚王朝内传开了。 一位阳神,丢了面子。 阳神麾下的弟子,当然想要正名回来! 自此,剑宫与武宗便算是结了梁子。 天下武夫,大多一样,炼体者往往都是性格直率的豪爽之人。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这位秦小公子愿意舍下颜面,说服一位武宗弟子,来找自己问拳,还是十分轻松的。 只不过。 问拳之事,可大可小。 怕就怕,打了小的,惹出老的……谢玄衣当然不是怕事情无法收场,这种闹剧,闹到最后,无非就是赵纯阳再次出面。 以往谢玄衣四境问剑之时,师尊没少出面擦屁股。 谢玄衣怕的是。 这件事情,给师尊带来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 他隐约有感觉。 师尊此次闭关,似乎是“来真的”了。 “长川。” 谢玄衣缓缓开口,这一次他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甚至喊了段照的表字。 小家伙探出脑袋。 “看到城门外坐着的那个了吗?” 谢玄衣扬了扬下巴,平静道:“你去主动向他问拳,以剑宫的身份。” “啧。” 段照只看了一眼,便双眼冒光,他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战意,但下一刻他有些担忧道:“小山主,这家伙的金身似乎比我境界更高啊……我以剑宫名义问拳,输了怎么办?” “你十六岁,怕什么输?” 谢玄衣没好气道:“都是武夫,他金身境八重天,问拳打赢一个快小十岁的新晋金身,难道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吗?” 段照恍然大悟,隐约明白了小山主的用意。 不过他这段日子,也算是开窍了。 小家伙眨了眨眼,好奇问道:“那小山主您呢?” “我?” 谢玄衣无奈,一本正经道:“我驾了这么久的车……当然是休息,坐着看你们打架。” 段照小心翼翼问道:“小山主,如果我没猜错,这家伙要问拳的对象其实是你吧?” 真学聪明了。 谢玄衣轻叹一声,再让段照跟着自己学一段时间,恐怕是没那么容易敷衍过去了。 “我此行来皇城,代表的是大穗剑宫,也是莲花峰。” 谢玄衣认真说道:“若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找我问拳问剑,剑宫的颜面往哪里放,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这个理。” 段照想了想,认真点头。 他不再犹豫,脚尖点地,疾掠而出,二话不说,直接撞向那远在数里外盘坐的布衫青年。 “???” 正在调整气息,以应对接下来巅峰一战的林谕,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杀意。 他不敢置信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稚嫩但却坚定的少年面孔。 以及一枚金光熠熠的拳头! …… …… 第8章 你也配? “轰!” 大褚皇城南门,迸发出一道风雷之响。 无数骏马嘶鸣,仰蹄。 盘坐在地的林谕骤然睁眼,伸出拳头,与面前的小不点对撞一拳,他闷哼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另外一边。 段照要惨淡许多,他被这强悍劲气冲地倒退十数丈,脚尖踏地好几次,最终重新退回疾驰而来的马车车厢之中。 谢玄衣已经从驭马车夫的位置上退了下来,退回了车厢之中,任凭骏马自行奔跑,仅仅以神念操纵车厢贴附的符箓,来掌控大概方向,他单手拎住小家伙的衣领,以“不死泉”劲气在段照身体窍穴之中游荡了一圈。 金身八重天的武夫,的确出手霸道。 这一拳仓促击出,仍然有庞大劲道,段照浑身气机都已紊乱! 不过一刹。 仅仅一刹。 谢玄衣单手抹过,便将这紊乱气机彻底抹平,并且他悄无声息赠出了一缕不死泉水汽。 “咦?” 小家伙轻轻诧异了一声,侧首看着小山主,不知为何,他感到身体里有一股蓬勃生机,疯狂扩散,风雷镯子仿佛汲取到了不得了的养料,拼命震颤着,向自己心湖传来欢呼雀跃的雷鸣。 “放话,报境,问拳,然后……只管去打。” 谢玄衣平静道:“他若仗着金身八重天欺负你,我这一辈子都瞧不起武宗。” “好!” 段照等这一刻,等了太久。 整整两个月。 日日在莲花峰修行,就是挨打! 他毕竟修行了十几年的武道……这心中拳谱还没来得及转化成剑谱,以剑道与徐念宁对弈,根本就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憋屈了如此之久,他此行最大的心愿,就是找一个对手,好好“发泄”一番! 毫无疑问,眼前这金身八重天的家伙,就是最好的对手! 小家伙再次从车厢之中冲出,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莽撞,而是翻身站在了车厢之上,扎了个马步,而后声音如洪钟般朗朗扩散。 “大穗剑宫莲花峰,金身一重天,向武宗问拳!” 放话!报境!问拳! 段照敬遵教诲,丝毫没有错漏。 而后马车车顶响起“砰”的一声炸响,小家伙再度凭空消失,直接出现在城门入口位置,对准林谕小腹就是一拳! “哪来的怪胎?” 林谕神情阴沉,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南城门等待谢真,最后等的会是这么一个奇葩家伙。 大穗剑宫今年都招了什么怪物? 这年龄的金身境,有点太夸张了吧? 轰的一声。 两人再次对拳,只不过这一次,林谕并没有以碾压之姿,将段照彻底轰飞。 二人各自退了数步,几乎平分秋色。 对方已经报了境界,金身一重天。 整个大褚皇城都知道,他林谕乃是金身八重天的武宗弟子,今日这一战,若是打一个一重天的孩童,还要靠境界碾压……那武宗的颜面要往哪搁? 武夫,虽然炼体。 但想要塑造“神胎”,便需要保持神魂干净。 所谓赤子之心,便是如此。 林谕不愿以境界之势,强压面前的金身境少年郎。 “小家伙,我今日等候在此,是专程等谢真一战的!” 他冷冷开口:“劝你识趣,走远点,以你的修为,现在还没资格与我对弈。” “你想与小山主一战?” 段照收拳而立,摇了摇头,平静道:“很抱歉,得先问过我……以你的修为,也没资格和他对弈。” 坐在远方马车车厢中的谢玄衣,听到此话,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 很好,很上道。 不愧是忘忧岛主的儿子,还是很有资质的。 这方面,比笨虎要强很多。 谢玄衣掀开车帘,望向城头上方,趴在城楼栏杆处看戏的秦万炀,丝毫不避讳,就这么笑眯眯对自己投来了打量的视线。 “小秦公子,这样似乎不太好吧?” 谢玄衣平静传音道:“鄙人初入皇城,这就是秦家的‘待客之道’?” “谢兄弟说笑了,这可不关我事。” 秦万炀笑眯眯传音:“林谕今日城门问拳,代表的乃是武宗……武宗和剑宫的矛盾,与我秦家无关。” 无关? 谢玄衣呵呵笑了一声,不再多言,放下车帘。 这姓秦的小家伙……当真以为自己是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三言两语就可以糊弄过去。 今日这问拳。 若是自己没有提防,真打起来,必定会落入下乘。 他乃是大穗剑宫当今的年轻代第一人,林谕一个“武宗大比”的第二名,即便输了,也不丢人。 可谢玄衣若是输了,剑宫声名,必定破碎。 虽然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但打赢林谕,对“谢真”而言,实在没有任何收益。 除此之外,倘若在入城第一日,就与武宗发生激烈冲突……那么谢玄衣想在皇城尽可能的“安稳”度日的念头,便算是彻底破碎了。 幸好。 此行还带了一位十六岁金身。 …… …… 城门处的交战,极其激烈。 林谕额头已经渗出不少汗珠,他本想压制境界,直接将这小家伙拿下,再对谢真问拳……可越打越是发现不对。 这小家伙的拳谱不知从哪学的,着实厉害。 风格转化,极其迅速! 前几招,来路缥缈,去势无踪,形同鬼魅! 后几招,大开大合,无比刚猛,只能硬抗! 想要“速战速决”的念头,已经彻底破碎,林谕还死死守着武夫的那颗“高傲之心”,压着境界,以一重天之境,与眼前小家伙进行着同境较量……但越打越被动,越打越下风! 不知不觉,就已经打了百余回合。 林谕浑身都被汗水打湿,只剩招架功夫! 这是何等恐怖之事? 抛开境界,他还有武宗修行的丰富实战经验,以及不掺半点水分的武道感悟! 降境对攻,理应自己占尽上风才对! 怎么……打不过这个小家伙? “林兄!” 城楼处,观战许久的秦万炀意识到了不对。 他朗声笑着开口:“何必再压境陪这孩子‘练拳’,你要找的不是谢真么?” 练拳二字,轻飘飘将林谕的窘迫困境揭过。 他今日至此,是想看到武宗与谢真的直接冲突爆发…… 无论林谕问拳输赢,只要打上一场,便算是目的达成。 若林谕只是陪这小孩子打架,那两枚“神源丹”,便着实是有些浪费了。 “呼……” 林谕咬了咬牙。 他额头青筋鼓起,何时受过这般屈辱?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压着打!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他是脾气暴躁的武夫! 林谕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不再压制自身气血,稍稍解开压制,仅仅一拳,便打得段照倒飞而出。 奈何,仅仅解开一境。 固然可以占回上风,但却无法彻底了结战斗。 砰的一声! 小家伙倒蹬墙壁,如炮弹一般疾射而回,再次冲向林谕,接下来被连续击飞三四次,都以这般迅猛无畏的方式重新杀了回来,不得不说,段照的战斗风格极其坚韧,犹如一块牛皮糖,一旦被其黏上,轻易无法甩开—— “有完没完?” 林谕怒喝一声,终于失去理性,这一拳不再压制任何境界,而是以八重天境,一拳轰出。 轰! 这一次,小家伙勉强做了个双臂交叉格挡的姿势,便被轰得如断线风筝一般飞出,再次撞入车厢中。 谢玄衣依旧无比及时地伸手,接住了段照,以自身神念,抚平其体内紊乱翻覆的滚烫气血。 但这场持续数百回合的城前酣战,对段照而言,实在消耗太大。 赠出的那缕“不死泉”水汽,已经被彻底消耗殆尽。 除此之外。 小家伙的眼珠一片通红,密密麻麻的血丝,尽数浮现。 打红眼了。 “嘶……” 段照咬着牙齿,还想站起身子,冲出去继续大战,但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 显然是抵达极限了。 “好好休息吧。” 谢玄衣有些心疼地拍了拍小家伙脑袋,温声开口。 这一战,对段照而言……算是个不错的造化。武夫想要精进,就需要时常问拳。 林谕压境这一架,对段照而言是好事,至少在剑宫,找不到这样的对手。 虽然看似“惨烈”,但有不死泉水汽在,段照的窍穴经脉,所有根基,全都固若金汤,未受丝毫破坏。 这一架,百利而无一害。 神念掠过。 精疲力尽的少年郎,摇摇晃晃,倒下就睡。 这一次,换做谢玄衣出面了。 他掀开马车车帘。 谢玄衣望着那站在城门口位置,不断喘着粗气的布衫青年林谕,平静问道:“刚刚那场问拳,武宗是不是有些太欺负人了?” “……” 林谕逐渐恢复了清醒。 他看着自己的拳头,有些后悔,最后没控制住力道,解开了全部境界的压制。 那个小家伙,实在有些太过于缠人了。 “这并非在下本意。” 林谕深吸一口气,望着谢真,冷冷说道:“林某问拳之人,本不是他……若非正主迟迟不曾出面,怎会闹得如此下场?” “如此说来,都是我的错了?” 谢玄衣笑了笑。 他瞥了眼林谕,又瞥了眼城头的秦万炀。 “谢某如今是莲花峰的小山主……一言一行,都是代表剑宫。” 谢玄衣摇了摇头,语气渐冷:“若是谁人都来找我问拳,问剑,难道我要一一接下。林谕,你掂量过自己的身份么,找我问拳,你也配?” 此言一出,林谕脸色骤变。 他乃是武宗大比的第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说什么?!” 这位金身八重境的武夫,整个人气势猛然拔高一截。 面对谢真,他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金灿气血如怒海般翻涌! “我说,你不配找我问拳。” 谢玄衣冷漠道:“……即便是你那位大师兄,一样不配。” “放肆!” 林谕再也无法忍让了,他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城门位置。 谢玄衣也同样消失在马车之前。 下一刻。 “???” 趴在城头看戏的秦万炀神色陡变。 他见鬼一般抬起头,只听得半空中一道极其清脆的炸响声迸发,两道鬼魅身影碰撞在一起,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势均力敌”全力对击的画面。 林谕如遭雷击,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犹如断线风筝一般横飞而出。 只一瞬,便被打得横飞。 而所来位置,正是秦万炀的站立之处。 第9章 入局 “???” 秦万炀神情阴沉,看到那道砸向自己的黑影,连忙向后退去。 什么情况? 怎么就打到自己这里了?! 秦万炀后退速度很快。 但谢玄衣的速度更快,击飞林谕之后,他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上前补了第二击! 轰一声! 一道敲鼓闷响炸开。 即便大褚皇城城头有层层阵纹浮现,但这位金身八重境武夫的体魄实在强悍,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接撞碎城头阵纹,撞向秦万炀! 秦府小王爷面色瞬间苍白。 但好在林谕抛飞的“目标”,并没有完全对准自己,这道断线风筝般的身躯,承受第二击之后,在空中骤然加速,瞬间擦过秦万炀身躯,就这么如炮弹般飞了出去。 大袍翻飞落定。 顷刻间。 皇城城头安静下来。 烟尘弥漫。 “咳……” 披着绣金黑袍的小王爷,默默以大袖捂住口鼻,也遮住苍白的面容,颇为心悸地回头望了一眼。 他的神色相当精彩。 秦万炀怎么也没想到。 林谕竟是被谢真打得嵌入石壁之中,无力再战。 这就结束了? 好歹也是位金身八重天的武夫。 一招。 准确来说……其实是两招。 就被打得失去了意识?! “素闻秦家乃是武道世家。” 谢玄衣淡淡问道:“小秦王爷的武道境界很不俗啊,年纪轻轻,便修出了金身境体魄……不知今日在此,是否也要向谢某问拳?” “……” 秦万炀脸上写满忌惮。 他挤出笑容,缓缓向后退了一步:“谢真兄弟,果然厉害,秦某实在佩服。今日在此,只不过是个巧合。” “巧合?” 谢玄衣也笑了:“这世上就有这么巧的巧合?” 秦万炀完全没有小王爷的姿态,丝毫不端着,一边后退,一边赔笑道:“无巧不成书,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巧。听说林兄要来问拳……秦某顺路凑个热闹。” 倒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知道打不过,这种关头,不能硬撼。 但谢玄衣并没有放弃教训一顿秦家小王爷的打算,他继续向前走去,气机直接锁定这位小公子。 “等等——” 秦万炀似乎感应到了这缕凌厉气机的锁定,他额头渗出冷汗:“谢真,你应该知道秦家意味着什么吧?” “秦家?我当然清楚。” 谢玄衣一边靠近,一边笑道:“大褚三大异姓王之一,皇城经次于皇族的权贵世家。” 秦万炀稍稍松了口气,问道:“你不会想在这里对我动手吧?” “为什么不?” 谢玄衣顿足,轻声道:“你不会觉得,单单凭借秦家小公子的身份,做错事情,就不用挨打了吧?” 秦万炀彻底怔住。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招惹的家伙,前不久刚刚把江宁王府的那位世子,削了一顿! 异姓王世家,对这姓谢的家伙而言,似乎不算什么! 搬出秦家,反而起到了反作用! 谢玄衣伸出手掌。 皇城上空,空气凝固。 秦万炀想逃,但奈何气机锁定之下,他这金身体魄,根本就逃不脱谢玄衣的掌控。 仅仅一抓,他便不受控制向着谢真掠去。 这一下。 秦万炀开始慌了。 他对着城内某座茶楼方向,高声喊道:“武岳兄,你还准备看到什么时候?快来救我!!” 武岳,正是前些日子,以碾压之姿,拿下武宗大比第一的大师兄。 也正是力压林谕,让其心服口服的洞天圆满狠人! 此言一出。 谢玄衣眯起双眼,下意识将神念掠至秦万炀所喊的方位。 茶楼人声鼎沸。 一念扫过。 谢玄衣并没有感受到“威胁”。 他意识到“中计”之时,已经晚了。 这一刹功夫,让秦万炀逃脱了气机锁定,这位王府小公子连忙抽手,拽碎脖上玉佩,向着谢真狠狠掷出。 这赫然是一件八品品阶的宝器。 捏碎即可使用! 这种宝器,要论杀伤力,乃是同阶宝器的数倍,但缺点也很明显——制造出来之后,仅仅只能动用一次。 轰的一声。 这枚玉佩支离破碎,化为无数剑气流光,撞向城头上空已经掌控局面的黑衣少年。 只一瞬,大褚南门城头便被数百道剑气笼罩,密密麻麻剑雨抛洒而下,将黑衣少年笼罩在内,被阴了一招的谢玄衣神情阴沉,冷哼一声,抬脚轻轻一跺,青砖破碎,地面震出一圈剑气,如倒扣大钟,将他罩住。 噼里啪啦坠落的玉佩剑意撞击在谢玄衣自身剑气屏障之上,犹如细雨坠地。 这一击,虽未对谢玄衣造成伤害。 但秦万炀如愿以偿,得了喘息功夫。 他捏碎玉佩,逃脱气机锁定之后,毫不犹豫,就往反方向逃离。 但下一刻,这位秦家小王爷哎呦一声,撞倒在地。 他抬起头来。 只看到一道巍峨身影,如高山般,矗立在自己面前。 …… …… 书楼。 姜奇虎跪在玉案之前,满脸委屈。 “先生,奇虎不懂。” 他咬牙抬头,鼓起勇气开口:“谢真好歹也算是书楼弟子,就算他只是先生布出去的‘暗子’,今日回皇城……无论如何,也该有所欢迎。” 坐在玉案上座的陈镜玄,闻言没有理会,只是继续默默翻着书卷。 “奇虎知道,先生繁忙,无暇出城迎接。” 姜奇虎委屈巴巴道:“奇虎主动请缨,难道还犯错了不成?” “今儿你哪也不许去。” 陈镜玄面无表情瞥了眼笨虎,冷冷道:“就在这跪着,给我研墨。” 姜奇虎神情纠结。 但天人交战一番,最终还是乖乖上前,用膝盖挪了两步,来到先生砚台之前,端起清水小壶,泼洒清水在砚台之上,以墨碇缓缓旋开。 先生的命令,他实在无法抗拒。 但内心的纠结,奇虎也难以压下。 他再次开口:“先生……我听人说,城门那边有人问拳,估计这会儿已经打起来了。” 姜奇虎乃是皇城司次座。 大褚皇城街头巷尾发生的大小琐事,势必会传入他的耳中。 林谕问拳之事,不是秘密,经由木主之手,加之方圆坊传播,早已经传到了大街小巷,自然也被姜奇虎听到。 “所以?” “所以,我就想着……不能让谢真吃亏不是。” 姜奇虎眨了眨眼,意识到有戏,连忙笑道:“先生对谢真青睐有加,奇虎看得出来。” “谢真吃亏?” 陈镜玄嗤笑一声,放下书卷,淡淡说道:“放心好了……他不会吃亏的。” 姜奇虎叹道:“就算谢真不会吃亏,我带些人,去壮壮场子,总是件好事吧?” “你可知,这桩麻烦,因谁而起?” 陈镜玄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开口。 姜奇虎沉默下来。 他认真想了许久,给出了自己的回答:“秦家?” “不算太傻。” 陈镜玄欣慰道:“虽是武宗林谕向谢真问拳……但林谕问拳的动机,却是出自秦家小王爷秦万炀。林老爷子前些日子病重,秦万炀送去了‘神源丹’,这起问拳背后的主使者是秦家,也是方圆坊。” 姜奇虎憨厚道:“先生,这些奇虎都知道的。” “既然知道,怎能插手?” 陈镜玄沉声呵斥道:“秦家乃是大褚武道气运镇守者,扎根皇城近千年……若你今日赶赴现场,可想过以何等身份入局?” “自然是以皇城司……” 姜奇虎话说到一半,顿时沉默。 皇城司乃是大褚皇权亲御。 这种冲突,若是自己现身,帮衬谢真,该让圣上如何看待自己这位次座? “以书楼……” 依旧不行。 书楼是先生的书楼。 同样的道理,自己此次出面惹事,决不能让先生替自己承担这桩祸事。 最后便只剩下一种身份。 “我若赶赴现场,便只能以姜家身份入局。” 姜奇虎声音渐小。 “你是嫌姜老爷子身体太好,所以迫不及待,想给他找点麻烦么?” 陈镜玄幽幽道:“放眼皇城,有几人能得姜家这般好运,圣后愿意让老爷子告老还乡,便是因为你在皇城‘可堪大用’,一旦掺和此事,与秦家站在对立面。以姜家在青州的那部分家底,当真能与这千年世家相争相斗么?” 姜奇虎彻底噤声。 过了许久。 他小心翼翼问道:“先生,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 “当然不能。” 陈镜玄没好气道:“难道遇到了麻烦,我只能指望你?这样的话,书楼早就倒了。” 姜奇虎眨了眨眼。 “此事……与你无关,你也不必考虑,就在这跪着便是。” 陈镜玄平静道:“我自有安排。” 姜奇虎嘿嘿一笑,挠头说道:“不愧是先生啊……只不过先生,奇虎总觉得,今日这问拳古怪得很,处处都透露着一股阴谋的气息……” “阴谋?” 这两个词,从姜奇虎口中迸出,的确有些好笑。 这个傻乎乎的家伙,当真知道,阴谋是什么东西吗? 陈镜玄摇了摇头,轻声道:“此事当然没那么简单,但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说罢。 他拎起衣袖,准备提笔写点东西。 只是悬笔在纸张之上的那一刻。 陈镜玄忽然心中一动。 或许姜奇虎说得没错。 向来安分守己的秦万炀,今日忽然带着方圆坊木主,教唆林谕向谢真问拳…… 此事当真,就只是问拳这么简单? …… …… 第10章 降心猿易,胜心魔难 秦万炀跌倒在地,仰起头来,神色阴晴不定。 谢玄衣则是停下了前进脚步。 那道站在城头处的“巍峨身影”,周身缭绕着一层漆黑华彩,无数黑铁围绕着小臂,肩头,化为一块块悬浮的甲胄,单单看上一眼,便给人极大的压迫感……这些悬浮甲胄从头到脚,将他包裹,让他看上去仿佛大褚皇族花费重金打造的“铁浮屠”,只露出双眼。 但仅仅是双眼,便足以熟人辨认身份。 谢玄衣之所以停下脚步。 是因为他知道……今日这场闹剧,大概已经结束了。 “兄长?” 秦万炀盯着眼前这尊铁巨人,有些不太确定地开口。 “唰!” 漆黑华彩随着神念抹过,自行解除。 那尊高大铁人,瞬间拆解,这些悬浮游离于体表之外的黑铁一片片重叠,交汇,最终掠至男人的衣袖之中,短短数息,立于城头之上的男人,便从一尊铁巨人,变成了一个朴实无华的普通人。 来者正是秦百煌。 这位炼器司首座,在皇城里名声相当不错,虽然出身秦家,但秦百煌并没有那么多权贵子弟的“纨绔风气”。 他从来不去勾栏听曲,偶尔才去酒坊喝酒。 最重要的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秦百煌写的话本很受欢迎。 “几日不见,上房揭瓦。” 秦百煌俯视着跌坐在地的小弟,伸出手来,毫不留情将其拎起,那一片片黑铁虽然拆解掠回袖口,但仍然留有一片漆黑华彩,笼罩在左手小臂位置,将手掌一同覆盖涂抹成漆黑之色。 啪啪! 秦万炀神色苍白,伸手拍打着兄长的手臂,但只是发出金铁碰撞之声。 这漆黑铁手,竟然可与金刚境体魄相媲美? 这一幕。 连谢玄衣看得都有些讶异……自己“死”了不过十年,炼器司的手段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 “你可知,现在有多少人,等着在皇城门口看‘秦家’的热闹?” 秦百煌皱眉开口,冷冷呵斥。 “……” 秦万炀咬了咬牙,不开口说话。 “赶紧跟我回家。” 秦百煌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开口,说完这一句,便向着谢真的方向转身,他认真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目光停留在众生相前。 这是他亲手铸造的宝器,只要注入神魂,就可以改变容貌。 前些日子,被小国师要了去。 如今……佩戴在了谢真面颊之上。 这“众生相”是秦百煌最得意的物件之一……得意之处就在于,即便是最熟悉本物的炼器者本尊亲自到来,也无从看穿佩戴者的真容。 “这位就是玄衣兄的弟子?” 秦百煌笑着开口,目光流露出一抹欣赏之色。 “见过秦首座。” 谢玄衣笑了笑,开口。 他知道,这家伙眼中的欣赏之色,可不是对自己流露的。 大概率是看到了亲手铸造的“众生相”,越看越喜欢,接下来少不了自吹自擂一番。 “小谢山主真是好福气。” 果然,秦百煌伸出两根手指,隔空轻轻点了点谢玄衣的双眼位置,笑眯眯道:“这件宝器越看越不俗,实在是流光溢彩,技艺高超……” 谢玄衣忍不住心底叹息一声,连忙出言打断道:“小国师对我说过来历,秦先生大才。” “咳咳……” 听闻此言。 秦百煌略微有些尴尬,但毕竟脸皮极厚,很快便恢复如常,他单手拎着秦万炀,认真说道:“今日城门的这场‘骚乱’,实在抱歉。回去之后,我会好好教训万炀,还请剑宫这边不要放在心上。” “问拳而已,正常切磋。” 谢玄衣淡然一笑,不以为然。 “如此甚好。” 至此,秦百煌松了口气,不再犹豫,转身带人离开。 …… …… 城门总算回归了平静,这场问拳动静不小,但结束极快。 从谢玄衣出手击败林谕,到秦百煌现身带走秦万炀,只过了短短数十息功夫。 不过武宗弟子,依旧闻讯赶到。 他们看到被打得嵌入墙壁的林谕,纷纷气血翻涌,想要上前继续这场问拳,但谢真的“战绩”,却让他们压下了这个念头。 据说前些日子,剑气大典。 谢真一人打趴了数十人,都是向他问剑之人。 这种怪胎…… 几乎是稳稳争夺天骄榜前三的存在,换而言之,没有金身境,根本就没有向谢真问拳的资格。 “谢真……” 一位年轻武宗弟子,身着麻袍,上前与谢玄衣打招呼,但神情不善。 “阁下是?” 谢玄衣倒也没有端着。 秦百煌走后,他没有离开,而是刻意等在这里。 就是为了见见武宗的晚辈后生。 武谪仙开创的这个宗门,虽然底蕴不足,但弟子资质都很不错,谢玄衣记得武宗当年,有一位与自己一同争锋的年轻武夫,名叫“周”,如果没有记错……这家伙而今应该也已经接近阴神巅峰,可以开始‘问心’了吧? “我是谁不重要。” 这位年轻弟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今日问拳,你虽赢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武宗就此落败!武岳大师兄的实力,远在林师兄之上!”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很有骨气,但也很没意思。 诸如此类的言论,过往那些年,谢玄衣却实在有些听得太多。 若是当年,他大概会说:“现在就把你大师兄叫来。” 但现在。 谢玄衣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年轻弟子,懒得对这番言论回应什么。 “……” 大潮来临。无数年轻修士,惊艳天才,都要入世争锋。 天骄榜,剑魁,这些东西,自己早就登顶过了。 再来一次,他难道还要费尽心机,与年轻人争抢这毫无意义的虚名么? 这位年轻弟子一鼓作气说完之后,动作略微僵硬地转过身子,准备离开,看得出来,单单是面对谢真,便需要极大的勇气……他放出这番话,是为了让武宗在面子上能够过得去。 在大褚皇城,面子很重要。 大世家,大宗门,往往都想要一个符合身份的体面。 “武岳,是这个名字吧?” 就在其准备离开之际,谢玄衣开口了。 这两个字,让年轻弟子身躯一绷。 “回去之后告诉他,今日这一战,只是单纯问拳。” 谢玄衣平静道:“武宗和剑宫之间其实并无恩怨,不要被人当剑使了。” 那位年轻弟子闻言,松了一大口气,不再开口。 几人抬着林谕,就此离开。 谢玄衣依旧站在城头,默默注视着身下的场景,皇城人来人往,问拳结束之后,这里便不再是“万众瞩目”的中心,那些游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继续行他们的路,做他们的事。 夜幕降临,灯火燃起。 他看着皇城远方恢弘的皇宫方向,站在城头远眺,那就像是一条盘踞之龙,睁开了双眸,注视着此片人间。 四周金甲卫投来又敬又畏的目光。 此情此景,与当年最后一次踏入皇城,很是相似。 但不一样的是…… 当年谢玄衣未曾想过,要不了多久,自己便会沾上“弑帝”的罪名。 光鲜亮丽踏入皇城。 浑身沾满血污,狼狈逃离。 如今再来一次,结局是否会和当年不同? “嗤嗤嗤。” 城头上空,火光燃起,夜幕之中忽然浮现出一扇门户。 一位黑鳞卫,从门户之中前来,来到城头位置,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小谢山主,国师大人已为你们安排了住处,若不介意,请随我来。” …… …… “师尊,你曾说,武者需养心气。” 武宗道场,两道身影面对面对坐。 一位青衫年轻人,双手按在膝盖之上,浑身气血翻涌,犹如龙象。 武岳声音沉重,字字如雷:“弟子不懂,今日城门问拳,林师弟战败,为何就此罢休,这口心气,如何能够放下?” “武道,需降服心猿。” 武岳对面的男人,看起来年龄并不大,五官清俊,容貌年轻,但却满头白发。 周缓缓道:“心猿意马,必遭反噬。” 武岳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 “真正的‘武道心境’,是心无波澜,只有胜负。” 周轻声道:“如今你问问自己,心中是否只有胜负,别无其他?” 武岳陷入沉默。 “你想与谢真问拳,只不过是因为外界流言蜚语传入耳中,你想壮武宗之名,想报林谕之仇。” 周笑了笑:“带着这份心境,与谢真问拳,对你而言,当真有好处么?” “这境界太高,我不理解,也理解不了。” 武岳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师祖说,受了委屈,就要打回来。” “这里是大褚皇城。” 周平静道:“在皇城,武宗何时真正受过委屈?” 武岳本想说,前不久,师祖才在赵纯阳那吃了瘪。 但这句话实在太不敬,他咽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不算什么‘委屈’。” 周淡淡道:“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宗主不会因为败给赵纯阳,而心湖纷乱,失去理智,能成就阳神者,都已经做到‘问心无愧’,更何况……那一战后,秦祖也出面了。” 武谪仙与赵纯阳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 真正要打,秦祖和赵纯阳,才是。 “可是这一战……他们都说秦祖败了。”武岳咬了咬牙。 “他们?” 周笑了:“这世上有几位阳神,又有几位,有资格能看这一战?说秦祖败了的那些说书人,不知当日卖了几斤茶水,赚了几两碎银……武岳,不要活在世人眼中,你即将塑成‘神胎’,北狩之前,好好闭关,不要掺和皇城的那些阴谋诡计。” “阴谋诡计?” 武岳挑了挑眉,意识到了师尊的真正用意。 “这次问拳,是林谕主动发起,败给谢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场切磋。” “林谕背后是秦家,秦家那边又有方圆坊……” “方圆坊背后,更是阴云汇聚,看不清幕后者真容。这些年,方圆坊在皇城搅风弄雨,按理来说,皇族容不下它。” 周缓缓地道:“但如今方圆坊活得好好的,而且越来越好……这十年,我只明白了一件事情,整座皇城,都在圣后掌控之中。”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露骨。 武岳已然明了。 “这段时日,为师也要闭关了。” 周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子,平静说道:“武夫问心,最后一劫,正是‘降服心猿’。” “师尊必定成功。” 武岳连忙开口。 如若周成功问心,那么……要不了多久,武宗便会再多一位阳神! “难。” 周轻笑一声,声音沙哑道:“这心猿易降,心魔难胜。” 说罢。 摇了摇头,离开道场。 武岳有些茫然……这些年,武宗弟子都说,他乃是稀世罕见的武道奇才,盖压宗内所有人一头。 可与师尊相处,武岳发现。 师尊的武道资质,似乎比自己要更强。 这样的人,也会有心魔吗? …… …… 第11章 谢,陈 入夜,大褚皇城的青石板,被马蹄踏出清脆声响。 黑鳞卫从门户之中走出,老老实实来到马车位置,当起了驾车车夫。 “先生说,这一路山山水水走来,小谢山主辛苦了……刻意找了间地段幽静的宅子。” 这位黑鳞卫倒是与谢玄衣先前所见的不太相同。 以往见到的黑鳞卫,大多沉默寡言。 但这位,倒是挺善谈。 这一路有些漫长。 路上,黑鳞卫主动为谢玄衣介绍起了大褚皇城的变化。 “先生还说,您在外执行任务,很久没有回来过了,让我一定要介绍介绍皇城的构造。” “这些年,大褚皇城有不少改动,原先的一百零八坊,许多处都迎来了重新铺设。” 马车顺着皇城中轴线前进。 这黑鳞卫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新版校正的地图,送到了谢玄衣手上,除此之外,还认真细致地讲了一遍皇城近年的变动……因为北境镇守使罢黜之故,圣后将这些名门将后全都敛入麾下,大褚皇城内的“平衡”发生了变化,这一百零八坊自然要重新调整。 战事平息之后,那些北郡名门自然“落魄”,能被接到皇城,其实也算是一桩幸事。 褚帝崩殂。 乃是国之大厄。 圣后可以将他们召回皇城……也可以换另外一种处置方式。 谢玄衣捧着地图,一板一眼,与自己记忆中的皇城对比。 的确有许多处不同。 他默默听完讲解,好奇问道:“阁下是专门司职书楼的‘黑鳞卫’么?” 这黑鳞卫怔了怔,没想到这位小谢山主的关注点这么奇特。 “许多年前,先生救了我一命,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他轻声说道:“后来,我侥幸成为一名黑鳞卫,黑鳞卫大多服务于皇族,但书楼地位特殊,先生开口将我要了过去,我便为书楼做些力所能及的小活儿。” 这句话,听起来轻巧。 但谢玄衣知道……黑鳞卫也有品级高下之分,腰牌上纹绣的龙鳞数量,便意味着黑鳞卫的等级。 眼前这男人,佩戴着九片龙鳞的黑鳞玉牌。 九鳞黑鳞卫,整个大褚王朝,数量只有数十位。 即便是秦家这样的异姓王府,也只能配备一位九鳞黑鳞卫,这是与大褚皇族关系匪浅的象征,九鳞黑鳞卫的境界通常在洞天境左右,虽然无法与阴神尊者相比,但他们的身份,也意味着“皇族”的威严。 想成为九鳞黑鳞卫,绝非易事。 也绝不是侥幸可言。 抛开这一点。 书楼可不会随意“招人”,以陈镜玄的性格,绝不会随便讨要一位黑鳞卫,为书楼做事。 从救下,到指点,栽培,再到最后“功成”。 陈镜玄是早早就布好了局,亲自培养出这么一位九鳞黑鳞卫心腹。 谢玄衣笑着问道:“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无名之辈,不值一提。” 这黑鳞卫笑着摇了摇头。 “这世上哪有什么无名之辈……” 谢玄衣摇了摇头,认真说道:“哪怕是黑鳞卫,也有卸甲之时。” “这句话,怎么听着耳熟呢,先生好像对我说过。” 男人揉了揉面颊,深吸一口气,咧嘴笑道:“在下姓桑,名正,平日里负责为书楼跑腿,做些看家护院的琐碎事儿。小谢山主若不嫌弃,喊一声‘桑护卫’就可以……到了。” 话音落地,马车正好停下,停在一处小巷之前。 “桑正……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谢玄衣掀开车帘,神色有些复杂。 这是一间宽阔府邸,足以容纳数十人生活,而且地段相当不错,正好位于林荫之末,微风阵阵,甚是清凉。 灯笼早早被人点燃,挂在府邸门匾之前,院门微微敞开一线,可以窥见一片清净庭院。 两尊石狮子坐姿威严,恭迎主人回归。 谢玄衣默默仰首看着这间府邸,上面挂着的门匾字迹斑驳模糊。 这上面模糊的二字,其实是陈府。 这是许多年前,陈镜玄自己居住的地方。 现如今……他贵为国师,久居书楼,平日里与浑圆仪作伴,自然也不会回到这里。 但毕竟是“国师旧居”,这间府邸常常被人打扫,依旧崭新如初。 谢玄衣本想亲自扛着段照回府,但奈何桑正太勤快,还未开口,就扛着小家伙下了马车,像是扛着米袋一样脚步轻快……这位九鳞黑鳞卫,看年龄应该有四十多岁了,金身五重境,虽然境界不高,但在黑鳞卫中已经算是佼佼者。 真正有能力成就阴神境的,哪有人再愿意屈尊当黑鳞卫? “如此一来,小谢山主这边的住所,便算是安排妥当。” 桑正沉声道:“恕我告退,在下要回书楼复命了。” “稍等。” 谢玄衣平静道:“桑护卫莫急,捎上我一起。” 桑正愣了一下。 谢玄衣两根手指并拢,轻轻递出一缕神念,送入段照心海之中,醒来就能看见。 都是一些必要叮嘱。 南门那场问拳,小家伙精疲力尽,但毕竟天赋异禀,又是皮糙肉厚的金刚体魄,指不定三更半夜就会睡醒,谢玄衣送了一份大褚皇城地图,以及注意事项,免得这小家伙睡醒再惹出什么是非。 不过,真闯了祸,谢玄衣也不担心。 这小子是忘忧岛主儿子。 捅破了天大窟窿。 也是忘忧岛主来补。 …… …… “先生,我还要跪多久啊?” 姜奇虎眼睁睁看着先生写了一份又一份书卷批注,从天亮写到天黑,他跪得有些麻木了,先生还没有停笔的意思。 这笨虎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别人都是红袖研墨,素手添香。 为什么这等差事,先生偏偏让自己一个粗人来看。 他是武将,不是文臣! “快了。” 陈镜玄没有抬头,只是略微瞥了眼外面。 天色已暗。 玉案这边,也暗了下来。堆起来的书卷,遮掩了摇曳的烛火。 “桑护卫应该快回来了。” 他平静道:“你去添一杯茶。” “……好吧。” 姜奇虎叹了一声,以往都是桑正给自己添茶,这次真是倒反天罡了,不过先生的话,他不敢不从。 “沏完这杯茶,你就可以离开了。” 陈镜玄道:“去秦府找秦百煌,把该问的都问清楚,再回书楼。” 姜奇虎闻言,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终于可以出去了! 此刻他心里犹如千百只蚂蚁在爬,先生不让自己干预南城门处的那场问拳,可越想越是好奇,实在不知,谢真如何应对这场问拳,这闹剧到最后又是如何收场的……念及至此,姜奇虎恨不得长出一对双翼,就此飞出书楼。 终于,按照先生教导的沏茶礼仪,将新茶备好。 姜奇虎不忘行礼,连忙快步离去。 推门那一刻,他看到了桑正……以及一身黑袍的少年。 “谢真?!” 姜奇虎又惊又喜,原来这盏茶,是给谢真留的。 “姜大人。” 谢玄衣微笑开口:“又见面了。” “上次都怪姓叶的婆娘!” 姜奇虎上前热络地拍了拍小谢山主肩头,眼神炽热道:“那天喝了酒,我还想邀请你与我一同前往皇城,或许我们本可以结伴而行……” 谢玄衣尴尬笑了笑。 和姜奇虎一同来皇城? 这实在是个馊主意。 幸亏今日之局笨虎没来,不然实在不敢想,会多出多少麻烦。 “奇虎!” 书楼玉案传来陈镜玄的沉声呵斥。 本来还想多说些什么的姜奇虎,连忙夹起尾巴,灰溜溜离开,临走之时还不忘对谢玄衣打了一个回见的手势。 “……” 见状,桑正小声解释道:“小谢山主,千万别介意,姜大人总是这样,他人不坏的。” 谢玄衣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习惯。 “先生,桑某这就退下了。” 桑正站在门口,没有入内之意。 他双手抬起,行了一礼,而后便将这偌大书楼,留给了谢真。 虽已度过严冬。 但皇城入夜之后,仍然有些许冷意。 谢玄衣进入书楼,看到了一旁燃烧的篝火,身子单薄的陈镜玄,正在伏案写着批注。 他实在没想到,到了这个时节,小国师肩头,竟然还披着一件绒毛大氅。 “请坐吧,茶已经备好了。” 陈镜玄笑了笑,道:“你来的比我想象中要早一些,还有些事情没忙完。” “不急。” 谢玄衣缓缓来到玉案前,轻声道:“我有大把的时间。” 向着如意令注入神魂。 便会浮现出这座书楼,纤毫毕现,几乎如出一辙。 但幻梦与现实,还是有区别的。 真正坐在玉案之前,谢玄衣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浩荡”之意,这书楼极大,无数金简悬挂,犹如繁星,一枚枚玉令排列在上,当真如同浩瀚长夜,浑圆仪的命线悬挂密布,将金简与玉令托起。 也将这数万万人的大褚王朝,托了起来。 历代大褚国师。 都会坐在这书楼玉案之前读书阅卷。 这种事情,谢玄衣做不来,再活几辈子,都做不来。 这世界很大,道理很多。 谢玄衣讲道理的方式,是拿起剑。 陈镜玄讲道理的方式,是捧起书。 按理来说,这样的两个人,一辈子注定不会有太多交集……更不会有所谓的“惺惺相惜”之情。 但造化弄人。 这世界太大,导致有些事情,是不讲道理的。 “谢兄,久等……” 不知过了多久。 陈镜玄停下笔墨,轻轻吐出胸中烦闷沉重的浊气。 他注意到,玉案前的茶水,已经没有热气了。 小国师伸出手掌,悬在茶盏之上,测了测,无奈笑道:“茶都已经凉了。” “茶凉了,没关系。” 谢玄衣将目光从浑圆仪金线上收回,淡淡道:“只要人还在,茶还可以温。” …… …… 第12章 杀机暗藏 陈镜玄起身热了一壶新茶。 “谢兄,未曾亲口道贺。” 他重新坐回之时,面上多了三分笑意:“恭喜你,成为玄水洞天新主。” “不值一提。”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注意到,返身回来的陈镜玄,手中多了一样把玩的物事。 那是一艘制作精美的铁质小船,只有巴掌大,但却是如当初的“破虏号”一模一样,连船腹的小窗,都有所雕刻。 陈镜玄将这枚铁船,放在了玉案之上。 谢玄衣挑了挑眉:“破虏号?” “是。” 陈镜玄笑了笑,道:“游海王身死道消,这艘大船也沉没在鲤潮江……我总觉得有些可惜。” 破虏号上有许多珍贵道纹,乃是褚帝赠给楚麟的遗藏。 书楼研习“监天”之术,除此之外,对道纹,阵法,也颇有钻研。 谢玄衣问道:“这不会是以‘浑圆仪’拟造的吧?” 陈镜玄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他轻轻拂袖,这座袖珍破虏号轻轻震颤,书楼上空的金线,震荡出破风之音,一股无形力量将小船抬起,摇摇晃晃,小船乘着命线扶摇而上,还原了当初青州一战的画面,大帆飘摇,一缕又一缕道纹在破虏号上方凝聚。 命运金线化为一片潮汐海域,将它托举而起。 浑圆仪则是负责“摄取”那些道纹……一一拆解。 “监天者的手段,果然不可思议。” 谢玄衣感慨道:“已经炸得粉碎的铁船残骸,竟然还能通过这般手段,进行‘复原’。” “这不算什么。” 陈镜玄摇了摇头,自嘲笑道:“不过通过推测手段,还原死物的一些信息罢了……不过是复原一艘铁船,又不是复活一个死人。”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 谢玄衣只能假装没听出陈镜玄的言外之意。 小国师笑了笑,主动岔开话题,问道:“谢兄,你今日来,是为了城门问拳之事?” “是,也不全是。” 谢玄衣道:“我有好几个问题,要麻烦小国师解惑。” “哦,还不止一个问题?”陈镜玄端起热茶。 “来皇城前,我遇到了方圆坊的一位小坊主,自称‘雪主’。” 谢玄衣将怀中话本推了出去,平静道:“这是‘雪主’给我的,你要不要看看?” “???” 陈镜玄瞥了眼话本封面,神色很是精彩。 这家伙故意的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书我就不看了。你说的雪主……确有其人。” 小国师喝了口茶,缓缓说道:“方圆坊一共有四位小坊主,据说是‘风’,‘火’,‘雪’,‘木’。两位在南离,两位在北褚,四位小坊主都是阴神境,平时几乎不会碰面,他们只听从大坊主的差遣。” “方圆坊大坊主是谁?”谢玄衣沉声开口。 “不清楚。” 陈镜玄平静道:“方圆坊的生意,这十年才开始兴起。有人说,大坊主是南边大离王朝一位了不得的权贵,也有人说,大坊主在大褚有着不输异姓王的丰厚家底。关于大坊主的消息,众说纷纭,难以查实。” “连你也不知道?”谢玄衣有些诧异,他望了望托举着破虏号的命运金海。 “监天者虽然可以用‘命线’窥伺未来,但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看到谢玄衣抬头动作,陈镜玄无奈说道:“看一次,要少活很多年……方圆坊大坊主的身份对我而言并不重要,这不过是座生意坊,皇宫那些贵人都不在意,我又何必在意?” 的确。 动用寿命,去窥伺方圆坊大坊主的身份,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更何况……” 陈镜玄品了口茶,不缓不慢说道:“就在近日,新任‘十豪’的名单便会昭告天下,到那时候,方圆坊大坊主的身份,自然会水落石出。” 饮鸩之战后。 为了巩固气运,稳定国势,大褚大离两座王朝的高层进行了会谈。 每隔一甲子,便将整座人族天下,最具影响力的十位“豪杰”,送上世俗声名的浪潮顶点。 这,便是天下十豪。 十豪象征的,不仅仅是个人地位,更是背后宗门,世家的力量。 当然。 出于公平起见,再加上某些不可言的特殊原因,大褚和大离的皇室成员,并不会出现在十豪名单之中。 同理,与皇室关系莫逆的一部分“禁忌者”,也不会露面。 上一任十豪名单。 秦祖,便没有出现。 除此之外,同一势力的不同强者,碍于名单有限,只会出现一位最强者。 譬如忘忧岛,虽然忘忧岛有两位顶级存在……但能在十豪名单上占据一席之地的,便只有那位粗鄙武夫。 另外。 赵纯阳没有出现在十豪名单之上……并不是因为他实力不够。 恰恰相反。 赵纯阳的实力太足够了。 他之所以不在名单之上,因为大穗剑宫,不需要占据“十豪”之一,来证明自己的分量! 道门,剑宫,梵音寺,这三大势力,都超脱了十豪! 所以上一届榜单,根本就没排这三大超然势力。 “如若不出意外,新一任的十豪,方圆坊必定在其中。” 陈镜玄微微有些感慨:“新任十豪,倒真有些快啊……一甲子,竟是如此短暂。” “国师大人,既然你不愿看这话本,说明你已经知道秦家和方圆坊的关系了。” 谢玄衣回到原先话题,困惑问道:“秦百煌拿你编故事,这事你就不打算采取一点措施?” “采取措施……” 陈镜玄苦笑一声,道:“这种事情,我能有什么办法,把秦百煌腿打断?又或者把方圆坊拆了?” 谢玄衣沉默下来。 既然这件事情背后的推助者是方圆坊大坊主。 那么陈镜玄的确做不了什么。 如今写故事的人是秦百煌。 如果秦百煌真不写了,或许才是一种灾难。 “上次青州之行,返回皇城,我便和他见面了。” 陈镜玄叹息道:“我只能让这家伙把故事写得好看一点……我告诉他,如果有一天这个故事要迎来一个结局,务必写出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 “……”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小国师与女子斋主的故事,在现实中,很难圆满。 这一对,实在有太多阻力。 “不提这些。” 小国师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简,推至谢玄衣面前。 “这是?” “这是今日桑正在西宁街收集到的一些信息。” 谢玄衣接过玉简,默默以神念扫了一遍。 西宁街,元庆楼,这是十年前就极负盛名的酒楼,许多年轻权贵都喜欢在这里设宴,赏曲。 林谕,秦万炀,都出现在了这里。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陌生身影……桑正只是洞天五重境,即便借助书楼的宝器进行窥伺,也只能捕捉到一个模糊虚影。 一袭宽大青衫,佩着青灿面具,身形高大,走的不是正门。 有些人,无需见面,也能猜出身份。 “方圆坊,木主?” 谢玄衣看到那张面具,便想起了雪主,这两人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打扮,很难辨认不出身份。 “不错。” 陈镜玄轻轻道:“林谕,秦万炀,木主,曾在元庆楼见面。我还查到……前些日子,林家老爷子病重卧榻,秦万炀曾去拜访,这几日林老爷子的病症好了许多。这两件事情连在一起,大概就是城门问拳的来由。” “……” 谢玄衣点了点头,默默将玉简收下,桑正果然是陈镜玄默默栽培的暗子之一。 这趟书楼之行算是来对了。 他最缺的,就是情报。 而书楼,则有着最全面的情报。 “我总觉得,林谕问拳这件事情,处处透露着古怪。” 谢玄衣思索片刻后开口:“明面上来看,这场局的设计意图十分简单……秦万炀请动林谕,借由‘问拳’,引发争端。无论胜负,只要武宗弟子没有沉住气,继续这场问拳,那么今日皇城城门的纠纷,不会那么快平息。” 陈镜玄微笑看着眼前黑衣少年,示意其继续说下去。 “但这未免也太粗糙了。” 谢玄衣自顾自摇了摇头,道:“秦百煌现身,带走秦万炀。武宗大师兄没有现身,只要这场争端在城门处平息,所有人都冷静一些,那么所有的一切……便都会迎来结束。” 理论上来说,这闹剧已经结束。 可谢玄衣的心湖深处,仍然有一些不定。 这就是他坚持要在今夜,就来书楼一趟的原因。 “林谕问拳,只是开始。” 陈镜玄缓缓说道:“你说得没错……这一局最大的问题,就是‘粗糙’。倘若只是一场问拳,就算真正惹怒了武宗,将武岳搬出来,又能如何?” “等等。” 谢玄衣神色古怪:“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倘若这位设局者希望你‘身败名裂’。” 陈镜玄微笑道:“武岳现身,就能达成目的了么?” “你是不是对我太有信心了一些?” 谢玄衣连忙正色:“我听说那位武宗大师兄,可是洞天圆满。” “啧,我怎么听人说,某人亲自在城门放言,即便武宗大师兄出面,也不配向你问拳。” 陈镜玄挑了挑眉:“我想即便他真现身,也不是你的对手,对吧?” 谢玄衣无可奈何,敲了敲玉案,示意不要卖关子了。 “你在玄水洞天击败了谢嵊,这一战,足以让你引起所有人的重视。” “真正想害你的人,不会掉以轻心的。” 陈镜玄脸上笑意逐渐收敛,沉声说道:“他们会不计代价,把你毁掉。最好的机会,当然不是在皇城,而是……” 他顿了顿。 目光挪向北方。 北狩。 …… …… 第13章 未完的刺杀 大褚王朝北境长城,绵延千里。 数百年来,这座长城便如天堑,将妖国阻拒门外……但这座长城,并非国之界限,真正的大褚王朝版图,要比北境长城所囊括的更大一些。 大褚王朝与妖国的第一道天堑,是气候恶劣的荒芜雪山。 第二道天堑,才是人力铸造的雄伟长城。 由于阵纹修筑之故,这座长城预留了许多阵纹刻录的空地,因此算是大褚的第二扇门。 甲子年前,那场相当惨烈的“饮鸩之战”,便是妖族大尊越过冰天雪地,对北境长城所发动的冲击,漫长岁月,无数修士,都在长城与妖族厮杀—— 大战虽止,但伤疤未愈。 在战火飘摇年代,接掌这座王朝的褚帝,痛定思痛,在律法中明文规定,每隔数年,大褚便要开展一次“北狩”! 诸宗门,世家,都要派遣最精锐的天才子弟,越过北境长城,前往雪山,进行大狩! 此举,是让所有人,铭记饮鸩之战带来的苦痛。 妖国虽然败退,但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甲子之战,让大褚王朝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如若掉以轻心。 下一次,教训只会更加惨痛。 除此之外,北狩还可以宣扬大褚国威。 妖国内部统治混乱,墨鸩大尊身死道消之后,妖国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至高者”出现,几位大尊各自雄踞一片领地,互不相让,这所谓的第一道天堑,以离岚山和幽源山为界限,便成为了几位大尊互相争夺,来回拉扯的博弈棋盘。 此地乃是大褚王朝版图的北段末梢,亦是大褚护国阵纹所能笼罩的“终点”。 妖国南下之心,一息未曾停过。 这几位大尊,虽然割裂,但侵吞之意却是相同的,它们各自派遣诸多妖灵,前往雪山蛰伏,既可修行,也可寻求破阵之法。 如此一来。 北狩便成为了“收割”妖修的大好时机。 当然…… 每次北狩,都会有大褚修士丧命。 这是一场明牌博弈。 对于大褚而言,派遣年轻修士前往雪山,进行“北狩”,是一场试炼。 对妖国而言,这些人族前来……他们亦可以进行狩猎,磨砺。 “所以,皇城有人希望我死在‘雪山’?” 谢玄衣挑了挑眉。 “我先前动用‘命运金线’,粗略看过一眼,你真正的凶相,不在皇城,而在千里之外。” 陈镜玄平静道:“或许皇城里会有一些麻烦……但这些麻烦,终究只是麻烦。” 谢玄衣闻言沉默下来。 凶相? 有意思……林谕问拳,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因此事牵扯而出的杀机,却是不容小觑。 “还有件事。” 谢玄衣想了想,抬头问道:“我想知道,皇城司特使青隼,前些日子前往剑宫刺杀的那位,是怎么安排处置的?” …… …… 皇城远郊,一座偏僻宅院,坐落于群山之中。 元继谟翻身下马,推开木门,来到院中,无需有过多言语,两位婢女连忙退下,这位皇城司首座只是拂了拂袖,府邸宅院内的数位下人,便尽数退去……月色冰凉如水,落在石阶之上,披着黑色轻甲的男人来到卧房,背负双手,隔着窗棂,默默注视着床榻上的枯瘦身影。 两个月过去。 谁也不会想到,刚刚从南疆斩获两位阴神尊者头颅的特使青隼,如今已经沦为一介“废人”。 而这一切起因。 只是赵纯阳的轻轻一捏。 即便果断自斩一臂。 但仍然有残余剑气,在青隼体内游荡,这些剑气虽然细微,但破坏力极强,一路逆游,击穿经脉,敲碎骨骼,一寸一寸洗涤着这位阴神境离火圣体的血肉。 想要对抗剑气。 就必须要将身躯“离火化”。 如此一来……青隼便需要应对第二个问题,那便是“离火化”带来的火噬! 丹药,符箓,火麟甲,都已经无法压下这越来越强悍的反噬。 “……” 元继谟有些悲悯地看着这位昔日故友。 剑宫行刺的任务,本就极其危险。 区区一位阴神,要如何对抗赵纯阳这种级别的天人? 能捡回一命。 便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要拿这种眼神看我。” 床榻上的枯瘦身影,胸膛起伏,迸发出了沙哑的厌恶声音。 那些婢女,下人,默默离去。 青隼便知道,是元继谟来了。 “今日任务结束得早,所以来看看你。” 元继谟从腰囊里取出一沓符箓,平静道:“压制火噬的符箓,应该快用完了吧?我从方圆坊那边买了点,这些符箓,还可以再压制一个月的火噬。” “我不需要。” 青隼浑身都被白纱缠绕,只露出一双双眼。 如今他已经无力行走。 白日,需要穿戴厚厚的火麟甲,压制火噬。 而入夜之后,则是需要卸甲,来释放离火之躯,对抗剑意。 “我若不帮你,还有人帮么?” 元继谟将这沓符箓放在窗台之上,以一枚花盆压住,轻轻问道:“我知道你这些年为了查明‘赤磷案’的真相,一直为皇族卖命,可有些时候,总该想想自己,这些年出生入死,除了一条贱命,你还剩下什么?” 这一问,震击灵魂。 青隼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男人。 他贵为皇城司特使,出入皇宫,圣殿,无需旨令。 地位上来说,虽不如皇城司首座,但也绝对是大褚皇城数一数二的特敕之人,只听从圣后一人调遣。 可如今…… 他住在皇城远郊,悄无声息的深山之中。 剑宫行刺,经脉被废,他便如同一枚弃子,被抛在了这里。 南疆斩获的两位阴神,这泼天的功劳,便如云烟一般,就此散去。 “我听说南疆纸人道的任务,如今由‘苍麋’接管。” 元继谟缓缓地道:“再过些日子,或许你会体面地离开这个位置,皇城那边已经有人重新开始物色新的‘特使’。” 床榻上的枯瘦身影,开始震颤。 青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嗬嗬之音,他愤怒地攥紧了拳头……或许是因为赵纯阳残留的剑意太过凌厉,又或许是因为这冰冷的现实太过残酷。 许久之后。 床榻重新回归平静。 “娘娘……不该如此对我。” 青隼声音沙哑:“我从剑宫活着出来,我不该离开皇城。” “你应该庆幸,宫里留了你一命,你还能住在这里。” 元继谟轻叹一声,说道:“其实想回到特使之位,倒也没那么困难……这段日子好好想想,剑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隼特使的处境如此糟糕。 当然不是因为,他被赵纯阳捏断了一条手臂。 对于青隼这种级别的阴神尊者而言,断去一臂,不算多么严重的伤势…… 大褚皇族内的某些天材地宝,完全可以做到断肢重生。 虽然赵纯阳留下的剑气,在青隼体内冲撞,但只要付出一定代价,便也可以进行清除。 届时。 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离火圣体,在绝大多数阴神境战斗中,都可以不落下风。 当然……想要彻底清除赵纯阳的剑意。 大概只有秦祖,或者圣后亲自出手,才能做到。 最少,也得是武谪仙这种级别的阳神强者,才能给予青隼“断肢重生”的机会。 但……这个机会,如今却是被彻底抹杀。 青隼从剑宫归来,那最为重要的讯息,剑宫查案的结果,被直接清零。 如此一来。 圣后,便也失去了“修复”他的理由。 皇城司特使,本就是大褚皇族的工具,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向皇族证明自己的价值……这样的工具一旦遭受破坏,便需要考虑,修复的代价,和更换的代价,哪一个更大一些。 如今衡量“代价”的那杆天平,被直接击碎。 青隼特使想要“活下来”,就需要证明他还存在价值。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皇城正在寻求合适的新任特使,一旦新特使走马上任,那么他将彻底沦为弃子,再无翻身之地。 “我听说……谢真来皇城了。” 青隼挣扎坐了起来,他的双眼重新燃起了一抹惨淡的火光,直勾勾盯着元继谟。 “你消息还挺灵通……” 后者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不仅来了,来的第一天,还闹出了不小的阵仗。” “给我一个机会。” 青隼声音沙哑道:“那场未完成的行刺,我会在皇城完成。” 此言一出。 庭院的风速忽然变得快了许多,那被压在花盆下的符箓,哗哗作响。 元继谟神色为难地说道:“青隼兄,你应该清楚你的身体情况……断臂,火噬,剑意入体,如今的你,恐怕实力远不如从前,似乎也只能和那些吞服丹药晋升的‘伪阴神’交交手了。” “伪阴神,也是阴神……” 青隼面无表情,声音无比坚定:“谢真只是洞天。” “你可千万不要小觑他,他可是一剑击败了洞天圆满的谢嵊。” 元继谟笑了笑,道:“恐怕武宗那位大师兄,也不是他对手……我看即便有伪阴神出手,也未必能杀了他。更何况,前不久赵纯阳才出面一次,如今可没人敢触剑宫的霉头。” 青隼搞砸了那次刺杀,导致江宁王府大出血。 大褚皇城,其实明里暗里,也付出了相当多的代价。 青隼垂下眼帘:“这一次,我既出手,便不会留下痕迹……无论成败,都不会让剑宫怀疑到皇族身上。” “不不不……” 元继谟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你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青隼怔了怔。 “这里是皇城。” 元继谟意味深长道:“无论谢真出了什么问题,最终赵纯阳盯准的目标,都只会是大褚皇族。” 青隼喃喃:“所以?” “过段时日……” 元继谟一字一句道:“北狩就会开始了。” 第14章 见圣后,见众生 “你觉得‘凶相’来自于青隼?” 书楼内烛火摇曳,陈镜玄站起身子,背负双手,那沉浮于命运金线海洋中的破虏号缓缓下沉,坠降至小国师面前。 谢玄衣认真道:“我不知道,皇城里有几人想要我死,但绝对有他一位。” “……说得倒也没错,青隼一定会找机会杀你,但不是现在。” 陈镜玄道:“剑宫行刺失败之后,他便被人带走。这一整件事情都避开了书楼……很显然宫里那位不希望我知道他的下落。” 前些日子,江宁王府赔了一大笔钱财。 这桩行刺案影响极其恶劣。 这笔钱财,算是给莲花峰的“补偿”……一笔勾销之后,剑宫行刺案的真相,便被就此压下,整个大褚王朝,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陈镜玄当然是这极少数中的一员。 “带走青隼的人是元继谟。” 陈镜玄缓缓道:“如果你想知道青隼的位置,我可以派桑正试着跟踪元继谟,如果能带回一些线索物件,或许使用‘命运占卜’,也可以查出青隼的下落。” “这种小事,就无需动用监天术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我并不担心青隼……我只是想揪出让我心湖觉得‘不安’的那个原因。” 青隼已经废了。 谢玄衣看得很清楚,赵纯阳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捏。 这缕剑气,送入体内。 这家伙的“离火圣体”,根本无法承载这种层次的力量,即便活着,也是生不如死,两个月过去,青隼最多剩下一具苟延残喘的躯壳。 半步阴神,或者伪阴神…… 在谢玄衣眼中,算不上致命威胁。 “你的心湖感到了不安么?” 陈镜玄道:“过段时日,谢氏应该也会抵达皇城。这次北狩仗势很大,江宁王府必定会参与其中……” “也不是谢氏。” 谢玄衣继续摇头,道:“谢嵊和青隼,都不足为惧。” 停顿了一下。 谢玄衣认真补充道:“……武宗那个,也一样。” 说完之后。 他便认真望向陈镜玄,等待着后者的回应。 书楼陷入短暂的寂静。 陈镜玄叹了口气,苦恼道:“谢兄,你这就有些为难我了。监天者虽然可以提前卦算命数,但也并非全知全能。” 今夜谢玄衣到访,是为了求一个心安。 但很可惜…… 不是每一个问题,都能得到令人心满意足的答案。 “林家。秦家。方圆坊。” 小国师伸出大袖,微微拂动,几根金线垂落,交织在一起,落在谢玄衣面前,搭成一副合纵连横宛如棋盘的画面。 这是今日现身明面的势力。 而后。 “皇城司元继谟,江宁谢氏。” 这是尚未登场,但已然潜伏在浪潮之下的危险。 这几缕金线,交织笼罩,都只在迷雾外围,而最中间的那团雾气,在金线照耀之下,逐渐凝聚。 “圣后。” 谢玄衣平静注视着这副金线画面,吐出了两个字。 “……” 小国师默默看着这团被金线包围,依旧阴翳的画面。 “我内心真正的不安,来源于圣后。” 谢玄衣低声笑了笑,道:“仔细想想,也的确应该如此……林家乃是北境旧部,秦家是大褚异姓王族,方圆坊能在大褚皇城呼风唤雨,自然也少不了皇族的幕后支持,能够做到默默操纵这一切的人,只有圣后。” 很巧。 也很不巧。 这些金线纵横笼罩在书楼上空,刚刚将命运洪流揭开了极小的一角。 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 连续三道生硬又清脆的叩击之声,在黑夜之中荡开。 陈镜玄皱起眉头,挥袖遣散金线。 他冷冷开口:“夜已深了,元大人何事?” 书楼之外。 站着一道身披轻甲的漆黑身影,元继谟叩门之后,便客客气气站在书楼门前,平静道:“元某奉圣后之令,来书楼请人。” “谁?” 陈镜玄神色有些难看。 “自然是谢真,小谢山主。” 元继谟语气平静到了极点。 “……” 谢玄衣笑了笑,站起身子。 临末,两人对视一眼。 小国师伸出手掌,想要抓住少年黑袖,示意他不要前去。 但谢玄衣只是摇了摇头。 他推开书楼木门,轻声笑道:“能得圣后邀约,谢某真是受宠若惊……不过实在没想到,皇城司布防如此森严,不过来书楼喝盏茶,都没能瞒过元大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元继谟淡淡道:“小谢山主,元某也不过是这皇城芸芸众生之中的一枚‘蝇瞳’罢了。” “请带路吧。” 谢玄衣不再多言。 …… …… 没有马车。 元继谟骑马而来,身上黑甲,散发着淡淡的炙热气息。 这股气息……谢玄衣很熟悉。 不久前的剑宫行刺,他才与青隼交过手,先天离火圣体的“火噬”发作之时,动静很大,火元气会喷薄而出。 “元大人刚从城外回来?” 谢玄衣坐在马背之上,微笑开口。 若干年前。 元继谟只是隐于皇城司黑暗中的“无名小卒”,如果不出意外,最多最多,也就是成为四大特使中的一员。此人这些年得了奇遇,晋升速度奇快,甚至压了姜奇虎一头,须知他的背后,可没有姜家和书楼这么庞大的势力做支撑,能够做到如此位置。 所谓的奇遇,便只有一人——圣后。 “刚刚去看望一位故人。” 元继谟叹了一声,道:“我那位故人,时运不济,不小心受了重伤……如今卧病在榻,生活不能自理。” “听上去很是惨淡。” 谢玄衣诚恳问候道:“都生活不能自理了,这么重的伤,也未免太不小心了。我猜元大人那位故人,是不是壮士断腕,鼓起勇气自斩了手臂,结果发现伤势还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 元继谟脸色阴沉了三分。 “有些时候,不能对自己太仁慈……该切的要切,不该切的也要切。” 谢玄衣叹息道:“如果我是元大人,我会给这位朋友一个痛快。有些时候,苟延残喘的活着,其实也没有太大意义。” “小谢山主,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呢。” 元继谟幽幽道:“刚刚我这位故人……可是说他,会拼尽一切活下来的。” “元大人,不愧是皇城中报出姓名,便能止小儿夜啼的狠角色。” 谢玄衣笑道:“对敌人狠,对朋友更狠。给他一线希望,让其拼命活下去……最终结局,有什么不一样?还是痛苦地死去。” 元继谟沉默下来。 此后一路无言,一直送到皇宫入口。 十年前,谢玄衣常来皇宫做客,他与褚帝乃是“忘年交”,拿下剑道魁首之后,褚帝亲自赠了许多豪礼,并且叮嘱皇城司,不要阻拦谢玄衣入宫……每次入宫,只需汇报一声即可。 当年皇宫入夜之后,会挂满灯笼,张灯结彩,很是热闹。 如今,院墙还堆积着淡淡的雪屑。 入夜之后,只有斑驳星光洒落,满城寂静,皇宫死寂,凛冽之风吹过,掀起淡淡的冷意。 “接下来的路,元某就不送了。” 元继谟冷漠说道:“小谢山主,好自为之……我在这里等你。” 接下来的路,很暗。 但两旁有婢女相应,谢玄衣翻身下马,默默走在这条熟悉的旧路之上。 当年他便是这般受邀,来到皇宫,来观赏“月隐界”的花景。 破碎的记忆。 在此刻零零散散,浮现一些。 他走过大褚皇宫的长夜,恍惚之间,仿佛四周黯淡的灯火重新复燃,那支离破碎的灰暗记忆,也随之一同被点燃……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噔的一声。 谢玄衣踏入大殿,灯火摇曳,黯淡的光火将他影子拉得很长。 回头看去。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 有十年那么远。 “谢真……” 缥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谢玄衣回过神来,停下脚步,站在灰暗大殿的正中央,四面八方摇曳的灯火,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这片大殿的拱顶犹如深渊一般,吞去了一切光源,将烛火倒映出的些许光芒,也一同吞没。 谢玄衣站在微渺的光火之中,努力想要看清那道玉屏后的身影。 甲子之战,大褚惨胜。 圣后扶持着年幼褚帝,登上皇位。 自那以后。 便极少有人能与这位大褚王朝的“至高者”会面。 有人说,圣后已经老得不成样子,鬓发凋零,半截身子几乎快要入土,因为太过衰老,所以不用真面目示人。 也有人说,圣后驻颜有术,仿佛二八少女,这般容貌与人相见,不合威严,所以退避玉屏之后。 众说纷纭。 但真正见过圣后的人,对圣后的容貌,都是闭口不谈。 即便赵纯阳,也不例外。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道:“谢真……见过圣后娘娘。” 他缓缓行了一礼。 再抬起头。 大殿响起了很轻微的震颤,那玉屏之后垂坐的身影,缓缓站起了身子,顷刻间,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而下。 所有烛火被吞去的光芒,便都汇聚在了那道飘摇的身影之上。 大殿拱顶在震颤。 那汇聚如深潭的黑暗,剧烈变化着。 那道影子如山,如海,如龙,如蛇。 最终,这影子压过了谢真,也压过了整座大殿。 谢玄衣眼前陷入黑暗。 很难相信,圣后仅仅只是站起身子。 便让整座大殿,所有的光,都坠入黑暗之中。 现在。 谢玄衣终于明白,为何皇宫如此黑暗了。 一切,只是因为圣后。 整座皇宫的“光”,都被汲取在了一人身上。 玉屏那边,走出了一道被无数光芒笼罩的高大女子。 对视的那一刻,谢玄衣有些失神。 他看到无数面孔,在眼前掠过,一一闪逝。 他看到了无数人。 这是圣后。 亦是众生。 第15章 剑气侯 原来见圣后,便是见众生。 谢玄衣站在大殿的中央,默默看着那道光芒万丈的高大身影。 短暂失神之后。 他挪开了目光。 与圣后的对视,只有刹那,但他却感受到了熟悉的大道之意…… 玄水洞天,初主。 是了。 在初主黑袍之下,隐匿的双眼,与圣后的眼瞳,极其相似。 众生之道。 这两人修行的大道……似乎是同一条。 或许是年代久远的缘故,又或许是圣后的境界实在太高,这刹那对视,让谢玄衣的神魂感受到了久违的震颤轰鸣。 如果非要比较。 初主留在玄水洞天的那缕神念,比起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女子,实在要黯淡许多。 “你就是谢玄衣的弟子?” 圣后的声音,再次在大殿上响起。 谢玄衣平复呼吸,缓缓开口:“……是。” 他知道。 自己面颊佩戴的众生相,根本无法抵抗这种级别强者的“凝视”。 但……若无万全准备。 谢玄衣怎敢入皇宫,与圣后相见? 对视那一刹。 他眉心的“剑气”便喷薄而出,凝聚成一朵璀璨无垢的莲花,高悬于谢玄衣头顶,释放出一道道青灿剑气,将黯淡大殿照亮三分。 自此。 这座大殿的辉光,便不再直属于圣后一人。 还有三分,落在了谢玄衣肩头,发梢。 “看来赵纯阳真的很看重你。” 圣后背负双手,站在无尽炽光之中,轻声笑道:“这朵莲花不错,很好看。” 这座本属于皇殿的辉光,被莲花格挡在外。 如果想要以神念,强行窥伺谢玄衣的神海,躯壳,秘密。 那么这朵莲花,便会瞬间激发! 前不久。 皇城才刚刚被某人大闹过一场…… 这朵莲花的威慑力,如今仍然十足。 圣后瞥了一眼之后,便收回目光。 “……” 谢玄衣面对这夸赞,不知该说什么。 “前些日子,我与你师尊的师尊,见了一面……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处于当打之年,令人惊叹。” 她温声说道:“大穗剑宫的气运,由衰转盛,他功不可没。如今又有了你,要不了多久,剑宫就能重现昔日辉煌。” 出乎谢玄衣预料,这场大殿内的谈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锋利。 圣后言谈之间,并没有打压。 一片和睦。 谢玄衣平静道:“圣后谬赞,谢真与纯阳掌教相比,便如蚍蜉与日月。” “你比我想象中要厉害。” 圣后轻声说道:“若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大褚可以替你解决。” 就在不久前。 青隼便已经发出过一次招揽……只不过硬生生逼着自己签订神魂契约的手段,与圣后本尊相比,差得太远。 这番话,很有重量。 大褚无帝,圣后执政。 若是谢玄衣承恩,便意味着,他会得到无尽圣眷。 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也算是默认了自己的阵营,将大穗剑宫与大褚皇室,放在了同一战线。 “圣后,谢真没有什么困难。” 谢玄衣轻轻摇了摇头,道:“若真有困难,剑宫会替我解决。” 圣后若有所思,看着那朵缓缓旋转的莲花。 无尽圣光,在大殿中游荡。 千丝万缕,唯独没有落在那朵莲花之上。 “小家伙。” 她的语气依旧温柔:“总有些困难,剑宫解决不了。” 谢玄衣依旧摇头:“总有些困难,需要自己面对。” …… …… 这场谈话,并没有持续太久。 圣后召见,只是简单寒暄。 今夜大殿的圣光很是灼目,但那朵莲花让谢玄衣感到心安。 或许。 这才是今夜气氛“和睦”的原因。 正因为有赵纯阳在。 大穗剑宫的所有剑修,才能够在皇城之内,挺直脊背。 离开皇宫之后,谢玄衣抬起头。 长夜漆黑,繁星全熄。 元继谟坐在马背上,抱着长刀,闭目养神。 “出来了?” 元继谟缓缓睁眸,眼中带着戏谑之意。 谢玄衣面无表情,当做没看见此人,就此径直离去。 “别急啊,小谢山主。” 元继谟调转缰绳,骑马跟上,微笑说道:“今夜的好戏,才刚刚开始呢……哦对了,我是不是该叫你小谢侯爷?” 小谢侯爷? 谢玄衣微微皱眉,不太明白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 “元某今日苦谏数番,才向圣后求得一份封赏谕令!” 元继谟从怀中取出一张圣旨,缓缓将其抖开,声音低沉,一字一句说道:“大穗剑宫谢真听令,青州之乱,平乱有功,今日起授封‘剑气侯’,食邑千户,享北瓶街侯府!” “……?” 谢玄衣沉默地立在原地。 他冷冷望着元继谟,并没有下跪领旨。 授封剑气侯? 青州之乱,自己虽然平定北海陵气运,算是一功,可无论如何清算,都值不了封侯之赏! 就算真有封赏,也该是由陈镜玄替自己求得。 哪里轮得到元继谟? 自己初入皇城第一日,就被推上风口浪尖,拿了这么一个天大封赏! 这能是好事么? 绝不能。 “恭喜啊。自此之后……天下便不再只有一个谢氏。除却江宁谢氏,还有第二个谢氏。” 元继谟笑眯眯道:“你侯府在北瓶街,啧啧,那可是个好地方,地大宽敞,足足住得下数百号人。” 他骑马围着谢真转了数圈,感慨说道:“真是恭喜小谢山主了,年纪轻轻,便破例封侯……忘了跟你说了,这消息我已经遣人在皇城里传开了,若不是今夜还有一桩大事,想必此刻你的侯府门前,会有许多人来庆贺。” “……” 谢玄衣依旧沉默。 其实在来的路上,他便隐约觉察到了,今夜觐见,不会那么简单。 先前殿前谈话,看似温风和煦,但实则暗流汹涌。 真正的疾风骤雨。 不在殿前,而在出宫之后。 “就在前些日子,皇城司接到了一桩密令。” 元继谟意味深长开口说道:“十年前,有人与妖国密谋,串通禁军,击破地牢,同时大开城门,制造骚乱……此次动荡,不仅放出了大褚皇族豢养的珍贵妖裔宠兽,而且放出了许多重犯。当年平乱之后,背叛之人,尽皆处以斩首之刑。只是今日,又有人发现了潜藏在城内的‘余孽’。” 谢玄衣面无表情,顿在原地,默默用力攥紧十指。 心湖隐隐翻滚,疼痛四起。 当年,月隐界事发,他逃出了大褚皇城。 这段记忆,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几处片段,衔接不到一起,七零八落。 但他依稀记得。 那时候的大褚皇城,自上到下,都乱成了一锅粥…… 很显然,姜凰也是趁此机会才逃出皇城。 “余孽……” 谢玄衣声音沙哑,缓缓抬头:“谁?” “小谢侯爷,今日你们才见过面的。” 元继谟俯瞰着马旁的黑衣少年,用一种冷漠且怜悯的语气,缓缓说道:“说起来也巧,多亏了您,皇城司有机会在那‘贼人’府邸,清查出关键证据……真是让人难以置信,皇恩浩荡,这贼人竟然潜藏十年之久,妄图鱼目混珠。” 谢玄衣脑海一片空白。 他望着元继谟,皱眉问道:“林家?” “不错。” “正是林家。” 元继谟微笑道:“方才圣令已下,今夜……便是清扫余孽的时日。” 第16章 林家余孽 十年前,与妖国勾结,导致皇城沸乱的余孽! 林家?! 谢玄衣站在长街黑夜的尽头,只觉得这皇城的冷风,实在有些太过刺骨了些……先前那场封赏的真正用意,在此刻尽数凸显出来。 图穷匕见。 圣后对于自己的态度。 其实早已明确。 自他拒绝青隼灵魂契约的那一刻。 圣后……便将“谢真”当做了一把刀。 这世上的锋利之刀,如若不能握在自己手上,那么便将要借力,其斩向自己想要斩断的其他地方。 十年前的皇城沸乱,早已是一笔查不清的旧账。 按照元继谟所说,当年该斩之人,早已论斩。 十年前的旧案……之所以会被翻出,无非是有人提供了关键线索。 皇宫当然不会对外公布这一案的破获细节,但是今夜之后,会有两个极其重磅的消息传出。 一是林家余孽被尽数抄斩。 二是谢真得到皇城封赏,成为大褚近年最年轻的侯爷。 这两条消息,几乎不分先后。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 圣后赐下剑气侯的封赏,必定是谢真做了什么……纵使全天下的人,来清查谢真在皇城的“行迹”,也没法找到谢真为大褚所做的贡献。 唯一的贡献。 或许就是今夜入的这一次宫吧。 …… …… 秦家府邸。 姜奇虎如坐针毡。 他奉先生之令,前来拜访秦百煌。 未曾想,今夜秦府恰好摆了一场盛宴。 除却道门闭关的秦家二公子,其他人等,一应俱全,甚至都城内,平日与秦家关系莫逆的其他世家,也都来到了这场晚宴之上。 姜奇虎叩门之时,秦府正在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 秦家家主毫不留情地当着姜奇虎面,训斥了不争气的小儿子,然后借着宴会之由,向姜奇虎表达了歉意。 因为秦万炀的无心之失,导致今日城门的争端,给谢真带来了不便。 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 谢真是玄水洞天新主,背后有大穗剑宫,除此之外……还有一座书楼。 对姜奇虎传话,便是对陈镜玄传话。 最开始的笨虎,还没有察觉到异样,只觉得秦家家主实在有些太过客气,堂堂一位异姓王,态度如此“诚恳”,哪里还有揪着不放的道理?于是连忙回礼,心想此事比预料中简单。 既然这场误会已经解开,那么自己便也算是“功成圆满”。 姜奇虎找秦百煌简单说了几句,便准备就此告辞,返回书楼复命。 但万万没想到。 正当他准备离开之际。 秦府的黑鳞卫,禀报了皇城的最新动向。 两条消息。 一条,是谢真前往皇宫,觐见圣后。 另外一条,便是皇城司黑骑尽数出动,前往林家……以叛国之罪,将整个林家都控制了起来。 如今黑骑已经包围了林家以及相关世家所在的街巷,彻底将其封锁! 皇城司黑骑,只受两人调动。 姜奇虎身为次座,没有收到一丁点消息,很显然,这些黑骑出自元继谟的手笔。 看着如今出奇“热闹”的秦家府邸,以及座无虚席的那些秦家交好世家,姜奇虎只觉得心底一阵发凉,虽然先生称呼他为“笨虎”,但在生杀大事方面他从不含糊,甚至可以说得上嗅觉敏锐。 林谕今日在城门向谢真问拳。 不到数个时辰。 林家便被控制……黑骑尚未对外解释控制林家的理由,但从这阵仗来看,要不了多久,皇城司便会给出一个让所有人都信服的证据。 这种事情,发生在谢真入宫之际,未免也太巧,太巧了! “秦王爷,实在抱歉。” 姜奇虎咬牙开口:“林家之事,实在有些出乎意料……晚辈恐怕要去现场看上一看。” “姜次座。” 秦家家主端着酒盏,意味深长道:“今夜之事,实在有些骇人。圣后娘娘恐怕是‘震怒’了,才会有如此行动,倘若宫里没有圣谕,点明要姜次座参与此案,不妨还是再等一等……等一等,总是不会犯错的。” 姜奇虎哪里不知道,这件事情,是由元继谟全权掌控。 只是他归心似箭。 即便不去现场,去往书楼,与先生见一面,也是好的。 “姜兄。” 秦百煌也看出了不对,他伸出手臂,按在姜奇虎肩头,认真说道:“先生先前的叮嘱,你忘了么?你不仅是皇城司次座,亦是姜家未来家主,今夜之事,最好还是不要触这个霉头了。” …… …… 当谢玄衣来到林府所在的永安街时。 皇城司黑骑已将此地重重包围,林府门前满是破败萧瑟之象。 黑骑押着林府罪人,上了囚车,送去地牢。 据说年近百岁的林家老爷子,也不例外…… 至于林谕,谢玄衣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但他看到了一些身着布衫的武宗弟子。 这些人望着他的神情异常冰冷。 很显然。 元继谟已经将他入宫接受封赏的消息,传了出去……永安街巷被堵得水泄不通,除了武宗弟子,还有许多人,也站在黑夜中,沉默无声地注视着此刻随元继谟一同来到永安街的少年。 这些都是与林家一样,自北境迁徙而来的镇守使世家子弟。 因为父辈共同经历过生死的缘故,他们继承了父辈遗志,彼此之间,感情极好。 又因为圣令,北郡世家南下皇城,就此扎根,失了根基,都只是一介浮萍。 想要过得好,便需要“团结”。 单一林家,还算势微。 可几个“林家”联合起来……便算得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林家被封,等待问讯。 这些世家的结局,也不会太好,现如今还无人知晓皇城司究竟在查何案,只知道此次查案涉及范围极广,平日里与林家交情最好的两三个世家,也被皇城司黑骑所包围,看样子也会被“带走”。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在他们看来,便是元继谟,以及谢真。 “小谢侯爷,这些目光……你还习惯吗?” 元继谟坐在马背之上,平静与那些目光对视了回去。 他淡然说道:“自担任皇城司首座以外,本座看到了太多太多这样的目光……只不过现如今,比起我,他们应该更想杀了你。” 北郡世家,最厌恶行事见不得人的阴祟鼠辈。 林家也被查封,与谢真入宫,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 要说两者之间,没关系,谁都不会相信。 更何况。 林谕刚刚才在城门,对谢真问拳。 任谁来看,这查封之事,都源自于谢真入宫,上禀圣后。 等到日出,剑气侯的封赏传遍皇城。 此事便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 谢玄衣沉默注视着眼前的破败景象,其实他并不在意这些仇恨的目光,上一世他经历过太多类似的事情。 被误会,被怨恨。 这都不算什么。 先前他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十分简单。 先杀了前来寻仇的人。 再杀了栽赃陷害的人。 只是这一世,不知为何……他心中多出了别样的情绪。 这种情绪,像是前世阴神圆满,问心之劫诞生的“心劫”。 谢玄衣压下了心湖中的剑鸣,平缓了呼吸。 “谢真!!!” 便在此时。 远远的,传来一道悲愤的怒嚎! 问拳之后,昏迷不醒的林谕,被送去了武宗休养。 此次皇城司办案,他甚至还不知情……由于此次要清查之案,发生在十年之前,彼时的林谕只有十三岁,所以武宗的大人物出面,将其保护了下来,等待此后案卷的调查进展,随时配合皇城司问讯。 林谕醒来之后,得知现状,连忙赶往现场,他在同门师兄弟们的搀扶下,来到了永安街,看到了被封锁的林府,被押上囚车的老父! 以及…… 站在黑骑之中,元继谟身旁的谢真! 林谕怒吼着挣脱几位师弟的搀扶,向着谢真奔来。 他怒发冲冠,浑身衣衫都被气血冲刷,震荡开来。 先前一战。 仅仅一招,他便落败。 他知道自己不是谢真的对手,但此刻……他还是冲了上去! 武夫一怒,血溅五步。 溅血者,要么是敌人,要么是自己。 林谕是一个纯粹的武夫,他不能接受这种场合,自己还只是懦弱地站在原地—— 轰的一声! 这一拳荡出滚滚气浪,对准谢玄衣面门轰砸而去。 元继谟早在看到林谕的第一时间,便进行退让,并且传出神魂之音,让黑骑散开,不要阻拦林谕出手。 谢玄衣并没有迎下这一击。 他默默退后了一步,让这一拳落空。 自始至终。 谢玄衣的目光,都没有放在林谕身上……林谕出现之时,他便注意到了武宗诸位弟子汇聚的中心。 武宗大师兄,武岳。 此刻那站在人群之中,气势如龙的高大身影,眼中满是不屑,以及鄙夷。 整条长街,都是如此。 “今日之前,这些人里,或许有不少人敬仰你,今日之后……他们应该只想杀了你。” 元继谟的传音,传入谢玄衣心湖。 这位皇城司首座,极其满意地环顾着长街,看着那自己最厌恶的目光,厌恶地注视着谢真。 他微笑说道:“谢真,我知道你实力了得,江宁世子不是你的对手,武宗那位大师兄大概也不是,可如果全天下都站在你的对面,你当真还能杀得过来吗?” 第17章 送你一程 “谢真,我知道你实力了得,江宁世子不是你的对手,武宗那位大师兄大概也不是,可如果全天下都站在你的对面,你当真还能杀得过来吗?” 元继谟的笑意浮现没多久,就逐渐凝固。 他一直在观察那个黑衣少年的反应。 他知道。 这少年戴了一张可以隐匿真容的面具法器,但眼神不会骗人,自始至终,这少年的神色都没有太多变化。 此刻。 谢玄衣平静而又冷漠地注视着马背上的皇城司首座。 没有开口。 也无需开口。 这双眼中传递的意思是。 为什么不能? 如果全天下都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怎么就杀不过来了? 这种事情,十年前他才做过一遍,他杀的人比这条街要多得多。 那个时候他所面对的。 便是真真正正的一整个天下。 “嗖!” 失去理智的林谕,砸出第二拳,长街凭空多出第二道身影,那原本站在人群之中的武宗大师兄武岳,后背忽然感到一阵凉意,他瞬间掠至林谕师弟身前,伸手握住这枚愤怒的拳头,强行将金身八重天的师弟控制住。 也便在此时。 一缕极其细微的剑意破空击出。 没人看清这缕剑意是怎么击出的,只看到谢真眉心似乎闪烁了一瞬。 下一刻。 永安街对面空荡无人的一栋楼屋便被轰得支离破碎,漫天砖瓦烟尘鼓荡,这缕剑气擦着林谕的面颊掠过…… 林谕整个人都怔住了。 一缕寒意自面颊划过,他最引以为傲的金身体魄,竟是薄如脆纸,仅仅与剑气交擦,便有潺潺鲜血自一边面颊流淌而下。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武夫,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如果不是大师兄出手,将他带出原先位置。 刚刚那一瞬。 剑气迸发,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会直接死掉么? “不要动手。” 武岳神情阴沉,压低声音,按住师弟的肩头,道:“这家伙……真的会杀人。” 武宗道场。 师尊曾告诉他,不要参与皇城傍晚的问拳。 很简单。 武宗与剑宫之间,本可以没有矛盾……这桩纠纷没有那么复杂。时至如今他才明白,原来师尊所看到的未来,要比自己远得多。 从谢真刚刚那一剑来看。 皇城问拳,明显是放了海! 如果他愿意,在先前就可以废了这位武宗得意弟子的经脉,而不是仅仅让其昏睡过去。 林谕也在这一刻冷静了下来。 他浑身都在颤抖。 不仅仅是因为林府被封,更多的是……是谢真这一缕剑气给他带来的恐惧。 当年,只有与谢玄衣亲自交手之人。 才会明白,这种恐惧,意味着什么。 …… …… 整条永安街,此刻都陷入绝对的寂静之中。 谢真这一剑,让皇城司黑骑骚乱起来,这缕剑气释放的威压,以及杀意,致使那些高大黑马不安地咆哮,四蹄擂地。 元继谟神色难看地看着谢真。 这小子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也要疯狂。 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他一点不在乎北境的南下世家,也不在乎武宗么! 人山人海,将谢玄衣包围。 他们望向谢玄衣。 谢玄衣也望向他们。 对视过去,永安街的一道道目光,开始是无边愤怒,后面便开始变得恐惧。 谢玄衣没有开口说话,也无需开口说话。 这对视的意味,所有人都能看懂。 还有人要来么? 如果愿意,一起上也无所谓! 林谕刚刚出拳的下场……所有人都看见了,如果不是武宗大师兄出面,这一剑,大概已经了结了林谕的生命。 这条长街有许多人。 可从刚刚那一剑的威势来看,他们加在一起,又能扛得住几剑? “这谢玄衣的弟子,实在是一个疯子。” 人群中,有人低声骂了一句。 “……谁会和一个疯子拼命?” 永安街开始有人离去,越来越多的人不敢与这道目光对视,那间倾塌的屋楼,荡出的烟尘,使得这条破败长街显得格外压抑,最终林府回归了满目疮痍的破灭景象,林谕也被武宗弟子带离了现场。 尘归尘,土归土。 一切终归寂静。 元继谟想过今夜大概的景象,可唯独没想到……故事会以这样一种荒诞的方式迎来落幕。 谢真就站在万众瞩目之下。 可硬生生没人敢上前。 “真是一群蠢货……” 元继谟失望地望着那些远去的身影,心底不免感到惋惜,如果武宗大师兄没有出面,谢真就此杀了林谕,那么今夜这出好戏,就彻底热闹了。 他瞥了眼身旁少年。 谢真依旧平静……这家伙难道真准备杀了林谕? “小谢侯爷,实在威武啊。” 元继谟皮笑肉不笑道:“可惜刚刚那一剑没中。” 谢玄衣只是面无表情望着这位皇城司首座,他缓缓道:“到了北狩,还会有机会的……不是么?” 这句话,让元继谟心头咯噔一声。 他其实一直不明白。 谢真是个聪明人。 谢真知道自己在北狩布好了局。 他必定还知道,不止自己一人,在等着他入局。 这少年很清楚,皇城有多少人盯着他,有多少势力想杀他……身为谢玄衣的弟子,能够隐姓埋名作为书楼暗子活到今日,没理由不知道这个身份带来的危险,可他依旧敢这么做,依旧要这么做。 为什么? …… …… 长街迎来日出,一线曙光在永安街如潮水般推进。 黑骑陆续散去。 林府余孽已经被尽数缉拿。 元继谟神色复杂地看着身旁少年,按理来说,今夜应是自己“胜”了,可他心中却并没有胜利的喜悦。 因为他没看到自己想看到的画面。 他知道,圣后封赏的剑气侯府,谢真不会去住……可今夜这一出戏后,谢真便是与诸多北郡世家结下了梁子。 林家之案会让无数人“忌惮”谢真,并且站在其对立面。 然而。 谢真不怒,不愠,甚至可以说毫不在乎。 “元大人,送我一程?” 谢真目送着黑骑押走最后一位林府家丁,轻描淡写地开口:“当然……不是去北瓶街。” 这句话。 更让元继谟看不透这个少年。 他的名声在皇城很差。 皇城司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有一半不能放到明面上……譬如接下来要对林家进行的审讯,这种大案的拷问必定是冰冷并且残酷的。 今夜的林府之案,有许多人记恨上了谢真。 而这些人,自然也会记恨元继谟。 事实上这种案子,已经在皇城陆陆续续发生了许多起。 元继谟的“仇人”,要比谢真多得多。 “你想与我同行?” 元继谟呵呵笑了笑,道:“元某自然是欢迎之至。” 谢玄衣就这么在前面负手走着。 元继谟本想坐在马背上,但后面想了想,这副场面实在有些古怪,于是翻身下马,牵着缰绳,与谢真一同前行。 “今夜林府之案,已经传遍皇城……” 元继谟注意到,这街巷角落,缝隙,有无数目光打量着自己,也打量着谢真。 他面无表情道:“小谢侯爷这段时日,最好不要出门,免得遭受歹人袭击。” “无妨,若有歹人,杀了便是。” 谢玄衣平静道:“想必以元大人身份,这种刺杀之案,处理起来十分轻松……对吧?” 元继谟眯起双眼。 如今整个皇城,都认为二人“狼狈为奸”。 谢真若是出剑杀人,自己还真要替其擦拭屁股。 “说起来,十年前的旧案,我也十分好奇。” 谢玄衣说道:“毕竟我的老师……你也清楚。我倒是好奇,是谁铸造了这般祸端,让皇城陷入如此混乱。如果方便的话,谢某倒是想进地牢,旁听元大人审案。” 与妖国勾结? 这桩罪,似乎不是一个林家能够承担的。 很显然,林家只是推出去的牺牲品,让皇城的北郡世家,集体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旁听?” 元继谟看着谢真,愈发觉得荒唐。 这少年非但不躲着自己,还想和自己拉近关系? “皇城司办案,闲杂人等都要屏退。” 元继谟面无表情道:“莫说是你,即便是皇城司次座,没有圣谕,也不得插手此案。” “那真是遗憾,想来最后只会有一个宣案结果了……如此办案,只怕会招惹无数怨声啊。” 谢玄衣脸上毫无遗憾之意,道:“看来元大人得罪北郡世家,只会比谢某更深。” 元继谟依旧是呵呵一笑,浑不在意。 “看来你并不在乎……也是,这些北郡世家,也不算皇城真正的权贵。” 谢玄衣轻声感慨道:“毕竟你背后站着的是圣后,是大褚至高的皇族。” “这些年,替圣后卖命,很不容易吧?” 他认真问道:“如果有一天,元大人失去了圣眷,会是什么样子?” “这些,无需你操心。” 元继谟冷冷道:“你还是担心自己……你能活到那一天吗?” 谢玄衣点了点头,停下脚步。 “到了……元大人,不必再送了。” 前方不远处就是陈府。 谢玄衣知道,二人这一路同行,已经吸引了无数目光。 他微笑道:“下一次,换我送你一程。” …… …… 第18章 雪山那边 “谢真没有反应?” “是的……谢真没有反应。” “可是他被那么多人看着。” “只是一条街的人,倒也不算太多。”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先生,除了永安街,整个皇城的眼睛,都注视在他身上。” 秦家的宴席持续了一整夜。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晚宴,今夜林家会出事的消息,在传至皇城司时,便也传到了秦家家主的耳中,这些人聚在这里,既可避“林家之案”的麻烦,同时也表明自己的身份立场。 宴会散场之后,秦万炀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这间府邸并没有太多下人。 虽然他是秦府小王爷。 但秦家的家规极其森严,绝大部分武道世家,对于门下子弟的约束,都是极多的。 秦家与谢氏,虽同为大褚异姓王族。 一个扎根在皇城城下,一个位于千里之外的江宁。 家风习俗,都大有不同。 院落里空空荡荡,日出时分,曙光落在庭院,却留有一片阴翳。 秦万炀就站在这片阴翳之前。 他的脸上有些许苦恼:“如果谢真没有丁点反应,今晚我这顿打,不就白挨了?” 昨日傍晚的那出问拳,毕竟由他撺掇。 姜奇虎前来拜访之时,家主当着所有人的面,取出了藤条,狠狠教训了他。 小王爷心底清楚。 这顿家法,少不了,如果能够达成目的,皮肉之苦,不算什么。 “小王爷,倒也不算白白挨打。” 阴翳中,坐着一道形如枯骨的身影,他披着黑布麻袍,只露出一张苍白阴柔的好看面颊。 这身影实在太瘦削,像是一张薄薄的纸。 似乎是许久未睡的缘故。 他的双眼眼眶,一片漆黑,并且深深凹陷下去。 但不得不说……这是一张好看的面颊,有七分像是女子,只是五官有些妖艳了些。 他抿了抿嘴唇,微笑道:“谢真如今满城皆敌,如今已经有人前去府邸问拳了。” “问拳?” 秦万炀摇了摇头,道:“这有什么用,连谢嵊都不是他对手,难道那些散兵游勇,真能打赢他?” “当然打不赢。” 黑袍男人轻声道:“但在今日之前,人们对‘谢真’的认知,只有青州案卷,以及大穗剑宫几乎少得可怜的玄水洞天影像,没人知道他的性格,身世,经历。今日之后,人们会慢慢了解他,知道他,并且……熟悉他。” “所以?”秦万炀困惑。 “如果您想战胜一位对手,那么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了解’他。” 男人低垂眉眼,平静道:“有许多人想要谢真‘死’,可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您足够了解一个人,就会发现……没有人是不能被杀死的。” “烟先生,这句话,不能随便说吧?” 秦万炀有些害怕,下意识抬头望了望天顶。 秦家,在大褚王朝,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可以说,秦祖庇护大褚王朝武道气运。 没有人不能被杀死。 这句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 被称为“烟先生”的男人,摇了摇头,浑不在意地笑道:“这是至道真理,无惧皇权。千年前道门,剑宫,皇族的缔造者,是何等强大的存在,连他们都死了,难道如今这个时代,还有人能与他们相比?” “……” 秦万炀咽了咽口水,没有开口,牢牢记着父亲教自己的道理。 皇城之下,谨言慎行。 “好了,不吓唬你了,言归正传……” 烟先生微笑道:“北狩之前,我会以‘太上斋’的随心绳,锁住谢真府邸的天机,尽可能窥伺关于此人的信息。” “我们这么做,当真好么?” 秦万炀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问道。 “您不想要继承家主之位了?” 烟先生挑了挑眉:“再过些时日,秦家家主的继承之权可就要昭告天下了……你莫非想看到秦百煌未来坐在这个位子之上?” 秦万炀陷入沉默。 他眼中闪过无数复杂情绪,最终摇了摇头,平静道:“家主之位,不该由他来坐。” “秦百煌背后是书楼,是陈镜玄,是姜奇虎……” “未来,也必定有这个谢真。” 烟先生循循善诱:“想要让他退出家主继承,当然需要尽可能削弱他的助力……这些人里,谁最好拿捏?” 陈镜玄是大褚新任国师,执掌浑圆仪,几乎是踢不动的铁板。 姜奇虎背后是青州姜家,还是皇城司次座,扎根皇城已经十数年。 唯独谢真,相对好欺负些。 虽然背后是大穗剑宫,但太年轻,实力境界相对于这两位,要差上许多,更重要的是……如今这谢真麻烦缠身,实在是个“浑水摸鱼”的好对象。 “我不明白。” 秦万炀皱眉沉声道:“这家伙怎么偏要往皇城跑,看这样子,似乎还铁了心要参加北狩?这是图什么?” “不重要。” 烟先生幽幽道:“有些事情,不必深究,既然他愿意入局,那么我们要做的,便是尽可能布好这一局。” …… …… “砰!” “砰!” “砰!!” 清晨,陈府门前便有许多问拳之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来挑战谢真的…… 北郡世家麾下,多的是年轻修士。 这里面也掺杂了一些武宗弟子。 大褚王朝尚武,问拳是世家宗门彼此之间的“必行之礼”,派人登门的计谋不错,这么多人轮番问拳,便如飞蝇一般,烦也将人烦死。 只可惜。 他们没资格见到谢真。 谢玄衣发自内心地庆幸,这次皇城之行,带上忘忧岛主儿子,实在是一个正确至极的选择。 手痒难耐的段照,迫不及待领命而出。 这一打,就是从早到晚。 陈府门外,一片呻吟,满地狼藉。 谢玄衣刻意叮嘱段照,但凡有人登门问拳,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段照这位金身境,足以将皇城九成以上的问拳者拦在门外。 四五个时辰之后。 陈府门前清净了许多……想必第二日还会有人前来问拳,但只要多打几日,那些北郡世家,以及武宗就会明白,这种小把戏毫无意义。 通体舒泰的段照,哼着小曲,回了府邸。 这一日。 他打得酣畅淋漓。 “谢真,这件事情我没想明白。” 段照来到小院,他老老实实问道:“这些人明明知道不是你的对手,为何还来问拳?” 在他看来。 问拳。 对武夫而言,是一个极其郑重的事情。 先前城头林谕那场问拳,段照心中觉得合情合理,毕竟那个家伙已经是金身八重天了……可今日登门的,大多是些筑基境,驭气境都罕见,甚至还有刚刚修行的炼气士,段照都不敢下手太狠,生怕一巴掌下去,那人就此咽气。 谢玄衣将一枚玉令掷出,甩到了段照手上。 这玉令,便是皇城麻烦的前因后果。 看完之后。 小家伙眉头拧了起来。 “昨夜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我感觉只是睡了一觉……” “事实上发生的事情,比你想象中还要更多一些。” 谢玄衣淡然道:“距离北狩还有半个月,这段时日,你要辛苦一些。” “打他们,不辛苦。” 小家伙摇了摇头,挠了挠头道:“小山主,既然皇城有这么多人盼着你出事,我们为何还要待在这里?” “……” 谢玄衣并没有急着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伸手示意,段照过来坐好。 段照听话来到谢玄衣身前。 谢玄衣取出一枚玉瓶,这里面是江宁王府送来的“赔礼”——破海丹。 当初他在那名单之上,索要了一百枚破海丹,谢志遂倒也下了血本,真送来以一百枚破海丹。 他取出一枚丹药,轻轻以手指碾碎,涂抹在段照裸露的肌肤之上。 破海丹的药力瞬间侵入小家伙体内。 后者闷哼一声,鬓发飞扬。 “可能会有点痛,忍住。” 谢玄衣一边开口,一边将破海丹涂抹均匀……整个过程,大量白雾喷薄而出。 段照最开始是痛苦闷哼,后面慢慢忘我。 这枚丹药的药力相当不俗。 洗经伐髓,正是金身境的顶级丹药之一! 唯一的缺点,便是稀少,昂贵。 “真舒服啊……” 片刻之后,段照缓缓睁开双眼,发出一道感慨。 “这几日,每日问拳之后,我都会给你一枚破海丹。” 谢玄衣平静道:“你当前已经有了不少积累,等到北狩结束,你差不多可以晋升一境。” “所以……” 段照挠了挠头,道:“咱们一定要去北狩的原因是?” “金身境炼体者,想要晋升阴神,就需要塑造神胎。” 谢玄衣淡然道:“从一重天开始,就可以塑造神胎。所谓神胎,就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大道雏胚……刚刚为你涂抹破海丹时,你可曾‘内视’,看到自己的心海画面?” 段照怔住了。 那一刻,他好像看到,自己心湖之上,仿佛有一道小人正在凝聚。 “这或许就是神胎。” 谢玄衣笑了笑,道:“金身武夫的神胎雏胚,就等同于剑修的剑气洞天,炼气士的秘藏洞天……神胎越强大,晋升阴神之后,所爆发出的杀伤力,就越可观。” 段照眼神茫然。 他还是不太明白,这件事情和北狩之间的必然关系。 “我这里有一百枚破海丹。” 谢玄衣将玉瓶取出,放到了小家伙手上,他柔声道:“这些丹药,你可以慢慢用掉……它们对我的作用并不大。” 段照忽然就明白了谢真的意思。 这些破海丹,对他而言,乃是药效极好的神丹。 可对谢真而言,这些破海丹,只是“鸡肋”。 所以……北狩是为了寻找比破海丹更好的丹药吗? 他刚刚想开口。 “其实我是一个很怕麻烦的家伙,皇城这种地方,谁想来啊?” 谢玄衣垂下眼帘,有些无奈地说道:“只是这次北狩,我必须要参加……雪山那边,有一样东西,我很感兴趣。” 说到这。 段照感到谢玄衣的声音发生了变化。 似乎……多出了些许凌厉的肃杀之意。 “对您来说,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吗?” 他抿了抿嘴唇,很认真地摇了摇风雷镯子。 “怎么说呢……” 谢玄衣想了许久。 他笑了笑,道:“大概,是吧?” 第19章 陈府访客 雪山那边是什么? 谢玄衣坐在庭院中,眯起双眼,思绪飘荡回到遥远的当年。 许多年前,谢玄衣参与过一次北狩,那一次,他狩回了一头凤凰! 那次北狩,声势浩荡。 许多天骄,都想要争一争北狩风头。 但最终,他们都被谢玄衣压了一头! 除了变异的龙血后裔……几乎没有妖族,能与姜凰的纯凰血脉相比。 在他们看来,那次北狩,谢玄衣赢得盆满钵满,可谢玄衣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 那一年的北狩。 谢玄衣在雪山尽头,发现了一处古老秘境,这座秘境隐匿在群山大雪之中,入口处有无数剑气丛生,极其隐蔽。 心湖中传来的直觉,告诉他。 这座秘境之中,必定有大造化! 不过……大造化必定是不好拿取的。 雪山那座秘境,只是一个入口,踏入此秘境后,便是一扇接着一扇的虚空门户,接连打开。 谢玄衣行事向来谨慎,他没有贸然踏入,只是站在入口处,用飞剑带着神念,尽可能向内部探查。 最终,飞剑“艰难”抵达了终点。 他看到了无尽流光,在秘境深处流淌汇聚,就在这层层秘境尽头,悬浮着一枚拳头大小的“果实”。 那枚果实,犹如婴儿,仿佛觉醒了灵智。 就这么沉睡在襁褓之中。 谢玄衣大受震撼。 他万万没想到,会在北狩,看到传说中的“神明果”。 莲花峰道藏之中,记载了这么一段故事。 据说天地初开,混沌未分,大道交杂,这世间的秩序,便如一道道彩霞,泾渭分明,但又无法分离。 后来。 天地大道逐渐明确,众生万灵陆续开化。 大道才逐渐隐于天上,回归虚弥。 修行者炼气,筑基,驭气,凝洞天,铸阴神,便是感悟大道的过程……可有些神物,可以让人无需那么辛苦,那么劳累,只需要短短刹那,便可以抵得上旁人数十年的苦功。 神明果,便是这样的神物。 这枚果实,需要数百年的时间孕育,数百年的时间成长,数千年的时间成熟。 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一枚神明果,就是一个活了漫长岁月的“修行者”,这孕育成长的时间,神明果便在感悟着属于自己的大道……等到它真正“瓜熟蒂落”的那一刻,便也就是得证大道的那一刻! 千年前妖国曾出现过一位至高无上的妖修,名为“太岁”,便是神明果悟道,修出人性,并且修成了阳神! 谢玄衣用神念探查了那枚神明果上蕴含的大道气息…… 一枚神明果,便意味着一条“大道”! 很可惜。 这枚神明果的孕育时间还不算长,应该刚刚诞生没过多久,并没有悟出完整的道则,甚至还没有孕育出属于自己的“灵智”,即便吞服,也无法起到传说中的效果。 但对当时的谢玄衣而言。 这枚神明果,却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造化,没有之一! 他想修行第二条剑道,苦于无门,这第二条剑道,需要剑修自身体魄足够强大…… 而这枚神明果,所散发出的“道则”气息。 与佛门的金刚之道,极其相似! 或许是因为生存环境太过恶劣的缘故,这枚神明果参悟的大道,乃是金刚之道。 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如果能将这枚神明果吞下,那么自己的肉身体魄,将会迎来脱胎换骨! 未曾想。 就当谢玄衣准备冒险之时,发生了意外。 这片雪山区域,出现了崩塌,随后便有密集的大妖气息降临……谢玄衣被迫无奈,只能做好神魂印记,暂时离开这座秘境。 没过多久,便发生了与姜凰的大战。 最终,因为和姜凰相争,大打出手,他耗费了太多元气,太多精神。 将姜凰狩回之后,北狩的时限所剩无几。 雪山的崩塌逐渐扩大。 那次北狩,最终以大褚皇室的几位阴神尊者出手,封锁北狩区域,迎来告终。 对“神明果”念念不忘的谢玄衣,回到宗门,将此事告知了师尊。 赵纯阳并没有即刻动身,带谢玄衣离开大褚,而是告诫他…… 这桩造化,再等几年,再去拾取,会更好一些。 当时的谢玄衣深以为然。 师尊应是觉得自己的飞剑之道,尚不够精炼。 贪心不足蛇吞象。 即便得了神明果,也未必是好事。 后来成为剑道魁首,他再提神明果之时,师尊依旧是那句话。 不急。 现在来看。 谢玄衣只能感慨,师尊不愧是师尊,看得未免也有些太远了。 无论如何,这次北狩。 他都要将神明果拿下。 有了这枚神明果,自己的“金身境”将会迎来一次前所未有的突破。 佛门之中,对金身境有九品划分,对应世俗炼体者的一到九境。 但佛门子弟的体魄,同境之下,总是比世俗炼体者要强。 原因很简单。 梵音寺的“神胎”塑造之法,足够强悍。 神胎之间,亦有高低强弱! 据说梵音寺有一百八十门神胎修行法,无论修士有任何感悟,都可以直抵大道尽头。 这便是三大宗的强悍之处。 道门,剑宫,梵音寺,几乎在各自大道修行之上,都做到了极限! 有一点不得不提。 道门有转世真人,佛门一样也有…… 菩萨圆寂之后,肉身焚灭,唯剩舍利! 俗世之中,若有人能与舍利共鸣。 便可得到这位菩萨的衣钵佛藏,以极快速度,成就果位。 铸金身到塑神胎,或许只要数日之间。 而蕴含金刚道则的神明果,几乎便能起到和这菩萨舍利,如出一辙的功效! …… …… 接下来的日子,比谢玄衣想象中要“平定”许多。 来陈府问拳的人很多。 但随着段照出拳越来越快,越来越狠……这些问拳人也知晓了厉害。 另外。 剑气侯的封赏消息,虽然传遍皇城,但真正留心此事的人都知道,谢真并没有入住这间侯府……如今林氏之案正由元继谟审讯,皇城里越来越多的目光,厌恶,以及仇恨,都转移到了这位皇城司首座身上。 谢玄衣偶尔出行,以众生相改变面容,走在街巷之中。 他还是能够听到有人议论前些日子的轰动。 不过,已经有人开始替“自己”说话。 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是街巷这些议论者,这些群众,具有“超乎常人”的智慧,一双慧眼,能够透过如此多的秘密,直指这桩阴谋的本质。 能出现这种现象。 无非是两种可能。 一,书楼这边开始“出力”了。 二,是方圆坊在替自己洗白。 谢玄衣更偏向于后者。这几日书楼一直没有传来消息,那一夜自己被带走之后,陈镜玄似乎也被一些“麻烦”缠上了,只是用如意令简单询问了一下自己的安全情况……很显然圣后当时召见自己,并不只是为了封一个“剑气侯”那么简单。 身居如此位置的人物。 哪里有时间,有心力,与自己这样的“小角色”游戏? 皇城的漩涡,不止有一个。 自己位于明面。 书楼,应该便被卷入了暗面。 谢玄衣虽然猜到了答案,但却懒得去印证。 不过,有些事情,无需主动。 它自会来。 …… …… 距离北狩不到半月。 大褚王朝各境世家,宗门,都开始向皇城靠拢,好不容易歇息下来的陈府门庭,又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北狩之后。 方圆坊便要给出新一届的“天下十豪”名单,到那时候,大离大褚新一代的年轻天才,也会在“天骄榜”上,进行角逐。 两国国运,就此碰撞。 方圆坊将谢真列在了天骄榜前三甲的位置之上……这本该是谢嵊的位置。 但玄水洞天一战之后。 这位江宁世子坠下神坛。 谢真取而代之。 不得不说,俗世的声名,实在是一件可笑又荒唐的东西……恐怕谁也想不到,苦苦经营了十年的江宁世子,不到百日,就沦为了笑柄。 反倒是横空出世的谢真,名声已经比江宁世子还要更大。 名声越大。 前来问拳的人就越多。 有些是崇敬,有些是觊觎。 谢玄衣并不在乎,他甚至希望皇城所有人全部赶在一天前来问拳。 反正是段照出面。 这段日子他乐得逍遥自在,所有琐事,全都交给小家伙处理。 偶尔遇到洞天境,金身境,比小家伙要厉害一些的强者前来“招呼”,后院闭目养神的谢玄衣,便以神念传授招式,指点段照破敌之法。 今日。 大褚皇城下了一场春雨。 谢玄衣的庭院之中,迎来了一位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一场春雨一场寒。 料峭春寒之后,庭院的树枝覆上了一层白霜,嫩绿枝叶落了一层细雪。 在前庭与人问拳的段照,丝毫没有察觉这异常。 但坐在后院饮茶的谢玄衣,却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寒意。 一袭披着雪白大袍的女子,犹如鬼魅一般,不知何时,来到了陈府之中。 谢玄衣挑了挑眉,望着那浑身雪白,面具也是雪白的女子。 “雪主?” 女子深深一揖,诚恳说道:“又见面了,小谢山主。” …… …… 第20章 烟邪道人 雪主来访,这位阴神尊者的身法很不寻常……即便谢玄衣,也是通过温度,捕捉到庭院的异样。 他眯起双眼,打量着眼前女子的面具。 自己的神魂境界可没有衰退。 能够有如此速度。 这雪主,大概是在阴神十七境,十八境? 这实力,放到道门,恐怕也是一斋之主级别的强者了。 “雪姑娘说会再见面,原来是这种再见面。” 谢玄衣正在读着无聊的市井故事,缓缓将书页合上,笑着打趣了一声。 “实在抱歉,小谢山主。” 雪主语气有些无奈:“您平日出门太少,而且行踪太隐匿,我想要见您,只能如此。” 谢玄衣哑然。 林家之案,元继谟将他和皇城司绑在一条船上,现如今他哪里敢顶着“谢真”之名出门? “不必在意。” 谢玄衣摆了摆手,淡然道:“雪姑娘此行,所为何事?” 他并不反感这位雪主。 相反。 谢玄衣还有些许“感谢之意”, 如今回想彩璞城的会面,雪主这边,似乎通过林谕的问拳,已经知晓了皇城司的后续谋划。如果自己足够敏锐,那么从藏在话本里的秦家提示,便不难察觉……这一连串阴谋的背后,究竟与谁有关。 当然,谢真也喜欢雪主的这个称呼。 小谢山主……现如今皇城这么喊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更多人喜欢喊他小谢侯爷,来进行讽刺。 “有一位大人物,想约您见上一面。” 雪主想了想,声音诚恳,道:“正式约见之前,他让我先来见您一面。” “大人物?” 谢玄衣有些诧异。 他能听出雪主语气中的尊敬。 须知,站在自己面前的,可是一位阴神十七境,十八境的强者! 这种级别的修士,眼中不会有太多的规矩……江宁王府的那两位阴神护道者,只是服用丹药晋升的“伪阴神”,一辈子都没办法破五境的存在。他们拜在王府之下,合乎情理。 雪主口中的大人物,要么是阳神,要么…… 谢玄衣收回思绪,微笑说道:“雪姑娘,我就住在陈府。别说您口中的大人物了,如今只要是皇城的人,想见我,都能见到。” “那位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雪主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她捋了捋思绪,缓缓道:“先不说那位了,您应该清楚……这段日子皇城正在发生什么。” 谢玄衣平静地看着眼前女子。 “如今整个皇城,大街小巷,都在讨论‘林家之案’,以及‘剑气侯’封赏。” 雪主轻叹一声,道:“我知道,外面的风声,您多少听到过。” “雪姑娘,这几日辛苦你了。” 谢玄衣淡淡道:“谢某倒是未曾想过,这身骂名,还会有人愿意洗白……” 雪主怔了一下。 她头疼道:“您果然都知道……元继谟那边如此出招,您难道就一点也不在乎?” 谢玄衣不仅知道。 是方圆坊在替自己“洗白”。 他更知道,借由林家之案发起的“抹黑”,应该出自元继谟的手笔。 圣后谕令,只是一个引子。 元继谟借此事件,不遗余力动用皇城司力量,要将自己拉下深渊。 “在乎。但也没那么在乎。”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淡然说道:“等北狩之后,我晋升阴神,再见到元继谟,第一件事,就是送他上路……” 现在与元继谟计较,又能如何? 正如谢玄衣面对那一夜北郡世家的子弟一样。 这件事情,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前世便有许多人都想要杀他,对于这种“麻烦”,最简单的处理方式,就是走自己的路,同时拿好自己的剑。 有人来,便斩之。 “这?” 雪主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她有些怀疑地打量着眼前少年。 北狩回来之后晋升阴神? 这未免有些太“夸大其词”了些吧! 她的境界要远远高出谢真许多,一眼看去,便能看出,这少年应该只有洞天二三境的模样。 雪主知道,谢真修行了两条大道。 飞剑洞天,以及金身体魄。 这两条大道兼修,乃是稀世罕见,因此想晋升阴神,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一趟北狩,要怎么晋升阴神? 这番话若是别人说出,只会被当做是笑话……可眼前之人是谢真,不仅是谢玄衣弟子,亦是方圆坊列在天骄榜前三甲的人物,将来极有可能登顶魁首之人,大坊主交代要押重注在此人身上。 如果是这样的人说出这番话。 好像,似乎。 有那么一点点可信度了。 雪主并不知道,谢玄衣的“剑气洞天”,境界根本就是虚无浮动的。 许多年前。 谢玄衣便已经将这条大道,走过一遍,直抵阴神圆满,半步阳神。 如今重修,只要他愿意,要不了多久,这座剑气洞天便可以飞快抵达圆满。 谢玄衣之所以没去修行剑气大道。 便是因为,他在等待“金身神胎”凝形。 两条大道,一同破境。 神胎与剑气洞天相融,便不止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您果然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雪主揉了揉眉心。 她盯着谢真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思来想去,只能将谢真归结于身怀重宝。 大概是大穗剑宫的赵纯阳,在其临行之前,给了隐匿境界的宝贝。 现在的谢真,极有可能是双道圆满。 金身十重天,剑气洞天十重天。 如此一来……一切便都说得过去了。 怪不得谢真不在乎北郡那些世家,以及所谓的武宗。 如果真抵达了这般境界,的确无需将他们放在眼里。 “我此次前来,是想给小谢山主送来一份情报。” 雪主声音诚恳道:“这几日,前往陈府问拳之人的身份,来历……方圆坊都调查了一遍。” “这些人……有许多,出自秦家。” 雪主轻声说道:“秦家那位小王爷,招揽了不少幕僚。” “有意思。” 谢玄衣挑了挑眉,说道:“我知道秦万炀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烟邪。” 雪主吐出这二字,道:“不知……您是否听说过这个名字?” 谢玄衣神色微微一僵。 他轻声道:“听过,但不熟。” 谢玄衣说了谎。 烟邪这个名字,是一个道士的字号。 在十数年前,曾让许多人都刻骨铭心。 此人乃是道门长生斋斋主的得意弟子,修行天赋不俗,并且擅长布局,谋略。 当年的天下,乃是谢玄衣和陈镜玄的天下。 绝代双壁,冠绝一个时代。 而烟邪,应该算是这时代浪潮碾过去的一朵巨大浪花。 谢玄衣经历了北狩,南北大比,诸宗问剑,之后登顶剑道魁首……这一路走来,击败了诸多对手,虽未尝败绩,但也并非场场都是碾压之姿。 当今的道门天下斋主唐凤书,便是谢玄衣当年最大的敌人之一。 而烟邪。 或许就是陈镜玄的“最大敌手”。 监天之术,其实有不少人都在修行,道门长生斋,香火斋,都可以窥伺命数,气运。 大褚国师,并非世袭罔替。 有能者,入主书楼。 当年……陈镜玄与烟邪曾进行过一场命术之争,两人竭尽神魂之力,夺取浑圆仪的天命金线。 如果只是寻常比拼。 那么倒也不算什么。 这一战,陈镜玄压上了书楼的未来,烟邪也同样压上了自己的“一切”。 为了取胜,他甚至不惜窃取了长生斋的神物,借助神物之威,试图压过陈镜玄…… 借助神物之力,烟邪短暂压制了陈镜玄。 但可惜,浑圆仪天命之战,并非是如此简单就能结束的。 烟邪最终败在了自身神物的反噬之下。 此战落败,与浑圆仪无缘,与大褚国师继承之位也无缘,除此之外,他还因窃取神物,被长生斋重罚,丢入了洞天秘境之中,面壁思过,以省罪孽。 “烟邪的过往,就在这枚玉简之中。” 雪主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丢给谢真。 谢玄衣接过令牌,神色复杂,默默看了一遍。 “长生斋的‘禁足’已经结束了。” 雪主轻声说道:“烟邪重新回到了大褚皇城……如今他便是秦万炀的先生。” 如此。 谢玄衣心中不明白的困惑,便尽数了然。 他知道,这几日,书楼之所以没有联系自己。 是因为陈镜玄也遇到了麻烦。 “烟邪……” 他轻声笑了笑,道:“这似乎是个很危险的人物啊。” “您千万要小心,不要与之接触。” 雪主认真叮嘱道:“陈镜玄和谢玄衣的关系极好,烟邪因为当年浑圆仪之争,必定对书楼留有怨念……所谓恨屋及乌,您是谢玄衣弟子,必定会被烟邪盯上。方圆坊的情报线人说,烟邪如今返回皇城,似乎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 “烟邪返回皇城,为了什么?” 谢玄衣皱了皱眉,下意识道:“国师之位,已经定了,与他无关……” 说到这。 他沉默了。 似乎一切都很明显了。 烟邪站在了秦万炀身后。 而陈镜玄,则是站在秦百煌身后。 雪主正色道:“秦家是大褚武道气运镇守者……这个王位,非同小可,可不是江宁能比的。” 第21章 玉海猎场 “烟邪回皇城,只是为了帮秦家小王爷争夺王位的么?” 谢玄衣在心底喃喃开口。 他与烟邪接触不深。 但他了解陈镜玄。 当年那场浑圆仪天命之争,可能是陈镜玄平生最凶险的争斗。 这大褚皇城,十年未回,如今在迷雾之上,又罩了一层迷雾……谢玄衣只觉得烟邪的出现,似乎没那么简单。 “方圆坊心意,谢某领了。” 谢玄衣平静道:“烟邪……我会小心。” “北狩在即。” 雪主柔声说道:“小山主虽然身份尊贵,但这世上总有糊涂人……离开大褚边境,会发生什么,谁也算不准。” 谢玄衣笑了笑。 他明白雪主是什么意思。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他谢真背后最大的靠山是“赵纯阳”。 赵纯阳的拳头很硬,打人很疼…… 这是天下流传近百年的“至道真理”,然而这百年来总是有人不信邪,非要挨了揍,才知道后悔。 就好像当年,谢玄衣已经同辈无敌。 可仍有许多人,认为他名不副实,总是前来挑衅——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 江湖皆知,谢玄衣的剑很快。 这些人不信,非等领教之后,被砍断手砍断脚,才肯相信。 “我倒是希望,北狩之后,那些躲在暗处的人,能够果断一些。” 谢玄衣淡定道:“最好他们能主动找我清算,也省得我浪费时间。” 雪主眼神有些复杂。 她此次前来与谢真相见,是想提醒对方皇城局势,最好能让对方承下一个人情。 可见面之后,她才发现。 原来谢真是真的不在乎…… 这少年身上,实在有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魔力。 如今皇城满城风雨。 唯他一人巍然不动。 除却结下梁子的北郡世家,武宗,谢氏,秦家,皇城司,烟邪…… 雪主自己都算不清,明里暗里,站在谢真对立面的人,到底有多少。 这少年,怎能如此镇定? “雪姑娘,我对你背后的那位大人物很感兴趣。” 谢玄衣微笑开口,道:“择日不如撞日,若是那位今日有空,不妨就此见上一面?” 雪主有些讶异。 以她对谢真的了解,这少年似乎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极少上心。 此次前来,她已经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 万没想到。 会面之事,谢真会亲自开口。 “今日……时候不太早了。” 雪主有些犹豫。 但想了想,还是取出传讯令,送出一缕神念。 片刻之后,她恭敬道:“那位回讯了,他希望今夜就能够与您见面……地点约在皇城北郊,玉海山岭,那里有一片猎场。” “玉海猎场?” 谢玄衣笑道:“雪姑娘,我是不是不太方便亲自前去?” 此言一出。 雪主语气中带上了笑意,她诚恳道:“不愧是小谢山主,为了确保安全,此次出行,最好还是‘低调’为主。如果方便,还请现在便随我一同出府……” 玉海岭,乃是大褚皇族的狩场。 其内,豢养了许多猛兽,以及大妖。 平日里,一般只有亲王子嗣,才有资格入场狩猎。 当然…… 谢玄衣已经猜到,要约见自己的“那位”,不是亲王子嗣那么简单。 …… …… 谢玄衣随雪主一同离开陈府。 此次出行,的确极其隐蔽……雪主未带任何一位侍从。 以她的修为,离开皇城,不会有任何阻拦。谢玄衣以神念重新扫了一遍,确认这位方圆坊小坊主的境界的确极高,在整个大褚皇城,若是阳神不出,恐怕没几人能与其相提比论。 阴神十八境。 如此一来。 他便更加“笃定”,雪主背后的那位大人物,到底是何许人也了。 玉海猎场,坐落在皇城北郊。 这并不属于大褚武道龙脉气运的那几条山岭之一。 整片玉海山岭,极其宽阔,首尾相衔,环成圆形,犹如一座天然牢笼。在猎场外围,据说有前任国师亲自布下的敕令阵纹,但凡被丢进猎场的妖兽,除非修成阴神巅峰,否则根本没有逃离的可能。 别说修成阴神巅峰…… 那些大妖,在玉海猎场,想活过一年,都是难上加难。 北狩数年才会开展一次。 大褚尚武,流淌皇血的那些年轻权贵,则是数日便会来一趟猎场。 谢玄衣随雪主一同前行,并没有乘坐任何宝器,就是这么随风而行,片刻之后,便来到了玉海猎场。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段时候。 谢玄衣并不着急。 毕竟……他已经猜出了今夜要会见之人的身份。 这位大人物,一定很忙。 入夜之后。 雪主传讯令一阵震颤,便带着谢玄衣前往猎场深处…… 林海翻滚,松涛阵阵。 最终在一座布满符箓的山顶凉亭之上,谢玄衣看到了雪主口中,那位神秘至极的大人物。 这是一个孩童。 一个唇红齿白,却身着黄金褂袍的孩童。 “小谢山主,似乎并不震惊。”雪主观察着谢真的反应。 “不难猜。” 谢玄衣淡然笑了笑,道:“能让雪姑娘如此境界之人,甘愿俯首效命的,皇城之中,共有几人?” 雪主哑然。 倒也是。 放眼大褚,除了皇族,便是秦家,也不够资格让她如此效力。 而林家之案,她和元继谟显然不是同道中人。 “陛下。” 她微微躬身,轻声说道:“这位,便是大穗剑宫,玄水洞天,谢真。” 那孩童坐在石桌前,平静地注视着谢玄衣。 他面无表情点了点头,沉声道:“退下吧。” 他的声音很是老成,听不出有丝毫稚嫩……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个十岁的稚子。 而最有趣的是。 全天下人,都只当他是一个“傻子”。 褚帝崩殂之后,圣后将他推至众人面前,抱在皇位之上,实行监国大权……随着年岁渐长,灵智渐开,原本对大褚未来满怀希望的群臣,感到了困惑,以及遗憾。 这位被抱上皇座的新陛下,似乎并不“聪明”。 宫里请了无数老师,教习。 这位新陛下,读不懂书卷,识不得文字。 最终,由老国师亲自教授,才勉为其难,教会了一些“道理”。 即便如此,这位新陛下仍然沉溺玩乐,每日最大乐趣,便是在宫里捉蝶插花,做些登不上台面的玩乐之事。 如此之人,何堪大业? 虽然年幼,但大褚正值风雨飘摇动荡之际。 这几年,大褚朝堂对这位小陛下的不满已经愈发严重…… 但很可惜。 他们看不到眼前的画面。 坐在凉亭中的小陛下,眼神没有丝毫愚钝,平静地像是一面湖水。 这眼神谢玄衣很熟悉。 许多年前,他见过一模一样的眼神…… 这位小陛下,与上一任褚帝的神情,几乎如出一辙。 雪主微微躬身,向后退了数步,站在凉亭之外。 雾气笼罩过来,将凉亭包裹。 亭外的雪主,便仿佛真的化为风雪,消失不在。 谢玄衣知道。 这座凉亭是精心挑选的会面之处,四周的清净符多得吓人,除此之外,雪主是这次会面的最大保障……如果没猜错,只要小陛下一个念头,雪主便会出现出现在这凉亭之中。 “有意思。” 谢玄衣坐了下来,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少年,轻声笑道:“你不是傻子。” “……” 小陛下平静地开口:“朕当然不是。” 有许多人都认为,大褚未来的皇帝是一个傻子。 事实上。 他没得选。 先帝崩殂,圣后垂帘……成为傻子,反而是最聪明的选择。 “玉海猎场是一个好地方。” 谢玄衣环顾一圈,看着山下的夜幕,以及晃荡的林叶之声,缓缓说道:“玉海猎场的‘符箓’是老国师布下的,又不在秦家武运山脉的监察范围……这里是为数不多,能够逃脱圣后掌控的地方。以你的身份,前往猎场取乐,合情合理。” 其实。 先前雪主来访之时,谢玄衣便已经猜到了…… 想见自己的人,可能就是这位小陛下。 他很好奇。 在如此仓促的时间里,小陛下该怎么安排这场会面。 玉海猎场。 的确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朕不希望今夜的会面,被太多人知道。” 小陛下轻轻吸了口气,满脸严肃,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余岁的稚童。 哪里愚笨?分明是太聪明。 只不过,这个年龄,强装老成,反而显得有些过犹不及。 表面上来看,谢玄衣只比眼前稚童大了几岁,但有些气质……是装不出来的。 “所以,陛下今夜召我,所为何事?” 谢玄衣环抱双臂,笑着望向眼前稚童。 他想看看。 这个装疯卖傻,为保平安的小陛下,到底能说出怎样的惊世之语。 “皇城近日这些风波,雪主应当对你说过了。” 小皇帝扬起小脸,一字一句认真说道:“这些风波,只是开始,只要你谢真不死,日后便会越来越烈……” “无论是林家之案。” “还是皇城司元继谟。” “亦或是……那个人。” 他顿了顿,没有直呼名讳。 小陛下认真且严肃道:“只要你投靠朕,朕都可以替你解决。” …… …… 第22章 众生之道 今夜,玉海猎场的风儿甚是喧嚣。 凉亭外风雪环绕,数百张清净符发出林叶摇晃的沙沙声响。 凉亭内,只剩寂静。 谢玄衣看着眼前这个双手按在桌上,想从气势上将自己压倒,并且满面写满认真的稚童。 他沉默了很久,觉得实在有些好笑。 “你确定?” 谢玄衣看着这稚童认真的面孔,强行忍住了笑意,好奇地确认了对方的意思。 “林家之案,背后痕迹太重。” 小陛下没听出谢真口中的揶揄之意,诚恳解释道:“此事细查,必有蹊跷。未来朕会替林家平反,届时你和北郡那些世家的误会,便迎刃而解……至于元继谟,朕会将他酷刑处死!” 谢玄衣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他笑了笑,饶有兴趣看着小陛下,打趣问道:“林家之案背后涉及秦家,陛下准备怎么办?陛下所说的未来,又是多远的未来?” “秦家……” 小陛下一时语塞,咬了咬牙,道:“皇城病多,需一处一处来除。林家之案处置结束,自会轮到秦家。” 谢玄衣笑着再问:“那圣后呢?你准备怎么解决?” “……” 圣后二字,彻底让小陛下的气势熄火。 “我给陛下一个提议。” 谢玄衣微微一笑,悠悠说道:“把天下斋的唐凤书也喊来,她背后那位大真人,可与剑宫的纯阳掌教平起平坐。若是联合道门与剑宫,齐聚大褚皇城,掌教把秦祖拦下,那位大真人直面圣后,只需一个时辰,道门剑宫的七斋四山,足以还大褚天下一个清净。” 这是要谋朝篡位? 这番诛心言论,吓得小陛下跌坐回去。 他面色苍白,实在没想到。 这谢真……竟然能说出如此大不逆之话? “陛下怕了?” 谢玄衣微微歪斜头颅,看着眼前稚童,轻声感慨:“难道陛下今日喊我至此……不是为了做这件事情的么?” “……” 小陛下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他今日见谢真。 自然是为了拉拢。 而拉拢到最后……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好吧,他不得不承认,谢真说的没错,他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那个念头,刚刚被谢真以轻描淡写,极其放肆的口吻,就这么说了出来。 只不过听起来实在讽刺。 谋朝篡位? 自己可是这大褚王朝名正言顺的皇帝! “皇帝要造反……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玄衣笑了笑,无奈说道:“小陛下,你最好认清楚现实,现在的你,根本就没有平反林家之案的能力。虽然坐在皇位之上,可你根本不是这大褚的主人,前不久的青州之乱,你也看到下场了?你该不会也想和游海王一样吧?” “我……” 小陛下意识到失言,连忙改口,重新换上了一副强硬的态度:“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啪”的一声。 凉亭之中,忽然掠过一阵风声。 谢玄衣伸手,只是轻轻拂袖,一枚玉戒指,便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他掌心。 年幼的小皇帝,怔了一下,连忙低头。 他佩戴在拇指位置的玉戒,消失不见。 “还给我!” 再开口。 这声音便没了先前的威严与沉着,声音听上去尖锐并且恼怒。 这才是十岁孩童应该有的声音。 谢玄衣将玉戒抛了回去,轻描淡写道:“陛下……这玉戒有些眼熟啊,陈镜玄给你的?” 小陛下连忙接回戒指,重新将其带回。 他脸上浮现一缕愠色,冷冷道:“你问的太多了!” “有意思。” 谢玄衣感慨道:“听说玉海猎场外围的阵纹符箓,是老国师修筑……虽说书楼如今主人是陈镜玄,但那位老国师可是坐镇大褚国运数十年,与前任褚帝关系莫逆,所以陛下装傻这一出,是书楼的主意?那么今日的约见,也是陈镜玄的提议了?” “朕行事,无需向你解释。” 小陛下冷着脸,阴沉道:“谢真,不要自作聪明,也不要高估自己!” 谢玄衣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稚童。 他已经确定了…… 今夜这场会面,到底站着谁。 十年,不仅是这位小陛下的成长。 也是书楼的布局。 “不必担心,被我猜出‘书楼’,不是坏事。” 谢玄衣低眉,缓缓说道:“毕竟我的案卷,陛下一定也看过……我本身是书楼的暗子,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我并无区别。” 原本色厉内荏的小陛下闻言,稍稍怔了一瞬。 但一瞬之后。 他依旧恢复了原先的冷峻之色,没有搭理谢真。 很显然。 有些事情,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谋反这种事情……即便在心底想一万次,也不可能说出来半个字。 谢玄衣想了想,继续道:“仔细想想,以陈镜玄的性格,如果真要你约见我……不会弄得如此麻烦。毕竟真要有什么大动作,他亲口对我说,要远比你有用的多。” 这一番话,让小陛下的内心很是受伤。 他冷冷哼了一声。 但这恰好印证了谢玄衣的想法。 今夜这会面,完全出自小陛下自己的想法。 “我可以帮你。” 谢玄衣淡淡道:“但你要证明自己的实力……若是陛下只有那么几位随身死士,那么便实在有些不够看了。” 一口一个你,如此轻佻,连敬称都没了! “谢真,我看你真是无法无天……” 小陛下越想越气。 他再次站起身来,咬着牙,努力摆出威严姿态,愤怒道:“你再敢对朕不敬,朕便不客气了!” 谢玄衣闻言,没有丝毫畏惧。 他微微一笑,环抱双臂,显然是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 但许久之后。 小陛下如泄了气的皮球,重新坐了回去。 除了喊来雪主。 他其实还真没什么其他好用手段。 十年。 他不过是一介稚子。 整个大褚王朝的权力,几乎都握在圣后手中。 “好吧,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谢玄衣挑了挑眉,道:“我猜这次会见,无非是你想多拉拢一位像样的‘死士’。” “不是死士。” 小陛下低声解释道:“朕不缺死士。” 谢玄衣微笑道:“此事不必多言,懂的……自然都懂。” 小陛下抬起头来,眼神幽怨道:“方圆坊说你未来必是天骄榜前三,要不了一甲子,就能登顶阳神。” 谢玄衣笑了:“所以你拉拢的是未来阳神?” “……自然。” 小陛下深吸一口气,道:“道门那边,朕也会找机会拜访。” “只怕你等不到那个时候。” 谢玄衣看着这个稚童,眼中觉得惋惜。 这十年,应该让小皇帝充分地知道,皇城的斗争很残酷。 但可惜。 小皇帝还是低估了某些事情的难度。 “你觉得,你我在这会面,当真能够瞒过圣后吗?” 谢玄衣注视着小皇帝的双眼,抛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后者怔了一下。 看得出来。 那一瞬,他真的茫然了。 “又或者说……你不傻的真相,瞒得过圣后吗?” 谢玄衣沉下气来,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坐在凉亭中的少年天子,陷入了良久的思索,他双拳紧紧攥拢,搁置在膝盖上,因为过度紧张的缘故。 这一刻,他甚至忘了动用玉戒修改音色。 “或许……她都知道。” 小皇帝的声音很细,听起来隐约在颤抖。 他知道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也知道自己面对的敌人,是何等强大的存在。 “她一定都知道。她只是不在乎。” 谢玄衣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他淡淡道:“有些事情,她只是不在乎……头顶云霄的巨象,会低头去看地上的蝼蚁么?” 这一句话,宛如一把锋利的剑。 被戳中内心最脆弱处的小陛下,惘然地看着谢真。 谢玄衣坐在凉亭里,他回想着前些日子,入宫觐见的画面。 那一夜。 他直视圣后,看到芸芸众生,在那双眼眸之中闪过。 他看到了无数人,也看到了“自己”。 虽然师尊的剑气莲花,挡住了圣后的神念。 但谢玄衣依旧有一种心悸的感觉。 离开皇宫之后。 谢玄衣便在思考,住在大褚皇城最深处的圣后,到底抵达了什么样的境界? 都说秦家老祖,已晋天人。 纯阳掌教与秦祖一战,不分伯仲,回到剑宫便有所感悟,开始坐关。 那么天人之上,又是什么? 坐镇大褚王朝,享受无数子民供奉,无数宗门世家香火的圣后…… 是不是已经无限接近天人之上的最后一层境界? 到了这个层次,当真还在乎世俗的权力么? 谢玄衣前世,成为莲花峰山主之时,曾经执掌过莲花峰的剑气敕令,敕令入手的那一刻,他感到自身的“神魂”都迎来了超脱,莲花峰上的一草一木,都在他的感应之中。 风吹过,草叶会飞向哪个方向,落在哪片草坪。 只要心念一动,便会浮现结果。 或许。 坐在大褚皇城最中央的圣后,也是这样。 只不过她所看到的“草叶”。 便是这大褚皇城无数的人。 许久之后。 一阵风吹过。 一片草叶坠入凉亭,落在了两人面前的石桌之中。 “可是。” 小陛下茫然呢喃:“如果她全都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玄衣没有伸手去掸这片叶。 他低垂眼帘,轻轻地说:“或许……这就是众生之道。” 第23章 成为天人 对谢玄衣而言。 阳神之境,是他未曾领略过的绝巅风景。 问心,问道,两大劫。 上一世,他只渡过了一半……在北海转战千里,最终倒在了“问道”劫上。 但他曾听师尊说过,阳神再往上,所追求的,便是大道与人,合二为一。 道即是人。 人即是道。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便能够抵达所谓的“天人”之境。 圣后的道是众生。 若她已证天人,那么她一人,即是众生。 这芸芸众生,也即是她。 或许在这种层次的修行者眼中,阴谋诡计,已经失去了意义。 又或许。 圣后默允了小皇帝所做的一切,她希望看到小皇帝抵达“终点”的那一日? 谢玄衣摇了摇头,放弃这无谓的思索。 “谢真……” 坐在石桌对面的小陛下,深吸一口气。 他紧紧攥着玉戒,那里蕴含着充沛的元气,使得他原先苍白的面孔,恢复了三分气血。 “朕今日找你,绝非临时起意。” 小皇帝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他努力平复呼吸,道:“北狩之后……你若是能活着回皇城,朕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谢玄衣挑了挑眉。 “如今有许多人都想置你于死地,对他们而言,北狩是最好的机会。” 小皇帝认真道:“朕不希望你死,朕希望你活。” “……谢谢。” 谢玄衣看着小陛下,笑着开口,忍不住觉得有些讽刺。 这么多天了。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希望自己“活”的陌生人。 嗯……还是大褚皇帝。 这感觉挺不错? 就是这位年幼皇帝的言语支持,仅仅停留在精神层面,实在有些无力。 “虽是如此,但朕……帮不了你太多。” 小皇帝坦诚道:“此次北狩的‘监官’,由秦家和皇族联合负责。” “……” 谢玄衣闻言一阵缄默。 他知道,如今小皇帝给不了自己太大的帮助。 “陛下,倒也不必卖关子了。” 谢玄衣轻叹一声,试着套出些有趣的信息:“谢某还是有可能死在北狩的……有什么秘密,不妨现在就说了吧。” “不不不。” 小皇帝咬了咬牙,连忙摇头,郑重说道:“先生教我,事以密成,言以泄败。这件事情,还是得等你北狩回来再说。” “很重要?” “很重要。” “有多重要?” “……” 小皇帝依旧摇头,表示不能说,在沉默数息之后,他伸出纤细雪白的手指,悄悄指了指凉亭上方。 上方,是天。 皇城的天,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谢玄衣眯起双眼,来了兴趣。 有意思。 小皇帝的意思莫非是……这个秘密,能扳倒圣后? 他怎么不太相信呢? …… …… “小谢山主,今日冒昧登门,还请莫怪。” 谢玄衣走在玉海猎场的密林之中。 四周略微有些凉意。 雪主双脚悬浮,并不沾地,宽大白袍随风飘摇,像是志怪传说中的游魂离魄。 凉亭的那番谈话结束,她亲自送谢真离开。 “客气。” 谢玄衣轻声道:“彩璞城那次,谢某还要感谢雪姑娘。” “谢什么……” 雪主幽幽一叹:“恐怕我当日明说,您依旧会跳入这场浑水之局。” 无功不受禄。 她奉命前来“提醒”谢真,要小心皇城设计。 到最后,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有一件事,很好奇。” 谢玄衣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反而问道:“雪主背后的大坊主,与木主背后的大坊主,是同一人么?” 这一问,出乎雪主意料。 后者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抱歉。小谢山主。” 雪主轻轻道:“有些问题,我无法回答。” 这个回答,便是谢玄衣想要的答案。 “所以……方圆坊不止一位大坊主?” 谢玄衣挑了挑眉,笑道:“我就说这生意,能从大离王朝做到大褚皇城,事出必有因,原来在大褚这边,也有一位‘大坊主’。谢某再冒昧一问,皇城这边的大坊主又是哪位?” “……” 雪主虽然带着面具,但隔着面具,谢玄衣依旧感受到了幽怨的眼神。 冒昧。 太冒昧了。 这种问题,自然不可能回答。 “好吧。” 谢玄衣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知道错了,但下一刻又抛出一个问题:“该不会是‘那位’吧?” 皇城发生的诸多事情,都瞒不过圣后。 方圆坊。 自然也在圣后的视野之中。 “这您可以放心。” 雪主回应了这个问题:“以‘那位’的身份,自然不会担任方圆坊的大坊主……不过方圆坊与‘那位’的关系,比您想象中要复杂。” “何出此言?” 谢玄衣神色凝重起来。 “这十年,方圆坊的生意能做起来,便是因为两座王朝的‘大人物们’,认知到了一个共识。” 雪主停顿一下,道:“倘若妖国重振旗鼓,将甲子前的那场饮鸩之战,再复刻一次,那么气运衰败到极致的大褚王朝,将会陷入前所未有的险境。所谓唇亡齿寒,大褚边境长城一旦被攻破,大离也将遭受永无止境的妖患祸乱。” 虽说北褚,南离。 但两座王朝,均与妖国有所接壤。 妖国这边跨越北海,绕袭大离东侧,亦可对其发动重伤之举。 一甲子前的那场大战。 妖国的墨鸩大尊,可不止是对大褚发动了进攻……离国同样损失惨重,当然由于占据地利之故,这场大战,主要还是以北境长城作为主战场。 此战之前,褚离相争,大褚稳占上风。 此战之后,大褚气运暴跌,南离得到了极其珍贵的喘息之机。 “那些大人物们认识到了一点……那就是在第二场大战来临之前,当今天下,需要‘太平’。” 雪主轻轻道:“方圆坊应运而生,大褚和大离,各自有一位大坊主。这座方圆坊,便是两座王朝尝试‘握手言和’的产物,某种意义上来说,方圆坊就是‘太平’的象征。” 原来如此……谢玄衣恍然。 这十年,的确称得上天下太平。 他皱眉问道:“既然大褚有自己的‘大坊主’,那么木主与你,为何行事风格截然不同?” 雪主处处帮助自己。 在入彩璞城前,便给了自己危险提醒。 而那木主,反倒是处处给自己增添麻烦。 “很简单……木主与我效命的,不是同一位大坊主。” 雪主苦笑一声:“方圆二字,既是太平,也是博弈。四小坊主,行走两座王朝,代表两位‘大坊主’的眼光,谋略,在这场气运之争中,两位‘大坊主’都想要取得上风,于是便各自会有不同措施。” 谢玄衣回想先前林谕向自己问拳的场景,沉声道:“大离的那位大坊主,在褚国招揽年轻天才……这难道不逾矩?” “这场气运之争,是方圆坊内部之争。” 雪主柔声道:“木主在大褚皇城所做之事,合乎律法,按照规矩,另外一位小坊主,也可以在离国皇城如此行事。” 太平,太平,这天下哪里有真正的太平? 方圆坊两位大坊主的博弈,倒是有些让人“眼花缭乱”了。 “小谢山主,城头问拳之事,只是一个开始……木主绝不会如此轻易罢休。” 雪主认真说道:“四小坊主,彼此没有联系,此人的讯息,我亦知晓不多,您千万提防。因为押注谢氏之故,他已经遭受了许多损失……如今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向大离那位大坊主,证明自己的押注没有错。” 回想着元庆楼捕捉到的木主画面。 谢玄衣沉吟片刻,认真问道:“你跟我说说,这押注又是怎么一回事?” “小坊主,乃是大坊主选中的左右手。” 雪主道:“大坊主身份尊贵,需要保密,褚离两边,双方都不知晓对面的大坊主身份,这十年来互相博弈,两边都想揪出对方……但在遵守规矩的前提,只能互相给对方找些麻烦,直至北海陵破碎,大量气运内涌。” “嗯?” “方圆坊之争本就是气运之争。” 雪主正色道:“两位大坊主手中各自有宝器,可以‘斟注’气运,谁争得更多气运,方圆坊天秤便会向谁倾斜。方圆坊产业一共就这么大,争夺气运的初始筹码双方平分,身为‘左右手’,小坊主自然不会只是盲目从命,他们需要为大坊主分担烦恼,也需要寻找更多的气运出路。” 他们的境界,都是阴神后期。 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以“小坊主”入驻方圆坊,也不会只是跑腿的喽啰。 “合理。” 谢玄衣笑了笑,道:“所以木主找到了谢氏?” “这十年,谢嵊的声名如此远扬,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木主在推波助澜。” 雪主说到这,有些许幸灾乐祸的意味。 想做到这一点,可是需要不少筹码的。 押了如此重注,最终却成全了谢真。 这已经成为了一个笑话。 “这场押注,使得两位大坊主维持十年平衡的‘气运天秤’,逐渐发生倾斜。” 雪主声音逐渐凝重起来,她望着眼前少年,意味深长说道:“大坊主希望你千万小心,千万保重……无论如何,都不要在接下来的北狩之中出事。他甚至希望您可以推脱北狩,远离皇城。” “……” 谢玄衣闻言,沉默了片刻,笑着问道:“按雪姑娘背后那位大坊主的意思,谢某应该去哪?” 雪主沉声道:“当然是回剑宫,这些麻烦,离得越远越好。” 谢玄衣继续笑问:“然后?” “然后……便是修行。” 雪主下意识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此次大世,有无数天骄横空出世,以小谢山主的天资,大可以修到阴神之境,再行出关。届时两条大道,天下何人可以撄锋?” “若我当真闭关,还能等到晋升阴神之时吗?” 谢玄衣轻声道:“就算有这一天,问心劫,问道劫,又该如何?” 雪主哑口无言。 “您背后那位大坊主,应该想押我成为天骄榜第一。” 谢玄衣淡淡道:“若他真想押重注,就该压我成就阳神,成就天人。” 这一句话,让雪主停住脚步。 她神色复杂看着眼前少年。 阳神?天人? 何其遥远! 但匪夷所思的是。 那位大坊主,还真在临别之前,和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要对谢真押注……押重注。” “不仅是要赌他登顶天骄榜,成为剑魁。” “更要赌他成为阳神!” “成为天人!” …… …… 第24章 野草春风 要赌,就赌大的! 谢玄衣知道,方圆坊在自己身上押了重注。 他注视着雪主,看到后者的反应之后,更是确信了这一点。 “小谢山主,想说什么?” 雪主轻叹一声。 “我不好奇雪姑娘背后的大坊主身份。” 谢玄衣微笑道:“知晓同为盟友,便已足够。既然他希望我夺得魁首,未来证道阳神,那么自然应该清楚……种因得因,种果得果这个道理。” 雪主沉声道:“小谢山主需要方圆坊做些什么?” “此次北狩,凶险难料。” 谢玄衣轻声道:“我需要方圆坊为我准备一些物事。” 他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玉简。 雪主怔了怔,神色复杂,接过玉简。 上次彩璞城见面,她还不敢确定,谢真是否会和自己合作……如今来看,这是早就等着自己登门了。 玉简里都是一些珍稀材料。 这些大多是用来铸造阵纹,缔造符箓所用。 “小谢山主还会结阵?” 雪主收下玉简,感觉浑身轻松,谢真表态之后,她的任务便也算是完成。 她最怕的,是方圆坊押注,这份好意,谢真只是心领,并不接受。 一饮一啄,皆有天定。 如今谢真主动开口索要这些材料,便算是站在了同一战线,未来横扫诸敌,登顶阳神,方圆坊自然也会收到一份巨大的气运反哺! “毕竟在书楼修行。” 谢玄衣淡淡道:“多少会一些微薄之术。” 雪主看出了谢真的防备之意,笑着开口:“我的意思是,需要将这些材料直接炼成符箓么?” “不必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个好意。 他知道,在雪主眼中,自己索要这些符箓阵纹材料,很可能是为了应对诸敌。 但谢玄衣其实是为了“神明果”而要! 雪山那座洞天秘境,被金刚道则包裹,寻常修行者想要踏入其中,需要承受巨大压力……那座洞天秘境不知有多少凶险,需要耗费多少符箓阵纹,才能横渡秘境虚空,抵达最终果实成熟的彼岸! “再过十数日,北狩便将开启。” 雪主郑重说道:“这些材料会在北狩之前,准备齐全,由我亲自送到您的府上。” 谢玄衣不再客气:“那就有劳了。” …… …… 北狩在即,大褚皇城近十年来前所未有的热闹。 大褚四境的宗门,世家,纷纷赶往皇城。 大世之争,气运之争。 谁都想在北狩之中,成就功名—— 当年谢玄衣狩得凰血大妖,之后步步高升,斩获天骄榜首,登顶剑魁,历历在目。 “青州百花谷也会参与此次北狩!” “西境乾天宫圣子,也来到皇城了!” “道门太上斋的道子,玉清斋的仙子也来了……据说此次北狩,道门七斋来了三斋!” “如此来看。” “大穗剑修似乎是真有些没落了,此次北狩,只来了莲花峰一山,谢真一人……” “嘘!噤声!” “那谢真是何许暴戾之人,你难道不知道?前些日子,武宗林谕向他问拳,他借机发难,将林家都送入了地牢之中,据说他和元继谟乃是挚友,曾经是皇城司的暗子,专门为皇族做事……” 谢玄衣坐在茶楼雅间,微微打开一线木窗,听着街巷里的传闻流言,神色有些复杂。 陈镜玄坐在对面,听着这些离谱传闻,感慨问道:“你不生气?” “生气?”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淡淡道:“有什么可生气的?” 他进入皇城,才多久? 满城流言蜚语,已将他描绘得十恶不赦。 最荒唐的是……他竟然成了元继谟的挚友。 “俗世之中,绝大部分人,都只是凡人。” 陈镜玄微微垂眸,呢喃说道:“修行者自诩‘仙家’,将凡俗比作‘蝼蚁’,其实这个比喻倒也不算夸张……无需阳神阴神,只要修成一座洞天,便是真真正正的仙凡之隔。” 一位洞天境修士,便可以屠尽一座满是凡俗的城池。 铁骑冲阵,虽然可以将其斩杀……但需要借助大阵,封锁天地气机。 如此一来,便还是仙家斗法。 “在这座王朝,凡俗之所以能够‘活着’,便是因为他们能够提供香火,气运。” 陈镜玄坐在茶楼的最高点,俯视着皇城里的苍生。 他的眼神有悲悯,也有不忍。 “阳神境的晋升,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若是能够受万人敬仰,汲取大量气运,那么这个晋升过程……就会相对容易许多。” 游海王想要晋升阳神,选择了最冷酷铁血的方式! 潮祭鲤潮城,强行汲取生灵命数,为自己所用! 在大褚王朝,这是铁律所不容的禁忌之事。 但放在妖国。 为了晋升大尊,牺牲数万妖灵生命,实在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弱肉强食,便是这个世界烙刻在每个生灵骨子里的规矩。 只不过人族,用了无数规则,将这条铁律保护起来—— “在皇城的‘至高者’眼中,凡俗是水,他们是船。如果没有了凡俗,那么他们的统治也就失去了意义。” 陈镜玄缓缓道:“如此一来……作为香火,作为江水,凡人能看见的,能听见的,便也都是‘至高者’希望他们看见,听见的。” “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说,凡俗皆是愚昧。” 谢玄衣罕见地耐心听完这些话,然后给出结论。 “……凡俗大多愚昧。” 陈镜玄摇了摇头,更正道:“总有特别例子,即便那些天人,开窍修行之前,也只是凡俗一员。” “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们今日畏惧你,诽谤你,只是暂时的……” 小国师俯瞰着这些人,同情地说:“皇城有许多风风雨雨,这些年街巷青石的青苔,都换了一茬又一茬,过些日子,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忘记你。” “原来你约我在这见面,只是想安慰我?” 谢玄衣笑了。 “书楼这些日子,遇到了些棘手的麻烦。” 陈镜玄也笑了,道:“很抱歉,未能在前些日子,帮你佐证清白……林家之案和北郡世家的梁子,大概只能等北狩结束之后再来解开。不过那些人也不傻,他们不会被元继谟平白无故当剑使。” “不必对我道歉。” 谢玄衣摇了摇头,平静说道:“林家之案,我不在乎。书楼愿意给谢某一个身份,谢某便已经感恩戴德了……这种小事,哪里需要你来出面?” 小国师哑然。 两人坐在茶楼的春光里,默默饮着茶水。 “我还以为,你平日里只会待在书楼。” 许久之后,谢玄衣主动打破了这份平静:“先前听笨……姜大人说,这些年,你几乎从未离开过书楼半步。” “其实从笨虎口中所说的,那些关于我的话,只能信一半。” 陈镜玄笑着说道:“毕竟,让他知道我全部的一切,实在是太可怕的事情。” 正如先前所言的以上驭下之道。 姜奇虎在书楼行事,他所看到的,听到的,大多是陈镜玄让他看到的,听到的。 这倒不是恶劣的“欺骗”。 而是他实在太过刚直,容易被秦百煌套话。 如果陈镜玄不防着姜奇虎一些,那么要不了多久,皇城就会流行第二本传记故事,书楼轶事。 “说什么仙凡有别,其实也是幌子。” 陈镜玄感慨道:“这套高高在上的谎言,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自己……问心劫,问道劫,天人劫,哪一劫不是凡俗众生要渡的劫?修行者一样有七情六欲,成了监天者,成了新国师,一样会想要找到‘活着’的意义。” 谢玄衣挑了挑眉:“所以你也不是一直待在书楼?” 在他印象中。 陈镜玄是一个很“静”的人,像是一块坚韧的石头。 在一个地方落下,便可以长长久久地扎根。 “只是为了更好的‘活着’。” 陈镜玄笑道:“我喜欢在这个地方,看阳光,看大雨,看风雪。” 这个样子,已经过去了十年。 “那你想过离开皇城吗?” 谢玄衣注视着小国师的双眼,无意间抛出一个问题。 陈镜玄沉默数息,摇了摇头。 “这世界很大,远不止一座大褚皇城。”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如果我是你,我应该常出去走走,不仅仅是看这世界,也是看这众生。除了光风雪雨,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你应该去见的。” “……” 此言一出。 茶楼再次陷入静默。 这一次,是由陈镜玄打破平静。 “对了……此次请你相见,还有一事。” 小国师避开了先前谢玄衣所提到的那个话题。 他笑了笑,抬起袖袍,轻轻一挥。 唰! 桌案之上,多出了一把漆黑狭长的物事。 这是一把伞。 不……准确来说,这是一把剑,一把包裹在伞鞘中的剑。 谢玄衣目光牢牢吸引在伞鞘之上。 这伞鞘刻着一朵朵漆黑莲花烙纹,还夹杂着斑驳纤细的霜白雪痕。 若干年前。 炼器司秦百煌想要炼制【千机伞】,当时谢玄衣软硬兼施,想要逼迫秦百煌给自己炼出一把剑鞘! 但后者死活不肯答应,此事只能作罢。 “锵”的一声! 陈镜玄轻轻按住伞鞘,发力将剑身拔出,展示此剑锋芒—— 银亮白芒,顿时照耀整片天地。 很久没看到这么令人心神摇曳的剑器了。 谢玄衣有些恍惚,深吸两口气,他心湖才平静下来,故作懵懂:“这是……?” “千机伞还未问世。” 陈镜玄柔声说道:“你师尊当年提了个很好的建议,秦百煌采纳了,用剑身作为伞骨,用伞身作为剑鞘。这是炼器司的第一件‘成品’,本该送到莲花峰,但正好你在皇城,便正好交到你手上。” 谢玄衣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看着眼前男人,不知该说什么。 但小国师只是温和笑着,将伞与剑,推到面前少年身前。 谢玄衣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伞鞘,剑身。 他摇了摇头,道:“无功不受禄。这礼我不能收。” 上次他收下了众生相。 这次。 陈镜玄又送来了千机伞改的剑器。 “此次北狩,总需要一把趁手兵器。” 小国师苦口婆心说道:“听说你如今乃是金身境,想必第二条剑道……正需要它。” 见谢玄衣不为所动。 小国师长叹一声:“放心,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如果你不收,秦百煌不知要送给谁去,炼器司那帮家伙们都是一身臭毛病,铸出来的东西,要么当宝贝一样供着,要么当废铁丢了。” “……你也不希望这把剑,转头就被丢到角落里吧?” 后面这句话,起到了作用。 谢玄衣面露无奈之色,他仅仅只是注视着眼前的伞,剑。 还未伸手。 那伞剑便产生了共鸣。 这把剑鞘,仿佛已经有了灵智,微微震颤,便将剑器荡出一片片轻鸣之声。 片刻之后。 谢玄衣终是轻叹一声,伸手握住了伞剑。 “主要是剑鞘珍贵,乃是【千机伞】雏胚,可随神念心意变换。” 小国师见状笑了,温声说道:“我从炼器司那随意拿了把剑,正好可以合住……这把剑的名字叫做‘野草’,但剑鞘还未起名。”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哪里不知道,陈镜玄是在骗自己。 无论是剑,还是剑鞘,都铸造极其用心,隔着数尺,都能感受到逼仄的锋芒! 他握住长剑,插入鞘中。 拔出,便是连绵不绝的轰鸣。 这雅间被符箓围住,依旧荡出阵阵剑气长鸣! 谢玄衣看出来了,这剑鞘的确更贵重些……脱离“野草”,依旧可以合住其他剑器,哪怕是自己的“沉疴”! 这剑鞘,分明就是为了十年前的自己,专门定做! 如今,换了一种方式,送到了自己手上。 小国师笑着问道:“给剑鞘起个名字?” 谢玄衣犹豫了一下,诚恳推脱:“这不太好吧……谢某不太擅长起名。” 但在陈镜玄的再三劝阻之下,实在拗不过。 谢玄衣陷入沉吟。 他凝视着剑鞘。 这剑鞘之上,雕琢着莲花。 莲花之间,又掺杂霜白色的细雪,以及被细雪染白的草叶。 思忖许久之后,谢玄衣心中有了答案。 他认真说道:“不如就叫……春风?” “真是好……” 早就准备好了赞许之词的小国师,脸上笑意顿时僵硬,他神色古怪地看着这把剑鞘,重新端详了一下,问道:“真是好奇怪的名字,为什么叫春风?” 这剑鞘上有莲花,有雪花,有草叶。 唯独不见春风。 “……” 谢玄衣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默默推开木窗。 冬去春来,枯雪消融,满城柳絮,比雪更白。 若无春风,何来向死而生? 落花时节。 不见春风,但又处处春风。 第25章 大狩! 时间转瞬即逝,诸方势力在皇城集结完毕,便到了北狩出发之日。 这一日。 陈府门前,罕见冷清。 段照打开府门,门前一片清净,表面上来看,是没了问拳之人,归根结底是没了问拳的必要。 谢玄衣正在收拾包裹。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前几日雪主来了一趟,将他所需要的那些珍稀材料,尽数送来,这几日他都在闭关绘制符箓,此次出发北狩,谢玄衣要带的东西只有一件。 那就是秦百煌炼制的那把伞剑。 野草,春风。 “小山主,这次北狩,能不能带上我呀?” 段照有些舍不得。 他跟着谢真,才刚来皇城没多久,就又要迎来分别。 “北狩凶险,你不宜跟来。” 谢玄衣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表示拒绝。 带着段照,固然会省去许多麻烦。 这小家伙的金身体魄相当抗打,去到雪山也不会拖自己后腿,可北狩这帮人,明显是奔着自己来的。 带上段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没法对忘忧岛主交代。 即便抛开这层背景。 谢玄衣也不想让这小家伙,跟在自己后面“受罪”。 陈府外,早有黑鳞卫等候。 “桑护卫。” 谢玄衣对着这黑鳞卫微微颔首,轻声道:“这段时日,烦请您好好照看他,万一捅了篓子,可以直接丢进书楼。” 桑正笑着抱拳,对段照行了一礼:“段公子,还请多多关照。” 段照长叹一声,知晓胳膊拧不过大腿,不再开口多说什么,只是脸上郁闷之情,久久无法消散。 “留在皇城,你可以去找‘姜大人’请教。” 谢玄衣忽然又道:“这位皇城司次座,乃是炼体好手,而且略懂剑术。” 段照怔了一下。 “这段时日,我教你的‘重剑’剑术,你需要一个陪练,进行消化。” 谢玄衣轻声道:“若你能够凝练‘剑道雏胚’,等我回皇城,便带你南下荡魔。” 南下荡魔! 这四字一出,小家伙眼神都爆出了金芒。 “果真?” “自然。” 谢玄衣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段照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小家伙欢呼雀跃着奔上桑护卫的马车,就这么兴致勃勃离去了。 年轻,太年轻。 谢玄衣看着段照背影,觉得有些好笑,这小家伙心思太单纯,与姜奇虎又不太一样。 段照内心犹如一张白纸,喜怒哀乐,俱不掩藏。 开心不开心,一眼就能看出。 不开心了,稍稍抛出一些甜头,便就能立刻哄好。 谢玄衣不知道……这是忘忧岛那位夫人教得太好,还是天生就是这般赤子之心? 念及至此。 他心中不免多了些感慨唏嘘。 自己站在铜镜前,映照出的,是一张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孔。 但实际上早已经漂泊晃荡了数十载,经历过无数死战,知晓这人间疾苦,饱尝过俗世冷暖…… 谢真,早已不是少年。 当年北狩,自己意气风发,欲与天公试比高。 可如今。 满城风雨,纷纷扬扬,无数矛头都指向自己。 可他心中,却满是平静。 “前往雪山,尽快拿到神明果,将‘金身’臻至圆满,而后便可以塑造神胎了。” 谢玄衣在心中默念:“只要两条大道,尽皆抵达圆满……我便可以开始阴神境的晋升。” …… …… 今日是北狩之日,大褚皇城北郊空地,悬停着十数艘大船。 这些大船,名为“云船”,顾名思义,并非水运工具,云船船身雕刻着大褚皇族阵纹师亲自雕琢的悬空阵纹,呈银白之色,一旦注入元气,便可以凭空升起,一艘大船,需要十位驭气境修士同时操纵,消耗大量元石维持消耗。 一旦启动,便可直登青云之上,隐于穹宵之上,日行数千里。 此次北狩的终点,在离岚山地界。 越过北境长城,气候便会变得极其恶劣,即便是云船,也要行驶三天三夜。 “轰隆隆隆。” 北郊空地,气浪翻腾。 十数艘云船,闪烁银芒,悬浮在离地十尺左右的高度,远远看去,虽然桅杆风帆尚未撑起,便已有了吞山占海的威势。 每年北狩,都会吸引四境天才,前来参与。 与其说,这是一场大狩。 不如说,这是一场试炼,考核。 大褚王朝崇尚武力,在北狩中狩取最强猎物的修士,自然会得到最多的赏赐,最高的崇敬。 谢玄衣并没有来得太早,当他来到北郊空地之时,有好几艘云船,已经满员。 “今年云船的登船名额,乃是抽签决定。” 他一现身,立刻有黑鳞卫前来接引。 这位黑鳞卫并没有将谢玄衣直接带上云船,而是递上了一筒玉签,恭敬开口:“小谢侯爷……请吧。” 抽签? 谢玄衣眯起双眼,打量了一圈。 他注意到,不远处的那些云船,栏杆之处,有无数目光,尽皆落在自己身上。 绝大多数,不值得在意。 不过……这里也有些“值得瞩目”的晚辈后生。 一位浑身散发炽热辉光的红袍青年,高坐云船之上,目光炯炯。 西境乾天宫,乃是位列十豪名单之一的古老势力。 修行功法,至纯至阳。 很显然,那红袍年轻人,就是乾天宫的圣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整艘云船,都笼罩在符箓阵纹之中,不让外人以神念探索,但符箓内部却是掠出神念,好奇打量着自己。 很显然。 这是道门的手段。 “有意思……” 谢玄衣在心底轻声喃喃:“北海陵气运破碎才过去多久,这些年轻人这么快,便修到了这等境界?” 他原本对北狩并不感兴趣,一心只想狩取神明果。 可没想到。 这一次的大世,比谢玄衣想象中要激烈得多! 北海陵气运破碎,应该只是过去了百余天,就算气运已经反馈到各宗山门,也不可能起效如此之快。 乾天宫圣子,道门道子,似乎都有着洞天圆满的实力……这一代年轻人,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厉害。 由此可见,江宁谢氏这些年,实在有些太过高调了。 以谢嵊洞天圆满的实力,真要与乾天宫圣子全力对决,未必能够取胜。 除此之外,还有武宗,道门七斋…… 谢玄衣记得,当年他参与北狩之时,与武宗周交手,这家伙实力极强,可也只是金身九重天,比林谕稍强一些。 若有洞天圆满之境,便可碾压横扫整场北狩。 当年,除了他,也就只有唐凤书一人,抵达了这个层次。 而遗憾的是。 唐凤书根本就没来参与北狩。 所以……那场北狩,自然沦为了谢玄衣一人的表演。 “小谢山主?” 黑鳞卫见谢真没有反应,于是再次低声提醒了一遍。 “抽签决定云船?” 谢玄衣回过神来,沉声道:“这个规矩……有些意思,我听说上次北狩,似乎不是这样。” “这次改了规矩。” 黑鳞卫笑道:“主要是为了‘散修’着想,与那些大人物们同行,压力实在有些太大。有些大宗门,来的的人多,便无需抽签了,他们会直接包下一整艘云船……其他散修若是安排同行,未必是件好事。” 是这个理,道门的修士便是直接将一整艘云船以符箓包裹。 很显然。 那艘大船之上,只有道门之人。 不过乾天宫圣子的船上,似乎还有他人……这座圣地十分低调,平日里极少听到消息。 以大穗剑宫的身份,地位,当然有资格包下一整艘云船。 但此次北狩,剑宫只来了一人。 如此行事,也未免有些霸道。 谢玄衣不在意与散修同行,他随意抽了个签。 “甲庚号。” 黑鳞卫瞥了一眼,恭敬开口:“小谢侯爷,请随我来。” 这道声音,并没有刻意规避他人。 那些注视着谢真的修士,全都听到了“甲庚号”的报声。 绝大多数修士,目光中流露出庆幸。 这些日子,皇城中流传着“谢真”的传闻,据说谢真乃是十恶不赦的杀胚,为了谢玄衣之死,隐姓埋名,潜藏十年,终于等到剑宫出山,否极泰来。 此次北狩,谢真便要替其师尊,彻底向北郡世家进行清算! 这些传闻,漏洞百出,但不重要。 一传十,十传百。 假的,便也成为了真的。 除了庆幸,还有极少数的人,眼中流露出“可惜”,“遗憾”。 乾天宫圣子坐在云船二楼的楼阁之中,隔着木窗,看着黑衣少年走向不远处的甲庚号,他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实在可惜,谢真未能抽到自己这艘云船的签。 乾天宫并未像道门那样,直接包揽云船,相反……一直保持“敞开”状态。 为的,就是等待谢真抽签! “宇文兄,不必遗憾……北狩这才刚刚开始,即便不是同乘,要不了多久,也有相见的机会。” 楼阁之中,响起一道低沉的笑声。 身着华袍的瘦削青年,始终没有露面,他站在楼阁之中,双手拎着一副画卷,寻找着悬挂之位,找了半天,最终定下方位,轻轻将画卷挂在了阁楼之上。 这是一副剑气敲钟的古图。 仔细看去,便会发现,内藏无数玄妙。 只要以神念扫视,便会浸入其中。 “世子殿下。” 虽是这么称呼了一声。 但乾天宫圣子对这位谢嵊态度,并没有多少恭敬。 他挑了挑眉,认真问道:“这家伙,当真有你说的这么强?” 神念掠过。 这谢真,似乎只是洞天初期,这是修行了极其高明的境界隐匿法门? “……” 谢嵊沉默站定。 他看着这副剑气敲钟图,眼神一阵摇晃,眉心赤龙隐约迸发出狰狞血芒,但很快……赤龙光芒便就此隐去。 江宁世子气定神闲地笑了笑,道:“等到了雪山,圣子一试便知。” 第26章 甲庚号 甲庚号上一片寂静。 谢玄衣拎着伞剑上船,只看到了零零散散三四道身影,这艘云船并不大,大概只能容纳二十余人。 这几位很明显是山野散修,只是占了云船一片角落,静坐修行。 谢玄衣上船。 他们只是略微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如今……整座皇城,谁人不识谢真? 来参与北狩的修士,至少应该牢记几个名字……谢真必定是其中之一。 或许是因为知晓谢真不好惹的缘故。 登船出乎意料的顺利。 谢玄衣没有与任何人交谈,上船之后,找了靠近船尾的位置坐了下来,这里立着一根巨大桅杆,桅杆下是一片幽暗阴翳。 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足够偏僻,无需与任何人打交道。 此次北狩,云船需要两日,才能离开大褚北境,接近三日,才能抵达离岚山边界。 这艘小船,也并没有预留客房。 北狩!是去狩杀大妖,狩取功名的,不是赏景玩乐的! “小谢山主!” 谢玄衣坐下之后,还未入定,便听到了轻微的呼喊之声。 甲庚号悬停一旁,是一艘大上两倍的云船。 乙庚号上,悬浮着一片片柳叶。 这是“百花谷”的阵纹符箓标志,这艘云船……乃是百花谷所乘,但此次开口传音之人,却并不是谢玄衣想象中的元苡。 而是卢鸢。 这位百花谷师姐,站在乙庚号船尾,俯瞰着“冷冷清清”的甲庚号,笑着传音:“可惜小谢山主,未抽到乙庚号。” 这艘大船,虽被百花谷抽到,但百花谷并未将其独占。 有不少散修,也上了船。 绝大部分散修,不愿意与谢氏,乾天宫,道门这种大宗门同行。 但百花谷却是例外。 百花谷内都是女弟子,而且刚刚经历青州之变,宗内元气大伤,无论是剑宫开山大典,还是此次北狩,百花谷都只是走个过场……换而言之,她们并不在意自己最终“北狩”的名次,只是想让宗内年轻人,能够多些游历资质,多经历一些“大事”。 “会有机会的。” 谢玄衣笑了笑,问道:“元苡也参与此次北狩么?” 乙庚号已经被阵纹笼罩,他的神念不便清扫。 “就知道您会问她。” 卢鸢柔声解释道:“小师妹一上船,便找了处偏僻地,刻了阵纹,说是要闭关静修……此刻正在入定呢。也不知为何,自从剑宫开山大典结束,她回来之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以前总是懈怠修行,如今反倒是成为谷里修行最刻苦的那位了。” 说是不知为何。 但卢鸢比任何人都清楚,元苡为什么要如此刻苦修行。 北海陵最阴暗的时刻。 元苡遇到了谢真。 谢真救了她,也救下了整个百花谷……这个年龄的少女,心思是藏不住的。 之所以拼命修行。 是因为二者之间,相差悬殊,犹如云泥。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第一次见面,谢真只是书楼暗子。 见第二面,谢真便击败了江宁世子,成为了一甲子一度的玄水洞天新主。 这第三次见面,便是北狩。 “勤能补拙,这是好事。” 谢玄衣点了点头,道:“卢姑娘,北狩凶险,百花谷此次参与,千万要谨慎行事。” “小谢山主,说得极是。” 卢鸢苦笑一声:“百花谷如今元气大损,对于北狩,并无太多念头。退一万步,即便大师姐在,恐怕也没法与乾天宫争锋……” 这个大世,比她想象中要绚烂得多,也要残酷得多。 这些大宗门的圣子,道子,几乎都已经是洞天九重天,洞天圆满的怪物,妖孽。 她们百花谷实在比不过,比不了! …… …… 闲叙功夫,甲庚号上,陆陆续续上了十几人。 谢玄衣注意到…… 这伙人,似乎是同时登船的。 有意思。 抽签是随机的,但某一势力,或者某一宗门,却是可以派出一位代表,选择性替所有人进行抽签。 如此一来。 即便山野散修,也可以在大狩出发之前,提前联系,达成合作,抱团取暖。 这也意味着。 这艘船上的孤家寡人,似乎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多。 皇城北郊,响起轰鸣震荡之声,已经满载的那几艘云船,已经开始燃烧元石,启动阵纹。 甲庚号,也不例外。 “轰”的一声爆鸣! 甲庚号船头抬起,犹如一枚疾射之箭,脱离而出,起初只是垂直地面疾掠,速度并不算快,而后撞入云霄,速度越来越快,四周音爆之声刺耳,但大船阵纹彻底激发之后,犹如一面华盖,将船身笼罩,颠簸荡尽,船身逐渐恢复平稳,船头缓缓坠沉。 最终,甲庚号遨游于云海之间,犹如一头幼鲸。 谢玄衣坐在桅杆阴翳之下,沉默地注视着这艘云船,这艘船上一共有二十三人,这些人似乎都佩戴了隐匿修行境界的“宝器”,自己神念扫过,均感受到了阻拦,想要强行试探,必定会遭受到宝器感应。 “诸位,我是此次北狩的‘监船’。” 驶入云海之后。 甲庚号上空,忽然响起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 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浮现在甲庚号桅杆最上方,他身上披着漆黑的长衫,整个人与桅杆阴翳融为一体,像是一轮瘦削斜月,散发着凌厉的杀意。 谢玄衣眯起双眼。 据他所知,每年北狩,大褚皇城都会派遣数量不等的监船,负责保护云船安全,以及维护整场北狩的秩序。 想要担任监船,最少也得是阴神境的实力! 而且,得是阴神境中的佼佼者! 北狩,乃是与妖国厮杀。 每年都会有一些“突发”情况,需要监船考官出手,甚至有一次,北狩途中被妖国埋伏,好几位尊者针对人族天才,进行了反狩杀! 但是,北狩人数众多,云船数量也诸多。 不可能每艘船上,都安排一位监船。 谢玄衣看得出来,这艘船上的“监船”,只是一道神念之影,通过刻在甲庚号上的神魂阵纹,进行显形。 若没猜错,这位监船考官本尊,就在甲庚号不远处的大型云船之上。 一缕阴神神念,足以威慑众人。 监船的声音荡开,使得本就寂静的甲庚号,更加死寂。 一道道目光,聚集在桅杆之上。 “北狩之前,有一些事情,需跟诸位说清楚……” 这位监船,语气冷漠,说着此次北狩应该注意的规矩。 其实北狩的规矩并不多。 谁狩回的大妖多,谁得到的封赏便也越多。 整场北狩持续十五日,时间并不算长。 因为离岚山地界,距离大褚长城太远,一旦北狩时间太长,妖国尊者跋涉而来,很可能会造成巨大损失。 “这是此次北狩的边境之图。” 规矩说完,监船考官大袖一挥,一副雪山边境图浮现于众人眼前。 “最后。” “北狩,乃是大褚天才狩妖之典……所以,在离开大褚境前,云船之上,严禁私斗。” 他环顾一圈,冷冷开口:“违者,我将剥夺其北狩资格,即刻踢出云船!” 声音缓缓荡了一圈。 这缕虚影,也随之化为漆黑烟云,徐徐散开。 船上的众人,重新挪回了目光。 甲庚号,重新恢复了寂静。 表面上,看似一切平静。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谢玄衣默默咀嚼着监船考官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离开大褚境前,严禁私斗? 所以。 只要离开大褚境内,发生什么,便都无所谓了? 他重新望着那最后一批登船的散修修士。 谢玄衣不是初入江湖的愣头青,他可不会认为……此次“抽签”,绝对公平公正,不会有人做一丁点手脚。 须知。 负责维护皇城北郊云船秩序的人,乃是皇城司麾下的黑鳞卫。 皇城司首座元继谟,只差没把杀字写在脸上。 “你就是谢真?” 最后这群散修之中,众星捧月地围着一道白布麻袍身影。 很显然,这位便是替“所有人”抽签的代表。 这个年轻男子,虽然穿着朴素,但眉眼之中,却是透露着一股淡淡的邪气。 谢玄衣注视着眼前青年,并未开口。 “久仰大名。” 年轻男子微笑道:“在下‘巫琼’。”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不好意思,没听说过。” “之前没出过山,方圆坊没我的资料,也很正常。” 巫琼略微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声,笑眯眯道:“不过没关系,谢兄很快就会知道我是何许人也了。” “……” 谢玄衣依旧只是坐在云船桅杆阴翳之中。 他根本懒得多搭理巫琼一句。 方圆坊先前给自己的案卷中,将各大宗门,各方世家的年轻天才,都网罗搜集了一遍。 然而天下之大,总有遗漏,这上面没有巫琼的名字。 但……并不重要。 谢玄衣只是对视一眼,便猜出来了。 这年轻人出身南疆。 虽然佩戴着隐匿境界的宝器,但知晓皇城发生的事情,还敢与自己同乘这一艘船,大概是有一定底气的。 估摸着,是一位洞天后期? 南疆邪修三大宗。 阴山,合欢宗,天傀宗。 虽然他很希望,这巫琼是阴山修士,但阴山邪修的气息,他太熟悉。 这巫琼身上散发出的邪气,不符合阴山修行功法。 若没猜错,这应是一位天傀宗弟子。 第27章 满船恶人 天傀宗弟子,竟敢参与北狩,与自己同乘一船! 事情开始朝着有趣的方向发展起来了……谢玄衣怎么也想不到,皇城司元继谟,会给自己安排这样的“惊喜”。 那么。 这艘船上的其他人,也都是南疆的? 确认巫琼身份之后,谢玄衣以神念扫了一圈。 这一次。 他没有顾忌这些人的“尊严”,直接以神念,摧枯拉朽,探查了一整艘船的情况。 除自己外,二十三人。 最差,也是驭气境。 一共有十四位洞天,这个数量乍一听有些吓人,但实际上都是依靠“丹药”强行晋升的伪洞天。也就是南疆邪宗,舍得下这种毫无意义的血本。 “嗡嗡嗡!” 神念扫过。 甲庚号云船之上,响起一片宝器轰鸣之声,以及不可思议的低呼之声。 “???” 这些邪修,纷纷露出骇然之色,他们神情错愕地看着眼前少年。 这姓谢的,神魂修到了何等境界? 宗内尊者赐下的宝器,专门用来隐匿境界气息,竟然只是抵抗一瞬,就被刺穿! “这世上……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 以神念扫了一圈后,谢玄衣发出感慨。 甲庚号上,比自己先上船的那几人,一样也是邪修。 看来。 这所谓的“抽签”,完全是针对自己所做的一场局。 还未等到北狩正式开始,元继谟便想要让自己尝尝“围猎”的手段。 只可惜。 元继谟选错了人。 “你们是准备等到云船离开大褚边境,再进行动手?” 谢玄衣轻声开口:“这些人,够吗?” “……” 这一番话,让云船陷入死寂。 巫琼背负双手,微笑说道:“谢兄在说什么,巫某怎么听不懂?” “放心。” 谢玄衣平静道:“我不在乎你们的身份,也不会向‘监船考官’求救……如果可以,我希望此时此刻,云船已经位于大褚边境之外了。” “???” 巫琼闻言眯起双眼,神色阴晴不定,死死凝视着桅杆下的少年。 再怎么看,都只是洞天初境。 听说这谢真同时修行两条剑道,既有金身,又有剑气洞天。 但即便是洞天圆满,也不敢如此大放厥词吧? “还有两日。” 谢玄衣轻声道:“诸位,如果无事,就不要打扰谢某了。” …… …… “你可知……按大褚律法,本不该让这些邪修,参与北狩?!” 云海之上,一艘大型云船,位于甲庚号不远处。 这艘云船,设有楼阁。 并且顶楼,外人严禁入内,这乃是监船考官的“休息之处”。 此刻楼阁之中,先前展露神念的监船考官,盘膝而坐,目光落在对面披着巨大重甲的男人身上。 “按大褚律法,我也不该踏入此船。” 青隼声音沙哑,带着笑意:“律法……是人写的。大褚皇城已经接纳了墨道人和白鬼的赠礼,此行送这些邪修参与北境狩猎,又算得了什么?” “问题是,他们是来参与狩妖的么?” 监船考官面无表情,道:“元继谟将这些人全部安排到谢真船上,打的是什么主意?真当我是白痴,看不出来?” “幽鸢,你我都是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死人’。” 青隼轻轻道:“你应该清楚,皇城司地底的日子,有多么难熬。如今能够站在阳光下,成为武宗客卿,担任‘北狩监船考官’,不是因为你真的足够强大,只是因为你运气好……” 幽鸢陷入沉默。 许多年前。 他和青隼一样,都是在皇城司地底行走的影子。 如果没有意外,未来他也会成为皇城司的特使……只是后来他运气不错,被武谪仙大人看中,带到了武宗之中,成为了一位内宗客卿。 如果没有武谪仙的赏识。 便不会有今天。 “武宗和谢真之间,亦有恩怨,帮了我,也算是帮了武谪仙,更是帮你自己。” 青隼郑重说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不算违背大褚律法。” “……” 幽鸢陷入沉默之中。 许久之后,他皱着眉头,沙哑问道:“你想让这帮邪修杀了谢真?” “这帮邪修,杀不了谢真。” 青隼哑然笑了笑,道:“这小子比邪修要邪性得多,他在玄水洞天击败谢嵊,甚至没有动用底牌。” 幽鸢有些不解地看着青隼。 “你不明白……我丢失了一段记忆。一段很重要的记忆。” 青隼微微垂眸,用力攥了攥手掌。 他自嘲笑了笑,认真说道:“比起杀死谢真,更重要的是,找回这段记忆……我必须要亲手了结他,在那之前,我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的‘底牌’到底是什么。” “放心,我懂规矩。” “云船落地之后,就是北狩雪山。” 青隼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我之所以和你同乘,便是为了不给你制造麻烦,你讨厌邪修,等到落地之后,大可以将甲庚号上那些邪修全都杀掉。” “他们还能等到我来杀么?” 幽鸢轻笑一声。 按如今情况来看。 两日之后,这帮邪修就会在甲庚号上动手……他们和谢真,应该只能活下一个。 无论如何。 谢真都会实力大损,甚至有可能身受重伤。 他忽然明白青隼究竟在算计什么了……如今谢真举目皆敌,比起那些邪修,更可怕的是,参与北狩的任何一方大势力,都对他感兴趣。 武宗,秦家,谢氏,道门,乾天宫…… 若是谢真保持着全盛之态,降落在雪山。 那么这些大势力,或许还会有所“顾忌”。 毕竟此次北狩,乃是大世来临的第一场气运之争,诸方势力都要兼顾大局! 谁都不想因为谢真,导致自身元气大伤。 可一旦谢真受了伤呢? 所谓墙倒众人推。 这本就是一面人人得而推之的危墙。 “你还能活多久?” 幽鸢目光同情地看着眼前男人。 虽然包裹在沉重的火麟甲中,但他依旧能看出来,青隼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这个曾经被誉为火道天才的先天离火圣体。 如今,大半边身子,都化为了烧焦的焦炭,隔着甲胄都能闻到破败焦枯的气血气息。 “或许十天,或许二十天。” 青隼声音里带着讥讽:“又或许,明天你睁开眼,我便沦为了一蓬灰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北狩的路途中。” “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幽鸢本想开口,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 何不食肉糜。 他知道,青隼比谁都想要活着。 但离火反噬,加上剑气入体,这等伤势,如果没有阳神境大人物出手续命,恐怕很难活过一个月。 “我本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青隼看出了幽鸢想说什么,笑着问道:“我可以躺在皇城远郊无人问津的破庙,靠着符箓,甲胄,阵纹,多续几十天上百天性命,可那样又怎么样?” 不久前。 他完成南疆任务,还是圣后膝下的股肱之臣。 短短十数天,便成为了一枚弃子。 他想活,便只能挣扎着站起来,赌上一切,向圣后再次证明自己的价值。 “……” 幽鸢彻底沉默了。 他看着重甲之下的男人,觉得自己没资格同情青隼,可怜青隼。 本质上,自己只是“运气”好一些罢了。 “这次你帮我的恩情,如果我活了下来,我会十倍百倍的偿还。”青隼咧嘴笑了笑,道:“如果我死了……当然什么也都没有了,为皇族卖命这么多年,我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这套火麟甲,就送给你了。” “这种东西我要了有什么用?” 幽鸢无奈说道:“这些话还是别说了,皇城司的规矩,出门在外,向来讲究吉利。” “我已经不是皇城司的人了……” 青隼平静道:“而且,我知道,自己很难活下来。” 后面一句话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悲伤。 “或许我能杀了谢真。” “或许我能拿回那段失去的记忆。” “又或许,我能活着回到圣后面前,让她救下我。” “但完成这一切,就能活吗?” 青隼微微歪斜头颅,看着幽鸢,认真问道:“只要还是一枚棋子,那么我就算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又能怎么样?” 幽鸢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能继续沉默。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青隼忽而笑了:“如果我死在雪山,你回到皇城之后,替我把‘赤磷’的案子查下去……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冒昧,但是当年在皇城司地底修行时,赤磷救过我也救过你,她不应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掉。你比我幸运得多,如果有武宗那位大人庇护,或许能够更接近真相?” 十年前。 皇城大乱,元继谟登上皇城司首座之位,斩杀一众逆反罪徒。 皇城司特使赤磷,便在斩杀行列之中。 “为何你对这个案子,如此执着?” 幽鸢没有答应,只是问了藏在心底很久的问题。 他知道,青隼成为皇城司特使,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清查此案。 他也知道。 青隼与赤磷交情极好,超乎想象得多。 但,仅仅是这些,就能让一个男人,做出这么多吗? “如果是十年前……这个问题,我会坚定地回答你,因为我很愤怒。” “可如今,我也不知道答案。” 青隼想了很久,认真说道:“起初,我只是不愿相信,我不愿相信自己最好的朋友,会为了功名,杀死另外一位最好的朋友。后来,这件事情,便成为了我的惯性,我其实已经忘记了赤磷死时我的愤怒,我的悲伤,我只记得要做这么一件事情,不惜代价,竭尽全力。” 时间长了,许多事情,便会变得麻木。 如今的他,即便想要让自己愤怒。 胸腔里的怒火,也燃烧不起来。 “如果让我立刻死去。” 青隼喃喃道:“我的生命,大概……就只有这么一个遗憾。或许,这就是我这么执着的原因?” 第28章 破云 两日,二十四个时辰。 既漫长,又短暂。 这两日,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谢玄衣坦然坐在桅杆下入定,整个人笼罩在阴翳之中,犹如一道随风飘摇的风幡残影。 他很清楚。 自己要面临的“杀局”,由谁发起。 并不是巫琼。 更不是这些南疆邪修。 而是远在皇城的元继谟,以及潜藏在暗处的青隼。 他们才是真正想杀自己的人。 他们也很清楚。 想杀自己,凭借这些人,一定不够。 那么…… 真正的杀局,便是在“落地”之后。 对谢玄衣而言,最大的难题,便也在此,眼下的困境和北海当年的剿杀,有三分相近。 虽然围攻自己的人,变弱了许多。 但困境本质是一样的。 若环视四周,腹背皆敌,要怎么才能杀得干净,同时自己还不受伤? “哗啦啦!” 甲庚号云船掠过北境长城上空,四周温度都变得冷冽起来,无数风声撕破长空,那些或躺或坐的南疆邪修,一个个站起身子。 这两日。 船上气氛如坠冰窖,无人开口,无人说话,无人走动。 这一刻…… 才算是有了些许“动静”。 谢玄衣睁开双眼。 他平静看着那一道道站起的身影。 “如果再来一次。” 谢玄衣用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轻轻自语道:“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当年北海之战,他之所以惨败。 便是因为一开始,就遭受了重创,导致根本没有机会,冲击阳神之境。 他连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都没有。 蝼蚁虽小,聚在一起,依旧可以咬死巨象。 更何况。 北海之战,还有白鬼这样的顶级强者参与,时时刻刻牵扯自己…… 玉珠镇复活之后。 谢玄衣便告诉自己,这一世,他不要再给强敌重伤自己,围剿自己的机会。 “你在说什么?” 甲庚号上的大帆随风飘起,高高鼓荡,荡出一阵阵激昂烈响。 巫琼背负双手,站在船头位置,俯瞰着船尾桅杆处盘坐的黑衣少年。 甲庚号越过北境长城上空边界。 便意味着。 此时此刻。 众人已经离开了大褚王朝。 巫琼不再隐匿自己的身份,并且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他眉心位置燃起一缕猩红辉光,一轮血色圆月,就此打开。 这便是他的洞天。 这轮洞天在甲庚号上空展开,圆月扩散,化为一扇足足有数丈宽的门户。 紧接着。 三尊具备金刚体魄的“傀儡”,从洞天中缓缓走出。 南疆天傀宗,与阴山齐名,他们最擅长的术法,便是将修士炼制成活尸,这种术法在天傀宗内,被称之为“制傀术”。 制傀术的水平越高超,活尸便可以保持越完整的生前水平。 按照天傀宗内说法,活尸傀儡的等级,分为天地玄黄,四个品级。 此刻。 巫琼召出的活尸傀儡,都具备金刚境修为,按照品质等级,均都抵达了“地级”! 这三大傀儡,降临在甲庚号云船之上。 顿时让整座小船,都为之震颤,或许是由于承受了太重压力的缘故,船身甚至隐隐向下坠沉了一截。 巫琼站在凛冽风中。 他背后血色洞天,释放出巨大威压,其他邪修,无不色变,下意识离这位天傀宗妖道,更远了一些。 唯独一人。 神色没有变化。 “洞天九重天?” 谢玄衣看到这座洞天,略微有些欣慰:“看来这年头的‘洞天圆满’,也没那么泛滥。” 巫琼神色变得阴沉下来。 这番无心之言。 在他听来,分明就是讥讽! “谢真。” 巫琼幽幽开口:“现在求饶还来得及,若是你即刻跪下,或许本座可以饶你一命。” 甲庚号上,两拨阵营,泾渭分明。 一拨。 有二十余人,以及三位悍不畏死的“金刚”地傀! 另外一拨。 就只有孤零零的一人,一剑。 “本座?” 谢玄衣握住伞剑,冷冷道:“你也配称本座?” 此次北狩,他只带了一样东西。 便是这把伞剑。 谢玄衣握住伞剑的刹那,整艘甲庚号云船,都响起了低沉的剑鸣。 云端之上,无数摇曳雾气,随剑意震颤,沸腾。 …… …… “所以,在你看来,谢真该怎么破局?” 幽鸢眯起双眼,忍不住开口问道。 二十三位南疆邪修。 这些人,实力参差不齐,但胜在数量众多,并且擅长血战! 其中,还有十四位洞天。 不管是不是吞服丹药,这些邪修,至少拥有洞天境的“神通”。 即便幽鸢见过了许多天才。 但他还真想不到,若打起来,谢真要怎样才能将他们干净利落尽数杀掉? 最重要的是—— 杀了这些邪修,要怎么做到,自己不负伤? 再过数个时辰。 云船就要抵达雪山边境,届时各大宗门,各大世家,都将注意到“甲庚号”的异样。 “我不清楚。” 青隼淡然一笑,坦诚说道:“说实话,我也很期待谢真的‘表演’。我知道他身上一定藏着了不得的秘密,胆敢踏入皇城,参与北狩,剑宫也会替他准备一些禁忌手段。如果巫琼可以逼出那么一张底牌,那么甲庚号的安排,便是成功的。” 幽鸢皱了皱眉,又问道:“巫琼在天傀宗地位不俗,若是此人死在这里,你该怎么向天傀宗交代?” “他不会死。” 青隼面无表情道:“大褚皇城已经接受了天傀宗的投诚,要不了多久,两方势力就会达成合作……此次北狩的安排,是元继谟负责,你也是了解他的,既然安排了巫琼与谢真同乘,便一定有‘收场’的办法。” “这小子身上,有大褚皇族阵纹师雕刻的传送符箓?” 幽鸢瞬间猜到了青隼所说的收场办法。 “呵……” 青隼无所谓地笑了笑,道:“理论上来说,只要留下一缕元气,便可开启阵纹,转瞬离开。巫琼最擅长‘制傀术’,洞天内豢养了不知多少活尸,真打起来,觉察不对,就可以引动符箓,就此走人。当然,若是他真死了,也和我没关系,因为这是元继谟安排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退一万步。 一个要死的人,还在乎什么交代不交代的? “……” 幽鸢深吸一口气。 这位北狩监船考官,听到青隼这些安排之后,心中泛起了些许不祥预感,他隐隐替谢真感到担忧。 皇城司此次出手,实在有些太过于凌厉…… 或者说,太过于卑鄙了。 正当他准备递出一缕神念之时,不远处的云端,忽然响起一道震响。 “哦,开始了么?” 青隼脸上浮现笑意。 但下一刻。 这缕笑意,便僵硬凝固在面颊之上。 两位阴神的神念,同时向着甲庚号掠去,但诡异的是……两道神念,竟然都在外围遭受了“阻挡”! “这是……阵纹?” 幽鸢怔了一下。 青隼也怔住了。 甲庚号外围,浮现出一张张青灿阵纹符箓,这些符箓所用的符纸品级不算太高,只是一些粗糙黄纸,但其上残留的阵纹道意却极其玄妙,化为一片青灿华盖,笼罩在甲庚号上。 这两日。 谢玄衣一直打坐修行,看似闭目静修,但实际上,是以神念,渗透了整艘甲庚号。 他的神魂境界,超过了此行的每一个人。 包括监船考官幽鸢。 两日时间。 谢玄衣悄无声息将甲庚号“据为己有”,同时篡改了这艘云船上的绝大多数阵纹。 为的。 就是此时,此刻。 …… …… 握拢伞剑的那一刻。 无数剑意沸腾,如游鱼般,围绕着甲庚号飞掠。 谢玄衣将伞剑举过头顶。 他并没有急着拔剑出鞘,只是祭出一缕神念。 这缕神念,点燃了甲庚号的外围符箓。 这一刻,这艘大船,彻底从幽鸢的“掌控”中斩除。 而后。 阵纹轰鸣! 谢玄衣神念祭出,剑气冲霄,顷刻间数百道绚烂雷霆震荡而出。 与甲庚号同行的几艘云船,纷纷感受到了这极其恐怖的“威势”,数十道神念齐齐掠来,只可惜均被符箓格挡在外。 于是。 在万众瞩目之下。 甲庚号的“惨象”,暴露在每个人的神念视野之中。 那高耸如剑的桅杆,被剑气击断,坠落的风幡一瞬间便化为灰烬。 这艘云船,瞬间脱离“北狩”队伍,化为一枚笔直下坠的流星,船首如箭镞般,对准下方巍峨连绵的雪山,就这么俯冲撞击下去。 谢玄衣平静看着这一幕。 阵纹破碎的那一刻,云船被北境上空的烈风贯穿,寒风如刀。 他心中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是的。 这就是他给出的答案…… 如果有人已经精心谋划,布好了北狩的局,那么谢玄衣只需要做一件事。 破局。 他不要按照任何人的计划前行。 所有人都在等待自己“北狩”。 而他只是想拿神明果。 这里距离北境雪山,还有一段路程……但对自己而言,这段路程,不算什么。 这满船邪修,从来都不是威胁。 如果他们能够活到“云船”坠地。 那么便等坠地之后,自己再挨个解决。 轰隆隆! 剑气破云的轰鸣,震荡在每个邪修耳中,所有人神情都难看到了极点。 没人想到。 谢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谢真?!” 巫琼面色一片苍白。 他攥着船头栏杆,稳住身形,尖声怒喝,满脸都是不敢置信:“你疯了?!” 第29章 祭剑 “疯了!疯了!” 青隼骤然站起身子,脸上写满诧异。 他怎么也想不到。 谢真会选择如此疯狂,如此激进的做法……将云船破坏,与这些邪修一同坠落? 驭气境修士,虽然可以驭风而行,但这是需要元气的! 北境长城之外。 元气稀薄! 越往高处,飞行越难! 除此之外,这片天地对“修行者”也会施加肉身威压,想要飞升到越高处,便需要消耗越多的元气来保持肉身稳定……这就是北狩需要动用云船的缘故,想要在北境之外长途跋涉,需要极其深厚的元气积蓄,以及肉身体魄! “……” 幽鸢神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看着那下坠云船,忍不住想要纵身跃下。 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甲庚号本就在此次掠行的阵列末端,从爆鸣声响起,到其化为一枚流星,狠狠砸向地面,只过了不到一息。 其他几座云船,甚至来不及“刹停”。 只一刹那,便就此错开。 想要挽救,都来不及。 并且,青隼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不能去。” 青隼提醒道:“不要忘了,你的任务,是护送北狩……担任监船考官。” 幽鸢冷冷开口:“此次云船事故,皇城司需要负全责。” “那是自然。” 青隼笑了笑,道:“云船的事情,都要怪元继谟,若不是他将这些邪修,安排与谢真同乘,怎会出此意外?” 幽鸢怔了怔。 “云船被破坏,乃是意外,与你无关。” 青隼意味深长道:“当然……谢真坠船,也是意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等等!” 幽鸢连忙道:“你该不会想去找他吧?” 以那云船刚刚失控时的恐怖速度来看,想要追赶,恐怕是来不及了。 但找到坠船之地,顺着气息搜寻,却是不难。 不等幽鸢话音落地。 青隼已然纵身掠出,那道披着火麟重甲的身影,瞬间如箭镞般疾射而出,在空中化为一团炽烈暴燃的火球,坠向大地! “疯了……都疯了……” 幽鸢神色复杂,连忙取出讯令,将这场意外,通知皇城。 他只觉得此次北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如此荒唐。 …… …… 云船失去平衡的那一刻。 谢玄衣拔剑出鞘。 整艘大船,船头向下,倒栽葱般,撞向地面。 谢玄衣踩着船尾甲板,衣衫飘摇,向船头横渡,左手持春风,右手持野草,两缕剑气,一缕漆黑,一缕雪白,在混乱的大船之中迸发开来,此刻满船邪修,还处于惊骇错愕的失神状态。 仅仅一刹。 谢玄衣连踏八步,斩下八颗头颅,大船如重锤凿地,人头抛飞,直上穹霄。 “杀!” “杀!!!” 反应过来的南疆邪修,发出嘶嚎,这些人纷纷施展术法,或是化为血光,或是退后施展洞天,一时之间,甲庚号上迸发出无数杂乱气息。 谢玄衣并没有祭出飞剑,迅速结束这场战斗,而是以春风野草,正面硬撼。 一方面原因是,甲庚号刚刚脱离监船主考的掌控,或许此刻还在大褚的感知范围之中,谢玄衣不希望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 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要修行第二条剑道! 剑修的道,都是以鲜血浇铸的…… 这一整船邪修,正好拿来给春风野草祭剑开锋! 满城阵纹符箓翻飞。 南疆邪修,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阵纹之道,这船上的修士,境界差一些的,便是有“旁门左道”傍身。 谢玄衣原本行进极快的脚步,在这一刻受到了阻拦。 仅仅一瞬。 他便感受到了来自不同方向的三道神魂攻击! 除此之外,数百张符箓不要命洒出,将这艘大船气机锁死,也将他体内元气囚住。 这些人,绝不是乌合之众。 当然…… 在谢玄衣眼中,也算不上什么精锐之师。 他们所做的事情,顶多称得上“训练有素”,或者说“早有钻研”。 想要以下伐上,以多杀少,便需要利用好阵纹,符箓,以及修士的弱点。 当今天下,的确有铁骑冲杀,堆死阴神尊者的实战例子……当年谢玄衣也正面对抗过大褚皇族的铁骑冲阵,只不过那次冲阵,被他以最完美的方式解决,大阵封锁元气,固然无解,但只要在元气耗尽之前,将大阵击穿,撕碎一道口子,一切麻烦,便迎刃而解。 剑修其实很害怕元气封锁。 因为飞剑之术,能有多大威力,便取决于剑修洞天内的元气,到底丰盈到何许程度。 但第二条剑道,则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谢玄衣攥住春风野草,犹如砍瓜切菜一般,将漫天符箓直接斩得支离破碎,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几乎没有浪费多少力气,只是蕴了一口剑气在剑刃之上。 第二条剑道,需要修士自身具备极强的体魄,能够承受剑意冲刷之时的反震之力。 这里的“一口气”,便是体魄之气。 符箓阵纹产生的锁元效果,便大大降低。 同理。 专修体魄的那些强悍武夫,面对千军万马,人海战术,便几乎不用考虑锁元之阵的限制,只要他们体内的气机不曾松懈,便可以一口气转战千里! 当甲庚号撞上雪山之时。 整艘云船,已经被杀了个七七八八。 二十余位南疆邪修,被春风野草砍翻在地,整船甲板都被血色涂抹了一遍。 谢玄衣从船尾,杀到了船头,再杀回船尾,整整杀了数个来回。 最终。 大船倾斜如剑一般刺入雪山山腹,只露出船尾的那一部分。 谢玄衣回到了桅杆末端。 他双手分别持握伞与剑,静默地注视着这船上仅存的最后一“人”。 巫琼。 这场屠杀,巫琼并没有出手……他只是静默地看着这一切,仿佛自己只是随着这云船共同坠落的一缕流云。 三尊金刚境地傀,也安静侍奉在主人身侧,将其环绕包裹在内,以自身体魄,承受着云船坠落带来的威压,以及最终撞击在雪山之上的震荡余波! 轰的一声。 甲庚号恢复寂静,犹如一块峭岩,插入雪山。 四周只有呜咽的风声。 不久之后。 噼里啪啦的雨点坠落声音,在船上响起,原来是谢玄衣先前砍飞的那些头颅,断肢,坠了回来,砸在船身之上,犹如冰雹和雨珠。 这副凄厉凄惨的画面,让静默观战的巫琼,眼中亮起欣赏的色彩。 这位天傀宗天骄,伸出双手,轻轻拍了拍。 “精彩。” 他望着谢真,笑着开口:“原来你修行的是这样的剑道……倒是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 谢玄衣瞥了眼巫琼,没有理会,只是将注意力放在震颤的剑锋之上。 春风野草,饮了鲜血,正在欢呼铮鸣。 这是剑器给予主人的正向反馈。 它们对于刚刚的那一战,很是满意。 但谢玄衣却不太满意。 刚刚……自己有好几处纰漏,如果可以修改行进轨迹,出剑角度,应该可以杀得更快一些。 微微闭目。 先前坠船杀人的画面,瞬间倒映。 慢放,定格,恢复。 数息之后,谢玄衣睁开双眼,关于这场战斗的复盘已经结束。 嗯。 下一次拔剑出鞘,应该会更快一些。 做完这些,谢玄衣依旧选择无视巫琼。 他开始环顾四周环境。 甲庚号撞在了一座雪山上。 这其实是个好消息。 看见雪山,便说明自己选择的降落之处,距离离岚山,不算太远。 此次出发前,谢玄衣找方圆坊要了一张尽可能完善的“北狩地图”,如果不出意外,从云船行进轨迹上,很快就能锁定眼前雪山的具体方位……希望一切顺利,接下来自己可以找到“神明果”的所在之地。 “喂!?” 终于。 巫琼的声音,将谢玄衣思绪拽回现实。 这位天傀宗天骄的声音,带着些许怒意,他冷冷开口:“所以……你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吗?” “……” 谢玄衣回过神。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年轻人,脑海中回掠了一些没什么用的话语信息。 这位天傀宗修士,先前对自己解释了,为什么会选择旁观。 其实不用解释。 谢玄衣很清楚南疆这些邪修的性格……他们从来不在乎任何一条性命,哪怕是自己“同门”的性命。 在他们眼中,没有什么同门情谊可言。 对巫琼而言,此次狩杀任务。 最重要的是完成狩杀,而不是尽可能付出少的代价。 所以,他选择旁观。 准确来说……是选择“观察”。 放弃了这一船邪修的性命。 以此代价,巫琼看清了谢真所出的每一剑。 “如果我没猜错,元继谟应该给了你一张符箓。” 谢玄衣轻声道:“这张符箓,可以确保你能够随时抽身离开……即便打不过我,也能够百分百离开。大褚皇城应该是要和南疆议和了,对你这种级别的天才,还是应该略作‘保护’的,有这几尊地傀傍身,你的确立于不败之地。” 巫琼怔了一下。 不知为何。 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兆。 “只是……大褚皇族的大阵纹师,铸造出的‘传送阵符’,极其珍贵,极其罕见。” 谢玄衣感慨道:“你应该早一点用的。” 话音落地。 巫琼顿感不妙。 这位天傀宗天骄,眉心一凉。 在他心湖感受到危险的那一刻,便骤然向后退去,同时三尊地傀怒吼着上前,挡身在小主身前。 与此同时,巫琼取出大褚传送阵符,没有丝毫犹豫,就要以元力点燃。 可惜。 太晚,太慢。 没有丝毫先兆,开口说话之际,一缕金光,从谢玄衣眉心射出。 这缕金光,瞬间化为长线,洞穿三尊地傀! 也洞穿巫琼的头颅! 第30章 头颅(6K) 一道金线贯穿天地。 三尊金刚体魄地傀,同时拦在巫琼身前,伸出手掌,试图格挡,但连刹那阻拦都没有做到…… 飞剑贯穿三尊活尸傀儡胸膛,从后背掠出,撞入巫琼眉心。 甲庚号彻底陷入死寂。 那轮悬浮在云船之上的血色洞天,犹如一面破碎之镜,在短暂延迟之后,咔嚓生出裂纹,而后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巫琼眉心亦然。 这位隐居南疆大山,苦修十数载的年轻天才,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眼神一片困惑。 三尊地傀倒下之后,那站在高翘船尾的黑衣身影,忽然变得模糊,眉心传来一阵剧痛…… 巫琼低头望向自己掌心的符箓。 传送阵符。 明明只差一丁点元气,就能点燃。 “为什么?”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少年,声音沙哑艰涩。 心湖响起危险预兆之时,他便知道事情不简单。 看见谢真眉心闪烁金芒时,巫琼就知道,原来谢真也在修行飞剑之道。 可为什么,谢真的飞剑如此之快? 快到自己根本无法闪避。 连催动符箓的机会也没有。 “……” 这个问题,当然不会有回答。 砰的一声。 这位天傀宗不世出天才,就这么倒下,重重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沉疴】瞬间掠回剑气洞天。 谢玄衣眉心金芒仅仅闪逝一瞬,便回归平静,整个过程,只用了一息,甚至更短。 飞剑之道。 他修行了一辈子。 没人比他更擅长飞剑杀人……也正因如此,谢玄衣才想要修行第二条剑道。 “甲庚号在北狩过程中脱离掌控,大褚应该很快就会派人前来搜查。” 谢玄衣并没有就此离开,他缓缓走在这染满血污的船舶甲板之上,看着一具具倒下的南疆邪修。 这些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值钱东西。 没有搜查的必要。 但巫琼,则不一样了。 谢玄衣来到倒下的巫琼身前,伸出手掌,轻轻发力。 嗖一声。 那张金灿的传送阵符,掠至掌心。 “还真是大褚皇族特制的传送符箓……” 谢玄衣端详着符箓上密密麻麻的晦涩阵纹,微微皱眉。 与自己猜得一样。 大褚皇族似乎准备接受南疆的投诚,这十年来荡魔的力度大大削弱,此次北狩派遣巫琼参与,也算是一个“试探”。 或许要不了多久。 彻底归顺大褚王朝的三大邪宗,就能光明正大站在太阳之下。 谢玄衣虽然略懂符箓之道。 但前世,他大部分的心力都放在修行剑术之上,几乎不怎么花费时间钻研阵纹。 像是眼前这种品级的传送阵符,即便将符箓刻录之法相授,谢玄衣也没法复刻。 “这倒是个好东西。” 谢玄衣捻了捻符箓,以神念感受了一下。 如果没猜错。 这张符箓点燃之后,就会击碎两处地点的虚空壁垒,形成一扇长距离跨越的阵纹门户。 巫琼从大褚皇族这里得到的符箓…… 以如今大褚和南疆的关系来看。 刻画符箓的大阵纹师,大概是不会将符箓“终点”设成南疆天傀宗的。 巫琼得到此符,便应该是来到皇城所得,换而言之,点燃符箓“抵达”的终点……便应该是大褚皇城。 谢玄衣将这张符箓收了下来。 除此以外。 他又以神念检查了一遍,巫琼身上,还有一些品级不错的宝贝,不乏八品九品的法器。 但谢玄衣都不感兴趣。 南疆邪修的“宝贝”,大多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谢玄衣摇了摇头,掌心掠出一团光火。 “嗤”的一声! 他将这团光火掷出,整艘甲庚号,迅速燃烧起来,顷刻之间,便化为一片火海。 谢玄衣驭气悬浮,静静悬停在甲庚号一旁,看着这艘云船,被火焰吞没。 这一幕很是震撼,常年死寂冰冷的雪山山腰,被一艘燃火之船撞中,冰与火交织,无数雪屑在高温中翻飞,这里留下的痕迹将会被彻底清除。 谢玄衣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他不希望有任何人,可以通过“甲庚号”的残骸,推断出云船坠落之后自己的行踪。 南疆邪修参与北狩的事情,本就无法搬到台面之上。 如今全都杀了,连船也烧了。 大褚皇城司那边,还有什么可说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谢玄衣不得不防。 那就是此次击沉云船,虽是奇招,可以脱离众人视野,以及北狩布局。 但他不知道。 身为布局者的“青隼”,会不会也做出类似的疯狂举动。 万一这家伙就在甲庚号附近,瞧见出事,第一时间选择了离船追踪呢? 烧毁此船,也算是断绝了后来者的“气机探寻”。 就这么看着火海吞没云船。 整个过程,一片静谧。 除却火焰焚烧之声,没有其他声响。 确认所有气机,都被焚烧殆尽,谢玄衣这才选择离开。 …… …… 谢玄衣离去之后不久。 “嗖!” 一道身影,掠行至甲庚号上空。 火海已经熄灭。 这艘大船已经被烧成了焦炭,核心阵纹被摧毁,船身被焚坏,只剩下一具大概主干。 “已经结束了么?” 青隼皱着眉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画面。 在甲庚号失控之时,他便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跳出主船,跟随而下。 可没想到。 这艘云船的速度实在太快—— 他如今身负重伤,时时刻刻承受火噬,根本无法全速跟进。 拼了老命,赶到现场,就只看到了一具云船残骸。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啪嗒。 青隼落在云船之上,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画面,无数尸体被烧成灰烬,如果没记错,这艘云船上一共就二十多人……然而此刻船身散落的枯黑飞灰,密密麻麻,看上去很是触目惊心。 那么多南疆邪修,全都被谢真杀了? 真正让青隼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倒在船头位置的那三尊金刚地傀。 由于肉身体魄足够强悍,被灼烤之后,也没有化为灰烬。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天傀宗的宝贝。 很显然。 这是天傀宗天骄巫琼,为此战精心准备的底牌! 青隼沉默地走到云船尽头,他蹲下身子,看着面前的无头尸体……虽然已经被焚地不成模样,但从四周的清净环境来看,应该正是巫琼本人。 这艘大船,已经被烧地十分破败,许多细节,无从推测。 但有一点,还是可以猜到的。 这甲庚号最后一战,便是谢真对决巫琼。 分出胜负的过程,很可能只在刹那间。 “这也太诡异了……” 青隼看着眼前的“无头尸体”,心中有些困惑。 他不明白。 为何巫琼连传送阵符都没有来得及激发? 是谢真的剑太快了么? 还有一点,他不太明白,巫琼的脑袋,去了哪里? 这具无头尸体被烧成了完整的残灰。 以他对谢真的了解,这少年不像是会故意带走头颅的那种人。 …… …… 南疆,天傀宗,一方不知名洞天之中。 “墨道友,许久未见,甚是想念。” 此方洞天笼罩于雾气之中,两道虚影,对坐相见。 “……” 坐在洞天尽头的身影,犹如一轮漆黑烛火,默默在燃烧,却投射出幽暗深邃的摇曳阴影。 而另外一边,则是形成鲜明对比。 这道来访身影,坐在洞天之中,浑身缭绕风雪,这片洞天被漆黑烛影淹没,唯独他盘坐之地,空出了三尺苍白清净之地。 “白鬼。” 墨道人声音沙哑:“有事直说。” 白鬼笑了笑,他端详了一下洞天,收敛目光,轻轻说道:“前些日子,我座下弟子被杀……阴山副宗被屠戮殆尽。” 篪浑道人,金渊真人被杀的事情—— 整个南疆,闹得沸沸扬扬。 “这口气,阴山倒是可以打碎牙齿,和血吞下。” 白鬼温声说道:“但今日惨案,明日焉知不会发生在他处?” “难道你想现在就与‘纸人道’开战?” 墨道人挑了挑眉,冷冷道:“大褚皇族已经接受了南疆的‘赠礼’……何不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是大褚先替我们清除纸人道,还是道主先将南疆荡平?” 白鬼微笑说道:“圣后收下了纸人道尊者的头颅,难道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大摇大摆站在律法之下吗?墨道友应该不会如此天真,认为大褚皇族会真心接纳我们吧?” 能在南疆活到这岁数的。 自然都是老妖怪,大恶人。 他们比谁都清楚,大褚与南疆的关系,只能是主仆,即便大褚收下了南疆的叩拜礼,也不代表什么。 “我知道圣后要做什么,她想让三大宗成为大褚的刀,刺向纸人道。” 墨道人重新闭目,平静说道:“……南疆陷入战乱,最终由她出面,不费吹灰之力,既平道主,也收三宗。” 是了。 这便是大褚皇族真正的“意图”。 即便是主张向皇城求助的白鬼,墨道人,也能够看得清楚。 他们从不认为,大褚皇族会是善人。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圣后还算是好的。 前任褚帝,根本就没给他们“投诚”的机会……登位之后,不止一次召集群雄,南疆荡魔! “或许……” 白鬼开口了。 他犹豫了很久,缓缓开口:“或许圣后要做的事情,不止是这么简单。” 墨道人怔了一下。 他皱眉问道:“你的意思是,圣后不仅仅想收服南疆?” “不。恰恰相反。” 白鬼低笑一声,道:“如果是前任褚帝,那么他要做的事情,一定是通过三大宗,钳制纸人道,不费力气,将南疆收入麾下,顺带可以达成更远大的宏图抱负。” “但圣后和他不一样。” “这女人,很多年前,我便认识了……” “她原先从不在乎这俗世的权力。” 白鬼喃喃道:“直到甲子之前的饮鸩之战,那一战结束之后,她开始试图将大褚皇城攥握在掌心之中。” 墨道人不太明白,白鬼想说什么。 “一个高高在上,不近尘埃的人,忽然就这么做了,为什么?” 白鬼此刻的语气带着困惑,他认真望着眼前的“故友”。 在南疆地界生存,从来没有朋友二字可言,更没有信任可谈。 即便阴山三圣,彼此之间亦是有无数提防。 白鬼与墨道人,明里暗里,彼此厮杀不知多少次。 但正因为厮杀多次,谁也奈何不了谁,反而让他对眼前之人,产生了一丝“信任”。 他“信任”墨道人的能力。 有些事情。 别人不懂,但墨道人一定懂。 “我不了解圣后。” 墨道人平静道:“但如果在南疆,发生这样的事……一定不会是好事。” 宗内某个冷面无情的长老。 忽然对一位弟子表现得和善,安排他去干一些简单的活儿。 那么绝不是这位长老人变好了。 大概率,是这位弟子要被当做“丹药”,就此炼化了。 大褚皇城对南疆的态度,向来冷酷,向来残忍,向来不讲情面。 可如今一下子就颠倒了,逆转了。 这种事情意味着什么。 墨道人很熟悉,白鬼也很熟悉。 “呵呵……” 白鬼低眉笑了笑,道:“所以你也知道,圣后对我们绝不是‘和善’啊,为何你还能沉得住气?” “如果天傀宗长老,要将一位弟子炼成‘活尸’。这位弟子拼命反抗,有意义吗?” 墨道人看着白鬼,抛出了直击本质的一问。 白鬼陷入沉默。 这才是最残酷的事情…… 南疆三大宗的命运,并不掌握在他们手中。 以往褚帝荡魔,只是希望在妖国来袭之前,各宗年轻修士,可以在南疆取得磨砺。 如此一来。 荡魔常常有,三大宗虽然需要付出惨痛代价,可总会留下一缕生机。 可如今,圣后大袖挥招,却让人看不清未来。 “前些年,阴山北上。” 白鬼自嘲一笑,声音沙哑道:“我座下有一位弟子,去了皇城。” “嗯?” 墨道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 三大宗弟子,去往他处,必定遭受嫌弃,厌恶,排挤。 修行邪宗术法,很快便会被人识出。 “皇城有些大人物,需要‘驯兽’。” 白鬼幽幽说道:“玉海猎场,你也是知道的……阴山的驭灵之术,被那位大人物看中,他最后便在皇城落了脚,住了下来。” “有趣。” 墨道人面无表情讥讽道:“只可惜皇城不会有人喜欢将活人炼制成尸,我天傀宗弟子,可没那么好的去处。” 这实在是一个讽刺的事情。 阴山弟子,在皇城大人物庇护之下,安然住下…… 但仔细想想,却又合理至极。 大褚皇城,连那些流淌妖血的妖裔,都能容得下,又有什么,不能容下? 皇城司檀衣卫,所做的事情,也并不比南疆邪修高贵多少。 只要大人物点头,他们便可站在光明之下。 反之,便要活在阴翳里。 这世道便是如此。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当年传授给他的,不仅有驭灵之术,还有窥气法门。” “蒙受那位大人物关照,他需要在玉海猎场,豢养妖灵,同时修补阵纹。也因此有了机会,可以悄无声息,观察到玉海山岭的气运走向,这条山脉与秦家镇守的武脉相连,却又不受影响。之所以被皇族选中,修建猎场,便是因为这座山岭,承担了输送气运的重担,算是通往大褚皇城龙脉心脏的一条主干道。” 白鬼道:“他告诉我,这些年大褚皇城的气运,并没有衰减,而是在不断汇聚。” 墨道人此刻神情还算平静:“这有什么不对么?” 大褚皇城,乃是一座王朝的根本。 气运凋零的时代。 大褚皇族竭尽全力,保住皇城气运。 这很合理。 “前些日子,他又告诉我。” “大褚皇城的气运,开始衰退了。” 白鬼咧嘴笑道:“你仔细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 墨道人皱了皱眉。 气运凋零的时代,大褚皇城汇聚气运。 如今大世来临。 无论如何,大褚皇城气运都应该更上一步才对。 可如今气运却在骤减。 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这十年大褚皇城“积攒”的气运,被消耗了。 皇城气运,也意味着国运。 皇城气运衰退,便也意味着国运动荡。 墨道人毛骨悚然,不敢置信地望着白鬼:“你的意思是,有人在侵吞皇城气运?” 有能力动用这份皇城气运的人。 只有一个。 圣后! 白鬼摇了摇头,道:“再想。” 墨道人这一次不再淡定了。 白鬼的提示已经明显到了极点……即便是圣后,也不会无缘无故动用皇城气运,大世来临,皇城气运不增反降,这意味着什么?这些气运还能用来做什么? “天人之上?” 墨道人声音沙哑,满是错愕。 “据说数千年之前,这片天地,曾出现过真仙。” 白鬼笑道:“只可惜,别说真仙,即便真龙,真凰,都成为了绝迹……单单是天人境界,便让无数天骄,为之折腰,秦祖,剑宫掌教,道门共主,大离武神,似乎都成就了阳神之上的境界,可距离真仙遥遥无期,不成真仙,只是因为他们不够强么?” “……” 墨道人后背被冷汗打湿。 “只是气运不够罢了。” 白鬼收敛笑容,平静道:“若是这座天下,气运未曾枯竭,我想他们如今都能成就真仙。气运若够,谁都有机会登顶……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位大名鼎鼎的阴山三圣,当年只是一介普通的杂役弟子。 只是机缘巧合,捡到“地龙”,并且将其炼化。 才有了今天。 墨道人用了许久,才平复下来。 他声音复杂道:“你的意思是,圣后在利用大褚国运……冲击天人之上?” “只是猜测。” 白鬼皮笑肉不笑道:“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为何会突然俯入尘埃中?当然是因为她需要这些尘埃。南疆三大宗,纸人道,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为最后的‘真仙’做嫁衣。” 这个消息,的确有些太震撼了。 墨道人沉默了片刻。 他沙哑道:“那么,你让阴山与纸人道开战,也只是幌子?” “篪浑和金渊的死,可以很重要,也可以不重要……” 白鬼轻轻一叹,悲伤说道:“我座下有许多弟子,他们只是其中之一。如果南疆需要太平,即便这些弟子全都死了,阴山也不会对纸人道宣战。” 墨道人见鬼一般看着眼前身影。 “虽未与道主谋面,但我深知,此人雄才大略,实力浑厚。” 白鬼感慨道:“横空出世,短短十年,便打得阴山,天傀宗,合欢宗,找不到北……如果不出意外,纸人道一统南疆,只是时间问题。” 不出意外的话,一定会有意外。 墨道人彻底明白了白鬼此行的原因。 所谓的开战…… 只是激化矛盾的幌子。 一旦南疆发生战乱,圣后要做的事情,便会进一步暴露在纸人道视野之中。 圣后想借三大宗为刀剑。 而这一步棋。 白鬼便是想借道主为刀剑……这十年,三大宗已经在与纸人道的斗争中落入颓势,想要打赢,便需要大褚皇城出力。 如此一来。 这位南疆道主的“力气”,便会尽数用在圣后身上。 一旦让其感受到了圣后想要冲击真仙境的意图。 纸人道会做出什么行为? “报!” 便在此刻,洞天之外,响起一道急喝。 白鬼挑了挑眉,回头望向洞天入口位置。 “何事?” 墨道人神情有些不悦,此次见面,他已吩咐,若无杂事,不要通报。 “巫琼师兄……战死了!” 洞天外,一位天傀宗弟子,跪在地上,声音焦急。 墨道人身子如遭雷击。 他与白鬼有一点不同。 他麾下弟子,就那么几位,每一位,都投入了巨大心血—— 而巫琼,便是他最喜爱的弟子,没有之一! “你说什么?巫琼怎么死的!?” 墨道人顿时暴怒,整个人都站起身子,巨大威压倾泻而出,无声怒火,仿佛要将整座洞天都填满。 他知道。 巫琼此次出山,乃是与大褚皇族合作。 前往北狩,去参与北狩任务—— 大褚皇城的元继谟答应过自己,无论如何,会让巫琼留一条性命,此次出行,会将给出一张用来保命的传送阵符。 “弟子问了,大褚那边的讯令还没有回应此事。” 那位弟子咬了咬牙,道:“但是……就在刚刚,有人送来了巫琼师兄的头颅。” 墨道人怔住。 巫琼应该身在千里之外才对。 “谁送来的?” 墨道人冷静下来,声音带着杀意。 “那人……送了一颗头颅,到山门之前,便自爆了。” 那位弟子双手呈着木盒,声音沙哑道:“那人……自称是纸人道门下。” 洞天陷入寂静。 此时无声胜有声。 白鬼神情十分精彩。 这一幕,似乎有些眼熟啊。 第31章 杀胚(6k) 雪山,冷风如刀,呼啸掠过。 风声之中夹杂着低沉的嘶鸣。 一辆雪白辇车,破空而过,停在一处山脚之下。 这辆辇车,由八匹高大龙马牵引……车上阵纹令人眼花缭乱,华盖四周,围绕着一道道金灿流光。 “鸠王爷。” 辇车停下,风雪之中多了数道影子,这些影子一出现,便跪在辇车四周。 其中一道影子开口,声音恭敬:“自‘炽翎城’外围开始,敖婴的气息越来越弱,最后的余烬,就落在这里。” 辇车上坐着一道身材高大的年轻身影。 鸠王爷轻声道:“龙元没有反应?” 那影子有些犹豫,缓缓道:“也不知是何鬼祟,龙元已经彻底失去了感应……属下追到此地,失去踪迹,只能将麾下修士尽数散开。” “再往南下,就是离岚山,幽源山。” 鸠王爷平静地说:“这小疯子,是逃到无序地界了,她想借着人族大阵纹师的阵法,摆脱龙元的搜索。” “离岚山?” 影子闻言色变,诧异道:“王爷,我们还要继续追么?” “……当然。” 辇车上男人的声音异常冷冽,还带着杀意:“在‘炽翎城’抢夺本王宝物,还想活着离开?即便她逃到大褚皇城,本王也要将她抓回来,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将她的妖心点了天灯!” 这一番话,落在风雪之中,带着浓浓的寒意。 几道影子不寒而栗。 他们知道,鸠王爷言必行,行必果! 说扒皮抽筋,就一定扒皮抽筋! “池五。” 虽是这么说,但辇车倒也没有即刻出发。 鸠王爷坐在华盖之中,沉思片刻:“你此次派遣了多少修士?” 那道半跪雪地之上的身影,沉声道:“王爷,属下一共派遣了十四位妖修……它们去往了不同方向。” “无需去其他方向。” 鸠王爷面无表情道:“龙心没了感应,只有一种可能……敖婴逃往人族阵纹笼罩的那片区域了,将这些人的‘妖心’给我,本王亲自动用禁术,为他们指明方向。” 池五闻言,双手抬起,奉上了一枚猩红玉令。 坐在辇车上的鸠王爷,抬起手掌。 猩红玉令缓缓浮起,落在他掌中。 嗡一声。 风雪呼啸的雪山忽然出现了擂鼓之声,原来这枚玉令内蕴洞天,震颤之下,十四颗鲜血淋漓的心脏,浮现在鸠王爷面前。 炽翎城之所以可以让麾下妖修,为之卖命,死心塌地。 便是因为他们栽培“死士”之前,会事先在妖心之中,刻入符箓。 此后。 死士无论如何修行成长。 只要激发符箓,持握阵纹主令,便可将这枚“妖心”,握在掌中。 鸠王爷看着十四颗鲜活跳动的妖心。 他平静道:“所有人,去往离岚山方向。” 这十四颗妖心,俱是一颤。 下一刻。 龙辇之上的男人,眉心缓缓裂开一道竖纹,风雪之中响起一道凄厉高亢的凤鸣。 雪山上空阴云密布,隐隐约约有猩红光芒垂落。 池五在内的几位死士,纷纷跪倒在地,彻底将头颅埋地,不敢直视辇车上的伟岸身影。 鸠王爷眉心竖纹睁开一线。 猩红火光,自穹顶垂落,仿佛照破天地,落在辇车之中。 他抬起另外一枚手掌。 掌心浮现一片鲜红鳞片,熠熠生辉,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 此物……正是龙元。 天地浮现的第三只竖瞳,瞳光落在龙元之上。 鸠王爷抬头吐出一片火海,熊熊火海,将风雪焚尽,最终投射出了一道极其模糊的虚影。 一个衣衫残破的女子,正在拼命奔跑,四周是银白茫茫的风雪。 “逃得挺快,竟然已经越过了离岚山界限……” “还真想往北境长城逃?” 鸠王爷眼神之中露出冷漠的杀意。 他收回瞳光,眉心裂纹徐徐合拢,天光收敛,那片散发着炙热之息的龙元也随之敛去。 “所有死士,听我命令,前往离岚山南,怨鬼岭!” 一缕神念。 将刚刚所看到的方位,送到了十四枚妖心之中。 “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一定要拿下敖婴。” 他深吸一口气,坐回辇车之中。 “你们先行,本王……随后就到!” …… …… “前面就是怨鬼岭了。” 谢玄衣默默行走在风雪之中。 甲庚号坠落之处,距离离岚山实在有些距离,他一路驭气而行,以神念扫视着方圆五十丈范围的雪山,寻找着当年自己留下的“剑气印记”。 当年北狩。 谢玄衣虽是在一座雪山腹地之中寻到的神明果。 但那毕竟有好几座秘境叠加。 连续数扇门户,通往“神明果”的孕育之地……这些秘境门户可不是树木,扎根之后,不会挪动。 天地之间孕育的自然秘境,没什么规律可言。 “门户”二字,只不过是人族修行者为了方便理解,取的名字。 实际上。 这些就是蕴含虚空大道法则的空间裂隙,或许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弭,也或许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增多。 为了确保万事无误。 谢玄衣先前在那些门户之中,都留下了一缕剑气印记。 “嗯……这里的环境,似乎和当年一样,没什么变化。” 一路掠行。 谢玄衣神色平静。 若干年前,他便来过这里一趟。 每次北狩的范围,都不是固定的。 当然,即便定死范围,谢玄衣也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 “如果没猜错,或许还要深入离岚山……才能看到当年的印记。” 正当谢玄衣准备加快速度之际。 神念范围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 谢玄衣怔了一下,旋即皱眉握紧伞剑。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 按理来说,北狩云船应该会在离岚山停落才对,这是大褚皇族的暗卫,在寻找自己么? 下一刻。 风雪在视野尽头散去。 谢玄衣面前不远处,出现了一个跌坐在雪地之上的可怜女子。 “……” 风雪呜咽。 女子坐在地上,楚楚可怜,她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红衫,衣衫还接近破碎,发丝垂落。 但一张面颊,却端的是国色天香。 在谢玄衣此生所见女子之中。 应该只有姜妙音,能与其相比。 雪白肌肤,大红衣裳,与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眼前女子,他又沉默地看了看四周林立的石碑。 怨鬼岭,之所以叫怨鬼岭。 便是因为大褚王朝与妖国数次大战,都以此地,作为战场,据说千年之前……此地乃是一片万人坑,有无尽冤魂戾气深埋其中。 修行者有三魂七魄。 人死之后,本该魂飞魄散。 可若是怨念太深,配合某些玄妙阵纹,便可摄取些许残留魂魄,让其苟存于世,显形行走。 这便是所谓的“魑魅魍魉”。 魑魅魍魉,与玄水洞天里那些剑修所留下的剑念不同,这算是精怪,更是无根浮萍。 玄水洞天里那些先贤留下的剑念,战力极强,若是有机会离开玄水洞天,甚至可以与外界修士一战。 想要留下这一缕剑念,至少需要阴神境后期的修为! 但魑魅魍魉,不可见日光,行走人间有诸多限制。 除此之外。 想成为魑魅魍魉,并不困难,哪怕凡俗,也可做到。 无非是自尽之前,以阵纹摄取一缕残念。 他们大多靠着阵纹而活。 留存残魄的阵纹破碎,魑魅魍魉,便一同灰飞烟灭。 “这是精怪?还是妖修?” 谢玄衣眯眼看着跌坐在地的女子,有些无法确定对方身份。 这女子身上的气息甚是古怪。 他神念掠过,竟是无法看出其真实身份。 仿佛朦朦胧胧,罩着一层迷雾。 无论如何…… 这不是人。 “先生,奴家在这等您许久了。” 一道哀怨之声,幽幽响起,在这怨鬼岭上空荡开。 这女子不仅容貌绝美。 而且声音也甚是动听。 “等我?” 谢玄衣站定身子,笑着望向眼前红衣女子:“你知道我是谁?” “先生是奴家的恩公……” 女子仰起头来,满脸期盼,小心翼翼问道:“先生过了这么久才来,是凑够了奴家的赎身钱吗?” 这番话说出,在谢玄衣心中,这女子已经大概率不是妖了。 青楼勾栏,才子佳人。 谢玄衣看过不少类似的话本。 妖国那些蛮荒修士,应该无暇欣赏这些专属于人族的,无趣且伪善的故事。 这听上去,倒像是怨念深重的离魅所言。 “你认错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准备就此别过。 据说这怨鬼岭,不时就有魑魅魍魉浮现,冤魂数不胜数。 自己如今遇上了一个,不知算不算是“幸运”? 对于这女子的身份,谢玄衣并不感兴趣。 若是妖,那便顺手斩了。 如今来看,似乎只是一个等候夫君归来的贱藉女子…… 谢玄衣懒得过多追究,准备继续赶路。 “恩公!” 二人擦肩而过,谢玄衣越走越远,两人拉开距离之后,女子忽然高声喊了一声。 谢玄衣脚步顿住。 “您当真要见死不救吗?” 女子轻轻掩面,声音凄苦:“就算不愿赎身,总该要救奴家一命吧?他们都是来杀我的……您手上拎着剑,帮我把他们都杀了!” 前半句,还带着悲凉之意。 后半句的声音,则是逐渐变冷。 这女子的声音里带着怨毒的寒意。 四周风雪里也带着刺骨的杀意。 谢玄衣平静地看着前方,不知何时,怨鬼岭的雪色多出了好几道阴翳。 一双双炽热的,火红的瞳光,照破风雪。 从高山之上落下。 怨鬼岭,今夜没有怨鬼,但却有许多大妖。 “敖婴……找到了。” “她果然在这。” “王爷说得没错,敖婴要往北境长城逃。” 一道道低语之声,在怨鬼岭四周响起。 谢玄衣微微转头,环顾一圈,神念之外出现了十数道散发妖气的巍峨身影。 都是化形大妖。 全都是洞天境。 这些大妖,甚至不避讳他这么一个“外来者”,甚至没有动用神念进行交谈,直接了当当着谢玄衣的面,开口交谈,交换念头。 之所以这么做。 只有一个原因。 在他们眼中,这个身处怨鬼岭,与敖婴一同出现的人族少年,已经是个“死人”了。 “……” 谢玄衣微微回头,瞥了眼跌坐在地的红衣女子。 名为敖婴的绝美女子,依旧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忘捋了捋鬓发,对谢玄衣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谢玄衣能听到,自己心湖嗡的一声,迎来了一道震颤。 这女子的神魂造诣不浅。 若换了其他人,恐怕真会“鬼迷心窍”,就这么上前拼命。 但很可惜。 这道神魂引诱,对谢玄衣完全无效。 他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看到这一幕,敖婴眼神变得阴沉了许多,她也懒得掩饰什么了,不再以柔弱模样示人,而是拂了拂破烂衣袖,从冰天雪地之中站起身子。 “如你所见,这些人都是来杀我的。” 敖婴起身之后,掸了掸身上霜雪,传出一缕神念:“你最好的选择……就是和我一起,将他们杀干净。而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这一刻。 她也不再“掩盖”自己身上的妖气。 敖婴额首位置,有一缕赤红芳华流淌而出,这正是让人觉得“惊艳”的原因,一片小小龙鳞,贴合在她眉心正上方,这枚龙鳞,并不只是装点,更让她的神魂魅力晋升了一个大层次。 除此之外。 她的雪白额头两侧,微微鼓起,生出两枚犄角。 看到这一幕。 谢玄衣略感诧异……这是龙裔? 这女子要么怀揣着极高阶的隐匿法门,要么携带着灵宝级以上的神魂法器。 自己先前竟然没看出,这是一头妖! 正所谓。 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上次北狩,谢玄衣四处寻妖,为了夺得魁首,几乎找遍整片雪山,杀遍了神念所能谈查到的大妖。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头凤凰。 如今。 他根本无心北狩,但却在一开始,就遇到了极其珍贵的龙裔。 谢玄衣并没有回应敖婴。 他只是望着远山的一道道妖影,轻声道:“抱歉,我要赶路……实在没空与你们玩。” 怨鬼岭,乃是离岚山边界以南。 这些洞天大妖,抵达此地,其实已经算是“越界”行为。 很显然。 这些大妖背后另有势力。 再去细究,或许会揪出不得了的秘密…… 若是放在当年,这些妖,一个都别想逃。 但现在。 谢玄衣没那么多时间,和这些大妖纠缠。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清查甲庚号的坠船之案,或许皇城司的强者,很快就会抵达附近一带。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我和她不认识,如果你们放我一条生路,那么我也放你们一条生路。” 他的话音落地。 敖婴怔了一下,那矗立在山头,正在不断汇聚的几尊洞天大妖,也怔了一下。 “蠢货!” 敖婴冷冷道:“你和妖打过交道吗,你觉得这些话有用吗?” 果然。 下一刻。 站在山头的一尊洞天大妖,忍不住放声而笑:“放我们一条生路?” 这些大妖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 雪山震颤。 妖气肆虐。 唯一没笑的人,就是谢玄衣。 谢玄衣轻叹一声,望着那已经集结完毕的洞天大妖,轻声道:“所以你们的选择是?” “如果你愿意跪下来,立下神魂誓言,发誓此生只做‘人奴’,说不定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一头大妖豪迈笑道:“鸠王爷最喜欢‘人奴’了!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少年,最得王爷欢心!” 鸠王爷? 谢玄衣微微歪了歪头,他知道这个名号。 若干年前。 大褚与妖国厮杀。 鸠王爷乃是妖国玄煌大尊麾下的年轻天才……据说此人修道天赋极强,未来必定证道大尊。 “你们是炽翎城的妖修?” 谢玄衣笑了笑:“听说炽翎城行事暴戾,看来是没商量的机会了。” “不错。” 那大妖依旧在笑,轻蔑的笑:“若是平时,或许你还有一线生机,可如今和这妖女站在一起,即便主动去当‘人奴’,鸠王爷也不会要了。” “好。” 谢玄衣点了点头。 下一刻。 这头站在数里之外的洞天大妖,脸上笑意骤然僵硬,他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凭空出现的一道黑衫身影。 谢玄衣点燃一百零八大窍的元火。 晋升金身境后。 这些元火,便不再拘泥于血液之中。 他整个人燃起火光,瞬间抬脚,掠出百丈,撞出一连串的音爆之声,同时拔剑出鞘。 春风野草化为一缕长线,对准这尊洞天大妖头顶一斩而下! “刺啦!” 一道清脆如撕纸的爆鸣在雪山上空响起。 这头洞天大妖竭尽全力,抬起双手,以金刚体魄,试图扛住这一剑,但整具躯壳被一切两半,原地炸开,无数鲜血滚烫抛洒,迸溅开来。 这一幕。 让所有大妖全都呆立错愕。 但这只是开始。 谢玄衣持剑展开杀戮,十三位洞天大妖,的确是不容小觑的力量……但很可惜,对谢玄衣而言,数量并不会决定一场战斗的走向。 他的剑道杀力实在太强了。 洞天境,只要无法扛住剑意。 那么便与驭气,与筑基,没有区别。 “刺啦!刺啦!刺啦!” 谢玄衣的剑气,在雪山上空横扫,他主动撞入这些大妖的包围之中,每有一剑递出,便会有一头身材魁梧壮硕如山的大妖,直接炸裂开来。 雪山,变成了血山。 滚烫的妖血,泼洒开来,在雪地荡出阵阵炽热之雾。 这些洞天大妖杀红了眼,全部施展妖族真身,试图以更强悍的体魄,对抗这个人族少年手中的利剑。 但没有区别。 依旧是如撕纸一般—— 最终,花费了数百息。 雪山上汇聚的那些妖影,全都倒了下来,倒在了它们自己的血泊之中。 谢玄衣收剑而立。 他所站位置,血液已经凝聚成了一面小小的湖泊,如猩红之镜,倒映着这漆黑肃杀的黑衫。 “……” 敖婴神色苍白,浑身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副画面。 原先她已经做好了“死战”准备,炽翎城精锐尽数出动,十四位洞天境大妖,南下追杀自己足足千里……即便她已经晋升洞天圆满,也很难确保,可以在短时间内将这些死士尽数格杀。 原因无他。 这些大妖的体魄太强悍。 而且,他们本就是死士,不畏惧死亡。 豁出性命,拖住自己,或多或少,能够给自己留下一些伤口! 真正可怕的人…… 不是这些洞天大妖! 而是紧随其后的鸠王爷! 她万万没想到,今日会在怨鬼岭,遇到如此凶悍的人族少年。 她的本意,是将这误打误撞,来到怨鬼岭的少年,拉入自己阵营之中,无论如何,先一起斩杀炽翎城的死士! 可她完全没料到。 仅仅一人,就平息了这场战斗。 敖婴想不通,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修行的? 这小子看上去,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洞天境,可仅仅一剑,就直接斩灭一头洞天大妖! 正常来说。 大世家,大宗门的天才弟子。 出门在外,都会准备那么一招两招,作为杀招,应对危机情况。 但这家伙的每一剑,都是如此轻松……一剑一条洞天性命,一剑一条洞天性命。 这场战斗,在敖婴看来,只能用摧枯拉朽四字来形容。 这已经不是洞天境的战力了。 这少年,很有可能是一个隐藏身份的“伪阴神”。 又或许。 是传说中,人族转世重修的道门真人? “炽翎城,真是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啊……” 谢玄衣轻轻弹了弹野草剑身。 他收起心中那些杂念。 既然已经浪费了时间,那么,便不妨多浪费一些。 谢玄衣没有忘掉,这里还剩下一个人。 不。 准确来说。 还剩下一头妖。 “轮到你了。” 谢玄衣回过头来,他一步一步,走向身躯颤抖的敖婴。 怨鬼岭风声呼啸。 他轻声开口:“你叫敖婴?这个名字不错……我来送你上路。” 敖婴神色苍白如纸。 这一刻,她心中生出无边悔意。 如果再来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招惹这个人族少年。 这个杀胚! 远比炽翎城死士可怕得多! 第32章 龙女 “等等!恩公,不要动手!” 敖婴神情惊恐,连忙高声开口,重新恢复了先前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谢玄衣握着伞剑,缓步而来。 他见过很多人,很多妖。 这世上最可怕的。 不是先前那些围住山头,明目张胆表露杀意的真恶人。 而是示人以弱,随时想着通过欺骗,达到更深目的的伪善人。 这敖婴的“真面目”,谢玄衣心中早已了然。 明明实力不俗,但却要装作弱女子,无非是骗自己和她站在同一战线。 正常交战,杀完那些大妖,便到了杀自己的时候。 而现在。 则是反了过来。 “轰”一声! 谢玄衣拔剑就是一斩,雪原上空,剑光呼啸而去。 上一刹还泫然欲泣的女子。 下一刹面目狰狞,抬起双手,撕裂空间,硬生生将剑光撕碎。 雪地上空,溅出一蓬鲜血。 敖婴闷哼一声,与这道剑气硬撼之后,飘然后退,横移退出数十丈之远。 剑气破碎。 一片红色衣袖随风飘摇,被剑气撕裂成数片,徐徐飘荡落下。 “非要动手?” 敖婴神色阴沉,冷冷开口:“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也放你一条生路,岂不美哉?” “呵呵……” 听闻此言,谢玄衣忍不住笑了。 那些大妖围山之时。 它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谢玄衣知道,妖国大修行者对于麾下死士管控极严,往往会用符箓,阵纹,将它们的神魂和妖心实时攥握在手。既然这些大妖来自炽翎城,那么鸠王爷必定会以神魂之术,调查这些死士所看到的画面…… 一旦让鸠王爷会注意到“自己”。 那么事情,会变得更加麻烦。 有些麻烦,既然遇到了,那边便要“处理干净”。 斩草除根。 谢玄衣很清楚这个道理。 他没有放过炽翎城那些大妖。 同样,他也不打算放过眼前女子。 “那些大妖,从一开始就没有生路。当然,你也一样。” 谢玄衣站在原地,以野草剑尖,对准不远处女子,轻声道:“你不会把我先前这些话当真了吧?” 敖婴怔了一下,旋即脸色更加阴沉难看。 “刚刚那些死士,都是洞天修为,即便在炽翎城中,也是绝对心腹。” “这怨鬼岭,又接近人族边界。” “炽翎城在妖国地界,向来极守规矩,很少逾越界限。” “可见杀你,对他们而言,是极其重要之事。” 谢玄衣眯起双眼,缓缓开口:“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到底做了什么,能让鸠王爷如此愤怒?” 敖婴冷笑一声,脸上满是讥讽之意:“我说我拔了这鸟王爷的翎羽,你信么?” 谢玄衣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这些年过去。 鸠王爷,应该也算得上是阴神境中的强者。 眼前的“小龙女”,再怎么看,距离阴神,都有一截距离。 想拔鸠王爷翎羽,她还不够格。 退一万步,真拔了,也不至于愤怒至此。 这敖婴,应该是做了比这更过分的事情! “嗖”一声。 谢玄衣脚尖轻轻点地,整个人化为一道长虹,向着眼前红衣女子撞来,气贯山河,这一次他不再直接以野草刺出。 而是将春风当做长剑。 砰一声! 敖婴不退反进,长啸一声,单掌击出,与眼前黑衣少年硬撼一击。 龙族体魄。 与春风伞尖撞在一起! 这女子看似柔弱的身躯,却仿佛如精铁铸造一般,春风一戳之下,寻常洞天,会直接体魄破碎。 但敖婴竟是将其接了下来。 谢玄衣挑了挑眉,这妖女实力相当不俗,即便没有自己“出手”,凭借她的实力,只要打法聪明一些,完全可以将那些洞天大妖,尽数蚕食杀掉! 现在。 谢玄衣不仅要杀她,更要在其死前,将炽翎城鸠王爷追杀的秘密,扒出来! 二次发力。 春风爆发出一道颤鸣! 两人一进一退,以春风为媒介,谢玄衣继续前冲,敖婴怒吼一声,抬起第二枚手掌,叠加在前掌之上,想要打断谢玄衣的蛮狠冲撞之势,但可惜这次尝试以失败告终……她身上红衣迸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之声,谢玄衣在春风伞鞘之上注入了一缕剑意,这道剑意顺着敖婴手掌,灌入其身体之中。 女子面色骤然苍白三分。 本就破碎的大红衣衫,更是渗出阵阵殷红之色。 “哦?” 谢玄衣闻到了龙血的气息。 他低垂眼帘,看到红衣下的血迹,忍不住嗤笑一声。 这妖女,受了很重的伤。 怪不得要演之前那出戏。 看来即便没遇到自己,她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直至刚刚交手,她都在佯装自己“无恙”。 “你还没看出来么?” 敖婴声音沙哑,咬牙切齿:“我是龙裔妖修。” “所以?” 谢玄衣神色冷漠。 “如你所见,我惹上了大麻烦,鸠王爷想杀我,派了无数死士,千里迢迢,追杀至此。”敖婴深吸一口气:“我还有一式‘禁术’,这一招本来准备留给炽翎城妖修。若你今日执意相逼,我只能与你玉石俱焚!” 话音至此。 敖婴额头犄角,开始渗出璀璨流光。 “……” 谢玄衣沉默熟息,注视着那对犄角,道:“禁术?” “若不想死,就此住手!” 敖婴一字一句怒喝。 让她感到崩溃的是,那伞剑剑鞘之上传来的力度,没有丝毫减弱。 这人族少年平静道:“若有禁术,但施无妨,让我看看,你的斤两。” 这是把她当练剑的了? 敖婴怒不可遏。 “轰!!!” 下一刻,敖婴不再隐藏,她展露禁术,那对犄角飞快生长,原先容貌绝美的女子,此刻雪白细腻的肌肤之上,迅速渗出一滴滴猩红血珠,这一幕极其诡异,但下一刻这些血珠便被风吹散抖平,化为一层平整光滑的猩红鳞片,将其覆盖。 谢玄衣瞳孔微微收缩。 那把死死压制敖婴的春风剑鞘,被一点一点,强行挪开。 这龙女体内的“血脉之力”,彻底苏醒。 原先两枚手掌都扛不住谢玄衣的春风。 此刻。 她攥着伞鞘,仅仅单手,便将局面扳回。 “咔嚓,咔嚓!” 雪地破碎,被踩出一个凹坑,身形纤细的女子,此刻化为了一尊身材壮硕,浑身散发着妖异诡异的红鳞龙人。 她一掌对准谢玄衣头颅扇去,速度快得打出音爆。 谢玄衣收剑归鞘,以极快速度打出一拳! 砰的一道闷响。 这一拳对轰,谢玄衣瞬间后撤,退出十数丈。 “……” 他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掌,皱眉观察着眼前的龙裔女子。 谢玄衣虽然刚刚铸造金身,但他大窍之中点燃的“元火”乃是金火,这道金身的强度,可不是普通金身境能够媲美的! 先前与敖婴对拳,却是完全占不到优势! 这家伙的体魄,明显比先前要强了不止一个等级! 龙血和凰血,乃是妖族诸多血脉之中,最强大,也最尊贵的两种血脉! 纯度越高,后裔越强! 这一刻的敖婴,应当是通过刺激血脉,进行了“返祖”。 雪地中,一串残影爆发。 妖气暴涨之后,敖婴杀意也水涨船高。 她直接主动杀向谢玄衣。 两道身影,在怨鬼岭消失,出现,撞在一起。 下一刻音爆炸开。 层层雪浪爆发,犹如莲花盛放。 谢玄衣不再压抑身体里流淌的金色元火,他施展拳脚,与这龙女厮杀在一起,拳拳到肉。 这是重活第二世以来,打得最酣畅淋漓的一战! 龙血激发之后。 敖婴体魄强化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纯度! 谢玄衣的拳头砸在其肩头之上,只能打出一个浅淡白痕,可见其肉身强横程度! 两人就这么厮杀缠斗。 谢玄衣的元火之躯,虽然不俗,但目前还无法与同阶龙血之躯相抗衡。 他的身躯,很快就出现多处伤势…… 但谢玄衣根本就不在乎。 敖婴是龙裔。 但他有不死泉! 鏖战近百回合之后,敖婴发现了不对,这黑衣少年越战越勇,原先被自己利爪刺破的肌肤,几乎转瞬之间就恢复如初,这等旺盛生机,甚至要比龙裔血脉更加强横! 若不是先前见证了这少年惊为天人的剑术! 她此刻简直就要怀疑。 这少年是人族佛门传说中的菩萨转世! “想要杀他……我目前完全没有机会。” 敖婴咬了咬牙,心中掠过一缕念头:“除非……我将炽翎城的‘秘宝’彻底炼化。” 这一战,比想象中要艰难数倍—— 她本以为,依靠龙裔变身,可以将这少年击杀。 毕竟剑修,杀伤力超绝,但自身防御一般。 于是敖婴抱着决绝之念,施展出龙血禁术,想将这少年葬送在雪地之中。 可她再次失算,这少年体魄之强悍,前所未闻。 比起自己,他更像是龙血后裔! 这少年远比那十几尊洞天大妖,难对付得多。 龙裔变身这等禁术,只能持续小片刻功夫,一旦久攻不下,便只剩败路一条! 敖婴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逃!” 她深吸一口气,击出一掌。 谢玄衣双手抬起,与其硬撼一击,轻飘飘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 敖婴不再犹豫,她浑身再次震颤,爆出第二轮血珠……这一次“爆血”不再是为了厮杀,这些血珠在雪地上空炸开,敖婴褪去龙化,直接化为一道血光,向着远方钻去。 “想逃?” 谢玄衣眯起双眼,反应几块。 他稳住身形,随手一挥,不远处插入原地的春风野草顿时掠来,谢玄衣踩着剑气急速掠去,瞬间超过敖婴,与其平行。 “这么快?” 敖婴神情扭曲。 她看着谢玄衣,如同见鬼一般。 这些年。 人族已经武运昌隆到了这种程度吗? 自己只不过随便碰到一个年轻修士,无论是杀伐,还是防御,甚至是速度……都超过了她的想象。 放在妖族洞天境。 这简直是无敌的存在! 敖婴几乎想不到,妖国能有谁,在这一境界,可与眼前少年抗衡。 “我说了,送你上路,便一定做到。” 谢玄衣平静道:“如果你只有这点本事……便到此为止了。” 他拔出野草。 剑气自上而下斩出,依旧是朴实无华的一剑。 但唯有接剑者。 才知道。 这一剑有多大的压力。 “撕拉!” 敖婴眉心撕裂开来,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也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 这是她第三次施展“爆血”之术。 这一次。 谢玄衣如愿以偿,看到了这位龙女身上隐藏最深的“秘密”。 剑气在雪地上空掠去。 敖婴眉心肌肤,自行开裂,绽放出一枚猩红竖瞳。 这枚竖瞳。 仿佛具备生命。 撕裂敖婴眉心之后,滴溜溜旋转了一圈,第三次“爆血”震出的龙血,比前面两次都要浓郁,敖婴的面色肉眼可见憔悴了许多。 她咬紧牙关,话音之中却带着冷冽的肃杀之意。 “杀了他……” 这番话,显然是对竖瞳所说。 但或许是先前那一战,给她留下了太多的阴影。 这位龙女向谢玄衣投去绝望的目光,声音嘶哑补充道:“然后带我走。” 话音落地。 抛洒在虚空中的龙血,有规律地震颤了一下,那竖瞳将其尽数汲取之后,不再旋转,而是随着敖婴的目光,落在了谢玄衣身上。 它“冷漠”地盯住了眼前黑衣少年。 血液在虚空中焚化。 敖婴与竖瞳,仿佛在冥冥之中,达成了一道契约。 “嗡!” 下一刻,雪地响起轰鸣。 一道猩红光柱,自竖瞳之中激荡而出,直接“贯穿”谢玄衣。 …… …… 离岚山北部边界。 龙马巨辇,停了下来。 坐在辇车上的男人,站起身子,望向南方。 “王爷?” 池五神情紧张,不知发生了什么。 鸠王爷面无表情,抬手将那枚猩红玉令调出,原先玉令连接的十四枚妖心,在这一刻,全都变得暗淡下来…… 而后。 在鸠王爷的注视之下。 这十四枚妖心,以极快速度,一枚接着一枚爆裂开来。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只有数十呼吸不到。 “死士全都死了?!” 池五看得心惊胆战,他很清楚这次派遣的死士实力是什么级别。 这些死士,乃是炽翎城中的绝对精锐! “这怎么可能?!” “敖婴中了王爷一掌,绝对身负重伤。” 池五头皮有些发麻,他咬牙开口:“以她如今实力,就算能够解决这些死士,但绝不会如此之快,除非晋升尊者……” “晋升尊者,哪有这么简单?” 鸠王爷嗤笑一声,冷冷开口:“更何况敖婴狼子野心,她想要晋升的,可不是普通的尊者。” “……” 池五不知该说什么了,想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难不成是有其他人出手?” 鸠王爷瞥了他一眼。 池五苦笑一声,头疼说道:“好吧,普天之下,谁会帮这疯女人……只是这些死士的暴毙该怎么解释?” 下一刻。 他呆呆怔住,有些畏惧地看着辇车上的王爷。 鸠王爷陷入沉默。 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王爷……‘凤眸’的炼化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池五知道鸠王爷在想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开口道:“您不必太过担忧,即便敖婴血脉天赋异禀,也绝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将‘凤眸’驯服。”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鸠王爷平静道:“炽翎城死士,死了便就死了。它们的意义,就是让敖婴伤得再重一些,更重一些。” 池五愣了愣:“您的意思是?” “一个人,只有走投无路,陷入彻底的绝境……才会选择赌博。” 鸠王爷面无表情:“只有敖婴伤得足够重,她才会不计代价,去尝试‘活下去’。” 池五仍然是不明所以的那副模样。 “知道她为什么要逃往南方吗?” 鸠王爷低眉笑了笑。 池五心中也很好奇。 南方……什么都没有。 越过离岚山,再往南,便是人族北境长城,大褚王朝大阵纹师修筑的阵纹,足以对妖族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难不成,敖婴是真想跨越长城,逃到人族那边? 如此,只会更加凄惨! “敖婴从炽翎城逃走之前,偷走了‘凤眸’,以及一副秘境地图。” 鸠王爷平静道:“她之所以往南方逃,便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大概率逃不出本王手掌心……想要活下来,便要逃入秘境之中。” 池五恍然大悟,喃喃开口:“怨鬼岭?” 鸠王爷点了点头。 他淡淡道:“正是……本王刻意在封锁凤眸的匣子里,留下了一幅秘境地图。” “敖婴拿了宝物,便会知晓,那‘凤眸’是汲取古圣精血的圣物,在炽翎城养了近百年,日日以鲜血浇灌,都未能喂饱,想要让‘凤眸’圆满,便需要一处远古战场,寻到古圣精血……” 鸠王爷微微一笑:“若想驯服‘凤眸’,需亲去秘境之中,舍身赌命,换取造化。” 池五神色复杂,发自内心感慨:“妙,妙极!” 如此一来,便是阳谋。 敖婴拿了凤眸,一路南下,就是为了找到地图中所记载的古圣秘境。 她要想尽办法,喂饱凤眸! 而最后。 王爷只需要平乱,将这妖女击杀,便足以完成这场布局。 …… …… 第33章 吞魂 雪山上空,一道猩红光柱爆射而出。 谢玄衣身躯被直接“贯穿”。 这道光柱疾射百丈,将一座矮小雪山拦腰击碎—— 漫天大雪翻飞。 那被贯穿的黑衣与大雪一同破碎。 下一刻。 谢玄衣出现在百丈之外,空中被贯穿的“黑衣”如梦幻泡影,就此破碎。 他神色凝重地抬起手臂。 刚刚那光柱的速度。 着实有些快。 即便自己第一时间做出了躲闪,但还是被“擦中”。 一半衣袖都被焚烧成了虚无! 若是真被击中,下场会如何? 谢玄衣回头望向身后缓缓坍塌的小型雪山,他神念范围之中,龙女敖婴的气息已经消失,刚刚那道光柱射出之后……这妖女爆发出了极快的速度,看来这就是她的禁术,以及最后的逃生手段。 “刚刚那枚眼瞳,就是炽翎城的秘宝么?” 谢玄衣默默回想着刚刚那一幕。 在那只血色之眸上。 他倒没感受到龙裔血脉的气息,倒是有些熟悉。 如果没猜错,这是凰血秘宝? 谢玄衣面无表情,抬起手掌,轻轻一挥。 一缕剑气在空中跃出。 先前与敖婴交手之时,谢玄衣便觉察出了,此女不仅仅怀揣龙族血裔,并且身负重宝。 她与那些炽翎城死士不同。 无论哪种意义,她都算得上是“妖国天骄”! 自己爆发杀意。 敖婴势必拼死抵抗,底牌尽出的情况下……她逃脱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因此。 谢玄衣在刺出春风之时,便在这龙女身上,刻下了属于自己的“剑气印记”。 “往北逃了?” 这缕跃出的剑气,在空中爆鸣,飞掠回旋数次之后,指向了北方。 谢玄衣挑了挑眉。 这应该正是敖婴来的方向,这是被自己打怕了,准备逃回离岚山? 不过这可不算一个好选择。 那里如今已经被人族占领,想必正在进行“大狩”! 但对自己而言,反而是一个好消息。 因为,神明果便在这个方向。 …… …… “逃掉了……么?” 数十里之外。 某座雪山洞窟,地面忽然开裂,伴随着一道低沉龙吟,一道浑身沾染鲜血的身影,钻出地面。 烟尘四溅。 浑身鳞片逐渐褪去,化为一滩鲜红浓稠的血液,敖婴神色苍白,躺在冰冷血泊之中,用力捂住自己的眉心位置。 阵阵撕裂痛楚,传入心中。 痛! 太痛了! 这炽翎城秘宝,仅仅动用一次,便让她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 浑身元气几乎消耗殆尽。 除此之外。 一身龙血,也被榨干。 她身上红衣已经尽数碎去,挣扎了许久之后,敖婴缓缓站起身子,缓缓来到洞窟之外。 日光照耀之下。 四方连绵雪山,犹如琉璃世界,闪烁炽目光芒。 她重新退了回去。 “这里是……离岚山。” 敖婴有些茫然。 她伸手触摸着自己眉心的裂纹,不知道为何凤眸会带自己来到这种地方。 这件炽翎城秘宝,已经具备了“灵智”。 具备“灵智”的宝贝,比起死物,要更难驯服。 而这枚凤眸,更不必说。 强如鸠王爷,驯化多年,也未曾将“凤眸”收为己有。 敖婴眯起双眼,低声笑了笑:“你是觉得,只有逃到离岚山,我才能活么?” 虽然没有回应。 但很显然,这就是答案。 敖婴之所以一路南下。 其实并不是因为她在鸠王爷秘宝匣中,找到了一张位于离岚山以南的秘境地图。 她很清楚鸠王爷是何许人也。 此人手段毒辣,城府极深。 若真有这么一张价值连城的秘境地图…… 鸠王爷早就记在心中,然后彻底毁去! 怎会让自己得到? 敖婴的真正目的,就是逼迫“凤眸”的器灵显形。 这件秘宝,需要汲取古圣精血。 敖婴不知道从哪里得到古圣精血,她也不相信鸠王爷会将如此重要的秘境地图,放入匣中。 但她知道一件事。 如果自己带着凤眸南下,触碰人族边境。 十条命,都得死! 若在妖国境内,她死了,凤眸不会有什么反应……这么多年过去了,垂涎这件秘宝的妖修不尽其数,它大可重新找个宿主。 但若死在人族边境,可就不一样了! 妖族秘宝,若被人族大修行者“捡到”…… 下场会非常凄惨。 所以,她一路南下的意图,就是逼迫凤眸在死境之中,做出决定—— 这件远强于自己当前实力的秘宝,比自己更需要“活”过来! 便在此时。 敖婴听到了飞剑呼啸的声音。 她心头顿时一颤,连忙向着洞窟阴翳之中退去。 敖婴强忍着剧痛,施展秘术,将这座雪窟封锁,而后小心翼翼掠出一缕神念。 刚刚那一战,差点打得她道心崩溃了…… 不远处。 雪地上空,数道剑光缓缓掠过。 “你们听说‘甲庚号’的事情了吗?” “好好一座云船……竟然就这么坠沉了……” “听说那谢真就在船上,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几位人族年轻散修,驭剑而行,正在闲叙,语气之中,颇多感慨。 向来胆大的敖婴。 这次只敢掠出一小缕神念。 不过看清这几位人族修行者的气息之后,她常常松了一口气,这几个人族修士实力倒是一般,三位筑基巅峰,一位刚刚修成驭气境,而且神魂修行也很普通,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存在”。 以神念探查的这几息,乃是敖婴最难熬的时刻。 她生怕这几个结对出没的年轻剑修,和那黑衣少年一样…… 若真如此。 自己神念一出,恐怕就会被直接捕捉,而后斩杀。 幸好,上天还是“眷顾”自己的。 敖婴默默听了几句,意识到了不对……若自己没记错,这离岚山地界,平日里是不会有这种修士出没的,这片地带方圆近百里,都是妖国与人族的“禁区”,由于彼此忌惮,提防,即便踏入此域,也是结阵而行,数量众多。 再回想到先前的遭遇的那黑衣少年。 敖婴隐隐猜到了原因。 “传说中……大褚皇室会定期开展‘北狩’,派遣四境天骄,狩杀妖域天才。” 她皱眉道:“我刚刚遇到的那家伙,应该就是人族天骄之一?” 深吸一口气后。 敖婴决定做一个很大胆的举动。 她小心翼翼,撤去洞窟秘纹,而后散出了一缕妖气。 “嗯?” 果然。 那缓缓掠行而过的几位散修,顿时被这妖气所吸引。 “有妖……看这气息,十分虚弱啊!应该只有筑基境左右!” “动手!” “别让它跑了!” 那位驭气境的剑道散修,第一个觉察到妖气,他眼神一亮,二话不说,立即驭剑向着雪山洞窟掠去。 其余几位同伴,也连忙跟上。 数道剑光,就这么撞入雪山黑窟之中。 片刻之后。 这片漆黑黯淡的雪山窟,被微弱光火照亮,遍地都是鲜血与残骸。 敖婴坐在血泊之中,面无表情,缓缓伸手掏出那位驭气剑修的心脏,吞入口中,用力咀嚼,她苍白的面颊之上,逐渐多了些许血色。 对于妖族而言。 许多伤势,都可以通过“进食”来恢复。 人族会以妖心炼丹,汲取元气。 同样的。 妖族也会吃掉人族修行者的丹田,也进行修行。 “幸好他们当中最强者,只有驭气境……剑气还没法刺穿我的龙鳞。” 敖婴呢喃道:“否则,我真可能会死在这里。” 刚刚,是她最虚弱的时刻。 她放出妖气,便是要引诱这几位剑修前来击杀自己。 她已经猜到了,离岚山便是此次北狩的猎场。 要不了多久。 很可能就会有类似刚刚的黑衣少年前来,自己的阵纹隐匿可以骗过一些低阶修士,但绝对骗不过这样的存在。 自己如今状态,根本不可能再支撑这样的战斗。 她必须想尽办法“恢复”起来。 “人族北狩,偏偏赶在了这种时候……” 敖婴吃完了三具人族修士的残骸,她稍稍恢复了一些伤势,但依旧处于元气大伤的状态。 她神色闪过一缕阴翳。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遍地狼藉之中,还有一位人族修行者“活着”,他的实力最弱,被敖婴折断了四肢,残忍地做成了人彘形状……这是刻意如此的,敖婴刻意留下了这个最弱的修士,决定最后才将其“吃掉”。 在“吃掉”他前。 她需要恢复一些元气,方便施展妖族的“吞魂”之术。 “求求你……别杀我……” 这位修士哀求着眼前的绝美女子,他痛哭流涕,心湖接近崩溃。 他无法想象,自己一行人,竟然会遇到这种事情! 北狩之前,从没人提醒,会有大妖“示敌以弱”,故意放出虚弱气息,引诱人族前去斩杀…… 况且,这到底是什么境界的大妖? 连驭气境都无法破开其体表防御! 洞天圆满?半步阴神? “……” 敖婴只是冷漠注视着眼前人,她伸出手掌,按在了这位筑基修士的头颅之上。 嗡一声! 一瞬间。 这颗头颅七窍流血。 筑基修士张大嘴唇,想要痛苦哀嚎,但下一刻整颗头颅都渗出鲜红血火,就此焚烧起来。 十数息后,雪窟恢复平静。 最后一位筑基修士,身魂俱灭。 “北狩……甲庚号……” “武宗……乾天宫……” 敖婴盘膝而坐,静静消化着这位筑基修士脑海中的信息。 消化到一半,她的神色骤然顿住,变得难看起来。 “谢真?” 这筑基修士神海中掠过一张面孔。 这张面孔。 正是自己先前在怨鬼岭遭遇的人族剑修。 “大穗剑宫谢玄衣的弟子?!” 敖婴脸上,好不容易多出的血色,重新消散。 她可太熟悉这个名字了。 大穗剑宫谢玄衣! 整个妖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名字,不仅仅在大褚王朝出名—— 这是一个十足杀胚! 当年妖国好几位尊者,都被这谢玄衣斩于剑下!几乎每一方大势力,都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据说有几位大尊,甚至想过亲自动手,奈何此人修行速度太快,杀力太强……每次与妖国尊者交战,都只在须臾之间结束战斗,根本不给对方反击的机会。 不过后面听说,谢玄衣死在了大褚王朝“自己人”的追杀之下。 妖国那些大尊,长长松了一口气。 谢玄衣这样的妖孽。 一旦晋升阳神,将会成为妖国心腹大患! 不过,谁也没想到,此人竟然还收下了一位弟子。 “怪不得如此强悍。” 敖婴有些恍然。 她神情忌惮地开口:“不过,人族这些年未免也发展地太过恐怖了些吧?” 这次吞魂之术,发动的非常成功。 这筑基修士的神海之中,有不少信息。 北狩之前。 这行人在方圆坊买了案卷,认真研读,如今方圆坊的“档案”,尽数掠入敖婴脑海中。 “乾天宫圣子,江宁谢嵊,武宗武岳,道门……” 越是汲取神魂信息。 敖婴神色越是变得难看。 “这些人,全都是和谢真一个级别的妖孽,天才?” “大褚王朝有这么多天才?!” 她隐约感到头皮发麻。 按照这筑基修士的神海信息来看,此次北狩,每一方大势力的天骄,都有媲美“谢真”的实力! 也就是说。 像谢真这样的天才,还有好几个! 她根本无法想象,七八个谢真,一同围攻自己的场景…… 这种级别战力的洞天剑修,大褚王朝,当真拥有如此多位吗! 这还打什么? “更糟糕的是,炽翎城恐怕快要追到离岚山了。” 敖婴摸着眉心,咬牙切齿道:“鸠王爷一来,大概会引起人族这边阴神的警惕……此事愈演愈烈,弄不好双方阳神都会出面。我当真还有活路么?” 这最后一句话。 当然是问“凤眸”的。 只不过。 这枚邪瞳,只在汲取秘血之后,才会有所“反应”。 这种问题,自然不会进行回答…… 敖婴神色阴沉到了极点,她缓缓站起身子,掌心那枚被血火烧焦的头骨,砰的一声,被捏得爆裂开来! “既然你带我来这……便说明,这所谓的‘古圣秘境’,是真实存在的。” 她缓缓站在雪窟阴翳之后,望着连绵山岭。 “古圣秘境,就在这离岚群山之中么?” …… …… 第34章 狩龙 数十艘大船,悬停在离岚山边界。 风帆荡出滚滚雷音。 三位阴神境监船考官,同时出现在大船上空。 “诸位,终于抵达离岚山了。此行可还安好?” 一位女子监船,身着碧绿衣袍,大袖飘摇,微笑开口。 这句话,带着些许揶揄笑意。 “我这边一切都好。” 另外一位监船考官,年龄已大,眉须皆白,带着笑意。 幽鸢神色有些无奈,道:“甲庚号之事,已经上禀皇城了。等雪山阵纹筑完,在下得返身前去一趟……烦请碧螺道友,寒山道友,照看一二。” “放心。” 那两位监船早已知晓甲庚号坠船之事。 此次大狩。 以云船悬停之处,作为“起点”,方圆百里,便为狩场。 三位阴神持大褚阵符,坐镇狩场。 北狩每年都会死很多人,但即便是生死磨砺,也该有“防护措施”。 这三位阴神的阵纹,足以笼罩整片狩场……一旦出现“意外”,有超出洞天境以上的妖族尊者,踏入狩场,便会引起三位监船考官的注意。 必要时刻,北狩会被暂停。 大船停下之后,道门,乾天宫,百花谷,各方世家,陆续离开。 三位阴神在狩场天顶,缔结符箓阵纹,仿佛有天神持锤重重砸下,一锤定音,千丝万缕的光火在穹顶最上空炸开,每一道掠散开来的人族修士抬头便能看见这如流光瀑布一般散开的流萤,这道巨大阵纹给了每个人心中足够的安全感。 大狩,正式开始。 …… …… 两道身影驭气悬空,结伴而行。 一男一女,均披道袍。 男子面容俊朗,浑身正气。 女子则是戴着帷帽,遮掩面容。 这个打扮,并不少见。 道门本就历来低调,而且如今世道混乱,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出门在外,都知晓要佩戴一定帷帽,用来保护自己,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二人,正是此次道门派出,参与北狩的太上斋道子,以及玉清斋仙子。 二人身后,还有不少道门同僚,驭剑一同跟随。 这拨队伍,可谓是浩浩荡荡。 在此次北狩之中,道门来的人最多,其次便是乾天宫。 “商师妹,烟师叔曾说,此次大狩,有大造化。” 太上斋道子微笑开口:“不如你我就此结伴同行,北狩之后,既得妖心,也取造化。” “烟邪已被‘长生斋’除名。” 戴着帷帽的女子轻声开口:“方航师兄,不要忘了,师尊曾嘱咐过,你我此次前往皇城,不要与他有过多接触……你前不久去了一趟秦府,可是去见他的?” “……” 方航沉默片刻,无奈道:“烟邪师叔对我们极好,自幼便把你当掌上宝。这些年,他一直在道门内闭门思过,如今时限已到,掌教真人都原谅了他,我等又何必记恨?既然来了皇城,又怎能不去见他一面?” “不是记恨。” 玉清斋仙子名为商仪,她微皱黛眉,认真解释道:“你我此次外出,代表道门‘颜面’。你乃太上斋未来斋主,若私下与烟邪见面,要让世人如何看待此事,莫非道门对烟邪从未有过惩戒之心?除名之事,只是行表面功夫?” “师妹,不要太看重这些。” 方航轻叹一声,道:“师尊说的话,未必都是对的。烟邪师叔告诉我,此次北狩卦象极其凶险,离岚山隐有黑煞,恐有大妖蛰伏,你我最好一同前行,若有困难,两斋道法还能‘合璧’……” 话到一半,就被打断。 “方师兄!” 商仪冷冷道:“既是北狩,怎会没有凶险?若遇大妖,玉清斋自有手段,你我还是就此别过吧。” 此言一出。 方航陷入沉默,他只得默默看着商议带着玉清斋一众弟子离去。 “方师兄!” 紧接着,他心湖之中,便响起一道阴柔声音。 方航背负双手,踩在拂尘之上,神色复杂看着远处驭剑而来的华袍青年。 来者正是江宁世子。 “谢某正好路过此地……” 谢嵊诧异道:“刚刚是怎么了,商姑娘怎么就拂袖离去了?” 此次北狩,谢氏没派其他人跟随这位世子。 这是谢嵊自己的要求。 北狩,只身一人即可。 之所以有如此要求…… 便是因为。 谢嵊自始至终,都没打算“一个人”。 来时乘坐乾天宫云船,那个时候,他便准备联合几位天骄,一同进行北狩。 “没什么。” 方航摇了摇头,平静道:“我这师妹,性格向来倔强,她不愿与我同行,想要独自狩杀大妖。” “倒也是,毕竟未来还要在天骄榜上相见。” 谢嵊笑了笑,道:“我听说此次北狩之后,方圆坊便会给出一份榜单……年轻天骄,届时都会有所排名。” “哦?” 方航挑了挑眉,淡淡道:“竟有此事,世子果然消息灵通。我竟丝毫不知。” “太上斋淡泊名利,不在乎这些。” 谢嵊望向方航身后,那少了一半仍然气势浩荡的道门弟子,感慨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宗。” “谢师弟,说话太见外了。” 方航平静道:“香火斋虽然人丁稀薄,但也算是道门七斋之一。” 谢嵊脸上笑意微微僵硬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 “方师兄说得不错。” 他遗憾叹了一声,道:“剑宫那次受挫之后,烛道人回宗复命,说要带我去见大真人一面。按理来说,我应该已经算是道门一员,可不知为何,到现在都没等到那位大真人的消息……” 方航默默瞥了眼谢嵊。 还能有什么原因? 若是没有发生玄水洞天那一战,谢嵊绝对是道门力捧的顶级天骄,大概率能在天骄榜列入前三甲的存在。 可偏偏发生了那一战。 他又偏偏输得如此惨烈。 此战一出。 所有人对“谢嵊”的看法,都发生了改变。 并且,谢氏与剑宫的关系闹得太僵。 这个关头,道门将谢嵊收入麾下,总是不太好的。 香火斋主回去复命之后,只会得到一个消息。 等。 “谢师弟。” 想了想,方航还是改变了称呼,他认真说道:“此次北狩,对你尤为重要,你要好好把握机会……若是能够狩取足够‘功名’,道门对你的那些质疑,便会不攻自破。” 谢嵊点了点头。 此次出行,他满脸谦逊,行事低调到了极点,完全看不出剑宫大比时的高傲模样,此刻神情诚挚,低声说道:“师兄教诲,谢某尽数记下了。” “还有一事……” 方航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想,甲庚号的意外,对你而言,应该也算是一件好事。” 北上过程中。 甲庚号意外跌落。 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了众人耳中。 除却幽鸢,以及皇城司极少数大人物,几乎无人知晓甲庚号坠落的真相。 以及那一船南疆邪修的存在。 在他们看来,意外就只是意外,虽然巧合了一些,但这场意外的背后,并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的阴谋。 谢真坠船了,或许无缘此次北狩。 这个消息。 让许多人心中松了一口气。 当然,也有一些想与谢真切磋的天骄,感到遗憾。 “方师兄说笑了,以谢真实力,坠船不算什么。” 未曾想,谢嵊淡淡一笑,道:“说不定大家很快就会见面……其实先前玄水洞天败给他,我心中并无遗憾。” 方航挑了挑眉,有些诧异。 他倒是没想到。 谢嵊与自己想象中不一样。 倒是豁达,洒脱! 这一败,可是让整个江宁谢氏的名声都败臭了! 多少人对谢嵊寄以厚望。 奈何谢嵊不堪一击。 先前江宁世子的盛誉和赞声有多密集,如今的谩骂与讥讽就有多繁杂。 “师弟如此心性,甚好。” 方航欣赏地看着眼前华袍青年,沉声道:“回去之后,我会去见师尊,为你求情。” “如此倒是麻烦师兄了。” 谢嵊摇了摇头,笑道:“其实玄水之争,谢某已经放下,这桩过往,不提也罢。日后只愿在真人门下,得一席之地,可以清净研究道法。” “对了。” 他微微停顿一下,郑重说道:“方师兄,师弟此次前来,是有一件要事……我与乾天宫圣子,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处古怪宝地。” “古怪宝地?” 方航略微沉吟,好奇望向谢嵊所指方向。 “此次北狩,范围极大。” 谢嵊沉声道:“离岚山与幽源山之间,方圆数百里,极其广袤……我借着观气宝器,寻到一处雪山,此山气运浑厚,本是想寻造化,但没想到。” 他刻意卖了个关子。 方航本来并不是很感兴趣。 谢嵊忽然道:“没想到……这雪山之中,有浓郁的‘龙血之气’!” 这一刻。 方航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龙血之气……” 他皱眉开口:“谢师弟,你可确定?” 当年北狩,谢玄衣狩回一头凰血大妖,取得了当之无愧的头名! 龙裔,凰裔,乃是妖族之中,当之无愧的王者! 这种大妖,可遇而不可求! “千真万确。” 谢嵊认真说道:“这头龙血大妖,很可能有洞天圆满实力……我与宇文兄仔细想想,若是准备不全,就此动手,很可能会惊动对方,让其逃跑。所以我刻意来寻援手。” 他深深行了一礼。 “方师兄。” “谢某想请您前来,一同狩杀龙血大妖!” 第35章 除隼 “这谢真怎么跑得如此之快?” 大雪纷飞。 一道重甲身影,行走在雪地之上。 青隼面色很是难看。 他从甲庚号坠落之际,便开始追踪谢真,万没想到,自己堂堂阴神,快要跑断了腿,都没追上这少年。 神念范围内,空空如也! 这家伙落地之后,竟是一路往北,没有丝毫回头之意。 目前来看。 这小子很可能是进入离岚山境内了! 开什么玩笑? 兜兜转转,绕了一大个圈子,还是回到了离岚山……所以击沉云船,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躲避自己布下的“杀局”? 不得不说。 谢真成功了,不仅仅摆脱了离岚山大狩的围攻局面。 还把他带了进去,耍得团团转。 青隼眼中隐隐有悔意浮现,如果不是自己狩杀心切,非要跟着甲庚号前行……局面很可能不是这样。 当初自己若能沉住气,先行一步,在离岚山等候。 说不定此刻,已经等到“猎物”了! …… …… 十数里之外。 谢玄衣站在一座雪山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一幕。 “果然……甲庚号的杀局,是青隼和元继谟布下的。” 从甲庚号坠落之后。 谢玄衣心湖便浮现不安预兆,他感觉自己被“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 于是。 在踏入离岚山前,刻意选了一处地点停下脚步,将神念释放出去。 这里是怨鬼岭的尽头,亦是谢玄衣神念释放的尽头。 青隼是阴神不假。 但青隼的神魂境界,还无法与谢玄衣相比。 “青隼受伤很重。” 谢玄衣以神念遥遥俯视着这个男人。 先前在莲花峰小院,交手过一次。 如果没有凰火。 那一战会打得十分艰难。 阴神与洞天之间的差距,不是天才所能弥补的。 这是一个不可逾越的大境界! 但如今,情况则不一样了。 青隼的“火噬”持续了数十天,这位前皇城司特使的精气神都被消磨到了极点,能够活到如今,便已经算是一个“奇迹”。 纯阳掌教的剑气,至少摧毁了他一半的经脉。 此人原先一身修为……可能只剩下两到三成。 “若我在此地伏杀,有机会将他做掉么?” 谢玄衣陷入思索之中。 若是进入离岚山。 青隼会成为一个极大的变数…… 这家伙对自己杀意极深,在甲庚号坠落之际,便果断选择跳船。 显然。 是想趁着四下无人,直接将自己“做掉”! 谢玄衣取出腰囊里的符箓,不再犹豫,盘坐下来。 青隼受伤严重,但再怎么说,都是一介阴神! “此人决不能留。” 念头落定,谢玄衣取出符箓。 一时之间。 雪山之上,一道道剑气飞掠,谢玄衣以极快速度,刻下阵纹。 他此刻正在布置的,正是鲤潮城传授邓白漪的九明凰火炼虚大阵! 只不过此刻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再过半刻,青隼便会经过此地。 谢玄衣选择了“简化”阵法—— 此刻这座小凰火阵,以姜凰鲜血为引,仍然有极其强悍的爆发之力。 三十六枚阵眼,在雪山四周落下。 谢玄衣以极快速度,刻好阵纹,而后散出一缕神念。 不远处。 正好途径此地的青隼,第一时间感应到了异样。 “嗯?” 重甲男人抬起头来,望向神念掠过的方向。 大雪山上,一袭黑衣,负手而立。 “谢真?” 青隼怔住,他没想到,谢真会在这里出现。 这是在主动等自己? “青隼大人,好久不见。” 谢玄衣背负双手,平静问道:“莲花峰一别,可还安好?” 此言一出。 青隼重甲下的面容,多出几分痛苦之色。 他捂住额头,用力甩了甩脑袋。 “唔……” 莲花峰一别…… 这段记忆,已经从他的脑海中焚尽抹去。 连一丝灰烬,都未曾留下。 青隼每每试图回忆,都只能得到一片痛苦的空白。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青隼咬了咬牙,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少年。 “……” 谢玄衣平静道:“若想知道,不妨亲自来找答案。” 话音落下。 雪山之下,响起一道爆鸣。 青隼化为一道赤色长虹,拔地而起,撞向谢玄衣。 不愧是阴神境。 哪怕伤势严重,背负火噬,依旧不是寻常洞天能够承受的—— 轰! 一刹那。 谢玄衣脚底地面便支离破碎,凹陷下去。 青隼瞬间出现在他面前,抬手对准他面颊按了下去。 也在同一时刻。 小凰火阵浮现! 三十六抹赤红火光冲天而起,谢玄衣向后退了一步,双手合十结印,毫不犹豫,催动阵法。 青隼在看见这少年现身之际,便知道这座雪山定埋了阵纹。 谢真胆敢在自己面前现身,必定是持有底牌。 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他要“活”,谢真就得“死”。 他想知道莲花峰发生了什么。 哪怕谢真原地布下十座大阵,他一样需要破阵前行! “以火攻我?” 青隼冷冷道:“你难道不知,我是离火圣体?” 这三十六道火光在天顶汇聚,化为一柄浩荡长剑,剑尖朝下,无尽杀念,如银河一般对准青隼汹涌垂落,后者根本没有要“躲闪”的意思,继续前行,依旧是保持着伸手“抚面”的姿势,要抢先一步,先将谢真头颅按碎。 “打得就是离火圣体。” 谢玄衣眼神一凝,他继续后退,同时剑印落下。 青隼瞳孔微微收缩。 他听到背后有剑鸣响起,心湖隐隐有震颤之念,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春风,野草。 两把长剑,从大雪之中疾速掠来,化为两道长光。 青隼虽然记忆缺失一部分,但直觉却丝毫不减,他意识到……这洞天少年的剑气极其危险,自己如今跌境厉害,伤势严重,这一剑必须要防。 重甲男人连忙抬起双臂,火麟甲迸发出一层浩荡炽息。 春风野草瞬间从两边掠过。 剑尖伞柄擦过黑色臂甲,擦出一蓬璀璨光火。 顷刻之间。 春风野草掠入谢玄衣掌心,一直结印引动阵法的少年,不再后退,而是主动展开了进攻。 长剑与伞鞘入手。 谢玄衣蹬地掠出,犹如一头猎豹,直接撞入重甲男人怀中。 “锵”的一声! 野草剑尖劈砍在臂甲之上,爆发出极其尖锐的刻骨之声。 这一招。 先前在怨鬼岭,足以让一头洞天大妖,直接殒命! 如今…… 青隼只是略微闷哼一声。 四目相对那一刻。 谢玄衣看出了对方眼神的震怒和惊诧。 因为有前世剑道的积淀存在。 谢玄衣的剑气,威力极其沉重。 几乎没人能猜到,这一剑的威力,已经超越洞天圆满…… 紧接着。 便是连砍。 “砰砰砰砰砰!” 春风野草犹如镰刀,谢玄衣整个人在空中旋转,黑衫与剑光化为一团飞絮,这两把长剑在接触刹那,便轮转砍出,原先势不可挡的青隼,在这一刻只有后退硬抗的份,他眼中的暴怒已经转变成为了震惊和恐惧! “???” 青隼手臂发麻,头皮也发麻。 这是洞天? 这怎么可能是洞天! 因为莲花峰小院里的记忆被抹去了……他在此刻开始怀疑,赵纯阳这么做的目的,是不是在替这弟子掩盖修行境界,其实这谢真早已经先人一步,比大褚王朝的那些天骄都更早晋升阴神了?! 事实上。 谢玄衣也是第一次尝试以这种方式,与阴神境展开厮杀。 剑修的第二条剑道,与武夫很是相似。 一口剑气,连绵不绝。 一剑既出,便要死斗! 谢玄衣既然现身,引青隼相见,便要竭尽全力,抢占先机,不能留给对方丝毫“喘息”机会。 接连劈砍接近百下之后。 谢玄衣胸腔之中的那口剑气,终于隐见颓势,他深吸一口气,将野草归鞘春风之中,一脚蹬踩在重甲胸口,借力暴退而出。 同时回头将剑鞘用力砸下。 犹如甩棍! 蓬的一声重响—— 抬起双手,苦苦支撑的青隼,好不容易等到剑招结束,但在这最后不讲道理的“甩砸”之下,这件陪伴了他十数年的坚实臂甲,被一位洞天境剑修,硬生生砸地支离破碎—— 青隼惊骇的眼眸亮起炽芒。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交手之后,青隼不再把谢真当做低自己一个大境界的卑微蝼蚁,而是当做一个极其罕见的生死敌手! 这一连串剑招,打得他连头都抬不起来。 若让这小子缓过剑气…… 下一套剑招。 自己该怎么抗? “杀!” 青隼大踏步前行,离火圣体在神念催动之下,气势攀升到了极点。 火麟甲绽发出层层波纹。 也正在此时。 空中悬停汲取凰火与剑念的那把重剑,就此斩落! 这一刻。 雪山山顶,小凰火阵彻底爆发,青隼怒吼着来到了谢玄衣的面前。 而那把重剑,也落在了他的头顶! 堂堂阴神。 离火圣体。 被一把悬火之剑,贯穿头颅,重甲崩裂,无数鲜红血液,与火浆融合,在大雪之中凸显…… 这道猩红影子,用尽全力,用双手攥握住了谢玄衣的剑鞘。 一双赤红眸子。 死死盯着眼前的黑衣少年。 “谢真……” 青隼承受着直击灵魂的苦痛。 他的肉身快要碎裂开来。 但魂灵,却是前所未有的炙热。 重甲男人声音沙哑,一字一句:“我……想起来了!” …… …… 第36章 古战场 凰火直击魂灵。 剧痛之下。 青隼空白的心湖之中,倒映出一幕幕支离破碎的画面…… 这般炙热,这般灼烧,如此熟悉。 他脑海中的记忆虽被清空。 但这痛苦……却是被身体牢牢记住。 “这是,凰火?” 青隼死死盯着眼前少年。 他想起了莲花峰小院交手的一幕画面,自己似乎是遭受了凰火袭杀。 可为什么。 谢真能够动用凰火? “……” 谢玄衣当然不会回答青隼的任何问题。 这把重剑,从青隼头顶刺入,荡出无数火星。 凰火侵入肺腑! 谢玄衣知道,想要以洞天境杀阴神,是何等困难。 不过…… 青隼是个例外,因为“火噬”之故,如今的他只剩最后一口气。 凰火入体之后。 这位先天离火圣体的“火噬”在这一刻攀升到了极致—— 这一剑裹挟着万钧威势,强行压得青隼跪下,双手按在地面,口中爆发出痛苦哀嚎。 “呃啊……” 谢玄衣面色凝重,再次合掌。 烈焰轰鸣! 小凰火阵在这一刻杀力汇聚合一!千丝万缕剑气注入重甲之中! 整座雪山都被重剑击碎,徐徐崩塌,无尽洪流雪潮向着四面八方奔腾而去。 二人周身,漾出一道道赤红光华,化为一片方圆百丈的大球。 雪山崩塌引发的大雪洪流,撞入赤红球域范围之中,顷刻之间就被点燃,化为炙热蒸汽,宛如一道道神霞。 “轰隆隆!” 青隼神色狰狞地撑跪在地,承受着重剑刺入神海的痛苦。 他身上重甲被流淌的烈焰勾勒出蜿蜒破裂的釉纹,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更像是一座随时可能喷薄的火山。 火麟甲本可以压制离火圣体的“火噬”,但外来凰火却是破坏了这道平衡……他此刻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去思考,竭尽全力也只能将头颅抬起,一双猩红眸子,死死盯着眼前的黑衣少年。 青隼的世界,只有这么一道身影的存在。 谢玄衣与青隼对视。 他神色平静,持续不断地释放着剑意。 这一战。 看似是“碾压”。 但其实……并非如此。 洞天与阴神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道! 晋升阴神,需要洞天圆满,而后凝聚道则…… 但道则的凝聚,其实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有一些修士,虽然洞天圆满,但在“参悟大道”之上,极其缓慢,时年半载,只是参悟了一小片道则,无法构成完整大道……如此一来,便算得上是所谓的“半步阴神”,半只脚迈入阴神门槛之中,半只脚已经超脱洞天之上! 不要小瞧这一缕道则。 哪怕是残缺不整的大道,也具备极其强悍的力量。 谢玄衣当年参悟的道,只有一个字。 灭。 灭之道。 这条大道,他已经走过一遍,理论上来说,参悟道则,凝聚道则,只需要极短的时间…… 但他并没有选择这么做,便是因为这一世,他要兼修两条剑道。 初主先前在玄水洞天提醒过自己。 这世上的道,有阴有阳,二者并济,才是完整。 同样的。 有灭,便就有生。 如果有可能……谢玄衣想要参悟“生之道”。 生灭一同悟道,成就阴神,便必定是极其强悍的阴神! 当年参悟的“灭之道”,此刻便成为了谢玄衣伏杀青隼的最大底牌,火麟甲下已经有一道道神霞喷薄,随时要炸出,但谢玄衣将残缺的“灭之道则”,蕴含在斩出的剑意之中。 晋升洞天之后。 他便一直在摸索,如何凝聚“灭之道则”,在不至于晋升阴神的情况下,将“灭之道”尽可能凝练。 道则碎片。 最多只能凝聚到九成。 更多,这条大道便算是成就圆满。 谢玄衣此刻动用的,便是凝聚“九成”的灭之道则,这种程度的道则施展,对如今身躯而言负担极大,而且需要掌控力度。 正是因为这一道道近乎圆满,却又有所残缺的道则,蕴含在剑气中。 谢玄衣才能将青隼彻底压制—— 这其实是一场“降服之战”,自己布下的这场杀局,一旦有任何一环出现问题,都会导致青隼“暴走”。 而且。 降青隼易,杀青隼难。 谢玄衣很清楚,即便有道则压制,目前为止,青隼所受的伤,虽然严重,但未必能够“致命”。 两人从雪山顶,坠入地面。 由于凰火阵的剑意太过锋锐,这把长剑贯穿青隼之后,灭之道则将整片大地都斩切开来,撕开一道狭长裂纹。 地面开裂之后,绽发出犹如深渊一般的裂口。 谢玄衣眯起双眼,心湖之中涌现出一股不妙预感……这股不妙预感,却并不是来自于青隼。 据说怨鬼岭,当年乃是一座万人坑。 大雪之下,埋着无尽冤魂。 这座雪山破碎之后,浓郁煞气翻涌而出,竟是化为一阵阵黑烟,肉眼可见! “呵……呵呵呵……” 低沉笑声,自青隼口中迸发而出。 很显然。 他也觉察到了下方那片深渊的诡异。 怨鬼岭的传言,一直未被证实,倘若这真是一座古战场……煞气满萦,寻常修士踏入,只有死路一条。 即便阴神,也未必能够“活着”离开! 被这一剑压得站不起身的青隼,艰难抬头,冷眼望着谢真。 这一抬眼的意思很明显。 这一剑再斩下去,两人就要一同坠入深渊了! “……” 谢玄衣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做出了决定。 他望着青隼,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今日,我必杀你!” 凰火之剑,再次爆发出绚烂烈焰。 如长矛一般,带着青隼,撞入漆黑裂渊之中。 而身为施术者的谢玄衣,也与青隼一同下坠,那枚扩散有方圆百丈的巨大赤红球域,在这一刻受到无数煞气的冲撞,迅速缩减,从百丈,到五十丈,再到三十丈……仅仅数息,便缩小到了只能将两人包裹的十丈范围。 谢玄衣踩在青隼破碎的重甲胸口之上,他以神念驾驭着凰火,穿刺青隼神海。 与此同时。 双手再次拔出春风与野草,对准青隼胸膛刺入。 而后便是“砰”的一声! 两道身影,坠落在地,溅出无数烟尘! 坠地的冲击力极大。 即便踩着青隼坠落,这沉重冲击,依旧让谢玄衣发出一声闷哼。 凰火终于燃尽,徐徐散开。 谢玄衣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他双手紧握的伞鞘与长剑,已经深深刺入青隼的肉身之中,只剩下剑柄在外。 可见这一剑,何其之深。 但即便如此。 青隼依旧没“死”。 破碎重甲如花瓣剥落,一具被烧焦成炭的躯体,仍然挣扎蠕动。 三把剑,分别贯穿了他的神海,肉身。 但此刻寂静的渊底,仍然能够听到轻微的震声。 这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真难杀啊……” 即便是杀人无数的谢玄衣,也发自内心地长叹了一声。 至此。 已经不是阴神难杀了。 青隼绝对算得上是一个特例。 能够支撑他活到现在的,只剩下“意志”二字。 这家伙到底经历了什么?求生意志如此强烈? 就这么……想要活着? “咔嚓,咔嚓,咔嚓……” 破碎的声音,逐渐压过了心脏跳动之声。 被烧焦的肌肤,当真如瓷器一般破碎,凰火彻底点燃了这具躯壳,这位阴神境离火圣体已经无力压制火噬,只能任凭五脏肺腑之火在体表燃烧……谢玄衣的剑气,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青隼仰起头颅,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后。 他的动作,停止在这一刻,定格。 神魂破碎,肉身寂灭。 死得不能再死…… 谢玄衣看着这个枯萎死去的男人,心情有些复杂,甲庚号坠船之后,接连大战,都不算什么。 唯独这一战,让他感到了“疲惫”。 甲庚号满船的南疆邪修,加上天傀宗天骄,再加上妖族龙女,以及炽翎城死士…… 加在一起。 也远没有这一战困难。 青隼至死,都未能发出一击……为了压制这位半残的阴神尊者,谢玄衣消耗了极大的心力。 “洞天对决阴神,还是太吃力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抛开杂念。 如果自己只修行一条剑道……以最快速度晋升阴神,这一战当然不会如此麻烦。 只是这样的话。 重活一世,还有什么意义? “我要尽快找到神明果,铸造完美金身,塑成神胎……” 谢玄衣抬起头来,准备驭气离开这片破碎深渊。 但下一刻。 他的动作微微有些僵滞。 原先坠落的上方位置,一片漆黑,看不到丝毫光亮。 谢玄衣神色变得难看起来,他拔出春风野草,驭气飞掠,但仅仅百丈,便到了“顶”。 裂开的深渊,竟被缝补了起来。 一层漆黑煞气,笼罩在上。 谢玄衣弹指以剑气斩过,煞气破碎,而后飞快回拢……这一剑能斩出数十丈,但此刻凝成天顶的黑煞至少有数百丈,还可能更厚! “怨鬼岭的煞气,形成了天然大阵……” 谢玄衣仔细端详着这一幕。 煞气倒开,从外入内,不受影响。 可想要离开。 便是千难万难。 谢玄衣皱眉拂袖,地上青隼尸体忽然震颤一下,那破碎的火麟甲碎片被他摄来。 “去!” 他将一缕剑意,注入火麟甲碎片之中,而后挥袖将其射出。 轰一声。 这枚碎片,犹如利箭疾射而出。 谢玄衣剑意注入之后,这枚碎片威力骤然提升,犹如开海一般,将层层煞气劈碎。 但撞入煞海的那一刻。 火麟碎片的光芒,以极快速度黯淡下来—— “煞气会腐蚀一切。” 谢玄衣看着这一幕,略做沉吟,打消了取出沉疴,尝试击溃黑煞的念头。 他不确定,沉疴全力一击,能够劈砍出多远,能不能将黑煞尽数击碎。 但他确定一点。 若以沉疴攻击黑煞,若是无法一次功成,很可能会使自己本命飞剑,在折返途中,遭受大量煞气侵蚀…… 谢玄衣重新落了回去。 他看着四边茫茫漆黑,尝试释放神念。 黑煞如雾,封锁大地。 即便是神念,也受到了极大限制。 “怨鬼岭古战场的传闻,竟是真的……” 谢玄衣有些意外。 他知道,千年之前,大褚王朝边境之外,曾爆发过极其惨烈的战斗。 只是千年前的“古史”已经被破坏。 这场战斗代表着什么,也无从考据。 怨鬼岭一带,更是被无数大雪覆满,别说战争痕迹,许多年前,大褚修士曾来过这里开掘,连一片血迹都未曾找到。 很多人都说。 这片古战场,已经被大法力抹平。 过往已成过往。 可如今来看……这座古战场过往,并没有被抹去,只是被煞气和大雾所遮挡起来。 谢玄衣决定看一看,这片千年前的古战场,究竟是什么模样。 临行之前。 他以神念检查了青隼的残骸。 这位阴神尊者身上几乎没有值钱物事,除了那副破碎的火麟甲,便什么都没有剩下。 连谢玄衣都觉得,这青隼实在有些可怜。 好歹也是皇城司特使,替圣后卖命的重要角色。 浑身家底,也太穷了些。 第37章 玄衣剑气 “嗤!” 幽暗漆黑的怨鬼岭地底,被一缕清亮剑光点燃。 谢玄衣以剑气处理了青隼尸体。这位阴神尊者毕竟是皇城司特使,身上怀揣着太多秘密,即便死在古战场这种禁区……也有可能被大褚皇族,以秘术找出下落。 最好的处理,就是将其彻底摧毁。 剑气将这具残骸连同火麟甲一起绞碎。 而后元火祭出。 火光照破黑暗,将这具尸骸彻底化为灰烬。 谢玄衣注视着飞灰散去。 他隐隐觉得。 这座古战场,似乎有风掠过,残骸破碎之后的灰烬,都在向着一个方向飞掠。 但很快。 这思绪,就被远端的轰鸣击碎。 “轰隆隆隆。” 漆黑幽暗的地底深渊,响起了马蹄擂地之声,而且不止一道。 谢玄衣皱起眉头,回过身子。 神念汇聚成线,他望向声音传来方向—— 看清那里景象之后。 他的面色变得苍白起来。 …… …… “谢兄,这就是你说的龙血大妖蛰藏地?” 方航背负双手,带着太上斋同门,与谢嵊同行,来到一座雪山之前。 离岚山脉,极其广袤。 前行至此,花费了接近一个时辰。 “不错。” 谢嵊诚恳道:“烛道人的观气宝器,可以看出气运流淌。我本只是想以香火斋的堪舆之术,寻一处气运宝地,未曾想在此地……感受到了龙血气息!” 方航抬起大袖,引召出一座青灿洞天。 这座洞天,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青竹,倒悬如剑。 青灿洞天倒映高悬在上。 神光洒落。 雪山被青芒笼罩在内。 “咦……” 方航眯起双眼,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座雪山之中,另有洞天,山腹之中,有一座秘纹,秘纹之内则是蕴含着无数混乱道则! 不过,他倒是没看出龙血。 “这里的确不太寻常,不过龙血何在?” 方航挥袖收回洞天,好奇开口。 “乾天宫灵宝,蟠玄镜,可以感应龙裔血脉。” 踩着火云,悬立天顶的乾天宫圣子宇文重,在此刻开口。 他眉心有一点红痣。 这枚红痣,正是“蟠玄镜”。 乾天宫位于西境,乃是千年前的一位人族大修行者所建,据说这座圣地当年与不少妖族大修行者关系匪浅,甚至有一位龙裔大尊,留下了道法传承……若说感应龙血,的确没人比乾天宫更为擅长。 “既然宇文道友说有,那么恐怕此地还真有龙血大妖。” 方航眯起双眼,低声道:“诸位准备怎么做?” “很简单。” 谢嵊微笑道:“这座雪山内,有一座秘纹,这座秘纹不知被谁以‘剑气’锁住……很显然,许多年前便有人来过此地。” 方航微微点头。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雪山乃是一座宝地! 只不过。 秘纹被人封锁起来! 当年来到此地的“那人”,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选择堵住这秘境。 “我等想要进入,必定要破开这剑气秘纹。” 江宁世子沉声道:“届时,动静必定惊扰众人。” 这座秘纹被打开。 秘境,便会现世! 此次参与北狩的大势力,大世家,也都会被惊动,赶往此地。 若真有大造化,谁不愿分一杯羹? “所以……你想与道门,乾天宫联手?” 方航挑了挑眉,明白了谢嵊的意思。 “不错。” 江宁世子温声说道:“此山虽是我观气所寻,但山内秘宝,以及龙血大妖,我们一同狩取,至于最终战利品,大家各凭本事,按功划分……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封锁雪山,不让外人踏入此地。” 若是武宗,秦家等人赶来。 这雪山秘境的利益,还要对外继续瓜分! “宇文道友,你怎么看?” 方航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望向一旁的乾天宫圣子。 宇文重淡淡道:“单凭乾天宫一家,吃不下这座秘境。若道子愿意合作,便是最好,这秘境之中,倘若有龙血后裔,我需取其血液,来进行修行……至于其他宝物,在下不感兴趣。” 这就是他和谢嵊,请道门前来的原因! 道门乃是天下第一宗! 有太上斋助力。 即便打开秘境,谁又敢与道门为敌? “道门可以答应,但有一个条件……” 方航眼中露出精芒,他沉声道:“二位,这秘境之中若有龙血大妖,交给在下,在下会以太上斋秘法将其斩杀,摘下头颅……道门避世太久,此次北狩,需要有人替道门正名!” 谢嵊笑了笑,道:“我对龙血大妖不感兴趣。” 宇文重也点了点头,表示附和。 他只要精血。 头颅,并不重要。 “好!” 方航挥了挥大袖,平静道:“二位道友,一同下去看看吧。” 三道身影,一同落在雪山之前。 三位洞天圆满。 这般仗势,实在让人有些忌惮,单单是散发而出的元气,便让四周弟子,有些站立不稳。 这几乎是此次北狩最强的三人。 “为何我觉得,这雪山秘境入口的剑气秘纹,有些眼熟?” 宇文重忽然开口。 这位乾天宫圣子,死死盯着秘境入口的剑意。 不知为何。 他神色古怪,望向了一旁江宁世子。 “……” 谢嵊眯起双眼,端详片刻之后,面色变得难看起来。 “这是……大穗剑宫的剑意?” 太上斋道子方航,博览群书,通读道藏,一眼就看出了剑意归属。 准确来说。 这不仅仅是大穗剑宫剑意……这剑意,来自莲花峰! 这缕剑意,像是一枚被人拔下的野草,随手插下,就此钉在了雪山之中,任凭风吹雨打,岁月风化,剑意只是稍稍变淡了一些。 但其中蕴含的“杀气”,以及“桀骜不驯”的傲气。 隔了十数年。 依旧清晰可见! “谢玄衣!” 方航感慨开口:“唯有谢玄衣的剑意,带着这么明显的气势……这是谢玄衣当年北狩之时留下的剑气印记?” 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何乾天宫圣子的神色如此微妙。 谢嵊虽是口口声声说着,不在乎玄水洞天那一战了。 但真正看到谢玄衣剑意。 这位江宁世子的面色,还是产生了变化。 “呼……” 深吸一口气。 花费了十数息功夫,谢嵊才平稳了心湖。 他抚摸着眉心的赤龙印记,幽幽开口道:“看来此地真是一座宝地了,能让当年谢玄衣都如此惦记,刻意赠出‘剑气印记’的秘境……必定大有秘密,或许里面有不世出的秘宝。” “有趣。” 乾天宫圣子也是咧嘴一笑:“难道当年谢玄衣,不仅仅狩到了一头凰血大妖,还在秘境之中,养了一头龙裔?” “诸位,有谁想来试着拔除这枚印记么?” 方航笑了笑。 他望向身旁两位天骄。 据说当年谢玄衣参加北狩之时,便是洞天圆满,一骑绝尘。 如今时代变了。 十年过去,气运大潮涌入大褚,他们如今都是“洞天圆满”,人中龙凤。 从境界上来说。 他们都是和当年谢玄衣,同一级别的天才! 如今,见了十年前的剑气印记…… 自然会生出比较之意。 “……” 这番话,方航其实是刻意说给谢嵊听的,奈何江宁世子没有反应,只是袖手看着。 “拔除印记,这有何难?让我试试!” 乾天宫圣子宇文重笑了一声。 他对谢玄衣一直极感兴趣。 风云变幻,上个黄金大世的传奇人物已经逝去……这次参加北狩,他本想和谢玄衣弟子谢真一战。 奈何。 云船之上未能碰面,而后还出了意外。 如今,这枚剑气印记,也算是遂了他的心愿。 方航退后一步。 这位太上斋道子,看上去不染尘埃,道心清净,其实并不傻。 他本可以提议,三人一起出手,迅速击碎剑气印记。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此次北狩,各方势力都是初次见面,彼此之间,很不熟悉。 方圆坊花费元石就能购买的那些情报,只能姑且看看,当不了真。 谁家圣子,会把底牌写在方圆坊案卷纸上? 想要真正了解一人,还需要“眼见为实”。 哗啦啦—— 雪山之前,忽起大风。 宇文重上前一步,眉心绽发异芒,他浑身红袍随风飘摇,在这一刻瞬间入静,他凝聚元气,对准秘境入口的那缕剑气阵纹,一拳打出! “轰!” 一声龙吼,在宇文重拳风轰击之下,爆发而出。 隐约可见,一座洞天,犹如真龙,盘踞在乾天宫圣子头顶! 传说乾天宫留有龙裔大尊的道法传承,很可能是真的—— 这位人族天骄,挺身而出,由极静入极动,就这么一拳打穿风雪。 这一拳的拳势,极其沉重。 谢玄衣留下一缕剑气。 那么他宇文重,便以拳意对轰。 他不占当年旧人的便宜! 这一拳重重轰在秘境阵纹入口的剑气之上! 谢玄衣当年留下的,那根斜斜插立如野草的剑气,瞬间就被轰击地摇曳倒地。 但下一刻。 这缕剑气,瞬间反弹掠起,感应到了袭击,向着敌人冲去。 “?” 宇文重瞳孔收缩,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袭黑衫,向自己飞快杀来。 这缕剑气,不仅蕴含了当年谢玄衣快要完整的剑道! 还蕴含了谢玄衣的神念,精神! 这缕杀念,冲击着这位乾天宫圣子的精神。 宇文重面色骤然苍白了三分。 他死死盯着这道向自己持剑走来的黑衫身影,他知道,这只是幻象…… 可是。 明明只是若干年前留下的一缕残念。 明明留下之时,与自己一样,是洞天圆满。 为何! 为何还能给自己如此之大的压迫?! 宇文重有一种预感。 若是掉以轻心,硬撼这缕剑气,绝对会给自己带来极大的麻烦。 至此,他不再犹豫。 乾天宫圣子低沉怒吼:“二位,一同出手,拔除印记!” 第38章 龙裔秘宝(6K) 大雪翻飞,一道黑衣身影,从雪窟中持剑杀来! 这是谢玄衣许多年前留下的一道剑气印记。 大世潮水退去。 再度涌来。 这道剑气印记依旧在,并且散发出了骇人的杀力! 嘶啦一声! 乾天宫圣子衣袖破碎,下意识后退一步,这缕剑气撞击在他的体魄之上,发出撞钟般的脆响。 作为乾天宫这一代的天骄圣子。 宇文重虽没有走炼体之路,但这身体魄,也修行到了金身境。 若是换了体魄稍弱一些的修士,这一道剑气,便足以使其重伤! “上!” 太上斋道子也看出了这道剑气的不同寻常。 这剑气很是凌厉。 单单直视,便让人觉得灼目! 方航上前一步,大袖挥出,一枚四四方方的金灿法印就此坠落。 谢嵊也不再犹豫,头顶响起龙吟,以洞天镇压过去—— 三位洞天圆满,一同出手! 雷音鼓荡! 这缕如野草一般的剑意,随风飘起,谢玄衣当年残留的一缕杀意,迸发而出,杀向三位年轻天骄! …… …… 这一幕。 被躲在数里之外的敖婴看得清清楚楚。 击杀几位人族修士之后,敖婴便敛去气息,披上一件宽大黑袍,伪装成此次参与北狩的普通散修。 她的气息伪装之术,极其高明。 先前谢玄衣与之擦肩,都未能第一时间察觉。 再加上敖婴极其注意行踪。 她不与任何一人交谈,也不与任何一人结伴。 这北狩,有不少“独狼”,独来独往,独自狩杀大妖。 这样的散修,并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敖婴陆陆续续,吞食了十余位散修尸体,将其魂魄嚼碎,元气尽数汲取,勉强算是恢复了一部分修为。 而后。 她便注意到了三位这不同寻常的年轻天骄。 “这就是太上斋道子,乾天宫圣子,江宁世子……” 敖婴站得极远,小心翼翼,伸出一缕神念,窥伺着远处的雪山。 她吞了不止一人魂魄。 关于北狩的情报,已收集了个七七八八。 她知道,这三人……乃是和谢真同样危险的人族天骄! “为何我觉得,他们三人,并没有谢真给我带来的危险感强烈?” 敖婴微微皱眉,虽然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但此刻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先前与谢真碰面。 她也并不觉得这少年是危险人物。 直到对方出剑。 她才意识到不对! “人族果然是妖国大敌……这几人隐匿法门的造诣恐怕不在我之下,那谢真尤为胜之。” 敖婴的神念,只敢兜留在雪山外围。 太上斋与乾天宫都布置了阵纹。 若是仔细探查。 便会触发阵纹,引起三位天骄的注意。 此刻她只能“隐约”看见,三位天骄似乎在和什么东西战斗……而且打得极其激烈。 “这雪山之中藏着一座秘境。” 敖婴深吸一口气,心底十分挣扎。 眉心之处传来撕裂的痛楚,以及微微的酸痒,陷入死寂的凤眸在这一刻发出了呼唤之声……冥冥之中的声音指引着她,前往这座雪山。 即便没有凤眸。 敖婴也感受到了这雪山的“不俗”。 三位人族天骄攻打秘境入口,散发出的气息……引起了她的血脉共鸣! 这意味着什么? 雪山之中,极大概率藏着龙裔秘宝。 或许这就是当年某位龙裔大修行者所留下的秘境! “我该怎么抉择……” 敖婴站在风雪之中,面露为难。 如今她的实力,只恢复了一半,勉强可以与洞天圆满的修行者过上几招。 按理来说。 她应该找个隐秘之处,躲藏起来,效仿先前的“吞魂”之举……一次次吸引人族修士前来,直至彻底恢复实力。 可敖婴心中总觉得不安。 直觉告诉自己。 若是再躲起来,很快就会被找到…… 要么被类似谢真这样的人族天骄发现。 要么,被炽翎城的鸠王爷抓住! 无论是哪种,对她而言都是极其糟糕的情况。 正在纠结之时。 远方雪山的动静,渐渐平息。 大雪由狂乱翻飞之势,重新变得寂灭。 “结束了?” 敖婴小心翼翼盯着那座雪山,秘境阵纹似乎已经被打开,那三位天骄的身影远远看去,均都有些狼狈。 三人对视一眼,对着身后弟子叮嘱了些什么。 雪山附近阵纹,再次被“加固”。 敖婴神念所看到的最后画面。 是三位人族天骄,踏入秘境之中,就此消失不见。 她咬了咬牙。 混乱思绪在这一刻回归平静。 “拼了……富贵险中求!” 敖婴神色变得冷厉下来。 她等了片刻,确认那片雪山恢复了平静,而后开始了行动。 敖婴往下拽了拽黑袍帽檐,遮住自己面颊,从雪山之上飞身而来,速度奇快,犹如一道漆黑闪电……狂风呼啸,她所行之路乃是一条直线,数息之后便来到了雪山阵纹之前。 太上斋与乾天宫,联手布下了遮掩气息的法阵! 此刻。 敖婴站在法阵之前,伸出手掌,按在阵纹之上。 “嗡嗡嗡!” 天地共振,刺耳锐鸣,迸发而出。 负责镇守此地的道门弟子,第一时间觉察到了异样。 “来者止步!此地乃道门和乾天宫所占!” 一位道袍修士,一位乾天宫修士,同时飞身掠来。 太上斋与乾天宫联手,将雪山封锁。 道子与圣子前去秘境,探索秘宝,这等重要消息,自然不能轻易泄露……于是便命他们留在这里,镇守雪山。 然而谁都没想到。 道子仅仅离去半刻钟,此地便有了闯入者! 这一刻。 所有人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在他们看来。 此刻踏入阵纹的,只不过是一个误打误撞的山野散修。 “……” 敖婴面无表情,抬起手掌。 一步踏出。 她直接撞入道门阵纹之中,对准那飞身而来的道门弟子,一巴掌按下,五指轻轻发力。 噗嗤一声! 血光迸溅。 那道门弟子的头颅如西瓜一般被捏得爆碎开来。 劲风吹拂,黑袍翻飞,风雪弥散之际,敖婴微微转头,望向另外一旁掠来的乾天宫弟子,她的完美面颊在这一刻展现而出…… 这一幕太有冲击力。 飞溅的,滚烫的鲜血。 四散的,漆黑的长发。 以及那张绝世倾城的面容。 很难让人把“魔头”二字,与眼前这个看起来带着三分柔弱气息的绝美女子,联系起来。 那位乾天宫弟子,呆怔一刹。 便是这一刹。 让敖婴毫不费力地结束了第二条性命。 她上前一步,拂袖如挥剑,黑袖边缘锋利如刀,直接将第二颗头颅切开,切面平整如纸,鲜血喷涌如柱—— “敌袭!” “列阵!!!” 这一刻。 道门和乾天宫的其他驻守者意识到了危机! 距离最近,目睹这场惨案的那位弟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嚎。 道子方航所留下的大阵,在元气刺激之下,彻底激活! “轰隆隆!” 雪山上空,雷霆轰鸣,漫天符箓,高悬列阵,化为雷池。 一道青灿雷霆,凭空劈落。 敖婴深吸一口气,这位龙裔妖修,连斩两人,闯入阵纹之后,没有丝毫犹豫,对准雪山开始奔跑,她抬起双手,交叠手掌,格挡在头顶正上方,正好扛住这一击雷霆迸发……道门布阵之术不愧是天下第一,即便没有道子主导,凭借这些道门弟子掌阵,所激发出的雷力,依旧十分巨大。 一击雷落,打得敖婴身躯踉跄,险些直接栽倒在地。 龙女怒喝一声。 她提起浑身元气,蕴在脚尖,重重点地,踩碎一块地面,下一刻速度暴涨数倍,几乎贴附在地面在地面前行,本想直接奔向雪山秘境,但被雷法劈了一下之后,敖婴改变策略,在大阵之中如龙蛇一般蜿蜒,一刹变换数十次方向,看上去是要掠杀这些境界低微的驻守者,以此骗取雷法降落! 这一招的确有用。 操纵雷阵的那位道门弟子,高悬于空,俯瞰雪山。 他面容不怒自威,一双法眼熠熠生辉,此刻执掌雷法,神念锁死飞掠的黑袍女子。 这位弟子攥拢双拳,一枚拳头搁置在另外一枚拳头之上。 每次落下,穹顶之上,便有一道青雷砸落! 但此刻…… 这弟子额头渗出冷汗。 这黑袍女子,速度实在太快! 他的神念一时之间,只能捕捉到残影。 连续几次落雷,都只是擦着黑袍落空。 直至那袭黑袍不再扭身,径直对准雪山秘境入口撞去……他才意识到了这女子的真正意图,自始至终,这女子都不是为了掠杀道门和乾天宫的弟子而来! “轰!” 最后一道青雷,对准山门,狠狠砸下。 敖婴抬起头来,眼神露出一抹决然,她抬起手臂,硬生生抗下这道雷法,而后撞入秘境阵纹之中! …… …… “齐师兄!” 雷法消散,雪山纷乱,逐渐平息。 悬在高空中的那道身影,徐徐落下。 太上斋的二师兄齐羽,神色苍白,盯着满地的狼藉,眼神悲痛。 这场袭杀,来得突然。 道门避世。 太上斋清净寡欲,先前从未与人争锋。 有许多年轻修士,还未见过修行界的残酷一面,便来到了北狩。 此刻一切都已经结束。 不少道门弟子,满脸茫然,看着那被妖女撕碎的师弟尸骸,神色灰白。 “我无恙,你们没事吧?” 齐羽摇了摇头,望着其他师弟。 万幸。 这疯子左突右撞,四处冲杀,最终被雷法遏制,并没有造成太大损伤…… 另外一边,乾天宫的驻守者,也赶了过来。 刚刚那一战,发生得太突然,结束得也极快。 直至此刻,还有许多人没反应过来。 乾天宫负责驻守雪山的弟子名为陈黎。 论实力,他和齐羽相差无几…… 但乾天宫并不擅长阵法。 虽是同时布阵。 但刚刚那场袭杀,其实也只有齐羽一人,能够使得上力。 “齐道友,多亏你了。” 陈黎上前道谢,刚刚若不是齐羽操纵阵纹,以雷法劈砍这疯子,恐怕乾天宫死伤惨重。 “客气……” 齐羽摇了摇头,盯着秘境入口,皱眉道:“她并不是奔着杀人而来。” 陈黎闻言,神色也难看起来。 刚刚这一战,虽然很是短暂。 但这女子所爆发出的实力,却是不容小觑……这很可能是一位具有洞天后期实力的强者。 陈黎皱眉开口:“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北狩案卷,不止有方圆坊一家调查。 各大圣地,世家,也都会亲自调查。 在他印象中。 完全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这女子……恐怕不是人。” 齐羽蹲在雪山入口,这里是雷法劈落的终点。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气息。 一缕黑袍碎片,在风雪之中飘扬,齐羽伸出手掌,接住一片碎烬,神色凝重到了极点。 陈黎瞳孔微微收缩。 这片黑袍之上,粘附着一抹金灿的鲜血。 齐羽两根手指抹过。 金灿鲜血被元力激发,在空中发出刺鼻气息。 “这是……妖?” 这一刻,四周围过来的弟子,都不免皱起眉头。 妖修的隐匿之术,通常是以元气,遮掩妖气。 一旦以元气对攻,将这隐匿之术破开。 妖气便会溢散! 这缕鲜血散发出的妖气,极其强烈,足以说明……这黑袍女子,不仅仅是一头化形大妖,而且血脉极其纯正! “她可能早就躲在雪山附近了。” 齐羽冷冷道:“这妖女不知好歹,竟然敢主动撞入道子所在之处……” 周围驻守者,彼此对视,面面相觑。 这妖女,从踏入阵纹开始,所做的一切,都极有条理。 显然,她有所谋划,直奔秘境而来。 可既然她窥伺许久……难道不知,这秘境之内,有足足三位天骄吗? “我这就以讯令,向圣子汇报此事!” 陈黎连忙取出乾天宫讯令,将刚刚的受袭之事告知。 但下一刻。 他攥握讯令的手掌,便微微有些僵滞。 这秘境…… 似乎有些不太寻常啊。 圣子的神念,已经在讯令这一边彻底消失。 陈黎向齐羽投去了晦暗的一道眼神,后者心领神会,隐约猜到了陈黎的意思…… 齐羽默默翻掌,试了一下。 道门讯令,一样也失去了联系。 “诸位……不必担忧。” 齐羽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等继续镇守雪山,为道子大人拖延一些时间,这妖女……绝不会有好下场!” 虽这么说,但齐羽心中却是忐忑不定。 两枚讯令,都失去了联络。 这秘境之中到底是什么? 道子大人还安好吗? …… …… “方师兄,宇文兄,可还安好?” “谢师弟,我无恙。” “这什么鬼地方……太黑了些。” 嗤的一声。 黑暗被元火照亮。 方航取出一张符箓,点燃之后,犹如一轮极小的炽日,悬挂在三人头顶。 三人联手,击碎那道剑气,踏入秘境之后。 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这片秘境阵纹,蕴含着空间道则。 踏入之后,便彻底失去了方向……最匪夷所思的是,往往蕴含空间道则的自然阵纹,会在原地生成离开的“门户”。 但这里。 却是没有。 踏入之后,便没了回头路。 方航回头看着身后一望无垠的漆黑,神色有些难看。 宇文重伸出手掌,触摸背后的“无垠漆黑”。 “是煞气!很厚的煞气!” 他骂骂咧咧松开手掌,甩了甩,“真忒娘晦气!” 触摸刹那。 他手掌便萦绕了一层黑煞,耗费了不少元气,才将其烧去。 “这是何处?” 谢嵊眯起双眼,打量着四周。 他的观气之术,在这里彻底失去了作用。 四面八方,只有流淌的黑煞,仿佛形成了一座巨大牢笼。 在这里,根本就没有气运二字之说。 “据说雪山附近,有一座古战场。” 方航面无表情道:“这里煞气如此浓烈……大概,就是所谓的古战场了吧。” “怨鬼岭?” 宇文重怔了怔。 他听过这鬼地方,当年乾天宫派遣了不少修士,将怨鬼岭挖了个遍……之所以要这么做,据说是掌教大人得到了某位古早圣贤的残魂指引,这片古战场内,有着属于乾天宫的古老道藏—— 只可惜,一直都没什么发现。 可能是缘分未到,不死心的乾天宫,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前往怨鬼岭,搜寻一番。 他摸了摸眉心的“蟠玄镜”。 嗡一声! 万万没想到。 这“蟠玄镜”竟是产生了一道共鸣。 光火照耀的狭隘之地,这枚蕴含龙血之气的宝镜,带着宇文重的身体,向着某个方向,踏出了一步。 “哦?” 方航挑了挑眉,道:“宇文道友,这是?” “我的宝镜……似乎感应到了同源的气息。” 宇文重神色凝重,没有隐瞒。 “龙血?”谢嵊诧异。 “很可能。” 宇文重深吸一口气,顺应着蟠玄镜的指引,缓缓向前走去。 方航与谢嵊对视一眼。 二人不再犹豫,跟着宇文重,在这漆黑之地,缓缓前行。 然而。 走了片刻。 三人都觉察到了不对…… 这古怪秘境,没有丝毫光源也就算了,煞气极其浓郁,几乎快要凝成实质! 最重要的是。 远方传来了低沉的轰鸣。 轰隆隆。 “二位……可曾听到什么异样?” 宇文重眉头紧锁,一直给他指引的蟠玄镜,在此刻不再震颤。 他失去了方向。 方航有些不太确定,喃喃道:“我怎么听到了马蹄的声音?” “……” 谢嵊则是自始至终都不说话。 这位江宁世子,已经一只手按在了眉心位置,随时准备施展赤龙洞天。 “来了!” 谢嵊瞳孔收缩。 远方黑煞忽然破开,一匹高大骏马,从漆黑深处冲撞而来。 这匹骏马鬃毛翻飞,乃是世俗骏马体积的两倍! 最重要的是。 马背之上,还坐着披戴古朴战甲的战卒! “阴煞凝形,果然是古战场!” 方航怒喝一声,连忙挥袖,引召雷法! 虚无黑暗之中。 一道雷霆,破空而出。 这位太上斋道子抢先出手,一击掌心雷,轰在这黑煞巨马之上,滚滚雷霆迸发,绚烂白光爆鸣! 轰一声! 连人带马,瞬间被轰成粉碎! 但这一切……只是开始! 滚滚马蹄之声,愈发临近,三人神色变得苍白起来,那原先浓郁如雾的黑煞,瞬间就被冲碎,成百上千的黑煞骑兵,犹如潮水一般蜂拥而来。 “这他娘的!什么情况!” 宇文重大怒。这位乾天宫圣子,下意识召出火云,想要脱离战场。 但那些如潮水一般密集的阴煞骑兵,不仅仅腰挎长刀。 而且佩戴着大弓! “嗖嗖嗖!” 火云吸引了阴煞骑兵的注意。 下一刻。 就有万千箭镞,铺天盖地疾射而来。 宇文重坠落地面,相当狼狈,他撑开元气,化为一面圆形屏障,将四面八方冲阵而来的阴煞骑兵击得粉碎。 这些骑兵,单一实力,并不算强。 但数量实在太多。 最重要的是…… 它们没有生命,纯粹是由阴煞凝形,这样的亡魂残魄,杀不完!根本杀不完! “见鬼!见鬼!” 宇文重隐隐感到,有一股可怕的杀机,锁定了自己。 他抬起头来,望着黑煞骑兵的尽头。 这些黑煞骑兵,本就高大…… 然而在他们之中,却是有一道更加高大的身影,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黑压压的潮水缓缓推进。 那巍峨身影,背着巨大的黑匣,端坐在冲阵骑兵的尽头,轻轻拽着缰绳,如闲庭信步。 “他”披着古老的漆黑甲胄,面容如破碎古瓷,眼眸如深邃黑海,披散长发随着马背颠簸,飞扬如同流苏。 很明显。 这是这群黑煞骑兵的将领。 宇文重心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抑。 他感觉那古将已经锁定了自己…… 下一刻。 巍峨古将,取出长弓,并没有取出箭镞,只是做出一个虚无的张弓搭弦动作。 宇文重怒吼一声。 在古将抬手之时,这位圣子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竭尽全力施展秘法,化为一道赤色长虹,拔地而起,硬生生躲开了这虚无的一射! 轰! 一声爆鸣! 这一箭,将战场清空,射出长达数里的爆破轨道。 拦在箭镞四周的黑煞骑兵,被箭气炸得支离破碎! “半步阴神……” 宇文重很确定。 这黑煞骑兵的将领,实力超过了洞天! 刚刚这一射,若是自己硬抗,极有可能会被射得重伤! 乾天宫圣子面色苍白,看着那威力恐怖的箭气轨道。 他望着那神色平静的古将。 两者对视。 后者再次做出虚无的张弓搭弦动作。 这一次。 宇文重眉心传来了感召! 他顾不上生死危机,死死盯着那巍峨古将背负的黑匣。 这枚黑匣,上面雕刻着漆黑的龙纹! 蟠玄镜的感应……没错! 这里藏着龙裔的秘宝! 这黑煞古将的匣子,便是最好的证明! 第39章 匣之梦 黑煞滔天,古战场中杀意翻涌。 宇文重死死盯着那巍峨古将背负的龙纹黑匣。 “二位,一同出手!” 他以神念传音,将蟠玄镜的感知结果告知。 另外一边。 谢嵊和方航的情况也不好过。 数百铁骑,冲阵截杀,其实对于洞天境修士而言,本来不算什么。 但这些阴兵,战阵已经布下,攻势相当凌厉! 除此之外,这座秘境外围的黑煞,相当于一座大阵! 在这大阵之中,元气被封锁! 他们体内元气,用一缕,少一缕…… “那家伙身上有龙裔秘宝,你确定?” 方航此刻颇为狼狈,他以符箓原地布阵,才勉强护住自己,四面八方有无数符纸翻飞鼓荡,铁骑冲杀之下,这些符纸以飞快速度在消耗着。 太上斋的符阵固然厉害。 但也支撑不了太久。 这么下去,绝对不是办法。 “蟠玄镜不会骗人。” 宇文重语气坚定,认真说道:“这座秘境内的造化,绝对不止一处……这黑煞古将的龙纹匣子,恐怕只是其中之一!” “此人恐怕已经凝聚出了完整的道境。” 方航咬了咬牙,低声开口:“最差也是半步阴神,你确定,我们三人出手,能够取走黑匣?” 洞天之境。 修士需要感悟大道。 将大道雏胚,凝成洞天。 洞天圆满,便意味着大道雏胚已经成熟。 而阴神之境,便是大道衍化铺展,将此方世界彻底稳固……换而言之,阴神境的修士,每一位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道境”! 刚刚那一箭。 很显然,已经超越了洞天所能施展的范畴。 极有可能,蕴含着道境的杀意! “不拼,死路一条!” 让方航没想到的是,一直沉默的谢嵊,此刻尤其果断。 江宁世子展开赤龙洞天,直接向着黑煞古将掠去! 十二把飞剑,清扫战场,将周围十数位黑煞铁骑剿杀成飞灰,这十二把飞剑化为长龙,昂首奋爪,气势恢弘! “杀!” 见状。 宇文重也不再犹豫。 这位乾天宫圣子,极其勇猛,召出蟠玄镜,将其当做大印,对准黑煞古将,狠狠砸了下去! “嗡!” 昏暗天地之间。 一线银芒掠过。 那端坐马背的巍峨古将,神色漠然,再次张弓搭弦,这一箭再次迸发出无可匹敌的威势,但可惜,并没有射中宇文重,在半空之中,虚无箭镞便撞击在了那枚坠砸而下的大印之上! 轰! 一道惊天巨响,裹挟着层层风浪,向着四面八方铺散开来! “好惊人的威力!” 方航瞳孔收缩,他看得很清楚。 刚刚箭镞撞击蟠玄镜那一刻。 咔嚓一声! 似乎有很轻微的开裂之声响起! 蟠玄镜乃是灵宝,这种品级的宝物,通常只有阴神境尊者,才有资格佩戴。 而且,不是每一位阴神,都能拥有灵宝作为本命法器的! 这一箭,竟然射得蟠玄镜开裂了? “噗……” 宇文重面色骤如金纸,一时之间心头震颤,喷出鲜血,竭尽全力,才稳住宝镜。 方航没听错。 这一箭…… 的确让蟠玄镜产生了裂纹! 但并不是因为这一箭本身威力够强! 宇文重隐约感到,这一箭的箭镞之上,似乎蕴含了某种古怪的大道道意,专门针对“蟠玄镜”! 先前他也算是“亲身感受”了这一箭的威力,虽然是险而又险的避让开来。 但根据他的感应……自己的灵宝,绝对可以拦下这一击! 这是怎么回事? 这阴煞古将的箭术,是专门克制自己吗? 另外一边。 谢嵊带着赤龙洞天,以及十二把飞剑,杀到了那黑煞古将的面前。 他怒喝着将十二把飞剑合一。 黑云翻滚。 怒海破浪。 十二把飞剑化为长龙,剑尖直指马背上端坐的那位黑煞古将。 后者神色冷漠。 被雾气包裹的虚无双眸,似乎在这一刻掠现出了实质性的杀意! “嗡嗡嗡!” 这一次。 黑煞古将以极快速度张弓搭弦,瞬间连射三箭! “???” 江宁世子神色苍白,他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极其凌厉的杀意。 这种杀意,超越了他平生所感受到的任何一次危机。 与玄水洞天的那一剑不同。 这一次。 他能感到……对方,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咔嚓!” 十二把飞剑组成的赤龙神躯,瞬间被三道箭气击碎,黑煞古将漠然的面颊浮现出暴怒的神色,他拽着缰绳,向着江宁世子冲杀而来,拔出腰间佩刀。 轰! 一道雷鸣! 太上斋道子在千钧一发之际杀到,这位道子直接洒出一大把雷法符箓! 轰隆隆隆! 阴煞布满的穹顶,被雷法击碎,一道青雷从漆黑天幕垂落而下,对准黑煞古将径直劈砍落下。 后者头也没抬,直接一刀斜斩! “嘶啦!” 雷光被刀光劈碎。 整座漆黑天地在这一刻迎来了极致的苍白。 黑煞古将冲杀过来,再次提刀,对准江宁世子就是一斩! 谢嵊抬起双臂,再次引召赤龙。 赤龙洞天,催化到了极点,那无数元气,化为具象,浮现而出,盘踞在世子头顶,对准眼前黑煞古将发出声嘶力竭的暴怒之吼! 这几乎是阴神境的“法相神通”! 下一刻。 “唰”一声! 这漆黑刀意,直接将长龙斩成两半。 谢嵊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黑煞古将速度极快,两人照面之间,就将赤龙法相击碎,下一刻便提拎缰绳,兜转杀回,对准江宁世子头颅就是第三刀! 这一刀若是斩落。 这颗头颅瞬间便会抛飞! “走!” 收回蟠玄镜的宇文重,飞速下掠,一把拽起呆怔谢嵊,怒吼道:“这家伙的道意专门针对‘龙裔’!” 一句话。 点醒梦中人。 谢嵊陡然醒悟。 交战至今,这黑煞古将对自己和宇文重展现出了极大的杀意…… 但偏偏。 方航并没有受到多么刻意的针对。 蟠玄镜被一箭打出裂纹。 赤龙洞天,抗不过一斩。 不仅仅是因为双方境界存在差距。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这黑煞古将的道意,似乎是为了针对龙族而生,无论是龙族秘宝,还是龙族秘法,都会遭到极其严重的克制! “逃!” 另外一边,方航也在怒吼。 虽然没有被黑煞古将出手针对,但这里的骑兵实在太多。 “逃到哪?” 谢嵊回过神来,心中浮现出一缕绝望。 他回头望去。 四面八方,一片漆黑,无尽幽暗,皆被黑煞包围! “雷法可以击碎阴煞!” 太上斋道子咬紧牙关,“我带了很多符箓,先逃……逃出这些铁骑的追杀范围再说!” 说罢。 方航驭剑而起,洒出雷法符箓。 青雷汇聚。 不得不说,道门雷法,的确克制阴祟之物。 刚刚那位古将虽然一刀击碎了青雷,但他麾下的那些阴骑,看见雷光,皆是停止了冲杀之举,悬停缰绳,勒马而立,惊惧犹豫地注视着穹顶翻滚的雷光。 三位年轻天骄,一路以雷法开道,硬生生撞入黑煞雾气深处。 数千铁骑,就此停住。 那位黑煞古将,来到了最前方,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伸出一只手抬起,阻止了背后那些阴骑想要追击的念头。 整个世界,重新回归寂灭。 …… …… 但这个世界很大。 黑煞雾气的另外一边,仍然喧嚣。 无数铁骑在深渊中冲杀,这一次他们冲杀的目标只有一人。 谢玄衣。 “……阴兵过境,古战场煞气凝形?” 谢玄衣神色很不好看。 他听到马蹄声音鼓荡之时,便猜到了接下来会看到的画面。 但他却是没料到。 这怨鬼岭的煞气,如此浓郁,能支撑这么多人的凝形。 此刻围攻他的铁骑数量,比围攻方航三人的数量要多出一倍。 黑煞尽头。 坐着两位高大古将。 “这是当年战场的残魂么?” 谢玄衣并没有慌乱,他只是微微皱眉,很快便恢复了冷静。 如果说。 怨鬼岭真是一座古战场。 那么这里的煞气凝形……或许便是当年战役的演化。 各大圣地,各大世家,都在寻找这处古战场。 不仅仅是为了秘宝。 也不仅仅是为了造化。 古史! 千年前的古史,对于大褚王朝来说,极其重要。 尤其是那些修行境界抵达了阳神的山巅人物。 想要更进一步。 就需要从千年前的“古史”着手。 近一千年来,气运衰退,元气骤跌,想要晋升,难上加难…… 千年前的璀璨大世。 阴神尊者,如过江之鲫。 而如今与当年相比,各境大修士,数量已是十不存一。 “很好,来得正好!”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左手春风,右手野草,眉心剑气洞天闪烁,一缕金芒缓缓飞出。 头顶,沉疴高悬。 此刻的谢玄衣,算是真正意义上,不受拘束的“完全状态”。 他看出来了。 那两位端坐马背之上的黑煞古将,气息远超同类,很可能已经超过了洞天,拥有了初具形态的大道意境! 敌人很强,但谢玄衣丝毫不畏! “轰隆隆!” 铁骑如洪流,瞬间将谢玄衣淹没。 谢玄衣没有丝毫犹豫,未等铁骑来临,便直接起身,主动撞入铁骑洪流之中,春风野草就此开斩。 第二条剑道,需要“养料”。 他本想踏入雪山之后,以妖族血肉,来饲养两把长剑。 如今。 这黑煞铁骑,正好用来养锋! 这一撞。 如狼入羊群,修行第二条剑道的剑修,如武夫无异,最不害怕拉锯战。 而谢玄衣同时兼修飞剑之术。 沉疴一瞬间便将数百铁骑的队伍,撕开一条细长口子。 两位端坐在铁骑后方的古将,似乎已经具备了“意识”,两人对视一眼,尽皆神色冰冷。 下一刻。 两位古将,同一时刻,张弓搭弦! 他们一人瞄准谢玄衣。 另外一人,瞄准了那道以极快速度,收割战场的金灿剑芒! “嗡!嗡!” 两道爆鸣,在同一时刻响起! 谢玄衣以春风野草,劈砍四周铁骑,这一刹心湖之中涌起危险预兆,伞鞘剑身交叉格挡,虚无箭气犹如一柄重锤,砸中他的身躯,将他打得双脚离地,倒飞而出—— “这么大的力道?” 谢玄衣喉咙一甜,险些喷出一口鲜血。 他不敢置信望向那捻弦古将。 这一箭的威力……绝对超过了洞天! 而且他能感到,这一箭,蕴含着某种特殊的律动,似乎是一条极其完整的强大道意。 但诡异的是。 自己并没有受到道意的攻击。 “这是什么道意?” 另外一箭,射向了沉疴。 飞剑金芒与虚无箭气发生对撞,在空中爆发出绚烂炽目的雪白光芒! 这次碰撞,谢玄衣飞剑取胜! 沉疴剑身击碎箭气,但去势大减,谢玄衣连忙以神念将其召回! 铁骑依旧在冲杀。 重新被包围的谢玄衣,目光落在了那两位古将的身上。 他觉察到了不对。 这些黑煞铁骑,似乎对自己的“杀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 尤其是在刚刚那两箭之后。 那黑煞古将的脸上,似乎露出了很失望的神色,再次对视一眼,竟然是拽着缰绳,向着反方向调转马身。 这是准备离开吗? 谢玄衣有些惘然…… 飞剑沉疴被召回之后,悬停在他的面前,将他护住。 那些冲杀他的黑煞铁骑,瞬间就被飞剑斩杀,遍地都是残骸与煞气,但这一幕,似乎并没有引起那两位古将的注意。 仿佛被斩的,并不是他们的麾下。 只是一缕风,一滴水。 一件不值得在意的东西。 随着两位将领的掉头。 这来势汹汹的铁骑,以极快速度涌来,以极快速度离去。 这一切发生地太突兀,太不讲道理。 “这些‘阴煞’有明确的意志……” 谢玄衣盯着那两位兜转身子,离去的古将,忽然明白了什么。 阴兵境界很低,数量众多。 但阴将则不同。 作为已经凝聚出道意的存在,他们乃是统率一方铁骑的领袖! 他们很清楚,自己在猎杀着什么! “他们在古战场执行着当初的最后一战。” 谢玄衣皱起眉头,跟了上去。 这些阴将,对自己不感兴趣…… 它们是在猎杀什么? 铁骑不再冲杀自己,向着远方的黑煞涌去,说来也怪,他们本就是黑煞的一部分,但铁骑冲杀之处,黑煞反而退散开来,为他们让出了一条大道。 这里像是被一座古老的阵法笼罩。 而它们这些阴煞,则是被阵法默认可以通行的一种存在。 谢玄衣收起飞剑,不再杀戮。 默默跟在了铁骑的最后方。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前行了接近一个时辰。 他听到了远天的轰鸣。 这些铁骑,似乎来到了古战场的中央。 有滔天的气浪,震击天宇。 谢玄衣失神地看着远方。 成千数万的铁骑,源源不断,向着深渊中央,发起一拨又一拨的冲杀。 这场战争,持续了不知多久。 数量庞大的铁骑,在这里犹如草芥。 战场最中间,有近百道金灿剑光垂落,化为一座牢笼,切割着一条巍峨长龙的身躯。 那长龙昂首咆哮,怒吼,想要击碎这座牢笼。 长尾扫荡。 仅仅是劲气。 便让靠近的铁骑,直接化为齑粉! 即便是掌握了道意的黑煞古将,在这场战争之中,也不过是稍大一些的蝼蚁。 谢玄衣看到了数百位铁骑将领,举弓搭箭。 密密麻麻箭气升空,抛落。 那巨龙嘶吼,吐息。 龙焰所过之处,一切生灵,尽皆化为灰烬! 这一幕。 实在太有冲击力。 谢玄衣怔怔看着自己尾随的这一阵铁骑,义无反顾冲了上去,冲向那条被剑笼困住的巨龙,还未来得及射出箭羽……下一刻,龙焰喷吐,贴地扫过,火海将他们淹没。 炙热高温。 即便是隔着数里的谢玄衣,都能感受到这恐怖的灼烧气息。 他看着这些铁骑,在炽火中焚化,湮灭。 连空气都被扭曲。 而后,身后再次响起马蹄之声。 谢玄衣仿佛成了被焚化的空气,他回过头来,看着“眼熟”的一幕,再次发生,黑煞古将率领着麾下铁骑,不计性命,不顾代价,冲向那条大开杀戒的巨龙。 同样的画面。 一模一样上演。 只不过这一次……谢玄衣伸出了手,他在火焰喷吐而出的那一刻,尝试以剑气和神念拽住那位已经觉醒出“灵智”的黑煞古将,在两者接触的那一刹,后者回过头,冷漠地望了他一眼,似乎丝毫都不记得先前发生过的事情。 轰隆隆隆! 爆破气流喷薄而出。 谢玄衣并没有拽住这位将领,但他却从火海之中,拽出了一枚刻纹精致的漆黑古匣。 他沉默地注视着这枚古匣。 古匣上,雕刻着扭曲的龙躯,乍一看似乎是龙类雕纹,但仔细去看,便会发现。 这龙躯之上,插满密密麻麻的箭镞。 这是一枚象征着“狩杀龙裔”的黑匣。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伸出手掌,在无尽火海之中,缓缓打开黑匣。 开匣的那一刻。 仿佛开启了一张静音符箓。 恶龙的咆哮声。 以及漫天箭镞抛落声。 在这一刹,通通消失。 “……” 谢玄衣怔怔站在原地,他低下头,身旁不远处是青隼残骸的飞灰。 四周是浓郁的漆黑雾气。 原来自始至终,他一步都没有踏出过。 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幻梦。 但他掌心却传来沉甸甸的触感。 手中尚且温热的黑匣,以及前方散开成径的阴煞小道。 无一不印证着。 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 …… 第40章 入境者 “这……” 谢玄衣盯着掌心的黑匣,有些恍惚。 这么多年。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刚刚的场景,如梦如幻,却又无比真实。 只有一种解释。 怨鬼岭战场,被煞气包围,经过无数年的沉淀,形成了特殊的天地阵法,足以影响踏入者的心智……即便是谢玄衣这种级别的神魂修行者,也被古战场神魂幻境所干扰。 很快,谢玄衣回过神来。 他端详着掌心黑匣,尝试以元力打开。 咔嚓! 这黑匣纹丝不动! “这是古战场的遗物,应该是被特殊秘术封锁住了。” 谢玄衣挑了挑眉。 他凝视着黑匣,上面蜿蜒曲折的龙纹,蕴含着古老神秘的力量。 很显然。 寻常元力,无法打开这匣子。 按照这个逻辑,想要打开匣子,就需要找到对应纹路的秘纹,进行破译。 但谢玄衣并没有那么多耐心。 “沉疴!” 他退后一步,将黑匣抛出,引出本命飞剑! 嗡! 金芒暴涨! 一缕剑光从谢玄衣眉心飞出,直接撞向黑匣! 咔一道脆响。 黑匣爆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响,龙纹亮起金灿光芒,下一刻就被沉疴剑芒压过……先前背负黑匣的黑煞古将,大概是半步阴神左右的实力,它们所带的宝物,最多也就是灵宝,就算施加了秘纹,也不会比沉疴更加坚硬! 破开它的方式很简单。 一剑不够,再来一剑! 轰! 沉疴对准黑匣,撞击第二次,龙纹破碎,匣子平稳落在谢玄衣掌心,自行弹开。 这里面躺着一根尖端镀金的漆黑箭镞。 谢玄衣眯起双眼。 他在这枚箭镞之上,感受到了浩瀚的道意。 这道意,与先前黑煞古将的箭气有些类似,但要磅礴得多! 如果没猜错。 这黑匣中装的箭镞,乃是先前那场战争中的“重器”! 若干年前。 这些铁骑,聚集在一起,讨伐刚刚那条龙裔…… 寻常兵卒,根本对龙裔造不成伤害! 但这枚箭镞则不一样。 “这龙纹匣里装的……是专门射杀龙裔的阵纹宝器?” 谢玄衣顿时明白了。 想要用人海战术,堆死一条龙。 这些铁骑将领,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来射出黑匣中的“秘纹之箭”。 “这座古战场,就是因此而来?” 谢玄衣抚摸着箭镞,心中有些震撼。 大穗剑宫藏经阁中,完全没有这段历史的记载…… 很显然。 这是一段被埋没的古史。 他很好奇。 这一战的最后,究竟是哪一方获胜了? 沉思片刻之后。 谢玄衣望向前方。 那些铁骑消失在了大雾之中。 无数黑煞也随之散开,露出一条长道。 …… …… “该死!” “这些铁骑,要追到什么时候?” 另外一边,方航等人的情况并不如意。 谢嵊和宇文重神色苍白。 太上斋道子撑开雷法,强行在黑煞之中前进……三人身后,则是有无数铁骑追逐而来,源源不断。 与谢玄衣的遭遇不同。 他们没看到千年前的“伐龙”画面。 只是在无尽漆黑之中,不断前进,再前进。 就在方航即将耗尽雷法符箓之时……黑煞尽头,出现了一抹亮光。 “冲!” 宇文重眼神亮起! 这位乾天宫圣子,深吸一口气,向着亮光掠去。 这是一座传送门户! 很显然,这座秘境,不止一座出口—— 三人如释重负。 看到那扇传送门户之时,三位天骄都松了口气。 “等等……” 就在三人即将冲至传送阵纹之前。 谢嵊忽然瞳孔收缩。 他再次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那扇门户之前。 一缕剑气,如野草一般摇曳。 “谢玄衣的剑意?” 方航也是一怔。 三人对视一眼,均是愣住,他们万万没想到,在这里能够第二次碰到谢玄衣的剑意! “这鬼地方,当年谢玄衣也来过?” 宇文重有些不敢置信。 这种地方,出现这么一缕剑气,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 这座秘境,很有可能已经被谢玄衣“探索”过一遍了。 “想要布下这道剑气,至少需要神念抵达……” 方航咬了咬牙,道:“谢玄衣的神念来过这里,他当年应该是无暇探索,所以放下了剑气,用作标记。” 江宁世子阴沉着脸,顾不上后面的铁骑。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所以……这座秘境之中,必定有大造化。” “大造化……” 宇文重皱眉道:“当年谢玄衣是不是已经觉察到了此地的凶险,所以只是布下剑气印记,并没有冒昧踏入?” 谢嵊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这一点。 众人无从得知。 但眼下情况却很简单。 黑煞铁骑很快就要追到……无论这扇门户背后是大造化还是大凶险,三人都只能选择踏入! “三位,事到如今,我们已没有选择了!” 方航沉声道:“一起出手,拔除这缕剑气印记!” …… …… “这条路,很静。” 谢玄衣独自一人,走在黑暗深渊之中。 怨鬼岭。 在阴煞凝形的战卒出现之前,根本不像是一座古战场。 这里反倒像是一座破碎的古国。 谢玄衣看到,黑煞雾气深处,有一座座高耸的石塔,以及隐约可见轮廓的楼屋。 他不知道千年前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能感受到,这座古战场的尽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引召着自己。 又走了片刻。 谢玄衣心头骤然一动。 他不敢置信地挑起眉尖,放出神念…… 这条黑煞破碎的长路尽头,竟然有一扇门户。 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这扇门户四周,有着新鲜的战斗痕迹。 以及。 属于谢玄衣自己的,破碎的剑气。 “这是我当年留下的‘剑气印记’……” 谢玄衣缓缓来到门户之前,他蹲下身子,看着门户前那倾倒的剑气草屑。 当年北狩。 他来不及探索神明果所在的秘境。 于是匆匆忙忙在几座门户节点,布置了属于自己的剑气印记。 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再回雪山,可以快速找到传送阵纹! 谢玄衣怎么也没想到。 误入怨鬼岭古战场……会在这里,找到自己当年留下的一缕剑气印记! “所以,这座古战场,正是神明果秘境中的某一层?” 谢玄衣眯起双眼。 自己留下的剑气印记已经被破坏了。 而且是刚刚才被破坏! 这说明,还有其他人,踏入了这座秘境。 “我留在雪山最外层的剑气印记被发现了?” 谢玄衣放出神念,默默感应着这座传送阵纹前的残余气息。 “嗯……一共有三人……” “有一道气息很熟悉……” “江宁谢氏……赤龙洞天!” 谢玄衣伸出两根手指,捻了一缕残余元气,默默将其捏碎,赤红色的气息在风中消散。 他很确信。 已经有三人,来到了此地。 而其中一位,正是在玄水洞天被自己击败的江宁世子谢嵊。 谢氏的剑术气息,谢玄衣很熟悉。 当然。 谢嵊的赤龙术法,痕迹太重。 “有意思。” 谢玄衣挑了挑眉,他还感应到了,四周有雷法残余的波动。 如此一来。 其实三位踏入者的身份,都能够猜出个大概。 听说谢嵊来皇城,是和乾天宫圣子宇文重一起……两人同行,搭乘同一座云船。 那么大概率,会一同踏入此地。 另外一位踏入者,能使用雷法,无非就是太上斋道子,或者玉清斋仙子。 玉清斋仙子,下任斋主候选者商仪,方圆坊案卷中记载此人极守规矩,并且极其看重道门颜面。 商仪和谢嵊宇文重同行的概率极低。 如此一来,三人的身份便都能够确定了。 “他们似乎很狼狈。” 谢玄衣还发现,这传送阵纹前,残留血迹,以及浓郁的煞气。 这三人。 是从另外一个方向行来的……煞气相当密集。 看样子。 来之前,就爆发过大战,连雷法都搬出来了,依旧没占到上风,只能仓皇逃命。 看到这一线索。 谢玄衣有些不解。 这些黑煞铁骑,似乎对自己没有太强的攻击性…… 这三人,为何会被追杀? …… …… “齐羽师兄。” 雪山外围,太上斋和乾天宫,依旧在坚守着阵地。 一位道门弟子,神色担忧,来到太上斋二师兄身旁,小声问道:“已经好几个时辰过去了……这秘境阵纹里还没有动静,道子大人会不会遇到了什么麻烦?” “你说什么?” 齐羽闻言,剑眉挑起。 冷峻目光扫过。 那位太上斋弟子连忙噤声。 “道子大人何等天赋……年纪轻轻,便已是洞天圆满。” 齐羽呵斥道:“区区一座北狩秘境,如何难得住他?” 弟子小心翼翼道:“我是担心……刚刚那妖女……” “一位妖女,能够掀起什么风浪?” 齐羽面无表情:“三位洞天圆满联手,还能遇到什么危险?就算里面真有,难道我进去,又或者你进去,就能帮得上忙?” 此话一出。 那弟子无言以对……道子大人的实力,远胜他十倍百倍。 此次北狩,还有太上斋秘宝傍身。 “齐兄。” 另外一边。 乾天宫陈黎忍不住传音:“这雪山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齐羽面色不变,平静传音:“陈兄不必慌张。” 已经接近半天时间过去了。 齐羽虽然表面镇定。 但他内心……其实也拿不准。 这座雪山秘境,被当年谢玄衣以剑气标记,显然藏有大造化! 只是,三位圣子级人物,一去便杳无音信。 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难道说。 这秘境之后,其实是一座极凶之地? 还是说。 造化太大了,让人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在下听说,道门此次北狩,派出了两斋。” 陈黎低声道:“太上斋与玉清斋素来关系匪浅……如今雪山秘境,情况不明,若是需要援手,不如将玉清斋那位仙子喊来助阵……” 齐羽怔了怔。 他看着陈黎,神色复杂。 道子大人去往秘境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让其他人踏入此地。 为的,就是防止道门以外的大势力,觉察此座秘境。 世上造化并不多。 摘一份,少一份。 这种秘境,参与的人越多,瓜分到的机遇,就越少! “你的意思是,我去联系玉清斋?” 齐羽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 他的内心其实也在动摇,事到如今,自家道子的讯令,完全失去了联系。 再这样等下去…… 万一出现意外。 道门怪罪下来,自己如何担待? 不等陈黎回答。 秘境阵纹之外,忽然刮起一阵大风。 一道道飞剑,悬停在雪山上空,有一道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远天掠来,短短十数个呼吸,便抵达了雪山阵纹之前。 “听闻此地有阵纹庇护,我还当有什么不得了的宝物镇山……” “原来是道门和乾天宫的道友。” 一行二十余人的队伍。 就这么悬停在了雪山阵前。 黑衣黑袍。 为首者,披着一件绣金黑色大氅,唇红齿白,面如佩玉。 正是秦家小王爷,秦万炀。 “小王爷。” 齐羽神色变得难看起来,他知道雪山秘境的消息瞒不了太久,可他没想到秦家来得如此之快。 “诸位道友,北狩可还顺利?” 秦万炀背负双手,踩在飞剑之上,笑眯眯开口:“在下刚刚狩得了一头洞天六境大妖,听监船考官说,目前洞天六境大妖,乃是此次北狩位列第一。” 说到这。 秦万炀停顿一下,意味深长道:“不过北狩刚刚开始,洞天六境的妖物算不得什么……想必你们的圣子大人,必定有更好的猎物。” “对了。” “二位圣子何在?” “他们怎么不带你们前去狩杀大妖?” 图穷匕见。 秦万炀虽是与身下的乾天宫和太上斋弟子对话,但他的目光,却是一刻没有离开过雪山阵纹的最中央。 他神念早就掠出。 早早便锁定了雪山深处的传送阵纹。 “有意思,有意思。” 秦家小王爷笑意盎然道:“乾天宫和太上斋这两位……难道是想效仿当年谢玄衣,销声匿迹,然后憋波大的?” “其实是三位。” 乾天宫陈黎微笑说道:“江宁世子谢嵊,也与圣子大人一同入内。” “???” 齐羽面色复杂,看着身旁的陈道友,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哦?” 秦万炀眯起双眼,对这位乾天宫年轻一辈二当家,来了兴趣。 自己带着秦府门客,来到此地,想做什么,一目了然! 这陈黎非但没有避着。 反而把底都揭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连谢嵊都来了,看来这秘境之中,有大造化啊。” 秦万炀皮笑肉不笑道:“二位结阵在此,是准备与秦家硬撼吗?” “……” 齐羽神情幽怨,望着陈黎。 “秦家已经来了。其他人也都会来。” 陈黎面色如常,对齐羽传音:“放开阵纹,让秦家小王爷入境。” 事已至此。 齐羽没什么可选择的。 太上斋和乾天宫联手,固然可以与秦家那些门客抗衡…… 但道子不在。 他们二人,还是要吃上一个大亏的。 秦家小王爷的实力不容小觑,除此之外,据说他身上宝物数量极多。 如若底牌尽施,恐怕道子大人,也未必能在他身上占到便宜! “好。” 齐羽深吸一口气,挥了挥袖,在一众弟子的目光之中,解开了雷法阵纹。 “退后!” 齐羽默默传音,道门子弟向着他身后退去。 陈黎同样指挥乾天宫弟子,为秦家让路。 “……” 眼前情况,出奇顺利。 秦万炀心底反而泛起了嘀咕。 他看着齐羽和陈黎,没有选择立即入内,而是向着秦家相熟的那位监船主考,发去了神魂讯息。 “寒山尊者。” 秦万炀攥住讯令,冷静开口:“我在北狩雪山之中,发现一座秘境,准备率人前去探索。” 十数里外。 天顶大阵,笼罩离岚山脉。 三位监船主考之一的寒山尊者,正坐在天顶大阵之上,默默守护着这整座北狩考场。 他白发白须白袍,整个人如老僧入定。 这道神念传来。 寒山尊者睁开双眼,向着秦万炀所在之处,投去了自己的神念。 “小王爷……” 寒山尊者的神念穿过十数里,落在了雪山秘境的入口位置,第一时间进行了探查。 老者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看了许久,沉声开口:“这秘境,恐怕有些古怪啊。” 此言一出。 秦万炀挑了挑眉,沉声道:“仔细说说,有何古怪?” “老朽以神念看了一遍,竟然没看到底。” 寒山尊者眯眼缓缓说道:“这秘境阵纹,只有一座浑沌入口……想要看清内里造化,还需要经过许多门户……” “换而言之。” 他叹息一声,道:“这扇门后,不止是一座秘境。” 秦万炀听到这里,本来还有些犹豫:“你的意思是?” “王爷嘱咐过,此次北狩,功名第二,安全第一。” 寒山尊者认真说道:“为了您安全考虑,还是不要贸然去蹚这趟浑水了。” 本是一番好意。 但没想到,王爷二字一出口。 秦万炀脸上的犹豫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厌恶和不耐。 “走!” 秦家小王爷挥了挥手,冷冷招呼背后的门客,“秦府麾下,所有人听令,随我一同踏破这座秘境!” 卷末小结:“行差踏错,亡羊补牢。” 北狩这一卷,是写作状态很糟糕的一卷。 更新速度慢,剧情拖沓,这些都是大家的批评,批评得很对,挨打就要立正。 也正因如此,熊猫刻意修改了卷名,选择在北狩结束,将这一卷截断。 “行差踏错,亡羊补牢。” 这个卷末小结,是对自己的总结,也是对读者的解释。 第二卷莲花峰剧情临近收官之时,均订七千,追订六千,作为四五十万字的新书,这个数据其实相当不错,但北狩剧情结束,追订跌了一半,均订也在八千作为徘徊,可见这一卷的发挥是糟糕的,我曾一度处于痛苦的状态中,想要挽回,却极难发力。 整整八年的连载生涯里,熊猫都没有过这样低迷的状态。 归根结底。 是第二卷收官之时,写得太急,踏错一步,此后这一整卷,花费了很大力气,始终在为这个错误买单。 现在,请容许我诚恳地为大家解释一下—— 这个错误是什么,以及这个错误是怎样发生的。 《剑烬》的大纲,其实花费了很大心力,但这些力气,主要用在前两卷,以及即将到来的“大高潮”之上。 上一卷写到“沉疴依旧在,痼疾意难平”时,还是酣畅淋漓的状态。 如果一切正常,正如我卷终感言所写的,走慢一些,那么这一卷的发挥会很平稳。 但错就错在。 我并没有走慢,我选择了加快节奏。 我本是想着,拉长玄衣在莲花峰的剧情,让段照和徐念宁,以及莲花峰那些旧人的弧光更加饱满,这么写的缺点就是“慢”,“太慢”,还要许多篇幅,才能推入主线。因此,一念之差,我选择大刀阔斧,直推皇城。 因为急于推进而落下的这一笔,使得人物动机,立场,诸多设计都出现了偏差。 这段时间,我已经重新修改了前文。 关于皇城那一段的观感,应该会好上一些。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我会请一个假,好好构思接下来的剧情,网文连载是一场漫长的战争,这的确是一个重大的失误,我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买了单,也长了记性。但好在这一卷最终回归了状态,大月国的副本故事,虽然“慢”了一些,但攒读的观感还是及格的。 这一卷北狩的内容,其实并非我的本意。 有种高速路上,看错路牌,拐入岔路的感觉tat。 但……将错就错,兜了一圈,长了记性,也算是重新握回了方向盘,不知道还有没有剑骨的读者,记得书至后期的佛门求药剧情,当年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况。 言归正传。 这一卷结束,我会更加慎重地着墨。 下一卷“东游”,会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南疆荡魔,陆道主大开杀戒,玄衣东游,小皇帝暗度陈仓。 埋下的伏笔,会陆续开始回收。 大褚霍乱,大离纷争。 这会是全书的最高潮,我早早就做了许多细纲。 诸位,实在抱歉,这一卷的观感比前两卷下降,但新的一卷不会再犯这些毛病。 为了让大家有更好的阅读体验。 我在此请一个大约一周的假,把该做的剧情,细纲,存稿,全都准备好,再开新卷。 第九章 荡魔 秦百煌接过竹简,神色变得复杂。 他陷入沉默之中。 秦家家主有意传位于他,可他无心家业,只想钻研宝器精炼之道,有无数人都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确如此,可他并不是傻子,家里有几人盼着他好,又有几人盼着他坏,他都一清二楚。 有栽培,就有打压。 为了扶持秦百煌,秦家这些年做了许多安排 苏南不禁一本正经的叹了一口气,脸上显现出一抹惭愧的神色,十分不好意思的说到。 日子久了,杨朱等人也就把寻找墨家总部的事给淡忘了。他们每天除了把墨家这处分坛当成他们的道场,传经布道外,就是密切注意墨家弟子的动向。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到了这个时候,眼前这个太昊仙尊,居然还想跟自己装傻充愣。 更不要说,杨逍可以通过神秘炉鼎感应得出来,元昊天的体内,那股仙道意志的可怕和强大。 在战马的旁边,青儿发现,有一个血人滚在一边的样子,把草丛都压倒了。 王朗半开玩笑的将地图递给白欣怡,然后一边转过身对着白欣怡解说道。 面对白良毫无反应的样子,兴致高昂的许昌像泄了气气球一脸的怨念。 白雪无声地挣扎着,不敢喊出来。这大白天的,外面都是人,她害怕被外面的人知道。结果!她被庄子给剥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把庄子的鞋脱了,将其平放到床上,嬉笑着说道。 所以!我娘不但不怨恨我师父杨朱,相反!还感激他,感激他给了她重新人生的机会。 杨辰直接伸手,那个虚幻的声音看着杨辰那双恐怖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稍有迟疑,对方绝对会杀了他直接抢。 白二和大光坐在一块岸上的大石上,阳光温暖,一些枯萎了的芦苇杆在水底若隐若现。 “并不是没用。”君海心低下头,亲吻着白逐云颤抖的手指。细碎的吻,落在了他的每根手指上,如同最亲切的抚慰。 之前因为梅昕怡的新闻,就算君谨言平时再怎么低调,这会儿依然被不少学生们纷纷认了出来。 夏琪摇了摇头,“……没。”君谨言没提起,她也因为叶南卿开口说要来参加毕业典礼,因此也没去刻意对君谨言提起,却没想到,他还是来了,而且来得这么突然。 她的理由的确足够诱人,凤娇却沒有立刻答应她,她反复摩挲着肚子,目光幽幽,看向地面,楞楞的出神。 “这儿经历了一场战争,堆积成的尸骨可以塞断几条大江大河。”叶少轩淡淡的回道。 “韩连依,你太自私了!”叶羽飞突然冒出一句,一句冷冷的指责。 岑可欣微颤着睫毛下水眸慌乱迷离。只能看到男人线条犀利魅惑的下颚和喉结。唇齿被撬开。他的的舌头探入进來。 不过,对于一个遵从于传统的军人来说,无疑,依然是件异常痛苦而艰难的抉择。 眼镜男听了那话并不恼怒,只是静静的打量着熙晨,可是他身边的人确实不能忍这口气,挽着袖子就要冲上去,被他挥挥手给制止了。 其实,李日知说的不予追究,并不是说只要蒋家婶婶说不关蒋忠厚的事,那么他就不给蒋忠厚判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天命者必须拥有整个洪荒气运,两者间只能留下一个,故而天命之战是必须展开。 第十章 正统 “孤曾经说过,若是你能从北狩之中,活着回来……孤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皇帝端坐起来,努力想要鼓起一股势。 他乃是大褚皇帝。 虽然……如今只是傀儡。 但痴呆是假装的,顺从也是假装的。 他想脱离圣后的掌控,想做好真正登位的准备,这股势必不可少。 只可惜。 他 被打晕的巡捕慢慢苏醒,还没等坐起来,就被一颗子弹洞穿了胸口。 哪怕是操作非常出色但是只要一个失误就会翻皮水,之后俄洛伊想要滚雪球就十分简单和无脑了,相比之下俄洛伊即便是失误了一波凭借自身的技能特性同样也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同时团战之中的作用也是有的。 在司令部看来,反抗分子和战俘肯定逃离了真如区,否则的话,怎么可能一点线索也找不到呢。 以雷元素催动金刚伏魔拳,瞬间威力暴增,原本就经历过天坑洗礼的圣级肉身彻底释放,与二花聚顶的大能对战,竟有摧枯拉朽一般的威势。赵成阳压根没有一战之力,眨眼间被轰的四分五裂。 当然了,面对国民政府如此大规模的兵力围剿,特战队也是伤亡惨重,李易锋左臂受伤,张晓被炮弹碎片击中腹部,将近100多名特战队员受伤,40多名阵亡,这样的代价十分巨大。 在这种情况下ebf想要从正面击溃bf只能先从卡莉丝塔之外的人动手,但是关键就是卡莉丝塔以当前的等级和装备,其恐怖的伤害无论是ebf队伍之中谁来扛都是万万扛不住的。 4国行动是迅速的,在45年2月底时,英法苏美代表团共同抵达了京城,开始向华夏施压。 “回夫人,秀娟~不确定~夫人您是不是在做梦,秀娟觉得~有可能是秀娟在做梦。”秀娟吞吞吐吐的回答。 “此子天赋绝伦,好好培养,必可重用。”北方数百里外的空域,一位四十多岁,乌发浓密的中年人回应道,刚才若不是他出手制止,红目老者的浮尘恐怕已经要了江东的命。 许延麟尝了尝,口感差强人意,只能算一般,点心更是马马虎虎,看着都没什么食欲。 五浪虽然有问题,但是他坚信,在五浪的背后肯定还有其他人,他想要放长线,钓大鱼。 大喵收拾好了之后,便和不萌道人一起朝着妖修学院的大门口而去。 黄帝的队伍,与神农的队伍都集结于阪泉之野相互对峙,遥遥相望,距离不过千步。两家的旗帜威武,展示了各自的气势。 王原打开了一个宝箱,里面竟然是一把绿的钥匙,不过食指长短,却雕刻着无数花纹,看上去神秘无比。 如果凶手就在第一次值守的人员中,那么他想要去杀宁隘,就必须向刘川申请在第二次去宁隘的宅子对吧?如果刘川真的如他所说,忠于宁家,那么在宁隘死后,肯定会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咦!”这种人性化的感觉,让叶强感觉到对方存在灵智!可是紧接着,他的表情就变得冰冷了起来。 他猛的一回头发现了一个超级漂亮的巨大鹦鹉,缀在他的身后商场的上空。 看到旺仔拖住了“爬行者”,叶强双眼之中红光大盛。一股莫名的波动自他掌心散开,所有叶强可以调动的内力瞬间汇聚在他的掌心之中。 第十一章 一步登天 谢玄衣返回陈府,已是子时。 深夜府邸庭院挂着一盏灯笼,一个布衫少年怀抱重剑坐在树下打盹,脑袋如小鸡啄米,听到推门声响,陡然抬头。 谢玄衣就这么站在门槛位置,与那委屈巴巴的少年郎对视。 “我回来了。”谢玄衣说。 “……” 段照没说话,显然是在生闷气。 关于这趟北狩的 几人边走边高谈阔论,忽见前面官府门前,几个兵丁正在张榜贴告示,周围聚集了很多百姓。 “我……我……”洛晴柔哽咽着,这样难以启齿的事情,她怎么说的出口?如果事情被人知道她给四皇子下动情的药物,她的名节可全都毁了,倒时候还有那个男人愿意娶她? 突然之间,张天正闪着金光的手掌猛地推出,竟然的一把穿过厚厚的龙卷风的风墙,向着沈博儒的身子抓去。 穆德王妃施礼谢恩之后偷眼望向萧翎晓,发现这姑娘越是仔细打量,就越觉得好看。不愧是萧家的后代,以后为东瀚生出孩子来,一定也是个漂漂亮亮的娃儿。 说完,就直接留下颛孙极和秦千绝等在大门前,身影淹没在朱门里。 他的三个字代表的就是他接受这场比试,其他人就算再为他鸣不平,也于事无补了,比武已经开始了!周围担心的声音落下,叫好的声音陡然升起,顿时这现场那叫一个热闹。 耳边是轻轻吹拂着的风的声音,前一瞬间还萦绕在四周的血腥味,此刻消失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了扑面而来的寒气。 九哥娶了秦千绝后,开始有所改变,本总是平静的脸开始有了怒色,说话也不再慢条斯理,变得富有情绪。 在第一次见到皇上之后,萧翎晓就看透了他指定那门亲事的意图。皇上对臣子家中的事情也了若指掌,所以才能将这些人全都玩弄于鼓掌之中。 萧翎晓重新回到马车里,由萧然骏和萧奉铭赶车,等他们来到茗慈长公主的府宅时,府中宴会已经开始了。 秦宇来到静斋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秦宇很迷茫,这是什么情况?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喜欢去河边,到不是要投河什么的,就是觉得看着水流心也能跟着稍微平静点儿。 事实上,楚峰在前面几层的时候,也是如此,一进入之后,不是第一时间感悟魂纹,而是看看可可还在。 “看你这话说的,我是那种随便的人吗?”吴阳一把将苏月明拉入了怀中。 且先不说国事千头万绪,陈年弊端层出不穷,做起来本就有难度,他盛名在外,做得好了纯属正常,做得不好了就是晚节不保,只凭功臣们尤其张说还在政事堂里,他就不想去蹚这趟浑水。 张宏达抹着老泪,把众人让进屋里,左右看看,却没有发现张浩的影子,心里有些不满,父母回归这么大的事情都能缺席,这心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我咬着牙不让他亲的更深入,可他全然无视,就含着我的嘴巴,把淡淡的烟味传递过来。 李旦虽被噎了一下,心却安定了。他当初先要追封李重俊,不就是在为此事铺路么? 这一刀极为的普通,普通到没有一点刀气外泄,甚至连一点刀气都没有。 虽然秦宇从身后感受到了审视的目光,但是秦宇一点也不以为意。 季凌菲此刻就像一个勾、人的妖精,夏泽辰眼眸中积聚着风暴,身体的欲望顷刻就被她勾起,叫嚣着。 第十二章 方圆 敖婴闭关晋升妖尊,对谢玄衣而言是好事。 在剑之蛊的哄骗下,两人缔结了神魂契约,这妖女境界越高,自己在妖国的助力也就越大。 前一世。 谢玄衣虽然杀了许多妖修,但并未触及妖国根本。 饮鸩之战,大穗剑宫的莲尊者战死,人族有数之不清的修士,都死在妖修手中。 反攻开战,不是谢玄衣 许秀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眉宇间皱起疑惑的纹路,追问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迫切。 进出兵营,无需摘下查验身份,就能自由通行,这在整个白眉氏族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例。 哪怕是叶言和叶行这两个每天都在他身边的心腹,都对此感到害怕。 顷刻间,双方的金属管同时喷吐出强烈的白光,无数白色光球和光柱爆发出来,就像一片白色狂潮,疯狂的向对面席卷而去。 那名黑衣人惊恐万分,眼角余光瞥见旁边的背篓,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将手中紧握的一个包裹扔进了背篓中,正欲起身继续逃窜。 湾流g650的内部非常宽敞,如同一个移动的五星级酒店,各种设施应有尽有,连餐食都是米其林厨师现场制作。 她从看到喙嘴兽蛋的那一刻起就一言不发,一边在四处打转,一边冥思苦想着什么。 “你怎么突然问起我二叔了?你惹他了?”宫煜城狐疑的看着她,提到自己二叔神情也有些古怪。 而半程才过,哪怕有这些强者保驾护航,还是有千余弟子陨落于阵中。 第二天一早,唐白芷梳洗好下楼,一进餐厅就看到宋盈盈正在里面忙碌。 顾辰终于忍不住笑了,而且是哈哈大笑外兼捶地的那种笑了,笑的连正窝在了楼上厕所正在处理自己那差一点点就要漏出来的姨妈的安晓晓都听到了。 走出卧室,刚来到洗漱间,我便是瞧见,林悦溪正在一旁的角落里刷着牙,她见我走了进来,又是不爽的白了我一眼。 肖辰瑞看好多人都往外走,便也起身跟了出去,只是他没有去观礼新人拜堂,而是到了后面的园子里,找了一处没人的地方坐了下来。 看着对面一举一动都十分绅士还在吃的男人,一边觉得难受却又一边觉得十分的赏心悦目。 这种天色下酒店纷纷亮起了霓虹灯,灯光汇聚,燃成巨大而温暖的海洋。 虽然身为护士的她是知道不该偏食,平日在医院里她也总劝说病人说不要挑食,但她自己确实是受不了那种怪怪的味道,不管吃了多少遍结果还是一样。 于她而言,这世间繁华,千山风光,或有那青波碧水,蝶舞花红,都是稍纵即逝,无法紧握的,而唯有爱,是可永存,是可跨越阴阳的。 这场大火是司墨洲的父亲亲手放的,可烧死的不仅仅是他自己,也烧死了苏梨清的父母。 秦子风和秦子纶虽然八卦,但口风还是很密的,至于律师,是一个他向来十分信任的律师,所以顾辰并不担心他们会把任何的秘密泄漏出去。 “妈我不……”安晓晓正想要开口拒绝,便是被顾娘亲得下一句给打断了。 一些简单的材料都被他记在心底,只要这些东西出现在他眼前,就不会错过。 天空里的神龙咆哮着回应陈默的话,在空中咆哮一番,然后转头冲进了陈默的身体。 蛊蛇似乎知道众人在讨论它,转头冲着欧海潮张嘴吐信,“嘶嘶”吼叫着威胁了一番又掉转脑袋在姬亦鸣身上猛蹭几下,才心满意足地继续跟在闫思光身后继续前行。 第十三章 佛骨 “方圆坊迟早要分家。” 谢玄衣听完之后,心中得到了一个结论。 闻言,陈镜玄只是笑了笑。 “谁说不是呢?” 小国师垂眸道:“大离大褚,难道真能一直太平下去?” “所以,要将褚果带回,也与方圆坊的局势变化有关。” 谢玄衣道:“按你所言,此事想在圣后眼皮下完成,需要明修 ”那以后我个周一都会过来开会,其他的时间可能有些事情要忙就要多码放你了“岳檀溪说道。 我想询问一下医学方面的专家,我妈妈这个情况基本上是什么情况? 的确,作为执掌朝堂的相国董卓,面对原本就是千疮百孔的朝廷,他也想尽了他所能够想到的一切办法前去补救。 微莲趁机手上两道银光飞出,两条银链分别缠住了恶龙的两条tui,把它困在了原地无法再追击唐逍了。 这青年看上去二十出头,身穿灰色布衣,身上只有筑基的修为,并且还散发着一股玄奥的修为。 音落,也他为中心,一个巨大的金色光球,将他和修罗罩在里面,金光罩看上去柔和得如同阳光一样,如果细看,甚至可以看到那金光闪耀的罩壁上,有着如同水一样的东西在缓缓就动着。 这个软硬兼施的态度也符合李骈心里的预期,无意为救援韦端与甘陵大军为敌的他,也不再将大部分注意力投在汉阳、南安两郡上,而是集中力量,转而着眼于自身控制的陇西、金城两郡那并不安分的内部。 听到张凡提到“儿子”两个字,昭雪顿时就是羞红了脸,将面庞埋在了张凡的肩上,半天都不起來。 也许会在永恒空寂中慢慢被虚无吞噬,最后只在主世界中留下一具半死不活的躯壳。 我努力将呼吸调整过来,深深的吸了口气,奋力往岸上而去,其实岸边在我看来岸边已经不远,但就是无法过去,就好像中间有一个什么东西挡住了一样。 叶碧煌虽然重生了,可他并不是完美无缺,他也不可能对事事都很淡然的,叶碧煌也有情绪波动的时候,譬方说现在。 初一回到神月战弓号,重新蒙蔽了天机以后,心一直悬着的苏阳当场就松了口气,在一阵强烈的虚弱感升起的刹那,忍不住脚下一软,当场就半跪在原地。 不过走之前李叶还是回了一趟房间,看着熟睡之中的宫本阳菜,李叶蹲下身用手轻轻的摸了摸对方的俏脸。 此时江维刚刚毫无保留地施展了流水剑,剑势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右手上的神兵根本没办法撤回来去抵挡背后的进攻;无奈之下,江维只好以左手的伪神兵去抵挡。 “汤米!”壮汉打了一枪之后,见袭击者倒在地上,还以为是自己打中的,他急忙去看老大的情况。 比如说苏阳先前一鸣惊人的一粒丹,炼制此丹就需要极其可怕的注意力,苏阳自认自己在注意力方面已经很不俗了,可是与这雀斑少年相比仍然相差许多。 并没有太多的嫉妒或者沮丧,她的性格和父亲有些类似,自信,坦荡,永不气馁。 张猛的未婚妻名叫韩青璇,出身海南望族家庭,祖上可以追溯到北宋名相韩琦。该家族一直以汉族正统血脉延续至今,家教是出了名的严格。 王柏在教室里收到了这条信息,这点他早有预料,二话不说就离开教室去了教师楼。 第十四章 道童 道门玉清斋山下,有一片鲤湖,湖底有好几位真人留下的洞天遗藏。 这里元气氤氲,乃是修行宝地。 刚刚入夜,湖畔空地,凉气十足。 一缕剑光呼啸,掠过湖面,荡出阵阵涟漪。 飞剑掠出数十丈,而后返回,而后摇摇晃晃,悬停在白衫女子面前。 一息。 十息。 就当飞剑悬空时间 只是一声,白衣男子受不住如此重力,白虹锋脱手而飞,倾斜的插在在身后几丈之处。 而步千怀也心知他又后手,右手被抓虽然能挣脱,但是一时三刻之内却是无法做出有效回击。就在此时,郭宽的右掌已经来到了步千怀眼前。 现在的任务要求他必须走一步看一步,而且一步都不能够错,这需要他临机应变,要有灵敏的应变能力,还要有处理事情的果断能力。如果他犹豫了,那么等待他的就是灭亡。 这时,外面的警笛声大作,几辆警车拉着警报冲了过来,那些枪手顿时没了恋战的想法,一个个退回到了面包车上,而后便开着车离开了。 陈雪一脸诧异的看着陆彦,他说的这句话是在喊她吗?为何她觉得不像是在喊她呢?难道是她听觉出问题了? 糯米一沾长发师姐的手,瞬间就冒出了一股黑烟,长发师姐尖叫一声,身上的校服就变得破破烂烂还夹着泥印。 “你这巫婆子!”苗老汉没想到阴沟里翻船,朝那巫婆子大步的走去。 乐冷嘴角一勾,拿出丹药以及一些外伤药,将乐兰被上官飞掐的发青的脖子抹抹,头发又给重新弄了下,衣服更是打了道水幻力给清洗,再用火幻力迅速轰干。 为了进一步测试,他还像一位阿姨借了一根头发,同样贴在玉石上,头发也烧不坏,引起不少人啧啧称奇。 只见邱老八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显得格外的高兴,喝的大醉酩酊,回到家里。 很多人都围在旁边,看着一个召唤师将一个杯子里的稀释过的魔法药水一饮而尽。 她当然想象的到,她星炼回乔家,那个一直看不起她的亲爹是绝对不可能亲自出来接她的,而其他几个后妈,就更不用多说了,眼下派出个全府职位最大的管家,罢了罢了,也当给足面子了吧。 “够了?不够!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欠我妈,欠我弟弟的!永远不够!”邱柏红跟着吼了回去。 正当他们无计可施的时候,星炼忽然感应到体内的吸引力朝山包后面的方向游移了过去,似乎是那魔兽要离开了……? 景晔手里拿着那一千两银子,表情无比怪异,他这一辈子只有赏人银子,还从来没有人拿银子给他。 尽管高层刻意压制了,无人敢肆意宣扬,但宇智波一族一夜之间近死掉全部族人,只留一人存活的消息逐渐被人们知道,空荡下去的大宅,是不可能瞒住的。 而且,能在鬼哭城这种地方立足,他的背后,也不是没有灵槃强者撑腰。 路东法心中暗恨昊天玉,推自己出来试探来的多宝道人是否有问题,自己也是猪油蒙了心,怎么不想好说辞,做好自我保护再出来。 “他在国外的赌城需要多少钱的投入?扫货的现金上几十亿,谁能砸出来?除非他是银行家。”孙道说道。 “喂喂,你这是说什么话?那是你的坐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边挣着耳朵,一边龇牙咧嘴地求饶。 第十五章 钧山 “你是……逍遥子?” 邓白漪死死盯着眼前悬空漂浮的稚嫩道童。 自己跟随谢真,只是学了些许剑术心得,就被看出来了? 这等修为,这等眼界,绝不是道门寻常弟子能够拥有的,道门虽大,但主要修行雷法,符箓,阵纹,以及观气之术。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 邓白漪脑海中,只有一人。 林则名此话一说,噌的一声,展览室和外面场地上的车模就冲着三人伸出了修长白皙的大白腿。 孟晓璇来时看到的那些监控摄像头,还有那些在山林间时隐时现的人影,便都是那些玄武特战队的日常值守人员。 我对若尘说道:“若尘,我是不会流泪的,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最后一个字,我刻意加重了语气。我在暗指我不是人。 俗话说一盆好盆景,还必须要有一个好的花盆做陪衬,配好盆,要是名贵木材做成的储物架,古玩放上去,阳光之下,空气流畅,闪烁着金光,熠熠生辉,绝对是相得益彰。 艾伦虽然也吃了一惊,但想起阿尔恩和魔眼身上的种种相似之处,也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因为其天赋异禀还有将盗墓一门的知识运用到烟斗艺术中,手下的作品如出自神人之手,极其高明,在世的时候,被人成为南景舟,北海青,身价倍增,作品被各大博物馆,社会名流所收藏。 龙巢,鲛族人耗费数千年建造成的元素之城,深邃如渊,魔幻如梦。 李牧野和火云跟着天魁,三人一起走进了那道镜像之门。 艾伦和瑞尔无聊地坐在客厅,瑞尔每隔几秒就要往门口看一次,现在他迫切地想告诉康纳先生这个喜讯。 兰帝语气平静的道“你有否听说过失魂咒?”他想了很久,终于发现一个可用的优势,失魂咒,但其实,更希望她根本不曾听说过,内心始终有一份希望,她不是天狐。 “嗨!哈尼!,一会儿到我别墅,我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你也尝尝他做的汤。”艾克在车上给塞隆打去电话。 做为天皇伏羲,这个时候他则需要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不能不表态,更重要的是这关系到了人族的未来,若是人族真得走得没落,那么他这位人皇也将受到反噬。 “呵呵,坦率的讲,从我第一次认识你,我就有种预感,我预感到你能在好莱坞获得成功,现在看来,我的想法是对的,你的确有不同于常人的能力。”门德斯并没有离开桌子,她回避了艾克的建议,并且恭维的他。 虽然简易现在已经通过月考成为了内门弟子,但毕竟才只是成为内门弟子没几天,在这些外门弟子心中,还是被他当成了“自己人”来看待的。 比如天玑真人就一直期盼着那名邪仙迟早引起仙界的注意,然后被仙界派出仙人抓回去,至于开天剑派则就在此之前尽量支撑,却从没想过自己去对付那名邪仙。 “是你!”癫狂中的夏雪云愣了一下,脸上都是复杂的表情,然后身体一软就昏了过去,而她的娇躯更是从玉米杆垛子上面跌落下来。 烛九阴说话之间则是加大了对毁灭至宝的催动,只见那毁灭至宝则是发出黑亮耀眼的光华,塔身之上流转的黑色光华犹如滚滚的海浪,将那被困住的混沌的元神不断地推向了毁灭至宝的入口之中。 第十六章 “你认同我的道吗?” “钧山?” 邓白漪轻声喃喃,重复这个道号。 她没听过。 关于修行界的事情,邓白漪知道的实在太少。 “按理来说,玉清斋主只能由女子担任,钧山真人本该避嫌。”程芝苦笑说道:“只是当年的玉清斋,连续几位斋主,都早早坐化,最新一任的斋主,则是遭遇暗算,意外身亡,死在妖国……倘若他不担 “乾坤宝盒是做什么用的?”江帆惊讶道,他好奇地打开乾坤宝盒。 一直到晚上七点之前,徐海都没联系刘悦,因为他不知道,如果约了刘悦见面,自己该怎么对她。 当徐海坐在教室上课时,景云体育大学的校园里,薛飞找到了赵冰。 是的,边缘,他瞬间意识到,虽然头顶上的是同样一个银河,但这并不是地球,而是一个空间的片段,就像幽灵岛一样,独立存在。 “非常大,简单来说,这是一个有着几百亿美元的市场!”王铭道。 “如果没有事有你先出去吧,我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安得烈摆了一下手,背对安其罗,摆明了他的任何话,他都是不会再听的。 江帆对着赵辉摆手,“算了,我估摸着他真的不知道,其实他就是说了,我们也不明白符神界的丹药有什么作用,估计也就吃了美容养颜之类的东西!”江帆故意摇头道。 “拉倒,拉倒,您要是不爱听,就当我没说,行了吧?”曹迅双手合十,做请人恕罪样,赶紧退了开去。 “是,少主!”秦霸心里一声哀嚎,该来的始终要来,只好硬着头皮强自镇定应道。 这次诗浓发出了尖叫,将眼睛背离身后死神,将脸深深埋进桐人的背中。紧接着,飞来的第二发子弹像是命中了机车的侧部挡泥板似的,硬实的震动从脚部传到全身。 他们就在第二层的栏杆后看着下面巨大的沙盘,那上面摆着许多运输工具的模型。许多参谋军官在那儿反复的进行推演、计算,大约登陆作战的每一步他们都会计算到的。 看着众人那种因为畏惧而变得谄媚的嘴脸,黑衣人嗤之以鼻。要不是留着他们还有用,他早就不屑于和他们多说一个字了。 戒指是出门的时候宫少顷送她的,容量很大,可以放不少的东西了。 远处,四名血色身影渐渐出现,五个呼吸之后,他们立刻出现在了血罗的两侧,目光冰冷的望向张华明。 于是我们所有的人都担心一个问题,那就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这场瘟疫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木之本源虽然体积并不算大,不过却有一缕缕天地间最为古老尊崇、纯正浩大的木气溢出。源火迅速将木之本源包裹,开始全力炼化,其中的木气对它有莫大的诱惑。 当天都谁几点到机场,上哪一架飞机,这都得逐一确认。唐家人势必得先到岛上,得做好迎接工作。 庄轻轻顿时就好像透明了一般,笑容也是僵硬在了嘴角,这算是什么意思?当自己是空气不成? “杀,为何不杀?”张华明双眸之中充斥着淡漠,声音响起犹如寒冬之月的厉风一样渗透众人的肌肤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其实我从第一天干这种工作就于心不忍,可是我没啥大本事,而且也不想让爸妈担心,说我这么大了还不会赚钱,所以我先让我生存下去,再去谈良心以及梦想这些东西。 第十七章 屠魔 谢玄衣没想到,历尘能够一直忍气吞声到现在。 那日杀了齐羽之后,北郊别苑的封锁只是持续了半日,便就此解开。 听说太上斋主到了别苑,只是默默领走弟子,除此之外,未发一言。 谢玄衣已经准备迎接太上斋的报复。 但此事竟是全无后续…… 这几日,他带着段照拜访武宗,问拳问剑,黄素都 青年男子出手将他摁压在椅子上之后便不再看他,对他的话语也没有半分理睬,只是怒气冲冲的盯着那走出后厨老头子。 他在感受着,这些血虫的确非同一般,不是一般的生物,天神教果然诡异,这种东西都有。 不多时,连续数次之后。花摇珠飞扑倒地,浑身是血,她撑了下。想要爬起来,但一口逆血喷出只能再度伏下。 这里面不得不说一件事,日本队就是典型的嘴炮选手,老感觉自己可优越了,贵族血统,殊不知在美国眼里,你就是给我跑腿的,没有他们你们啥也不是,这跟战队没关系,是一种天生的优越感。 “好,既然如此,便下去休息吧,明日再来岩峰找我。另外,尘箫,带着师妹在谷中四处转转。切记,千万不可越雷池。”梅三爷叮嘱道,却是再次转过身,面向苍穹,道。 铂叔将我给拽走了,我俩隐回在车上,片刻后,所有人开车往回走。 武狱看着云中城高大的城门心中一阵喜悦与激动,同时振奋异常,似乎这一次的试炼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水月还对我不离不弃,也不知我是哪世修来的服气了,想必她在天院,面对那些纨绔子弟时,也是非常苦恼吧。 远处,中震后峰一道金光飚射而来,凶悍的劲力将浊浪远远排开,正是飞驰而来的端木雄图。 白篱恍然地说道,忽然感觉自己以前太专注修炼了,以至于对其他事情都不关心了解。 而最近没有人来找麻烦的千九九,日子过得很顺畅,牧夜霄手底下去找她娘的人,都没有停下来过,然而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鬼神?”乔汝安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她是一个无神论者,对于比较偏门的什么鬼神她可是一概不知。 众人在寻找着他的名字,乾坤石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让人一时间很难找到他的名字。 看着戒玄曜的反应,穆琼月督了他一眼,确定他确实不打算有所动作了,于是继续了她这个很“真诚”的吻。 路上她一直提出要报恩,心里也有着自己的想法,有总裁护着,自己将来就是安全的。 跟在她们母子俩身后进来的两人,望着她们母子俩,两人均是深深地自责。 玄若薇觉得夜色还不错,今晚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波则,趁这机会好好休息一下。 千九九在马车里面也听到了二皇子秦征的话,却是眉头皱了皱,这个秦钰,是宁国的公主,也要跟着他们一起回京都吗? 虽然这么赢了未免有些胜之不武,不过,圣光教的人明明是给黄金王打工,却得罪了黄金王本人,如今就算输了,也输得一点都不冤枉。 发生于九州历6348年,灵剑山云麓天台上的一场战斗,注定将载入史册。 “我想你需要发展几个黑暗精灵后裔了,只有打入他们的内部才能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康葛斯十分认真地说道。 第十八章 苔岭之雨 今夜没来由下了一场大雨。 苔岭地界,本就路窄,遇上大雨,更是山道泥泞,横生在山腰上的一株老树,被狂风吹倒,砸断去路。 一只商队被迫停在断路之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负责护送商队的护卫,经验丰富,极有秩序。 两人在前方清理路障。 其他几人,则是点燃符箓,照破雨夜,在商队 可是他却无法立刻消化和整合,所以此时他只是一坨乱乱的能量体。 会议室里乱作一团,范骁和邓磊合力制止了已经发狂的李颂杰,梁媛则是挡在余雯身前保护。 这时候,我想起姐姐说过的一种妖怪,善于变幻出海市蜃楼,让人迷幻在其中,这妖怪喜欢吸食人的脑髓……它的名字叫蜃妖。 “我再怎么样也比你好,至少,我收的费还在他们合理的承受范围之内,但我可听说你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原因无他,只不过是每一单生意都价格都高得离谱,一般人可不敢找你”舒遥道。 世人都是健忘的,爱落井下石的人不少,可是善良体谅的也大有人在。况且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自己想要过得好,哪里还能顾及得了那么多。 平原上荒芜极了,除了一些一人高的石头什么的,就再也么有什么其它的东西了。 “不就是嘛,偏偏母妃和大姐还一直帮着那个温莲说好话,有什么了不起的,哼,以后让我看到她,我一定让她好看”凤锦绣气呼呼的说道。 但是紧接着便是干呕了,起来直接便是在地上趴着干呕,好像要把自己的内脏都干呕出来一样,他不断的把自己的衣服扒下来,在地上翻滚了起来。 仇千剑削了几跟新鲜的树枝用来做叉子,而那两只鸡则直接用剑来穿起来烤。 “哎哎,你一个姑娘家去那种烟花之地做什么,不准去。”五娘抓住杨柳儿的手臂,不准她离开。 谭亦宠溺的看着低着头吃的正欢的商奕笑,低头也吃了起来,却觉得这个荷包蛋味道更好一点,或许这就是爱情的滋味。 他仔细回想了一番,忽然记起半月前陛下夜半莅临,溪明突然落水的那晚,他也在场。他原本不觉得什么,但前后一想,便有种不好的预感了。 邓煌房子,就连脸上表情都来不及收拾一下,已经由不得静静悄悄等待,天下大势危机。 一日之间,皇位易主,国君成亲王,大难不死的太子暂行国务,待天钦府着手筹办登基祭天大典,再行即位为君。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如此轻易的说出这几个字,可如今说出来却觉得是那么的幸福和甜蜜。 “你们不许走!”眼看魏勇和商弈笑真的要离开了,钟绍不得不再次上前阻拦,对上魏勇那得志猖狂的表情,钟绍忍住了憋屈扑通一声给魏勇跪下了。 寻仇都寻到这来了,阮方霆自然不可能未战先怂,当即拔出腰间软剑迎了上去。 “算了,不说了,你先吃饭,吃完了再说。”商弈笑催促的看向谭亦。 如果哈德洛不敢玩下去,向兰绝对会一脚把他踢开,让他马上滚。 其实唐洛洛原本出来准备工作她也有想到自己被顾阡陌这个男人当场抓住。 她只能尴尬的坐在一旁,以一种不失礼貌的笑容,看着陈景的“表演”。 这事儿搁谁谁恼火,妙清真人表示理解,可事情已经出了,还得解决。派中无数弟子都看见了,就是想糊弄也糊弄不过去。 自己被禁足,不可能出这将军府,以她的性格,不找到自己不会罢休。 他看中的这套院子,等他问过含笑,决定买的时候,房东说已经被人买走了。 那些人走了,水都没有给她留下一杯,最重要的是,他们把冷气也给关上了。 说着掩面轻泣,身体微微颤抖,柔情产生的震动全部传导给安道全。 杨沧澜自觉奇怪,穿好鞋袜,整理好衣服,走了过来,亲眼去看那幅画。 居然看到白云扬对着镜子在刮胡子,还洗了脸,一副好好打扮自己的样子。 因着宋家的规矩,老爷与夫人立过家规,不是危险时刻不许动手。 所有天狼族狼人都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化,他们的身体浮现出一丝光明。 陈放微微皱眉,他不敢大意。眼前的这个成斌天,修为跟修罗相仿。自己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所有的诡异事件,以及整个村子的毁灭应该都与她有着决定性的关系。 陈放则也不想去,但他知道司徒灵儿喜欢去酒吧喝酒。所以,他就让莫武他们带司徒灵儿一起去。 可我明明记得我的后衣兜一直都是空着的呀,下意识掏出一看,却是一枚仅有二指来宽的玉简? 丁冥冲我耀武扬威一笑,我也回应了一个笑容,要是今日无法善终的话,我大不了显露身份,我就不信,我和柳承两人联手,还无法从这阴司出去。 “总算逮到了!”胡来咬牙,他向来思维敏锐,不易中别人的圈套,但这回却连连吃瘪,被算计的死死的,心中自然有了火气。 “额……问题倒是没有,只是让我有些意外。”顾诗曼随后把手机,丢给了黎水涵。 早在来之前,林奕就想好了数条后路,以及多种计划,方便临时应对。 他是一个青年汉子,是我之前拜访过的村民,还送了我半只鸡,他看着我在耕田,又看了看地面上变成黑牛的老汉,露出很淡然的神色。 又或许,正是因为在神屠云天的心底,已经将离玹当成了长辈的缘故,尤其是,对方还是一位智者,他反而想要找他说些话,来纾解心一些烦闷的问题。 第十九章 苔岭之雨(下) “这是什么声音?” 长夜之中,响起刺耳的风声,商队护卫抬起头来,只见一道猩红身影,自山顶坠落。 巫阴在空中抬起双手,合掌结印。 自他眉心位置,一抹妖异的大红之芒就此晕染开来—— 商队一共有六位炼气士。 以巫阴的境界,想要杀掉他们,连洞天都不必打开。 只需要神念掠过 说完他就绕过夏海桐,向大门迈去。夏海桐则伫立在原地,目送着他的离去。 “少主,不祥之地……”四十开外年纪的管家汪鸿凑向他的耳边。 这个击杀长吻龙鳄的计划是他临时想出来的,当时只想着怎么才能攻击到长吻龙鳄的口腔,对于具体实施起来的困难程度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判断。 平时这个时间是他夜生活刚开始的时间,可今天他竟觉得累了,他走向床边,好好地躺在了她的身旁。 更何况现在的她,还留着那杏花做什么,不过只是徒增伤悲罢了,虽说那日宫宴方才人献舞之后,他并未宠幸她,但是关于杏花的记忆,早已让她从记忆中剔除了。 王剑华恶声恶气的说道,可是当他拿起电话拨了出去的时候,一脸的不忿又立马的变成了恭敬。 “而且,广告发布之后的结果难以预测,这不是市场效果好坏的问题,而是社会问题,王总!”胖子这次也冲动了,跟着帮腔说。 凌羽点了点头,他下定了决心一般:“我们走。”说着,他向童岳告辞,跟着前方十几人,率先踏入了‘银星初级’通道之中,赵大山随后跟了进去。 羽飞自身是与生命能量有联系的,所以听到萧炎这么说,心中马上排斥这种恐怖的东西,也决不允许这东西的存在。 “季青,季青他怎么了?”梦竹知道季青酗酒,莫不是喝出祸来了。 而龙流昔之所以在楚爸楚妈面前,没有摆出寻常生人勿进的高冷架子,则是因为清楚知晓眼前这两名普通人在宁夜心中的地位,虽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但是胜似亲生父母。 面色羞红的她,害羞地将面庞埋进宁夜的胸口,不敢去看外界旁人的反应,仿若只要这样,旁人就看不见一般,这种自欺欺人的技术,一定是和动物园里的鸵鸟学的。 水柔冰骤然遇袭,只见她心念一动,瞬息之间便在身前凝结出数道薄薄的冰墙;对方的两节衣袖扫在冰墙之上竟是发出“轰”的一声闷响!下一刻,数道冰墙尽数碎裂,但邋遢道人的衣袖却终究没能扫到水柔冰的身上。 尉迟恭怒气未消,刚刚因为这员敌将,让自己放跑了敌军主帅,如今岂能干休,自是不肯放他离开,撒开了马蹄往前追去。 到后面的时候,不知是食髓知味还是压抑了千年实在太饥渴,到了一半都已经有些顶不住的宁夜,被龙傲娇开始极尽挑逗之能,挑逗着他的身体。 没错,看了一眼!陈叔和莫嵩父亲的心中不知为何有这样的感觉。 当年的混事,他是在不愿意再提,但是如朱颜所说,的确是他负她良多。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此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一个个修为都不差。 “如此,却之不恭了!”荀彧也不是扭扭捏捏之人,听到二人的建议,欣然应下。 白天行这闭关的几年,月宫的那位很少出手,但是每一次出手,绝对会有人身死族灭。 这些水,能否支持我们度过难怪,我不知道,但我心中依然抱着一丝丝希望,只要活得越长,我们就还有机会,不是吗? 这两条笨重的龙如今在那里东嗅西嗅,毫无防备,要打中他们确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明明乔乔的话都是他们合谋杜撰的。洛辰枫还能供出一个真人。还是他昭王府上的人。 我看着地上不足一尺的刀子,原来这刀叫做“犬神?”好怪的名字。 因为苏白的诸多血统,是靠着苏白自己灵魂的调节和谐地共存,当苏白的灵魂出去之后,等于是一座桥失去了支架,倒塌,真的是一种必然。 否则凭邰翼啸的为人,他不会承认朴恩赐的胜局,也就是不会承认他跟她赌输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用这玩意了,我不待考虑,将烟盒拆开揉成一团,然后再打开,勉强应该可以应付一下。 人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既然是那么强的人,也很有可能哪里都不去,可能还是留在这琉球城中,而三大势力也正是有这种顾虑,才是再次变得老实了很多。 "[那东西]在你们绝对触及不到的地方。"凯一瞬间明白了芙蕾之前这句话的意思。 是的,即便背对着敌人,可楚天鸣有理由相信,对方要是不撤招的话,那就得被他这一脚踹中胸口,如此一来,最终会断裂几根肋骨,恐怕就只有天知道了。 但是,铁坤杰又不得不承认,以飞龙帮的实力,还不足以独当一面,更加不适合冲锋陷阵,所以,对于楚天鸣这样的安排,铁坤杰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至于冲出大门口的唐川,则是借着夜色的掩护,径直来到了那栋十三层大楼,是的,五百多米的距离,对于唐川而言,不过是几个跳跃的功夫而已。 而这一幕全都被另一边的乔凝思看在眼里,她低头笑了笑,很高兴步琛远和沈末离能进展到这一地步。 第二十章 幽魂 “打十个?” 段照的声音,在苔岭雨夜之中荡开。 巫阴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打量着背重剑的少年,眼中满是戏谑,这小子把自己当成谢玄衣了? 就算是谢玄衣,洞天初境,也做不到这种事! “能够杀掉两个,就算合格。” 谢玄衣拍了拍少年肩头,柔声道:“回去之后,记你一功。” “杀 常年混迹在德国第四级别联赛的萨尔布吕肯居然意外的要和多特蒙德要打一场德国杯的淘汰赛了。 叶思漓睡到晌午才起床,方才出门匆忙,只喝了两口桌上凉透的粥,此时已过晌午,她自然也饥肠辘辘了。 南瑀军的士兵们,望着当先的三人,尤其是那名黑刀少年,都梦想着能再次追随他,冲杀疆场。 浴室的门再次被轻轻打开一角,温热的水汽顿时从门内涌了起来。 场边的谢洛拖看着自己的队员就这么轻松的让河床完成了一次攻门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因梁海膝下无子,又加上梁毅父母的缘故,梁海便让梁毅住在梁府,这么多年也便习惯了。 ”童言无忌,也不能教唆做失德违法的事情吧,你们这样的家长不就是毁了孩子的一生嘛。 陆竽听了揉揉太阳穴,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她们之间难道没有别的话题了吗? 「哟,这不是顾将军身边的人白侍卫嘛。」孙元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浑身上下除了体型比常人略发达之外,哪里像从军营出来的人? 唐汐的背后舒展开血凤蝶,血色牡丹花直接荡漾着一阵又一阵的红色涟漪。 而且,刚才张凡的话,已经明确了一点,那就是这些曾经围攻过元道宗的宗派,就是到了现在都还没有放弃对元道宗的围杀!而张凡他们为什么不进城?也许就是为了隐藏行踪吧? 老人的脸色铁青,他走到卡高勒的尸体旁,用手触摸着匕首柄,这上面携带着一种完全不同于这个世界的气息。 “火掌?”龙无名脑海中一转。丐上就明白阳魔所说的火掌是何掌了,无非就是想以火来克毒,也好。看在你们两人是柔姨家仆份上,就替你们报仇一下。 让陈宏晓和李治民眼睛一亮。政府政策走向,建设方向,总意味着商机。 魏炀正飞的爽,黑夜中的风如此清凉,今天的心情其实很不错的,任谁一个晚上赚了二百多万水晶币也不会不高兴的。 吴三桂眼望着战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就是明军新式的战阵吗?李定国这半年来所训练的就是这个?此阵外观上虽然煞是威武,恐怕也不过如此。 鲜血四溅,轩辕剑脱手而飞,以大地炎黄为剑鞘的圣道之剑在空中抛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插入天台水泥地中。 经过一个下午的探查,魏炀发觉在落云城里只有落云学院那地方地黑暗气息最重。但却明显不是黑暗同盟的所在,因为比如天幕要塞来,那里的黑暗气息还要弱很多。 她言语不多,却是很有战神般的风范,一一向凤无邪身边的帝千邪、镜水、谭云初院主及其它几位尊主们都点头见了礼。 像是被雷劈中那般,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生怕自己一个眨眼间,就不见了。 玉雕十字架?难不成,对方是耶稣教徒?恍然间,我又想起了在l宅37号的地下研究所里出现的教堂,以及在教堂内和叶先国见面的情景,只觉得脑袋疼,浑身的不自在。 马车渐渐驶近声音传来的方向,打斗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其中甚至还隐隐约约的夹杂着一丝哭声。 张嘉嘉画着精致的妆,酒不醉人人自醉,一张脸洋溢着幸福的微醺感,半依在林东怀里,仰着下巴满眼嘲讽。 云漪阳面色一变,险些没有崩住,她培育了多年的丫鬟就这么死了?!还是那般不明不白的死了!让她云漪阳如何不心痛!她死死咬住嘴唇,十指捏拳,胸前剧烈的起伏着,似乎当真是气着了。 司马濬好笑的看着她,用毛巾将热水往她裸露在外的肩膀上淋,他们都已经是夫妻了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这么害羞? 说完这一句她便立马拔下头上的簪子,一脸的决绝之色。丽侧妃大叫一声“不好”,旁边的侍卫已经在瑞安的眼神示意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一把夺下她已经刺向脖子的簪子。 “先生,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尹韵璇瞪大双眼好奇地看着唐枫。 少年闻声偏头,阳光将他俊美无俦的侧颜镀上了一层细微的金光,许是干了活的原因,他的发髻微微散乱,几缕垂在颊旁,微风一过,便轻轻飘起,更添美感。 “不过。”白长天话锋一转,此时他的神情却是骤然变得冰冷无比。 林峰在校车旁架起了一个巨型帐篷,帐篷内燃烧着的柴火之上正是车队那口大锅,而邢朋与付雅正不断往大锅内添置着调料,香菜,胡椒等调料加上羊肉散发的香味让车队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吞咽着口水。 第二十一章 音杀 “砰!” 三尊洞天圆满的尸傀,在空中爆碎炸开,血雨翻飞。 鲜红血水,覆了巫阴满面。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巫阴彻底怔住,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灭魂大阵,竟然对谢真完全失效,来不及反应,只听一道脆响自长空荡开。 谢玄衣抬手再度一指。 击碎三大尸傀的 在一个月累死累活只能拿到一百来块钱的残酷现实下,五百块一个月的诱惑力实在是让人无法抗拒。 话还没说完,慕天音就急急道:“我不会喜欢上他的!”绿腰愣了一下,她说的是这个意思吗?不是这个意思吧,等等…姐姐刚刚说的是…喜欢? 陈军将跪在地上,将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复述一遍,他从自己被驿将骗走开始,到军营里大半军士都被迷药迷倒,再是城中如何凭空出现一队流寇,将轮值的二十五名亲卫尽数杀光。 秦纮笑容明朗灿烂,“阿菀,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说着他直起身体,一下抱起谢知大步往门外走去。门外谢灏似笑非笑的看着秦纮,秦纮这才想起还要拜别父母,连忙将阿菀放下,众人顿时发生一阵阵善意的笑声。 谢知自然明白秦纮的言下之意,以前这些事她向来不管,五哥在外面做什么她只做到心里有数,却从不过问,而现在不能如此了。谢知轻啜一口清水,既然她想要图谋那个位置,还不想以后被人架空,那很多事她就必须去做。 杨宁闻声,立刻俯身过来,透过黄罡这一侧的车窗,刚好看到了蹲在路边的一名乞丐。 杨媪想到谢知的身份,微微颔首道:“好,我在外面等你。”她因自己身份特殊,在宫中一直与人为善,但也不跟人深交,唯一亲近些的也就是谢知安插进来的几名暗棋。 杨宁拿出了大哥大,按下了一串号码,却在最后一个通话键上犯起了犹豫。 当年就连邪帝吴勉与洛会长那等惊世鬼才,在脉士级别也就自创出了一门脉技,还是在脉灵觉醒的一个月后,脉力达十八级时才创出的。 丽婕妤这话什么意思,是说她连皇上的面也见了,竟然没让皇上宣她侍寝,这不就是说她没本事吗。 苏岑念也不管这些,愿意走就走,再想进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为了省事,他们干脆用喇叭将事情说了一遍。 寂寥的王宫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位身穿黄袍的人坐在钢琴架前,手指翻飞他有着不可思议的优雅气质,按下琴键时令人感觉像是蝴蝶飞舞。 希望幸存者鼓起勇气,自行赶往集合地点,车队会在化工大校门口等到下午三点。 靳姜到的时候程翘那边的人都还没有发放饭菜,即便是这样,那些人也都不敢有意见。 由于他们去月季山是一时冲动,所以帐篷还有毯子那些全都没有备上。 然而就在这时,柏秋芳终于打破虚空壁垒,拍马杀到,恐怖而浑厚的潮汐将之覆盖,水电交加,将对方淹没。 慢慢的外面的人才看见一直丧尸狗疯狂的屠杀着周淼带来的丧尸大军。 按照邀请函上的解释,是因为宁如斯在数据对战中的出色表现而得到的奖励。 面前是一道大开的金属门,走进去一看,竟然是一条宽阔的隧道。 做为学生自治组织,她负责这一届的新生团选拔赛的组织安排,此刻正和几个学生会成员研究比赛内容。 第二十二章 来客 天雨垂降,剑气迸发。 伞剑归鞘的那一刻,谢玄衣向前踏出一步,以他身躯为圆心,四面八方雨丝破碎,一圈剑意涟漪飞快荡出!! “嗡——” 剑音与琴音一同响起! 楚蔓双手缓缓按在弦上,一股无形波动荡开,与剑意涟漪对冲。 谢玄衣微微皱眉。 在楚蔓身上,他感受到了一股极其熟悉 周白只能陪着袁湶走着,他使劲逗一逗袁湶才能看到她的笑容,其他时间这姑娘都是一言不发,就像是现在这样沉默着。 之前吴凡没有去想为什么,在这个黑暗的空间之中,吴凡才开始思考。人往往都会在黑暗之中卸下所有伪装,展露真实的自我。 木子昂不断的用手,磨擦她身上冰凉的肌肤,整个身子更是和她紧紧贴在一起,想要把全身的热量都传递给她。 “唉,你不是说老和尚是胡扯的吗?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当真,别生气,我请你吃糖葫芦,吃了心情自然就好了。”她从他手里扯出自己的手,对着他的肩膀拍了又拍。 “还是那么贪睡。着毛病和上辈子也没有多大区别吗?”当年的自己就是在午后的杨树下发现了贪睡的白羽,那是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为什么等待那么就才明白。 对第六代导演来说,这个结果算得上是苦忧参半,电影市场大了,他们拉投资会容易很多,但同时他们的影响力必然会随着电影市场的繁荣而受到冲击,而最要命的是他们必然要接收“招安”。 “撕拉——”一声,她徒手撕开了男子胸前的衣襟,白皙如玉的胸膛在她面前展露无遗。 “你的一生,不过是在冰焰湖泊,不过是在地狱深潭,范围再大一点,也没有离开过天山的范围外。”吴凡冷嘲道。 薄宠儿二十四岁的时候,打着薄帝集团公主的名义,开了娱乐杂志社,和人商业斗争,不惜重金挖孔了那个公司里的所有员工。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她却听懂了是他做噩梦,梦到她流了产,才这样急急忙忙的冲了过来。 “记得。”当时他还以为她和郭伟暗自苟且,所以裤子上才染了处子血,可事实证明那是她腹部的伤所染红的,为此他们彼此折磨对方。 那天王巅峰艰难地转过头,看着那个一品灵君,而等他说完这几个求救之语后,终于是鲜血流尽,身子一软,轰然倒地,其眼中,还残留着几分不可思议和懊悔。 “讨厌,竟然对人家的家人这么不友好!”艾琳佯怒着撅起了嘴。 凤北烈心里何止是焦躁,玄离霜的一娉一笑都在他的脑子里面,要是她真的不在了,他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说“华丽”是因为这声音的音质并不算多特殊,可是两个简简单单的字被他一说,却好像瞬间镶上了金边打上了闪光灯……特别抓人地出现在人耳畔,几乎是瞬间就抢走了人的全部注意力。 赤袍人眼中闪过一丝暖意,缓缓取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有些苍老的脸,面容和夜枫竟有几分相似。 听白辰这么一说,南宫飞燕的火气顿时消了下去。一双美目温柔的盯着白辰。有一个这么关心自己的爱人,还有什么理由去生他的气呢? 周玄均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放下画纸,随凌莉到一旁。花易冷一瞧就知道这两人不对劲,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也跟了过去。凌莉却将他挡在了休息室的门外,并把门从里面反锁住。 第二十三章 妙真 “轰隆隆隆。” 虚空之中,白纸翻飞,楚蔓取出一张雪白符箓,以元力将其点燃,道炉与鲜红圣人与之一同共鸣。 一扇门户就此出现。 “谢客卿,今夜你若不出现,这些魔头,本该由妙真杀尽……” 楚蔓轻叹一声,笑道:“可惜楚某如今也是魔道中人,不然倒想留在苔岭,看看你与那梵音寺佛子,究竟孰 惠妃神色一凛,没想到夜晚居然如此机智,随意一句话就让人不由得不去信服。细细想来,这种可能性也是极大的。 稳定住老爷子后,因为白清姝的离开而再度将权力收于手中的林雅如立刻派人去找玉奴,让他们找到之后务必将玉奴卖到千里之外,让这个妖精一辈子再也无法祸害夏家。 这一天,整个经历厅的气氛都显得很不正常。众人在见了苏木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巴,互相对视,目光中好象正交流着什么。 这句话好似戳中了穆萨的软肋,他脸‘色’一凝,身体却没有丝毫动作,依然挡在我的前方。 这样的转播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现场的‘门’票热度,和持续关注度。 而后,她又一个直拳,重重地击在第三名家丁的鼻子上,那名家丁大叫一声,捂着流血的鼻子哀叫。 明媚看了看王侧妃,就见她那神态很是愤怒,仔细想了想,应该是心里头有气,想想那乔景焰的亲事,明媚也有几分了解,看来这王侧妃早就是一肚子气,是准备在自己敬茶的时候发作。 开玩笑,筹款这事是这么好办的。皇帝那两百万两自己都还没有想好法子。若是这胡闹荒唐的太康公主也搀杂进来,看她模样,对于金钱好象是已经开悟了,有着一种叫人无法理解的狂热。 京城里现儿除了议论英王府与柳太傅联姻那桩事情,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在街头巷尾被议论着。 就在阿维身在马尔洛特调查着人造生命兵器的事情时,远在日出高原的米兰达却真真实实地认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生命兵器,还有那和生命兵器诞生一起诞生的故事。 “不渡,我就要进入你的梦中,实质上也就是变相进入你的紫府灵台,有什么避讳的吗?”连生征求佛不渡的意见道。 这巨型光剑所散发出来的能量波动,正不断与外界的能量形成一个极为稳定的能量循环。 随着符箓套装的激发以及灵气能量的入侵与灌注,灵气能量在同化符纹力量的同时也得到天地之力的转化,衍生出更多的赤炎箭。而本应最为凶险的这一步,却在火焰魂心的辅助下,被轻易地完成了。 而刚喊完话的吕星洲情况顿时不妙,原本一个起身避开了致命的一爪,但随即他那洪亮的嗓音立刻又引得丧尸大步追寻而来。 同时,吕天明还想起长生谷的李星辰,后者当初能够凭着后天圆满的力量炼制四品丹药,借此而晋级先天,他对炼丹的天赋也是很可怕的。 然后,尸体就慢慢地融化掉,变成了一滩腥臭的液体了。没过多久,那些液体也不见了,地板上就留下来一些黑色的残渣。 这就是真龙之气的妙用,阳顶天刚刚有一些不适,便是直接被那真龙之气给解掉了。 或许黑天盔甲之后购买所需要的材料很可能更加稀少,但是当下杨冲不认为自己能够看出来,并且就算看出来了,接下来自己可是去拼命的,就算把双腿和双臂都保护起来,都不如能够保护住身躯更有价值。 第二十四章 飞剑 佛门一共有六项神通。 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尽通。 这六门神通,能够修成其一,便足以称之为“天骄”,要更加细分的话,前五门神通被称之为“见在神通”,可得也可失,第六门神通“漏尽通”则是无漏神通,修成“漏尽通”的难度要比前面五门神通加在一起还要更高! 不过,修成神 宋姜南打开了手机上的“虎头镖局”软件,发出一个任务,让手下明虎去查凌风赫。 在海妖的歌声中,厄尔一步步往下,步入了一个海底水晶宫一样的地方,坐在水晶宫中心那剔透的高座上。 这服务员口中的‘忙’还没说出口,就见杨英抽出了一把闪着寒光的猎刀直接拍在了面前的桌子。 待换过衣裳往东路院去,宝琴便拿定了心思,赶早不赶晚,今儿说什么都要将四哥哥留在自己个儿房里。 蒹葭关在青州境内,受青州刺史辖制,不过守将并不是陈留曹氏的人,而是朝廷下派,其目的不言而喻,陈留曹氏也没有异议。 厄尔的声音瞬间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他的声音仿佛有某种魔力,巫师们都没有去奇怪这个以前从没有听说过的海妖王的名号,就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正心生忐忑,就见到厄尔拨动了自己手中的竖琴。 一边说着杨英已经一屁股坐到了房间的椅子上,并将手中的暗金獠牙放到桌子上,拉开抽屉拿出了一盒薄荷糖,从中倒出两粒丢进了嘴里。 正出手帮忙的巫师们惊喜地叫了起来,连忙出手将他们迎接回来。 江睿泽从药箱拿出一管烫伤药,在他修长的食指上挤了一绺,随后动作轻缓地点涂在宋姜南手臂上烫伤的地方,生怕下手太重弄疼她。 费斯伯爵滔滔不绝地说着刚刚向他示好的各个大贵族家庭,以及收到的各种邀请,这些费斯只在贵族学院时学到过的姓氏,竟然都和他们开始有接触了,还是如此谦恭讨好的姿态,费斯伯爵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看着沈姨娘震惊莫名,而柳梦溪咬牙切齿的模样,凌卿蕊缓缓勾起唇角。 在一片议论声中,江映雪只身离开了学院,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在江映雪离开学院没多久,凤琳琅也走出了学院。 三亚旅游业和渔业发达,海边不是渔村就是度假村。杨阳觉得不满意,就掉头往内岛的方向去。 这个姑娘是李凡目前遇到的最强劲的选手,的确是太出众了,李凡还是很平淡地说了一句“加油!”就走了。 “有效就好!如果莫老需要,我这里还有很多!”展天也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道。 阿尔萨斯也不防守,再次进攻。但是等骷髅架子和阿尔萨斯马上要发生碰撞的时候,骷髅架子突然消失了。 叶倩倩此时正闭目盘膝坐在灵湖的岸边,周身绿色的光芒时隐时现,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突破法则境界,达到战神境界。 所以她特地选择住在顶楼,没有八点档肥皂剧声音的打扰,也听不到邻居鸡毛蒜皮的争吵,很安静,很舒服。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事?”这一次,翠花终于慌了,她惊恐地看着叶寒,想要从叶寒的眼中看出点什么,却发现叶寒的眼中有的只是让她绝望的平静。 晚上十点,都市的夜生活正在慢热中酝酿,等待凌晨时的高峰时段。这时候的餐厅即将打烊,却是大排档积极“备战”时间。 第二十五章 转世者们 半个时辰之前,皇城上空,风雨呼啸,雷霆闪逝。 一道流光自皇城南门上空掠出,融入云层之中,四面八方有雷鸣闪逝,璀璨雷芒围绕着流光飞旋。 十数里后。 这道流光“缓缓”停下。 只见在其面前,漫天阴云被剑气斩开,一道巨大裂隙,横亘于山岭上空,无数剑气缭绕汇聚,就此阻断流光去路。 千丈高的孙悟空咆哮,三界之内,凡是修仙之人,皆感受到他的那种战意。 猪八戒等人也冲上天空,他很不喜欢那条狗,天生犯冲,尤其是民间流传的那句“猪狗不如”,让他更是不喜欢哮天犬。 唐森举棍就打,混沌仙铁棍金霞萦绕,带着强大的力量打向金毛犼的手臂,太强了,如果被打中,绝对要被打残。 默天荒,诸葛承闻言具是一怒,天问剑,鬼谷功联合而出,各自发出试探一招,剑气,掌气,压向神秘剑者。 唐森嘿嘿一笑,心里乐开了花,哎呀,双修,那是每个修仙者都渴望的事情丫。 “装甲营来了多少辆坦克车?”疑惑归疑惑,王恒还是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后生,后生,后生?”慕少艾隐隐约约感觉冥冥之中,似是有谁叫着自己,随后,只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慕少艾才猛的回过神来。 “好的,我知道了。”白阳阳选择无条件相信朱农,因为朱农在她心目中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这六个方位分别是人体四肢、胸口位置以及脑袋靠近额头的区域。 连绵不绝的兵器交击声,是刀与枪的言语,半空闪烁的万千火星,是枪与刀的怒嚎。 主管们都认真地听着,就连财务部的主管都不敢懈怠,将可能涉及到的资金投入都预估了一个数目。 兰千月推辞到,她虽然喜欢这个武器,但是她并没有抢别人东西的爱好。 她这个察觉到裴幼蕊情况不对的人都不知道,宋宜笑这个成天关院子里带弟弟的人,那就更不知道了。 只要知道她跟叶承枢在这江南山中,对方就是派出所有的人,将这江南山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她跟叶承枢找出来。 他感觉到了地煞之精在他身体里乱窜,但罗军却不觉得任何疼痛。 围观之人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观穿戴言行,也知道不是寻常人。而无论这摊子的主人还是出事的那食客,一望可知只是市井中人。 “行了!我答应了!”听见这话,兰千月顿时冷哼一声,心不甘情不愿的说道。 片刻后出来,已经换了一身见客的紫棠深衣,锦带系腰,嵌明珠、垂美玉、悬绣囊,墨发整齐的束入金冠之中,导以玉簪,簪身犹如竹枝,雕工精湛,玉质极好,与窗外透入的雪光彼此辉映,莹然如月。 不过恢复了修为之后,他的法力可以抽调天地元气恢复,更多的不过是补充气血而已。 这一次,黄在天彻底的崩溃了,他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对于他来说,仿佛还在云里雾里。 “第二点和第三点,也必须保证,没得商量。”方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的认真说道。 宋锦礼还想要再看清楚些,奈何这壁画已经上了年代了,那壁画上男人的脸已经变得格外的模糊。 就在此时,徐乘风突然听到了一点奇怪的声音,果然随后就是阵阵的雷鸣之声。 第二十六章 意气之争 山顶之上,佛光如大日,剑气如游鱼。 炽光冲击,两位转世阳神交手之下,苔岭山顶,已然沦为一片焦土! 面对钧山真人和妙真和尚发出的邀请,谢玄衣没有犹豫,直接选择了回绝。 “二位……谢某还有要事,就不奉陪了。” 今夜至此,只是为了除魔。 妙真也好,钧山也罢。 谢玄衣都不 我就是让你回答个开怀大笑而已,你又是贻笑大方,又是笑里藏刀的,还皮笑肉不笑,你当老师是什么人了? “但是……”显然,言暄枫陷入了矛盾中,旁边的白浅也是不忍心继续说了。 看到安辛扬这样,安苒和李悦眼眶都红了,李悦冲过去扑进安辛扬怀里,她真的吓坏了,因为他,这些天一直在奔波,她真的好怕,好怕再也见不到他。 至于冥媚,始终守护在浅桑客寓的外面,她是相信浅桑的,浅桑离开一天一夜了,可能是别人都会觉得,浅桑未必就会回来,但是她呢始终相信,果真,浅桑就回来了,她跑的气喘吁吁。 江童真是有口无言,他分明看到在叶司音怀里的苏离露出一抹坏笑。 弯弯是一个说做就做的人,这天的鱼丸,她用保鲜袋子分着装好了,一个袋子里装了二十个,她定价是一块钱两个,也就是十块钱一份。 剩下的玄阶中级和高级的异能高手留下来和我一起进俄罗丝夺宝。 门浩听到后不由精神一振,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恨不得马上就开始。 任由土豆饼百般委屈,也只能迫于郁非的淫威,乖乖去上铺睡了。而早已躺下假装睡觉的老鬼和狼人,此刻正在偷笑呢。 这会不会太戏剧了,自己重生在安苒身上,然后被安苒的未婚夫救了,再然后见证人家浪漫的求婚。 它倒地的瞬间,便将地面砸出一个巨坑来。周围尘土飞扬,让众人的视线都受了阻隔。 但是徐缺充耳不闻,淡然的朝着前面的出口处走去,时间已经过去六分钟了,他不想浪费时间。 方橙下意识就想拒绝的,他们在一起走红毯,已经能成为话题了,如果姿态再亲密一点点,她怕会对他有影响。 照片里,许简露出半张脸,侧身靠在椭圆镜子前,背部是裸着的,一直到尾椎上的曼珠沙华。 那是一种她甚至是从没感受过的痛苦,深深的扎根在每一个细胞里。 按照流程,等会八云沐过来后,先是由德高望重,年龄最大的八云紫来宣布,之后走完一些不重要的流程,就到了宣誓。 许简大概也是料到这点,手更加放肆了一些,因为心里压着火气,还重重掐了一下。 这一次出行他的排场变得更大,然而整个岛国上下知道内情的,只恨他们不能再调用军队护航了。 至于极味轩那边几人的表情就不用说了,就像吃了一斤苍蝇,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至于能否在三百年登堂入室,成为人族的朋友,那至少也要有王者诞生才行,而诞生绝代王者,才是能够成为人族最亲近追随种族的的资格。 可造化弄人,年过五十的六叔那一年去四川回来时,谁曾想还带来了赵子玉来——那是六叔于四川纳妾所出。既然六房有了自己的后人,他这个“堂少爷”的“堂”自然也就去不掉了,甚至没过二年,人也被送出了赵家大宅。 第二十七章 道士,剑修,和尚 荧城是一座位于皇城西南侧六十里外的小城,巴郡,南郡的商贾之士想要进入皇城,多半会选择在此歇脚,这座小城因此富饶繁华,许多出手阔绰的京城子弟都会来此一掷千金,以度良宵。 今夜只是荧城普普通通的一夜。 除了雨稍大些,其他并无什么异样。 小酒馆的雅间内。 传送阵符的门户,在空中消散 奇怪了,几百年前,在还没有手机和游戏的时候,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考上状元,那么多达官贵人,皇室中人,他们的学习条件多优越,也多的是不学无术,喝酒赌博的纨绔子弟。 不过林昭对于李姐,还是有些打心底佩服的,就是在她手里带出来的演员,没有一个不火的。 不由得他有些骇然色变,此时他正飞行在一处廊道中,抬眼看去,高空中数道身影临空虚立着,而三道仿若魔神一般身影从那破碎的空间中缓缓的降落了下来。 连着四把的排位下来,林皓在韩服简直如同杀神一般,没有一把排位的时间是超过三十分钟的,哪怕是其中有一把四打五,也是因为林皓卡萨丁无解的发育跟操作,在二十分钟刚刚出头的时候,就已经把对面给打投降。 正等着的时候,突然一辆车子朝着江雪飞驰而来,一看那架式,就是要撞江雪的。 况且剧情不可尽信,剧情中所展现的是哈迪斯的阴谋,但从如今他这个亲身经历者来看,整个事件未必就不是宙斯的将计就计。 可是当他以极限的方式催动自己的灵识的时候,却发现无论他如何搜索都无法找到叶天笑或者其他人的任何气息。 众所周知,弗格森有一匹马叫做直布罗陀之岩,在私底下,弗格森是个狂热的赛马爱好者,只不过这个爱好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但是吉格斯是知道的。 在他手里捧红过许多人,外界都说,要是能上一次陆南星的床,之后你就得在娱乐圈横着走。 而他就是一个能够把白虎搓圆捏扁都轻轻松松的人,他看了一眼白虎,想着这白虎不会因此赖上他了吧? 接下来秦姝在凌墨寒的指导下又连续射击十次,最后两次正中靶心,打出十环的最好成绩。 “老婆子。”过了几秒,柳耀溪从楼上跑了下来,一路跑到了厨房。 既然婆婆已经把梁善得罪死了,为了集团也为了这个家,自己务必要给梁善一个满意的答复。想到这。金慧把心一横膝盖一软,“呯”地一声就跪在了梁善面前。这一下却把身边的人都看傻了。 突破传奇级魂雕师,陆承枫对剑纹的领悟早已不是当初可比,即便灵仙前期的圣域也奈何不了他。 随着这块石头被取出,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面前景物泛起了一道道波纹,接着便渐渐淡去,原本平整的山壁上,出现了一道裂缝,一条一尺来宽的通道出现在眼前,此时再看水流已经向左平移了半米。 那眼神,在叶刑看来,就像是一位巨人在嘲讽一只蚂蚁不知天高地厚妄想登天的愚蠢梦想一般。 说完他松开她的手,拿着手机打电话,他是没有叶殊城电话号码的,只能先给建筑设计部总监打电话打听叶殊城电话,苏念在旁边静静听何曾跟对方寒暄,心里更难受了。 七七起了身,不想再耽误时间,得赶紧去看看,万一雪尔那边出事了怎么办? 第二十八章 新雨 “今夜的风儿甚是喧嚣。” 钧山真人仰面眯眼,惬意说道。 荧城是个不错的小城,小城往往静谧,但这样有烟火气的实属少见,来自京城的骤雨在下半夜终于停歇,荧城街巷燃起灯火,许多年轻男女结伴撑伞出门,城外小湖多了许多不眠之客,有人点了花灯,站在湖畔望去,能够看到整座荧城的倒影,以及摇曳生辉的花火 可是,刚刚拿出来那颗牙齿,本来还温顺无比的婴尸立刻仿佛耗子见了猫一般,吱吱尖叫着,躲得远远的,一脸惊恐地看着叶天手里的牙齿。 听到声音,苏简终于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然后就看到了一脸无语坐在床上的蒋思璐正看着自己。 “沃特,这是什么回事,难道有敌人?”一人惊奇的问道。刚刚他就好好的听大人说话,突然就一个冲击波过来,直接把他给炸懵了。 程云说这话的时候,另外两个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不过游月夕和游月环的住宿问题得到了保障。 她虽然恨方圆恨到疯狂,但是面对其他的事,起码的理智还是有的,现在这个情况来看,她只能讨好这些人。 一直到病房的门被人打开,一个染了黄发的男人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了看,这才打破了这里诡异的平静气氛。 转瞬之间,鲜血已经染红了这片云松林,人们的惨叫声和妖兽的怒吼声夹杂在一起,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个镇民成为了妖兽腹中的食物。 “你这才看出来,你是不是傻,他要真想把我们处罚了,还通报个屁呀,直接叫家长过来劝退了。”陆志成损道。 “是。”楚志贤默默应着,脸上面无表情的,这表情摆到白事上都挑不出错了。 方婷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第一页几乎全是蕊蕊的照片,她一张一张点开给何雅看,而此时的何雅见到照片的那一刻就已经泣不成声了,那种千丝万缕的情绪只有一个母亲才能够明白。 听我说完这话,妖妖居然不哭了,而是突然抬起了头,大声地说:“不!浩哥!你不要和他们作对了!他们现在太厉害了。你现在什么都没有,怎么去他们斗?我不想…不想你也…”说到这里,妖妖又哭了起来。 “大法王,若没有别的刀法,贫道便要得胜了。”青玉子一边出剑,一边说话,毫无勉强。 “好,你说什么都好!”哪怕她此刻说要天上的星星,秦慕阳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当然,毛有权是知道了陆玉环的身份,可它不敢说出来,当知道还有二十多名鬼将时,那心中就是凉的,自己发什么疯呀,丁玉巧身体上的紫气,对自己在好,还有这当奴才好么。 不去想了,王彦将那份愧疚埋藏于心底,日后若有机会,在补偿她吧。 沃尔沃斯的死亡,导致波斯军心大乱,巴比伦城经过一天的厮杀,被联军攻破了。 秦慕阳一直低低地重复着这句话,环抱着杨锦心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滚烫起来,将头埋进她的脖颈间,手上一个用力,他就那么直直地将她抱了起来。 向南从秦慕阳怀中挣开来,回头看向杨锦心,显然被她异常的严肃吓着了,又低低应了一声。 “颂挽,你怎能如此说,即便霍显非我外祖母,可终也是霍夫人,霍禹我也是我母亲同胞,如何能置之不理呢?你何时这般狠心了?”上官幽朦面露不悦,语中带着几分斥责。 第二十九章 改变 玉清斋的剑术,和玉屏峰的确很是相似,但又有许多不同。 据说玉清斋的开山祖师,与大穗剑宫初代掌教,曾经关系极好,常在一起切磋交流。 因此两山剑术,互有融会,施展起来,有诸多地方神髓相似。 但因为“门户之见”。 最终玉清斋和玉屏峰,终究是各行其道。 “我对玉清斋剑术不感兴趣。” 谢玄衣说了一句实话。 他的师尊其实是赵纯阳,修行莲花峰心法,大穗剑宫万部剑典随意翻看……如若当真只是一个初次修行的洞天少年,能够习得玉清斋剑术,自然是一门极大的造化。但对如今重活两世的谢玄衣而言,这桩造化可有可无。 他的剑道早就已经形成,几乎不会更改。 参悟了玉清斋剑术,固然有所提升,但裨益并不算大。 钧山抛出的这个筹码,不具备特别强烈的诱惑力。 “哦?” 道袍稚童背负双手,笑着问道:“你只说对玉清斋剑术不感兴趣,但并未说对妙真不感兴趣。” 谢玄衣也笑了笑。 不错……这正是他的意思。 他并不介意与妙真相争。 这一世重修,在洞天境已然无敌,谢玄衣早就没了对手! 妙真和钧山的出现,让他感到欢喜。 如若能够击败这两位转世真人,便足以证明,这第二世的修道之路,没有走错! “我的确想与妙真一较高下。” 谢玄衣平静道:“即便你不传我玉清斋剑术,我迟早也会找他决出胜负。只不过对我而言,与妙真的对决,未必就要在近日。” 他的生之道则,只是刚刚参悟,尚未凝聚太多。 如今的自己,并不算最强的状态。 “西渡使团若在大普渡寺开坛讲道,无人迎敌,大褚王朝必然丢人。” 钧山皱眉说道:“以妙真的实力,你觉得武宗,秦家那些年轻人,会是他的对手?” 说完这些。 钧山观察着谢玄衣的反应,注意到后者神色毫无波动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实在多余,姓谢的根本不在乎大褚王朝的颜面,这家伙对大褚皇族似乎十分反感,如果能让皇族丢人,甚至可以推波助澜,默默帮梵音寺一把。 “呵呵。” 谢玄衣笑眯眯说道:“丢人现眼,怪不得他人。再说,不是还有前辈吗?再退一步,前辈不还有三成胜率吗?” “……” 钧山扶额头疼道:“所以你完全不打算出手?” 在苔岭短暂交手,让谢玄衣心底大概有了底数。 妙真的实力,应当和他在伯仲之间。 倘若火力全开,祭出【沉疴】,那么觉醒三十一枚真言的鸣沙宝杖应该奈何不了自己。 但问题就是,当着大普渡寺那么多人的面,他怎么可能祭出【沉疴】? “基本不考虑。” 谢玄衣淡定回应,而后慢悠悠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摇晃:“除非前辈答应我一个条件。” “???” 喜欢拐弯抹角的钧山,第一次感受到拐弯抹角的可恶。 他咬咬牙,道:“……你先说。” “西渡使团,迎接佛骨,传颂佛法,与大褚年轻豪杰交手,随后便要返回大离王朝。” 谢玄衣微笑说道:“所谓礼尚往来,无论大普渡寺的讲道结果如何。这支使团在返回离国境前,都会得到大褚王朝的护送……” 钧山怔了怔。 谢真这番话,其实大有深意。 大褚想要护送妙真使团返回离国,这個消息可没有传到钧山耳中……目前无人知晓,这支西渡使团,在大褚会迎来这样的“安排”。 换其他人,说出这样的话,都值得质疑。 但谢真却是书楼暗子。 看来,这招乃是陈镜玄安排的“还礼”。 “有意思。” 钧山真人缓缓地问道:“你们想借着‘送还佛骨’的名义,去一趟东边的离国,把皇城丢掉的场子找回来?” “场子未必会丢。” 谢玄衣当然不会告诉钧山真人,这趟东游不仅仅是送还佛骨,还有迎接“天子”。 “除非伱我出手。否则大褚无人是这妙真对手。” 钧山真人摇了摇头。 “若钧山前辈愿意随谢某一同前去离国。那么谢某可以保证,届时大普渡寺的讲道论法,不会出现前辈担心的那种结局。” 谢玄衣直到此刻,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橄榄枝。 钧山想利用他。 他也一样想利用钧山。 倘若要与妙真使团同行,前往离国,只有自己一人,终究难以压阵。 若有一位洞天无敌的转世真人助拳。 二对一。 情况便不一样了。 “你小子……” 钧山真人忍不住笑了:“你是把自己当鱼饵了,在这等我上钩?” “前辈。直钩无饵,愿者上钩。” 谢玄衣微微一笑,恭敬道:“听说离国风景不错,前辈久居道门,何不出去看看?” “先赢再说。” 钧山真人摆了摆手,满面唏嘘感慨:“当今世道真是变了,想当年师兄带我长途跋涉,不远万里,将大褚王旗插在了雪国山巅。当年我们与离国大修行者斗法,打了十天十夜,谁都不愿意退后一步。现在倒好,梵音寺在大褚皇城附近插旗叫阵,谁都不愿向前一步。” “现在世道的确是变了。” 谢玄衣听出了钧山的话意,但依旧无动于衷。 他看着荧城湖泊倒映的花灯,以平静至极的语气说道:“一座王朝想要让黎民愿意为之卖命,所要做的,可不止是喊几句口号那么简单……这王朝是兴是衰,不仅仅看子民为王朝做了什么,也要看这王朝的掌权者,为子民做了什么。” 世俗街巷间流传着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人下人,要把自己当人。 人上人,要把别人当人。 倘若大褚王朝效仿大月国,将举国黎民视为草芥,如此王朝,又怎能值得子民为之赴汤蹈火? “是这个理……” 钧山真人稚嫩的面孔,没来由多出了几分沧桑。 他眼中有遗憾,更多是可惜。 当今大褚王朝,执掌最高权力的那人乃是圣后。 圣后与褚清相比,实在算不上是一个“明君”,空置北境长城,召回北郡世家,诸如此类的昏招早已引起诟病,四境民怨沸腾,只不过尚未到“反弹爆发”的时刻。 “大褚,还是那个大褚吗?” 钧山望着天顶,陷入迷茫,陷入追忆。 …… …… 荧城天亮之前,钧山真人便辞行告别,此次离开道门外出,他带了许多人。 昨夜苔岭一战,他带着谢玄衣,走得潇洒利落,可留下来的道门弟子,总要“处理”。 不过,钧山却将邓白漪留在了这里。 他答应过邓白漪。 来到皇城,见到谢玄衣,会给两人留出足够的独处时间。 “谢真……你最近还好吗?” 荧城湖畔,花灯渐熄,黯淡阴云散尽,破晓天光初现,丝丝缕缕的辉光落在两人身上,引得不少人注目,谢玄衣佩戴“众生相”的普通面皮,看上去平平无奇,但邓白漪的姿容却是凡尘俗世间毫无争议的上等。 黑衣白衫,结伴而行,围着荧湖走了数圈。 虽是旧人重逢,但却有些无话可说,想了许久,邓白漪终于开口。 分开之后。 她听到了不少关于谢真的事迹。 一封封飞鸽传信,一枚枚传音玉简,邓白漪从未错过谢真的“消息”。 谁能想到,只是短暂一面,分开之后,这个黑衣少年便成为了修行界最轰烈响亮的人物。 别说只是游历尘外,即便归隐林间,或许都能听到谢真的名字—— 邓白漪不傻。 对于“谢真”的身世,其实她心中早已有了大概的猜测。 由于青州案卷中提及,两人曾一起同行,所以许多好奇谢真的道门弟子,都曾找她打听谢真的故事,这些日子,邓白漪从未说过谢玄衣一字一句的过往,她彻底将踏入鲤潮城前的那段时光封锁起来,没有让任何人触及。 “还算不错。” 这个问题有些笼统,但谢玄衣并没有敷衍地回答。 他想了片刻,认真细致地说道:“离开青州之后,我回了大穗剑宫,给姜凰找了一个好住所,除此之外还托人给你爹在安善街安置了一套府邸,听说他最近过得很开心。你若现在驭剑返回皇城,说不定能够看到他带着仆人一同过早……你现在能驭剑了吗?” 后面半句,带着笑意开口。 邓白漪神色有些恍惚。 这熟悉的话音,让她想起了在鲤潮湖分别之时,谢玄衣对自己说的话。 【“邓白漪,去天下斋好好修行。”】 【“等下次见面,你就是剑仙了,能在天上飞的那种。”】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鼓起勇气问道:“以符箓驭剑,算是驭剑吗?” “……” 谢玄衣缓缓停下了脚步,有些诧异地看着邓白漪。 若没记错,自青州分别,不到一年。 邓白漪的剑气资质不算太多,想要以符箓驭剑,也需要消耗很大的心力,付出很多的努力。 “如果符箓驭剑,不算驭剑……我大概还不能做到……” 邓白漪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当然算。” 没想到,谢玄衣的声音打断了她。 邓白漪怔了一下。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黑衣少年清澈如海的双瞳。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世间万法,无外高低。” 谢玄衣略带欣慰地说道:“你修行不过数月,能够以筑基之境,做到符箓驭剑……这着实是很厉害的成就了。虽然还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剑仙,但以气驭剑,如今只是时间问题,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你。” 这番话说出,连谢玄衣自己都有些惊讶。 这当真是自己所说的话吗? 当年在莲花峰,谢玄衣对剑道修行的态度格外严峻,师尊让他授课,他在莲花峰开坛讲道,一一指点,原本心情激荡的那些年轻弟子,在得到指点之后,人人都如泼冷水,因为谢玄衣的“指点”实在太过冰冷,太过残酷。 即便是天资绝佳的小师妹黄素,拜入师门之时,也被谢玄衣一度训斥。 以往的他,几乎从未说出夸奖鼓励之语。 原因很简单,他自身便是剑道修行的一座丰碑,所有天才想要修剑,都必须要抬头仰望谢玄衣。 谢玄衣俯瞰后来者,所看到的,只有破绽。 他要如何去鼓励这些浑身破绽,天赋平平的追赶之人? “……呼。” 邓白漪信心大增,常常舒了一口郁气,那颗悬起的心,此刻放了下来。 玉珠镇去青州的这一路,她没少被谢真埋汰。 她知道,论剑道资质,她不如谢真万分之一。 费尽心机苦修,或许都比不上天才的随意参悟。 所以邓白漪时常担心,即便自己竭尽全力,在下次见到谢真之时,依旧实力不够,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对自己很失望? 现在最大的担忧已经没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邓白漪抿起嘴唇,认真打量着身旁的黑衣少年,小心翼翼说道:“我总觉得,你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有吗?” 谢玄衣下意识笑了笑,而后笑容短暂凝固了一刹。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邓白漪说得没错。 无意间的低头,让谢玄衣看到了湖中的倒影,日出破晓,粼粼波光,洒落荧湖,涟漪摇曳之间,荡出了一张唇角带笑的年轻面孔。 这面孔依旧透露着苍白。 但却隐约散发着生机…… 他的确变了。 以往的他,大部分时间都不苟言笑。 即便是面对莲花峰的诸位师弟师妹,也极少露出笑意。正因受到了谢玄衣的影响,如今的祁烈才是这副面孔,绝大多数时刻,祁烈都不会笑,几乎与当年的谢玄衣一模一样……他其实才是莲花峰最仰慕玄衣师兄的人,一言一行,都在向谢玄衣学习。 谢玄衣下意识触碰面颊。 透过冰冷的众生相,他感受到了淡淡的温度。 不知从何时开始,如今的他,已经和当年不一样了。 或许是因为重新活了第二世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不死泉,或许是因为生之道则,究竟是哪些原因引起的改变,谢玄衣不得而知,但他可以确定,这一世自己的心湖不再布满阴霾,不再只有“胜负”,“生死”这类冰冷残酷的字眼。 若是当年的他,看到这片荧湖,最多不过一刹,便会挪开目光。 可如今。 他看到了满湖的花灯,洒落的天光,以及来来往往的游人……这才是完整的,真实的世界。 他能够看到更多。 也开始变得能够容下更多。 原来修行剑道,并不只是一桩责任,也不只是一件重担。 而是一件顺其心意,自然而然的事情。 第三十章 野史 春雨之后,天地清明。 平日里人潮拥挤,络绎不绝的大褚皇城,今日显得有些冷清。 原因很简单。 今儿一早,梵音寺西渡使团抵达大普渡寺的消息已经传遍大街小巷,有许多人都前去凑热闹了,皇城里的消息比剑仙飞剑还快……其实这次梵音寺的西渡,就是“例行公事”的使团拜访,但这消息传到街巷里就隐隐发生了变化。 最开始。 街头巷尾,只是传言那尊崇佛法的大离王朝,近日内政动摇,禅师为了稳定局势,派遣使团来迎回大普渡寺的圣僧佛骨。 紧接着,这尊佛骨的妙用被吹上了天。 有人说,这佛骨供奉祭祀之后,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包治百病。 禅师请回佛骨,是为了给大离国主续命。 还有人说,这佛骨蕴含着圣僧一缕魂灵。 大世来临,局势动荡,禅师想见大普渡寺圣僧一面,借其智慧,答疑解惑。 众说纷纭,越来越离谱。 还有人说,此次负责西渡的梵音寺使团领袖,便是这大普渡寺的圣僧转世,此次迎接佛骨,便是为了让“正主”彻底归位。 随着消息的酝酿,越来越多人都被吸引过去。 昨夜苔岭的那场大雨,抹去了很多东西。 南疆使团的那几位邪修之死,仿佛只是雨水之中弹起的几颗水珠。 雨过天晴,水汽蒸发。 槐霆巫阴这些人的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 “小山主,您还知道回来啊?” 陈府大门被缓缓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含冤生怒的少年面孔。 段照怔了一下,讷讷缩回了探出去的脑袋。 此刻站在陈府门前的,是一位段照从未见过的好看姑娘,桃腮杏眼,落落大方,腰间还挎着一个小小的符箓布囊。 在这姑娘后面,才是他盼了一整宿的小山主。 “抱歉,昨夜临时有事。” 谢玄衣自顾自走入陈府,斟了盏茶,坐在庭院之中,微微抬头。 庭院上空,流云翻覆,隐有剑鸣。 “有事归有事……至少也得把我捎上吧?”段照很是抱歉地对邓白漪行了个礼,而后调转方向,怒气不减,气冲冲坐在了谢真对面:“你拍拍屁股走了,我可是还在山上,梵音寺,道门,皇城司全都来了。” “哦,是吗?” 谢玄衣抿了口茶水,道:“那一定很精彩。” “的确挺精彩的……” 段照下意识回了一句,而后愤愤道:“要是没有黄素师叔出手,我可能被元继谟压回天牢了!” 谢玄衣挑了挑眉。 他望向天顶,呼啸风声之中,一把飞剑悠悠落下。 黄素来到庭中,轻描淡写说道:“昨夜赶到苔岭的特执使是元继谟亲信‘铜骨’,这次会谈很失败,三大宗派遣的使者被杀了个精光,铜骨怕了,他想要把在场修士全都带回皇城,无论如何,也算是给元继谟一個解释。” “这家伙疯了。” 谢玄衣嗤笑道:“道门和梵音寺的人是他一个特执使能够带动的?” 怪不得后半夜钧山真人赶着告辞离开。 原来是道门弟子要被皇城司拘走。 “是啊……道门背后有钧山,梵音寺背后有妙真……” 段照幽怨说道:“道门和梵音寺的人都走得很硬气,唯独我被留了下来。小山主,我原本以为昨夜你还会回来……” 谢玄衣陷入短暂沉默。 说句公道话,段照这小子背后的势力,才是其中最可怕的。 不仅仅有自己,莲花峰,大穗剑宫。 还有一个超然物外的忘忧岛! 忘忧岛的那位阳神武夫,以及算无遗策的忘忧夫人,这两位存在,是相当有力的定海针。以至于谢玄衣昨夜离去之后,完全忽略了段照……以那两位的手段来看,昨夜不过区区南疆邪修的纠纷,就算闹得再大,段照也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危险。 “抱歉。” 谢玄衣揉了揉额心,无奈说道:“昨夜的确是把你忘了。” 某人假装被伤透了心,怨念深重地长叹一声。 “你不必愧疚,因为昨夜铜骨没能把任何人带走。” 黄素淡淡开口:“这位特执使目前还在接受救治……运气好的话,大概要等十天半个月才能苏醒。” “……” 谢玄衣默默挪首,意味深长望着段照。 小家伙不装了,摊牌了,笑嘻嘻道:“小山主,你是没看到,昨夜那出好戏,那叫一个精彩!梵音寺的秃驴一杖险些没把铜骨的三魂七魄敲出来,啧,同样是洞天境,特执使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我本来还想在苔岭继续看戏的,可惜黄素师叔来了,听说元继谟后面带了许多人,围了苔岭,也不知是怎么收场的。” 谢玄衣站起身子,啪一个脑瓜崩,速度之快,无从躲避。 段照捂着脑门,龇牙咧嘴。 其实这一下根本没用力。 段照这身被忘忧岛千锤百炼铸出的金刚体魄,最多就是稍稍吃痛,不过小家伙聪明得很,知道理亏,所以装成可怜兮兮的模样。 “别演,这次不上当了。” 谢玄衣纳闷费解,笑骂道:“你小子刚刚拜入莲花峰的时候,还满脸实诚……这才多久,这伎俩都是跟谁学的?” 说着。 望向黄素。 “???” 黄素感受到了谢真目光,皱了皱眉,清冷回应道:“看我做什么……我是这种人吗?谁在教他,不是一目了然?” 段照大多数时候在和自己修行。 所以……这是跟自己学的? 谢玄衣知晓理亏,只得就此作罢。 他轻叹一声,转回正题:“昨夜元继谟围岭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好看热闹的。” 今日清晨,大普渡寺已经开坛讲道了。 这说明,昨夜的围岭,没有对妙真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 “南疆使团的那些邪修,身份太敏感了。” 黄素平静说道:“妙真杖杀他们,若元继谟胆敢强行拘留,这消息不到半天就会传遍皇城……三大宗这些人不仅白死,下次和谈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说起来。” 谢玄衣好奇问道:“昨夜伱那边还顺利吗?” 他在黄素身上并没有感受到受伤的血气。 太上斋主可不是吃素的。 难不成还真让黄素占到了便宜? “历尘很反常,他没有和我真打起来,只是互相斗了两个回合,谁也没有出狠招。这家伙……似乎笃定会有其他人来收拾你。” 黄素回想着交手之初的细节,而后神色古怪地问道:“等等,他在等的那个人,不会是钧山吧?” 昨夜苔岭的消息,被全面封锁。 但段照是目击者,亲眼看到了钧山,妙真和谢玄衣的争斗。 “还真是。” 谢玄衣轻笑一声:“钧山是历尘的半个老师,他昨夜和我谈过了。” 与道门的商谈细节,他原原本本对黄素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 黄素也笑了,神色柔和了不少:“如今是多事之秋,道门不希望横生麻烦,剑宫同样如此。” 怪不得昨夜历尘只想拖住自己。 这家伙以为,钧山真人会替他这位昔日爱徒清偿仇怨。 只可惜。 钧山真人不是主战派。 “这位想必便是邓白漪邓姑娘了。” 黄素望向此刻还站在陈府门前的道袍姑娘,微笑说道:“青州案卷,我曾看过。关于你的故事,我也听说了,你很不错。” 邓白漪的身份,在青州乱变之前,其实都很普通,不过是北郡小镇的一位凡夫俗子。 但青州乱变之后。 她便是道门天下斋主唐凤书的弟子。 这个身份,即便是莲花峰主黄素,也要客气对待。 黄素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一个刚刚修行符术没多久的年轻人,能够以一己之力,对抗潮祭,这是何等的勇气,胆量? “您谬赞了。” 邓白漪有些受宠若惊。 “这几日就在陈府住下,倘若你对剑道修行感兴趣,可以随时找我。” 黄素瞥了眼谢真,意味深长地开口:“对了,唐斋主近来可好?” 这一问。 邓白漪明显不知如何回应。 “……好了,昨夜一宿没睡,好好休息去吧。” 谢玄衣叹了口气,解围道:“段照,带邓姑娘去客房。” 小家伙挠了挠头,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 两人离去后。 陈府庭院便清净了许多。 “关于唐凤书的消息,你应该也听说了吧?”黄素懒得藏掖,直入主题。 之所以问后面那句。 便是因为,近些日子,传出了一些“小道消息”,据说道门内部很不太平,唐凤书返宗之后,踏入崇龛真人所在的“后山”,便再也没了音讯。 这一幕,与当年烟邪被囚,颇有几分相似。 烟邪可是被囚了整整十年。 有些消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嗯……消息大概是真的。” 谢玄衣知道钧山真人为什么要将邓白漪留在这里。 此次钧山入京,不仅是要处理梵音寺使团,也要解决太上斋与自己的麻烦。 道门内部,纷争乍起。 即便是钧山这样的转世真人,也要施展许多手段,才能稳定局面。 身为唐凤书弟子的邓白漪,在这种动荡时刻,最好便不要留在道门之中……她的身份,其实很有争议,明明没有在道门修行过,却被天下斋破格收为弟子。 如今邓白漪只是筑基,就算阵纹之道再有天赋,也只能说是实力薄弱。 修行界很残酷。 弱者只能被欺凌,拿捏。 倘若唐凤书没有失势,她自然不会有这方面的担忧顾虑…… 只可惜。 从钧山的安排来看,他是希望谢真能够代替自己,暂时照顾好这位唐斋主的弟子。 “我就说道门这些家伙,比不上大穗。” 黄素语气不乏轻蔑地说道:“不过是一些无关轻重的流言蜚语罢了,崇龛竟然舍得将唐凤书压入后山……他不会是在担心唐凤书晋升阳神之后,他的代行掌教位置被顶替下去吧?” 能让黄素佩服的人并不多。 谢玄衣算一个。 唐凤书算是另外一个。 这位唐斋主的修行天赋,自身品质,都是万里挑一,在黄素眼中,这是未来注定站在山巅的人物。 只不过如今被崇龛押入后山…… 未来如何,便很难看清了。 谢玄衣同样摇了摇头,眼中露出悲哀,同时他闪过一个念头。 不知道陈镜玄这些日子的忙碌,是否也和唐凤书被囚有关? 陈镜玄是个闷葫芦。 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未来想做什么,没有任何人能知晓。 他从不对外人倾吐。 即便是谢玄衣……也不例外。 回想着上次如意令相见的场景,陈镜玄面色憔悴苍白了不少,被问到是不是遇到了麻烦,只是笑着潦草略过,不愿提及。 谢玄衣心中已经有了数。 满城流落的故事册子就出自于方圆坊。 羽翼已丰,几乎执掌一半方圆坊的陈镜玄,并没有撕毁这些“故事册子”。 便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你昨夜和钧山真人见面,应该不止是为了她吧?” 黄素背负双手,貌似不经意地提醒:“莲花峰虽然没有结缔道侣的禁忌,但我听说道门那边要求森严,尤其是天下斋……小国师和唐斋主的故事,只是被写进书里,就被崇龛大真人视为有辱名节的丑事……” 谢玄衣:“?” “别担心,我身为你的师叔,不会反对这桩婚事。” 黄素摸了摸下巴,摆出一副前辈架势,打量着眼前黑衣少年,认真思索之后说道:“不过现在谈论这些,是不是早了点?我听说十七八岁就成亲的人,剑道境界都不会太高。我还听说,师尊当年告诫玄衣师兄,不要和妙音师姐成亲太早,否则出剑会变慢。” 谢玄衣:“???” 这小丫头从哪听来的野史?! 也太离谱了些!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微笑说道:“师叔说得对,我的事情不急,慢慢来。不过师叔你似乎年龄不小了吧?准备什么时候成亲,我听说师叔在莲花峰上已经修行了不少年……我还听说,纯阳掌教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催上两句,也不知道今年有没有催?” 他说的这些,都不是野史,而是事实。 黄素骂骂咧咧驭剑走了。 第三十一章 大普渡寺 谢玄衣独自一人出了门,但他并没有去凑大普渡寺的热闹,而是找了一间茶馆。 如今皇城难得一份清净。 在茶馆里闲坐,听听小曲,时间很快便来到晌午,茶馆里人逐渐多了起来,交谈声音也多了起来,大普渡寺今日开坛讲道,有许多人都去看了热闹,茶馆里有不少人都在讨论今日的讲道。 “你听说了吗?梵音寺使团,今日派出了一位小沙弥。” “啧,那小家伙辩经相当厉害,舌灿莲花,大普渡寺的僧人甘拜下风,根本不是对手,连续来了好几位辩经者,都没说过这个小沙弥。”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便这么厉害,佛子出面那还了得?” “听说今儿梵音寺使团还与武宗比试了……” 谢玄衣在二楼倚窗位置,刚刚听到一半,对面位置便迎面走来一道风风火火的身影。 道袍稚童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拎起谢玄衣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顺便还喊来了小厮,加点了两样茶歇点心。 谢玄衣哑然失笑。 他知道自己所在的陈府,被万千目光所注视。 只要在皇城范围之内,一旦他离开陈府,无论去到哪里,都会立刻被人知晓。 但钧山就这么出现,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钧山前辈,就这么光明正大与我见面,是不是影响不太好?” 谢玄衣意有所指。 “太上斋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钧山真人的神色稍稍有些疲倦,但他语气却很平静:“昨夜的约定应该还算数吧?” “算。” 谢玄衣微笑道:“只要历尘不找我麻烦,我就不找他麻烦。不过前辈确定,此事就此了结了吗?” 他有些好奇,钧山是怎么降住历尘的? 如今钧山转世重修,只是一介洞天。 历尘则是阴神圆满。 二者实力,有云泥之差。 “因果因果,他能坐在太上斋主这个位子……便是本座当年种下的因。” 钧山摆了摆手,风轻云淡道:“历尘知道,若不还这份因果,或许连斋主位置都不保,今日他便会离开大褚皇城,你可以让金鳌峰姓祁的那小子也一同离开了。” 想要遏制历尘,单单凭借黄素一人,自然不够。 大穗剑宫此次派出了黄素祁烈二人,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不过元庆楼风波之后,谢玄衣还真没见到祁烈了。 祁烈此行,似乎还有一個目的。 替掌律见一位老朋友? “金鳌峰那位祁师叔……可不听我的指令。” 谢玄衣笑了笑,回应道:“不过,如果历尘老老实实离去,他应该也会随之一同离去。” “这都不是正事儿。” 钧山捏着茶盏,皱眉问道:“你昨夜答应过我,要去找妙真打架的……怎么一点也没动静呢?” 他虽然在处理道门的琐事,但却一直在关注着谢真。 陈府大门紧闭。 没过多久,谢真离开了陈府,但却并没有去往大普渡寺,甚至没有离开皇城,而是找了个闲暇茶馆,喝茶听曲……听到这消息钧山一下子就坐不住了,连忙动身来茶馆见谢真一面。 谢玄衣就猜到,钧山会来此相见。 “前辈未免太心急了些。” 谢玄衣淡淡道:“想阻止妙真造势,可不是一件简简单单就能办到的小事。更何况,我答应前辈的可不是打架。” “……” 钧山无奈道:“你小子怎么也喜欢卖关子?” 谢玄衣指了指茶楼外的街巷,那里的交谈声音清晰入耳。 “今日梵音寺使团使者与武宗修士对弈十场,各自取胜五场!” “明日两宗的最后一场压轴之战,乃是武宗大师兄与佛子妙真的对决……也不知道这两位打起来会是什么结果?” “武岳恐怕凶多吉少啊,据说梵音寺佛子在南疆杖杀了阴山尊者,如果消息属实,这家伙已经不是洞天境能够对付的对手了。” “不过听说武岳自北狩一战,也顺利参悟出了神胎,或许也有取胜之机。” “难……难……” 这番嘈杂言谈,让钧山眉头紧锁。 武宗和梵音寺都修行炼体之道,自从西渡约定成俗之后,两宗比试,近年来便也成了一个习惯。 只不过这一次……武宗年轻一辈的大师兄要和梵音寺佛子交战,结局注定黯淡。 “梵音寺使团这次开坛讲道,可谓是准备齐全。” 谢玄衣缓缓说道:“既有金刚降魔,还有菩萨辩经,这支使团内部,应当尽是梵音寺的年轻天才,今日这场‘开坛讲道’无论如何都注定成功。大褚皇城有无数人都在关注着今日这场讲道,对应的,梵音寺的那些僧人,也很看重今日,想来他们已经做好了应对一切紧急状况的措施。既然如此,我们何必着急?” 钧山真人皱眉低声道:“你小子够怪的……” 他隐约猜到了谢真的意思。 “以妙真的行事风格,本该将武岳约战放在首日。” 谢玄衣淡淡道:“试想一下,梵音寺开坛讲道第一日,佛子便击败武宗大师兄,试问大褚皇城还有几位天骄,能够与之争锋?这可是对佛门利好的重磅消息。” 之所以拖延一天…… 无非是妙真想等一等。 昨夜苔岭一战,妙真知晓了钧山和谢真的存在—— 对他而言。 武宗,秦家,乃至其他势力,其实都不足为虑。 真正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本来只有一个“钧山”。 现如今,还要再加一个“谢真”。 今日乃是开坛讲道的首日,亦是最为重要的一日,身为使团领袖,妙真势必韬光养晦,静待大褚宿敌的挑战,如若二人一同出现,那他大可重现昨夜苔岭的场面,无论胜负,只要开打,以一敌二的消息便会传出,梵音寺使团想要的效果就自然而然达成了。 这也是钧山不愿露面的原因。 若是拉着谢真以多打少,只会助长梵音寺的士气。 如今则不同了。 钧山不出现,谢真也不出现,妙真注定要空等一日。 若是遣人去查行踪,妙真便会发现,这两个家伙,竟然毫不在意大普渡寺的讲道比试,而是找了个茶楼喝茶闲聊! 大普渡寺的佛经已经快要响彻皇城,两人还有心情听曲? “有点意思。第一日喝茶,以逸待劳,似乎还算是有点道理……” 钧山真人叩了叩茶盏,好奇问道:“第二日要待如何?” “继续喝茶。” 谢玄衣淡定说道。 “……?” 钧山真人沉默数息,皱眉缓缓说道:“第二日是武宗武岳和妙真的比试,继续喝茶,继续以逸待劳,好像也说得过去。那么第三日呢?” “继续喝茶。” 连续得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答复,钧山真人有些坐不住了。 他没好气望着谢真。 这家伙有多渴,没喝过茶吗? “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钧山真人愤愤道:“开坛讲道,一共就那么几日!武岳和妙真打完,接下来还会有其他年轻高手前来挑战,可是除了伱以外,谁能做妙真对手?整个大褚王朝的年轻天骄都来大普渡寺,也没法打赢这转世秃驴!” “是啊。” 谢玄衣依旧淡定,不为所动:“你说得没错,除了我,其他年轻人都不行。所以我要最后登场。” “这些人每输一场,梵音寺气势就会高涨一分。”钧山真人提醒道。 谢玄衣无所谓地笑了笑,道:“输多少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赢下一场。如果你输了,我也输了,那么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不是吗?” “……” 钧山真人陷入了沉默。 “转世重修,是为了更高的大道。” 谢玄衣缓缓说道:“如若我没猜错,钧山前辈如今修行的剑道,已经和前世有所不同了……玉清斋剑术虽是璞玉,却有残缺,前辈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无论如何不愿提前晋升踏入阴神之境。想必妙真也是一样,只不过他比前辈实打实多出了好几年的修行岁月,这段时间足够让他补全前世的‘大道残缺’。换而言之,如今在大普渡寺迎接诸方挑战的妙真,乃是一位没有任何缺陷的完美洞天。” 钧山神色凝重起来。 谢真说得一点也不错。 他不愿与妙真相争,便是这个原因。 修行,便是争先! 妙真抢他一步,争到了这个先手! 昨夜钧山说自己对上妙真,只有三成胜算,其实这都有些说高了。大道残缺的他,到底该怎样,如何才能击败大道完整的妙真? “抱歉。” 他长长叹息一声,带着歉意说道:“我的确性子有些急了。” 钧山修成阳神的那个时代,战火纷飞,褚旗飘扬,褚人与离人的战争十分激烈…… 所以关于褚离声名的相争,他看得很重。 这次“梵音寺西渡”,钧山迫切希望找到压制妙真的办法,但冷静下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倘若谢真第一日就去挑战,败落下风,那么情况将会糟糕到极点。 接下来他想获胜,便只剩“强行晋升”这么一条道路了。 “谢某既然敢答应前辈,便自然有底气。” 谢玄衣慢条斯理说道:“只不过出剑之前,我想再等一等,再看一看。” “我明白你的意思。” 钧山揉了揉眉心,苦笑道:“你想多了解一下妙真……不过在茶楼喝茶,当真有用吗?我可以整理出他的档案,如若你不愿去大普渡寺,我也可以遣令道门弟子,送来每日妙真对敌的玉简影像。” “不需要。” 谢玄衣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在这里,就能够看清。” …… …… 钧山真人不明白谢真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理解,在茶楼喝茶,对大普渡寺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为什么就能够“看清”。 所以他每日都让弟子,送去玉简,并且时刻关注着谢真的动向。 谢真没有看玉简。 而且,他真的天天都在喝茶。 与钧山谈完之后,谢玄衣过得相当悠闲。 门庭冷清的陈府,意外恢复了“热闹”,北郡世家的那些年轻子弟破天荒带着礼物轮番前来道歉,原来是林府的冤案被强行压下,随着几个新线索的提交,皇城司重新开始审查。 这桩案件似乎迎来了峰回路转的可能。 其实自北狩相遇之后,永安街的误会便水落石出,这些北郡子弟虽然自诩“粗人”,却也知道有错要改,这次林府重判搁置,谢玄衣知道是小皇帝默默在发力,褚因虽然没有掌握实权,但她的背后却是陈镜玄和一整个书楼,这桩案件幕后真正的主掌人是陈镜玄。 小国师最近操劳的事情很多,林府之案,一定也是其中之一。 如意令那边没有消息。 谢玄衣没有主动给小国师传讯,避免添乱。 这几日,除了教导段照修行重剑,谢玄衣的所有时间,几乎都在茶楼喝茶。 钧山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邓白漪。 其实邓白漪不喜欢喝茶,也不喜欢听曲,但她就是喜欢跟着谢真一起来茶楼,一坐坐一整天,他听他的曲,她画她的符。 她知道这次梵音寺使团西渡的目的,也知道谢真和钧山的约定,所以每日离开之前,都会去到街头,买上一份新鲜出炉的手抄报。 大普渡寺讲道第二日。 武岳与妙真对弈,妙真取胜,两人交手不过百招。 第三日。 秦家一位困在洞天境三十年的武道强者,以求道之名,请佛子赐教,单论境界这位秦家高手其实要比武岳更强,只可惜他只在妙真手中撑了十招。 第四日,第五日…… 陆陆续续有不少天才都赶到了大褚皇城,奔着梵音寺佛子的名头而来。 使团放出话,佛子只与洞天八层境以上的对手过招。 即便如此,妙真每日都要应战不下十位的大褚强者,只不过他赢得十分干净利落,每一战都在十招之内取胜。到第七日,这位梵音寺佛子成功以一己之力,压得大褚皇城好几大宗门世家抬不起头。 接连大胜,让梵音寺士气高涨。 终于,第七日结束,日暮黄昏,梵音寺使团放出了一句话。 “明日便是讲道最后一日。佛子只会应战洞天圆满的对手,这一次对弈,佛子不会出击,只以‘金身’对敌。” “倘若有人能够在三招之内,破开佛子的金身。” “这一战,便算是佛子输。” 第三十二章 金匣 “稀客,稀客……来了便坐下吧。” 皇城深处,某座背靠鲤鱼池的小楼阁中,一副棋盘平铺展开,披着毛毡的老者侧坐在楼阁窗前,一只手捻棋落子,另外一只手轻轻抓住一把鱼饵洒下。 “哗啦啦!” 万千鳞光荡漾而出,整座鲤池仿佛活了过来,数之不清的鱼苗跃出水面,震出一片片水声。 “言先生,祁烈奉家师之令,前来拜访。” 祁烈站在小楼阁亭门之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此次他奉命离开大穗剑宫,来皇城拜访师尊的故人……这位故人,便是当今大褚国师言辛。 “掌律近来可好?” 言辛斜斜依靠着窗栏,看着鲤池跃动的金光,满面春风,声音温和。 “师尊状态极好,近日又有所参悟,此次闭关,或可更进一步。” 祁烈站得笔直,他从眉心洞天之中取出一枚金色长匣,沉声说道:“正因如此,今年的金匣,便由晚辈为前辈送来……前辈不妨清点一下,金匣是否受损,内里‘物件’是否有缺。” 啪一声,金色长匣落在桌上。 “哦?”言辛温声说道:“赵通天既然放心让你送匣,便说明他将你看做了最值得信任的人。你办事,我放心。” 大穗剑宫封山期间,与世隔绝,斩断尘缘…… 剑宫几乎不与任何人联系。 大褚国师言辛,是极少数的例外。 不过,大穗剑宫与这位老国师的交流倒也不多,只是每年赵通天都会送上一枚金匣。 这枚金匣之内,不是宝器,不是符箓,不是莲花峰的秘典。 而是气运。 言辛轻轻招手,平落桌上的那枚长匣便向他滑来。 “咔嚓。” 不见老国师如何动作,只是将掌心抬起,虚搭在金匣之上,这枚长匣便自行打开,匣内悬浮着一团金灿耀眼的辉光。 “……” 祁烈眯起双眼,注视着这团耀眼的金光。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所谓的气运。 这团金芒很是凌厉,隔着数丈,都能感受到逼仄的锐意。 原来虚无缥缈的气运,也能凝成实体的么? 不过这团气运所散发的气息,倒是与祁烈对金鳌峰的印象基本吻合。 大穗剑宫的执法者们,身上气质,几乎都是这样的。 神圣不可侵犯。 耀眼不可直视。 祁烈知道,大穗剑宫一直很重视宗门气运,掌教大人曾以观气之术,断山移脉,打造了莲花峰这么一座独一无二的洞天福地。不过关于这枚“气运金匣”的存在,他也是近期才得知。莲花大比之后,祁烈被遣去驻守玉屏峰,替妙音师妹暂坐山主之位,按照规矩,他本不可离开玉屏峰,更不要说离开大穗山门……可师尊却是将他召入后山,将入京送匣的任务,交付到他肩头。 赵通天并没有过多解释这些气运的来由,只是让祁烈带着匣子去一趟皇城,有什么不懂,就去问言辛。 “我听师尊说……” 祁烈思索片刻,好奇问道:“这些气运,都将送入浑圆仪?” “不错。” 言辛微微颔首,道:“浑圆仪的每一次启动,都需要大量气运……大褚各大世家,圣地,其实都需要为‘浑圆仪’提供气运。” “上供?” “你可以这么理解。” 言辛顿了顿,道:“多年那场饮鸩之战,妖国出现了一位窥天偷运的妖孽谋士,不计代价,大肆动用监天之术,墨鸩大尊在其辅佐之下,攻城略地,百战百胜。这场战争最初期,大褚王朝节节败退,后面才艰难扳回一城。就是因为卦算方面被妖族抢先一步,大褚付出了相当沉重的惨烈代价……最终我们虽然取胜,但那妖族谋士的监天手段,却是给所有人都受到了深刻的教训。” “不计代价,动用监天之术?” 祁烈知道,监天者一脉,乃是以寿元换取天意,想要行未卜先知之事,就需要付出对应的代价,所以这一脉修士几乎都很短命。 “想要动用监天术……其实需要两样东西。” 老国师伸出两根手指,缓缓摇了摇,微笑道:“血肉。或者气运。” 这其实和晋升阳神是一个道理。 很是相似。 祁烈恍然大悟,他忽然明白为何诸方圣地要将自家气运送入浑圆仪了……这负责安置大褚王朝太平的国器,倘若没有足够的气运支撑,便需要吞噬血肉。 游海王想要晋升阳神,潮祭一次,就可能会造成十万生灵的死亡。 浑圆仪所需要的“饲品”,只会更多。 祁烈神色复杂起来。 “你一定在想,原来镇守大褚皇城的浑圆仪,竟然是一件邪器?” “万事万物,本无黑白,亦无对错。” “想要驱动浑圆仪,就需要付出代价,这很公平。” 言辛仿佛看穿了眼前年轻人的想法,意味深长说道:“大道在上,天道无情。” “浑圆仪所蕴含的‘天命之道’,并没有正邪之分,被正确的人掌握在手中,它便可以化为开辟清明的利剑。可若是落入坏人手中,这件重器,将会掀起难以遏制的腥风血雨。” 祁烈沉默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他没办法反驳什么。 因为老国师说得很对。 踏入金鳌峰,成为执法者之后,祁烈便意识到了一件事…… 同样一条性命的重量,对凡俗和对修士而言,其实是不一样的。境界越高,看凡夫俗子,越如同看蝼蚁。而真正抵达‘至高’之后,便更加无情,更加冷漠,想要成为言辛这样的监天者,就需要站得足够高,看得足够远。 想要执掌浑圆仪,镇守国运,就需要做出足够的割舍。 血肉,气运,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代价而已。 小楼阁短暂寂静了片刻。 “晚辈还有一问,如果只是上供……何必要这般行事?” 祁烈想了想,再度开口。 此次自己带着匣子,小心翼翼从金鳌峰出发,抵达皇城,来见老国师。 这一路上,都有种“鬼鬼祟祟”的感觉。 言辛闻言笑了,单手按住匣子,将其合下:“因为金鳌峰的这枚匣子,并不是用来上供的。” 祁烈更茫然了。 “仔细想想,你出发之前,赵通天是怎么说的?” 言辛笑着问道:“他让你带着匣子来皇城见我……念的是我的名字,还是位衔?” 祁烈怔了一下。 出发之前,师尊说要自己带着匣子去见一见故人言辛。 故人。 “这次会面,你代表的不是大穗剑宫,而是赵通天。” 言辛轻叹一声:“抛开大穗剑宫掌律这个身份……赵通天有他想做的事情,要做的事情。” 祁烈明白了,这次见面,是真正意义上的“拜访故友”。 赵通天和言辛这样的关系,有些事情,即便不曾见面,也能意会。 “他让你站到我面前,便说明他希望你知道这件事。” 言辛将金匣收下,轻轻说道:“这些气运,是他用来探查‘莲尊者’下落的。” …… …… 祁烈整个人脑海一片空白。 莲尊者。 虽然这个词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但这个称谓在大穗剑宫有着相当重要的分量,以至于祁烈一时间有些失神。 每一个拜入莲花峰的弟子都知道莲尊者的故事。 这是纯阳掌教和通天掌律最疼爱的小师妹,资质绝佳,天赋无双。掌律师尊曾告诉祁烈,如果没有饮鸩之战的意外,莲尊者早就晋升阳神,甚至有机会追上掌教。 只是……没有如果。 莲尊者已经死了,死在了北境战场。 死人的下落,还有什么好探查的? “……” 祁烈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枚金匣,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老国师缓缓说道:“有些人‘死’了,但留下的痕迹太重,于是总有人不愿意相信死讯……你的师兄谢玄衣,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言辛忽然提及了一个祁烈无比熟悉的名字。 “当年谢玄衣坠入北海,大穗剑宫虽然封山,但却遣人去往北海搜查了很久,即便整整十年没有结果,也不妨碍现在还有人坚信,谢玄衣没有死去。” 听到师兄之名。 祁烈忍不住开口:“这不一样……玄衣师兄是主动跳入北海的。更何况他的尸骸,至今都没有找到。” “有什么不一样?” 言辛笑道:“莲尊者当年被妖国围攻,同样是主动‘赴死’。她的尸骸至今亦未找到。” 祁烈依旧摇头:“莲尊者如果活着,为何不来见师尊?” “活着就一定要相见吗?” 言辛意味深长说道:“同样的道理,如果你的那位玄衣师兄还活着……是不是会来见你?这十年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是不是也可以印证,他已经死了?” 祁烈哑口无言,那坚定刚毅的眼神,第一次出现茫然。 “别想太多……我的意思是,转世重修。” 言辛沉闷咳嗽了两声,笑道:“钧山真人和妙真和尚都可以转世,那么莲尊者为什么不可以转世?当年饮鸩之战,如此之乱,谁也没有亲眼看到莲尊者身死道消的场面,大家只知道她被妖国阴神围攻,最终选择带着诸敌,一同结阵赴死。或许这一战的结局与我们想象的不一样呢?或许莲尊者主动选择终结生命,是为了施展莲花峰的‘灭元篇’呢?” 灭元篇三个字,让祁烈的神色无法继续镇定。 这其实并不算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这么一个传闻……据说莲花峰藏经阁中,藏着一本名为“灭元篇”的秘典,这本秘典记载着向死而生的秘术,如果可以参悟,便可以活出第二世。 只是,这个传闻更多时候,被当做一个笑话。 祁烈翻遍了莲花峰藏经阁,也没有找到灭元篇。 修行者都需要修行元气。 而灭元,则是背其道而行之——置之死地,而后新生!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祁烈记得年少在莲花峰修行之时,玄衣师兄当着大家伙的面,曾问过灭元篇是否存在这个问题。 纯阳掌教只是风轻云淡地笑着摇头,不予回应。 但不回应,并不意味着拒绝。 老国师刚刚所说的那些话,有很多“或许”,有很多猜想,但却在祁烈心中惊起千层浪,过了许久,这些浪花缓缓平静下来。 祁烈一字一句问道:“所以您的意思是,莲尊者可能没有死。我的师兄可能也没死。” “不不不……” 言辛笑着摆了摆手:“监天者可不会说这种话。我只能说,或许呢?” “那么这枚金匣?” “发动一次浑圆仪,需要很多气运。”言辛坦诚说道:“每年大穗剑宫送来的气运,总是会稍稍多上一些,这些气运便是赵通天以私人身份送给我的。我曾答应过他,待到气运足够,便会帮他出手一次,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探查清楚,莲尊者的魂念是否还留存于世。” 师尊与莲尊者的关系非同寻常。这是金鳌峰人尽皆知的事情。 祁烈终于知道。 师尊为何此次单独派他前来送匣了。 掌教说过,师尊的剑道,还可以更进一步,只可惜福缘至此,或许这一步要花费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这一切,正是因为莲尊者。 当年莲尊者的死,让师尊一直念念不忘,心怀愧疚。他这一生虽然都在驻守剑宫,却也在时刻面对着当年的“遗憾”,倘若他可以赶赴战场更早一些,那么莲尊者的悲剧便不会发生……这些遗憾汇聚交付到一起,于是就有了一枚又一枚送到言辛手上的金匣。 言辛刚刚所说的,那一连串的“或许”,不仅仅是对当年死局的一种猜测。 更是师尊这些年唯一能够攥握住的希望。 “所以……需要多少气运,才能够催动一次浑圆仪?” 想明白这些之后,祁烈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如果只是探查生灭,其实需要的并不多。” 言辛长长叹息一声,道:“如果想要探查魂念下落,那便需要相当大量的气运,但莲尊者已经死了很久了,赵通天送来的金匣,早就够了。他从来只是往这送匣子,从来不问还差多少。” “小祁啊……” 老国师打量着祁烈,他想了片刻,认真问道:“要不这一次,你替通天看看浑圆仪卦算的结果?” 第三十三章 众怒 “言先生,还是算了吧。”祁烈摇了摇头,婉拒了老国师的提议。 “也罢。” 言辛笑了笑:“这毕竟是赵通天自己的事情……最终如何取择,还是尽数交付到他手上好了。” 无论是祁烈,还是言辛,亦或者关系更亲近的人。 都不该替赵通天做出选择。 “对了。” 老国师貌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小祁……北海陵破碎,气运倒流,天下俱兴,如今金鳌峰情况如何?” 这一问,很隐晦。 不过祁烈已经猜到了老国师想问的东西。 “封山十年,斩尽尘缘,大穗剑宫沉淀等待了十年。” 祁烈沉声说道:“纯阳掌教说,这天下会迎来新的盛世,大穗剑宫亦会迎来新的轮回。如今来看,掌教说得没错。无论是金鳌峰,还是莲花峰,都迎来了转机,剑气大比之后,剑宫多出了许多优秀弟子。由衰转盛,就在今朝!” “原本我还担心,谢玄衣死后,莲花凋落,要等很久,才能再开。” 老国师笑呵呵问道:“如今来看,是我多虑了,短短十年,剑宫便等到了下一个盛世……这是好事。梵音寺使团西渡的消息,你听说了吗?” 听到师兄的名字,祁烈神色有些复杂。 他连忙坐直身子,皱眉问道:“言先生,这次西渡声势浩大。晚辈听说那使团领袖,乃是一百年前的梵音寺高僧‘妙真’。” “是。” 言辛微笑道:“梵音寺这一世的‘佛子’不容小觑,一百年前主动圆寂的梵音寺戒律长老‘妙真’,兜兜转转,最终转世魂魄凝落在了这个孩童身上。” “我还听说,这尊转世活佛,是梵音寺专门为了迎接这个大世而留?” 祁烈挑了挑眉。 之所以有此问,便是因为三大千年宗门里,只有大穗剑宫,不曾出现过“转世者”。 莲花峰所谓的灭元篇,更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闻。 但道门和梵音寺,却都有实打实的转世者出现! 圣地之间,隐约流传着这么一个消息,道门和梵音寺,不仅仅有着“转世重修”的神通,还可以通过某种术法,隐约操控转世的方向—— 如果真是如此,那便有些太可怕了! “转世重修的相关手段,我不清楚。” 言辛笑道:“不过那些转世者,谁也不是傻子……放着大好阳神之境不要,牺牲巨量阳寿,只是换了个不清不楚的重来机会。万一没等到好时候,没落在好人家,那岂不是白死了?” 祁烈若有所指地问道:“这几日大褚皇城相当热闹。妙真可是做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情啊……前辈难道就这么看着?” “同境之争,公平对决,愿打服输。” 言辛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感叹道:“只可惜,武宗那个小子不是他对手。放眼皇城,似乎也没什么人能和这转世活佛打上一场。” “……” 祁烈知道老国师想说什么。 但他不说。 言辛轻轻握拳咳嗽了一声,向前推进一步问道:“你这次来皇城,另外一桩麻烦解决了么?” “您是指太上斋?” 祁烈嗤笑一声,不屑道:“历尘没动静了,看来他是放弃了。” “挺好。” 言辛随意敷衍了一句,淡淡道:“怪不得那个姓谢的小家伙,天天去茶楼听曲呢。” 兜兜转转。 果然还是绕到了这个话题之上。 祁烈无奈道:“前辈,你早就想问他了吧?” “哈哈……” 言辛再次抓了一把鱼饵,投向鲤池,缓缓说道:“谢真能在大月秘境,斩杀方航。他的实力应当比武岳要更强一些。或许他能和妙真过上两招。就是不知道,谢真这次准不准备出手?” “言先生,您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才对。” 祁烈哭笑不得:“谢真他毕竟刚刚拜入剑宫……在那之前,他一直都是书楼暗子。” “书楼早就交给镜玄了。” 言辛忽然问道:“小祁啊,你觉得谢真这人如何?” “先生何出此问。” 祁烈怔了一下,想了片刻,他认真答道:“谢真……很像师兄。” “哦?” 言辛继续往鲤池抛洒鱼饵。 鳞光翻涌,煞是灼目。 “谢真的剑道,言语,以及行事风格,都与师兄很像。” 祁烈叹息一声:“我研究了他的案卷,师兄当年在北郡消失了一段时间,和他案卷中所提到的过往经历,严丝合缝,并无差错。其实晚辈心中动过那个念头,只可惜时间对不上,十年太短……即便师兄参悟出了灭元篇,成功在北海转世,如今也不可能是这个模样。” 师兄死在十年前。 谢真如今却已十六七岁。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祁烈在谢真身上,感受到了和当年玄衣师兄不太一样的特质。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或许当年玄衣师兄一人撑起大穗剑宫之时,他还年少。 每每看到师兄,都如同凝望高山。 高山很高,却也冰冷。 谢真身上散发的气质,像是化冻的春风。 至少不会“拒人千里之外”。 更有生机,更让人感到温暖。 “师父和弟子……总是相像的。” 言辛打量祁烈,认真审视了一番,道:“其实你和赵通天,也很相似。” “是么?” 祁烈下意识站得更直了一些,笑道:“金鳌峰上的弟子,其实都一样。” “合情合理。” 言辛夸赞道:“赵通天为人中正刚真,如剑一般,教出来的弟子,自然也该如剑一般。” 老国师站起身子,拍了拍手掌,掸了掸衣衫。 他不再继续往鲤池内投喂,而是来到了祁烈身旁,伸出手掌,十分亲昵地虚揽住这位晚辈后生的肩头。 “来。” 言辛带着祁烈来到了小楼阁的高处。 这里视野极好,站在楼顶,仅凭目力,便可以看到大褚皇城的全貌。 甚至,可以看到更远的城外。 远处有一座高塔,矗立如剑,此刻正值日暮,天地昏暗,塔尖却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瞧见了吗?”言辛柔声开口。 “这是……大普渡寺。” 祁烈紧紧盯着这座高塔。 “是。” 言辛缓缓道:“三百年前,离国的高僧昙鸾带着使团,在大褚东郊传道,最终筑成了这座高塔。高塔建成不久,昙鸾便圆寂坐化,临死之前,昙鸾自焚于大普渡寺中,由于生前造化了得,即便肉身死去,依旧留下了一具金灿佛骨。三百年来,这尊‘活佛’被供奉在大普渡寺,作为褚离太平的见证信物……” 祁烈隐隐觉察到了不对:“这便是妙真要接回的佛骨?” “是。” 言辛背负双手:“街头巷尾的那些消息,想必你近日也没少听。北海陵破碎之后,大世气运降临,梵音寺这次西渡明显与以往不同,现在所有人都想知道,离国此次遣人接回昙鸾的佛骨,是否有更深的含义。” “其实大褚根本不在乎这几日的比斗输赢。” “大世来临,年轻人打不过转世者,有什么丢人?” 言辛笑了笑:“书楼到目前为止仍然只是观望态度,如果真想给梵音寺使绊子,其实在苔岭那一夜,就可以让他们吃些苦头的。” 祁烈知道,苔岭那一夜,皇城司已经和梵音寺使团对上了。 如果书楼愿意发力。 那么大普渡寺的传道,便会顺延推迟。 但书楼并没有这么做。 准确来说……是老国师没有这么做。 这位老人,似乎想看到梵音寺传道,迎接佛骨,登上塔顶。 “明日是大普渡寺传道的最后一日。” 言辛说道:“绝大多数人都只是看个热闹,但你和他们不一样,如果你要成为下一任掌律,就要学会看到更多,更远的东西。” “……” 祁烈若有所思。 他模仿着老国师的姿势,用力往更远处望去。 天光黯淡,大日坠沉。 大普渡寺的高塔如剑尖挺直,仿佛要刺破苍穹。 …… …… 大普渡寺,高塔之前。 风卷黄沙,天云坠沉。 一个小沙弥,站在高大僧人的身旁,双手默默捧着一枚巨大的匣子,匣面篆刻着复杂晦涩的高深梵文,似乎是某种特殊的纹刻阵法。 鸣沙宝杖插入地面,三十一枚真言均都亮起。 颤音阵阵,如风雷般呼啸。 两人身后,大普渡寺的僧人,以及梵音寺使团的僧人,均都肃穆站立,众人纷纷保持着距离,高塔方圆二十丈,一片清净,唯有尘沙飞扬。 已至戌时。 所有人都知道,这份宁静,不会持续太久。 今夜之后,大普渡寺会迎来无数“客人”。 明日是梵音寺使团开坛讲道,公开比斗的最后一日,妙真放出的“狂妄之言”,已经引起了大褚皇城内的众怒。 “师叔,这样不太好吧?” 小沙弥抬起头,看着高塔,眼神澄澈:“出家人不打诳语,您的金身虽然厉害,但大褚王朝内,能够三招破开金身的年轻修士……应该还是有的。” “没什么不好。” 高大僧人平静道:“我不在乎输赢,胜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足够多的人愿意前来。” 说到这。 他望向插立于身前的鸣沙宝杖。 三十一枚真言的光芒,较之先前,竟是明亮了许多。 其他黯淡真言,也散发出了淡淡的辉光。 宝杖在下,高塔在上。 金光荡漾,佛音袅袅。 “都怪我。” 小沙弥愁眉苦脸,“如果这枚匣子可以收集到更多的愿力,师叔也不必如此行事,被万千人误会。经此一闹,只怕大褚的诸多宗门世家,都会认为梵音寺空有其名,明明自诩清净之地,却行强取豪夺之事……” 说到一半。 宽厚的手掌,便落在了小沙弥的脑袋之上。 “明日你好好辩经,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其他无需考虑。” 高大僧人轻声道:“师叔的声名,没那么重要……将佛骨带回离国,才是重中之重,至于外面的那些风声……” 他顿了顿,淡然一笑。 小沙弥默默低下头。 他知道师叔的意思—— 外面的那些风声,终归只是风声。 无需理会,也不必理会。 …… …… 今日是大普渡寺开坛讲道的最后一日。 阳光明媚,风声热烈。 因为妙真昨日的“狂言”,无数人都来到了大普渡寺前。 皇城东郊,被围得水泄不通。 不仅仅有看热闹的民众。 还有大褚的皇族,以及若干世家公子。 前几日与梵音寺“友好”比试的武宗,这一次几乎全员出动,首日败过一次的武宗大师兄武岳,带着一众师弟,全都来到了梵音寺前。 本来他与妙真交手过一次。 那一战他竭尽全力,只可惜仍然落败,输得心服口服,无需进行第二次比试。 可偏偏佛子妙真,昨日放出话来,说这最后一日,只守不攻,要以金身接招。 三招能击破金身! 便算是他输! 这一句话,让大褚皇城所有年轻修行者都坐不住了…… 就连一向为人宽厚的武宗大师兄,也无法忍受这种屈辱。 今日,武岳要再向妙真问一次拳。 他倒要看看,同为洞天,自己三拳,能不能打破这转世佛子的完美金身! 不出意外,日出破晓,大普渡寺便被围得水泄不通。 但…… 绝大多数人,都被拦在了寺外。 即便是皇族权贵,也不例外。 今日大普渡寺的寺门之前,笼罩了一座倒扣大碗般的圆形金灿阵纹,阵纹字里行间,尽是些生涩难鸣的梵文。 “诸位,还请原谅佛子大人,不能亲自出面相见。” 金灿阵纹之中,缓缓走出一道身影,这是一位老僧,神色和蔼,带着歉意,正是大普渡寺这一届的主持。 他弯下腰来,对着各个方向,均是行了一礼。 “佛子大人,并非是消遣诸位,而是今日这场比试……稍微有些特殊。” 老僧看到围住大普渡寺的人山人海,轻叹一声。 他诚恳说道:“佛子大人一早已经摆好了金身,静待有缘人前来挑战。只是大褚强者如云,时间有限,不能一一过招……所以想与佛子大人交手的诸位,还请自行寻找入寺手段,无论是何种办法,只要能够破阵,入寺,皆可。” 第三十四章 金光阵 气运之争,是真实存在的。如果动用观气之术,便会看到,这几日大普渡寺的佛塔,萦绕着淡淡金光,那正是气运的象征,这金光愈发璀璨,便意味着汇聚在大普渡寺的气运愈发旺盛—— 自从梵音寺使团抵临,开坛讲道。 这几日妙真的比斗,便一直在为佛门积攒气运。 很多人前来问拳。 对他们而言,大世来临,想要一步登天,最快的方式便是击败妙真,即便只是打个五五开,依旧可以一战成名。 这份由使团西渡,开坛比斗带来的气运,积攒得快,分离也快。 若有人能够挺身而出,便可分一杯羹。 只可惜。 佛子妙真在洞天境是“真无敌”,哪怕只有一人,依旧打遍皇城,乃至整个中州。 立下威势之后。 想要与佛子过招,便有了许多条件。 虽说如今气运倒流,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可想要登门,便需要证明自己是一个“英雄豪杰”。 这几日,想和佛子交手,最少需要洞天八重境。 而今日…… 梵音寺使团显然是准备了不止一道难题。 “这是佛门的‘金光阵’!” 有人认出了这座笼罩大普渡寺的金光阵纹。 “金光阵?”有人不解。 “传说中梵音寺的山门所在,便笼罩着这么一层金光,若与佛门无缘……哪怕门槛就在眼前,亦是无法迈步其中。” 有人不信,尝试破开金光,施展秘术,大踏步前行。 “砰!” 只听一道重响,那人大步流星,强行撞在金光罩上,结果闷哼一声,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 这层看似飘渺虚无的淡淡金光,竟荡出了浑厚的钟鼎之声! “诸位,若是对自身手段没有绝对自信,还请不要动粗,容易伤着自己。” 站在金光罩后一步的大普渡寺老僧,再次躬身。 他柔声提醒道:“金光阵吃软不吃硬,诸位今日想要入寺,不如从缘法二字入手……与佛门有缘,即便不施展蛮力,亦可踏入寺中。” 此言一出,围着大普渡寺门口的众人再次议论起来。 “师兄,听这大普渡寺住持话里的意思……” 武宗这边。 林谕盯着金光,缓缓开口:“这金光阵,是可以蛮力突破的。” 他本身是洞天八重天。 刚刚那人与金光阵的碰撞过程,林谕全程看在眼里,这座大阵的压制力极强,即便换做自己“硬闯”,也未必能够成功。 不过师兄要比自己强上许多。 “嗯……” 武岳神色凝重,同样审视着面前大阵。 他平静道:“这阵不简单。至少需要洞天圆满,才有机会破阵。” 这句话并没有压低声音,周围不少人都听见了。 四周一片惊叹。 洞天圆满,才能破阵? 也就说,今日能够踏入大普渡寺的,至少也是洞天圆满之境! “秃驴,搞什么名堂!” 便在此时,人群之中传来一道怒喝。 一位背负大刀的山野散修,快步上前,愤怒骂道:“昨日口出狂言,今日寺门筑阵,你家那什么狗屁佛子是不是玩不起!” 此言一出,四周纷纷附和。 老僧神态平和,柔声说道:“施主,何必动怒?” 只见他伸出手掌,对准那横刀散修一抓。 嗡! 虚空震颤,飞沙掠起。 那大刀修士脚步不稳,整个人飞离地面,掠向金光阵中,只见那坚如金铁的光罩,此刻如春风一般消融,大刀修士安然无恙落地,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这?” 大刀修士下意识整了整衣襟,神色古怪:“这就进来了?” “施主想挑战佛子大人,现在便可入寺。” 老僧轻描淡写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言。 他拂了拂衣袖,示意身后便是大普渡寺。 大刀修士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他冷哼一声,抓住大刀,快步踏入。 众人屏息等待。 不到十数息。 便有一道惨叫响起。 哇一声,一道身影便从寺中飞出,犹如断线风筝,重重飞了出来,摔在地上。 正是先前的大刀修士。 此刻,他衣衫染血,刀兵断裂,整个人面色苍白,眼中写满恐惧。 “如何,施主是否遂了心愿?是否还要再试?” 老僧蹲下身子,依旧慈眉善目。 “不……不必了……” 这修士态度大变,嚣张气焰全无,整个人踉跄爬起,就要逃离现场。 “施主,请留步。” 老僧再度开口。 这修士身子僵硬,不敢乱动。 只见大普渡寺住持伸出手掌,轻轻搭在这修士肩头。 一阵柔和之力,注入肩头。 数息之后,伴随着柔光的消散,修士面色好转许多,但他眼中惊恐未减,连道谢也来不及说一声,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唉。” 一声轻叹。 住持目光悲悯地望着逃窜之人,他立掌揖礼,温声开口道:“诸位,今日想入大普渡寺,见到佛子,绝非易事……沽名钓誉之辈,还请勿入此门。” “好一个沽名钓誉之辈勿入此门!” 大普渡寺门前,响起一道爽朗笑声。 人群纷纷让开。 一位身材魁梧的红袍年轻人,在众人拥簇之中,来到寺门金光阵前。 “宇文兄?” 武岳挑了挑眉。 来者正是乾天宫圣子宇文重! 分别不久,故人重逢,两人境界都比北狩之时更加精进,气息也更加强大。 “武兄。” 宇文重大大咧咧笑道:“这几日的消息,实在轰动大褚。可惜乾天宫不在皇城,兄弟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到了大普渡寺,再晚一些,说不定就要错过这百年难遇的打架机会了!” 武岳哑然一笑。 宇文重还是老样子,武痴一个,单论行事风格,比他更像武宗弟子。 “梵音寺手段不容小觑。” 武岳沉声开口:“我与妙真交过手,这一架可不如你想象中那般好打。” “那是自然,只不过有些架,知道打不过,一样要打。” 宇文重将目光投向寺门,意味深长道:“武兄准备何时入寺?” 乾天宫圣子出现。 所有人的目光,便尽数汇聚在他们二人身上。 这两宗术法,皆以强横霸道著称。 “这金光阵,一共有八个罩门……” 便在此时,一道轻柔温和的女子之音响起。 飞剑破空,白衣飘飘。 “找准罩门,出力破阵,便要简单许多,有事半功倍之效。” 话音落地,白衣也随之落地。 剑气飘摇,白衣翻飞,这女子的出场,引起一阵惊叹。 “商仙子,你也来了。” 武岳笑着开口,行了个抱拳礼。 商仪收剑回礼,平静道:“武兄,宇文兄,又见面了……” 顿了顿。 她弹指掠点,只见一缕剑气,撞向金光钟罩,荡出浑厚之音。 “铛铛铛……” 连绵不绝的剑气敲钟之声,在寺门上方响起。 八座罩门,尽数点出。 金光璀璨,剑意缭绕。 大普渡寺住持并没有阻止这一幕,他只是静静看着被剑气包裹的八座狭窄罩门,柔声感慨道:“早就听闻,玉清斋的商姑娘妙手剑心,老僧今日开眼了,没想到商姑娘对金光阵亦是如此了解……” “身为道门中人,稍懂一些阵术,这很合理吧?” 商仪淡淡一笑,她转身望向寺外众人,缓缓说道:“诸位,大普渡寺金光阵的八个罩门,如今已是尽数点出……想要入寺,只需击破罩门即可。不过,即便点出罩门,入寺也绝非易事,至少需要洞天五重境,诸位可以掂量一下实力,量力而为。” 说罢。 她望向宇文重,武岳:“二位,商仪先行一步。” 飞剑再次破空。 商仪一剑祭出,不过这一剑,并没有落向八座罩门,而是直刺金光大阵正前方! 没有罩门,亦可入寺。 不过……这便需要洞天圆满之境! 风雷呼啸,剑气鼓荡!除却宇文重和武岳,其他众人皆是被劲气所撼,不受控制后退数步。 待到剑气落定,烟消云散。 金光阵依旧是金光阵。 但商仪却不在阵外,而在阵中。 “商姑娘,佛子就在寺内等您。” 大普渡寺住持神色恭敬,诚恳说道:“入寺之后,还请走慢一些。” 商仪点了点头,收剑踏入寺中。 “武兄,我也先行一步!” 宇文重眼神炙热。 他祭出蟠玄镜,直接一拳轰入金光阵中! 与商仪一样。 无需击打罩门,宇文重凭借自身实力,便可踏入大普渡寺! 此后。 有许多人都开始尝试—— 商仪点出罩门之后,踏入大普渡寺的门槛便降低了许多! 陆陆续续,有十数人都踏入了寺中。 武岳依旧未动。 武宗弟子,自然也跟在大师兄身后。 “师兄……您在等什么?” 林谕知道师兄的性格极其稳重,至此还不动手,一定还有原因。 “我在等一个人。” 武岳气定神闲,打量着眼前笼罩金光的大普渡寺,神色十分平静。 “谢真?” 林谕一下子就猜到了那人。 “不错……我等的就是他。” 武岳笑了笑,道:“今日是最后一日,我想他应该快要来了。” “是么?他若要来,为何前几日不来?” 林谕有些不太理解,谢真与商仪,宇文重不同,这几日谢真一直待在皇城。 “我听说……他似乎无意参加此次争斗,每日都在茶楼听曲。而且他今日也和往日一样,一早就去了茶楼。” “不。” 武岳摇了摇头,说道:“今日和往日不一样,今日谢真一定会来。” “……” 闻言,林谕陷入沉默。 他下意识回头,望向身后越来越多的众人。 大普渡寺门前,人海茫茫,好像整个皇城的人都来了。 唯独没有谢真的身影。 林谕不明白,师兄为什么如此笃定谢真会来? 他更不明白的是,师兄为何偏偏要等谢真? …… …… “有很多人都在等你。” 还是那个茶楼。 还是那个位置。 纸窗半开,微风拂面,今日的街巷有些冷清,因为大半个皇城的人都去了大普渡寺。 但谢玄衣身旁却相当热闹。 他身旁一左一右,坐着邓白漪,段照。 对面则是坐着钧山真人。 今日是梵音寺使团开坛讲道的最后一日,街上虽然冷清,却有不少孩童奔走,挥舞着新鲜出炉墨渍未干的纸报,贩卖着大普渡寺比斗的最新消息。 因为生意之故,不得轻易离店的路边商贩,纷纷购入。 关于商仪,宇文重踏入寺门的消息,就这么随着风声,一同传入茶楼。 钧山真人双手托腮,看着眼前黑衣少年,目光炯炯:“快到午时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不急。” 谢玄衣望着大普渡寺所在的方向。 坐在茶楼窗口,正好可以看见那尊佛塔的塔尖。 今日天阴,灰云漫天。 淡淡金光,熠熠生辉。 “你小子是真不急啊。” 钧山没好气骂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这最后一日都快过半了,怎么忍得住的?” 谢玄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他轻声笑道:“前辈不是已经让商仪前去,将金光阵罩门的位置点出了么?有很多人都会踏入大普渡寺,我素来喜欢清净,如果现在去,一定会很挤。” “我可以作证,这件事小山主没有说谎。” 段照诚恳开口:“先前莲花峰的玄水大比,小山主也是最后一个去的。他总是这样,快要迟到的时候才会出发。钧山前辈难道没看过方圆坊印制的话本册子吗,故事里的主角都是这样的。” 听到这,钧山真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 谢玄衣额头则是浮现一阵黑线。 “我怎么觉得,大普渡寺的佛塔怪怪的?” 便在此时,邓白漪开口了。 她注意到了谢真一直在看的那尊佛塔。 天光黯淡,金光璀璨。 午时之后,天云非但没有明亮,反而更加阴沉,与塔尖辉光形成鲜明的对比。 “是气运。” 钧山沉声开口:“挑战梵音寺的人越多,大普渡寺的气运积攒便越多。” 寻常时刻,气运是不可观看的,需要动用特殊秘术,或者宝器,才能窥见。 可今日,这气运已然凝成了实体,形成了异象。 说到这。 钧山忽然怔了一下。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黑衣少年。 等等…… 谢真这几日一直在等,等的是大普渡寺气运攀升到顶峰? “差不多是时候了。” 谢玄衣看着那团凝聚于昏暗天顶的金色辉光。 他缓缓站起身子,问道:“我准备去看看妙真,要一起吗?” 第三十五章 入寺 天云阴沉,隐有雷鸣。 “要下雨了。” 武岳抬起头,看着大普渡寺的天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已经等了好几个时辰。 从清晨破晓,等到晌午,前前后后有好几拨人,踏入大普渡寺……武宗的年轻弟子都在焦灼等待,就连林谕也有些着急,但他却一点也不急。 有些事情注定会发生—— 就好比此刻阴云密布,注定很快就会下雨。 今日大普渡寺,那人也注定会来。 人群尽头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武岳回头,看到纷纷攘攘的人流让开一条道,自己等待的那人果然来了。 来的不止是谢真。 谢真左右两侧,还跟着一位布衫少年,一位好看姑娘。 “烦请让让,烦请让让。” 布衫少年单手持握重剑,客气礼貌地开道。 “好多人啊……” 邓白漪忍不住低声感慨。 最终,三人来到了大普渡寺门前,等待许久的武宗弟子,为三人也让开了道。 谢玄衣来到武岳身旁。 “你果然来了。” 这位武宗大师兄,目光灼灼:“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看个热闹……” 谢玄衣笑了笑:“你怎么不进去?” 如果钧山没有命令商仪点出所谓的罩门,那么金光阵能够拦住洞天圆满以下的绝大部分修士。 只不过武岳,却不属于这个范畴。 以他的实力,想要踏入大普渡寺,随时可以。 “我也想看个热闹。” 武岳沉声说道:“不过我想看的热闹,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他为什么要等谢真?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真有人可以破开妙真的金身,那么那人一定是谢真。 “你好像和其他武宗弟子不太一样。” 谢玄衣挑了挑眉。 自北狩那次,他便觉察出了武岳的不同,这个年轻人胆大心细,绝非寻常武夫,不愧是周看中的弟子……扪心自问,如今这一辈,谢玄衣所看到的那些圣子天骄,最为潜质的还得是武岳。 武岳只是笑了笑,并不言语,他退后一步,将大普渡寺正门的位置让给了谢真。 正如他所言。 今日,他是来“看热闹”的。 他很想挑战佛子的金身,但他心中也大概有一个底数。 真想破局,只有谢真! “谢施主……你终于来了,法严奉佛子之令,等你许久了。” 站在金光阵中的老僧,神色肃穆,伸出手掌,行了一礼。 这位大普渡寺的住持高僧,法号“法严”。 前世谢玄衣其实与大普渡寺有过些许渊源,他曾与大普渡寺的年轻僧人比试过几场,当然是以指点的名义……虽然佛门术法高深,但大普渡寺毕竟扎根大褚,难免要受到方方面面的压制,每一代能够培养出的好苗子着实有限。 当年的比试,就有法严的弟子。 谢玄衣对法严印象不错,这老僧虽然修为平平,但修养极佳,教出来的弟子踏踏实实,堂堂正正。 在修行界,这已是极难得的事情。 “法严师父,看来知晓谢某根底……既如此,何不打开金光阵,直接放我进去?” 谢玄衣微笑开口:“谢某的剑气,可要比其他人重上许多。” “老僧久等在此,便是为了迎接谢施主的剑气。” 老僧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退后两步,诚恳说道:“今日入寺要看缘分,谢施主与佛门无缘,若想入寺,就得比其他施主难些。” 这句话,引得一阵喧杂。 武岳忍不住唇角翘起,他就知道自己等了这么久,没有白等。 好戏果然来了。 “嗡!” 法严掷出佛珠,只听一声颤鸣,佛珠高高飞起,在空中散落开来,化为一团一团的流光。 一共八团流光,对应八座罩门。 钧山与妙真乃是多年的对头,两人知根知底,钧山拆解出了“金光阵”的阵纹图纸,所以知晓所谓的八座罩门,乃是金光阵的缺口,这座大阵看似固若金汤,可一旦点出罩门,大阵便要薄弱许多。 此刻,伴随着八颗佛珠,落在罩门之前。 笼罩大普渡寺门前的金光阵,隐约发生了变化! “罩门……消失了?” 周围旁观之人,发出一声惊叹。 这座大阵,在佛珠落下之后,彻底堵上了缺口!金光翻涌犹如海浪,阵阵涟漪,搅滚如钟! “小山主,这是不是不太妙啊?!” 段照直勾勾盯着金光阵,一阵懵然。 点出罩门之后。 他隐约觉得,自己也可以尝试破阵,可如今罩门消失,小家伙再次掂量了一下,他只觉得这座大阵简直完美无缺,根本找不到出剑刺破的方位! “金光阵乃是梵音寺的守山大阵……如此重要的阵法,自然不会出现‘罩门’这么简单的缺漏。” 谢玄衣看着这座大阵,神色平静:“所谓的‘罩门’其实只是陷阱。梵音寺金光阵的罩门之中,必定有高僧镇守,大阵一旦运转,最为薄弱的弱点,反而会成为最为坚固的壁垒。” 眼前这座笼罩大普渡寺的小型金光阵,亦是如此。 今日这场入寺之争。 正如法严所说,能否入寺,只看是否有缘。 有缘者,可以通过各种办法入寺。 无缘……那便是无缘! 即便拥有洞天十重之境,能够蛮力破开金光阵,法严也有办法,让金光阵再次升级! 武宗那边,一众弟子神色凝重。 林谕忍不住低声传音问道:“师兄,这金光阵……你能破开吗?” “难。非常难。” 武岳死死盯着眼前罩门尽失的新金光阵,今早他最先来到大普渡寺,一开始的金光阵,他还能看出破绽,可如今法严祭出佛珠之后,这座大阵似乎真的臻入了完美之境。 倘若换他面对法严,有机会击破这完美之阵吗? “刺啦!” 正当众人惊叹感慨之时,一道极轻的爆鸣之声忽而在大普渡寺上空响起。 站在金光阵前的黑衣少年,很是随意的伸出手掌,两根手指弯曲,轻轻点落抹下。 轰一声! 天顶阴云炸开一道刺响。 磅礴剑意喷薄而出,虚空被撕开一道口子,一缕极其纤细的漆黑剑意从高空垂落,如雷霆一般凿入金光阵中。 谢玄衣并没有做出更多的动作。 他平静注视着眼前这灼目璀璨的滔天金光,将“灭之道则”凝聚压缩到了极致,最终成为一条黑线—— 这座金光阵,的确很坚硬。 但这座阵太大。 法严的佛光,需要罩住这座大普渡寺。 而自己的剑,只需要刺破一个点。 刺破一个点,便等于刺破一座阵! “?!” 武岳神色震撼,死死盯着那翻滚往复的金浪,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看得十分清楚,那极致纯粹的金光之中混入了一缕极其细微的漆黑之色……谢真的剑意只一瞬间便刺入了金光阵中! 是了,这就是大月国秘境他所见到的,谢真的手段! 这是……道则! 谢真参悟出了灭之道则! “啪啪啪啪!” 虚空传来接连不断的炸响,法严抬起头来,这位老僧仿佛凝成石塑,定格在了这一刻,他保持着抬头仰望的姿势,沉默不语,只见那悬浮于头顶的八枚佛珠,在一刹那被漆黑剑气贯穿刺破,而后炸裂开来! 这是一幕极其绚烂夺目的美丽画面,可惜只有一刹。 世事总是如此……越是美丽的画面,越是短暂。 围在大普渡寺门前的众人,几乎没有人,清晰看到剑气击碎佛珠的画面。 绝大多数观众,只是看到那金光之中多出了一缕漆黑。 随后佛珠炸裂,漆黑消弭。 阻拦在黑衣少年身前的那层金光,也随之消弭。 佛珠化为齑粉,簌簌落在地面。 积压了半日的阴云终于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大普渡寺门前,将佛珠碎屑冲刷荡开…… “……” 法严依旧保持着仰首望天的姿势,过了数息,才从剑气激荡的画面之中回过神来。 他双手合十,轻诵佛号,诚恳认输:“谢施主,好快的剑。” 啪一声。 邓白漪撑开了纸伞,来到谢玄衣身旁。 谢玄衣的目光越过纸伞边缘,望向眼前的老僧,轻声叹道:“早说过我的剑和其他人不一样,现在佛珠碎了,金光阵破了……当初放我入寺即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非要斗上一场?” “不过区区一串佛珠,一座阵纹罢了。” 法严让出半边身子,微微笑道:“谢施主能修出如此道则,不枉佛子大人开坛讲道,苦等七日。还请入内,入寺之后不妨走慢一些。” “……” 对方既然这么说了,谢玄衣自然是坦然受之。 他不再客气,就此迈步向前,邓白漪和段照连忙跟上。 三人就这么踏入了大普渡寺。 擦肩而过之际。 法严低声颂念佛号,侧身礼让,虽然破阵之人只是谢真,但他没有阻拦邓白漪,也没有阻拦段照。 三人入寺之后,这位老僧向前一步,拦住了想要紧随其后的众人,他抬起双手,袈裟之中涌现金光,被谢玄衣击碎的那座金光阵再次翻涌而出,于大普渡寺门前重新筑起,只不过这一次法严没有隐去罩门,商仪所点出的缺陷,他刻意留在了金光阵上。 “诸位,还是先前的规矩。想要入寺,须看机缘。” 法严温声说道:“若无缘,也无妨。只要有这位谢施主的手段,一样可以强行入寺。” …… …… 大普渡寺,在皇城东郊,围山而建。 踏入寺内,便是一段山路,冷冷清清,根本见不到人影,两旁皆是竹林,雨声清脆,竹叶摇曳。 邓白漪撑着纸伞,与谢玄衣同行。 伞就那么点大。 只能容下两人。 段照自然是走在了后面。 或许是顾及撑伞的邓白漪,谢玄衣走得并不快,山道台阶的踩水之声很均匀,就这么保持静默地走了片刻,段照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小山主……你说钧山明明比谁都想打架,可他为何不来?” 在茶楼,谢玄衣临行之前,对钧山真人抛出了邀请。 他邀请钧山与自己同行。 只可惜。 钧山拒绝了这个邀请。 “啪。” 谢玄衣停下脚步,站在了山阶半途之上。 他想了片刻,轻声说道:“或许是因为钧山知道……今日的大普渡寺,妙真在等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还有半句,谢玄衣隐去了。 身为转世重修的阳神,钧山哪怕平日里作风再是淡泊,再是不羁,依旧有着傲骨。 他一定不愿意面对入寺之后最糟糕的场面——与妙真一对一争斗。 因为转世晚了一步。 钧山的修行年岁比妙真要短。 这是不可避免的硬伤,如果这一战,由他和妙真对决……那么他大概率会输。 “这样么……” 段照陷入沉思之中。 他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入寺气氛的不对。 法严的金光阵,明显不是为了那些圣地天骄所设,直至小山主驾临,金光阵的完美形态才得以展现! “其实我也有一点不解。如果他们只是为了等你,何必让金光阵出现‘罩门’?” 邓白漪皱着眉头,缓缓说道:“这座金光阵,明明还可以更复杂,如果法严愿意多花一些时间,改变阵纹枢纽,那么即便点出罩门,依旧可以阻拦绝大多数的修行者……” 提高入寺门槛。 对梵音寺使团不算难事。 如今拥有洞天五重天修为的修行者,便可以通过攻击罩门的方式,顺利踏入大普渡寺。 如果他们愿意,完全可以只让洞天圆满的天骄入寺。 “大概……是为了气运吧?” 谢玄衣抬起头来,望着那山顶佛塔的金光,他取出了香火斋主的那枚观山海,将其送到邓白漪的掌心位置,轻声说道:“注入元气,往山顶看去……看到了吗?这座大普渡寺的气运正在凝实,愈发隆重。” 邓白漪接过小盏。 她仰首顺着谢真所说的方向望去。 天顶昏暗,金光璀璨。 似乎有一道身影,站在高塔之尖,背负双手,默默俯瞰着人间。 大雨滂沱,佛音袅袅。 有人在山下缓步而行。 有人在山顶静默等待。 第三十六章 无缘不是客 大普渡寺,佛塔顶端。 檐顶瓦片敲出清脆的雨水响声,犹如风铃颤动,连绵雨线向着四面八方掠去,站在佛塔最高点的那个年轻僧人,背手立于栏杆前,被这层淡淡金光笼罩着,仿佛面容也镀上了一层金色。 “师叔,他们真的能够走到这里吗?” 年轻僧人背后,响起稚嫩好奇的声音。 小沙弥盘膝坐在塔楼长阶的入口位置,腰背挺得很直,他负责“看守”通向佛塔最高层的入口,面前是大普渡寺三百年来历代高僧的画像,小家伙看得十分认真,但眉宇之间却萦绕着困惑……他知道今日想要挑战佛子金身的人一定很多,然而半日过去了,还没人能够踏入佛塔。 法严长老在大普渡寺门口的那句警言绝非虚张声势,而是发自内心的善意忠告。 梵音寺使团在登顶路上准备了不止一场考验,金光阵只是最简单的入门门槛。 “师叔设下的考验,是不是太难了些?” 小沙弥感慨问道:“既要踏入金光阵,还要闯过梵音林,最后还得击破铜人墙……这才能有机会看到金身塔。大褚王朝这些年轻人,当真有人能够办到吗?” “金光阵,梵音林,铜人墙,都不算难。” 年轻僧人微微回眸,瞥了眼小师侄,淡淡道:“若连这三关都过不了,有何资格来见我?” 小沙弥哑然。 便在此时,金身塔下响起轻微的钟声。 有僧人前来禀报:“佛子大人,有人闯过了铜人墙,正往金身塔来了——” “哦?来人了!” 小沙弥连忙站起身子,准备离开此地,去往塔门位置。 他反复深呼吸,调整心态,但面上还是止不住出现了愁色,叹息问道:“师叔,待会要是我拦不住登塔者,该怎么办?” “……” 年轻僧人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神色,他寸步未挪,轻声念了小沙弥的名字,温和说道:“密云,你只管与人辩经,就如寺里的那样,无需考虑胜负,更无需计较得失。你此次随我来大褚西渡,只有一个目的,便是与足够的人论道,积攒足够的愿力。” 小沙弥解开包裹,取出一枚长长的匣子。 他用力抱着匣子,神情凝重,用力点头:“好!师叔,我记住了!” “去吧……尽人事,听天命。” 年轻僧人轻轻嗯了一声。 名为密云的小沙弥抱着匣子快步离开之后,金身塔顶,重回寂静。 妙真沉默凝视着金身塔下的风景,目光顺着雨线,落向山下。 那里有熟悉的剑气。 正在一点一点靠近。 …… …… “小山主,这里是不是有些安静过头了?” 走了小半柱香。 没看到一丁点人影。 段照意识到了不对,忍不住出声询问。 “茶楼听曲的那会儿,我听说有十几人都踏入大普渡寺了。” 邓白漪也蹙起眉头:“这些人都去哪了?” 这次梵音寺使团开坛讲道,并没有限制挑战者的年龄。 换而言之。 只要是洞天境,便可随意登门。 如此……便大大放宽了界限,大褚皇城还是有不少名流世家的存在,这些世家内的客卿,长老,有不少都来到了大普渡寺。 商仪点出了金光阵罩门之后。 洞天五重天便可入寺。 然而这些人踏入佛寺之后,便再也没了消息。 “放心,他们没事。” 谢玄衣沉默注视着两边的竹林,信手摘下一根竹枝,平静说道:“梵音寺此次开坛讲道,固然霸道,但这里毕竟是大褚……妙真再有手段,也不敢在这里造次。这些人都在山上。” “可是小山主……” 段照纳闷费解,无奈说道:“我们走了这么久,都没看到山顶,他们当真在山上吗?” 这是一个好问题。 走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来到山顶? 谢玄衣缓缓停下脚步。 三人都停了下来。 “佛门有一句话,叫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谢玄衣轻轻叹了一声,回头望向自己出身忘忧岛的便宜弟子,问道:“你觉得这山高吗?” 段照摇了摇头。 “那么,我们走了多少?” 陷入沉思之中。 他回忆入寺以后所走的路……忍不住回头望去,因为大雨之故,身后山路漫漫无垠,被雾气所遮挡,看不清尽头。 已经走了很久。 段照不确定地问道:“可能是……一半?” 前后都看不清路。 这大概就在半山腰。 “这山的一半……” 邓白漪喃喃道:“当真有这么长吗?我们不会才刚刚开始登山吧?” 此言一出。 段照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这又是什么复杂古怪的阵法吗! “对于一些人而言,可能刚刚开始,对另外一些人而言,这山已经结束。” 谢玄衣叹了一声。 停下脚步之后,他基本已经确定,自己的观察没有问题。 这条漫长的山路,两边竹林,看似杂乱,实则很有规律……谢玄衣将刚刚摘下的竹枝举起,放在了那断裂的竹条缺口之上,缺口和竹条完美契合。 “草!” 段照顿时红了眼,破口大骂:“梵音寺把人当驴耍呢?敢情我们一直在原地转?!” “这……” 邓白漪有些困惑,这是迷魂阵吗?她竟完全没有感受到阵法符箓的气息! 她下意识望向谢真。 黑衣少年神色如常,古井无波,眼中一如既往的冷漠平静。 不,不对。 这并不是迷魂阵,如果只是迷魂阵……谢真的阵法造诣要远胜自己,他不会被这么简单的伎俩蒙骗,一定会提早察觉。 “耽误了些许……但小半柱香,不算太久。” 谢玄衣指尖渗出金灿光芒,他将竹条插回断枝,金芒揉搓两下,二者竟然奇迹般的合一了。 他笑了笑,再次问道:“还记得入寺之时,我们与法严擦肩而过,他所说的那句话吗?” “啊嘞?” 段照满脸茫然,完全记不得还有这么一出。 邓白漪则不同。 她眼神亮了一下,郑重开口道:“入寺之后,请走慢一些。” 如果有人悉心观察,便会发现,其实法严对所有入寺的有缘者,都会留下这么一句提醒。 只可惜。 没多少人会放在心上。 “不错。” 谢玄衣略感欣慰:“这句提醒是善意的……虽然你们的路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但接下来还是尽量走慢一些为妙。” 段照彻底懵了:“小山主,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 谢玄衣主动向后退了一步,从纸伞遮掩的范围内退了出来。 “这小半柱香,之所以一直在原地打转……便是因为你们和我走在一起。” 谢玄衣背负双手,望着灰雨飘摇的天顶,轻声开口:“从入寺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我们的路不一样。接下来我们要分开了。” 看着沉默不解的二人。 “想要踏破金光阵,至少需要洞天五重境。” 谢玄衣继续开口:“我击碎了金光阵,代表我可以入寺……然而法严没有拦你们,这是为什么?” “缘。” 邓白漪悟性很高,一点就通。 自始至终。 大普渡寺都没有要求入寺者的境界,修为! 唯一要求,就是与佛门的缘分! “是的……缘,妙不可言。” 谢玄衣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段照肩头,认真说道:“即便对这些一无所知,对佛门不屑一顾……只要有缘,便能够踏入寺庙。毕竟今日佛子妙真召引群雄豪杰相见,只是为了尽可能汲取气运,洞天圆满之人未必福缘深厚,所以入寺最重要的一点不是境界,而是福缘。” “所以我哪怕一个人来,也能入寺?” 段照挠着脑袋,满是不敢置信:“我也算是福缘深厚之人?” “……?” 这是什么鬼问题,谢玄衣沉默片刻,神色复杂地回答道:“当然……你当然是。” 天底下能有几人,能和这小子比福缘深厚? 别说小小的大普渡寺。 就算是梵音寺,也不会阻拦段照入内。 段照有些不知所措。 另外一边,邓白漪陷入思索之中。 她乃是玉珠镇出身的普通人家,如今也算是福缘深厚之人了吗? 也是…… 现在她已是天下斋主唐凤书的弟子,地位尊贵,今非昔比。 “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入寺……其实对佛子并没有威胁。” 邓白漪道:“金光阵也好,接下来的关卡也罢,都不会阻拦我们。” “是。” 谢玄衣平静道:“你们是大普渡寺邀请的客人,既是客人,便理应用待客之道相待。” 他抬了抬下巴。 示意邓白漪和段照,可以继续前行了。 “你们先走。我再走。” 谢玄衣淡然说道:“不用担心我,说不定谁快呢。” 邓白漪撑着纸伞,还想说些什么。 “小山主说得对,甭担心他。” 见过玄水洞天谢真驭剑破河景象的段照,直接就钻到了伞底下,连忙拽着邓白漪往前走:“咱们走快一点,待会他到了我们还没到呢!” “……” 谢玄衣笑了笑,就这么注视着二人离去。 风吹雨落,竹影摇曳。 这条山道重新变得萧瑟起来。 谢玄衣静默站在原地等了片刻,正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邓白漪和段照都是大普渡寺的客人,这条山路对他们而言早就走到了“尽头”,只要离开自己这位不速之客,便可以很快登顶。 那么,现在情况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自己竟然被困在这山道之上走了快半柱香。 这件事情相当离奇。 不过更离奇的……是这山上没有阵纹。 谢玄衣放出了神念,没有感受到阵法符箓的气息……也没有第四位登山者。 这就很有意思了。 武宗大师兄武岳,在大普渡寺外等了足足半日,就是在等自己入寺。所以自己破开金光阵后,武岳一定也会踏入此地,然而这半柱香的时间里,谢玄衣并没有看见武岳。这便说明先前自己三人,被“困”在了一个独立的世界之中。 “洞天福地,自成一界。” 谢玄衣凝视着灰暗风雨汇聚的金灿塔尖,轻声喃喃。 能做到这一切的。 便只有“规则”。 今日的大普渡寺,不止是一座普通寺庙,金光阵中,坐落着一座具备完整规则的洞天世界。 客人,有客人的规则。 闯关者,有闯关者的规则。 之所以不断“轮回”,便是因为自己违背了规则,不过如今邓白漪和段照都已经离去…… 谢玄衣抬起头来。 远方的山道,忽然多出了几道模糊影子,竹林两边,响起了淡淡的梵音诵唱。 …… …… 位于皇城东郊的大普渡寺,围绕着“红山”而建。 如今,正是春来时节,红山山顶,却是堆叠着密密麻麻的红叶,看起来一片萧瑟,像是秋季,极其违合。 邓白漪和段照离开谢玄衣之后。 没走几步,便登上了山顶。 “还真让小山主说对了……” 段照忍不住开口埋怨:“梵音寺这些家伙也忒不地道了,就这么把人困在山道上,还说什么走慢一些,要不是小山主机智,咱们得走多久?你说是吧师娘?” “是挺不地道的……等等,你喊我什么?” 邓白漪瞬间面红。 “小山主虽然只比我大一两岁,但剑术高超,技艺非凡。我的剑术基本都是他教的。” 段照眼中满是忠诚:“我喊他一声师父,应该不过分吧?” “呸!” 邓白漪没好气,嗔骂道:“谁教你喊师娘的!姓谢的不正经!” “那倒没有,邓姑娘你别错怪小山主,不是他教我的……” 段照挠了挠头,遗憾道:“我是跟书楼的桑护卫学的,桑护卫说回头小山主如果带了姑娘回陈府,这么喊保准没错。” “啊……” 邓白漪憋了许久,憋出了这么一句话:“以后……不许这么喊了。” 虽是训斥。 但却多少沾着些有气无力。 “这样啊?我又说错话了?” 少年郎挠了挠头,他下意识偷偷观察邓白漪的反应,其实他并不算太笨,第一声师娘喊出来之后,他能看出来,邓白漪眼中是有欣喜的。 只是后面。 这份欣喜,便变成了失落,变成了遗憾。 第三十七章 佛国 “段兄!你也来了!” “咦……这位是?” 红山山顶有许多人。那些“机缘巧合”来到大普渡寺的闯关者,基本都困在了这里,几位北郡世家的年轻子弟,看到段照,连忙上前来打招呼。 他们知道跟在谢真身旁的这位重剑少年,乃是莲花峰新收的弟子。 北狩结束之后,永安街误会便就此解除。 他们拎着礼物来陈府道歉,谢真接受了歉意。 如此一来,两方也算是化敌为友。 “诸位果然都在这呢。” 段照笑着回应,他挠了挠脑袋,想了想道:“这位是道门天下斋斋主的弟子,也是小山主的挚友。” 几位年轻子弟,眼神顿时变了,从困惑变成了敬佩。 “这位就是青州乱变,以阵术阻拦潮祭的邓姑娘?” 青州之案的案卷,早就传遍大褚。 这一案,使得谢真名扬天下。 邓白漪亦然。 “白漪见过诸位道友。” 邓白漪轻轻回应,在伞下微微弯膝行了一礼,不过她眼神有些困惑,这几位北郡子弟的衣衫似乎沾染着血迹,而且神魂气息出现了紊乱。 她传音道:“你看他们衣襟。” 段照怔了怔,皱眉打量之后,对身旁一位北郡子弟打听道:“高兄,你唇角怎么还有血迹,这是怎么了?” “别提了。” 这位高兄苦笑一声,以衣袖擦拭鲜血,心有余悸道:“这梵音林,我可不愿再走第二遭了……刚刚那一段路,险些没要了我半条命。若不是法厉师父出手相助,我恐怕已经倒在半路上了。” 邓白漪和段照对视一眼,神情凝重起来。 “想要登上这红山山顶,有两种办法。” 名为高树的年轻子弟长叹一声,缓缓说道:“踏入金光阵后,便可以登山,只不过这红山并不好登。想要登顶,便需要穿过一片密林,这便是‘梵音林’,梵音林主要考验修行者的神魂心智,是否坚定……如果意志坚定,自然便可以登上山顶。” 段照挑了挑眉:“如果意志不坚呢?” “那便会寸步难行。” 高树苦涩说道:“越走越难,越走越慢。要么折返,要么停下……” 段照不解:“你先前不是说,有两种登山方法么?” “不错。” 高树再次苦笑道:“负责看守红山梵音林的师父名为‘法厉’,与镇守金光阵那位乃是师兄弟,倘若登山者闯不过梵音林也没关系,神魂抵达极限之时,法厉师父会出手打开门户,送你直登红山。这……便是第二种登山方法。” 这第二种登山方法,名为放弃。 听到这,邓白漪再次确定,谢真所说的没错。客人的路,和闯关者的路,不是一条路。 此刻站在红山山顶的这些人。 其实都是失败者。 因为实力不济,没能穿过梵音林,于是大普渡寺便给出了第二条路,太平之路。 “咳咳!” 便在此时,虚空之中,忽而生出一扇门户,一道身影踉踉跄跄,跌坐在地,坐在遍地红叶的水坑之中,神色很是苍白。 “林师兄!” 高树连忙上前搀扶,眼神关切:“你没事吧?” 林谕神色难看,缓缓站起身子,眼中隐有不甘:“我没事……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倘若再来一次,我一定可以成功!” 很显然。 他也失败了。 段照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没想到,就连洞天八重天的林谕,都没能闯过梵音林。 “林施主,此次登山,也算是一种‘炼心’。” 门户打开之后,并没有立刻闭合。 红叶与雨水,都被吸入门户之中,那里隐约站着一道巍峨沧桑的身影。 正是法厉。 老僧的温和之声,在山顶淡淡响起:“修行路上,最怕心有魔障。倘若心湖有瑕,即便闯过梵音林,也过不了铜人墙……林施主止步于此,不要急着前进,停在这里看看红山风景,或许会是更好的选择。” “……” 这番话,使得林谕陷入沉默。 他认真思索了片刻,整个气息沉淀了许多。 “多谢教诲。” 林谕诚恳问道:“法厉大师……可否告知我师兄的近况?” “武施主在洞天之境已臻完美,梵音林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老僧笑道:“他天生慧根,又与佛门有缘,想必是山顶的铜人墙,也拦不住他。” 说罢。 红叶与雨水汇聚凝缩,门户就要缩小关闭。 “等等等等——” 段照拔出背后重剑,硬生生插入门户之中。 “嗯?” 法厉神色有些微妙。 “法厉大师,我也有问题。” 段照仰着脖子望着漂浮在空中的僧人:“您老来都来了,要不再帮个忙呗?” “这……” 法厉注视着这个小家伙,目光停留在这个少年郎的风雷镯上。 他双手合十,轻叹一声:“大师之名,远远担当不起。小施主想问什么?” “也没什么。” 段照笑呵呵问道:“我家小山主到哪了,啥时候能见到他啊?” “你家小山主,还在红山半山腰。” 法厉诚恳说道:“他尚未踏入‘梵音林’,所以何时相见……我也并不清楚。” 顿了顿。 虚空门户之中,掠出一枚金简,这枚金简刻着晦涩梵文,在红山山顶倒映出层层流光,平铺开来,大雨在金光表面弹跳,铺出一副绚烂耀眼的画面……正是金身塔下的场景,金光璀璨,风雷浩荡,有一十八位僧人裸露上身,持刀枪棍棒各类兵器,立于金身塔前,犹如一面壁垒城墙。 这金简所倒映的,乃是第三关铜人墙的画面! 法厉柔声说道:“不仅仅是段施主,山顶诸位,若想看到自家师门长辈,便不妨守在这里……但凡闯过梵音林的,都会来到此地。” 说罢,门户再次响起风雷之音。 “再等等。” 段照依旧仰首,问道:“法厉师父,有几人闯过了铜人墙,铜人墙之后又是什么?” “……” 法厉神色无奈,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他轻轻诵念佛号,老老实实答道:“目前有三人闯过了铜人墙。之后便可登金身塔,不过……目前尚未有人成功见到佛子。” “三人?” 段照眼神亮了亮。 当他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继续追问有哪三人的时候,那虚空门户鬼鬼祟祟向后飘了一步,法厉大师一声阿弥陀佛,连忙将门户关了起来,红山大风吹过,只有遍地红叶翻飞。 …… …… 红山林叶被风吹起,落入水坑之中,来回打转。 水坑里,倒映出一张苍老无奈的面庞。 法厉低下头,看着水面重新回归平静,忍不住苦恼地轻叹一句:“这忘忧岛的少年郎……怎会出现在这里?” “世事总是如此。” 一道轻语,不合时宜的响起。 法厉怔了一下。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前方,目光穿过层层密林,落在数百丈外。 那里站着一位平平无奇的黑衣少年。 少年站在山阶之上,已经很久了。 法厉看向他。 他也看向法厉。 “你没看错。” 谢玄衣平静说道:“那就是忘忧岛的风雷镯,他就是那两位的子嗣。” “……” 法厉陷入沉默,不是因为不想回应,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这一刻他可以确定,谢真并非自言自语。 他在和自己说话。 比起段照忘忧岛的身份,更令他费解的是……这个少年是怎么看到自己的? 总不可能这少年比自己的神魂境界还要更高吧! “大穗剑宫,道门,梵音寺……三宗术法,各有不同。” 谢玄衣缓缓说道:“大穗剑宫有剑气洞天,道门有天元秘境,梵音寺的僧人可以炼化一方水土,成为掌上佛国。” “最开始我还不敢确定,直到我在这里等了许久……” 谢玄衣伸出一只手。 此刻恰好一阵大风吹过。 竹林摇曳,风声婆娑。 一片红叶十分凑巧,就这么飘到了谢玄衣面前,落在他掌心之上。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梵音寺使团带到大普渡寺的信物,应该是一座完整的佛国,对吧?” 谢玄衣轻轻捻了捻干枯干瘪的叶子。 正值初春。 红山哪里来的枯叶? 若红山被罩在佛国之中,那么这一切便都变得合情合理了……佛国里的规则改变了红山,于是便有了先前那段走不尽的山路,以及所谓的梵音林,铜人墙。 西渡使团开坛讲道,这最后一日被金光阵所罩住的大普渡寺,已经不再是大普渡寺。 而是一座具备完整规则的佛国! 这就是妙真放下狂言的缘故……今日踏入大普渡寺的有缘之人,都会为这座佛国,送上一份气运。 少年轻叹一声,平静注视着面前的竹林。 在法厉眼中,少年的目光,穿透了无数林叶,穿透了层层疑云,直直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但事实上。 谢玄衣眼前的山还是山,林还是林。 “再往前数步,就是梵音林。” 谢玄衣指腹轻轻发力,碾碎这片自山顶飘落的干枯红叶。 他幽幽开口说道:“踏入梵音林,修行者的心湖神海便要接受丈量和考验。可是法厉……你当真可以丈量我的神海吗?” 第三十八章 丈量 法厉乃是梵音寺遣往大普渡寺的驻寺高僧,年轻之时来到大褚,隐入红山,修行至今。 山中无岁月,不知不觉他已修到了阴神第五境。 可隔着漫天竹叶,法厉却发现……自己竟然看不穿眼前的少年。 “施主,请入林吧。” 沉寂片刻之后,法厉声音沉重地开口,他不再隐藏自己的气息,而是缓缓挺直脊背,整个人的气势都开始攀升。狂风怒嚎,碎叶形成卧虎,隐约盖压这片天地。 开什么玩笑? 自己堂堂阴神,难道没有资格丈量谢真的神海?! “既如此,谢某便不客气了。” 谢玄衣微微垂眸,再次伸手,将先前那根破裂又愈合的竹条折了下来。他就这么握住这根消瘦枯长的细枝,踏入梵音林中。 梵音林响起低沉的佛经诵唱。 每一声每一字,都仿佛落石,直入心湖之中。 …… …… “哗啦啦。” 雨很大,雨线杂乱密集地落下,清脆地弹起。 隔着雨丝捶打声音,能够听见很轻的划地之声,像是剑尖抵在地上,只不过并没有划出火星,只是掀起轻微的水花。 最终这些声音全都消失。 祁烈站在书楼门前,轻轻敲响了面前的木门。 木门没有关,留了一道缝,只是轻轻敲了一下,便顺势随风打开,显然是书楼主人今日会有人来。 千丝万缕的雨线和黯淡光线一同飘入书楼之中。 祁烈看到了坐在书楼尽头的那个男人,陈镜玄罕见地没有阅卷,只是坐在炉火旁边取暖,玉案摆好了茶水,这一切都是如此恰到好处,茶盏里的水刚刚煮沸,祁烈推门的那一刻,陈镜玄正好将茶叶冲泡开来。 热气酝酿散开,此刻的书楼不像是初春,反倒像是冬季,若隐若现的寒意从玉案那边蔓延开来。 “小祁,来了?” 陈镜玄抬起头来,苍白面颊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他早就在此等待。 “镜玄先生,我就不进来了。” 祁烈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是一个直来直往的剑修,讲究律法,也讲究规矩,更讲究顺从心意。 只是与监天者交往的过程,总让他觉得……律法也好,规矩也罢,都只是命运摆布的棋子。 这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事情。 祁烈来到皇城之后,大部分时间隐于市井之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外出走动,又会走向哪里。 可监天者知道。 今日祁烈来书楼拜访,完全只是一个意外的念头迸发。 可陈镜玄早就摆好了茶水。 这种被“看透”的滋味,让祁烈很不喜欢。 “……” 陈镜玄并没有说什么,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并没有拒绝,也没有继续发出邀请。 祁烈就站在书楼界限边际。 他轻声道:“我刚刚从言老先生那里离开。” “嗯。” 陈镜玄轻轻应了一声。 “浑圆仪可以查看修行者的生死下落?” 祁烈问出了自己心中最在乎的那个问题。 “嗯。” 短暂沉默后,陈镜玄再次轻轻应了一声,身为老国师的得意弟子,关于赵通天和言辛的这桩往事,他是极少数的知情者,如果剑宫掌律决定再过十年行使“知情权”,那么代替言辛动用浑圆仪查看天命的那个人便是陈镜玄。 祁烈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我想知道……动用一次浑圆仪,需要多少气运?” “你想动用浑圆仪寻找谢玄衣?” 陈镜玄垂下眼帘,从祁烈开口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便猜到了对方此次拜访的意图。 “是。” 祁烈再次下意识挺直脊背,他看着那个病恹恹的男人,不知为何,明明对方卧坐在榻,却给人一种如虎盘踞的压迫感……言辛是一个散发生机的老者,但陈镜玄却是一个隐现暮气的年轻人,这两位监天者给祁烈带来的感受截然不同。 谁都没想到,书楼主人的位置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更迭换代。 陈镜玄开始修行,不过短短二十余年,便成为执掌浑圆仪天命的新任国师……纵观大褚历史,他是最年轻的那位,没有之一。 一声轻叹。 陈镜玄缓缓站起身子,他好像生了很重的病,连起身都变得困难,只不过伴随着他的站起,整座书楼的光线都开始变幻,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势倾斜而出,稍稍压了一小部分,落在祁烈肩头。 祁烈腰间的剑,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 “不是什么人,都能通过浑圆仪探查的。” 两人隔着二十丈的距离。 陈镜玄轻声开口:“浑圆仪笼掌之内的天命,想要查看,都需要付出代价……即便是监天者,也不能予取予求。” “我知道。” 祁烈眼神炽烈,沉声开口道:“掌律积攒了数十年的气运,只为换取一次查看莲尊者魂念气息的机会……我不需要知道师兄下落在哪,我只需要知道师兄是否还活着,是不是死在了北海!” 说出这话的祁烈,猛然发现四周的环境发生了变化……从陈镜玄起身的那一刻起,这整座书楼便倏忽拔高了千万丈。 站在书楼门口的祁烈缓缓抬头。 书楼犹如万丈青天。 无数金简在头顶翻飞漂浮,犹如星辰。 这一幕极其震撼。 这是陈镜玄的洞天福地,竟然可以直接笼罩自己? 祁烈张了张嘴,神色复杂。 “……” 他知道眼前的男人是和师兄齐名的绝世双骄,可他先前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监天者一脉的战力有限,但这一刻他知道自己错了,这座金灿书楼乃是一座极其完整的规则世界,每一卷漂浮的金简,每一缕悬横的金线,都是陈镜玄凝聚的道则之力。 若是两人生死对决,被万丈金楼罩住的那一刻,胜负便已经分出。 很快祁烈便明白了,陈镜玄为什么要这么做。 今日他前来询问的这个问题,的确值得被洞天福地罩住。 万千金线,悬落在祁烈身前。 陈镜玄背负双手,神色平静,他直接将“选择”的权力,以及“查看”的答案,摆在了祁烈面前。 这无数金线拼凑聚拢,成为一片巨大的圆。 圆的中心,是无数翻涌的海水,冰冷苍白的浪花。 一把破碎生痕的飞剑,不断下坠。 下坠。 划出长长的长线。 祁烈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谢玄衣的沉疴。 “当年北海的画面,浑圆仪能够捕捉到的,就这么多。” 陈镜玄轻声说道:“关于你师兄的下落,我这些年查过很多次,这不是付出代价多少的问题,而是谢玄衣的‘命数’,不在浑圆仪探查范围之内。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握住这把剑,能不能丈量这缕天命?” “……” 祁烈抬起头来,声音苦涩:“您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为什么。” 陈镜玄缓缓地道:“谢玄衣的命很特殊。浑圆仪的探查,某种意义上就是通过命线,丈量一个人的过往,推断这个人的未来……可他的过往,仿佛被什么斩断了,试图窥伺之人,必定付出惨烈的代价。” 万丈青天遥罩之下。 金光流转。 祁烈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很疯狂的决定。 他真的伸出了手,去抓向十年前北海沉没的那把剑。 …… …… “刺啦!” 剑气崩碎的声音在虚空之中炸开。 梵音林的枝叶四散破碎,无数雨水凭空炸开,而这些碎裂的枝叶,雨水,并没有四散而去,而是围绕着谢玄衣旋转。 与此同时。 一枚枚凝实的梵文,向着谢玄衣坠去。 今日的大普渡寺,乃是一座完整佛国。 此刻梵音林,便与玄水洞天内的莲花河一样……某种意义上,乃是一座具备了特殊规则的福地。 想要渡过莲花河,就需要渡过剑宫先贤留下的剑意。 梵音林亦然。 想要穿过梵音林,就需要通过法厉的丈量。 谢玄衣并没有选择抵抗。 他只是平静地前行,一路笔直,任凭梵音坠落,紫府大开。 与那些闯关者唯一不同的是,谢玄衣举起了那根竹枝,将自己的神念,尽数凝聚在断枝枝条之上,以此作为屏障,无数梵文凝聚成金芒,在触碰谢玄衣神海的那一刻,便被剑气弹开,最终梵文一枚一枚叠加,这杆枯瘦细长的竹条被金光拥满,仿佛一把璀璨灼目的长剑。 谢玄衣来到了梵音林尽头。 那把灼目如剑的金灿竹条,也递送到了法厉面前。 “……” 低头审视着眼前少年的法厉,沉浸在震撼的情绪之中。 在今日闯关者中,谢真的速度是最快的,没有之一,这梵音林的梵文,根本无法近入他身。 这少年的神魂境界必然超越了洞天境…… 除了佛子大人,法厉还没见到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件事情。 此刻除了震撼,还有一缕怀疑的情绪,在法厉心中生根,发芽,飞快扩大。 虽是出家人,红山静修,远离纷争。 但两座王朝发生的事情,总会传到大普渡寺,青州之变的案卷,法厉认真看了好几遍。 一年之前,他根本就没听过谢真的“名号”……一个凭空出现的十六岁少年,究竟是如何做到,能够与佛子大人争锋的? 佛子大人是转世重修。 或许,这个少年……也是转世者。 这个念头在法厉心海深处生出,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十分用力地凝视着黑衣少年的面孔,他能够看出,这少年佩戴覆盖了一张遮掩气息的“面具法器”,但此刻倾尽神魂,他也看不穿这张面具下的真实面孔。 倘若只是萍水相逢。 倘若今日没有佛国的规则加持。 法厉最多只会看上一眼,收回目光……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看不穿的事情太多,看不透的真相更多。 可偏偏今日,与众不同。 法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整片梵音林都涌现出金灿佛光,这些辉光向着他的袈裟掠去,也向着他的掌心汇集。 他的目光凝聚在谢真举起的那根竹条之上。 这个少年将自己的神念,凝聚在这枚金灿竹条之上,送到了自己面前。 这份神念之内,便包含了他所好奇的一切答案。 两人目光对视。 谢玄衣神色平静,他摘下这根竹条,以神念凝聚包裹,送到法厉面前,便是将入林前的那个问题再次摆出。 这份神海。 法厉当真想要丈量吗? 被金光淹没的梵音林,沉寂了短暂的数息。 少年与老僧的静默对视,并没有持续太久。 法厉深吸一口气。 他做出了一个会令自己后悔很久的决定。 狂风翻涌,无数梵音落在法照袈裟之上,天光倾斜一线,这位老僧借助佛国规则之力,毅然决然地伸出了手,他抓住了这枚金灿竹条,并且倾注了全部的魂念,想要看清谢真的神海,以及这份神海之内潜藏的过往。 “嗤!” 攥握枝条的那一刻,法厉肩头的袈裟燃烧起来,他满脸困惑地凝视着眼前少年,眼神之中满是不解。 他本以为自己会看到很多“秘密”。 但无数佛光注入其中,他所看到的只有一片空白虚无。 空白? 谢真的神海之中一片空白……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画面,踏入梵音林接受考验的闯关者,都有不同的过往。 玉清斋的商仪乃是天之娇女,被舒宁选中,拜入道门没过多久便成为了同辈第一,神海兜满玉清斋的剑气。 乾天宫的宇文重则是意外与蟠玄镜产生共鸣,神海之中倒映着栖居蟠玄镜的先贤之影。 可唯独谢真。 这少年的过往像是一片大海。 什么都没有。 法厉继续将佛光凝聚,他忽而向前一步,攥住了谢玄衣的手腕。 “……?” 谢玄衣皱了皱眉。 他压抑住了灭之道则和沉疴剑意的喷薄,沉默地与法厉对视,他能够感受到一股强硬的神识正在侵入自己的神海。 这未免有些……太不礼貌了。 正当谢玄衣准备出剑反击之时。 法厉瞳孔忽然收缩,他仿佛看到了很恐怖的东西,被佛光罩满的老僧连忙松开手掌,想要向后退去。 但是已经晚了。 “啊……” 一声痛苦的哀嚎,在梵音寺尽头响起。 袈裟佛光尽散,无数光焰尽失,法厉从高空之中坠落,重重跌坐在泥泞之中。 他用力捂住双眼,两行鲜血自眼眶中流淌而出。 第三十九章 拔阵 书楼。 万丈青天笼罩之下,有裂帛声响起。 祁烈死死攥住金光编织的长剑。 他发出一道低沉闷哼,十年前北海坠落的沉疴,迸发出刺眼辉光,仿佛要将他拽入当年的漩涡之中…… 金鳌峰的执法法袍在这一刻被天命与剑气摧毁。 衣袖寸寸破裂。 最终祁烈没能抓住这把剑,天命金线断裂,他向后退去,跌坐在地。 “……” 祁烈怔怔看着这一幕,神情有些萧索。 “你师兄和其他人不一样。” 陈镜玄缓缓来到祁烈身前,伸出一只手。 祁烈并没有回应。 他只是不甘地凝视着那金线破碎的方向,喃喃说道:“浑圆仪囊括大褚王朝万千生灵……” “但总有例外。” 陈镜玄平静道:“谢玄衣就是那个例外。即便是执掌浑圆仪的我,亦不能看清他的‘命数’。刚刚你也试过了,北海发生的事情,是一团巨大的迷雾,想要看清迷雾后的真相,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甚至……付出代价,亦不能成功。 祁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过了很久。 他仰起头来,迷茫问道:“倘若我刚刚没有松手呢?” 那把飞剑,不断下坠,坠向北海最深处。 如果自己不松手。 是不是可以随着飞剑一同下坠……看到最深处发生的事情? “谢玄衣的天命不可直视。” 陈镜玄摇了摇头,遗憾说道:“如果偏要直视,只会瞎了双眼。” …… …… 梵音林的枯叶簌簌落下,雨水拍打地面,显得嘈杂凄厉。 法厉簸坐在泥泞之中,佛门修行者平日里主修定力,忍受痛苦的能力极强,可此刻他却止不住哀嚎,潺潺鲜血自眼眶中流淌而出,渗过双眼,溢过掌背……谢玄衣微微皱眉,有些不解地看着这一幕。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梵音林神念对碰的画面,此刻在谢玄衣脑海里缓慢回放。 很快就有风声响起。 负责看守大普渡寺门口的法严,第一时间感受到了梵音林的异样。 只是数息功夫,法严便赶到了这里。 梵音林堆满枯叶。 老僧簸坐,鲜血蔓延,淌到袈裟之上,淌入泥坑之中。 “师弟!!” 法严怔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好几位年轻僧人,也听到了梵音林中的哀嚎,他们想要上前查看,都被法严喝声拦住,不得入内。 “师……兄……” 法厉声音沙哑,松开捂住面颊的双手,慌乱探索着。 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掌,满是鲜血。 此刻法厉的面容,恐怖到了极致。 他脸上覆满猩红之色,眼眶一片空洞,鲜血还在流淌,热气从眼眶之中升腾弥漫,仿佛被火药灼烧一般……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法严连忙来到师弟身旁,蹲下身子,将其揽入怀中,以大袖替他擦拭面颊,连忙施展术法,想要替其疗伤……但青灿辉光凝聚落在法厉眼眶之中,犹如被深渊吸取,源源不断落入,丝毫不见好转。 自己师弟……彻底瞎了。 法严看着这一幕,心疼到了极点,他望向一旁的谢真,还未开口说些什么。 法厉用力握住了师兄的手掌,嘶哑说道:“师兄,不管他的事,不要责怪他,是我……都怪我……” 法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过了片刻。 他哀声道:“师弟,这是怎么了?” “我……违了戒律。” 法厉声音颤抖,断断续续开口,艰难挤出一个笑容:“梵音林……乃是为佛门有缘人设下的福地……丈量神海,聆听天命,本该点到为止……法厉僭越界限,妄图窥伺谢施主的命数,遭受此劫,乃是咎由自取……” 这一番话说出,梵音林萧萧落叶,尽皆荡出轻轻的悲鸣。 谢玄衣沉默丢下那根竹条。 事实上。 他也未曾想过,今日会出现这样一桩意外。 梵音林的考验,乃是一场关于“神魂”的造化。对于大褚年轻人而言,闯过梵音林,神魂心境便会更上一层楼,即便遭遇了意外,无法抵抗梵音入侵,同样也会被法厉出手救下…… 妙真带着使团西渡至此,开坛讲道,其实不过为了招揽气运。 妙真的手段很高明。 只要踏入大普渡寺,便算是佛门的有缘之人,无论能不能闯过梵音林,都会得到一份造化。 以造化换气运,这很公平,梵音寺不会沾染因果。 佛国的金光阵,梵音林,其实都是为有缘人准备的“福地”。 唯一的变数。 便是有人,不需要这份福缘—— 在谢玄衣出现之前。 这份变数,其实就是钧山。 倘若钧山真人来到大普渡寺,那么金光阵,梵音林,铜人墙,乃至最终的金身塔,都不会对其有一丝一毫的阻拦。 这位前世已经修至阳神之境的大修行者。 完全有资格,直登金身塔顶,与佛子妙真正面对决。 但可惜,今日钧山未至。 法厉错误地高估了自己,也错误地低估了谢玄衣。 “法严。” 梵音林中,响起一道冷漠威严的喝令之声。 搂着师弟的老僧,抬起头来,目光越过密林,望向红山山顶,那聚集金光的塔尖位置。 俯瞰众生的佛子,凝视着梵音林,缓缓说道:“……回你的金光阵中。” 法严不为所动,他与站在最高点的佛子对视,神色流露出不解。 “师兄……” 便在此时,法厉的声音响起。 他重新坐直了身子,忍着剧痛,温声开口:“师兄,我无恙……一饮一啄,皆有天定。今日之事,你切莫怪罪谢施主,也切莫做出傻事。” 说罢。 法厉缓缓调整方向,对不远处的黑衣少年行了一礼。 “谢施主。” 法厉沙哑说道:“前面是铜人墙,还请继续前行。越过铜人墙,佛子大人就在金身塔中等你。” “……” 谢玄衣缓缓还了一礼。 他望着法严,后者只是垂眸替师弟不断擦拭面颊上的鲜血。 这一刻,谢玄衣明白了哪里“不对”—— 就在先前,法厉神念触碰自己剑意的那一刹。 谢玄衣感受到了一股不礼貌的神识……这股神识就像是一只无形大手,在背后推了法厉一把,于是就有了现在的画面。 这只手,来自于红山。 准确来说,来自于今日笼罩大普渡寺的“佛国”。 谢玄衣缓缓抬起头来。 他望着金身塔方向。 那里站着一道持握金杖,衣衫翻飞的高大身影。 风雨倾注,那身影巍峨如山。 …… …… “小山主终于出来了!” 红山山顶。 金简铺开,倒映出第三关铜人墙的画面,以客人身份观看大普渡寺好戏的诸人,纷纷屏息仰首。 终于。 梵音林尽头,走出了一道黑衣萧瑟的少年身影。 只不过这少年脸上神情并无喜悦。 “小山主似乎不怎么高兴啊……” 段照发现了不对,他轻轻拉了拉邓白漪衣袖,压低声音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小山主闯第二关的时间有些长了?” 站在红山山顶,回望梵音林方向。 看不见丝毫异样。 由于【佛国】规则所至,这片本该完整的红山世界,被一片片风雨切割开来。 山顶上的这些客人,看不到梵音林中的动静,也无法判断梵音林里发生了什么。 “是有些长。” 邓白漪蹙起眉头。 她轻声说道:“武宗武岳,只花费了半柱香。按理来说,谢真应该比他更短……这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耽误了么?” 段照摩挲下巴。 他回想着莲花河谢真驭剑而行的画面,呢喃道:“不应该啊,莫不是法厉刻意出手阻拦了?” “不论如何,现在是到铜人墙了。”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担忧说道:“不过,这一关对你家小山主而言,会不会有些吃亏?” 这第三关铜人墙。 乃是有十八位金刚罗汉所组成。 想要以“闯关者”的身份,登上山顶,见到金身塔,就需要闯过这十八位罗汉的联手进攻……这一关需要修行者具备顶级强悍的体魄,或者极其丰沛的元气,最先闯关至此的乃是玉清斋仙子商仪。 很可惜。 商仪至今还被困在铜人墙中。 玉清斋乃是极其正统的飞剑修法,商仪的体魄自然无法与佛门炼体者相提比论,她的玉清剑术,短时间内可以爆发出极强的威力,但缺点就在于“连续作战”,铜人墙的防御力极其强大,玉清剑术无法一击制敌,就只能被铜人团团围住,陷入角力之争,从而落入下风。 最终力有不逮,遗憾落败。 商仪已经在铜人墙碰壁了好几个时辰,这一关与梵音林不同……即便输了,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这其实才是考验人心的地方。 每一次,都差那么一点点…… 一次,两次,十次。 输得多了,便会产生心魔。 没有闯过铜人墙,不会被剥夺“闯关者”的身份,放弃挑战,才会。 …… …… 雨线连绵,捶打天地。 走出梵音林,视线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座被红墙白瓦围住的寺院,院门口立着好几道熟悉身影。 谢玄衣面无表情向前走去。 “谢兄!” 商仪远远喊了一声。 “……” 谢玄衣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寺庙门前,沉默扫视着四周,红山山顶的寺庙很简陋,寺门立着一口铜钟,种身表面覆盖着熟悉的晦涩梵文,显然是某种阵纹禁制,只要敲响铜钟,踏入寺庙,应该就会触发通往金身塔的第三关“铜人墙”。 此刻。 这口大钟表面还在晃荡。 巍巍钟响,只剩余波,扩散缭绕于天地之间。 应当是不久前才有人敲响了钟,踏入了铜人墙中。 谢玄衣瞥了眼四周,他看到了好几位年龄较大的洞天修士,这些人都是大褚皇城的世家客卿,修行多年,实力不俗,能够闯过梵音林,但却被拦在了铜人墙前……不过他却没有看到武岳的身影。 “谢兄……武兄刚刚入内,现在正在闯关。” 商仪压低声音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谢真一出现。 商仪就立刻意识到了不对……这少年身上的气势着实有些冰冷。 这股气势,与大月国秘境见面时截然不同。 这是怎么了? 梵音林里发生了什么? “……” 谢玄衣缓缓敛去气息。 因为梵音林的事情,他的确有些不高兴。 但这“不高兴”的原因,着实有些太多太长,倘若说起,难免显得琐碎,于是谢玄衣此刻选择沉默。 商仪还没来得及刨根问底。 “珰!” 钟声再度响起。 伴随着钟声震荡,寺庙之中,响起一道闷哼,武岳双手抬起,覆在面门之处,身躯不受控制地倒退而出,双脚蹬蹬踩地,犁出一道沟壑,足足数十丈,才勉强止住暴退身形。 “武兄……你没事吧?” 商仪连忙上前,扶住武岳。 “我无恙。” 武岳气血翻涌,脸色很不好看:“梵音寺都是从哪弄来的手段……这寺中铜人明明都只是洞天境,为何我偏偏闯不过?” “倒也不必多想。” 她柔声安慰道:“梵音寺与道门齐名,佛门之中,有不少传承多年的古老阵纹,这‘铜人墙’就是其一,此阵极其诡异,入阵之后,四面八方有无数拳脚。想要一次破关,几乎不可能……即便是‘蟠玄镜’加持的宇文重,也闯了三次,才能破关。这一关,主要考校的是耐力。” 这些话,既是说给武岳听。 也是说给谢真听。 “呼……” 武岳竭力平复呼吸,他也注意到了谢真的神色不对。 武岳苦笑一声:“小谢山主,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他在谢真之后入寺。 入寺之后。 武岳快马加鞭,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谢真已经走完了全程……可没想到,踏过梵音林后,又等了许久,都没看到谢真身影。他在铜人墙前等了又等,这才选择率先开始闯关。 “梵音林里,出现了些意外。” 谢玄衣垂下眼眸,轻轻开口,算是略作解释。 说完这句,他便直接向前走去。 隔着数十丈。 谢玄衣随意拂袖,那悬挂在寺门前的大钟便被劲气拍响,荡出振聋发聩的一道巨响! “咚!!!” 大钟高高弹起,险些要被拍得暴飞而出。 这一道巨响,吓了所有人一跳。 “梵音林里有人惹他了?” 红山山顶,段照挠了挠头。 “我也不清楚……” 邓白漪同样茫然,喃喃道:“我还从未见他这么生气过。” 此刻,武岳,商仪,以及铜人墙前的其他修行者,都怔怔看着这不可思议的画面。 钟响之后。 谢玄衣面无表情踏入寺庙之中。 铜人墙立刻涌出金芒! 钟声鼓荡,寺庙之内,仿佛被金海灌落一般。 风声呼啸,刀兵碰撞之声犹如厉雨—— 然而不到三息,便有一道瘦削身影,被掷出高墙,重重落在院落之外,不偏不倚,恰好撞在大钟之上,荡出第二道钟鸣! “???” 商仪和武岳看傻了。 这被掷出来的家伙……是铜人墙中的“金刚罗汉”?! 这座大阵,需要十八位佛门“罗汉”坐镇,这便是以修士代替阵旗,此刻这位金刚罗汉被掷出,便意味着阵旗被拆! 这已经不是所谓的闯关那么简单了! 这是要拔阵! 咚!咚!咚! 接连不断的钟响,在寺前荡开,一个又一个罗汉被谢玄衣从寺庙之中丢了出来,像是一颗颗无用的棋子,就这么噼里啪啦撞在大钟之上,他们被掷出之时,便失去了意识,很快大钟前便堆了一堆金身修士…… 最后。 待到钟声缓缓停歇,天地早是一片寂静。 这道横亘金身塔与修行者之间的“铜人墙”,被彻底拆了个干净! 第四十章 牵缘海 “铜人墙……被拆了?” “我没看错吧?!” 红山山顶,一片嘈杂,众人目瞪口呆。 平铺开来的金简画面被烟尘遮掩,那口大钟不断震响,一位又一位金身罗汉被毫不留情地掷了出来,撞在钟上,即便红山被佛国规则笼罩,依旧有恢弘之声,遥遥传到山顶,久久不曾停息! 隔着金简观看这一幕尚且如此震撼。 匡论那些站在第三关前,亲眼目睹谢真拆墙的修行者。 此刻,武岳,商仪,以及大褚皇城一众世家客卿,已经全都看呆了。 谢真来前。 他们都尝试了敲钟闯关,并且都以失败告终。 这第三关铜人墙,着实牢固,坚不可摧。 哪怕是洞天圆满,踏入其中,也讨不了好—— 可这才过去多久?! 待到钟声停歇,大钟表面已是坑坑洼洼,那座红墙白瓦的寺庙,被拆了个干净,纹刻着梵文的阵符随风飘来,与细密雨线一同抛洒在空中。 “这……我们还需要闯关吗?” 一位皇城修士,犹豫片刻,不太确定地发问。 大普渡寺的第三关是铜人墙。 可如今这些铜人都被敲晕了,墙也被拆掉了。 这第三关都没了,还怎么闯? “这还闯个屁!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另外一位世家客卿,见此情景,冷笑一声,直接向寺庙那边走去。 大阵已经被摧毁。 这座寺庙,也失去了先前的金光庇护。 很显然,这所谓的第三关,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知道谢真的手段很粗暴,可这也……太粗暴了。” 商仪苦笑一声,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口坠地大钟,忍不住感慨说道。 这铜人墙,可是拦了她好几个时辰。 经历了十数次失败后,商仪在此静休,本打算调整气息,再做一次尝试……可现在倒好,铜人墙被拆了,自己也没有继续尝试的必要了。 被拦在第三关前的众人,本来担心踏入寺庙,会遭受惩罚。 可那位世家客卿入寺之后,毫无异样。 众人便纷纷效仿,都离开了此地,向前走去。 铜人墙后,便是金身塔。 佛子妙真,就在塔顶,静候“有缘人”大驾光临。 “商仙子……时候不早了。” 武岳深吸一口气,他仰首望着天顶,诚恳说道:“再不出发,可就看不到最精彩的好戏了。” 谢真的速度,果然够快。 从踏入第三关到离开,不过数十息。 不仅仅闯过了铜人墙,还摧枯拉朽拆掉了一整座大阵。 以这个速度。 踏上金身塔,恐怕也是极快极快的。 …… …… 红山天顶,细雨连绵。 佛国的金光弥漫在云层之间,金身塔被雾气笼罩,散发出淡淡的金芒,以及轻微的梵唱。 “施主,还是就此止步吧。” 云雾之间,响起稚嫩的叹息声。 梵音如丝线,平铺穿插在雾气之中,伴随着这道叹息声音的扩散,云雾也随之扩散。 一道披着红甲的高大身影,被困在金线正中。 这身红甲极其醒目,无比华美,一片片龙鳞仿佛具备生命,活了过来,随着主人的呼吸而一同呼吸,扩散,收敛…… 这是一件品质极高,超越十品的灵宝! 但就是这样一件灵宝,依旧无法突破“金海”的限制。 红甲散发出无数辉光,最终这些辉光凝成大日,落于红甲主人的眉心位置……滚烫的大日内部,悬浮着一面小小的古镜。 这,便是红甲灵宝的真面目。 “宇文施主,何必挣扎?” 再是一声长叹。 穿梭于云雾中的金线,倏忽勒紧,将红甲切割出一条条细微白痕。 宇文重咬了咬牙,仰起头来,不甘地盯着金海中央,那被无数梵音围绕包裹的布衫孩童。 他好歹也是乾天宫这一代的最强者。 仔细想想。 坐上圣子之位,离开乾天宫后,打的每一场架,好像都没赢过! 输给谢真这种怪物也就罢了! 千里迢迢赶到大普渡寺,竟然连妙真的面都没见到! 他现在输给了一个看上去十岁都不到的小沙弥! “开什么玩笑?!” 宇文重怒目圆瞪:“再来一次!这一次我一定能闯过这片金海!” “……” 坐在金海正中的小沙弥密云苦笑一声:“宇文施主,你已经再来十三次了,我和你辩经十三次,你次次都输……有些事情,若是现在做不到,那便一辈子做不到。接受现实吧,你没有登上金身塔的缘分,即便我放你过去,你也不可能破了我师叔的金身。” “我不信!” 宇文重沉声道:“另外两个家伙呢!” 闯过铜人墙的,不止一位。 除了宇文重,还有两人……都是年龄大上不少的俗世客卿,停留在洞天境许久,早就修得圆满,甚至凝出了近乎完整的道则之力。 “宇文施主可以放心,那两位也一样。” 密云双手合十,微微垂眸:“登顶金身塔的这最后一关,名为‘牵缘’。表面上只需要与小僧辩经,但其实……这佛国金海笼罩之下,只有真正的有缘者,才能够突破层层规则金线,顺利登上塔顶。你做不到,他们也做不到。” 宇文重闻言,心里好受了许多。 但他依旧愤怒:“梵音寺说什么欢迎天下豪杰……既然不愿意放人,何不堂堂正正?!” “宇文施主,此言差矣。” 密云柔声说道:“天下缘线数量之多,岂是你我这般的砂砾之辈能够看清。即便师叔这样的人物,在抵达大褚皇城之前,也没想过,此次大普渡寺的佛国有缘人,其实不止一位。” “不止一位……” 宇文重皱了皱眉。 他隐约捕捉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这梵音寺布下的层层手段,似乎最开始只是为了一人所设。 “倒也没什么可保密的。” 密云淡淡说道:“金光阵,梵音林,铜人墙,以及这片牵缘海,其实都是为了道门的‘钧山真人’所准备……西渡之前,师叔认定钧山是此行最大的敌人。他想借助大普渡寺的‘佛国’,看清钧山真人的底牌。只不过钧山真人根本就没有入局。” 早早踏入大普渡寺的宇文重,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困惑问道:“钧山真人没入局,那你师叔等的人是谁?” “……” 密云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沉声开口说了一句。 “那人快来了。” 小沙弥缓缓抬首,望向远方。 他的心情在此刻没来由紧张起来。 密云在心底喃喃说道:“也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谢真’……究竟是何模样?” 随师叔一同跋山涉水,带着使团从大离王朝远渡至此,密云唯一的遗憾,就是在苔岭那一夜,未能与那“谢真”见上一面。 所有人都说,这一代的天骄榜之争,谢真会夺下榜首! 青州乱变,玄水大比,北狩遭劫。 一连串事件之后,大褚大离两座王朝,乃至万里之外的妖国,都对这位横空出世的年轻剑修重新进行了审视! 密云修行的禅道,与因果有关。 或许是因为谢真名气太大,影响到了此次西渡的缘故。 他总觉得,自己的命线,和这谢真触碰交搭到了一起—— 这错乱的交叠感。 让他对这位新任玄水洞天主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终于要见面了。” 密云深吸一口气,凝起精神,认真注视着这片云雾金海的尽头。 他做好了准备,等待着谢真的到来。 …… …… 片刻之后。 云雾那端,光线摇曳,金海之中出现了一抹黑色。 “……” 谢玄衣沉默地抬起头。 从金光阵到金身塔的距离,其实并不算太远。 有些人需要走一辈子。 而他只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但即便如此,谢玄衣的耐心依旧快要消耗殆尽。 拆掉铜人墙,便是他对塔上那位的“警告”,不要再使用任何手段,阻拦自己,丈量自己…… 很可惜。 妙真看到了这一切,却无动于衷。 金身塔前,还有这最后一关。 谢玄衣很确定,这里就是“佛国”的核心,笼罩大普渡寺的规则尽数来源于此,这座看似虚无缥缈的金海,悬浮着一条条漫长无垠的金线,这些金线与命运因果有关,想来这座金海的尽头,必定垂坐着一位和“法严”,“法厉”相差无几的僧人。 金光阵和梵音林考验修士的招式手段,以及神海深度。 铜人墙考验肉身体魄,或者元气储存。 这最后一关,其实已无物可考…… 除了因果,造化,机缘,这些存在于佛门规矩之中,无形无象的东西。 “谢施主,你来了。” 果然。 谢玄衣踏入金海之后,耳畔便响起了温和的问候之声。 这声音在金海规则的包裹之下,不断回荡,让人分不清方向,也听不出虚实,不过隐约可以辨识出……这是一个孩童的声音,并非是自己想象中的“老僧”。 “……” 谢玄衣并未回应,只是缓缓垂下眼睑。 他默默感应这声音主人的方位。 金海尽头,密云声如春风地说道:“谢施主,此地名为‘牵缘海’。我看你行色匆匆,其实大可不必焦急……牵缘海,乃是今日大普渡寺的最后一关,只要你能够与我辩经获胜,便可通过这片金海,见到金身塔顶的妙真师叔。”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谢玄衣此前并未见过“牵缘海”这样的福地。 他尝试伸出手掌。 下一刻,云雾之间,忽然有一缕极其细长的锐利金线掠出,仿佛一直悬停于此,横亘在掌心位置,若非谢玄衣及时收手……这金线便会将他割伤。 “谢施主,牵缘海的金线,乃是天底下最为锋利的物事之一,这些金线,无穷无尽,会根据你我二人的因果,选择开拢,或者闭合。” “辩经之时,你我神海相通,彼此认识,这便是捋清因果的一种方式。” 密云叹了一声,好心劝诫道:“在辩经开始之前,您还是不要妄动为妙……以免被命线割伤,徒增痛苦。” 说到这。 一道高喝响起。 “喂喂喂,谢兄!” 听到谢施主三字,宇文重连忙喊道:“谢真,谢大恩人……你来了吗?我在这!快过来!” “……” 密云幽怨说道:“放心吧,你的声音传不到那边的。” 听到这话,宇文重垂头丧气。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精神,生龙活虎:“原来你在等谢真……这家伙确实能和钧山一战!你能不能把我放了,我这次保证好好闯关,再也不给你添麻烦了,其实我闯不过这关也无所谓,主要是想一睹谢兄的风采!” “宇文施主,这句话你已经说了十三遍,你觉得我现在还会信吗……” 密云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不讲道理的家伙。 乾天宫圣子宇文重,是他遇到过最头疼最棘手的存在。 牵缘海讲究因果。 按照规则,想要通过金海,就要胜过与自己的辩经,辩经失败没有关系,只要对方不选择放弃,密云就会给出“再来一次”的机会。 可偏偏他不想再让宇文重再来一次了。 因为这家伙尝试了十三次,没有一次是按照常理出牌。 自己抛出的辩经问题,宇文重根本不听。 或许是听不懂的原因,又或许是其他原因,每次辩经刚刚开始,这家伙便会祭出“蟠玄镜”,红甲附体,一路大刀阔斧,向着金海尽头狂奔。 牵缘海锋利无比的金线,其实只是起到“警戒作用”—— 谁会顶着红线,硬闯金海? 只有宇文重! 最终,便造成了眼前的画面—— 密云只能动用牵缘海的金线,将蟠玄红甲层层缠绕,把宇文重缠成粽子,才能阻止其前进! 然后宇文重便会怒骂,求饶,要求再来一次…… 最开始,密云尚且还有耐心规劝。 然后给宇文重一次机会。 可后来他发现了,这家伙完全是在利用自己的“善心”,即便给出机会,宇文重也不会珍惜,这家伙只想着暴力破关,踏破金海! 希望谢真不会如此…… 密云内心祈祷,而后稍稍松了口气。 目前来看,牵缘海尚且寂静,一切安好。 小沙弥调整了一下状态,抛出了此次的辩经问题。 “谢施主,请问……” “何为缘?” 声音透过云海,遥遥传出,扩散,回荡。 牵缘海回荡着密云的声音。 十息,二十息…… 密云双手合十,耐心等待着回应。 忽然之间,他的心湖响起咯噔一声,强烈的不妙预感浮现心头! 站在金海尽端的黑衣少年,似乎一直在垂首聆听着辩经的余声。 然而二十息后。 黑衣少年一点一点抬起头,偏转方向,目光隔着成千上百道云气,投向了密云所在的方向。 第四十一章 有缘人 金海浑沌,佛光明灭。 “何为缘”的宏大之声,如钟吕敲响般荡开,在金海之中久久不散。 密云等待了二十息,并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的回答。 他只等到了金海尽头投来的目光。 “嗡。” 一道很轻的剑鸣,遥遥响起。 听闻此声,密云头皮隐约有些发麻,牵缘海其实并不大,即便有佛国规则笼罩,这片金海地界也不过数百丈长……可是想要无视规则,踏过金海,却是极难极难的。 上一个尝试这么做的,现在还被金线困缚在这里。 “谢兄也要硬闯牵缘海?!” 宇文重眼神亮了起来,听到剑鸣声响,他整个人的状态都变得不一样了,比先前自己闯关之时还要亢奋! 剑气破空之声,密密麻麻响了起来。 站在金海尽头的黑衣少年,向前踏出了一步,无数金线平铺闪烁,仿佛丝线笼牢,想要将他囚在此地。 这片牵缘海的规矩已经定下! 不辩经,便无法前进! 除非……硬闯! 刺耳的金铁交撞之声,在云海之中炸开,谢玄衣伸出两根手指,并拢竖在面前,眉心剑气洞天大开,无数漆黑剑气鼓荡而出,蕴含着毁灭之力的道则如游鱼一般蜂拥而出,将他周身三尺完完整整包裹起来,这金铁炸裂之音,便是剑气与牵缘海丝线碰撞之声! “咔咔咔咔!” 漫天金线,绞缠在漆黑剑气之上。 密云神色很是难看。 他伸出双手,尝试将整片金海的丝线,都压在谢玄衣一人身上……只可惜那一圈剑气,实在太过锐利。 金线触碰,便被斩断。 一断为二,复缠过去,再被斩断。 无穷无尽的丝线生出,无穷无尽的丝线向着谢玄衣涌去,整片云海,仿佛都被金光淹没! 这是何等震撼的一幕? 密云几乎是竭尽全力,想要阻拦对方前进。 谢玄衣所站的位置,上下左右,几乎都被金光覆满,即便如此,他的速度也没有丝毫受阻。 向密云投去第一道目光之后,谢玄衣便开始了前进。 他走的是一条笔直的直线。 密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谢真已经捕捉到了自己的位置,这家伙的神魂境界要远超牵缘海可以遮掩的上限! 无数金线呼啸拍来,被灭之道则尽数斩断…… 谢玄衣的速度非但没有减慢,反而越来越快。 一路走去。 金海云雾破碎,漆黑剑气拖曳,形成一条长长的直径! 谢玄衣看到了两个被困在云海半途的中年修士。 这两位,都是来参加今日大普渡寺金身塔挑战的皇城客卿,妙真放出的狂言有损大褚皇族的颜面,他们今日来此,便是要仗着年岁优势,杀一杀梵音寺的威风。只可惜妙真设下的最后一关,着实太难,二人都被困在了密云的“辩经”世界之中。 大雾被剑气斩碎。 两位皇族客卿从牵缘海的束缚之中,短暂恢复神智,他们远远看见了那背负金光前行的黑衣身影,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狠人硬闯牵缘海! 而且看这样子……似乎是快要成功了! 整片牵缘海金线都压在他一人身上,竟然都阻不住他前进! “道友!” 一位客卿忍不住惊喜高呼:“道友留步!楚某乃皇族客卿,倘若道友今日助我脱困,大褚皇族必有重谢!” 他连忙搬出大褚皇族的名号。 虽然没看清对方长相,不知是何身份,但大褚皇族的名号总归是好使的。 谁敢不给大褚皇族面子? 万万没想到,此言一出,远方只有一道轻蔑的冷笑。 “呵。” 谢玄衣面无表情瞥了一眼金海,便重新将目光挪开,他弹指叩出一缕剑气,将那短暂开裂的“辩经”世界,重新缝合起来,由于灭之道则的加入,这片极其狭窄的封锁洞天,甚至比之前更加牢固。 做完这些,谢玄衣停下了脚步。 此刻他距离金海出口,约莫只有百丈。 云雾变得更加密集。 那悬坐金海之上的小沙弥身形,在雾气尽头,隐约显现。 密云焦急说道:“谢施主,你何必如此?只要辩经便可过关,为何非要刀兵相见?” “……” 谢玄衣依旧不言,只是默默伸出手掌,万千漆黑剑气自眉心洞天之中涌出,凝聚九成的灭之道则化为一把细长长剑,凝实落在掌心位置。 他最讨厌的,便是这样的话。 只要辩经便可过关? 梵音寺制定的这套规矩,凭什么要所有人都遵守? 嗤! 灭之道则凝聚的剑锋,喷吐出一道粗重气息。 这缕剑气骤然扩大了数百倍! 在这庞大灭之道则的映照之下,整片牵缘海的金光,都显得黯淡失色! “近乎凝实的灭之道则?” 被金线束缚的宇文重,隔着百丈,也看清了这令人心悸的剑气威势。 这位乾天宫圣子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怪不得自己在大月秘境,根本不是谢真对手…… 自己还没凝聚道则。 对方已随时可以踏入阴神,而且参悟的还是最顶级的“灭之道则”!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差得太多,太远! “你问我,何为缘?” 谢玄衣缓缓举起这漆黑剑锋,一字一句,平静说道:“此剑斩出,无缘亦是有缘。” 这是他踏入云海,所说的第一句话。 声音荡开。 坐镇金海出口的小沙弥密云怔了一下,他神色出现了短暂的恍惚,不为别的,只因为这声音有些熟悉……好像不久前才在哪里听到过。 下一刻。 小沙弥瞳孔收缩。 凝至九成的灭之道则,化为一把巨大长剑,从天顶之上斩落,仿佛要将整片牵缘海都斩成两半。 这种情况。 即便他动用全部力量,将所有金线尽数压下。 也不可能拦得住这一剑。 “轰隆隆!” 烟云破碎,金线倒散,漆黑剑光淹没整个牵缘海,仿佛是感受到了锐不可当的剑意……那束缚缠绕宇文重红甲的层层金线,破裂碎开,心心念念想要逃离密云掌控的乾天宫圣子,此刻已经忘了挪步,只是怔在原地,仰首沉浸在这毁天灭地的一剑气势之中! 原来一抹剑意,当真可以气吞山河! 这一剑,越看越是让人胆寒。 宇文重纵有傲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即便有蟠玄镜加持,也无法在这样一剑下苟活。 天底下同境之人,当真有人可以接住这一剑吗? 自己办不到,难道妙真就能办到? …… …… 牵缘海的滚滚雷音,扩散了数里。 整座佛国世界,都能够听见。 从铜人墙赶来的诸位闯关者,沉默地站在金海尽头,这片云海世界已经被斩切破碎,除却两位皇族客卿所在的位置,那里依旧被金线和灭之道则包裹,丝毫不受这一剑的影响,其他地方尽数坍塌,光线黯淡,云雾破灭,一片倾颓之象。 “谢真这也……太夸张了吧?” 商仪喃喃开口。 “一剑,摧毁了一座福地。” 武岳心潮翻涌,忍不住感慨:“这至少是阴神境才能爆发出的杀伤力吧……” 梵音寺使团刚刚抵临之时,一个传言,在皇城里传得纷纷扬扬。 据说佛子妙真,以洞天之身,在南疆打杀了一位邪宗阴神尊者。 这个传言,武岳和商仪都是根本不信的,生为圣地天骄的他们,清楚知晓洞天和阴神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可此刻亲眼看见了谢真这摧灭云海的一剑。 他们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了。 原来真有人可以在洞天之境,行阴神神通。 “听说负责镇守这一关的人,是妙真最疼爱的师侄密云,年龄虽小,可却开悟极早,掌握着梵音寺最为重要的‘因果’之道……” 一位世家客卿皱眉道:“谢真这一剑,应该只是拆了牵缘海而已吧?” 此言一出。 商仪和武岳心底咯噔一声。 谢真是一个杀胚! 这一剑的声势如此浩大,怎么可能只是拆掉牵缘海这么简单? 不等众人迈步,烟云已然散开。 数百丈金海,在云雾破灭之后,一览无余……所有人都能看见,站在金海尽头的黑衣少年,以及布衫沙弥。 高坐云海天顶的小沙弥,此刻跌落到了金海最底部,飘摇落定,整个人闭上了双眼,神情虽然紧张,但却没有丝毫要躲避的意思。 那蕴含漆黑道则的一剑。 就悬在他的头顶。 这一剑落下了,但又没有完全落下—— 谢玄衣握着剑锋,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小家伙,整片牵缘海几乎都被斩开,这一剑本该继续斩下,但在最后时刻,他收住了剑意。 “谢施主……何不让这一剑斩下?” 密云缓缓睁开双眼,他佯装镇定,但毕竟太过年轻,此刻出口的声音,仍然带着些许颤抖。 “意气之争,无需杀人。” 谢玄衣给出的回答十分简单。 若非恶贯满盈,或者情况必然,他不杀女人和孩子。 密云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年幼。 当然。 这个回答并不是真相。 “谢施主,你没有说真话。” 密云仰首看着那令人心悸的剑锋,挤出了一个意味复杂的笑容。 “你不斩下这一剑,是因为你认出我了。” “当初你在南疆救了我一次。” “如今,我们又见面了。” 小沙弥的声音,在破碎金海中回荡,旁观者均是一脸茫然。 “……” 谢玄衣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面颊佩戴的众生相。 是的,密云刚刚说的,才是真相。 剑气斩破云海,金光破灭刹那,他看清了小沙弥的真相……青州乱变结束之后,谢玄衣带着姜凰去往南疆荡魔,除杀了阴山白鬼座下的“篪浑道人”,顺手救下了一对佛门师徒。 当时那个被吓得跌坐在雨水中的小沙弥。 就是此刻负责执掌金海大阵的密云。 “你认出我了?” 谢玄衣皱了皱眉,当时他戴着斗笠,除此之外还有众生相,遮掩面容。 仅仅是一面之缘,密云记得如此清楚? “佛门有‘天眼通’,即便瞎目之人,依旧可以修行。”密云双手合十,轻轻颂了一声,诚恳说道:“师父早就留下教诲,佛门子弟看人看事,不仅仅要用眼睛,更要用心……我今日能够认出谢施主,只是因为感受到了‘因果’的气息。” 此刻,小沙弥的神色也多出了三分释然。 他今日坐镇牵缘海,心神始终不宁。 因为他早就感觉到了,大褚王朝素未谋面的“谢真”,竟与自己命线有所牵连……这其实是很不合理的一件事,但如今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谢真救了他一命,这份因果恩缘,比天还大。 “因果的气息?” 谢玄衣神色有些古怪。 眼前的小家伙彻底变了,回想上一次南疆初见之时,他并没有从密云身上,感受到什么异样。 可这小沙弥,如今坐镇牵缘海,镇压这万千金线,竟没有违和之感。 虚无缥缈的因果道境,在他身上隐隐约约散发而出,玄而又玄。 谢玄衣看着他,忍不住有些好奇……是因为前不久的那次荡魔之行,密云才有了这般际遇么? 这个念头一出。 另外一桩本来没有关联的传闻,便也随之浮现在谢玄衣的脑海之中。 如今整个大褚皇城,无人不知,无人不知,长期在梵音寺内闭关的佛子妙真,这次西渡之前,刻意去了一趟南疆,斩杀了一位阴神尊者……这位阴神尊者恰好来自于阴山,又恰好是白鬼的弟子。 这消息传出之后,绝大多数人都在关注妙真的实力。 以洞天之身,搏杀阴神,实属惊人! 可如果把这桩消息,和密云在南疆的遇难联系起来,便会得到一些新的线索。 妙真之所以前往南疆荡魔,分明是为这位小师侄出气! “果然……因果的指示,都有道理。” 小家伙开心地叹息一声,忍不住感慨说道:“今日坐镇牵缘海,师叔让我选个辩经题目……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从何辩起,最终脑海中灵光一现,有了这么一个辩题。我本想着,远行千里,西渡至此,我未曾见过大褚皇城里的任何人,那么今日闯关之人,应当都与我无缘。只要选了这么一个辩题,无论来者是谁,都很难通过这片牵缘海。” “可如今来看,我错得很离谱。” 密云放下合十双手,五体投地,磕了一个响头。 他抬起头来,诚恳说道:“谢施主是密云的救命恩人,师父出门前交代过,若是见了,定要三叩九拜,偿还恩情。” 话音落下,本就破碎的金海,此刻更是金光翻涌,向两边散去。 谢玄衣面前撑开了一扇金光璀璨的门户。 “虽然已经不需要了,但……” 密云笑道:“恩公,您现在可以踏入金身塔了。” 第四十二章 登顶 “恩公,您现在可以踏入金身塔了。” 金线倒开,密云的声音响彻整座支离破碎的牵缘海。 所有踏入第四关的修士。 都看到了小沙弥伏地叩首的画面。 “恩……恩公?” 商仙子神色再次变得古怪起来。 反倒是武岳,要淡定许多……有些事情发生在谢真身上,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他之所以在大普渡寺门口苦等谢真到来,就是为了等待这样的好戏! “轰隆隆隆。” 牵缘海开始翻涌,灭之道则的漆光如丝线般掠入谢玄衣衣衫之内。 灭之道则撤去之后,牵缘海便被佛国圣光彻底笼罩,整座破碎的金灿世界,开始以极快的速度自我修补。 短短数息。 金海便重新恢复了平整。 矗立金海尽头的那扇大门,在金灿辉光映衬之下,显得更加高大,更加神圣。 …… …… “哗啦啦!” 鲤池水波摇曳,荡出万千金光鳞芒。 稚嫩道童神情不耐,双手笼袖,站在二层楼阁栏杆之前:“言辛,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别着急啊……钧山。” 一只手插入鲤池中搅弄的老者,轻声笑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哪怕转世重修,这性子也没收敛些许。” “我就是急性子。” 钧山真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若不是这个性子,我能这么早就转世投胎吗?” “……” 言辛忍不住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江湖对骂,遇上急性子,往往会讥讽一句:“这么着急,急着投胎?” 这句话杀伤力很强。 只可惜对钧山无效。 因为他真的投了一次胎。 老国师笑眯眯说道:“金光阵已破,梵音林已毁,铜人墙已拆。这牵缘海也被斩开了,只剩下最后的金身塔,你有什么可急的?” “我不是着急,而是担心……” 钧山神情沉重,一字一句道:“梵音寺开坛讲道七日,红山佛国已经凝聚了大量的气运,这些气运全部凝聚在金身塔顶。妙真设下四关,阻拦入寺者,借着这些气运,不断为自身积攒大势。你应该也清楚,佛门的‘无漏金身’神通,需要极长时间的沉淀,可一旦坐定下来,便当真固若金汤,牢不可摧。” “你担心小谢会败?” 言辛挑了挑眉。 “是。” 钧山默默垂下眼帘,他轻声叹了一口气:“准确来说……其实是我知道自己如果前往红山,今日必败。” 大褚皇城所有人都认为,妙真的三招之言,狂妄至极! 只有钧山知道。 今日的红山佛国,有多么难闯。 “你觉得自己打不破妙真的金身?” 言辛啧啧感慨:“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除了逍遥子,赵纯阳,也没见你服过谁。” “把书楼气运借我,我一剑就送妙真回西天。” 钧山忍不住冷笑一声:“这梵音寺使团在大褚皇城不断挑衅,借走气运,你堂堂大褚国师……难道就这么一直眼睁睁看着,你就忍心看到大褚好不容易兴盛起来的国运,被隔壁借走?” 这句话说出。 少年真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好吧……即便梵音寺接连大胜,能够借走的,终究只是一小部分。身为国师,高瞻远瞩,纵观大局,想必你也有自己的考虑。” 北海陵的气运极其庞大。 一个小小使团,开坛讲道七日,借走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不过……从语气便能听出,这明显是找补之语。 “不必担心,这座鲤阁是我闭关清修的安魂乡。” 言辛轻轻说道:“这世上的绝大多数来客,若我不愿见,我便可以不见。” 钧山怔了一下。 “换而言之。” 老国师微笑说道:“能踏入鲤阁的,都是我言辛发自内心认可的朋友。你大可畅所欲言,不必担心被其他人听见。” “……呵。” 钧山很快恢复过来,他嗤笑一声,道:“老狐狸,谁信得过你?” 虽这么说,但少年真人的神色明显轻松了许多。 先前眉宇间凝聚的那抹焦虑,以及拘谨,要消散了不少。 “其实今日之战,若是与妙真全力厮杀,我都不会那么担心,甚至可能会考虑亲身上阵。” 钧山凝望远天,犹豫开口:“真要比斗生死,我钧山从未怕过……况且那姓谢的小子身上底牌应该比我还多,他要在洞天境打生死战,绝对不怵妙真。” 可偏偏是三招攻守。 谢真攻,妙真守。 这才钧山所担心的地方。 “佛门炼体者的防御术法,举世无双。” “剑宫修士的进攻手段,天下第一。” 言辛悠悠说道:“洞天境最坚固的盾,与最锋锐的矛,撞击在一起……这才是你所担心的事情。” 三招,太短。 如他们这般境界的修行者,想要分出胜负,三招哪里足够? “你应该知道,我精通玉清斋剑术……由于渊源之故,大穗剑宫的剑术,我也略知一二。” 钧山苦笑道:“我只能说,我所了解的大穗剑宫剑术,很难在三招之内,攻破妙真的金身。” “哦,是么?” 言辛笑着开口:“若我记得没错,你这一世苏醒之前,应该沉睡了一个甲子……” “转世之术,哪有那么快生效的。” 钧山挑了挑眉:“我如此,妙真也一样。” “这一甲子,你错过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言辛缓缓说道:“大穗剑宫出了个不得了的剑道天才……” “谢玄衣是吧?我听过他的名字。”钧山冷笑道:“老言,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人呐。很少会听见你用天才形容一个晚辈后生。” “因为谢玄衣真的是天才……” 言辛垂下眼帘:“如果你见过他的剑术,你也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如果没有北海的意外,他一定会振兴大穗剑宫的气运传承,成为大褚王朝未来最显眼的剑道丰碑。” “如此盛赞,令人好奇。” 钧山眯起眼来:“只可惜这个娃死得忒早。你说他这般天才,有多天才?” “道门天下斋的当今斋主唐凤书,当年就败在了他的手上。” 言辛忽而一笑,这笑里带着些许自得:“如果你要问谢玄衣有多么天才……我只能说,他和我徒弟一样,是千年一遇的人物。” “呸。” 钧山听到这一句,忍不住瞪大双眼,骂道:“你老小子在这等着我呢?” 言辛哈哈大笑。 “好了,你来我这,无非是打听打听这一战的情况,看看能不能提前问出结局……” “我能说的,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片刻之后,老国师收敛笑意,他伸手捞出了一条最肥美的大鱼,诚恳说道:“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是不是该打道回府了?这条鱼送给你,我养了一甲子,回去炖着吃了,补补身子,说不定能长高点。” 说着,言辛默默看了眼钧山的头顶。 嗯,虽然转世了……但这身高体型,倒是和前世差不多。 一如既往的瘦瘦小小。 “老东西,你时候不多了,留着自己吃吧。” 钧山撇了撇嘴,没接这条大鱼,略微拂袖,便以剑气将其重新兜住,丢回鲤池之中。 他双手负后,转过身子,没走两步,忽然回头,没好气问道:“对了,随口问一句,一甲子没出来走动了,离国那边的风景还好吗?” 言辛一下子就知道钧山真正想问的东西。 “该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 老国师和颜悦色说道:“难得重活一世,离国那边风景如何,我说了不算,你总要自己看过一遍才有答案。” “行了行了,真啰嗦……” 得到了这么一个回复,钧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有回头。 看着钧山离去的背影。 言辛眼神之中的欣喜,逐渐变得落寞。 他望着鲤池之中倒映的苍老面孔,神情不免有些唏嘘,他与钧山相识与百年之前,曾一同经历过生死,战争。 这世上最无情的便是岁月。 钧山转世重修,迎来了第二次新生。 可他却已经老去。 监天者逆天而行,窥伺命数,看似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其实处处受限,处处掣肘。 言辛知道,老天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钧山可以去看离国的风景,看数百个四季枯荣。 而他,应该也只能留在这,看看池子里的鱼。 或许他剩下的岁月……还不如这池里的鱼。 “怪不得,人人都想得到长生。” 言辛缓缓抬头,他望着仁寿宫所在的方向,鲤阁有一缕细长金线掠过,四四方方,映照出仁寿宫所在的画面,数百万张银白符箓悬浮于仁寿宫四面八方,铸成一座巍峨森严的壁垒。 今日皇城天阴,梵音寺在金身塔凝聚的气运,形成了一抹显眼的璀璨炽光。 可与仁寿宫汇聚的气运相比。 这缕炽光,便如烛火。 …… …… 轰! 一道雷鸣,忽然响起。 阴沉天幕被雷霆撕开,沉重的敲钟震鼓之声,从红山山顶,向着四面八方鼓荡滚落。 金身塔没有钟鼓。 之所以有如此声响。 只是因为此刻恰好有人登塔,每踏出一步,金身塔的梵文阵纹,便会被剑气撞击一次,因而迸发出了这沉闷嘶哑的重响……世人都知晓大穗剑宫最出名的观想阵图,名为“剑气敲钟”,此时此刻,恰好对应剑气敲钟四字蕴含的意景! 这重响扩散,甚至连大普渡寺外的众人都能够听见。 “诸位……” “开坛讲道的时限到了。” 这钟鼓响起,负责驻守金光阵的法严,连忙抬起头来。 他回望金身塔散发出的炽芒,神色凝重,连忙宣布了大普渡寺自此刻起,开始闭门谢客。 金光阵被刺出的八个罩门,缓缓平复。 今日时辰已到,该入寺的“有缘人”,都已经踏入寺中。 梵音林那边。 双目被剑气刺瞎的法厉,神色平和,即便他此刻眼眶之中依旧有鲜血流出,但整个人却无比慈悲,双手合十,施展神通,将那几位尚在登山的修行者,直接移出林中,以“客人”的身份,强行请到了红山山顶。 最后的牵缘海,则是金光覆盖。 小沙弥密云神色纠结,他在考虑,要不要动用佛国特权,将这一众闯关者逐回……按理来说,牵缘海不该有这么多人,但谢真拆了铜人墙,致使第三关修士,全都有了“辩经”的机会。 这次辩题,乃是缘法。 有些时候,就是因为这些意外,使得无缘变成了有缘。 正当密云举棋不定之时,金海之外忽然传来了一道温和有力的教诲之声。 “来者是客。” 小沙弥仰起头来,回望金身塔方向。 站在塔顶的高大僧人,持握金杵,平静说道:“……今日入寺之人,都与我佛有缘。谢施主登塔的这一战,总该让外面人看看。” 此言一出。 密云顿时了然,他伸出双手,以牵缘海金线,勾勒复刻出了此刻金身塔顶的画面。 红山那边亦然,金简场景变换,从铜人墙,变成了金身塔顶。 …… …… 风雨飘摇,不入红山金塔。 剑气敲钟,尽彻天顶佛国。 高大僧人站在这至高处已经许久,他持握着鸣沙宝杖,这七日开坛讲道,气运叠加,致使佛子整个人的气势都拔高了一层,那悬浮于宝杖四周的真言数量……已经从三十一枚,提升到了七十枚。 七十枚佛门真言,犹如七十片鲜活金鳞,将金身塔四面八方都笼罩起来。 “哒。” “哒。” “哒。” 妙真转过身子,平静注视着身前的金光长阶,脚步声音逐渐近了,场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黑衣少年斩破云海之后,收敛了所有剑意,以缓慢且均匀的步调,登上了金身塔的塔顶。 “……你来了。” 年轻佛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苦等七日。 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敌人”,其实这个人是谁都无所谓,钧山也好,谢真也罢。 只要有人能够登山今日的金身塔顶。 那么这七日的等待,便没有白费。 “我来了。” 谢玄衣环视四周,他看到了悬浮在天的七十枚梵文真言,也看到了那堆叠在妙真头顶,浑厚如山的滚烫气运。 谢玄衣轻笑一声:“你先前所说的……” “都算数。” 妙真微笑说道:“贫僧不动,不退,不攻。倘若谢施主能在三招之内,击破贫僧的金身,便算是谢施主胜。贫僧若是输了,便会为最后一日的狂语道歉。” “……” 短暂的寂静之后,谢玄衣摇了摇头。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谢玄衣幽幽说道:“我想说……三招,太长了。” “哦?” 佛子挑了挑眉。 谢玄衣缓缓伸出一根手指。 “一招。” 谢玄衣缓缓说道:“我只需一剑,便可击破你的金身。若我做到了,你不仅要道歉,还要答应我做一件事。” 第四十三章 一剑 “有趣……” 或许是因为谢真的话太荒唐,妙真忍不住笑了出声:“谢施主,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些?” 他之所以放出三招之言。 便是因为这尊金身,已经修行到了绝对的圆满之境。 西渡之前,妙真放眼望去,当今天下能在洞天境击破自己金身的修士,只有钧山一人。 此言放出,整个大褚皇城都在议论,声讨,怒斥梵音寺佛子太过狂妄。 现在倒好,谢真比自己还狂! 谢玄衣只是淡然一笑。 他竖起的那根手指,并没有就此放下。 他在等待妙真的回应。 妙真脸上笑意逐渐收敛:“若你赢了,你想要我做什么?” “尽可放心。” 谢玄衣微笑说道:“此事不违律法,不伤天和。比起做什么,我更在乎的……是梵音寺佛子败于我手,当着天下人,欠下了一件事。” “好,我应下了。” 大风吹过,金身塔顶的梵文真言荡出恢弘钟鼓之声。 妙真仰起头来,缓缓说道:“你若能一剑破开这尊金身,我不仅道歉,还欠你一个人情,随你差遣一次。可你若一剑破不开这金身,便让钧山来吧……今日天色尚早,一切还未落幕,我期待着与那位真正有缘人的对决。” …… …… 妙真的话,从金身塔顶扩散开来。 牵缘海,红山山顶,乃至大普渡寺寺门前的围观者,共同见证了这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一幕。 “谢真……似乎比妙真更狂啊!” “一剑,一剑破开梵音寺的无漏金身?” “这当真能够做到吗!” “别忘了,他是谢玄衣的弟子!!” 这几日,大褚皇城的士气很是低落,几乎跌破冰点,这次西渡使团来到大普渡寺开坛讲道,表面上是友好交流,但其实也是一场无声的挑衅。跟随使团西渡的这些年轻僧人,都是梵音寺年轻一辈最天才的修行者,无论是辩经,论道,拳脚功夫,大褚这边都没能占到优势。伴随着武宗,秦家以及一众世家的“落败”,本来气势高涨的大褚皇城子民,逐渐变得沉默起来。 褚国与离国毗邻相争了数百年。 两国之间国力相争最直观的表现,不仅仅在于铁骑数量,子民收入。 使团传道,便是两国比较年轻人实力强弱的最好机会……梵音寺的这位佛子,单单一人,便压得大褚这边抬不起头。所有人都期盼着一位能与之抗衡的“天才”出现,这几日有不少人都前去拜访钧山,希望能够将这位转世真人请到大普渡寺,好好杀一杀妙真的风头! 这,便是钧山不出面的原因。 由于道门造势之故,他已是大褚无数人心中的救命稻草。 他若败了。 这意气之争,便再没了回转余地。 …… …… “怪不得妙真敢口出狂言,沐浴佛光,气运加身,可谓是大势已至。” “这尊金身……恐怕让我等联手,也无法攻破啊。” “只出一剑,小谢山主当真能破开金身吗?” 红山山顶,有好几位观战客卿,面露担忧之色,纷纷低语讨论。 鸣沙宝杖亮起的那七十枚梵文真言,隔着金简观看,都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以洞天之身,杖杀阴神。 妙真此刻的境界,可谓是抵达了洞天境真正意义上的绝巅! “废话!当然!” 段照听到这话,一下子就怒了:“我家小山主什么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说一剑,那便是一剑!” 这一番话,让几位观战客卿哑口无言。 虽是义正言辞。 但段照心里其实也没底。 他小声传音道:“白漪姑娘,凭我俩的关系,现在也没什么好藏的了。你且告诉我,小山主这几日茶楼听曲,到底在预谋什么后手?” “……” 邓白漪苦笑一声。 这小家伙先前胆气十足,是料定谢真藏有后手。 “谢真有没有后手,我不清楚。” 邓白漪长叹传音道:“我只知道,这几日茶楼听曲,他是真的在听曲……去到茶楼,便是沉浸曲中,兀自静思,并未与我提及今日对决之事。” “???” 段照擦了擦额头冷汗,有点傻眼:“师娘你认真的吗?他没说怎么应对妙真?所谓的一剑之言,只是临时起意?” “大概……是这样的吧。” 邓白漪听到熟悉的称谓,面颊生红,只不过这次她没去纠正。 思绪飘飞。 邓白漪撑着纸伞,想了片刻,喃喃说道:“剑气之争,本就是意气之争,临时起意,最正常不过了。” 红山山顶所有人抬起头来,直直盯着那平铺开来的金简。 金身塔在两人对话结束之后。 便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七十枚鸣沙真言,随风鼓荡,化为一张张金灿符箓,将金身塔顶牢牢镇住。 妙真持宝杖,站在塔顶。 大风吹过,僧袍飘摇,如高山巍峨。 另外一边。 少年眉心的剑气洞天,徐徐张开,千丝万缕剑气从洞天中掠出,每一缕剑气,都化为一尾游鱼,短短数十息,千万漆黑游鱼,便围绕着谢玄衣游荡旋转……被鸣沙宝杖真言囚禁的塔顶世界,仿佛成为了一座金灿的佛国鱼缸。 这画面很美,金色与黑色相互纠缠。 妙真立在原地,沉默地欣赏着这罕见的美景……不得不承认,这少年剑境着实非凡,即便以自己前世阳神的高度去俯瞰,也能觉察到不少可圈可点的地方。一股无形的剑意已经在金身塔顶酝酿开来了,要不了多久,这些剑意便会喷发,形成一场风暴。而他此刻就站在风暴最中心,每一条剑气游鱼,都让他感受到“压迫”和“不安”。 能够做到这一点,便说明谢真的剑气,已经可以威胁到自己的金身。 百息过去。 剑意还在增加,风暴仍在酝酿。 心湖深处的不安和压迫愈发加深,但妙真并未开口催促,他率领使团西渡至此,开坛讲道已经七日。 足足积攒了七日的气运和大势。 如今谢真只有刺出一剑的机会……这个少年需要时间来积攒剑势,这很公平。 又过了百息。 笼罩金身塔的阴暗云层,开始响起沉闷雷鸣。 整座金身塔,几乎都被漆黑剑意所填满,蕴含着“灭”之道则气息的剑气游鱼,密密麻麻围绕在妙真四周,这位年轻佛子所站立的三寸之地,成为这片天地最后唯一的清明所在。 剑意的攀升,已经到达了顶峰。 灭之道则,已经凝聚了九成九。 只差一丝,便会彻底凝实,让剑气洞天落定。 谢玄衣精准地掌控了这个进度,让灭之道则悬停在“大成”的门槛之前。 “你的剑意很强。” “但如果只有这种程度……我会很失望的。” 便在此时,妙真低沉的声音响起。 两人隔着佛光梵文与剑气游鱼对视。 穿过层层漆黑与金灿。 谢玄衣看到了一双蕴含炽热之意的双眸。 “这是我转世重修以来,最为期待的一战,没有之一。” “即便是先前杖杀的那个南疆尊者,也没有给我带来这般感觉。” 妙真以传音的方式,向谢玄衣传去心声。 这位年轻佛子的双眼,穿过剑气,穿过洞天,仿佛看到了谢玄衣内心更深处。 他缓缓开口,声音诚恳而有力。 “有些比试,一生只有一次机会。” “金身塔这一战,你只出一剑。” “既然如此,何不全力而为?” …… …… “咔嚓!” 一道裂响,自红山山顶荡开,被诸多目光注视的那片平铺金简,此刻忽然破裂开来。 牵缘海亦然。 大普渡寺寺门亦然。 佛光与剑气交撞,漆黑与金灿互击,裂声鼓荡,所有“观战者”眼前的画面都迎来了破碎。 众人面面相觑。 无人知晓此刻的金身塔顶,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 谢玄衣皱眉看着眼前的画面。 那根巨大的鸣沙宝杖,被妙真从地面拔了出来,年轻佛子持握宝杖,十分随意地向着塔外击出。 轰一声巨响! 这一刻。 谢玄衣能够感到,这金身塔顶与外界的联系就此斩断。 金光阵,梵音林,铜人墙,牵缘海。 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都只是“佛国”的一部分。 而如今,妙真收回了这笼罩大普渡寺的整座虚无佛国,将其凝聚压制在金身塔的最高点。 方圆数尺,流光万丈。 两人之间的阴霾,漆影,全都被佛光扫清,就连漆黑的灭之道则,都被璀璨佛光所照亮—— 妙真举起宝杖,并没有清除谢玄衣凝聚的这些剑意。 恰恰相反。 他帮助这些“剑气游鱼”,更进一步的凝实在了一起! 丝丝缕缕的无形气息,落在了谢玄衣眉心,肩头,发梢。 “你在……送我气运?” 天顶洒落的金光,正是这几日梵音寺使团开坛讲道,所积攒的气运。 谢玄衣觉得有些好笑,他没想到妙真竟然会主动将气运分出一部分,送到自己面前。 “我希望与你公平一战。” 妙真淡淡开口:“看得出来,你似乎有所顾虑,如果你实在不愿祭出本命飞剑,不妨收下这些气运。另外,你不必担心我们的对话被任何人听见,佛国已经斩断了金身塔与外界的联系。” “……” 谢玄衣后退一步,伸手掸去那垂落肩头的金光。 妙真说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善意的赠予,不如理解成略带轻蔑的挑衅。 “无需你的气运。” 谢玄衣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在了自己的眉心位置:“即便你不以佛国斩断这些画面,我一样会出手。” “……这一战,我其实并没有什么顾虑。” 妙真笑了笑。 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就稍显凝固。 黑衣少年的眉心洞天之中,除了漆黑的灭之道则,还有一抹雪白明亮的道则剑气,凝聚而出。 第二条大道。 生。 这抹生之道则,一直蕴养在剑气洞天最深处,与【沉疴】相互缠绕…… 此刻,谢玄衣伸出手臂。 他将手掌插入漆黑游鱼拼凑的虚空之中。 剑气迸发,剑鸣回荡! 漆黑与雪白光华纠缠缭绕,与生之道则一同被拔离而出的……是一把通体只有三尺的金灿飞剑! “两条大道,共塑洞天。” 妙真露出了真真正正的欣赏之色:“你果然也是转世重修……” 千年来,修行界天才如过江之鲫。 生灭这一级别的顶级道则,固然难以参悟,可把时间线拉长,总该有那么几位凤毛麟角的天之骄子,能够参悟出此等道则。 只是。 人生只有一次。 几乎没人能在洞天境,参悟两条道则,并且将道则都参悟到如此之高的水准。 如果有。 那么也绝不可能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看到这一幕,妙真甚是欢喜。 他终于印证了自己内心的那个想法。 苔岭那一夜太过匆匆,他风尘仆仆从大离赶到褚国,唯一期盼的就是能与老对手“钧山”过上两招,遇到谢真纯粹是意外之喜……那一夜之后,他回想交手细节,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褚国当真有此等天纵奇才,洞天境便悟出两条道则,能同时在自己和钧山手中兜转? “我听闻,这一甲子,大褚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剑仙,名为谢玄衣。” 妙真单手立掌,竖于胸前,缓缓拨弄佛珠。 后来他四处打听,苔岭那一夜的少年。 大普渡寺的僧人告诉他。 这个少年叫谢真,是谢玄衣陨落北海之前,收下的弟子。 妙真叹息说道:“贫僧很遗憾,这一世来得晚了一些,未能与谢玄衣交手。” “老天还是眷顾你的。” 谢玄衣握住沉疴,思忖了片刻,缓缓说道:“不仅给了你再来一次的人生,也给了你了却遗憾的机会。” 说完这些,他举起剑,剑尖对准妙真。 松开手掌。 剑气迸发。 生灭两股道则缠绕在一起,沉疴爆发出低沉的怒鸣。 一条灰暗浑沌的剑气长线,顷刻间暴掠而出! 这一剑,贯穿金身塔。 瞬间自天顶,至塔顶! 妙真瞳孔骤然收缩,这一剑来得太快,两条顶级道则的交融,所爆发出的威力,远远超过了他的预估,七十枚佛门真言刹那回拢,化为一片壁垒,但仅仅阻拦了剑气长线一瞬,便被斩开。 经历不死泉浸泡之后的沉疴,品质开始发生变化,此刻与阳神法器鸣沙宝杖的对撞,竟是占了上风! 轰隆! 金身塔顶降下一道落雷! 沉疴剑气,伴随着沉闷雷鸣,激荡而出,撕碎佛珠护罩,撕开袈裟法袍,斩中高大僧人的肩头! 哗啦! 金塔与天顶的佛光屏障,在此刻被撕开一道缺口。 大雨磅礴。 有雨水坠入塔内,溅起滚烫的热雾。 高大僧人那矗立如山的身影,重重摇晃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站稳了身形。 剑鸣之音,缭绕回荡在两人耳畔。 金身塔顶。 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第四十四章 大势至 “哒。” “哒。” “哒。” 佛国金灿的天顶被剑气斩开一线。 雨水倾泻坠入塔内,汇成猩红血泊。 妙真低头,默默看着自己的肩头,鲜血自那里流淌而出,顺延手臂,一滴一滴,落向地面,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剑气迸发只在须臾刹那。 “好快的剑……” 妙真忍不住出声感慨。 这一剑真的很快,快到即便他做足准备,依旧没有反应过来。 年轻佛子缓缓松开持握鸣沙宝杖的手掌,用力按住自己的肩头伤口,这一剑不仅够快,而且威力极强,单从佛国天顶被撕开的口子便足以窥见一斑……然而正面承受完整剑气一击的佛子,此刻依旧稳住了身子,巍然站在原地。 只不过妙真右边一整条手臂都无法抬起了,软绵无力地垂落指向地面…… 灭之道则击碎了梵文真言。 剑气刺破金身,斩入肌肤,挑断了肩头的经脉。 金身被破,这一战已经结束。 “你败了。” 谢玄衣收回沉疴,他抬头凝视着眼前的高大身影,“看来你的金身,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坚固……妙真兄,还得练。” 这一剑,他动用了全力。 大月国参悟出生之道则后,谢玄衣便意识到了,两缕道则交融,才是自己真正要修行的大道……单一的“灭之道则”,杀力固然强悍,可毕竟有些单薄,不够完整,倘若能够得到生之道则的补足,威力便会更上一层楼。 这一战,便是最好的印证。 在洞天境,即便是转世活佛的完美金身,也无法抵抗两道则交融的一剑! 倘若生之道则也修至大成…… 会是怎样的画面? “呵呵……” 妙真低声笑了笑。 剑气入骨,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年轻僧人如刀削般的面容浮现一抹坚毅之色,他缓缓挺直脊背,袈裟大袍被吹得肆意翻飞,妙真风轻云淡地松开按压伤口的手掌,虚空之中响起无声的梵音轻唱,地上聚拢的鲜血血泊逐渐从猩红之色,变成金灿之色。 看到这一幕,谢玄衣微微眯起双眼。 灭之道则的侵蚀力极强。 剑气刺入妙真肌肤,便会深入骨髓,不断蔓延。 这缕剑气,需主人出手,才可召回。 万万没想到。 金身塔顶佛光翻涌,梵音回荡。 妙真以一己之力,便将自己的“灭之道则”,逼出了体内! 看来这位梵音寺的转世活佛,还有诸多手段并未施展。 不过这次比试,规矩特殊,妙真只能防守,不能进攻。 这些手段……再是精妙,也毫无意义。 “我的确败了。” 数息之内,妙真的伤口便自行愈合。 他以衣袖擦拭额头汗水,坦然开口:“愿赌服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欠你一个道歉,以及一个要求。” 得到了妙真的答复之后,谢玄衣准备收敛剑气。 不过下一刻。 他便停下了这个动作。 漫天剑气游鱼,围绕着谢玄衣的黑衣悬停,剑尖重新调转,再次对准了眼前的高大僧人。 “谢施主……” 年轻僧人微笑说道:“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敏锐许多。” …… …… “我很好奇——” “到底谁赢了?” 红山金光弥漫,坐镇牵缘海的密云动用神通,将第四关的等候者尽数送入山顶。 谢真已经成功登塔。 其他人,自然而然便成为了“客人”。 只可惜金简破碎,金身塔顶的画面被就此斩断,一众人等就这么聚在山顶,眼巴巴望着头顶的金简,以及远处那坐落于云雾之间的小塔,谢真与佛子的一剑之争,按理来说应该已经结束了才对,怎么迟迟没有动静。 “诸位施主,稍安勿躁。” 密云也悬坐在红山山顶。 他昂首望着金简,双手合十,神色诚恳:“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应是塔顶这一战,谢施主和师叔一同倾尽全力的缘故。” 作为佛国第四关的镇守者,他的心神与金身塔相连。 无需金简。 只要心念一动,便可看到金身塔顶的画面。 然而就在刚刚,金简画面破碎,他心湖中的画面也跟着破碎,这说明师叔收回了“佛国”,此刻落在红山的金光逐渐变得稀薄起来,然而天顶的大雨却并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有种愈演愈烈的趋势。 “我刚刚……好像感受到了小山主的剑意。” 段照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望着天顶。 就在刚刚一刹……他感受到了熟悉的肃杀剑气。 佛国规则笼罩的金身塔,似乎被斩出了一道缺口。 如果说。 小山主与妙真的对决,只有一招。 那么这道缺口,似乎便足以说明这一战的胜负。 “喂。” 段照很不客气地走了上去,皱眉问道:“听说你先前在牵缘海给我家小山主磕头……你什么情况?” 这句话很不礼貌。 但密云却毫不介意。 他神色温和,柔声说道:“谢施主对我曾有救命之恩……我行叩首之礼,是为了偿还先前未及的感谢。” 段照挠了挠头,忍不住嘀咕问道:“你们俩到底怎么认识的?” 他实在好奇。 小山主这样的杀胚也会救人? 大穗剑宫和梵音寺隔了十万八千里,这是怎么救到这小沙弥的? “缘……妙不可言。” 密云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说。 此次西渡之前,师父曾叮嘱过,佛门出家人在外行走,尽量寡言。 这个道理其实他懂。 密云修行因果之道,早早便看了出来,自己这位救命恩人的命数,与其他人大有不同,关于南疆那一日发生了什么,以及这份“救命之恩”的具体细节,密云自然而然地隐了过去。 见小沙弥不言,段照也不再多问。 他其实也不在乎小山主和密云怎么认识的。 段照挑了挑眉,抛出了心底在乎的那个问题:“所以……现在你师叔和你恩公打起来了,你盼着谁赢?” “施主,想听实话吗?” 密云诚恳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早就感到对方带着“敌意”前来。 果然,段照上前搭话,只是想抛出这个棘手的问题。 “我当然想听实话。” 段照笑眯眯道:“况且……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师父还能说谎不成?” “……” 密云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红山山顶,有不少人都等待着他的回答。 梵音寺使团此次开坛讲道,压得大褚皇城抬不起头来。 这最后一日。 妙真金身倘若无人可破,此次西渡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获成功……密云怎会希望师叔败倒? 只是谢真又是密云的救命恩人,先前才行叩拜大礼,当着众人面,说要好生报答。 这个问题,便等同于将其置于两难境地之中。 无论怎么说,都是错。 “阿弥陀佛……” 密云笑了笑,道:“小僧希望谢施主赢。” “说谎是狗。” 段照盯着小沙弥的眼睛。 “是。” 密云虽然先前沉默了数息,但眼中却并无为难之意。 仿佛这个刁钻的问题,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 此刻密云神色淡定地说道:“诸位施主,小僧并未说谎。倘若金身塔顶要有一人胜出……小僧希望是谢施主胜。事实上,谢施主应该已经胜了。” 红山大雨瓢泼。 佛国圣光收敛。 但那座金身塔顶所凝聚的“气运”,却并没有衰退,消减,反而愈发炽烈。 这一次。 即便不动用观气之术,即便只是以肉眼观看,也可以看到这金身塔的异样。 阴暗天顶之中,雷光被气运所吸引,汇聚凝至一点。 这几日,梵音寺使团开坛讲道所汲取的“气运”,全都在此。 “小山主……已经胜了?” 段照怔了一下,邓白漪蹙起好看的眉头,武岳商仪一众闯关者,全都感受到了金身塔此刻荡出的浩瀚气息,虚无缥缈的气运被梵音寺以“讲道”的方式聚拢在一起,仿佛凝成了一口大钟。 气运有来处,亦要有归处。 “若这一战已经结束,谢真为何还不出塔?” 性子直爽的宇文重忍不住开口询问。 “这一战结束,并不意味着今日结束。” 密云眯起双眼,柔声开口:“梵音寺今日邀请诸位踏入佛国,登顶红山……自然不只是看一场‘破金身’之战如此简单。” “真正的好戏……是气运……” 邓白漪喃喃开口,抬起纸伞,向着远天的金塔投去目光。 其实她早就预感到了不对。 登红山时,谢真提醒过自己…… 梵音寺使团这七日开坛讲道,汲取气运,所为何事? 妙真放出的狂言,大普渡寺前的金光阵,佛国的诸多关卡,梵音寺使团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拿捏着极其微妙的尺度。 这一切。 都是为了等待一位所谓的有缘人。 这位有缘人,最开始被认为是“钧山”。 佛子在展开对决之前,曾通过金简,对外喊话……倘若谢真没有击破他的金身,那便让钧山再来,这番喊话看似只是无心之言,但如今站在“看客”的角度品味,其实大有深意。 倘若谢真败了,便要换钧山再上? 密云身为佛门弟子,却发自真心希望谢真能够取胜? 如果未曾斩断金简画面。 邓白漪便会看到更多,她会看到佛子刻意将气运分出一部分……交到谢真手上。 这一切,都足以证明一件事。 使团西渡,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那个“有缘人”能够完成破金身的壮举。 …… …… “无漏金身被击破,对你而言似乎并不算大事。” “胜败乃兵家常事,洞天境败了一场,不算什么……况且这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对决,被你一剑刺破金身,不丢人。” “如果换钧山登塔,你一样会败。” “或许,大概,应该……如此。” “你希望金身被破。” “……” 沉默。 漫长的沉默。 唯有雨水淅淅沥沥的声音,回荡在二人之间,佛国开裂的缝隙很快被规则自行修补,金身塔顶重新回归平静。 谢玄衣周身的剑气,则是调转剑尖,指向眼前的高大僧人。 金身之战已经结束。 但这场金身塔的会面,却没有结束。 谢玄衣心湖之中并没有不安,危险,忐忑诸如此类的负面情绪……这说明今日的金身塔布局,并没有暗藏杀机,接下来妙真要做的事情,也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威胁。 “我欠谢施主一个要求。” 妙真眉眼低垂,一改苔岭相遇之时的暴怒模样,平和说道:“谢施主想问什么,直说便是。” “你欠我的要求,没那么容易偿还。” 谢玄衣轻笑一声。 他抬头看着佛国天顶,缓缓说道:“让我猜猜梵音寺到底想做什么……千里迢迢,来到大褚皇城,开坛讲道七日,借着使团西渡的名义,大量汲取气运,这些气运若是凝于一人身上,将是一场极大的造化。” 妙真安静聆听,并不打断。 “可如果你想收集气运,借此大势,将自身境界拔高到顶点,那么今日这一战,你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轻易倒下。” 谢玄衣平静道:“很显然,这些气运,你并不是为自己所积……” 妙真微微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谢玄衣继续说道:“这份气运虽然不小,可若放入整个离国,却又显得渺小不值一提……这份气运,也并不是为离国所攒。” 听到这,佛子不禁露出了欣赏感慨的神色。 “倘若你存心想赢,便不会分出气运,赠送于我。很显然,你希望我能破开这尊金身,如若我不行,便换钧山来。如果我没猜错,如果今日入寺之人是钧山,那么他一样有机会破开这尊金身。” “你处心积虑,要做这些,无非是想借着‘有缘人’的气运,将金身塔凝聚的大势继续拔高。” 谢玄衣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是在借势。借大褚年轻英杰之势,借能劈开活佛金身的天才之势……只是你积攒的这些气运,总要有个归处。” 短暂的沉默后。 谢玄衣吐出两个字:“……佛骨。” “是也。” 年轻僧人长叹一声,不禁露出了笑意。 金身塔开始震颤,无数佛光在塔尖凝聚,千丝万缕的金线与气运汇聚,凝成了一副干枯破碎的残缺躯干骸骨。 妙真神情诚挚地赞叹道:“谢施主,是个妙人。” 第四十五章 昙鸾 气运是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它确实存在。 大褚大离,两座王朝,每个时代都有无数天才应运而生,方圆坊问世之前便有了所谓的“天骄榜”,这些天才为了榜上留名,争得不可开交。 大普渡寺开坛讲道这几日。 有数之不清的年轻修士,踏入寺内,问道,比试。 不仅仅是为大褚争一口气。 也是为自己争一口气运! 只可惜,他们大多败了……如今金身塔顶汇聚的这团璀璨金芒,便是这七日凝聚而成,这是相当庞大不容忽视的一股气运。可这股气运总要有一个落点。 不为自身,也不为离国。 妙真在等一位“有缘人”登顶出剑。 为的。 便是眼前的这具佛骨。 三百年前。 坐镇这座大普渡寺的离国高僧昙鸾法师,寿终正寝,原地坐化,焚去一身血肉,只留下了这么一具佛骨。 这三百年岁月过去,大褚皇城虽未迎来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却也是换了不少主人。 大世之下,日新月异。 这具佛骨早已风化,但此刻被凝召而出,却仿佛还蕴含着浓郁的灵性。 仿佛尸骸主人,刚刚逝去。 “哗啦啦……” 大风吹过,妙真面前的鲜红血泊,被佛光灌满,荡出了璀璨圣洁的金灿色彩。 他抬起手掌。 那副悬空的干枯骸骨,被升起的摇曳鲜血包裹起来,仿佛披上了一件金灿柔软的外衣。 “你在为佛骨求气运?” 谢玄衣皱起眉头,这是他转世以后所看到的,最荒诞的事情。 昙鸾法师死了三百年。 为这具遗骸求气运,有什么用? “是。” 妙真只是淡淡回了一字。 “荒唐。” 谢玄衣皱眉道:“昙鸾早就死了,这偌大气运,即便尽数赠予佛骨,又有何用?” “谢施主,一把木剑,落在凡俗手中,没有任何作用。” “可若是落于你的手中呢?” 妙真面带微笑问道:“倘若给你一把木剑,可否斩杀洞天大妖?” “自然。” 谢玄衣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以他如今境界,面对洞天大妖,使用何等剑器,已不重要。 别说木剑。 即便只有一根草屑,只要蕴含道则之力,亦可斩杀妖灵! 下一刻。 谢玄衣便明白了妙真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昙鸾留下的佛骨,即便三百年过去,还能吸收气运?”谢玄衣眼神亮了起来,略带怀疑地沉声问道:“这怎么可能?” 昙鸾法师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倒不是因为他境界不高。 而是大普渡寺建立的那段岁月,相当太平。太平之年总是这样,翻看史册,这段年岁便是滔滔江河里最波澜不惊的一小片段,即便出现了惊艳之人,也不会留下惊艳之名。 谢玄衣回想书楼对大普渡寺的档案卷宗。 三百年前,书楼卷宗便有记载。 昙鸾法师,坐镇大普渡寺时,施展出了至少三到四门的佛门神通……修行两门神通,便算得上是阴神圆满,从这项记载便可以推断,昙鸾极有可能默默突破了阳神之境。 可就算昙鸾晋升阳神,那又如何? 即便是自己师尊赵纯阳,死后三百年,也只能留下一拨余灰。 昙鸾境界再高,还能高得过掌教师尊? “谢施主,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 妙真淡然颂了一声佛号。 “鸟雀虽小,无法与巨象抗衡,但只要展翅,亦能掠行云霄之上。” “剑宫功法,与佛门修行之路不同……” “有些事情,很难解释。” 妙真停顿了一下,思考了片刻,缓缓说道:“梵音寺使团西渡,皇城近日必定流言蜚语不断。谢施主这几日总是坐在茶楼听曲,想必也听了个大概。” 街头巷尾的议论,谢玄衣的确听了不少。 所有人都想知道,梵音寺使团西渡是为了什么。 由于七日的开坛讲道之后,西渡使团便要迎接这副佛骨返回离国,所以有人猜测,这佛骨中蕴含着圣僧的神念,也有人猜测,这佛骨内蕴不死神性,可以为离国国主治病。 这些猜测,都很荒唐。 谢玄衣当时听了,只是一笑置之。 然而此刻他却笑不出来了。 “这次使团西渡的目的,其实已经被人猜出来了。” 这位不喜欢卖关子的佛子直接了当,开门见山说道:“妙真此次奉命来到大褚,便是为了汲取足够气运,让昙鸾圣僧的神念……能够迎来第二世。” “……” 谢玄衣的神色很复杂。 有些事情,越荒唐,越接近真相。 都说佛门中人,行事古怪,因为信奉因果之道。 种下因,得到果。 这份大道,比气运之道还要虚无缥缈,还要难以捉摸。 如今谢玄衣算是亲自领教了一番。 “复活三百年前的死人……你们还真是敢想……” 谢玄衣忍不住说道:“人死如灯灭,哪有人可以真正活出第二世?” 说到一半,他便顿住。 这句话,说给其他人听还好。 但此刻站于金身塔顶的两位,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活出了第二世的存在。 谢玄衣知道自己和妙真不一样。 可妙真……自断于一甲子前。 这才是真正活出了第二世的人物。 不过这番话说出,金身塔顶却是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昙鸾圣僧的‘第二世’,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谢玄衣知道,妙真本可以不对自己进行任何解释。 但不知为何。 这个高大僧人的面目,似乎变得柔和了许多……菩萨既有怒目一面,也有慈祥时刻。如今金身被斩破,妙真反而对自己的态度要好了许多。 他缓缓说道:“就在数月之前,密云师侄从南疆修行归来,他意外觉醒了一缕神念。” “……?” 谢玄衣怔了一下。 这个时间,应该便是自己救下密云的时刻。 “这是一个意外,也是一桩喜事。” 妙真叹息说道:“除我以外,梵音寺本不该再有转世之人出现……但密云从南疆返回之后,却是实实在在参悟出了所谓的‘因果之道’。这一点已经经过了禅师的验证。试问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悟出因果这般宏大复杂的道意?” 因果这条大道。 有许多活了百岁,乃至更久的修行者。 都无法触碰到一角边缘。 谢玄衣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三百年前的昙鸾圣僧,修行的便是‘因果’。” 妙真轻声说道:“有些事情,无法用寻常道理解释,但如果信奉‘因果’之道,那么这一切便都能够说通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密云小师侄的‘醒悟’,是大世的馈赠,已是当年圣僧所留下的遗藏。西渡使团,之所以此次要迎佛骨归乡,便是为了让密云能够吸纳佛骨里的余火。” 顿了顿。 “不过……” “人死如灯灭,这番话没错。” 妙真神色复杂,呢喃说道:“谢施主能说出这番话,看来也是深有感悟啊。” 年轻的高大僧人自嘲一笑,继续说道:“其实你说得对,哪有人可以真正活出第二世……所谓的转世,也不过是个谎言罢了。” “……” 谢玄衣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 他忽而想到,道门和佛门的转世法,本质上是阳神动用自身的庞大魂念,在寂灭前,强行锁定大道。 所谓人死,道不灭。 这缕道意,凝聚了阳神绝大多数的记忆,犹如一缕风中残火。 在两大宗强悍的宗门底蕴支持下,这缕残火得以保留。 若干年后。 这缕残火会找到一位符合条件的宿主。 道火重燃,转世重修。 这宿主身体要越弱越好,道火的降临,会加快这具身子本身魂念的破碎……区区一介凡俗,怎能对抗阳神的浩瀚神念?哪怕这位阳神已经寂灭,这缕魂念连生前十分之一的威势都无法留存,但碾死一个稚童,就如同碾死一只蝼蚁般简单。 南疆邪宗,有一个被所有正道修士所不齿的法门。 “夺舍”。 道门佛门的“转世重修”,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夺舍”有五分的相似。 但不同的是…… 邪修夺舍,会第一时间扼杀宿主魂念。 但道门佛门的阳神转世,会在宿主生前魂念最脆弱的时刻,出手将其保下,寻求完美的“相融”,两缕本就契合的神魂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新的生命。 很难说。 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僧人,就是一甲子前的那位“妙真”。 即便神魂彻底觉醒。 即便如今妙真,与当年妙真有九分相似。 但依旧……有那么一丝不同。 这,大概就是妙真发出一声长叹的原因吧? 谢玄衣无意间的一番话。 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听闻大穗剑宫有一门至高剑术,名为‘灭元篇’,千年以来,无人能够参悟。”妙真意味深长说道:“大穗剑宫千年未有转世之人,灭元篇被人质疑根本就不存在……今日能够领教谢施主的剑术,乃是贫僧的荣幸。早就听闻谢施主惊才绝艳,没想到连灭元篇都参悟了,这般成就,只怕是剑宫那位纯阳掌教都无法做到吧?” 金身塔那一剑之后。 眼前黑衣少年的身份,已经十分明显了。 这般年龄,这般剑术造诣。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怎么可能做得到? 眼前人,只有可能是十年前投海自尽的谢玄衣。 只是妙真有一点想不明白,自己当年动用转世法门,可是等待了一甲子之久,才找到合适的“转世者”,谢玄衣的运气是否有些太好了? 十年。 从目前展现的战力来看,这年轻人似乎在北海自尽之后不久,便开始了第二世的修行。 这么快就找到了体质合适的宿主吗? 还是说。 在转世这件事上,谢玄衣也有超乎常人的天赋资质? “……” 谢玄衣再次陷入沉默。 关于灭元篇的说法,他并没有进行反驳……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解释,可以完美遮掩“不死泉”的存在。 只是有些话,离塔之前,谢玄衣必须得说。 “还记得先前的约定么?你欠我一个要求……” 谢玄衣刚要开口,就被妙真打断。 “谢施主不必担心贫僧泄密——” 妙真抬起手来,示意谢玄衣不必多言。 他缓缓说道:“关于十年前北海的事情,贫僧先前便有所听闻……你无需动用那个‘要求’,今日一战,乃是你助我起势。于情于理,谢施主的身份,贫僧都该保密。不过恕贫僧多言,青州乱变和北狩大劫,已经吸引了无数目光,今日一战的结果,也必定传遍天下。方圆坊的‘天骄榜’很快便要揭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若一直这般高调,谢施主的身份,恐怕很难长久遮掩下去。” “是。” 谢玄衣淡淡说道:“这个道理我懂。只可惜,天下运势,向我汇聚。你既来了大普渡寺,我这一剑,便没有不递的道理。” 此言一出。 妙真眼神一亮。 苔岭初遇之时,他对这少年的印象只是一般。 可【沉疴】出鞘,击破金身之后,他的态度便大为改观。 如今一番交谈。 这少年的行事风格,倒是处处符合妙真胃口。 对于这个英年早逝的剑仙后生,他愈发欣赏起来。 “有些事,倒也不必那么忌惮。” 妙真沉声鼓舞说道:“以你资质,倘若将生灭大道修至圆满合一,一旦踏入阴神之境,便可与阴神后境搏杀。这般境界实力,放眼天下,未来能有几人,有资格与你齐肩?” 这家伙当真是梵音寺的么? 说话风格听上去比剑修还要豪迈。 谢玄衣笑了笑。 他知道……只要自己还活着,那么当年北海之劫,迟早便会再度重演。 “有些事,躲不掉。” “因果,因果。尘间处处皆因果。” 妙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眼神忽而复杂起来,一字一句说道:“……谢施主先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天下运势,总向山巅之人汇聚。惧劫之人,哪怕遁入尘世最深处,也未必能够逃过因果追寻。既然活出第二世,与其放任道心蒙尘,不如随性修行,踏破大道。” 第四十六章 诚意 金身塔顶,燃起了淡淡的火光。 虚无缥缈的气运,在佛门术法的作用之下,聚拢掠入那具古老残破的佛骨之中,骨血交叠燃起,散发出金灿圣洁的辉光。 “转世者,保留的前世灵性越多,觉醒所获得的记忆便也越多。” 妙真注视着这尊佛骨,“密云所觉醒的‘因果大道’,虽然不俗,但归根结底只能算作一点灵光,倘若没有后续更多灵性注入,这场觉醒,注定只是梦幻空花。” “所以……你们来了大褚。” “是。这是……禅师的指引。” 妙真微微垂眸:“我踏入金身塔那一刻,便知晓此行不虚。这佛骨正是昙鸾留给后人的造化,倘若密云能够将其吸收,佛门便会多出第二位能堪大用的转世者,可惜这具佛骨在此封锁了三百年,想要汲取灵性,便需要灌入大量气运。” 前因后果,此刻谢玄衣尽数了然。 倘若今日那位登顶者实力不济,那么这佛骨气运,兴许便会差了一些。 这种事情上,差一些,是很糟糕的情况。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佛门转世者的消息,应当是绝密才对。” 谢玄衣挑了挑眉,道:“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谢施主的身份,也应当是绝密。” 妙真微笑说道:“你既祭出沉疴,贫僧便不应有所保留。有些事情……瞒不住聪明人。” 的确。 谢玄衣已经看出了佛骨的端倪。 倘若妙真想要遮掩,反而会引起怀疑。 这般处理,才是最佳的。 “有一点我不太明白。” 谢玄衣对妙真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他困惑问道:“梵音寺乃是天下三大宗……放在大离国内,更是独一档的存在。如今还出现了你这么一位转世者,以你的境界修为,放眼整个大离国,难道还有敌手?” 妙真哑然。 他感慨说道:“谢施主是不是想问,为何此行西渡,如此匆匆?” “是。” 谢玄衣能够感到,妙真对今日登顶者的出现,甚是期待。 诚然,这具佛骨……对佛门意义非凡。 任何时刻,能多一位转世者,都是极其重要的。 可如今佛门的势力,难道还缺这么一位转世者坐镇吗? 难道正如大褚街巷传言的那样,佛门如今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不瞒谢施主。佛门处于三百年来最为风雨飘摇的时刻。” 妙真轻声说道:“离国国主卧病在榻十年,这十年离国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汹涌,国师纳兰玄策与上柱国陈翀,与我寺禅师积怨已久,这几年争斗愈发频繁,梵音寺避了又避,如今已是避无可避……” “……哦?” 谢玄衣发出了意味深长的一声惊叹。 大离国的历任国师,都精通机关术。 而这机关术,作为“下九流”术法中的一门旁支,拥有极其漫长的渊源,以及极其完整的传承。 大褚大离,各自雄踞西北,东南一角。 而极东之处,东海无垠,海面之上,坐落着诸多仙岛。 最被世人所熟知的势力,便是忘忧岛。 而与忘忧岛齐名的还有一岛,名为“玄微”,又名“鬼隐”,玄微岛便是大离机关术的发源地,如今的大离国师纳兰玄策便出身玄微岛,乃是当今鬼隐派的集大成者,这位国师的机关控弦手段谢玄衣虽然未曾亲自领教,但当年游历江湖之时,纯阳掌教刻意留下了叮嘱。 倘若去了大离,务必要小心玄微派。 若非必然,不要和大离国师打交道。 鬼隐岛传人和监天者一脉,背负着极其偏门的传承。 能让掌教师尊亲自叮嘱的人,极少极少。 也正是因此,谢玄衣对纳兰玄策,一直忌惮在心。 “纳兰玄策的手段,懂的都懂。” 妙真略带遗憾地说道:“其实禅师早就看到了‘北海陵’破碎带来的巨大气运,为了这次转世,我等待了足足一个甲子,天时地利与人和,本该趋向完美。倘若没有大离境内的这场波折,我或许可以再晚上那么几年‘觉醒’。” 转世者的觉醒,并非越早越好。 神魂与宿主相融时间越长,二者契合度便也越高。 “有意思。” 谢玄衣忍不住笑道:“所以钧山的转世,反而比你更优?” “有些时候……投胎太早,未必是好事。” 妙真幽幽说道:“真是可惜,如果今日你不来,贫僧便有机会亲自揍他一顿了。” 看得出来。 妙真很想找个机会,单独教训钧山。 毕竟他比钧山要更早开始修行。 这具金身,已经趋向于完美,两人真打起来,钧山十有八九要“落荒而逃”。 其实换了谢玄衣,战况也一样好不到哪去。 如今谢玄衣生之道则尚未凝聚。 真打一架,妙真可不会原地站在这里,硬接两道则交融的大成剑气。 “等等……”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佛门要出第二位转世者了。 对道门,大穗剑宫而言,可不是好事。 妙真如今连这个消息,都对自己说,难道是想……? “谢施主。请恕贫僧冒昧。” 妙真行了一礼,缓缓开口说道:“此次使团迎接佛骨,请你随行,与贫僧一同,护送这佛骨返回大离。” 果然。 谢玄衣没好气笑道:“你这秃驴……一直搁这等着我呢?” 妙真微微一笑。 “你是想把我拉到佛门战线之上?” 谢玄衣并不轻易上当:“纳兰玄策和陈翀想要灭佛,你们便找了个好机会,出使褚国,既可以宣扬离国威名,也可以拉拢朋友。” “梵音寺与大穗剑宫从来就不是敌人。” 妙真诚恳说道:“三大宗,本就该是朋友。” “好一个本就该是朋友……” 谢玄衣轻笑道:“你如今知晓了我的身份,应该也知晓我十年前做的那些事情了。即便如此,你还想要拉拢我么?” “玄衣兄。” 妙真停顿了一下,诚恳说道:“正是因为知晓你的真实身份,所以我才格外想要拉拢你。如果未来再出现北海杀局,你不妨试着躲入梵音寺,我与禅师将会为你提供庇护。” “……” 谢玄衣彻底沉默。 也是。 在妙真眼中,自己可是一个连大褚皇帝都敢杀的疯子,一个随时早就被褚国唾弃谩骂的人物……这样的人最值得拉拢,也最值得交好。 “你想拉拢我?行啊。” 谢玄衣淡淡道:“总得开个价吧,我想看看佛门的诚意。” “出家人两袖清风。” 妙真坦坦荡荡说道,“谢施主想要什么?别的俗物没有,佛门有的尽是诚意。” 谢玄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听这意思,是什么都不打算给? “按大褚和大离这些年的规矩,使团西渡之后,返回国内,须得有人相护,以显诚意,互表礼仪。” 微微停顿了一下,妙真再次笑了笑,说道:“此事一直由书楼负责操办,如若贫僧没有猜错……这次护送使团返离的任务,本就该落在施主身上。” 这一语祭出,彻底击破了谢玄衣趁机敲一笔竹竿的计划。 自己护送梵音寺使团返回大离,这笔买卖,已经答应陈镜玄了。 可谁会嫌弃多赚一些? 谢玄衣有种被算计了个透彻的感觉……他幽怨盯着妙真:“钧山亲口对我说,说你这秃驴只会打架……看来这一世你还学会了不少东西啊?” “谢施主,不必拿这种眼光打量贫僧。” 妙真苦笑一声,无奈解释道:“我如今只是修成了神足通。此次西渡,意义重大,有些事情,禅师提前有过叮嘱。” 佛门的禅师,乃是和自己师尊一样地位的人物。 三教领袖,超然物外。 如果单论年龄,这位佛门禅师甚至比起纯阳掌教,还要大上不少。 如此一来,谢玄衣便不感意外了…… 前世他想修行第二条剑道之时,苦于体魄不够,曾去往梵音寺,尝试拜访传闻之中的禅师,佛门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炼体圣地,如若禅师愿意指点一二,那么自己的“第二条剑道”说不定便能窥见一缕希望。 只可惜。 满怀希望前去,谢玄衣却吃了个闭门羹。 击败佛门一众年轻高手之后。 谢玄衣依旧没有见到那位禅师。 不过…… 当年禅师却是托人送了谢玄衣一枚竹简,上刻一句话:月满则缺,道缺则满。 当年谢玄衣看了一眼,便将丢掉。 他只当这是禅师对自己行事的批评。 那年谢玄衣杀的大褚大离,两国江湖,一片噤声。 所谓月满则缺,说的不就是自己的剑道?这是希望自己低下头来,不要高调行事?他还未登上剑道绝巅,怎会轻易低头? 可如今来看,这句话似乎还有更多深意。 自北海长眠十年之后。 谢玄衣带着无尽缺憾,开始了第二世修行,这条残缺之道,却是意外得到了“圆满”……或许禅师当年看到了这一角未来,故而才会选择避之不见? “佛门有禅师坐镇,怎会落入这般境地?” 谢玄衣收回飘散思绪,抛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大穗剑宫有师尊坐镇。 谁敢打灭宗的主意? “大势之下,即便是禅师,也要低头。” 妙真很是隐晦地开口,他摇了摇头,神色掠过了一抹淡淡的哀意:“更何况……禅师已经活了太久……” 没有人知道禅师活了多久。 这数百年来,佛门领袖更替过很多次,但禅师始终存在,时代如洪流向前碾去,大世来临之时,他是隐于怒涛下的浪花,气运枯竭之时,他则成为了默默潜流的江河。他才是佛门真正意义上的“领袖”,他注视着大离国的起起落落,也注视着人间的离合悲欢。 可没有人能逃过死亡。 妙真说出这番话,谢玄衣便明白了。 禅师的剩余时间,恐怕不久了。 不过这句话……自己怎么觉得有些耳熟呢?当年谢玄衣登门拜访之时,佛门弟子也是这般带着哀愁,遗憾,以及悲伤的情绪,告诉自己,禅师年岁太大,需要静养。 “谢施主。” 妙真忽然诚恳说道:“你如今在大褚境内,应当也有不少敌人吧?” 谢玄衣怔了一下。 这个问题问的……相当有趣。 虽然“谢真”只是出现了不到一载,但却是树立了相当多的仇家。 单单谢玄衣弟子这个身份。 便让谢玄衣完美“接过”了当年所有未完的仇怨,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大褚皇城,乃至四境各地,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你,什么意思?” 谢玄衣意味深长开口。 “我想……谢施主需要一个清净。” 妙真微笑说道:“被仇家注视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吧?大褚有很多坏人,其实一直盯着施主,兴许当年的北海杀局,他们都未曾出手,可如今谢施主一但离开褚国边境,便能够窥见这些人的真实面目。” 谢玄衣忍不住笑了出声。 他当然知道,有很多人盼着他死……这些人很懂忍耐,往往要等到最后时刻,才会选择出手。比起那些站在明面上的敌人,谢玄衣更讨厌这些藏在暗处的蝇营狗苟。 这就是他答应陈镜玄的一个原因。 他本就要借出使,斩杀这些暗处的仇敌。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 谢玄衣望着妙真,越看越是顺眼,忍不住夸赞说道:“明明你身为梵音寺的当今佛子,可为什么我看你,看不出丝毫的慈悲之相呢?” “或许是因为贫僧自幼修行的佛法中,并没有太多慈悲之道的缘故。” 妙真合十,行了一礼:“今日你我二人在金身塔的交谈,有佛国结界笼罩,绝无第三人可以听闻,即便是监天者也不可能窥伺丝毫……出家人不打诳语,只要谢施主愿意与佛门‘同舟共济’,那么妙真便愿意全力相助。离开褚国之后,谢施主的仇敌一旦现身,贫僧便会与施主一同出手,将其超度。” 超度二字。 妙真说得很轻。 但笼罩金身塔的这一圈梵文,却是荡出了凌厉的杀意! 谢玄衣在苔岭见过妙真出手降魔的画面。 这家伙的超度,是真正意义上的超度,恐怕比自己还狠。 妙真再次行了一礼。 “谢施主要诚意,这……便是贫僧的诚意。” 第四十七章 劫缘· “梵音寺……果然很有诚意。” 今日登顶金身塔前,谢玄衣本以为,妙真在佛门里的地位,类似于金鳌峰的“执法者”。 但如今看来,自己错了。 妙真绝不只是简简单单执掌生杀的一介武僧。 这家伙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极强的目的性。他很清楚佛门处于青黄交接的困境之中,想要解决这个困境,就需要谋求足够强大的外力……大褚这边能够帮到佛门的,也就只有道门和大穗剑宫。 其他宗门,世家,要么实力不够,要么与大褚皇族的联系过于亲密。 于是,就有了这场会谈。 妙真想拉拢自己。 而且可以说……他已经成功了。 “谢施主,如果有其他条件,也可以提。” 妙真微笑说道:“一码归一码,这些要求,不会算在金身塔比试的约定之中。” “我的确有一个要求。” 谢玄衣平静说道:“但提出这个要求前,事先说清楚……即便你我达成同盟,也只是私人之间的结合。我站在你这边,并不意味着大穗剑宫站在你这边。” “自是此理。” 妙真神色不变:“未来若真有棘手麻烦,谢施主因为立场之故,不便出手,也大可放心观望。同舟共济,讲究的是将心比心。” 妙真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聪明人。 单单这一点,就足以确保,谢玄衣不会与佛门结仇。 “我可以陪梵音寺使团东游,直到返回大离。” 谢玄衣平静说道:“不过……我要收取一定的报酬。” “哦?” 妙真眼神有些困惑。 “今日金身塔的气运,倘若炼化佛骨之后,还有盈余。那么这些气运,要尽数归我。” 谢玄衣仰起头来,看着那金血披挂的宽大残骸。 妙真无奈苦笑道:“倘若尽数炼了,一点不剩?” “那便是命数注定,理该如此。” 谢玄衣淡淡说道:“我这人不是什么大善人,既然选择出手,总要收取一些报酬。不瞒你说,在梵音寺使团西渡之前,我便答应了陈镜玄,要陪你们东行一趟。即便今日协议不成,这一遭该走还是得走。” 对方既然愿意说实话,那么他也愿意坦诚相见。 妙真知道,这个条件,其实相当良心。 这几日大普渡寺汲取的气运,本就有谢玄衣一份功劳,后者算是半帮衬性质地提出了要求,这没有不应下的道理。 “好。” 妙真长叹一声,诚挚说道:“谢施主,倘若气运尽数用去,便算是佛门欠你一个人情。” 谢玄衣摆了摆手。 很好,事已至此,协议达成。 如今他和佛门……至少和妙真,算是站在统一战线的盟友了。 今日这大普渡寺,算是没白来。 正当他准备转身之际,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谢玄衣忽然凝声开口:“那位叫‘法厉’的老僧……怎么样了?” …… …… “他瞎了。” 佛国结界的圣光,在天顶摇曳,宛如一片金海。 红山雨势逐渐收敛,千丝万缕的长线敲打在地面,敲出清脆又响亮的雨声……山顶等待许久之后,众人没有等到离开金身塔的谢真,却等来了梵音寺使团僧人的“邀请”。 那位僧人邀请众人在半山腰休息,躲雨,沏茶,闲叙,慢慢等待。 密云带着众人下山。 今日大普渡寺的试炼已经结束,“梵音林”的魂音已然散去,失去佛国加持,这片竹林不过是一处景色别致的景观罢了,只不过在长亭连廊尽头,众人发现了一位衣衫染血,独自静坐的老僧。 有人一眼就认出了这老僧的身份。 “法厉大师!” “法厉大师……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他的眼睛怎么了?!”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红山竹叶摇曳,风声婆娑,老僧闭合双眼,未曾擦拭的面颊鲜血已然结痂,整个人好似一具凝固的石塑。 站在众人身前的密云,神色复杂地看着老僧,说出了最开头的那句话。 “他瞎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整个红山瞬间陷入寂静。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细思极恐。 法厉大师在大普渡寺修行了很久,早早便踏入了阴神境……佛门修行者向来谦卑,大普渡寺对外宣称法厉的修行资质不高,修行速度很慢,在阴神境中不算强者,但这好歹也是一位修行多年的阴神,哪怕只有初境,也绝非洞天境修士能够伤害的。 这位大师的眼,是怎么瞎的? 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长廊地面洒落着斑斑血迹。 这鲜血尚未凝固,还散发着滚烫的热气,以及……剑意。 “不会是小山主干的吧?” 段照看到这一幕,心底发毛,不详的预感涌上心湖。 他忍不住对邓白漪传音:“据说妙真佛子可以做到洞天杀阴神……我觉得小山主也能做到……” “我也信。” 邓白漪神色有些复杂。 “要不我们先撤吧?” 段照挠了挠脑袋:“万一真是小山主干的……佛门能放我们走吗?如果打起来,小山主十有八九能跑,可是咱们俩怎么办?” “出息。” 邓白漪下意识传音骂道:“如果谢真要跑,还能不带上你吗?” “能。” 段照语气悲愤,“上一次他就是这么做的。” 邓白漪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因为她意识到,段照说得没错。 而且所谓的上一次……好像就在不久前。 “金身塔关了这么久,都没有动静,这哪里是一剑的功夫?”段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小山主出剑可快了,有这时间,一万剑都出完了……如果法厉的眼睛是小山主刺瞎的,那么这两人见面,除了打架还能做什么,总不能在里面谈情说爱吧?” “……” 邓白漪一阵沉默。 她摇了摇头,平静说道:“你仔细看,法厉虽然眼瞎了……却没有怒意。” 此言一出,段照怔了一下。 “一个人的情绪,是很难完全掩盖的。” 邓白漪眯起双眼,缓缓传音说道:“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固然有人能够做到。但法厉此刻的情绪,明显不在‘怒’的状态之中……他并没有掩盖自己的情绪,虽然双目流血,却十分平静,连面颊上的血都没有擦拭,这是不是很奇怪?” “……这的确很奇怪。” 这么一说,段照冷静下来。 他仔细观察着法厉,发现这老僧当真稳如磐石,连气息都尽数收敛起来,丝毫不像是受了伤。 “法厉大师,您怎么了?” 人群中,有一位与佛门交好的世家客卿,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查探问候,却被密云伸出手臂,拦了下来。 嗡! 一层金灿阵纹,拔地而起,将法厉方圆三尺之地,彻底罩了起来。 “……不必。” 小沙弥虽然年幼,但觉醒因果大道之后,整个人的气质却沉稳了许多。 他平静说道:“诸位施主,还请不要上前打扰。法厉师叔,如今正处于‘顿悟’状态之中。” “顿悟?” 段照挑了挑眉,喃喃道:“小师娘,还真被你说对了嘞……” 一个人只有陷入顿悟,才会呈现这般状态。 心如止水,身如磐石。 又是一声小师娘,喊得邓白漪心花怒放。 “呸。” 邓白漪轻咳一声,低声怒斥:“出门在外,谨言慎行!” “晓得了,晓得了……小山主这不是还没出来吗?” 段照嘻嘻笑了笑。 他可不笨,如今算是彻底看出来了,小师娘是个好称呼,邓白漪嘴上说着训斥之言,心底却不反感这么叫,这位天下斋主首徒,心底一定是喜欢自家小山主的。 话音刚刚落地。 金身塔方向,忽然传来一道悠然平和的钟鼓之声。 “珰——” 伴随着这平和之声的扩散,佛国结界,重新笼罩而下。 下一刻,红山半山腰,一阵璀璨金灿之光凝成门户。 两道身影,在金光之中隐约显形。 …… …… 站在金光门户那一侧,便能够看到门外的景象。 目光落在法厉身上之时,谢玄衣表面虽然不为所动,但心中却是有些不忍。 他的神魂,轻轻扫了一下。 再次确认了一遍。 法厉已经瞎了…… 因为丈量自己的神海,法厉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这并非自己所愿。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妙真在关键时刻,推了一把。 “佛门讲究缘劫相随。” 妙真平静开口:“我如果先前告诉你,之所以推那一把,是为了他好,你一定不会相信。” “……如果你先前这么说,那么我祭出的剑意,应该还能更狠厉一些。” 谢玄衣如今已经确定,妙真推这一把,并非临时起意。 这家伙西渡至此,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自己从梵音林离开之后,心湖剑意沸腾,登顶一战的气势攀登到了极致。 而法厉,看似沦为了牺牲品。 但其实不然。 “佛门六神通中,有一门神通,名为‘天眼通’。”妙真轻声说道:“这天眼通的修行极其困难,正常僧人想要开启‘天眼’,要么天赋异禀,要么刻苦勤练,前者无法复刻……而后者的诸多修行方法之中,有一条,便是‘瞎目’。” “刺瞎肉眼,修行天眼?” 谢玄衣觉得佛门神通,着实有些荒唐。 “肉体凡胎,本就是赘余。” 妙真语气淡定:“天眼通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世人,看待万事万物,不要只看表面,不要只用肉眼……要用心,只有用心,才能看到真正的世界。如今法厉瞎了双目,但却未必是坏事,倘若能够渡过这一劫,那么他如今瞎掉的这双眼,还会迎来‘重生’?” “未来这双眼,还有机会重生?” 谢玄衣语气之中带着不可思议。 他默默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手掌,在他的掌心最深处,盘踞着极其微弱的一缕元火,元火里夹杂着尚未大成的生之道则。 生之道则,在不死泉的浸泡下逐渐成长。 这道则,如今尚且稚嫩,倘若未来成就阴神,或许能做到“接断臂”,“肉白骨”。 可想要治好法厉的双眼……却是极难极难的。 使瞎目者重获光明,比断臂重生,还要难上许多。 佛门的六神通,当真神奇到了这种程度? “其实佛门神通的修行方式,大多如此。” 妙真感慨说道:“欲要得到,必先失去。在下的‘神足通’,便是这般修行而来……” “你不会砍去了双足吧?” 谢玄衣忍不住揶揄道。 然而妙真摇了摇头,微笑说道:“鄙人出身便有残疾,腿脚不便……这般遭劫忍受了十数载,终于修成了‘神足通’,可以日行千里,穿山越海。” “……” 谢玄衣沉默片刻,问道:“那么你的‘天耳通’呢?” 妙真再道:“鄙人出身便有残疾,双耳失聪……” 一模一样的句式,听起来很像是笑话。 但谢玄衣却笑不出来了。 他神色复杂地打量着眼前僧人,如果妙真说的是实话,那么这和尚的第一世出身,着实有些可怜。 “谢施主,不必以这种目光看我。” 妙真风轻云淡说道:“看你的样子,似乎不太相信贫僧所言?修行界比贫僧出身惨淡的大有人在,比贫僧走得更远的,也有不少。如果你感兴趣,其实贫僧可以教你修行佛门神通。只要心诚,大乘佛法,世上人人皆可修行。” “我?” 谢玄衣摇了摇头,拒绝道:“我就不必了……我生下来还挺好,四肢健全,五感通达。” “佛门神通,未必就要残缺者才能修行。” 妙真微微垂下眼帘,自嘲笑道:“那些天纵奇才参悟佛门神通,固然更快,更强。你若修行,自然是走贫僧先前所说的第一条路。” 他看过谢玄衣的案卷。 这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天才。 无论拜入道门,大穗剑宫,亦或者是佛门……都注定有不俗的成就。 谢玄衣再次摇头。 他转移话题,好奇问道:“我很好奇。佛门的禅师,究竟是哪种人?” “禅师……” 妙真闻言,陷入了短暂的思索之中。 他长长叹息一声,说道:“见过禅师的人很少,真正了解他的人更少,很不巧,我就是这样的人。” “嗯?” “有许多人都说,禅师是挣扎于苦海中的‘求道者’。为了修行天眼通,他戳瞎了双目,为了修行天耳通,他刺穿了双耳,为了修行神足通,他砍去了双腿……几乎每一门神通,他都用了最笨的办法,才修行成功。” 妙真轻声叹息道:“可你知道吗?能够修成圆满,本身就是最高的天赋。虽说劫缘相依,可这千年以来,只有禅师一人,能够做到……佛门六神通,尽数修得,尽数大成。” 第四十八章 浮云 “修成两门神通,可以证道阳神。禅师修成了六门?” 谢玄衣不敢置信:“六门神通大成……禅师如今是什么境界?” “玄衣兄为难我了,禅师的境界,贫僧很难以言语进行形容。” 妙真摇了摇头,温和说道:“不过有一点,贫僧倒是可以指正。佛门的六门神通,与修行境界并不完全挂钩,即便未能修成神通,依旧可以成就阳神之境……只不过绝大多数佛门先贤,都会在晋升途中有所感悟。所谓缘法相随,不外如是。” “法厉是个很执着的人。” 妙真顿了顿,道:“为了‘天眼通’,他已在红山闭关十年。只可惜天资有限,十年苦修,依旧停留在阴神第五境,几乎无法再向前进一步。佛门神通这四个字困住了他,让他无法看清本心……今日这一遭,反而是件好事。” 毁去肉眼。 以心眼观看世界。 这种修行法,似乎也只有奉行“苦修”理念的佛门,才能想得出来。 “时辰不早了……外面那些人应该等急了。” 妙真抬起头来,看着渐渐消弭的雨势,柔声道:“玄衣兄,是时候公布结果了。” …… …… “嗡嗡嗡!” 颤鸣自虚空中响起。 金光徐徐凝实。 红山长亭中的众人,情不自禁绷紧了神经,他们都在等待金身塔一战的结果,可随着金光散去,两道身影逐渐显现,众人神色纷纷变得微妙起来……谁都没想到,谢真和妙真两人,会以一副兄友弟恭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佛国金光所凝聚的门户很大,足够让两人一同出来。 但妙真却主动为谢玄衣让出一个身位。 他伸出手,示意宾客先行。 谢玄衣没有客气。 他一步踏出,来到半山长廊,映入眼帘的,是在此等待的诸位有缘人。 “恩人,您出来了?” “小山主!你没事吧!” 密云与段照同时开口。 两人对视一眼,而后各自撤去目光,凝视打量着谢玄衣。 段照已经做好了随时提剑跑路的准备。 不过……从小山主的反应来看,似乎没这个必要。 谢玄衣此刻的神色十分松弛,仿佛去到金身塔,并没有比试,而是喝了一盏茶,听了一出戏。 这,难道是打输了么? “恭喜恩人,赢下金身塔比试。” 便在此时,密云的声音再度响起。 小沙弥恭恭敬敬再度行礼……觉醒因果大道之后,他的“目力”便可穿过事物表象,直指本质。 仅仅一眼。 密云便看出了这场金身塔比试的结果。 此言一出。 四周满是哗然! “谢真赢了!!” “一剑……破开了梵音寺佛子的金身?!” 红山四周的世家客卿,以及宗门天才,纷纷露出诧异之色。 商仪,武岳,宇文重这几位圣子,则是下意识对望,看出了彼此眼神深处的复杂……他们早在大月秘境就知晓了与谢真的差距,今日大普渡寺的剑气之争,更让人感到绝望。北海陵破碎,气运倒灌,大世来临,他们信心满满离开宗门,想要入世参与这场角逐,结果却发现身为一宗天骄的自己,到头来只是一个配角。 今日大普渡寺的佛国诸关,拦住了所有人。 换而言之。 他们连见到妙真的资格都没有。 “恭喜小谢山主,贺喜小谢山主……” 一位大褚皇族修士,此刻连忙上前拍马屁,朗声开口:“小谢山主能够拿下今日之局……着实护住了我大褚的威名!” 梵音寺使团开坛讲道七日。 所有人都盼着有一位天才修士,能够让佛子吃亏。 如今,谢真做到了! “不必说这些。” 谢玄衣只是瞥了一眼,隐去眼中厌恶,淡淡说道:“只是一场寻常的切磋比试,即便赢了,也不算什么。” 今日这一战,妙真只守不攻。 诸多手段,都未曾施展。 自己一剑破开金身,只能说明剑气杀力足够,能与佛门金身一战! 倘若真打一架,谢玄衣并无十足把握。 当然…… 之所以谢玄衣是这个态度,主要是因为对方的皇族客卿身份。 谢玄衣并不喜欢大褚皇族豢养的那些幕僚,今日这些前来闯关破阵的洞天境客卿,年龄不小,本事不大。倘若没有“自己”,也没有“钧山”,那么大离使团必定会压住大褚风头……这些年大褚皇族养的修士,纯粹是一堆蝇营狗苟。 这些所谓的客卿供奉,享受着最好的资源,却没什么本领。 他素来瞧不起尸位素餐之辈。 若非今日,放在路边,也看上一眼都懒。 “……” 这位皇城客卿出言奉承,却没讨好,只能干巴巴讪笑两声。 “谢兄。佩服。” 宇文重神色复杂,缓缓开口:“比起大月国,你的剑道境界又有精进……” 对于这位乾天宫圣子,谢玄衣印象不错。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其实这一代的年轻人,修行境界,资质,都算得上极佳。 只可惜遇到了“转世重修”的自己。 他没办法开口对宇文重说出真相,只能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对方肩头,象征性安慰道:“宇文兄也有进境,这已经很不错了。” 能够扛着因果金线,硬闯牵缘海。 宇文重已经具备了和“道则”修士一战的实力。 说完这些,谢玄衣没忘安慰另外两人:“你们二人,也相当不错。” 商仪武岳只是苦笑一声。 简单交谈之后,谢玄衣来到了邓白漪身旁,这场大雨已经停下,纸伞也被邓白漪收起。 “你没受伤吧?” 邓白漪的关注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她的目光一直凝聚在谢真身上,从对方离开金光门户的那一刻起,便没有挪过地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谢真身上的气息发生了些许改变,似乎与红山分别之前不太一样了。 这是错觉么? “未曾受伤。” 谢玄衣摇了摇头,笑着传音道:“不必再看我了,我真没事儿。身上气息之所以会有所变化,因为金身塔凝聚的气运太多,这一战分出胜负,多多少少会引起气运变动……” 他出剑破妙真金身,助金身塔聚势。 这些气运,已经无形之间与他有了关联。 “小山主……这老僧的眼,是你刺瞎的么?” 段照连忙凑过来询问。 这也是在场众人都十分好奇的一个问题。 “……” 不等谢玄衣回答。 “法厉!” 一道轻声低喝,在红山长廊中响起。 妙真迈开脚步,施展神足通,一步从金身塔顶离开。 虽然输掉了比试,但这位佛子神情平静至极,仿佛胜负根本就不重要。 妙真持握鸣沙宝杖,整个人宛如一座大山,自他踏入长廊的那一刻,一股无形威压便向四面八方瀑散开来……在场众人或多或少感受到了这股威势,除却邓白漪,谢玄衣以剑意替她挡开了这部分浑厚威势。 “……睁眼。” 妙真以宝杖顿地,声音有如敕令。 金光散开。 枯坐状态中的老僧,缓缓睁开双眼,这道低喝,虽然极其洪亮,但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打断他的顿悟。 被剑气刺瞎的双眼,一片空洞。 法厉抬起头来。 一线天光聚拢而来,落在他的额首,那空荡双眼中流淌而出的鲜血,逐渐被渲成一片金灿之色,原本惨淡凄苦的面相,此刻也被映出了三分神圣,七分庄严。 结束了金光阵驻守任务的法严,此刻也来到了长廊。 看到这一幕。 法严忍不住低颂佛号,躬身行礼。 围在长廊四周的僧人,纷纷膜拜,以敬畏之情,观看这场“佛国神迹”。 金光垂落,梵音阵阵。 处于顿悟之中的法厉,神色茫然,他的世界本来一片漆黑,但却随着金光灌输,逐渐发生了改变。这些金光凝落额心之后,徐徐移动,犹如刀凿斧刻,竟是缓缓刻出了一枚竖瞳。 “禅师听闻你驻守大普渡寺十年,苦修天眼通,不得要领。” 妙真轻轻说道:“今日这场佛国机缘,便是禅师所赠……瞎目之后,可得天眼,算是印证你的劫缘。倘若心境至静,这枚‘天眼’便可长久保持,若能将‘天眼’修至常驻,那么毁去的双目,便也会迎来血肉复生的仙迹。” 这般宏大之言,落在长廊之中,字字震荡。 “多谢禅师!多谢佛子!” 双目毁去的法厉,身躯颤抖,流淌热泪,五体投地,深深跪拜而下。 世上之人,大多畏惧失去。 但其实他们真正所畏惧的,乃是失去之后,无法得到更好的替代之物。 毁去双眼,得到天眼通。 对于佛门子弟而言,并非灾难,而是造化,福缘。 …… …… “诸位……梵音寺使团的开坛讲道,今日便就此落幕。” “倘若诸位还有疑难,欢迎日后来大离境内交流。” 西渡使团,毕竟是客,在大褚地界,还是要讲究“礼节”的。 大普渡寺第七日的风波着实不小。 为了平息怨念,佛子妙真亲自恭送诸位闯关者一同来到大普渡寺门口。 金身塔顶的密谋结束之后,他便刻意保持与谢玄衣的关系,一路上两人并未有任何言语交谈,只是离去之时,十分隐晦地互相交换了一道目光。 使团不久之后便会离开大褚。 这几日谢玄衣便要对离京的相关事宜,进行筹措。 “咯噔……” 谢玄衣上前一步,推开木门,微微皱了皱眉。 大普渡寺门前人山人海。 今日雨势很大,却拦不住大褚子民,在大普渡寺外等候的热情,数不清的褚人都在金光阵外,等待着最终登塔一战的结果。 而这结果,众人离开长廊前,便有人进行了通报。 “嚣张跋扈”的大离佛子,被谢真一剑破开了金身。 众望所归。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谢真!” 又有人高喝。 “玄水新主!” 之后声浪便汇聚而来,化为浪潮,数之不清的高喝,聚集在一起,几乎将整个大普渡寺淹没。 站在寺门之前。 谢玄衣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耳畔响起了妙真的传音。 “玄衣兄,这滋味如何?” 看着这无数敬仰,艳羡,恭敬,维护的目光。 谢玄衣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仿佛回到了当年。 回到了年少之时,夺得剑道魁首的那一日。 “……” 但很快,这恍惚便被谢玄衣掸去。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掸了掸黑衫肩头垂落的雨水,轻声说道:“浮云。都是浮云罢了。” 行将踏错,又来一世。 若有得选,他现在更愿意享受茶楼里的片刻清宁,而不是这沉若万钧的拥趸爱戴。 “你说这些是浮云?你如今可是褚国的英雄……” 妙真忍俊不禁,摇了摇头。 他没想到,谢玄衣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这个回答,可不像是意气风发的剑修,反而像是看破尘缘的出家人。 便在此时,一道清啸从高空响起! 山呼海啸的呼喊声音。 被这道清啸硬生生压了过去。 “报!” “——方圆坊新报!” 黑鳞卫桑正,站在一只紫色鸾鸟宽阔背羽之上,手持金简,以法器催动声音,迅速下降身位。 大普渡寺门前众人纷纷向着四周让开。 这势如浪潮的浑厚呼喊之声,被妖鸟的啸声硬生生打断。 足足有四五丈高的紫色大鸾,就这么降落在大普渡寺门前。 妖鸟收敛羽翼,低垂头颅,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冷漠气质散发出来,让不少修士连连后退……这是一只洞天巅峰境的大妖,即便被皇族赐下“九死禁”彻底驯服,依旧有着不羁的气势。 “……桑护卫?” 段照看到了老熟人,忍不住挤眉弄眼。 桑正握拳轻轻咳嗽一声,算是回应,他的神色相当凝重。 “诸位。” “今日乃是梵音寺使团讲道的最后一日,此次西渡讲道,影响甚大。” 桑正沉声开口:“黑鳞卫奉书楼之令,送来方圆坊的新报……” “方圆坊新报?!” “难道是天骄榜……要揭榜了?!” 刚刚寂静片刻的大普渡寺,顿时再度沸腾。 所有人的眼光都变得炙热起来。 这几日大褚街巷传得纷纷扬扬……说是天骄榜的揭榜日期,就在近日。 今日大普渡寺讲道,大离佛子被谢真击败。 如此关头,黑鳞卫亲呈金简。 不为天骄榜,还能为了什么?! 第四十九章 恭喜 紫气东来,妖鸟落在大普渡寺前,为佛国镀上一层淡淡的紫光。 妙真,法严,密云,梵音寺使团一众人等纷纷踏出门楣,来到寺前开阔空地。 黑鳞卫桑正从鸟背之上跳下,展开金简,以缓慢语调,高声说道:“青州乱变,气运横流,大世已至。经由方圆坊诸位大小坊主商议,新一届的‘天骄榜’于今日公开,因气运变迁之故,此榜只容纳百人。百位之后,不予显位。” 果然! 桑正今日来到大普渡寺,是为了公开天骄榜排名的! 这份榜单,已经延用了数百年。 大褚大离王朝和平相处之后,两朝年轻天才,彼此之间难免有所比试。 修行界,哪有真正的太平? 不争斗,修行无意义。 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份榜单,在方圆坊成立之前,便由两朝国师代为公布,监天者和控弦师,各自掌控一门偏僻术法,同看天命星轨。 这份榜单,开榜之后,榜上名次还会有所变动。 所谓的大世之争,并不急于一时,既然要争朝夕,也要拼长久。 只不过。 排在最前面的位子,却是极少变动。 一来监天者观测气运,排列榜单,以此术看出的“未来”,一般极其准确。 能够在两座王朝之中位列前十的天才。 几乎都是一方圣地的天骄。 “第一百位……清剑峰,余宿。” 桑正低声开口,以神魂之音,公布这金简上的排名。 浑厚声音如钟鼓一般扩散。 不远处一位年轻剑修,神情一怔,还未反应过来,立刻被数十道目光所注视……这清剑峰并不算是什么大宗门,位于西北并州,乃是一座并不出名的小山头。已经好几代没有出过能人,只不过这一代不同,余宿剑道造诣不俗,年纪轻轻,便触碰到了洞天境的边缘。 北狩消息传出之后,他便孤身负剑,来到皇城。 因为宗门弱小,再加上心高气傲,余宿并未巴结任何一座圣地,选择与一众山野散修组队,可惜……今年北狩极其残酷,这些散修死伤殆尽。 余宿侥幸逃过一劫,并且借势修成了洞天之境。 好不容易返回皇城,他本准备在此静修一段时日,偏偏又遇上了大普渡寺之争。 这几日。 余宿一直在当“看客”,他本也想尝试一番,看看自己能否破开金光阵。 只可惜,修为太浅。 洞天境的修为,即便金光阵被撕开罩门,他也无法踏入其中。 “余兄!恭喜啊!” 一位同行散修,用力摇晃着余宿肩头,后者很快从恍然神色之中醒转过来。 “我……入了天骄榜?” 余宿来到皇城,如一叶蜉蝣见青天。 同样的年龄,诸圣地天骄,都已修得洞天圆满,只差一步,便可踏入阴神。 那谢真,更是可与转世者相争! “天骄榜不仅看境界,看修为,也要看年龄,看气运……” 人群中,一位世家供奉温声说道:“倘若境界根骨不够,还能够入榜,至少在浑圆仪的气运感应之中排在前列。这位小余兄弟应该参与了前不久的北狩吧?离岚山大劫,能从鸠王爷手中逃得一命,可不容易啊。这也算是大难不死,留有后福了。” 余宿恍然。 “小余兄弟,清剑峰毕竟太小,不如住在皇城,我贺家愿意提供洞天境的修行资源。” 这位供奉态度极好:“贺家虽在皇城之中,不算什么,但至少也有一位阴神老祖坐镇……想来也是可以提供一些帮助的。” “我……” 余宿还没反应过来,便又有招揽之声传来。 “余宿兄,不要听贺家的鬼话!” 不远处的另外一位白发老者连忙打断道:“我齐家在皇城颇有地位,老祖与大穗剑宫峰主乃是莫逆之交。若你愿意来齐家修行,我可出面担保,送你去剑宫的洞天福地一观!” “大穗剑宫?” 余宿眼神一亮,他激动问道:“是谢真所在的大穗剑宫吗,你认识哪位山主?” “他认识个屁!” 贺家供奉冷笑道:“当年谢玄衣被围杀,怎么不见齐家出声?你若拜了齐家,只怕连大穗剑宫山门都进不去……” 好几道招揽之声响起。 大普渡寺门前甚是热闹。 桑正公开的这份天骄榜排名,有不少修士,都在寺前……这并非巧合,北狩刚刚结束,大部分“幸存者”都是这场大劫中的强者,大褚年轻一辈的天才几乎都齐聚在皇城,梵音寺使团又掀起了如此隆重的一场论道,几乎所有人都来此观看今日的盛会。 这其实也是陈镜玄派遣黑鳞卫至此的原因。 在此地揭榜,所造成的影响最大。 一时之间,皇城不少世家,都开始争抢“榜上有名”,“背后无势”的年轻天才。 “第三十一位,大穗剑宫莲花峰,段照……” 桑正读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 他向大普渡寺门前的重剑少年,投去了一道相当肯定的目光。 “第三十一?” 段照没什么概念,挠了挠头:“小山主……这个名次如何?” “于你而言,并不算高。” 谢玄衣平静说道:“你多少吃了年龄的亏,不过这么安排……也没有问题。” 以段照的资质,至少也是排入前十的存在。 第三十一…… 这个名次,其实是有些低了。 不过谢玄衣能够明白这么安排的“用意”。 段照本就不是大褚王朝中人,他背后是忘忧岛,考虑到忘忧岛主的身份,一旦将其排得太高,必定会吸引诸多目光,排在这个位置,既不会引人注意,又显得恰到其分。 “行。小山主说没问题,那就没问题。” 段照咧了咧嘴,他对这所谓的天骄榜排名,根本就不上心。 这次来大褚王朝,他只有一个目的。 拜入莲花峰,找到谢玄衣。 如今能够跟在谢真身边,便已经十分知足了。 “……也不知道徐姑娘排到多少。”小家伙忽然想起了在莲花峰上清修的徐念宁。 很快。 桑正读到了徐念宁所在:“第十七,大褚王朝莲花峰,徐念宁。” 倘若此次玄水大比,自己不出现。 那么最终在莲花河与谢嵊相争的,便是徐念宁。 这位徐姑娘的剑道资质,的确不凡,按理来说也是一位有资格拜入前十的天才,只可惜当今大世实在气运丰盛,如今刚刚揭榜,只能将她排到这里。 作为乾天宫圣子的宇文重,也只是被排在第十二位。 这可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洞天圆满! 竟然连天骄榜前十都没有排入! 谢玄衣知道大世之争异常残酷,可他没想到……北海陵气运破碎,会掀起这般浪潮,按理来说诸位天骄圣子早在北海陵破碎之前,便已经修得小成,这多少有些“因果颠倒”的意思。 这个大世的确不同寻常。 虚无的气运大潮,似乎在北海陵破碎之前,便已经提前到来。 接下来的前十位次,一一宣读。 武岳,商仪,各自占下一席之地,一个排在第三,一个排在第七。 大离王朝,则是占了足足六位。 其实自天骄榜第十二位起,诸位年轻修士之间的差距便小得可以忽略……宇文重的境界实力未必就逊色于武岳商仪,单论这次大普渡寺的闯关结果,他甚至要更胜一筹。这些入榜者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洞天圆满境界的年轻天才。 放在谢玄衣当年。 这些人,都有资格争夺前三! 倘若谢嵊,方航还活着,这两人极大概率,也能在前十占下一个位置。 一直念到第三。 谢真之名,都未出现…… 其实关于这届天骄榜的排名,几乎没有悬念,谢真一剑击败了梵音寺当代最强,按理来说,他应该排在第一! 不过有人已经留意到了问题所在。 武宗武岳,被安排在了天骄榜第三。 那么道门的钧山,梵音寺的妙真,该怎么排?一个位子,怎么能排得下两人? “天骄榜第二,大离王朝,纳兰秋童。” 随着桑正的继续开口。 众人脸上神色更是出现困惑,纳兰秋童这名字,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听闻。 “……?” 谢玄衣皱了皱眉,向妙真投去一道隐晦神念。 “谢施主也困惑么?” 年轻佛子平静传音道:“单从这个纳兰姓,你应该就能猜出这家伙的身份了吧……这应该是玄微岛传人。玄微岛和忘忧岛一样,平日几乎不会入世,但如今这个世道变了,玄微岛不惜被天机捕捉,也要来掺和一脚。” “我困惑的不是他……是你。” “我?” 年轻佛子笑了笑,淡定传音道:“对我而言,榜上有名无名,当真重要么?” 有许多人说。 妙真立下狂言,便是为了汲取气运,争夺天骄榜一。 但这些人都说错了。 妙真对气运二字,看得并不重。金身塔所吸取的“大运”,也只是为了留给师侄密云炼化佛骨。 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天骄榜首。 妙真更是从未放在眼里。 他前世修到了阳神! 这一步,有几个天骄榜首能够做到? “很显然,所谓的转世修行者,被剥夺了上榜的资格。”妙真微笑说道:“大世已至,两座王朝各自捕捉入世者气运,编织这张大榜,鼓励各自麾下的年轻修士奋进修行,既然如此,便讲究一个公平。我若上榜,其他人如何与我争夺气运?” “……” 谢玄衣听到这,陷入了沉默。 妙真无法上榜? 那么一切就都能解释了。 妙真,钧山,或许还有其他的隐在暗处的转世者……因为“转世身份”,即便入世,也不可能列入榜上! 那么自己呢? 宣读“纳兰秋童”名字之后,桑正的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 此刻的大普渡寺甚是寂静。 在无数道困惑目光中,黑鳞卫桑正平静说道:“天骄榜第一,大穗剑宫莲花峰,谢真。” 寂静之声被打破。 如先前一般的呼喊浪潮再度涌来。 “……” 谢玄衣沉默地迎接这比先前更猛烈的狂欢与拥簇。 黑鳞卫桑正向他投去恭喜的目光,邓白漪,段照,武岳,商仪,无数大褚修士都在向他道贺……整个世界都很嘈杂,但是谢玄衣心湖一片清净。没有人能明白此刻谢玄衣在想什么,他神色平静如一面湖泊,微微侧首,一道目光越过众人,投向了不动声色微笑后退的高大佛子。 “恭喜。” 妙真说出了与其他人并无两样的话语。 他温声说道:“谢玄衣……我似乎明白今日陈镜玄安排黑鳞卫的用意了。” 妙真停顿了一下。 “恭喜你啊……” 他再度重复了先前的措辞。 只不过这次妙真所恭喜的内容,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能有陈镜玄这样的朋友,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妙真没有祝贺谢玄衣拿下天骄榜首。 因为他知道。 对于他和谢玄衣这样的人物,拿下这个榜首,并不值得庆祝,更不值得欢喜。 无论是妙真,还是钧山,选择在这个大世迎来“新生”,都不是为了与年轻一代相争。 “……” 谢玄衣再次陷入沉默。 事已至此,他怎会不明白桑正到来的真正之意? 青州乱变,北狩大劫,这接连几场大事件后,外界关于他的身份,已经诞生了诸多争议……今日这场大普渡寺的争斗,将会掀起巨大的舆论浪潮。 天骄榜的宣读,将会引起无数人的讨论。 实力最强,明显与其他人不在一个层次的妙真,钧山,纷纷未能入榜。 要不了多久。 方圆坊便会给出解答…… 转世者,不纳入天骄榜气运计算之中。 如此一来。 既维持了大世之争的公平,也保全了谢真之名的清白。 妙真微笑着向后默默退去。 这次西渡,他已完成了想做的一切。既然如此,便不妨将今日的大普渡寺,交给狂欢的褚人。 世俗名与利,皆如流水,皆如浮云。 诸位僧人,纷纷随着他一同后退。 门扉闭合那一刻。 大普渡寺的佛国之中,响起洪亮的钟声。 谢玄衣站在山呼海啸的浪潮之中,聆听着这极轻的梵音。 他望向书楼所在的方向,思忖再三,还是捏住了袖中的那枚如意令,传音道:“……谢谢。” 那边的回讯几乎没有一丁点犹豫。 “客气。” 第五十章 眼中钉 这世上有许多表达感谢的话语。 但谢玄衣想了很久,最终选择了最简单的那两个字。 如意令对面的那位,也用了最风轻云淡的语气,进行了回应。 “谢谢。” “客气。” 这场对话,在两三个呼吸便完成了交互。神魂令牌很是平静,一缕神念如坠湖之石,只是溅起了很轻的涟漪,便迅速平复。 两人隔着十数里传了四个字,而后谁都没有再开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有些事情不必说,放在心中即可。 “小山主……你不开心吗?” 段照的声音低低响起。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对方的脸庞。 段照不太明白,成为天骄榜首应该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事情,为什么谢真脸上没有笑意? “没有不开心。” 谢玄衣轻声开口,他看着大普渡寺外狂欢高喝的众人,平静说道:“喜怒不形于色,乃是修行的必要功课。” 经历了那么多。 对于这些虚名,谢玄衣早就不看重了。 如今再次站在世俗浪潮的拥簇顶点……他无悲无喜,心如平湖。 眼前画面,逐渐与当年重叠。 有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 “不愧是小山主。” 段照听得半懂,忍不住感慨:“如果是我,大概会得意忘形一段时间吧?” “所以你当不了天骄榜首呢。” 邓白漪忍不住开口,“……当然,我也当不了。” 她虽然努力压着笑意,但笑意还是止不住从唇角溢出。 谢真当了天骄榜首,她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开心。 “也不知该怎么说你,看上去聪明伶俐,怎么有些缺心眼?” 谢玄衣看了眼身旁的傻姑娘,忍不住叹了一声。 这次天骄榜揭榜,并没有邓白漪的名字,身为堂堂天下斋主的弟子,连前一百名都没有列入,着实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按照道门规矩教诲,此刻邓白漪本应该端正仪态,收敛喜色,不要让外人对道门产生轻浮的负面感受……不说如丧考妣,至少应该神情凝重肃穆。 “嗐。” 邓白漪当然知道谢真的意思。她挑了挑眉,浑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我是从玉珠镇出来的凡夫俗子,误打误撞来到修行界,本就只是想看个热闹……这大榜没我名字,正好能够图个清净。” “也是。” 谢玄衣闻言,心底不免有三分欣慰。 倘若如今邓白漪,真成了一位“烙守规矩”的道门弟子,言行举止,处处拘谨,当真好么? 扪心自问,自己教导邓白漪修行,将其送入道门,究竟是想看到这个姑娘自由快乐的一面?还是想看到她拜入宗门,被囚于规矩牢笼之中? “小谢山主,恭喜夺得榜首……不知是否有空,先生邀您相见一叙。” 桑正站在巨大妖鸟羽翼之下,微笑招手。 他望向段照,邓白漪,补充说道:“两位,若不嫌弃,也可一同前去。” 山呼海啸的喝喊声中,谢玄衣收起如意令,向前走去,人群为他让开一条长长的大路。 就在此时,远方响起激烈的马蹄擂地之声—— 人群尽头,有人高声喊道。 “元继谟!是元继谟来了!” 在皇城,能够让人闻风丧胆的人并不多。 元继谟,恰是其中之一。 一匹高大骏马,踏着雨水泥泞而来,坐在骏马背上的黑甲男人,神色冷漠又森然,他勒住缰绳,以一种蛮横不讲道理的方式,穿过人潮,硬生生拦在了黑鳞卫桑正和谢玄衣面前。 “元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桑正神色阴沉下来,冷冷开口。 寻常黑鳞卫见了皇城司首座,自然要俯首低头,恭敬对待。 但桑正不一样。 他单独隶属于书楼,无需听从元继谟差遣。 “听说谢兄夺了天骄榜首,我特来恭喜道贺。” 元继谟坐在骏马之上,瞥了眼桑正,平静道:“怎么……这难道不被皇城律法允许么?” 桑正无话可说,只能选择沉默。 “谢兄。” 元继谟环顾一圈,缓缓开口:“你能击败佛门转世者妙真,当真是好本领。” “……” 谢玄衣背负双手,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黑甲男人。 “本座听说梵音寺使团,此次来大褚开坛讲道,并不只是为了交流心得。” 元继谟微微停顿了一下:“再过几日,梵音寺使团将迎回大普渡寺储放多年的‘昙鸾佛骨’……不知本座消息是否属实?” “元大人问错人了。” 谢玄衣淡淡道:“这是梵音寺使团的事情,你应该问他们。” 说着。 谢玄衣微微回头。 只见大普渡寺寺门禁闭,金光阵不知何时再度升起,大有外人切莫入内的意思……很显然妙真在寺内看着这一切,这便是他无声的一种回应。 元继谟这样的家伙,不仅仅是被大褚子民厌恶。 离国僧人,一样十分讨厌他。 “本座只是好奇打听一下。” 元继谟微微一笑,道:“谢兄与妙真比试,应当累了吧?这段时日是不是要好好休息一下?” “元大人若无事,谢某便先行离开了。” 谢玄衣懒得再搭理这晦气家伙。 他向前走去。 一只手骤然伸出,于马背之上,将他拦住。 元继谟依旧保持着微笑,只不过这次不再是开口对话,改成了神魂传音:“本座知道,接下来你要与梵音寺使团一同远行……圣后先前交代了,这只离国使团很重要,她极感兴趣,不妨我们好好聊一聊东游的事宜……” 啪一声。 谢玄衣拍掉元继谟拦在自己面前的手掌。 “……?” 元继谟脸上笑意骤然僵硬。 “喊你一声元大人,真把自己当大人了?” 谢玄衣漠然传音:“张口闭口就是圣后,是不是当狗当太久了,只能搬出主人的名字,才能压得住别人?” 元继谟眼底掠过一抹阴冷:“谢真……你说什么?” “我刚刚说的不清楚么?” 谢玄衣皱了皱眉:“你真是当狗当习惯了,即便没人差遣,也要主动摇尾。圣后闭关筑阵,皇城好不容易清净些时日……拜托你,能不能安静一下?” 元继谟瞪大双眼。 人生头一遭,他气得浑身发抖。 偏偏当着无数人的面,又是大喜日子,这位皇城司首座根本无法发作,只能保持“笑容”目送谢真远去。 谢玄衣没有回头。 他带着段照,邓白漪,来到紫色鸾鸟身旁,踩着脚镫而上。 桑正不屑地冷哼一声,拍了拍大鸟脊背,羽翼拍击,腾空而起。 …… …… “姓元的家伙忒恶心。” “狗杂碎,看到就烦得很。” 巨大紫鸾在天顶遨游,大褚皇城素来有禁空之令,只不过书楼黑鳞卫算是极其特殊的“特例”,桑正只是向城楼守卫传去一缕魂念,这巨大妖鸟便顺利通行……离开大普渡寺后,段照就恶狠狠骂了起来。 他自幼在忘忧岛长大,顾名思义,忘忧岛位于海外,乃是实实在在的一片仙土。 岛上子民,生活无忧无虑,没有压榨也没有剥削。 更不必说酷刑,折磨。 这些通通都不存在。 段照本以为,全世界都和忘忧岛一样……直到他亲自入世,这一路颠沛流离,才算是见到了世间丑恶的一面。 只是,世上的坏人,总该有个限度。 他不喜欢江宁世子谢嵊,因为谢嵊总是轻贱他人,依仗权势身份,打压凡俗修士。 他也不喜欢南疆那些邪修,这些邪修无视王法,滥杀无辜,有伤天和。 可段照最不喜欢的。 就是元继谟。 在他看来,元继谟是一个纯粹的“坏人”,与小山主只不过初次见面,为了让小山主多些敌人,便可捏造案卷,让林府一夜之间抄家……段照在皇城居住的这段时间,听闻了这位皇城司首座所做的种种事迹,圣后重用元继谟,铲除褚帝党羽,这十年来不知坑杀了多少忠烈之士。 在皇城司地牢之中,关押着无数可怜人。 掘地三尺,数不清的累累白骨。 “你说,人怎么可以这么无耻……永安街的惨案,就是他一手缔造的。做了这些事情,还有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恭喜小山主?” 段照气鼓鼓说道:“小山主,你刚刚为什么不狠狠揍他一顿?” “若这么做,元继谟只会高兴。” 不等谢玄衣开口,邓白漪轻叹一声,说道:“皇城司首座地位可不一般,整个皇城圣后最看重的人便是他……倘若谢真动手,元继谟正好有机会,继续找咱们的麻烦。” “呸!” 段照颇有怨念:“都说修行是为了逍遥自在,可我看皇城修士,活得也忒不自在了。” “因为这是皇城。” 邓白漪感慨道:“大褚皇族花费千年,缔造了这么一座城池,立下了无数规矩……在这座城池之中,绝大多数修行者,与凡俗没有区别。” “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有无数人都怨恨元继谟,可为什么没人动手?” 段照皱着眉头开口。 “不是没人动手,动手的人都死了。” 桑正接过话题,遗憾说道:“元继谟十分狡猾,担任首座以后,既不暴露修为境界,也不主动离开皇城……以前的几次刺杀,都以失败告终,那些刺客有的自杀,有的畏死想逃,结果没一个逃掉的,他们被押入地牢之中,由元继谟亲自主审,狠狠折磨了数月之久。据说当时的画面,极其血腥,他们全都后悔没有第一时间自杀了。” 段照听得一阵发寒,忍不住问道:“这家伙什么境界?” “阴神。” 桑正平静道:“想杀他,估计需要阴神十五境。三年前,有一位散修的阴神第七境,在皇城外动手刺杀,这场刺杀以失败告终了,不到半柱香功夫,皇城司特执使赶到的时候,这位阴神刺客已经被元继谟斩杀。” “阴神十五境……” 邓白漪摇了摇头:“整个大褚,也没多少这样的修士。” 修到这一步。 谁会愿意搭上自己,刺杀元继谟? 成败暂且不论。 这一刺,便是要与圣后为敌,要与整个大褚为敌,无论元继谟会不会死……这位刺客,大概率是活不了了。 “别担心,他活不了太久。” 便在此时,谢玄衣的声音,在紫鸾背上响起。 “嘿嘿……” 段照忍不住笑了一声:“小山主,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谢玄衣平静开口。 这紫鸾背上,都是信得过的人,这样的话说出口,也不算什么。 “不愧是小山主!” 听闻此言,段照笑得很是开心,咧嘴露出两颗门牙。 桑正却是神情凝重起来,沉声告诫:“小谢山主,元继谟固然可恶,但毕竟背后站着圣后,以您如今的情况,还是不要过早招惹为妙。” “多谢提醒,谢某知晓轻重。” 面对桑正的忠告,谢玄衣只是淡淡应合了一句,没有过多解释。 刚刚神念传音之时,他的神魂短暂笼住了元继谟的心湖,对其进行了简单的探查……桑正的情报倒是挺准确的。元继谟如今的修行境界大概处于阴神第十四境,想要杀掉他,至少需要十五境修士出手。 但这毕竟是皇城司首座,深得圣后垂爱,身上的宝器,秘术,阵纹,符箓必不会少。 如果自己动手,那么至少需要两道则合一,晋升阴神。 刚刚晋升之时,动手的成功率很低。 道则与剑气洞天需要磨合。 但一旦境界稳固下来,生灭道则,配合【沉疴】,斩杀元继谟……便没有那么困难。 对谢玄衣而言,修到这一步,并不需要太久。 可以说。 元继谟的生命,早就开始了倒计时。 不过…… 谢玄衣并不介意,在自己动手之前,就借助其他人的力量,拔掉元继谟这令人作呕的眼中钉。 “你,该不会是想找钧山真人吧?” 紫鸾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邓白漪的声音,传入谢玄衣心湖之中,谢玄衣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身旁女子。 她的确聪明伶俐。 自己并没有表露出丝毫请人动手的迹象,但还是被猜到了…… “你猜得没错。” 对邓白漪,谢玄衣并不想隐藏什么。 他平静说道:“在这世上,杀掉一个人,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事。有一把足够锋利的剑就足矣,这把剑怎么刺出,由谁刺出,其实都不重要。” 第五十一章 打压 想杀一个人,未必要自己动手。 对于谢玄衣而言,最“保险”的方式,当然是亲自动手……他出剑要杀的人,还没谁能够活下来。等到晋升阴神,元继谟便是死路一条。 可眼下。 道门却是一把利剑。 钧山真人乃是和妙真平起平坐的转世阳神,身份在道门极其超然,逍遥子闭关,崇龛坐镇后山,只要钧山真人愿意,道门七斋斋主都需要听他差遣……只不过想要说服钧山出剑,却不是一件易事。 紫色鸾鸟在皇城之中掠行了一段距离。 但出乎意料的,没有停在书楼位置,而是停在了一处环境幽静的别苑之前。 “陈镜玄约我一叙……选在这里?” 谢玄衣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卑职先前可没说,此次闲叙,定在书楼。” 桑正护卫笑了笑,说道:“难得国师大人有此雅致,小谢山主,里面请吧。” 谢玄衣闻言,也笑了笑。 “说得也是……日日待在书楼,总该出来走走。” 三人随桑护卫踏入庭院之中,一路流觞曲水,琴音弥漫。 这座别苑修筑地甚是奢华,踏入庭内,别有洞天,一路竟是山水相依,婢女端着果盘,茶盏,还有人想要为客人脱履,皆被桑正挥袖屏退。 “啧啧……” 段照双手枕在脑后,忍不住感慨道:“这地儿是皇家盖的吧?” “不错。” 桑正稍稍停顿了一下:“这别苑,是十年前下令筑造的,耗费足足九年,去年终于建成……” 十年,是一个很特殊的词。 十年前,褚帝崩殂。 从庭院修筑的山水,以及点缀的珠宝来看,这座别苑……显然就出自于“那位”的手笔。 “挺好看。” 谢玄衣不冷不热地夸了一句。 看到这别苑风景,他心底已经猜到,今日会面,恐怕不止一人了。 “二位,请随我右拐。” 山水长廊尽头,桑正微笑伸出手,示意段照和邓白漪不要继续前行了。 二人对视一眼。 “你们先去。我待会便来。” 谢玄衣宽声开口,而后向前迈步,接下来的长廊一片肃清,依旧有山水景色,但却显得格外冷冽。两边再也看不见侍奉的婢女,反而在暗处隐着几缕晦暗明灭的神魂光火……这些都是藏在暗处的黑鳞卫,身为大褚皇室的心腹死士,只要一道命令,这些人可以枯侯数日,不眠不休。 很显然。 这座皇家别苑的尽头有重兵镇守。 片刻之后,谢玄衣来到了长廊尽头,悠扬的曲音缓缓响起,他看到了熟悉的红亭,以及翻飞的白雪。 红亭之外,有一女子正在抚琴。 四周雪屑翻飞。 方圆坊小坊主,阴神巅峰的“雪主”,亲自奏乐。 红亭中,小皇帝褚因神态松弛,舒服惬意地靠在椅背之上,她没有佩戴发簪,衣冠也并不整齐,任凭长发这么散落,闭目静静欣赏着这来之不易的琴音…… 另外一边。 陈镜玄还是老样子,无论到哪,都捧着一卷古书。 这位小国师身前立着一枚小小的红泥火炉,淡淡的暖意飘散而出,火光摇曳,照耀这张平静淡定的儒雅面孔。 “来了?” 陈镜玄早就听到了长廊那边的脚步声音。 他微微挪首,向谢玄衣招了招手,示意他赶紧来红亭一起坐下。 谢玄衣只是点了点头。 怪不得大普渡寺的消息,这家伙秒回。 原来今日不在书楼操劳。 而是在此听曲。 “陛下,别来无恙啊。” 谢玄衣站在长廊那端,打了个招呼。 慵懒闲坐的女子缓缓睁眸,褚因年龄虽然不大,但眉目之间却已经有了帝王英气,平日里她要扮演笨拙愚蠢的傻子,可卸下伪装之后,这双稚嫩的眼眸深处,却是藏着不容忽视的凌厉之意。 “谢真,恭喜你啊。” 褚因缓缓坐直了身子,她梳乱发,正衣冠,最终恢复了一位君王该有的样子,向谢玄衣发出了道贺。 “陈先生对我说,你一定能大败妙真……” “孤本不信的。” 今日大普渡寺的胜利,对大褚皇族而言,是一个十足的好消息! 妙真掠夺的气运,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皇族。 皇城乃是天子脚下。 这些世家,宗门败了,不仅仅会输掉自身一部分气运,也会连带着大褚皇族一同丢失气运。 倘若妙真在金身塔顶站到了最后。 今日,便真要请钧山出手了。 “陛下应该对谢某多些信心。” 谢玄衣淡淡道:“今日我本以为,只有陈先生一人。” “孤听说你这几日,都在皇城听曲。” 褚因笑道:“唯独今日,因为大普渡寺的琐事,动身耽搁……便将陈先生请到了这处‘月隐别苑’,今日会面没有外人,奏曲之人乃是雪主。” “谢某有些受宠若惊了。” 谢玄衣反应依旧平淡:“今日没什么听曲兴致,陛下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好吧……” 小皇帝毕竟年轻,她无奈说道:“前些日子,你我在红亭聊过的那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谢玄衣怔了一下。 他眯起双眼,不动声色望向陈镜玄。 后者只是捧着书卷,默默在火炉前取暖,假装沉浸在曲乐之中,故意视而不见。 好家伙。 陈镜玄这厮倒是藏了一手,明明说服自己参与使团,这消息竟是没对小皇帝说么? 等等。 这是什么意思? 谢玄衣顿时明白了陈镜玄的用意。 如果说先前红亭的接触,只是小皇帝在陈镜玄授意下的一次尝试,那么今日便是她正式发起的一次邀约。 很显然。 这些时日,小皇帝都在观察自己。 而今日,则是尘埃落定。 大普渡寺比试,自己胜了妙真一头,天骄榜揭榜之后,他又坐上了榜首之位……对于小皇帝而言,护送使团归离,寻找褚帝遗子的任务,他便成了当之无愧的首选。 陈镜玄藏这么一手,是为了让自己可以当面和小皇帝“开价”。 “借着护送佛骨,去大离寻找褚帝遗子,可不是一件易事。” 谢玄衣顿了顿,道:“圣后对大穗剑宫本就怀有敌意,此事若被发现……” 果然。 此言一出。 小皇帝有些沉不住气了:“孤可以让‘雪主’前去助你。大离那边,也有一位值得信任的小坊主坐镇。” “陛下说笑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雪姑娘倘若离开皇城,必定会引起圣后的注意……此次谢某与使团一同入离,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她若跟随,只会适得其反。” 小皇帝怔了一下。 “谢真,你不妨直接一些。” 便在此时,火炉前取暖的陈镜玄开口了。 小国师一语中的:“陛下知晓,你如今乃是大褚的有功之臣,刚刚赢下佛门之争,又要出使离国,分担这些重担,极为不易,你要什么赏赐,直说便是。” “陛下,此言当真?” 谢玄衣顺势开口询问。 “自然。” 褚因皱眉道:“你只管开口。” “谢某需要一些灵物,药材,元丹……” 谢玄衣一边说着,一边取出竹简,以神念刻下这些灵物珍宝的名单,将其掷入红亭中。 “是这个理。” 褚因点了点头,她接过竹简,看都没看,便再次掷出,丢向了一曲奏罢的雪主:“这些物事……你尽数给谢真安排。” “……陛下?” 雪主接过,稍稍有些犹豫。 她神色诧异地望向谢真,这个少年要的灵物,似乎有些太多了点吧? 这绝不是一个人使用的分量。 完全足够一座山头的修行者修行了。 “此次大普渡寺之争,谢真能够获胜,便当值这一份赏。” 褚因沉声开口:“我毕竟身为国君,总不能太过小气。你且去皇城司索要这份清单……让元继谟今日之前就备好清单物事,切莫错漏。” “是。” 雪主点了点头。 “还有吗?” 褚因再度开口,本来只是随口客气的一问。 可万万没想到,谢真秒答。 “有。” 谢玄衣又取出第二枚竹简,先前那枚竹简,他是为金鳌峰的祁烈所求。 大穗剑宫封山十年,物资匮乏。 先前是江宁王谢志遂“雪中送炭”,送来了一些丹药。 可丹药总会用完。 第一枚竹简上的物资,足够支撑金鳌峰执法者一年的开销…… 接下来,这第二枚竹简,谢玄衣写下了一些物件。 “火麟甲,三百件。” “青云靴,三百双。” “悬目护心镜,五百枚……” 这第二枚竹简,褚因留了个心眼,到手之后,自己先行以神魂查看了一遍。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谢真是想干什么? 这是要组建一只禁军吗?! “谢真,你要这些做什么!” 褚因瞪大双眼,没好气道:“火麟甲这种东西,三百件,你穿得完吗?” 火麟甲乃是炼器司批量制作的六品宝器,质地优良,可以抵抗驭气巅峰境界修行者的一击。 可这境界对如今的谢真而言,算得了什么? 她可是听说,谢真的元火金身,已经修到了洞天圆满! 别说火麟甲了。 就是更高阶的“元火甲”,都没有谢玄衣的金身坚固强大。 “这次出使,极其危险。陛下应该清楚我有多少仇家,想要完成任务,至少需要保证活着。” 谢玄衣平静说道:“谢某索要一些护具,一些宝器,应当是合情合理的吧?” “合理……个屁啊。” 褚因额头一阵黑线,没好气道:“你倒是解释解释,这么多宝器,到底哪件对你有用?” “……” 谢玄衣陷入沉默。 这清单上的物件,的确很难解释。 因为这是帮真隐峰师弟们索要的宝器。 自他决意送出大穗剑令,将执法堂开到更远处,司齐便带着诸位真隐峰师弟日夜奔波,如若有了这些宝器,真隐峰弟子出行在外会更加安全。 金鳌峰,真隐峰,乃是大穗剑宫的两大支柱。 开支,消耗,都是最大。 谢玄衣默默想了数息,并没有想到特别好的解释借口。 于是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陈镜玄。 遇事不决,问陈镜玄。 小国师揉了揉眉心,心底一声轻叹。 他缓缓开口:“陛下……听闻大穗剑宫有一门术法,需要以剑气摧残宝器,消耗大量法宝,才能够修成。” 这是十分隐晦的一点。 修行者的修行法门,往往不会外传。 “这……” 褚因怔了一下,“先生的意思是,谢真索要这些宝器,是要以此修行秘术?” “剑宫秘术,我不太懂。” 陈镜玄笑了笑:“不过既是秘术,自然不方便多问。” 褚因有些怀疑,但还是将竹简丢给了雪主,下意识询问道:“你听过这奇怪秘术么?” “倒是略有耳闻。” 雪主想了片刻,道:“若记得没错,八百年前,玉屏峰后山之中有一位‘噬剑尊者’,吸纳了一千把残剑,最终证道了阳神之境……这位剑尊者的剑气境界极高,而且便是吞噬宝器,才能推动剑气境界精进。” “……” 谢玄衣一脸淡定。 但他自己也没想到,还有噬剑尊者这么一号人物。 雪主不愧是方圆坊的小坊主,博闻强记,对剑宫过往的了解,甚至还要胜过了自己。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小皇帝只得叹息一声,无奈说道:“这些宝器,便也以赏赐的名义拨出……要劳烦你了,待会拿着这份清单,去炼器司跑上一趟。” “不用。” 话音刚落,谢玄衣再度开口。 他微笑说道:“雪姑娘跑了皇城司,何必再跑炼器司……这路走一趟便足够累了,不妨将这些物件,尽数在皇城司提了。” “嗯?” 雪主愣了一下。 “我听闻皇城司有囤积旧兵的习惯。” 谢玄衣淡淡道:“此次既然是陛下开口,皇令难为,谢某也不挑剔……没有火麟甲,青鳞甲也可以凑合,烦请雪姑娘这一趟,把皇城司的无用积蓄搬空。省得元继谟为此苦劳,不知如何处理这些陈年宝器。” “呵呵。” 褚因一眼看破,挑了挑眉:“谢真,你是故意借我的名义,打压元继谟呢?” “怎么,陛下不愿意吗?” 谢玄衣大大方方承认了,这事儿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孤早就看他不爽了。” 褚因眼中闪过一缕冷意,幽幽道:“雪主,就按谢真说的办!” 第五十二章 摊牌 雪主领命而去,带着小皇帝的诏令离开别苑。 风雪散去。 红亭变得冷清了不少。 “孤今日至此,其实也无它事,只是想和你聊聊。” 小皇帝望着谢玄衣,叹了一声,诚恳说道:“仁寿宫这些日子没有动静,皇城一片安宁。再过些时日,等南疆荡魔提上日程……孤的好日子便也到头了。你提的那些要求,孤都可以满足,这次随梵音寺使团前去大离,千万小心。” 天下有无数人,想进入大褚皇城。 可对褚因而言,这皇城,却是她最想逃离的地方。 这是全天下最大的牢笼。 她的身家性命,人身自由,全都被圣后握在手中,是生是死,只在圣后一念之间……皇位,龙袍,权势,这些东西都与她无关。 就连好好活着,都是妄想。 想要离开这座牢笼,就需要推翻这面高墙。 现在,她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试着将高墙推倒……接回自己那位具备“正统继承权”的弟弟,便是第一步。 “多谢提醒。” 谢玄衣平静道:“谢某办事,你大可放心。” 褚因轻轻嗯了一声。 她也看了出来,今日这别苑的氛围不太寻常……自家先生显然是和这谢真有话要说。 “既如此,孤便不打扰你们了。” 小皇帝背负双手,缓缓向着长廊那边走去,残留的雪屑飘落在她肩头。 走了数步。 少女眉心的柔软和稚嫩逐渐被风雪化去。 她重新恢复了男相,眉宇间的凌厉与威势也随之散去,待到踏入死士黑鳞卫准备的轿中,那散落的长发已经尽数盘起。 如今的她又成为了大褚国难堪大用的少年皇帝。 褚因离开了这里。 别苑的寒意,被火炉驱逐。 谢玄衣来到了红亭之中,他坐在了陈镜玄的对面,年轻的国师在轻轻吹着热气,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摇曳发青的炉火。 “就这么活着,实在是一件憋屈的事情。” 谢玄衣望向褚因离去的方向:“身为皇帝,却连基础的尊严都没有;明明聪慧,却偏偏要扮做傻子。你说,这天下如此之大,只待在皇城之内,是不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这世上之事,总是如此。” 陈镜玄柔声说道:“月满则亏,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有些时候,总要对命运做出一些让步。褚因生在帝王之家,是极大的幸运,也是极大的不幸。” “生在帝王之家,哪里是极大的幸运?” 谢玄衣淡淡道:“在她身上,只有不幸,没有幸运。” “倒也不能这么说。” 陈镜玄笑了笑,无奈说道:“若是推倒这堵高墙,她会站在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世俗顶点。” “她办得到么?”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推倒圣后,靠一个十岁孩子?” 大褚皇城,谨言慎行。 有些事情,哪怕是说出口,都会招惹晦气。 但谢玄衣不怕晦气。 今日这番密谈,只差把“谋反”二字写在脸上。 “这件事情……有很多人想做。” 陈镜玄抬起头来,轻声说道:“也有很多人都在做。” 海面风平浪静,海底暗流汹涌。 这些人都隐于浪潮之下。 倘若这堵高墙裂开了一条缝隙,那么便会有许多人出上一份力,将这裂缝扒得大一些,再大一些。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谢玄衣直视着陈镜玄双眼。 “再等等。” 小国师微笑说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你应该能感受到吧?这次圣后闭关,在仁寿宫铸下大阵,这些阵纹,正在汲取大褚国运。” 谢玄衣指了指别苑外的皇宫方向,说道:“她距离最终的境界,差得不远了。倘若真到了最后‘登仙’的那一步,即便你集齐再多神仙,也没有用。” 圣后或许已经立在了传说中天人境的绝巅之位。 再往前迈出一步。 就是证道成仙。 这一步,将千年来的无数天骄斩于天堑之下。 想要完成凡俗到真仙的蜕变。 不仅仅需要惊才绝艳的资质,还需要海量的气运。 亓帝败在了这一步。 但圣后……恰好拥有亓帝所不具备的。大褚国比大月国强盛百倍,如今又是气运大世。圣后倘若开启最后的证道,将会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威势,对抗天地大道,一旦到那一步,无论是道门的逍遥子,剑宫的赵纯阳,还是佛门的禅师,都很难阻止了…… “不急。” 陈镜玄依旧淡定。 他顺着谢玄衣所指的方向瞥了眼,旋即收回目光,淡然说道:“想成仙,哪有那么容易?” “……” 既然陈镜玄这么说了,谢玄衣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知道。 监天者既然敢谋划这场巨大的布局,必定付出了代价,窥见了一角未来。 再问下去,有损陈镜玄阳寿。 …… …… 两人坐在红亭之中,谁也没有开口,就这么保持着静默。 但这份静默并不尴尬。 炉火跳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光火映照着陈镜玄的面颊,将小国师苍白的面色照出三分红润,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寂静,或者说……孤独。 自从拜言辛为师,陈镜玄便很少离开皇城。 如今他成为了书楼主人,大褚的未来国师,更是寸步不行。 忽然。 陈镜玄轻轻说道:“其实你说得没错。” 谢玄衣怔了一下。 “这天下如此之大,只待在皇城,的确是个遗憾的事情。” 小国师仰起头来,眼神带着遗憾,缓缓说道:“如果有可能,我其实想出去看看……” 谢玄衣先前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如今看来。 这句话颇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 “只可惜,江山太重,黎民太苦。这天下的命线总要有人牵引。” 陈镜玄喃喃开口:“我能力有限,能替师父承担一时,便承担一时……或许再过些年,我也会有一位得意弟子,然后再过些年,我便可以离开这里了。” 这皇城,对褚因而言,是一座笼牢。 对陈镜玄而言,又何尝不是?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历代监天者,书楼主人,都选择舍弃自身自由,换取大褚的安定。 再过些日子,国师之位,便要进行更替…… 或许要等到南疆荡魔结束? 无论如何,这届国师正位的交替,已经没了任何悬念。 整个大褚皇城都知晓,陈镜玄乃是执掌实权的新任国师,只等一个良辰吉日,言辛便可以卸下这延续百年之久的“重担”。 如今老国师已经闲居鲤阁,几乎不问世事。 “何必把重担尽数挑在一肩之上……” 谢玄衣下意识开口,而后顿住。 这其实是一句很不负责任的话。 他是很潇洒。 十年前,负剑而行,去往天下四方。 纯阳师尊替他揽下了绝大多数的烂摊子…… 他之所以可以肆意妄为,便是因为背后有赵纯阳这么一位好师父。 天下很大。 总要有人站起来。 而身为书楼监天者的陈镜玄,便是这么一个人。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位挑担人? 谢玄衣回想当年那些意气之争,常常感到愧疚。 倘若自己早些时候明白,摘下剑魁之后,他未来会是莲花峰主,会是大穗剑宫新任掌教,那么他还会结下那么多仇家么? 念及至此。 谢玄衣轻叹道:“你的日子,比大多数人想得还要难。” 国师不好当。 “……都一样。” 陈镜玄也下意识给了一句回应。 这并不是一句好回复。 向来深思熟虑的小国师,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放在其他时候,其他地方,面对其他人,他怎么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肺腑之言。 只是如今别苑红亭,只有两人独处。 这段时日。 又早已卸下了防备。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我的意思是……” 陈镜玄反应很快,连忙解释道:“这些年,漂泊在外,作为谢玄衣的弟子,一定吃了很多苦……” “有些事情……” “我知道你知道。” “你也知道我知道。” 谢玄衣看着眼前的小国师。 他笑了笑:“既然如此,何必弄得如此复杂?” 嘶啦。 红亭里响起了很轻的一道裂声,谢玄衣伸出手掌,缓慢将面具撕开一条缝隙,他摘下了陈镜玄赠给自己的众生相,选择以真实面容,来面对自己这位神交多年的挚友。 陈镜玄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黑衣少年,红亭外残留堆落在地的霜雪,被风卷得飞了起来,落在他肩头,也落在谢玄衣的发梢。 残雪翻飞,围绕着这张风采卓然的年轻面孔。 与玉珠镇刚刚新生那会不同。 如今的谢玄衣,晋升洞天圆满,参悟生灭两条道则,他的眼中已没了病态,神色也不再苍白。 这张面孔,比起当年,要更加凌厉,也要更加稳重。 “你……” 陈镜玄神色震撼。 过了片刻,他深吸口气,将神色缓缓平复下来,眼中出现了些许无奈:“既然你知我知,又何必真容相见?” “还记得我先前说的话吗?” “就这么活着,实在是一件憋屈的事情。” 谢玄衣淡淡道:“就连褚因都可以在这里卸下伪装……我却还要带着众生相,连和你说话,都要掂量考量……” 陈镜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的? 谢玄衣不清楚。 或许以陈镜玄的智慧,早在青州乱变之时,便觉察到了不对。 不过。 小国师从未说过什么。 他给了自己最大程度的尊重。 如意令,众生相,陈府,春风野草,以及书楼暗子的身份…… 从陈镜玄手中递出的每一样物件,都是沉甸甸的。 名义上,是交给挚友之后。 实际上,小国师为自己操碎了心。 “……呵。” 陈镜玄揉着眉心,不由轻轻笑了一声。 他回想着先前的对话,这世上有些时候的确存在着一些有趣的巧合。 一句话,对应着三个人的处境。 今日。 他和谢玄衣在红亭相见。 他摊牌了。 谢玄衣也摊牌了。 一个想要推倒圣后,以国师之名,行逆臣之事,在大褚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炽烈浪潮。 另外一个,则是刺杀前朝皇帝的重罪之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个看起来行事风格完全不同的人,其实是一路人。 “玄衣兄。” 陈镜玄神色复杂,已经极少有事情,能让他出现震撼之色了。 他坦诚说道:“我本以为,如今日这般的相见,要等很久……” “如果一切都按照你所想的发展。” 谢玄衣自嘲一笑,道:“那么你再听到我的消息,那么大概是第二次北海剿杀。” “不……” 陈镜玄摇了摇头:“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上演第二次。” 十年前。 他能力尚且弱小。 北海剿杀发生得太突然,他被困在皇城,哪里也去不了,什么都帮不上。 可这一次,则不一样了。 他不会让谢玄衣“孤立无援”,再次陷入必死境地。 “这话说的……” 谢玄衣心头一暖,他轻吸一口气,下意识挺直脊梁,平静说道:“我也不会让这种事情上演第二次。” 要想修行,需先修心。 选择与陈镜玄坦诚相见之后,谢玄衣此刻心湖澄澈,犹如明镜。 悬于心湖之上的一线阴霾,就此抹去。 藏藏躲躲,拐弯抹角。 这不是他的道。 “离开这里之后,你还是要戴好‘众生相’。” 陈镜玄深吸一口气,认真叮嘱:“玄衣兄,我知晓你剑心通明,进境飞快,如今已是洞天无敌,随时可入阴神之境……但有些事情,不是阴神能够解决的。即便你完成了晋升,也很难处理那些麻烦。” “我知道。” 谢玄衣点了点头,沉声开口:“接下来的使团东游,我会想办法完成晋升……即便你以方圆坊大坊主的身份,替我遮掩了‘转世’,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很清楚。 时间越长,怀疑的人越多。 自己的身份,总有一天,要昭告天下。 到那一天。 会有无数麻烦找上门来。 “不错。” 陈镜玄好奇问道:“玄衣兄,如今知晓你真身的人,一共有几位?” 第五十三章 东游 知晓谢玄衣身份的人,已有不少。 这层身份,起初还算得上绝密……只是随着青州乱变,玄水大比,北狩妖劫。 谢玄衣心底清楚。 这身份,恐怕很难长久隐瞒下去了。 纯阳掌教,陆钰真,妙真,敖婴。 谢玄衣没有隐瞒什么,他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以谢玄衣的身份,重新说了一遍。 陈镜玄认真听着,同时伸手从虚空之中摘来了一条金线。 国之重器【浑圆仪】虽然平日深藏书楼之中。 但陈镜玄毕竟是监天者,只要在大褚皇城内部,便可以随手牵引天命之线。 “无妨。” 陈镜玄默默听完,得出了结论:“如今你的命线并不颠簸,倘若‘北海杀局’重演,必定不是这般景象。” “你能看见我的命线?” 谢玄衣挑了挑眉。 就在不久前,法厉在梵音林里窥伺他的神海,被剑气刺瞎了双眸。 “你的命线与其他人不同,像是太阳一般炽烈灼目。” 陈镜玄笑了笑,道:“我曾经尝试过‘直视’,但却无法做到……不过这世上总有其他办法可以查看‘太阳’。倘若天阴了,自然就是太阳落山了。我这缕命线所牵引的终点不在你身上,而在大穗剑宫莲花峰。” 谢玄衣平安。 莲花峰气运自然旺盛。 “虽然命线平坦,但这次东游,你仍要小心。” 陈镜玄沉声开口:“即便与梵音寺使团同行,也未必安全……谢真的身份虽然比谢玄衣安全一些,但如今也有不少敌人。就拿江宁王谢志遂举例,表面上他相信了世子死于妖女之手的讯息,选择偃旗息鼓,就此作罢。但此事一定没完,你杀了谢嵊,这笔账他一定会来清算。” “不止江宁王,这大褚王朝四境各地,还有不少人在盯着你。” “我知道。” 谢玄衣点了点头。 他很清楚,这次东游危机四伏…… “关于褚因的弟弟……” 谢玄衣忽然想起一事:“这位皇座正统继承人,现在在哪?” “大离国沅州,西亭侯驻境。” 陈镜玄道:“褚果被送到离国的消息,自上到下,只有四人知晓。十年前的那场变革太过血腥,褚因留在了皇宫,而他则是以‘离人’的身份,被送到了沅州境内的一户普通人家之中。留守离国境内的方圆坊小坊主‘火主’负责确保褚果平安。” “离人?” 谢玄衣挑了挑眉。 “是。” 陈镜玄平静说道:“这世上能够窥伺天命的修士,不止我一个。大褚有监天者,大离也有控弦人。纳兰玄策的机关术,即便是我的老师也要退避三舍,想要将未来的大褚太子送到离国平安成长,就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你的意思是……褚果不知道他是褚果?” 听闻此言,谢玄衣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书楼在褚果神海之中封存了一段记忆。” 陈镜玄缓缓说道:“那时候我修为尚浅,是老师出手布下了‘生魂禁’,这缕神魂禁制会随着他的年岁成长,逐步打开。这些年褚果应该会常常做梦,在梦境之中他会看到书楼的封存影像,从而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异样。” “生魂禁……” 谢玄衣神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这门术法,名字听起来凶恶,但其实极其温和。 施术者需要消耗大量神魂力量,将其凝成一份馈赠,送入对方魂海之中。 十年前。 言辛送走褚果,也送出了自己的一份“神魂”……这是一份天大的馈赠,这份馈赠会帮助褚果觉醒神海,早早踏上修行之途。 “之所以想把褚果接回褚国,其实也是无奈之举。” 陈镜玄揉了揉眉心。 他叹了口气:“这几年,离国比褚国还要动荡……纳兰玄策与陈翀联合在一起打压佛门,西亭侯乃是梵音寺的三大香火客,首当其冲被两人针对。整个沅州境内一片乌烟瘴气,原本还能自保的火主因为一连串变故,分身乏术,已经无暇照看褚果。这些日子,更是出现了神魂讯令断联的异样。这一连串事件,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怀疑纳兰玄策发现了褚果的存在?”谢玄衣挑了挑眉。 “那倒不至于。” 陈镜玄摇头:“以纳兰玄策的手段,倘若要杀褚果,直接动手便是,无需故布疑阵。如今离国内乱频发,沅州已沦为兵乱之地……当下最好的选择,就是将褚果带回境内。” “我明白了。” 谢玄衣想了想,问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如果我见到褚果……我需要告诉他,他的真实身份么?” …… …… “谢真这小子,怎么一叙叙了这么久?” 皇家别苑另外一处庭院。 落花纷纷,流水潺潺,琴音袅袅。 段照,邓白漪,坐在八仙桌前,品酒,饮茶,面前是满满一桌珍肴。 这里还有第三位客人。 钧山真人托腮端着酒盏,有一下没一下地拿酒盏敲击桌边,他素来没什么耐心,今日被陈镜玄邀请来到此地,便是为了与谢真见上一面……大普渡寺的约定谢真算是完成了,而他也下定了决心,准备和这小子去一趟离国。 然而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这别苑很大,处处都设了禁制。 其实禁制倒不算什么,放在平时,钧山真人的神念早就横冲直撞,找到谢真所在之处了。 可如今,坐镇这此地禁制之人,乃是正值当打之年的陈镜玄。 钧山的神念,一路掠行,最终被格挡拦在了别苑长廊尽头。 外人都说,监天者一脉,很难成就“阳神”…… 然而这次神念碰壁,却让钧山觉得,陈镜玄很可能已经凌驾于阴神境上了。 “诸位,久等……” 便在钧山等得快要打哈欠时,熟悉的声音在远方响起。 道袍稚童挑了挑眉尖,放下酒盏,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小山主,你终于来了!” 段照惊喜回首。 熟悉的黑衣身影,来到了别苑门前。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散发着淡淡书卷气的青衫瘦削身影。 陈镜玄也站在谢玄衣身旁。 他对院里的几人投去温和目光,这几位都不是初见了:“段公子,邓姑娘,钧山前辈……又见面了,耽误了谢真片刻,实在不好意思。” “无碍。” 钧山真人摆了摆手,带着些许调侃和自嘲意味开口:“耽误便耽误吧,反正本座现在有的是时间。” “钧山前辈,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陈某刻意为您准备了一样礼物。” 陈镜玄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枚匣子:“这是晚辈拜托炼器司首座秦百煌打造的飞剑‘紫霄’,前辈若不嫌弃,便当个玩物收下,多少是份心意。” “哦?” 钧山真人脸上笑意稍稍凝滞了一下。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况且这位笑脸人,出手还如此阔绰。 剑匣被陈镜玄丢出。 以急性子著称的钧山,根本不等剑匣落入手中,便直接挥袖。 剑气从袖中掠出,将紫匣折断! 蓬! 半空之中响起一道沉闷炸响。 木屑翻飞,阴沉天顶同时落下一道清亮雷光,撞在剑身之上,整座庭院都被雷光抹成雪白,段照和邓白漪被雷光照得眉头紧皱,不受控制地闭上双眼。 谢玄衣神色如常,他有些讶异地望了眼陈镜玄。 这飞剑品级可不低。 一件灵宝…… 这家伙出手这么阔绰的吗? “钧山与家师曾是至交好友,家师说钧山的‘转世’出了一些变故,虽然活出了第二世,但那把最为珍贵的本命飞剑,却是随着原主离去,自行崩裂,如今已是无法寻回。” 陈镜玄传音解释道:“这位真人是真性情,也多少有些放不下,倘若家师将此剑赠出,他一定会直接拒绝……若换我来,会好许多。” 剑修与其他修士不同。 剑修的本命洞天,是以剑器作为根基展开的。 妙真转世,可以保留“鸣沙宝杖”,即便转世失败,这件宝器也可以作为传世之宝,在佛门内部代代相传,一直延续下去。 可剑修则不同了。 倘若谢玄衣当真身死道消,那么与他性命相连的本命飞剑【沉疴】,也会随之一同崩裂。 除非他在临死之前,抹去飞剑印记,主动放弃本命飞剑。 钧山前世已经修行到了阳神之境。 他的本命飞剑,也修出了灵性。 即便他这么做,本命飞剑也极有可能选择“殉葬”。 “原来如此。” 谢玄衣忍不住感慨,谁说书楼监天者,观尽天命,冷眼无情? 小国师明明很懂人情世故。 “有意思。” 钧山不动声色接过紫霄,伸手轻轻弹了弹,虽然没直接流露出喜爱,但他却是默默将飞剑握于掌中,没有松开:“你小子比言辛会做人……我前不久去了鲤阁一趟,那老家伙也没说送点东西。” 陈镜玄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 “罢了罢了。” 钧山再次弹了弹飞剑,听着轻盈剑音,换了一副嘴脸,笑眯眯问道:“我一个老家伙,和年轻后生计较什么?你们俩谈够了没,没谈过继续再谈半个时辰也行。” “……见钱眼开的老鬼!” 段照目瞪口呆,忍不住小声腹诽。 “晚辈和谢真已经谈完了。” 陈镜玄再次行了一礼,恭敬道:“接下来,前辈和谢真谈。” 说罢。 他望向邓白漪,段照。 “不会吧……” 段照挠了挠头,道:“不是又要我们避讳吧?” 与陈镜玄目光对视的那一刻,邓白漪已经明白了对方意思,她很懂事地离开了座位,向着庭院外走去。 “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 钧山老气横秋道:“大人谈事,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掺和什么?” …… …… 换了一座庭院,但其他东西却没有变。 众人离去后,这座小院甚至比先前的红亭还要更加寂静,刚刚那道雷落,震开了一树红叶。 “前辈还记得,先前我们的约定么?” 谢玄衣开门见山说道:“待我拿下大普渡寺之争,你要陪我去一趟大离。” “我可没明确答应你。” 钧山摆出吹胡子瞪眼的无赖模样,只可惜这副孩童面孔,实在不具备说服力:“当时我说的是‘先赢再说’……如今你是赢了,可我也要考虑考虑,这次陪你去离国,可不是一件轻松差事。” 谢玄衣笑了笑。 他很清楚钧山真人在打什么主意。 和自己先前面对小皇帝一样…… 所谓无利不起早。 千里迢迢出使离国,总要捞到一些好处。 这是在和自己开条件。 “那么前辈想要什么?” 谢玄衣背负双手,老神在在开口。 “我……” 钧山一下子愣住了,他的确是想讨价还价,可这总该有个流程,这姓谢的小子怎么直接打了直球? “依我看呐,关于东游之事……前辈心底早就有了决定。” 谢玄衣低垂眉眼,端起桌上的空盏,给自己倒了一壶茶。 由于等待的时间太久。 这壶茶已经凉了,连雾气都十分稀薄。 他端着茶盏,轻轻摇晃一下:“前辈应该很想去一趟离国,看看异境风景吧?这么多年都在道门之内,虽然成功转世,却也困于囹圄之中,如果不是这次的‘大普渡寺’之争,那么前辈此刻应该还隐于道门内部。” 他听说,当年的钧山真人向往自由,无拘无束。 可这次转世以来。 钧山未曾踏出道门一步。 直到妙真携着梵音寺使团来到皇城,他才有机会出门。 “逍遥子前辈闭关,崇龛大真人掌权。” 谢玄衣淡淡道:“崇龛主张隐世修行,可这主张,却与前辈的道意相悖……这次随梵音寺使团出行,算是皇权谕令,书楼特批。前辈大可以‘输了赌约’为理由,向道门提交辞行呈,即便是崇龛大真人,也没法多说什么。” 钧山真人神色古怪。 他纳闷看着眼前黑衣少年,好奇问道:“姓谢的,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在道门内部安插了卧底?” 谢玄衣笑了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前辈。” 他将茶盏向前推出,轻声说道:“重修一世,很不容易。不妨直面你的本心,看看你自己想要什么。” 瓷盏推到了面前。 钧山真人默默低头。 他看着那摇曳茶水倒映出的稚嫩面孔。 沉默数息之后。 “东游,东游……” 钧山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端起茶盏,将其一饮而尽。 “来都来了,干嘛不去?” 第五十四章 欺人太甚 来都来了。 这是大褚王朝大街小巷常说的一句话。 来都来了,不如坐坐。 来都来了,不如喝上一杯。 来都来了……这尘世间有如此多的烦恼,可来都来了,为何不出去让自己活得开心一些? 这,便是钧山此刻的想法。 好不容易重新活出第二世,以他的性格,怎能甘心隐居道门之中修行一甲子又一甲子。 上一世。 他便是为了活出个自在,才选择兵解重修。 “啪!” 谢玄衣当即举杯,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以茶代酒,满饮而尽。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谢玄衣微笑道:“钧山道兄,有你相助,此次出使必定会顺利许多。” “你这臭小子。” 钧山真人面露无奈之色,缓缓将盏中凉茶饮尽。 这姓谢的,连称呼都变了,道兄都喊上了! 不过,这称呼他还蛮喜欢的。 钧山记得很清楚,上一世他成就阳神之境,回到道门之后,宗内年轻后生看他的眼神是又惊又畏……他想要上前搭话,对方都恨不得行叩拜大礼,想找几个能够正常对话的弟子都难。 那个时候他便感到费解。 自己不过是修成了阳神,又不是成仙。 至于吗? 后来他明白了。 修仙界弱肉强食,有人修行只图自己一个自在。 而有些人,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眼神。 如今的道门,提及“崇龛”之名,绝大多数弟子都会露出这样的神色……这种神色钧山不喜欢,但崇龛师兄很喜欢。 大真人三个字,听起来轻飘飘如鸿毛,但实际上重若泰山,能压死人。 “还有一件事。” 谢玄衣握拳轻轻咳嗽一声,沉声道:“钧山道兄应该清楚,这次出使,必不太平……我有诸多仇家。” “……呵。” 钧山挑了挑眉,双手环臂搂着紫霄飞剑,仰起头来,静静待着后文。 他就知道。 这声道兄不是白喊的。 “一旦离开大褚,必有仇家来袭。” 谢玄衣顿了顿,说道:“之所以请你同行,便是为了……” “为了杀敌。” 钧山轻描淡写说道:“你那点小心思,能瞒得过谁?” “道兄慧眼如炬。” 谢玄衣笑道:“这大褚王朝总有人不讲道理……若只有谢某一人,那些布局者必定毫无忌惮,可若道兄同行,这些人多少有些顾虑。” 钧山真人相当于一位阴神级战力。 除此之外。 这位老祖可是实打实阳神转世,道门当今掌权者的师弟。 谁来袭杀,都要掂量三分。 “不必多言。” 钧山抬起手,示意这些都不算什么。 他沉声说道:“此事本座心中已经了然……既然选择与你一同出使离国,该做的事情,便一件不会少做。不过你似乎没必要如此谨慎吧,妙真也在使团之中,这家伙的实力不容小觑,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我还要更强一些。” “道兄这话说的……谁会嫌弃靠山多?” 谢玄衣笑着回道。 三言两语,道兄已经喊得熟稔,对方听得享受,自己也喊得开心。 “也是。” 饶是钧山佯装淡定,这眉梢喜色,已经压不下去。 他沉声道:“这些都是小事,使团具体何日动身?” “快了,最多不过三五日。” 谢玄衣道:“如今圣后闭关,仁寿宫大阵铸起,梵音寺使团不必叩见,这次出使要不了多久就会结束……” 圣后闭关的时间点很巧。 这省去了不少时间。 妙真西渡,只为一件事。 开坛讲道,收集气运,为密云拿下佛骨,开启转世之身。 既然目的达成,便没有必要久留。 这几日。 使团只需要收拾整理一些细碎,便可以动身。 “很好。” 钧山点了点头,道:“我今日便写信给道门……大普渡寺的气运之争,算是结了善果。道门琐事处理,也需要三五日时辰。” “前辈。” 谢玄衣却在此时开口:“还有一事。” 钧山不喜欢拐弯抹角:“说。”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谢真对自己称呼的变化。 先前邀请自己同行大离,喊的是道兄。 而如今是前辈。 看来……这是郑重的有事相求。 “若有可能,我希望前辈可以与我联手,除掉一人。” 谢玄衣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 “你要杀元继谟?” 钧山真人眉头皱起。 “……” 谢玄衣笑着问道:“前辈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只是隐于道门,并不是瞎了聋了。” 钧山翻了个白眼:“你小子杀齐羽,说杀就杀了……想来只有阴神境的仇人,才能让你出口求我。这敌人也必定常住皇城,不然你也不会今日开口,思前想后,还能有谁?只能是元继谟。” 谢玄衣这一次不是虚情假意的恭维,而是态度诚恳拍了个马屁:“前辈实在厉害,虽是道门真人,却修出了梵音寺的‘天眼神通’。” “少来。” 关键时刻,钧山也不含糊。 他平静说道:“想杀元继谟的人很多,不少你一个,这些年都没人成功……这家伙身上的保命手段,比你想象中要强硬。” “哦?”谢玄衣收敛笑意,眯起双眼。 “作为圣后最看重的孤臣,如果就这么轻易死了……谁还愿意当皇城最凶狠的家犬?” 钧山嗤笑道:“姓谢的,说句掏心窝子的大实话,即便你以后晋升阴神,也别动刺杀元继谟的念头。这家伙比绝大多数人想的还要难杀,若是龟缩于皇城之中,即便是阳神境大修士,也不敢说一定能够稳稳杀之。” 的确。 皇城有圣后,有秦祖,还有武谪仙。 倘若阳神入城刺杀,反而会第一时间引起注意,需要顾虑许多。 “如果……” 谢玄衣顿了顿,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元继谟离开皇城呢?” 钧山不假思索道:“那也要看他离开皇城的范围。他身上的保命宝器一旦生效,秦祖或者圣后当中的某一位,会立刻撕开空间赶到……只要在中州地界,只要不是阳神出手,他都能逃过一劫。怎么,你能请动阳神?” “……” 谢玄衣陷入思索之中。 “呵呵,我就说嘛。” 钧山笑嘻嘻道:“大穗剑宫再宠你,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出面干预……光明正大刺杀元继谟,就等于和圣后公开为敌。就算杀了他,之后该怎么办?这家伙不过是一条狺狺吠犬,不值得阳神出手。倘若我恢复了当年境界修为,也不会帮你干这种事,不值当,没必要。” “倘若元继谟离开中州,这次刺杀,不给他捏碎信物传讯的机会。” 谢玄衣抬起头来,平静说道:“前辈愿意试上一试吗?” 此言一出。 庭院寂静下来。 钧山真人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他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黑衣少年,眼神掠过一抹复杂和不解。 “元继谟怎么你了?” 钧山托着下巴,好奇问道:“他和你有什么血海深仇……你这么想杀他?” 这是一个好问题。 谢玄衣很难回答……他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如此讨厌元继谟? 是因为元继谟初次见面,就给自己设下了永安街的构陷圈套么? 仔细想想。 之所以有如此浓烈的杀心。 还真不是因为此事。 谢玄衣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在第一次看到元继谟的时候,他的心湖便泛起了凛冽的杀意,这杀意的严肃程度,几乎快要赶上了白鬼…… 谢玄衣很笃定。 元继谟一定对自己做过什么。 自己和元继谟并不算是熟人。 更准确点说,是谢玄衣不认识元继谟。 若干年前。 或许他曾经见过这位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未来皇城司首座。 极有可能,就如同今日的大普渡寺门前。 山呼海啸的呼喊声中,有许多目光默默望向自己。 有人艳羡,有人妒忌,有人憎恨。 元继谟就藏在其中。 庭院的静默,被钧山真人打破。 稚童真人敲了敲石桌,无奈说道:“好啦好啦,你也没必要解释。其实本座并不关心你的杀意起因……老子当年也是剑修,决意去杀一个人,哪里需要那么多理由?你帮了我大普渡寺这一次,按理来说,我应该还你一个人情……” “如果。” 钧山沉声道:“我是说如果,你能做到刚刚所说的这一切,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我可以出一份力。” 谢玄衣眼神一亮。 “不过话说清楚。” 钧山真人严肃说道:“我帮你,与道门无关。你别想让我联系太上斋和玉清斋的斋主……杀元继谟,是你的事情,我帮你,也是我的事情。” “这……” 谢玄衣苦笑一声,眼里亮起的火光稍稍有些黯淡。 可惜。 如果钧山真人愿意搬动这两位斋主出手,那么击杀元继谟的难度会大大降低…… “一眼就能瞅出来,你小子没憋好屁。” 钧山真人看出了谢真的神色变化,讥笑道:“前面一口一个道兄,现在一口一个前辈,敢情是看上了本座的道门背景啊?” “道兄,前辈,大真人……” 谢玄衣连忙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不必解释。” 钧山真人神色缓和了许多,他轻轻抚摸着那把飞剑,柔声说道:“本座距离阴神只有一线之隔……一旦破境,此剑威力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蜕变。若真到了这一剑不得不出的时刻,这阴神境门槛,本座一脚便可踏破。” 话说到这份上。 谢玄衣便明白了钧山真人这份人情的含金量。 “这一剑未必会出。” 谢玄衣诚恳说道:“今日能听到前辈这句交心之语,足矣。” “还喊前辈?” 钧山真人幽幽开口。 “道兄,道兄……” 谢玄衣连忙改口,苦笑道:“以后都喊道兄。” …… …… 皇城司幽暗地牢,逼仄长廊的地面,有风声吹过,有水滴落下。 咔嚓! 水滴坠落,发出异常清脆的响声。 竟是一落地,便凝成了冰,碎裂开来。 坐在青灯桌案前阅卷的元继谟,忽然皱起眉头。 他没有抬头,依旧翻着手中的案卷,面无表情说道:“雪主大人大驾光临,元某还真是有失远迎啊……今儿是什么风,能把方圆坊小坊主吹到皇城司?” 元继谟面前,无数雪屑翻滚席卷,凝成虚无缥缈的身形。 雪主从皇家别苑赶到皇城司,只用了半柱香不到。 她没开口寒暄,直接抬手挥袖。 啪嗒。 一枚金简,被雪主丢出,落在了元继谟的桌前。 元继谟皱眉翻开金简…… 熟悉的字迹印入眼帘。 这段时日,皇城司一直在研究谢真的案卷,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谢真的一切。 这是谢真的字。 “平海丹一百枚,元火丹一百枚……” 元继谟瞥了一眼,心湖蹭一下涌起无名怒火,他冷冷开口:“这是什么?” “这些是陛下给出的封赏。” 雪主言简意赅:“大普渡寺气运之争,谢真胜下梵音寺佛子,该赏。” 该赏? 元继谟抬起头来,他竭力保持着冷静,一字一句开口:“今日谢真大胜,的确该赏……可小坊主来皇城司做什么?” “这一枚金简的赏赐内容,从皇城司的库存拨。” 雪主平静道:“这是圣谕。” “拿皇城司的物件……赏赐谢真?” 元继谟额头有青筋鼓起。 雪主不开口,只是默默释放出一缕道意,风雪弥漫在地牢之中,凛冽的寒意扩散开来。 “雀契!把司里的丹药都取出来!” 元继谟再次压下怒火,喊来一位特执使。 他知道自己不是眼前女人的对手。 雪主至少是阴神十九境,很有可能抵达了阴神圆满。 这一次,对方带着圣谕而来,名正言顺,若是以往自己还能借着请求圣后旨意,拖延一段时日,可如今圣后闭关仁寿宫,这些小事,该忍就忍…… 元继谟注意到,雪主这次似乎带着两枚金简。 第一枚金简里的丹药尽数交付之后。 雪主并没有离开。 啪嗒。 她掷出了第二枚金简,这金简里的名单则是皇城司的宝器,护具…… 雪主平静说道:“陛下吩咐,这第二枚金简,也从皇城司的库存里拨。” “宝器护具……理应从炼器司出,还找皇城司,这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了?” 元继谟骤然站起身子,双手死死按住桌案。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 对此,雪主只是淡淡一笑,她的眼中满是冷漠。 还有那么一分的嘲笑。 第五十五章 何以救天下 “这是给谢真的赏赐。” 风雪弥漫在皇城司地牢之中。 过了片刻。 雪主声音极轻地给出了解释。 只有这么一句。 这间静室冰冷地让人觉得可怕。 元继谟的面容因为愤怒,遍布通红,但他仍然控制着情绪,不至于彻底失态。 站在一旁的特执使雀契,浑身都在颤抖,在皇城司首座和雪主的威压之下,他无法出声,甚至无法抬头。 许久之后。 元继谟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自嘲喃喃:“赏赐……” 好一个赏赐。 他缓缓挪首,对雀契投去一道眼神。 后者挪动着僵硬的脚步,快速离去。 很快,雀契带回了第二枚金简中的物件。 两份赏赐,一并交付到了雪主手中。 “告诉谢真……今日发生的一切,元某都深深记住了。” 静室之中,风雪大作,拿到东西的雪主散去道意领域,准备就此离去,元继谟忽然开口,喊住了她。 “……” 雪主漠然站在风雪之中回望。 “还有。” 元继谟笑了笑,脸上阴霾荡然无存,以温和口吻道:“叫他出使离国,千万小心。” …… …… “这算是提醒,还算是威胁?” 皇家别苑的长廊之中,风雪凝聚,雪主将两枚金简上的物件尽数交付到谢玄衣手中,顺带将刚刚的场面也交代了一遍。 没想到,谢玄衣毫无畏惧之色,只是饶有兴趣地掂了掂储物宝袋,带着玩味笑意开口。 整个大褚皇城,绝大多数人听到这位皇城司首座的名字,都会做噩梦。 可谢真显然与他们不同…… 雪主好奇道:“你似乎并不在乎元继谟的杀意,你是故意要激怒他的?” 今日这两枚金简。 给元继谟送去了莫大的耻辱,以对方的性格,必定会找机会报复回来。 而这,正是谢玄衣想要看到的。 “看得出来,陛下很讨厌元继谟。” 谢玄衣抬起头来,笑着问道:“陛下讨厌的东西,雪姑娘应当也很讨厌吧?” 雪主没有回应。 “如果谢某没猜错,雪姑娘应该快要晋升阴神圆满了吧……” 谢玄衣继续笑道:“剑宫的纯阳掌教曾说过,阴神问心之时,倘若遇到瓶颈,不如放开手脚,斩杀心魔,以杀证道。如果时机合适,不知道雪姑娘考不考虑出手,替陛下拔除元继谟这桩祸害?” “谢真啊谢真——” 此言一出,雪主洒然笑了:“你还真是敢想,竟然把算盘打到了我的身上。” 谢玄衣知道。 此次出使,元继谟必定不会放过自己。 他想杀自己。 自己也想杀他。 若能说服足够的强者出手,而后在大褚边界引出元继谟,或许真有机会,将其一击击毙。 “我的确讨厌元继谟。” 雪主摇了摇头,不带感情说道:“但如果他没有直接威胁到陛下性命,我便不会出手。” 雪主的任务只有一个。 那就是保护褚因安全。 所以,即便她平日里有极其重要的任务,需要离开京城,也不会去往太远的偏僻之地。 “谢某明白了。” 得到这个回应,谢玄衣并不意外,他客客气气地行礼,而后便就此告退。 …… …… 半个时辰之后,陈府。 浮光掠现剑意,天云投落几缕剑气,落在陈府的庭院之中。 两枚储物袋悬浮在庭院空中。 祁烈和黄素,各自坐在庭院一边,日光与剑气将庭院切割成阴阳昏晓,黄素坐在黑暗中,祁烈坐在炽光下。 “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陛下的赏赐?” 祁烈挑了挑眉,他饶有兴趣打量着眼前的储物袋。 这两枚储物袋里,装的宝器,丹药。 足够支撑金鳌峰和真隐峰一整年的运转,甚至还有富裕。 “大普渡寺打赢妙真,这些都是我应得的。” 谢玄衣背负双手,站在光暗交界处,他微笑说道:“祁师叔……剑宫毕竟封山十年,金鳌峰执法堂的丹药想必早就耗尽,真隐峰也需要更换新的宝器。” 祁烈陷入沉默。 他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年。 谢真……虽然境界不高,但本事极大。 前脚敲诈了江宁王。 后面又拿下了皇城赏赐。 这两笔“买卖”,让大穗剑宫封山之后的资源问题,得到了极大程度的解决。 与之相比。 自己这位阴神境师叔,反而显得有些无用了。 “祁师兄,收下吧。” 黄素也开口了,她带着些许调侃意味说道:“有了这些丹药,金鳌峰的剑修,就可以继续把心思放在‘执法’上了。” 在掌律的言传身教之下,金鳌峰这些年风气极好。 祁烈以及祁烈身后的这些执法者,驭剑打架,那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可要做些买卖…… 实在不行。 他们没有这个天分。 “罢了,罢了。” 祁烈无奈伸手,将两枚储物袋抓入洞天之中,他望向谢真的神色都变得温和了许多:“你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天才……即便是师兄当年,似乎也没你这般巧思,这另外一枚储物袋,我会代为转交给司齐。” “……” 谢玄衣笑着点了点头。 自己早些年,和金鳌峰执法者的行事风格很像,祁烈如今这般性子,多少是受到了自己影响。 只不过活出第二世后,谢玄衣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 江湖不止是打打杀杀。 江湖还有人情世故。 “我毕竟是你师长,三番两次,承你恩惠。” 祁烈收下储物袋,郑重说道:“谢真,我替金鳌峰向你道谢,师叔欠你一个人情。日后你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开口便是。” “择日不如撞日。” 谢玄衣当即开口:“不必等日后。二位师叔,谢真如今就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 祁烈挑了挑眉。 谢玄衣开门见山道:“过几日便是使团出境之日……我想杀一个人,需要两位师叔‘帮忙’。” “呵……” 祁烈忍不住轻笑一声,他挑起的眉尖此刻微微下垂。 祁烈已然猜到了眼前少年想说什么。 于是他抢先一步开口,说出了谢玄衣即将报出的人名。 “元继谟?” “是。” 谢玄衣平静道:“元继谟对我已起杀心,他活一日,我便危险一日。” “想杀元继谟……可并不简单……” 祁烈皱眉开口。 他并不怕事。 只是此事并非儿戏,一旦失手,便可能会引发第二次北海杀局……整个大穗剑宫,都会站在大褚皇族的对立面。 停顿了一下。 祁烈沉声道:“想要杀他,需得郑重谋划。你既然敢向我们开口,想必心中已经有了大概计划?” 眼前的黑衣少年,行事作风,与当年师兄很是相似。 十年前的谢玄衣,便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想杀元继谟,就需要快,准,狠。” 谢玄衣竖起一根手指,平静说道:“但凡给他反应的机会,他都会捏碎阳神玉牌。届时武谪仙,秦祖,圣后都会收到他的求救……阳神会直接穿梭虚空赶路,他所携带的保命玉牌会建立一道极其稳固的空间门户,倘若他在中州境内,大概只需要十息,阳神便会赶到。” 所以,距离越远,留给刺杀者的时间就越长。 十息…… 元继谟境界本就不俗。 想在十息内杀他,几乎是天方夜谭。 “不错。” 祁烈以赞赏的目光看着师侄,能说出这番话,这少年的杀人天赋似乎还要在剑道天赋之上:“想杀元继谟,就需要把他引出中州……越远越好,最好能够将他引出褚国边界。” “出使,就是很好的机会。” 谢玄衣道:“梵音寺使团一旦启程,便会一路向东……元继谟如果按耐不住,就是动手之时。” “据我所知,他是个惜命之人。” 黄素皱眉问道:“这十年,元继谟几乎没离开过皇城,更别说离开中州,你觉得这次他会亲自截杀使团?” “两位师叔,应该都相信心湖里的直觉指引吧?” 谢玄衣忽然开口。 黄素和祁烈再次对视。 剑修,最相信的便是内心的剑气感应。 “我有预感,这次出使,皇城司必定会派人干预。” 谢玄衣缓缓说道:“所以我要做的……就是为元继谟营造一个值得亲自出手的环境。” “你要怎么做?” 黄素来了兴趣。 “对我而言,杀元继谟是一个极有风险的事情。” “对元继谟而言,杀我一样风险巨大。” “我们都会寻找一个绝佳的必杀时机。” 谢玄衣笑了笑:“元继谟必定会关注大褚皇城里各大阴神的动向……举个例子,如果在刺杀的重要节点,雪主销声匿迹,元继谟会瞬间警惕万倍,甚至有可能直接放弃刺杀。” 祁烈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同理……大穗剑宫的阴神境强者,一样会被皇城司盯住。” “不错,两位师叔乃是皇城司监管的重中之重。” “一旦两位师叔消失。” “元继谟就绝不会露面。” 谢玄衣微笑道:“所以……我希望两位师叔,在我出使的这几日里,无论发生什么,都待在皇城司的眼目底下。” “???” 祁烈的神色不再淡定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少年,这个计划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 他本以为谢真口中的帮忙,是要请自己出手! 元继谟与谢真的矛盾他当然看在眼里,此次随黄素师妹一同驾临皇城,就是为了提防暗中有人不轨。 可如今……谢真请求自己不要跟随。 这莫非是想亲自解决元继谟? 凭什么? 这小子哪里来的底气? …… …… 皇家别苑,曲声散尽。 庭院之中,树影婆娑。 此刻的别苑,显得格外冷清,寂静,而且散发着一股彻入骨髓的寒意。 “陈先生,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持卷的瘦弱书生,她将道门发生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 “斋主现在被囚在后山,不得自由。” “我听说斋主被崇龛镇入笼牢之中,日日遭受雷劫摧心之苦。” 她诚恳请求道:“普天之下,能帮斋主的……只有您了。您是书楼主人,亦是大褚国师。” 陈镜玄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年轻女子。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注意到庭院堆叠的书卷中,散着几本风靡皇城的绘本故事……邓白漪离开道门,来到皇城,不止是为了来见谢真。 最重要的,其实是来见他。 原因很简单。 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和那位道门斋主的故事。 如果唐凤书遇到了危险,他不救,那么还有谁会救? “我……” 陈镜玄沉默了很久,缓缓地说:“我如今还不算是书楼主人,也不算是大褚国师。” 他若走在皇城。 所遇之人,每一个都会恭敬称呼一声小国师。 然而…… 言辛还未将国师之位传递到他手上。 大褚王朝讲究“名正言顺”。 所以哪怕言辛将书楼,浑圆仪都交付给了陈镜玄,陈镜玄可以随意动用国师能做的,该做的一切,他如今仍然不可以“国师”,“书楼主人”自处。 陈镜玄并不贪恋这份权力。 只是他对师父的这般处理,也感到了疑惑。 多次询问。 言辛总是敷衍地回答,如此重要的位置,需要挑一个良辰吉日来进行交接。 可良辰吉日是什么时候? 陈镜玄不知道。 言辛也不开口。 于是就这么拖了一日又一日…… 直到今日。 “您不是书楼主人,不是国师……所以呢?” 邓白漪对这个回答感到费解,她无法理解地看着眼前男人:“不是国师,就选择不救吗?” 如今镇压唐凤书的那个人,是道门领袖。 因为陈镜玄不是国师,无法与道门抗衡,所以直接就选择放弃? 以书楼的影响力,以言辛的身份地位,倘若要去道门救人。 即便是崇龛,也不可能不给面子。 “……” 可陈镜玄依旧只是选择沉默。 邓白漪快步来到庭院石桌前,她随意抽出一本浑圆仪和道门拂尘交叉作为封面的新书,很是困惑不解地质问道:“这些书,还有青州我们所看到的……难道都是假的吗?” 没有回答。 今日这番交谈,邓白漪注定不会得到回答。 “后山里的那些事,是钧山前辈告诉我的,他让我别费心思,不要来找你说这些。” 她声音很轻地开口:“他说你能救得了天下人,可却唯独救不了斋主……我本不相信的……” 说罢。 邓白漪便不再言语。 她默默离去,临行了不忘带走独自一人在隔壁别院品茶的段照。 最终,这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皇家别苑,只剩陈镜玄一人。 陈镜玄蹲下身子,将散落的书籍一一拾起。 他用无人能够听见的声音,独自一人,轻声喃喃。 “一介布衣……” “何以救天下?” 第五十六章 出使 皇城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大普渡寺的比试落下帷幕,天骄榜揭榜,原本门庭冷清的陈府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无数人拎着礼物,前来拜见。 只要站在山顶,便会多出无数追随者。 段照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便多出了许多崇拜小山主的人? 他们狂热地围在陈府门前,只是想要见谢真一面。 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说上一句,也是莫大的荣幸。 明明北狩那会,小山主声名狼藉,在皇城里骂声连天。 可如今这些声音都消失了。 他能听到的,只有赞誉,崇拜,艳羡。 这一切对谢玄衣而言,已经习惯,如今的这一切和当年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随着时间推移,山会枯,江会竭。 但人心最顽固的那一部分,却不会因此改变。 这几日。 谢玄衣将陈府大门紧闭,贴上符箓,铸好阵法,隔绝声音。 天骄榜揭榜之后。 他想去茶楼听曲,是没什么可能了。 谢玄衣索性便在陈府里休息,正好有空教导段照习剑……接下来这趟出使,谢玄衣并不准备带上段照,此次远游异常凶险,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小子身份,并不是谁都有眼力认出“风雷镯”的。 忘忧岛主将独子托付给自己,总不能真带他上刀山下火海。 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到时候忘忧岛还要找大穗剑宫算账。 而且…… 以元继谟的手段,未必就不知道段照身份。 想要诱杀元继谟。 就要让对方彻底放松警惕。 谢玄衣已经安排好了,等到出使那一日,黄素便会带着段照离开陈府,在皇城司眼线下找一处清净地修行。 …… …… 第七日。 陈府依旧热闹,来访者络绎不绝。 黑鳞卫桑正亲自守在府门之前,北郡世家的几位年轻权贵也来到现场,帮忙维持秩序……无论来访者亮出何等身份,陈府一概不见,以如今谢真的身份地位,即便是皇亲国戚,也可以拒之门外。 这一日,白鸽掠过陈府上空,妙真以最朴素的方式送来了一封邀信。 梵音寺使团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随时可以出发。 白鸽将信谏送到之后,谢玄衣怀中的如意令很快便传来陈镜玄的讯息。 “此行东游,愿君平安。” 如意令指出了一条路线。 陈府正门被围得水泄不通,但没关系,这座府邸占地极大,后院出口,连接着一条不为人知的阴暗小巷。 从这走出,便会来到平日里没什么人气的“清甯街”。 一辆漆黑马车,就停在小巷之外。 负责驾驭马车的车夫,正是北狩结束那一日,负责看守皇城北郊的特执使“铁瞳”。 因为看守失责。 他被逐出了皇城司……书楼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切,于是提前对他采取了保护。 避免被元继谟清算的最好方式,就是离开大褚。 铁瞳被安排参与此次的使团东行。 “谢大人,您来了……” 这位年轻特执使,神情恭敬,主动翻身下马,替谢玄衣掀开车帘:“姜司座正在里面等候。” 这辆马车里早就坐了一人。 姜奇虎。 谢玄衣看到这张熟悉面孔,有些意外。 身为皇城司次座,姜奇虎平日里公务繁忙,来到皇城之后,两人反而极少见面,仔细想想……自己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未曾看到他了。 这几日。 姜奇虎瘦了些许,他披着黑金虎纹袍,大刀横于膝上,整个人散发出威严冰冷的气势。 这才是皇城司次座该有的样子。 他对车外的特执使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待到谢玄衣上车,铁瞳合上车帘,马车行进起来,姜奇虎的气势才逐渐消散。 “你小子……藏得够深。” 姜奇虎用力拍了拍谢玄衣肩头,压低声音道:“先生这段日子将我派出皇城,在南疆执行任务……若不是我提前完成任务,只怕是连你这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 谢玄衣无奈说道:“倒也不必如此着急,我只是离开皇城,不是离开人间。” “呸呸呸。” 姜奇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笑着轻轻给了自己一下:“都怨我……说什么最后一面,忒不吉利了……” 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眼前的年轻少年,有一种熟悉的亲和感。 两人单独相处。 谢真让他感到了没来由的“轻松”。 这种感觉,他只在家人,以及当年的谢玄衣身上感受过。 “陈镜玄安排你去南疆,是为了接下来的‘荡魔’做准备?” 谢玄衣看着眼前的笨虎,忍不住叹道:“怎么瘦了如此之多?” “我也不知先生为何派我去那,魔头没杀几尊,倒是画了几幅地图。” “南疆那边瘴气横生,难免要瘦些,我都不算什么。” 姜奇虎停顿了一下,愁眉苦脸说道:“你是没见到先生,我听桑正说,先生这几日不知为何事发愁,足足好几夜未曾入眠,日夜坐在浑圆仪前,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陈镜玄这几日不眠不休,一直枯坐于浑圆仪前? 谢玄衣怔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刚刚的如意令传讯,只是传来了几行文字。而上次和陈镜玄见面,已是七日之前,那会儿的小国师面色还算红润。 自己与钧山交谈之时,陈镜玄与邓白漪去了隔壁别苑。 他大概明白,小国师为何枯坐了。 无非就是唐凤书被崇龛囚在道门后山这件事…… 谢玄衣知道,陈镜玄早就知晓了此事。监天者本就感受四方天命,执掌浑圆仪,更是可以闭目聆听千万里。无需邓白漪传讯,他也知道唐凤书遭遇了险境。 对于这位“挚友”,谢玄衣放一万个心。 陈镜玄的布局。 谢玄衣看不透,但他知道,唐斋主是对陈镜玄极其重要的人。 这家伙绝对不会置之不顾。 “好好照顾自己吧。” 谢玄衣轻声说道:“陈镜玄自有他的安排。” “你说的也是。” 姜奇虎没心没肺笑了笑:“这世上可没什么事情能难得倒先生……” 这辆马车,从清甯街离开,向皇城东郊进发,一路上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有皇城司次座坐镇。 关卡大开。 很快便出了城。 隔着数里,便能看到大普渡寺门口的车队,以及那高高竖起的离国大旗。 今日是梵音寺使团离开大普渡寺的日子。 这里也围着许多人。 “告诉妙真和尚,他们现在便可出发。我们绕路,避开大普渡寺,最终在苔岭会和。” 姜奇虎掀开车帘,远远瞥了一眼,便对铁瞳传达命令:“我再多送谢真一程。” 合上车帘。 “这是先生的意思。” 姜奇虎解释道:“梵音寺使团即将离去的消息,已经传遍四境。你将作为大褚使者,随之一同出使的消息,也已经传出……大普渡寺这些人都想见你一面,等到了苔岭,便会清净许多。” “正合我意。” 谢玄衣微微垂眸,道:“钧山他们呢?” “先生替你做了安排。” 姜奇虎道:“钧山真人提前半日便和邓姑娘到了大普渡寺,他们如今就在梵音寺使团之中……另外,这两位出城的消息,在书楼运作之下,极其隐蔽,目前应该无人知晓,钧山和邓白漪,也是此次一同出使的人物。” “辛苦他了。” 谢玄衣感慨道:“看来他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先生说,你想引出潜藏在大褚境内的敌人。” 姜奇虎诚恳说道:“想要让这些敌人‘出手’,就需要为对方创造机会。钧山真人和邓白漪姑娘,便是你此次出使,藏在暗处的后手?” “出门在外,总有留些底牌。” 谢玄衣笑着说道:“有钧山在,我会安全很多。” “其实……” 姜奇虎挠了挠头,咧嘴道:“我本想暗中单骑跟随的,但这个提议被先生拒绝了。” “……” 谢玄衣闻言笑了笑。 这个提议当然要被拒绝。 自青州乱变和玄水大比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姜奇虎关系匪浅。 这位在南疆执行任务的皇城司次座,更是元继谟的首要监管对象—— 如果姜奇虎行踪不明。 元继谟一定留有戒心,不会轻易出手。 “我总觉得,这趟出使,并不会那么简单。” 姜奇虎缓缓收敛了笑意,他诚恳地注视着谢真双眼:“这次回书楼见先生,我没来由感到了一股压力……好像有很重要的大事就要发生了。或许是我的错觉,无论如何,请你保护好自己。” 谢玄衣也收敛了笑意。 马车绕了一程,离开了大普渡寺,在荒芜的山路之上前进,颠簸。 他掀开车帘,轻轻依靠在车窗旁。 一路是来时看过的风景。 如今要离开了,风景未有太多变化。 谢玄衣轻声问道:“你这次与你家先生见面,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想杀元继谟这件事……早晚瞒不住陈镜玄。 陈镜玄最了解自己的性格。 有仇必报。 元继谟非杀不可。 不过让谢玄衣意外的是。 陈镜玄猜到了一切。 他甚至猜到了自己不会等待—— 当年连阴神后境对元继谟的刺杀,都以失败告终。 自己只是一介洞天。 陈镜玄就没留下一些劝诫? “先生只是与我闲聊,好像没说些什么。” 姜奇虎摇了摇头,他想了片刻,喃喃道:“嗯,有些话还是值得深思的……” “哪些话?” “先生说,有些事情总要去试试,哪怕不能成功,试试也是好的。” 姜奇虎低下头来,一字一句复述道:“他还说,还是当剑修好,世上大多数的烦恼,都能一把剑解决。” 谢玄衣闻言,忍不住笑了。 “是啊……” 他感慨说道:“当剑修确实挺好。” …… …… 陈府门前街巷,人流攒动。 元继谟坐在茶楼高处,他平静捻着一盏茶水,面无表情注视着那座闭合多日的府邸:“前些日子……谢真就在这里听曲?” “是。” 雀契站在茶桌旁,这一整层茶楼都被清空。 戏伶在台上奏唱,不过声音都在颤抖。 “这曲叫什么?” 元继谟喝下这盏茶,神色没有舒展,反而皱起眉来。 “回大人……此曲名为‘破阵乐’……” 一旁的茶楼掌柜,心惊胆战回应,弯腰几乎垂地,姿态卑微到了极点。 “破阵乐?什么破曲。” 元继谟随意地抬起头,他的目光锁定了天顶盘旋的一只白鸽,茶楼的气氛忽然变得冰冷起来,这只白鸽在陈府上空盘旋一圈,而后离开,掠向了大普渡寺所在的东郊,茶楼掌柜听到这个评价,只觉得天要塌了,忽而耳畔又响起了清脆的脆响。 啪。 元继谟轻笑一声,丢出一串铜钱,摆了摆手:“赏你的。” 茶楼掌柜汗流浃背,根本不敢动弹。 “首座大人赏你的,还不快捡起来?” 雀契幽幽开口。 掌柜连忙趴在地上,不顾仪态,将散落在地的铜钱捡起,随后将戏伶,以及小厮全都招呼带走。 这层茶楼,空空荡荡。 只剩元继谟和雀契二人。 皇城司的传讯令,轻轻震颤,不断传来城内城外耳目的消息。 “谢真已经离开陈府。” “谢真去往大普渡寺,临时变了方向。” “谢真抵达苔岭,皇城司次座姜奇虎离开马车,没有随同东行,直接向南进发,此次相见,姜奇虎只是为了护送谢真一程……” “方圆坊雪主的行踪已经确认。陛下在玉海猎场玩乐,雪主正在陪同,距离苔岭二百里。” “大穗剑宫金鳌峰执法者祁烈的行踪已经确认。祁烈前日便离开了大褚皇城,向西而行,他似乎还有任务在身,目前距离苔岭六百里。” “大穗剑宫莲花峰主黄素的行踪已经确认。黄素带着弟子段照去往北方岁清岭静修,目前距离苔岭有四百里。” 一条条讯息,在传讯令之中弹起。 元继谟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才是最可怖的表情。 他站起身子。 “大人,如今时机成熟,要不要就此动手?” 雀契替首座大人披上了大氅。 “不。” 元继谟满心欢喜地注视着远方,笑眯眯说道:“再等等,不着急。” 第五十七章 因果佛缘 送行的马车,最终停在了苔岭山脚之下。 由于姜奇虎授意铁瞳放慢速度的缘故,抵达之时,梵音寺使团已经在山脚下休息等待。 这次西渡,虽然声势浩荡。 但梵音寺派出的僧人并不算多,一共就只有三四十人,不到十辆马车,还有好几车经文。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姜奇虎低声开口:“再往前的路,我就不陪你了。” “姜大人,不过是一趟出使罢了。”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必担心我的安危,反倒是你,南疆牛鬼神蛇众多,你要好好保重。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再见。” “……也是。” 姜奇虎点了点头。 他也知道。 只不过是一次出使罢了。 可临到分别,心中却止不住泛起淡淡的感伤……自己堂堂皇城司次座,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是因为十年前的北海案吗? 有些无法弥补的遗憾,随着时间沉淀,没有消散,反而变成了刺,深深扎入心中。 “你我都保重。” 姜奇虎深吸一口气,说完这句,便不再回头。 他踏出车厢,从铁瞳手中接过骏马缰绳,就此单骑离去。 …… …… “姜奇虎也知道你的身份?” 不远处。 妙真的传音之声,掠入心湖之中。 “不……他不知道。” 谢玄衣摇了摇头,他坐在车厢之中,掀开半角车帘,目送姜奇虎单骑远行的背影。 坐在梵音寺众人拥簇中心的妙真,缓缓站起身子。 他也注视着那远去的背影,挑眉道:“谢玄衣,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当年交了多少朋友?” 姜家,乃是如今青州第一世家。 褚帝崩殂,圣后当位,绝大多数将门之后,都被安置在了皇城,姜家是极少数能够坐拥一州的“幸运儿”。 姜奇虎如今虽然只坐在皇城司次座之位。 但姜家未来是他的。 妙真西渡之前,梵音寺呈递了一份需要注意的褚国势力清单,姜家的影响力,仅次于道门,大穗剑宫,已经可以和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圣地相比。 都说,谢玄衣遍地是敌。 可真正接触下来。 妙真发现,这家伙的朋友不比敌人少。 “其实并不多。” 谢玄衣合上车帘,低眉笑了笑:“不过我以真心换真心,交到的都是真朋友。” “我怎么听出了些炫耀的意味?” 妙真话锋一转,忽然道:“既然你来了,便把这个讨厌的家伙领走吧。” 这位转世佛子此刻的语气,多少有些无奈。 他望向使团车队的最后方。 堆放经文的马车,被金灿的阵纹浮光围住。几位年轻僧人护在阵前,即便只是在苔岭短暂落脚,也没有丝毫懈怠。 谢玄衣走了过去。 那几位年轻僧人,下意识拦在面前。 妙真传去一句心声。 几人这才放行。 …… …… 梵音寺使团最后一辆马车,布设了好几道阵纹。 这是密云闭关之处。 此次使团西渡,最大的目的是带回“昙鸾佛骨”,妙真已经借用气运唤醒佛骨,这东行归国的路程……便正是密云融合佛骨的过程。 昙鸾佛骨的消息,乃是绝密。 即便使团中的护阵僧人,也并不知情。 他们只知道,这座金阵极其重要,临行之前,佛子叮嘱,不要让外人打扰密云的修行。 可如今…… 这阵里已经进了三个外人。 果然,谢玄衣一掀开车帘,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最后一辆马车尤其宽敞,密云小沙弥坐在正中间,左右两边是堆叠整齐的经文,以及钧山和邓白漪。 钧山真人目光炯炯,凝视着小沙弥,来回端详,还不断啧啧出声。 邓白漪则是低头沉浸在佛门阵道经文的注释之中。 “恩人,您终于来了!” 坐在正中间位置的密云,被钧山上下打量,哪里还能静心修行,他双手合十,默念佛经,心中默默祈祷有人能来“救救自己”。 终于,他盼到了谢玄衣的到来。 小家伙长长松了一口气,下意识起身,但下一刻就被钧山按住肩头,重新坐了回去。 “坐着!” 钧山皱眉呵斥道:“你现在正是修行的重要时刻,怎可轻易妄动?这身佛骨造化可了不得……好好参悟,好好消化!” 密云愁眉苦脸,却又无可奈何。 他只能向谢玄衣投去求助的目光。 “……” 谢玄衣叹了口气。 他望着密云,只觉得小沙弥和七日前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从大普渡寺带出的那副昙鸾佛骨,融入了密云的身体之中,散发出淡淡的金光,只要以神魂探查,便能够感受到这股玄而又玄的波动—— 自己都能瞧出异样。 更何况钧山这种级别的转世真人。 “你也知道他处于修行的重要时刻啊……” 一声长叹之后,谢玄衣伸出手来,拽住钧山衣领。 “喂喂,姓谢的,佛骨这么重要的消息,你怎么不跟我说?” 钧山双脚离地,张牙舞爪地翻腾,但毕竟年龄太小,被拖着离开车厢。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一丁点都没挪开过:“你快松手!让我多看两眼,本座还是第一次看到后天转世者!” …… …… 片刻后。 梵音寺使团再度启程。 铁瞳特执使所驾驭的马车中,多了两道神情委屈的身影。 “咱们现在毕竟是在出使……” 谢玄衣叹息道:“就算不顾及自己的颜面,也要顾及一下褚国的颜面吧?” 钧山真人和邓白漪强闯梵音寺阵纹,进入密云的闭关车厢。 这件事在使团里闹得沸沸扬扬。 由于钧山“转世阳神”的身份,再加上谢真的面子,佛子并没有阻止,只是下令围观,于是几位年轻的护阵僧人敢怒不敢言,只能让行。 直到谢玄衣出现,将他们带走…… 这场风波才就此平息下来。 车厢里一片寂静。 谢玄衣没好气道:“你们就没有想解释的话吗?” “……这事儿不能怪我。” 抱着一沓经文的邓白漪,小声嘀咕道:“是钧山前辈让我破阵的,我只是想看看佛门的阵纹注解。” “这事儿也不能怪我……都说佛门阵术精妙,谁知道如此不堪?” 钧山真人瞪大眼睛:“话说回来……姓谢的,你才最应该解释的人。” “妙真根本无意争夺天骄榜,这次使团西渡,是为了昙鸾佛骨!” 道袍稚童蹭一下站起身子。 他沉声质问道:“佛门马上要多出第二位转世者了!这消息你瞒着我就罢了,连书楼也瞒着?” “淡定……” 谢玄衣合上车帘,确保阵纹无误。 他悠然解释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次天骄榜已经不计转世者的气运,即便佛门多出一位转世者,对道门根基也没有影响,不是么?” 钧山真人虽然看上去“逍遥自在”。 但其实他比谁都在意道门传承,也比谁都在意大褚气运。 “一位转世阳神,至少能影响一座圣地的百年气运!” 钧山郑重道:“你知道么?三百年前的那位昙鸾圣僧,参悟了最玄妙的因果大道!” “所以?” 谢玄衣淡淡道:“如果你觉得密云是坏人……你早就出剑了不是么?” “……” 钧山陷入沉默。 是了。 这也是他所纠结的地方,虽然和妙真争斗多年,但他心底还是敬佩这位对手的。 梵音寺位于离国,褚离之争延续数百年。 佛门济世救人,拯救了不知多少苍生性命…… 三百年前的昙鸾,也为两国和平,做出了不少贡献。 他不可能对密云出剑。 所以,在看出了密云“转世者”身份之后,钧山选择了坐镇阵中,替密云护法,他认真端详凝视着佛骨散发出的金芒,感受着这极其罕见的因果气息。 只不过,这护法方式有些奇葩,引起了密云的不适。 “昙鸾坐化之前,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钧山低垂眉眼,轻声叹道:“那时候我还很小……” “你和昙鸾见过面?” 谢玄衣下意识怔了一下,这句话听起来实在有些违和。 但仔细算算,还真的有可能实现。 三百年前。 昙鸾圣僧西渡,有了大普渡寺,这位圣僧在大普渡寺闭关接近百年,两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太平……而此后便是风起云涌的大世,褚离之战重演,道门逍遥子,大穗剑宫赵纯阳,以及诸圣地的年轻天才,都在这个时代展露头角。 钧山,便出生在这个时代。 “那时候我只是襁褓中的婴儿。” 钧山苦笑一声。 “大师兄抱着我,来大普渡寺求了一签。” 他的神色有些感慨唏嘘:“当年道门还不是天下第一宗,梵音寺气运喷薄,罗汉菩萨数不胜数,那时的佛门,声势规模明显要压过其他两教。即便是大师兄这样的人物,也无缘面见‘禅师’,最终他带着我去见了昙鸾圣僧……以随身携带的一方道门古印,给我换来了一缕因果佛缘。” 钧山口中的大师兄,便是当今道门掌教,那位闭关不出的逍遥子! “不知是不是巧合,在那次见面之后不久。” “昙鸾圣僧便坐化离世了……” 钧山伸出一根手指,触碰着眉心位置,喃喃说道:“一方道门古印,换来一缕因果佛缘。这件事大师兄一直未曾对我说过,直至我十八岁及冠,他为我取下道号‘钧山’,才告诉我真相。” 这桩往事,无人知晓。 谢玄衣和邓白漪都听得十分认真。 “因果佛缘……是什么?” 邓白漪听完之后,满脸困惑:“这是类似气运的东西吗?” “我也不清楚。” 钧山苦笑,由于转世重修的缘故,他的心境也发生了变化。 他经常摆出老气横秋的姿势。 可无论怎么看,他都像是个孩子。 钧山呢喃说道:“我只知道,那年的大师兄,已经拥有与阳神一战的资格……大褚王朝同辈之中,唯一能够与他一战的人,只有剑宫的赵纯阳。那年他带着我去大普渡寺,绝对不止是简简单单求一个签而已。” “气运,玄而又玄。” “缘分,妙不可言。” 谢玄衣轻声道:“这两样东西,是最无法解释的。或许你能够转世重修,便得益于逍遥子替你求来的这缕佛缘。” “实不相瞒。” 钧山揉了揉面颊,神情凝重说道:“自我六岁之后,神海便逐步苏醒……或许是那缕佛缘的缘故,我的神魂进境极快。别的道门子弟还在研究如何炼气,我已经筑基成功,即便是最难的驭气,我也只花了不到半年。阴神境前,我常常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醒之后,便自然而然破开一境。” “……” 邓白漪听得满腹郁闷。 这就是所谓的阳神之资么? 遇到瓶颈,只需要睡一觉就好了?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些光怪陆离的梦,不只是梦。” 钧山神色复杂说道:“我在梦中所看到的,全部都是道则。” “道则?” 邓白漪更不淡定了。 以她的资质,想要修行到驭气境,不知要猴年马月,至于凝聚道则,更是要若干年后。 钧山真人六岁之后,便能在梦境之中参悟“道则”了? “哦……” 谢玄衣眉头一挑,沉声道:“这世上可没有白白的馈赠……” “是。” “我后面问了师兄,才知道这梦境之中的道则碎片,对应着因果大道。” 钧山真人叹了一声:“这应该就是接下了昙鸾佛缘的后果……十八岁前,我在梦境之中参悟了支离破碎的‘因果’道则……是不是觉得听起来有些熟悉?” 谢玄衣和邓白漪神色都很古怪。 何止是熟悉? 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不就是密云的翻版? “如果我愿意,我十八岁那年,就能凭借‘因果’道则,跻身阴神之境。” 钧山再次问道:“这算不算是修行最快的阴神?” “大概是了。” 谢玄衣点了点头……这个速度,比自己当年还要快上不少。 不过,靠梦境馈赠,修成大道,这还算是自己修行所得吗? “不。” 钧山摇了摇头,道:“大师兄让我放弃‘因果’成道,他告诉我……这缕佛缘的作用,不是凝聚因果道则。” 谢玄衣知道。 后来钧山参悟了雷法,以及剑术,成为了道门唯一的两斋共主。 他放弃了因果道则。 转而修行了别的大道。 谢玄衣困惑道:“所以……因果佛缘的作用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转世之后,便在道门静修,等待大师兄的出关。他一定知道答案。” 钧山低垂眉眼,喃喃说道:“不过……也许你说得没错。当年昙鸾赠出的‘因果佛缘’,与我的转世有关。” 第五十八章 浪潮 从中州出发,一路向东。 褚国与离国,分割南北,也分割东西,离国人称呼褚人“北侉子”,褚国人则反过来称呼离人“南蛮”。 即便是太平年间。 两国之间依旧暗暗角力。 不过如今……在这东游使团内部,却罕见出现了褚离和平相处的画面。 使团出行已经三日。 这三日,梵音寺僧人负责戒备,守夜,每日都会给谢玄衣一行人准时送出餐食。 钧山想再次溜入密云的阵纹之中。 但这一次没那么简单。 妙真亲自与密云同乘,他把守阵口,连谢玄衣都没机会踏入其中。 大普渡寺的佛骨,蕴含着“昙鸾”的因果道蕴。 这几日。 正是密云闭关最重要的时刻。 妙真亲自为他把关。 今日笼罩密云的金光阵,佛光格外璀璨,即便有层层阵纹相护,依旧能观看到金莲翻涌的异象。 带着这般异象,无论如何都无法继续前进。 妙真下令让使团驶入一片深林之中,原地休整一夜。 …… …… “不让看就不让看。” 钧山坐在篝火旁,皱着眉头,嘀咕道:“真以为本座稀罕呐?!” 夜深风凉。 深林之中,梵音寺的僧人几乎都没有入眠。 那座金光阵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他们虽然不知道密云在经历什么……但他们隐约感觉到了,今夜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这些僧人自发护在了车厢周围,即便他们的血肉之躯,没有金光阵坚固,他们依旧将大阵护在背后。 “不过这些和尚,倒是让人诧异。” 钧山真人托腮看着远处,不由感慨道:“道门什么时候有这种凝聚力就好了……” “道门已经是天下第一宗了。” 谢玄衣淡淡道:“如今梵音寺之所以上下一心,是因为被纳兰玄策和陈翀逼到了绝境。” 褚离之间,虽然有方圆坊存在,表面上互通有无。 但真正涉及“机密”的要闻,绝大多数都会被死死封锁。 “我是想不明白——” 钧山真人颇有些讥讽意味地开口:“有禅师这种人物在,佛门怎么会被逼到这个样子?一百年前,禅师就说他太老了,不愿出门见客……我听师兄说,两百年前,禅师也是这个借口。难道这一次他真的老了,老得连佛门都照顾不了了?” 钧山向来敞亮,说话声音也大。 这番言论。 引起了梵音寺僧人的注意。 几位守夜的年轻僧人,面无表情望着他们所在的这团篝火。 “……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邓白漪连忙圆场道:“禅师自有他的考虑。” 钧山真人没好气哼了一声。 他在道门是什么地位? 转世真人!崇龛师弟!太上斋和玉清斋主都是他的弟子! 谁敢和他这么说话? 也就邓白漪了。 转世之后,他仍然是个“直性子”,但“暴脾气”收敛了许多。 说来也是奇怪,面对其他道门弟子,钧山仍旧保留着呼来喝去的习惯,若遇到不快之事,严厉斥责,也是常有。 可偏偏面对邓白漪,钧山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他摇了摇头,无奈道:“你没见过禅师,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家伙跟天上神仙没什么区别。” 邓白漪已经设好了静音符。 “世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 她一脸严肃,十分认真地说道:“如果禅师如你所说……在两百年前就因年迈谢绝见客,那么他如今便真的很老很老了。佛门沦落到如此境地,不应该被这般嘲笑。” 钧山怔了一下。 他被女子的认真所触动,点了点头:“也是。” 对他而言。 这二百年,好似流水一般匆匆而过,春花秋月,弹指一瞬。 除了当年的饮鸩之战,战况惨烈,伤亡惨重,钧山并没有经历过其他的离别。 他是个幸运儿。 就连九死一生的转世,都幸运成功了。 这一世重活,钧山下意识认为,这一切好像都没什么变化,师兄还在,禅师也还在。 殊不知。 今夕已非从前。 “不过我还是好奇。” 钧山真人深吸一口气,他望向篝火,呢喃说道:“纳兰玄策出身玄微岛,有举世无双的‘控弦之术’,他能够与佛门扳扳手腕,我能理解。陈翀又是什么人物,我当年都没听过这号人,他怎么就能对佛门造成威胁?” “陈翀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嗤的一声。 随着话音落下,那张悬在篝火上空的静音符阵纹,被人轻轻拨开。 一袭青衫的高大僧人,持握金杵,来到篝火之前。 妙真虽然神色平静,但额头却隐隐渗着汗水,看得出来,刚刚金光阵里的那些异象,耗费了他不少心力。 “活菩萨,忙完了?” 钧山真人止不住讥讽之色,眉心紫芒翻涌,飞剑紫霄已然跃跃欲试。 “我不是找你打架的。” 妙真的气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谢玄衣注意到,苔岭初次相见,妙真身上散发着极具压迫感的杀意。 而如今。 这份杀意尽数收敛。 是转世重修的缘故么?妙真的气息每日都在精进。 高大僧人直接在篝火前坐了下来,他随意抬手,鸣沙宝杖飞出几枚真言,重新化为一片金光阵,将这座空间封锁,防止话音外泄。 “密云状况怎么样?” 谢玄衣开口,转移话题。 “想与佛骨融合,需要经历巨大的痛苦。” 妙真微微垂眸,神色无悲也无喜:“密云想要掌握‘因果道蕴’,便需要承受这份苦痛……就在今日,他主动截去了自己的双腿……” “什么鬼?” 钧山真人悚然而惊:“你们佛门修行也太变态了吧?他还只是个孩子!” “苦海无边,以身为岸。” 妙真平静说道:“佛门的修行,与年龄无关。密云师侄有大魄力,他想成为下一位禅师,修行六门神通,是必然之路。” “……” 谢玄衣陷入沉默。 十多年前,他走遍天下四境,与各路豪杰交手。 佛门修行者给他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 梵音寺的僧人,表面上看起来沉稳如山,但他们骨子里却散发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疯狂。 截断双腿,修行神足通。 刺瞎双眼,修行天眼通。 这是何等的疯子,才能想出的修行法门? 邓白漪神色复杂,既震惊,又心疼。 她与密云见过,这个小师父年纪轻轻,面容坚毅,可就这么截断双腿…… 邓白漪无法想象这种痛苦。 “截断双腿,不仅是为了修行‘神足通’……” 妙真解释道:“他既然选择成为昙鸾佛骨的容器,便需要为佛骨挪出地方,先从截断的腿骨开始……佛光流淌,灵蕴凝聚,这双腿迟早会长出来。他的修行会比其他人快上许多。” “不过……再快也需要时间。” 妙真轻声道:“这段时日,密云无法自如行走。可能需要百天,他的双腿才能长出来。不过今夜之后,佛骨收入体内,这份异象便会彻底敛去,不会耽误我们赶路。” “你们就这么着急?” 钧山真人忍不住开口了。 “不错。” 佛子微微皱眉,不假思索道:“谁都不知道,昙鸾圣僧留下的佛骨还能维持多久灵性……使团千里迢迢赶到褚国,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了这么一个机会。自然是越快将佛骨吸纳越好。” 钧山真人哑口无言。 “在座诸位,都是‘小谢施主’信任的人。” 妙真持握金杖,轻轻震地一下,沉声说道:“贫僧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如今梵音寺的境况相当糟糕,陈翀和纳兰玄策联手,在这十年来步步为营,要不了多久,这两拨人马便会正式开展‘灭佛’。” “灭佛?” 钧山真人神色一震。 “这是禅师的预言……” 妙真低眉道:“也是我提前苏醒的缘故。如果没有意外,我本该和你一样,等大世浪潮迹象出现,再从转世者体内复苏。” 钧山真人困惑道:“陈翀到底什么来历?” “陈翀,现如今大离王朝万人之上的上柱国。” 妙真平静道:“他手中握着沅州,婺州,虞州,崇州四州的兵权。倘若有一天与褚国开战,那么一定是陈翀麾下铁骑首当其冲,这家伙修行岁月不算太长,但武道境界却是极高……” “极高?”钧山对这两个字深表怀疑。 “知道你出生晚。” 妙真幽幽道:“陈翀在离国的地位,颇有些像是大褚的武谪仙。” “武谪仙……” 钧山心底有数了,他沉声喃喃:“这武道境界的确不俗。” “不过陈翀比武谪仙天资更高。” 妙真道:“这家伙如今只是阴神境,却被称为‘离国武神’,他扬言一旦踏破阴神,便要将武谪仙踩在脚下。” “这么狂?” 钧山忍不住挑眉:“这小子怎么跟谢玄衣一个样?” “???” 谢玄衣满脸黑线,却不好开口。 他默默蹲在篝火前取暖。 “陈翀和谢玄衣不是一路人……” 妙真似笑非笑,瞥了眼身旁黑衣少年,道:“这家伙只在乎结果,不在乎过程。若干年前,陈翀尚未掌握大权,一直躲在暗处韬光养晦,当年谢玄衣风头最盛的时刻,他可是没展现丁点锋芒。” 谢玄衣轻声咳嗽了一下,恰到好处接过话题:“最重要的是,陈翀比谢玄衣大了一辈……他和你那位不太聪明的弟子历尘差不多辈分。” “哦,竟是这般?” 钧山挑了挑眉。 道袍稚童弄明白了大概,仍然有些不可思议:“一个陈翀,不过是阴神境,就能把佛门闹得鸡犬不宁?” “为什么不能?” 妙真没好气回呛:“当年阴神境的谢玄衣,不是也让道门颜面尽失么?” “那能一样么?” 钧山猛的一下站起身子,他瞪大双眼,势必要争一口气:“阴神之间,亦有差距。陈翀能和谢玄衣相比么?你知道北海一战,有多少阴神参战,才杀了这小子么?” “不太清楚。” 妙真淡然回应,同时传音问道:“当年北海一战,你杀了多少阴神?” “……两位,差不多得了。” 听到这,谢玄衣头疼起身打断。 怕是再吵下去,自己的身份老底就要被揭开了。 “言归正传。” 妙真给了谢玄衣这个面子,他将话题转回正轨,缓缓说道:“梵音寺之所以急着来大褚皇城……便是为了迎接第二位转世者。仅仅凭借我一个人,已经无力支撑佛门的大局。” 钧山也缓缓坐了回去。 他有些伤感地说道:“所以……禅师真的老了啊……” “……” 妙真沉默了下来,默认了钧山所说的话,乃是事实。 说一千,道一万。 禅师老了。 这才是佛门被纳兰玄策和陈翀打压至此的真正原因。 “怪不得我会醒来。” 钧山撑着下巴,看着燃烧的篝火,他想起了当年的道门。 当年常常驭剑带着自己下山游历的大师兄,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面了……即便这次转世成功……大师兄也没有出关相见…… 至于二师兄。 岁月蹉跎。 他印象中的二师兄,已和如今坐镇后山,执掌道门的崇龛大真人,不太一样了。 印象中。 同在道门修行的那段岁月。 二师兄每次出山,都会给自己带回香甜软糯的糕点,各式各样的玩具…… 而如今,二师兄坐在天顶之上,站得那么近,隔得那么远。 抬头看去,就好像隔了一层云雾。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我看道门也是快要迎来衰败了。” 妙真毫不客气地开口讽刺:“除了唐凤书,道门没什么中兴之才。听说唯一的可塑苗子,还被崇龛压在了后山之中。” 唐凤书被道门镇压的消息,尚未证实。 但已有了猜测。 “……” 钧山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辩驳。 这是事实,没什么可辩驳的……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知道道门发生了什么。 “大穗剑宫还算不错。” 妙真缓缓转头,望向谢玄衣,微笑说道:“走了一位姓谢的,又来了一位姓谢的。再加上忘忧岛的小家伙,我看莲花峰气运绵长,浪潮滚滚不断,未来的天下第一宗,应当跑不了了。” “天下第一宗?虚名而已。” 谢玄衣摇了摇头,众生相下的神色也有些伤感。 禅师老去,逍遥子闭关。 自己的师尊……又何尝不是一样? 岁月无情。 再是天才,都要折在这条长河之中。 玄水洞天的历代先贤,谁能逃过这一劫? 如果有可能。 他希望这一切慢一些,再慢一些。 第五十九章 十豪 “本座真是没想到,就连佛门,也会有如此惨淡的时候……” 钧山真人坐在篝火前,似笑非笑道:“秃驴,这消息你敢对我说?” 道门与佛门争锋相对。 他和妙真,更是前世宿敌。 “有何不敢?” 妙真处之淡然:“有起有落,有盛有衰,这才是世间至理。如今已不再是佛道相争的那个时代了,你我打生打死,毫无意义……” “你想和我联手?” 钧山嗤笑道。 “是我们必须联手。” 妙真微笑说道:“谢真,你,我,代表的三教,若不联手,很快都将陷入险境。” 这十年。 佛门被铁骑压制。 道门隐世,剑宫闭关。 这超然尘世的三座千年圣地,没有一个日子好过。 道门势大,但也处于风雨飘摇的动荡年代……这一点钧山真人比谁都清楚,一旦大师兄逍遥子继续闭关,放任崇龛大真人继续掌握权力,那么道门将会走向一条奇怪的道路。 “我们今夜聚在这里,既是命运的安排,也是因果的落定。” 佛子仰起头来,目光穿透长叶缝隙,望着头顶黯淡的星河。 “差不多得了。” 钧山真人不耐烦摆了摆手,呵斥道:“别那么矫情……你想怎么联手?” “这次使团西渡,行事再如何周密,也必定引起了纳兰玄策的注意。” 佛子收敛笑意,郑重说道:“以他的性格,极大概率会进行截杀……” “这不符合规矩吧?” 钧山真人眯起双眼,缓缓说道:“天下十豪,坐镇四境,早就立下了规定,但凡晋升阳神境的修士,都不可随意走动,这个节骨眼阳神出手,气运动荡,很有可能会直接引起战争……纳兰玄策这种人物,被无数眼睛盯着,他有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被其他阳神发现。” “或许这就是纳兰玄策与陈翀联合的原因。” 佛子低眉缓缓说道:“有人怀疑,陈翀早就可以晋升阳神了。只不过他始终在阴神圆满压境,以至于十豪立下的规矩,无法约束于他。” “狼子野心……” 钧山有些不太相信,皱眉道:“这世上还有人能忍得住晋升阳神的诱惑?” “陈翀是个枭雄。” 面对钧山的质疑,妙真只是轻轻叹了一声。 这十年。 佛门被纳兰玄策和陈翀的联手打压,整治地相当头疼。 “阴神圆满……这怎么帮?” 钧山冷冷道:“如果这姓陈的小子,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即便你我现在双双破境,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转世真人,转世活佛,固然强悍,固然同境无敌。 可他们修行,也需要时间。 阴神圆满,与初入阴神,存在着一道巨大天堑。 前世的神魂,见识,战斗经验……并不足以弥补这道天堑。 “陈翀不会亲自出手。” 妙真竖起一根手指,道:“这些年……我们与铁骑之间的争斗,始终存在着一个细微的平衡。纳兰玄策也好,陈翀也罢,无论立下了何等铁血残酷的清洗计划,他们本尊素来不会露面,因为……” “禅师只是老了。不是死了。” 谢玄衣替妙真说出了答案。 他平静道:“陈翀惜命,纳兰玄策怕死。诸如此类的截杀,看似诱人,可万一是梵音寺布下的陷阱,只要禅师露面,他们就要交代进去。” “不错。” 妙真点了点头,道:“十豪立下的规矩,这些年一直有效,可谁都不知道……这些规矩,能不能约束十豪之上的人物。” 这些年。 十豪名单,几乎未曾更迭。 榜单之上赫赫有名的那十位阳神,几乎就是当今天下最为强大的十人…… 可这名单之上。 有些名字,却是不会出现的。 譬如秦祖,再譬如赵纯阳,逍遥子……他们早在许多年前便成为了一代“十豪”,并且将位子主动让给了下个时代的年轻人。王座更替,山巅常在,这些人早早就跳脱离开了十豪榜单,无需这份气运相助,更不在乎这所谓的盛名加持。 如果说,十豪是天。 那么他们,便是屹立于天之上的人物。 这些人,都没有禅师活的岁月长。 哪位十豪,胆敢不给禅师面子? “说起来……新的十豪名单是不是快出了?” 钧山挑了挑眉,忽然想到了一事。 今年方圆坊放出消息,说是天骄榜更替之后,十豪名单也会随之更替。 这消息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比起天骄榜。 十豪的新名单,有更大的关注度。 “怎么,你想这一世登临山巅,成为新一代的‘十豪’?” 妙真嗤笑道:“当年你似乎与十豪失之交臂,仅差毫厘,不会这件事耿耿于怀,至今未能忘却吧……” “天骄榜我不在乎,十豪还不能想一想么?” 钧山没好气道:“老子重修一世,就不能遂点前世未完的心愿?!” “无论哪个时代,十豪都不是那么好当的。” 妙真淡淡道:“你当年输给赵通天,不冤。” “嗯?” 谢玄衣侧了侧耳朵,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野史。 钧山当年输给了通天掌律? “呸……” 钧山真人面红耳赤,忿忿道:“我那是人情世故,赵通天都那副模样了,谁能忍心赢他?再说了,当年他所要的‘十豪’之位,也不是为了自己……” “也是。” 妙真轻轻一叹,“此事不怨你,若换做我在大褚,也会让出此位。” 他注意到了谢玄衣的神色,解释道:“当年大穗剑宫的莲尊者,被誉为最有机会晋升十豪的人物。只可惜这位女子剑仙,在饮鸩之战身死道消……那个时候赵通天刚刚晋升阳神,在妖族战场大开杀戒,与好几位大尊拼杀,简直就是一尊杀神。饮鸩之战结束,赵通天成为了新一代的‘十豪’。” 谢玄衣了解掌律的为人。 拿下这个“十豪”位子,多少有些替亡故之人弥补遗憾的意味。 钧山没争过。 也确实争不过。 “成为十豪……有什么条件?” 一直在篝火旁安静聆听的邓白漪,眨了眨眼,好奇提问。 “怎么,邓姑娘对十豪很感兴趣?” 妙真并没有因为邓白漪的修行境界低微,而忽略她。 他笑着说道:“天下十豪,被认为是规则的制定者,这个位子几乎只有阳神能坐,新一代的‘十豪’究竟需要什么具体条件……我想大概就只有两个字。” “够强。” “那么……” 邓白漪听得入神,再次提问:“当年的谢玄衣?” “当年的谢玄衣?” 妙真扬了扬眉,遗憾说道:“可惜我未生在那个时代,不能亲眼看到年轻的玄衣剑仙是何等风姿,倘若他可以活得再久一些,想必天下十豪,注定有他一席之地。” 这句话说得很委婉。 北海之战的谢玄衣,还不够资格,成为十豪。 “十豪,通常都是底蕴深厚的圣地之主。” 钧山真人淡淡道:“纵观过往,大概也有天赋异禀的绝世散修,不过这种人物修成十豪的难度,不亚于邪修证道阳神。倘若当年的谢玄衣没有死在北海,他想成为大穗剑宫掌教,必须拿下一个‘十豪’席位。” “原来如此……” 邓白漪喃喃开口。 她忽而望向身旁少年,认真问道:“你觉得成为‘十豪’很难么?” “???” 谢玄衣没来由被问了这么一下,有些措不及防。 怎么突然就问起自己了? “难。当然难。” 谢玄衣无奈说道:“说是天下一共有十个席位,但实际上每一代十豪更替,也就那么一两个新人上榜。想要从千万人中跻身而出,成为天底下最强大,最有权势的十人,谈何容易?你若真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如去问问你的那位便宜师父。” 唐凤书是当今天下斋主,谢玄衣死后,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打遍同境无敌手。 直至如今。 都与十豪无关。 有些时候,只差一步,便与差千万里没有区别。 …… …… 天凉如水,书楼烛火摇曳。 黑鳞卫桑正从光火门户之中走出,来到玉案前,呈上案卷。 “先生。小谢山主已经快要抵达‘豫州’了。” 桑正低声道:“从苔岭出发,整整三日,始终太平。皇城司并没有派遣铁骑截杀,元继谟这几日都在皇城之中听曲赏乐,看上去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嗯。” 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的病瘦儒生,轻轻嗯了一声。 陈镜玄没有抬头,对于这个汇报结果,他没有丝毫意外。 “先生……” 桑正忍不住开口问道:“您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 陈镜玄轻轻笑了笑。 “梵音寺使团已经离开中州了。” 桑正皱眉说道:“姜大人说,您是在盼着元继谟出手……可现在都没有动静,元继谟会不会已经放弃了?” “元继谟是怎样的人?” 陈镜玄缓慢悬笔。 桑正怔了一下。 “元继谟是个凶残,暴戾,冷酷,无情的人……” “这是一个真小人。” 他想了想,如实回答道:“不择手段,睚眦必报。” 元继谟得到圣后垂爱,成为皇城司首座之后,不知招惹了多少仇家。 他能在皇城活到如今,靠的可不止是圣后的庇护。 他足够狠,手段足够强。 这他能够活得很好的原因,也是圣后愿意重用他的关键。 “元继谟不留隔夜仇。” 陈镜玄淡淡说道:“但凡招惹他的,他都会动用酷刑,严厉对待。但也有例外……对于那些大世家的权贵子弟,元继谟往往留了一条斡旋之道。” 四面楚歌,不妨碍八面玲珑。 元继谟有很多敌人,也有很多朋友。 不过与敌人不同的是……这些朋友,都不是真心朋友。 毕竟他是皇城司首座,手中掌握着皇城里的生杀大权,又得了极致的圣眷。 无论世人有多么厌恶他。 总有人会愿意和他做“朋友”。 “小谢山主和他之间,似乎并没有斡旋的余地。” 桑正回想着这几日的情报,小心谨慎开口。 “是。” 陈镜玄淡淡道:“元继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谢真做朋友。” 桑正心底一惊,缓缓抬头。 “大穗剑宫玄水大比的前夜,曾发生了一场元火爆炸。” 陈镜玄平静地说:“如果谢真只是个普通人,那么他会死在这场元火爆炸之中……从那个时候开始,元继谟就已经没有斡旋的余地了。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尝试过‘议和’,只可惜谢真不会接受。” 他太了解谢玄衣了。 皇城的惯用伎俩,那高高在上的神魂契约,一定被谢玄衣撕了个粉碎。 于是,就有了后面的皇城试探,永安街栽赃。 “您的意思是?” 桑正喃喃开口。 “元继谟不会在皇城停留太久。” 陈镜玄低垂眉眼,缓缓说道:“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演戏’罢了,皇城司的密探必定已经散落四方,捕捉着所有与谢真有关的讯息。从苔岭到豫州,只花了三天,使团东行刚刚开始,目前的消息,还不足以打动元继谟。” 雪主,黄素,祁烈,陈镜玄…… 所有的人,都在千里之外。 但这还不够。 桑正道:“所以,元继谟在等?” 话音落地。 桑正的腰间轻轻震颤了一下,一条密令从如意令中传来。 他低下头,查看这条讯息,将其念出。 “半刻钟前,元继谟以执行秘密任务为由,携特执使雀契,特执使荒溪,弓弩手十余,离开了皇城,一路向东,未知踪迹。” 桑正神色复杂,忍不住感慨:“大人,您说得果然没错……元继谟先前是在演戏,他离开皇城了!我们要派人跟上么?” “不……不要。” 陈镜玄摇了摇头。 “想要成为优秀的猎人,首先要学会把自己当做猎物。” 他神色淡然,继续在玉简上落笔,缓缓说道:“元继谟是个凶残,暴戾的人。可他其实也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狩猎开始之前,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可能会吓跑他。” 桑正佩服得五体投地,行了一礼,就此退下。 偌大书楼,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只剩下儒生一人,以及桌案上的那枚玉简。 玉简上,列着十个泛着金光的名字,或许是浑圆仪加持的缘故,玉简上寥寥数画的那几个名字,却散发着让整座书楼都寂静空灵的神圣气息。 瘦弱的青衫儒生,之所以悬笔不绝,便是因为这第十个名字…… 玉简最后一行。 原本写着书楼,言辛。 今日写了删,删了写。 写写删删,去去存存。 最终,金光流淌,笔墨落定。 小国师思忖再三,最终在最后一行,缓缓划去了师尊言辛的名字。 他一笔一划,写下新的名字—— 不再是书楼,言辛。 而是……书楼,陈镜玄。 第六十章 宝船 接下来三日,依旧是一路太平。 但所有人都知道,太平只是暂时的。 谢玄衣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参悟残缺的生之道则。 邓白漪专心刻绘符箓,阵纹之道不仅讲究天赋,还讲究苦功夫,或许是见到了谢真的缘故,这几日邓白漪也没缠着钧山修行剑术。 钧山一有空就跑去末节车厢,借着照看名义,梵音寺僧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照看是假。 打探消息是真。 当年逍遥子替他求来的一缕因果佛缘,玄而又玄,昙鸾圣僧阖世之后,因果佛缘的意义便只有逍遥子知晓……可如今则不一样了,如果密云觉醒了“昙鸾”的残留意识,那么说不定这个谜题,能够直接得到解答。 “呼……” “我的生之道则,只凝聚了一半。” 谢玄衣从闭目状态中醒来。 他的神念,悬停在丹田位置。 紫府心湖,被不死泉水汽萦绕,近千缕纯白水汽凝聚成丹,坐镇洞天。 凝聚九成的灭之道则,在心湖之中,拓下一片漆黑幽影。 而另外一边。 生之道则的纯白之色,显得十分黯淡。 黑与白,生与灭。 两缕道则相互映衬,相互冲击,相互融合…… 谢玄衣隐约觉得,如果自己将生之道则修至大成,那么这片心湖,黑白二色彻底平衡,或许会呈现“太极”的形状。 阴阳平衡,生灭相依。 只是如今,生之道则的参悟,遇到了瓶颈。 大月国的顿悟,已经消耗殆尽。 一场天人之战,一场阳神之战……近距离观摩这两场大战,让谢玄衣大受裨益。 若没有大月国的造化。 如今参悟的这一半道则,很可能需要耗费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心血。 “灭之道则,随时可以外放,御敌。” 谢玄衣伸出手掌,默默感受着剑气洞天的灭意。 “并不是因为,我转世重修的缘故……我天生就与灭之剑意契合,所以这灭之意,我催动起来,得心应手。” “可生之道则,使用难度却要高上许多。” 谢玄衣可以催动生之道则,为人疗伤。 但远无法做到灭之道则那样,一念即动。 他如今最强横的剑招,便是将两缕道则合一,有生之道则补全,灭之剑意的威力提升了整整一倍……金身塔的生灭一剑,直接破开了妙真的气运金身。谢玄衣心底估计,这一剑已经足以对阴神境造成威胁。 如果生之道则大成,这一剑的威力将会迎来第二次蜕变。 “因为我杀了太多人的原因么?” 谢玄衣默默思索。 灭之道则,他使用频率很高。 而生之道则,却是不怎么用。 念及至此。 他掀开车帘,伸出手掌,接过随风飘落的一片落叶,将生之道则注入其中,枯叶重新泛出了绿意,只不过离了枝干,注定要迎接凋零。 谢玄衣摇了摇头。 道则修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他再天才,也需要时间。 他注意到,自己身旁的邓白漪,还沉浸在绘符的过程中。 谢玄衣默默离开车厢,来到铁瞳身后,轻声问道:“我们到哪了?” “谢大人。” 特执使铁瞳正在驭车:“我们到豫州地界了,再往前,就是衢江。” “衢江?” 谢玄衣稍稍有些诧异:“怎么走的这条路线?” “这是我的命令。” 他刚刚开口,便有一道温和声音响起。 末节车厢位置。 持握金杖的高大僧人,坐在车厢顶,以鸣沙宝杖撑开一片金光阵。 妙真的神念笼罩车厢方圆百丈。 他缓缓说道:“我们离开苔岭的那一刻,就被无数目光所注视,不仅是你有仇家,其实我也有一些……想要太平返回离国,总不能一直走阳关大道。” “哦?” 谢玄衣笑了。 他明白妙真的意思。 褚国,离国,全都在虎视眈眈。 这些人,躲在暗处,倘若全都一起出现…… 那么处理起来,颇为棘手。 “如此说来,衢江是个好地方。” 谢玄衣淡淡说道:“杀了人,可以直接抛进江里。” “谢兄是不是有些杀心太重了?” 妙真悠悠笑道:“贫僧之所以选择此处,便是因为许多年前,听说衢江风景绝美,天下罕见。可惜贫僧活了两世,还未亲眼看过,今日过江,不为杀人,只为看看风景。” “……” 谢玄衣一阵沉默。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有资格说自己杀心重。 但妙真一定是没这个资格的极少数人。 不到半日。 使团便在衢江江畔停下。 末节车厢的金光阵金芒散去。时隔多日,谢玄衣第一次看见了密云开悟之后的模样……融合了昙鸾佛骨的小沙弥,面色苍白如纸,仿佛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病恹恹的哀气。 但与之对视,便会发现,他的眼神仿佛变得更加坚毅了。 密云截断了他的双腿。 他如今只能坐在木质轮椅之上,被使团僧人推着前行。 “师叔,这几日你辛苦了……” 他离开车厢,第一个对妙真行礼。 这几日修行,师叔一直坐在车厢上为他护法,这是极其难熬的一段日子,使团里的同门只当他在修行“神足通”,却不知他也在融合佛骨,参悟“因果道蕴”。 而后。 他对谢玄衣打了招呼:“恩人,也多谢您。” “这几日太平无事,你不必谢我。” 谢玄衣摇了摇头,来到密云身前,微微蹲下身子,他握住了密云的手掌,将一缕生之道则,默默递送出去。 “……这是?” 密云愣了一下,心湖感到一阵暖意。 “收下吧,或许会好受些。” 谢玄衣不善言辞,他素来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得拍拍小家伙的肩头。 他注意到,钧山也跟着密云离开了车厢。 只不过这老小子神情郁闷,看样子是没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钧山前辈。” 便在此时,密云声音极小地道歉道:“我的确没听说过什么‘因果佛缘’……若我日后知道,一定为您答疑解惑……” “无碍。” 钧山摆了摆手,苦笑道:“好好照顾身子,别把这事儿放心上。” 他知道,密云这几日身体状况极差,不宜劳思,更不该被打扰。 正是因为前几日篝火休整的那一晚,他答应与妙真联手,后者才会放他进入车厢。 与佛门的因果佛缘,一直是钧山心中的谜。 只不过他此刻也知道。 这个谜,一时半会,是解不开了。 道袍稚童深吸一口气,漂浮来到高大僧人身旁,讥讽道:“嚯……这不是衢江么?给我干哪了,这还是褚国吗?” “少放屁。” 妙真皱眉道:“过了衢江,还有一段路,才能离开褚国。” 两人虽然联手,但这么多年相争,早就成了习惯,哪怕不打架,平日里言语交谈,也要针锋相对,分个高低。 转世阳神,在别人眼里,是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神仙高人。 但其实真正接触,便会发现,他们也和凡夫俗子一样。 喜怒哀乐,嬉笑怒骂。 一样都少不了。 大江翻涌浪花,江畔浪潮之声,犹如滚雷。 使团在此停下。 妙真杵着巨大金杖,站在浪潮之前,梵音寺一众僧人,站在其后,所有人都屏息注视着眼前巍峨壮观的景象……褚国版图比离国要大上不少,多出不少名山,不少江河,眼前这副景象,乃是他们平生从未见过的。 陷坐轮椅之上的密云,看着眼前景象,有些担忧地问道:“师叔,我们能过得去吗?” 眼前这条大江,宽有十数里。 一眼望去,茫茫雾气。 密云知道,渡江对于师叔而言,不算什么。倘若只有一人,踩着江水便可渡过。 可如今要渡江的,乃是整个使团,有车,有马,还有一箱一箱的经文。 “……” 妙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急着回答。 便在此刻。 谢玄衣缓缓眯起双眼。 站在妙真身旁的道袍稚童,也轻轻咦了一声。 只见大江雾气,缓缓破开,隐隐约约可见一道略有压迫感的巨大轮廓,过了片刻,宝船驶近,桅杆之处大旗飘摇,旗面刻着一枚外圆内方的青色铜钱。 “你这秃驴,倒是有三分巧思。” 钧山止不住笑道:“这是花钱雇了方圆坊的紫青宝船?” 这几年,方圆坊生意越做越大。 两位大坊主隐于幕后,掌控全局,遣人放出话来。 只要出得起价钱,在方圆坊可以买到一切。 “想看衢江风景,总要有一艘船。” 妙真淡然说道:“贫僧总不能指望你驭剑,把经文带到对岸。” “呵,知道就好。” 钧山冷笑一声,忽而困惑问道:“等等……佛门子弟不是出家人么,你的兜应该比脸还干净才对,从哪掏的钱财,能够雇得起这么一个大家伙?” “阿弥陀佛……” 妙真颂了一声佛号,诚恳说道:“钧山,你可知禅师为何只活一世,却比你两世加在一起,还要长得许多?” 钧山真人怔了一下,更困惑了:“为何?” “因为禅师从不多管闲事。” 妙真嗤笑一声,拂袖向着宝船走去。 “???” 钧山面色难看,却又无话可说。 他向一旁黑衣少年投去求助目光。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跟随妙真一同登上宝船。 桅杆大旗之下。 一位青袍中年儒士,负手而立,儒士衣袖领口,尽皆纹刻着方圆铜钱的图案。 “二位,我姓钱。喊我钱三就可以。” 这中年儒士恭敬开口,揖了一礼。 谢玄衣注意到,这中年儒士行的礼,与褚国略有不同……这是一个离人。 有趣。 离人跑到了褚国地界,这倒并不违反法度,这些年褚离太平共处,两国互相贸易,常常有所往来,只是方圆坊掌柜向来隐居幕后,这还是谢玄衣第一次看到出门在外的掌柜人物。 谢玄衣笑着开口:“恕在下冒昧一问,租这么一艘宝船渡江,需要花多少铜钱?” “此次渡江,不收铜钱。” 钱三态度谦卑。 “方圆坊不收铜钱?” 谢玄衣挑了挑眉,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方圆坊做的生意,不止是铜钱生意。” 妙真微微一笑:“还记得使团西渡之前,我去南疆,杖杀了一位阴山阴神么?” 谢玄衣当然记得。 “有一位离国‘贵人’在方圆坊贴出悬令,要杀这位阴山邪修。我杀了他,不仅为密云出口气,也算是替那位‘贵人’解了忧愁。”妙真道:“那位‘贵人’浑身上下多的都是财宝,他提出要厚赏一笔,被我拒绝了,转而欠下了三个人情。” “你倒是挺聪明。” 谢玄衣闻言笑了,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 他也是这么做的。 金身塔一战,妙真如今还欠他一个人情。 “租借这艘紫青宝船渡江,乃是他主动提出,说算是还了半个人情。”妙真道:“其实这艘宝船,寻常人花费金银也很难租到,不过那位‘贵人’身份特殊,对他而言,只需要多花一些银两,就可以摆平此事。” “这半个人情,还得挺轻松。” 谢玄衣淡淡道:“其实你若早些跟我开口,衢江宝船的事情,我也可以搞定。” 金银俗物,佛门没有。 但他向来不缺。 大普渡寺一战,天骄榜登顶,正是找小皇帝索要赏赐的好时机。 谢玄衣只要了一些宝器,符箓,材料,反而漏了银两。 若是知道妙真要租赁这么一艘宝船,他便正好帮陈镜玄做一单生意……租赁宝船所要的费用,都从皇城司首座那里出。 反正是元继谟掏钱。 “那也不必,我还欠着你人情呢。” 妙真笑了笑。 他转而面对钱掌柜,行了一礼:“此行还要麻烦钱兄了。” “客气,生意而已。” 钱三望着不远处的江畔使团。 梵音寺使团的年轻僧人,开始拆卸车厢,搬运经文,佛门弟子本就都是炼体者,力大无穷,再加上有邓白漪这么一位阵符师存在,这些糙活累活变得极其轻松。 他神色平静,缓缓说道:“诸位若收拾好了,需要开船,只管说上一声……这一行要去何处,要何时停,随时开口。只不过有一点,需得提前说清楚。” “方圆坊只送人。” “不打架。” 第六十一章 窥伺 方圆坊,做天下人生意。 只要给足银两,满足条件……方圆坊什么都能做到。 “只送人,不打架?” 不知何时飘掠上船的钧山真人,双手环臂,在钱掌柜背后幽幽开口道:“方圆坊不是号称什么买卖都做么?” “方圆坊什么生意都做。” 钱掌柜回过头来,微笑说道:“但总需要提前知会一声。那 刀剑没有任何的二话,也没有丝毫的停顿。完全就是在切豆腐一般,一丢丢的压力都没有表现出来。 于是,当光照会这个议会还未正式的亮相,六个席位已经有五个席位上面有了人。 杨涛低喝了一声,开口提心到。同时,他自己也上前一步,阻拦到了那阴风的面前。 “哈哈,皮尔丹先生,只要你喜欢,那她就是你的了。”威尔逊强忍肉痛的说道。 赵展迈着大步一进殿,竟是连个礼都未见,便说了这一大堆话出来。 倪佩有些欲言又止。陆浩东示意她说下去。她想了想叹了一口气。 有人发现了那两个昏死于地的亲卫,马上手忙脚乱地把人给抬走,送去救治。 如是说了三遍,然后无比紧张期待地盯着汉白玉直看,生怕错过他给自己的回应。 因为他反过来一想,此刻他只不过是以宇宙中一半的生命作为代价,换取抵抗凤凰之力的助力,但是如果他没有做这些,当凤凰之力到来之时,整个宇宙、整个多元宇宙,又是否能够幸免呢? 在卫静儿蓝色的剑芒袭来之前,楚灵双的身前已经形成了一道一尺厚的冰霜之强,挡在了她的身前,来抵御这一式攻击。 然而如果肖翱能听从齐贞的劝告,那么事情便也不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我很好奇,你们一直跟着我是什么意思?”王峰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 是时候,搞一把大的了,当天王峰定了一个国际航班,中停魔都,然后就直接飞往m国,中间的手续全都甩给了旅游公司,走的也是旅游签证。 刚好服务员过来了,先生,你们的炸鸡腿已经好了,你们的餐已经齐了,王峰投入满满的感谢之情谢道,这服务员过来救场了,就像消防员救火一样。 不过梅耶尔是没这机会了,在锐向总部呆半个月后,他就将走马上任,去各个国家视察分布在球的办公室。 不过,目前进入卡奈姆市场的摩托车,以日韩欧美品牌为主,新车售价高昂,动辙一万多人民币,还很难为普通民众接受。 想着扶持锐向去吸引承担一些火力,企鹅好在后面利用红包这些玩法暗度陈仓。 “咳,咳,我们该修炼了。”这时候,还是唐天比较厚道。他可不想拆散两对情侣,在戴沐白和奥斯卡还没各自爆出对方实质性的八卦前,打断了他们。 就像四海游龙所说的那样,假如第一场他们也能发挥这样的实力,那么最终结果还真就不一样了。 楚续看着这介绍,仔细思索着,这两只猴子和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件上古古物有何关系呢? 他心里很清楚,李牧能写出这样的歌,对音乐的理解和造诣已经堪称鬼才,自己想的是他如果不知道如何编曲,那让自己代劳自然是再好不过,可他如果知道怎么编曲,那自己就只能充当一个辅助的工作。 至于有没有游戏需要更高等级才能购买,任索暂时还没发现。但就算是这样,他匆匆浏览一下,发现至少也有数百个打折游戏,而且这些游戏在网络上完全找不到相关信息,任索想知道怎么玩都做不到。 第六十二章 黄雀 “哗啦啦——” 江水翻涌,寒意凛然,灭之道则凝聚的剑光掠回谢玄衣额心之中。 霍曲身死道消,身躯化为灰烬,在空中翻飞。 江上满是哀嚎和求饶。 “大人饶命……” “饶我们一命吧!” 谢玄衣俯视着这些弟子,他搜了霍曲的魂魄,知晓这些人是无辜的。 他们来到衢江,连师 城外的封雨夜心里也越来越奇怪,怎么这些叛贼见了自己不开战,而是引着自己越走越远,所以他不走了,安营扎寨,想探了究竟再决定。 他没有想到,那暗红色的气体让人狂化后,可以提升的实力居然这般可怕,无论是什么修为,都可以提升一个大境界的实力。 二丫很高兴的领了他们的情,赶紧的和弟弟洗脸、洗手,上桌带领他们一块儿吃饭。 十块仙晶石蕴含的灵气被严旭疯狂地吸收,稳坐如钟的身体散发一层层金光,严旭金色的血液沸腾不已。 不过来的时候他们人数少,这次救了不少幸存者,回去的时候肯定会更加危险。周队长让她先救这些士兵,显然并不仅仅是出于私心,而是为了大家的安全考虑。 他们到了京城就被送到春林堂医治,已经有十来天了,还是没有一个痊愈的,要是再不好,只怕是真的要耽搁了这次科考。 “够了?什么够了?”三人正说的起劲,突然被打断都忍不住一愣。 “那这银子都是户部拨给你们的吗?”太子愈加觉得那知州就是在挖坑给自己跳,为了知道的更确切些,他又追问了一句。 “此人真是狠毒,为了逃命竟然连自己的下属都这么轻易的抛弃了。”此时姚东川和张大东等人走了过来,看见金银二老死状之惨,也不禁一阵齿冷。 京城临安,在雷雨交加的夜晚,一处极为奢华的酒楼,厢房里一人自斟自饮。 李昊确实是记不清楚了,从秦梦这边借过好多次车了,他哪里知道具体放在哪儿了,反正不是在蓝月亮酒吧就是在别墅里面,每次来基本都是随手开的,幸亏秦梦做的是酒店生意,车比较多,不然还真经不起李昊这样来。 原本赵似与宋青二人在花苑赏花,不知为何宋青突然昏倒,这个吓坏了赵似,他立即传令让御医前来,心急如焚。虽然宋青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如今早已过去三个月,宋青的身子越来越好,脸色愈发红润有光泽。 他有些好奇,赵构怎么来自己的府上找自己,一方面是受宠若惊,另外一方面是赵构的行径让他有些摸不透。即使许景衡观察的能力比较薄弱,也在官场上厮混数年之久,深谙人事。 赵构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找到了宋徽宗,想要询问自己的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将军很惊奇邪能乌鸦为何会死而复生,但感觉到邪能乌鸦上浓郁的邪能时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冷凌秋之所以肯拜古仲由为师,除了能去妖界找回武瑜之外,古仲由还给了她其他的好处。其中之一便是助她结丹。 这一刻,保镖队长甚至都能够感觉到周围十几个手下传来的嘲笑声,这么近的距离,自己竟然都没有打中,还当什么队长。 表情依旧严肃无比的特里,心中老怀大慰,要知道自己能够讨得这个丫头的喜欢的次数可不多。 第六十三章 截杀 阴风怒嚎,幽魂哀鸣。 那杆插入山顶的巨大敲魂幡,被佛光冲刷,支离破碎。 大日驱散阴霾。 佛国高高悬挂! 在漆魄真人眼中,高有百丈的僧人,其实并没有当真拔高身躯,化为山岳。 这一切不过是幻象。 只不过……真作假时假亦真。 “不!不!!” 漆魄真人跌坐在地 随之,他收拳停下,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汗如雨下,浑身都湿了个通透,而身上传来的阵阵汗臭味,则是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红雀见此,不再啰嗦,当即转身背对徐焰,随之便有一把大约食指长短的飞剑,从她眉心处悄然钻出,整个过程神奇异常。 说这话时,赵昊将所有的仙器、道器,全都收了起来,全部装入三十三天宝塔中。同时,云霓也将緄天灵抓在了手里。 不仅仅是因为造价昂贵,还在于此刻是第一批量产,安全性能高等等。 大厅里灯光明亮,刘婉婉披散着长发,一身洁白的睡衣坐在钢琴前,修长的十指在琴键上跳跃飞舞。 即便是他和丁晟联手,都是被张景凡的灵魂力所伤,可见张景凡的灵魂力,可能超过他们二人的总和。 徐育庭不知道自己该继续和眼前这名严姓老者多说些什么,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而徐焰又不在村子里,他根本就爱莫能助,因此在一番思量后,他只能先邀请眼前的老人,去自家歇息一番。 天残本想冲过去抓住软剑,看到被大卸八块的游三,脚步瞬间止住,神色大变。 折虚坊,是一个专门处理天网事情的宗门,很多宗门氏族在舆论上面的事情,都会找他们来处理。 这时有两个恶鬼从远处拖着一条人鱼过来,走近了看:那人鱼长得十分漂亮,乌发大眼,高梁鼻腮,身段妖娆婀娜,面庞楚楚动人。 “没死,救人要紧。”她一手提起一个,从储物戒指中掏出一个盒子,将两人收了进去。 要是这种时候摊上事情,被逮捕,面临她的是什么,一切不言而喻。 听说,她丈夫在一次外出中遇到了同行敌方雇人追杀,是大夫人凭借着自己的武力值救了他。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不管你说什么今天都死定了。”分身收起了笑意,眼神也准见变得冰冷。 明媚的午后阳光照射在白净的病床上,一个少年静静的看着窗外晃动的星星点点灿阳,眼睛里满是忧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是这火人体型庞大,要想把它浇灭,恐怕需要的水也需要很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所有禁区中的本土生灵都疯狂了,纷纷停下了大战,开始往那个方向赶去。 苗婉听得眉头紧锁,但孙景恒更像是听故事一样一脸的兴致勃勃。 不仅如此,看到响应的人比较少,本来一些还打算去的会员,此时也纷纷沉默,处在了观望之中。 “你五岁的时候,我也只比你大两岁,也就才七岁,说不定是你认错人了。”宫九九说。 男人见状,拿起袋子,打开来看了看,随即点了几捆钱,看了看,是真的之后,就将陈世给推了出来。 只是为什么总统套房一定要在顶楼呢?搭电梯也要十几二十分钟的,等她下来的时候,果然那垃圾车已经准备要走了,她使劲用力地追去,终于追上刚发动起的垃圾车。 “主子,能不能不要等奴才全死透了才换人选,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状态其实也已经可以考虑一下了?”安悠然态度诚恳的再次据以力争。 当下有和尚靠近,用筷子在盘中仔细检查之后,才相信了柳木的话。 林风走在堂中,一一拜见过诸位师伯师叔,师兄师妹。从寒看向林风后,不禁低下头去,很是害羞。只是大家都关心自己的抽签,没有注意到罢了。 柳木接秦琼到了温泉津,出云那边主要是看湖景,独孤兰若喜欢。柳木没感觉那湖比西子湖更漂亮。 周轩微微别开了脸,看着那人好像把那酒当水喝似的,心疼的脸都扭曲了。 灵魂融合,灵魂跃迁、讯息流冲击,说来话长,其实仅仅经过了一秒不到的时间。 程咬金、苏定方、候君集三人各自带队在福冈这里走了已经十多天,三人终于坐到了一起,三人的面前是十几个正在忙碌的参谋,他们正在制作福冈这一带的沙盘。 能报仇当然好,实在报不了仇,她也不想再把心思花在那些事情上了。 这俊朗青年,面如刀削,眸如星海,深邃且有魅力,下车便瞟过众人,嘴角堆着一丝帅气的笑容。 这尸妖浑身煞气冲天,全身上下都被一股阴煞之气给笼罩了起来,只能够看到一个头颅。 “是这里吧!”金圣晗背着背包,手中一封信件,无奈的看向一旁跟着自己的vj先生。 “轰轰轰!”不仅是他,八十多位壮汉也是猛地出手,恐怖的真元之力汇聚成一道洪流,整片天地都隆隆作响,一股属于大寇的杀气笼罩四方。 第六十四章 阳谋 噬魂幡大旗飘摇,荡出阵阵阴风。 这是阴山白鬼的招牌宝器,与敲魂幡不同,这噬魂幡炼化的生灵命魂,不仅仅可以唤出对敌……同时还可以凝练器具本身! 换而言之。 这大幡,就是一杆长枪! 持握噬魂幡的修士,身材瘦削,黑衫飘摇,整个人的身形,都在江雾笼罩之中明灭摇曳。 “听说白鬼这 可是,他发现自己的手还没有碰到她,她就像是感应到了一般,瑟缩了一下。 可惜冰缝之中无法以神念探查,他自然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现在知道了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勇也没心思在厨房继续呆着了,于是几个闪身的功夫就出了厨房,向之前的餐厅走去,这两个地方离的距离还是相当近的,刘勇道不至于走这么一点路都会迷路。 虽说它是不死之魂,可这种不死,也只是在寿元上能达到永生的地步而已。 “呃?太上长老?就你?”沐剑锋不由的一脸惊愕,只感到有点牙疼。 而且她说的是实话,她发现夜景阑即便是眼睛看不见了,也依然从容不迫,半点也没有损到他的威仪,所以,连她都不得不承认,怜悯这个词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 此人面容呈赤黄之状,面容英挺,一双空洞的眼眸居然是蔚蓝之色,仿佛碧海星辰般闪烁,有两道光柱从他眼中投射出来。 “好的,将军!如果有什么事情您可以马上吩咐!我们随时候令”外面恭敬的声音又是传入这帐篷之中。 梦雪的可怜,让刘芒的心中生出了一次同情之心。而并且最重要的是眼前这衣服店的老板简直就是趁人之危,知道梦雪她们处,还要以此来作为要挟,简直就不是大丈夫所为。 奇道一直在门口守着,以防发生意外,见状同样脸色一变。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将抑神阵再次开启,只是一杆阵旗刚才拿到手里,一个冰泡就将他裹住,法不能施,力不能破。 顾樵可不是什么大好人,林乌移民之前就是个流浪儿,在各地流浪寻找各种食材,醉心厨艺却没有什么财产。移民的钱都赊欠着,再加上开店的资金,这些都要算进投资里。所以,林乌的‘异人居’,八成股份是顾樵的。 “那可不行,说好了逛完街晚上请我吃四川火锅的,你可不许懒帐。”童恩瞪起大海一样清澈的眼睛。 原来,他暗地里早就已经开始查她了,她只觉得后背凉嗖嗖地,他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做了这么多事情,看样子是想要一下子置自己于死地呢? “哎呀,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他们呢?你刚才不是已经去看过他了吗?要是他们问是谁送的我怎么说呀?”护士惊讶地说。 直到看不到那辆出租车了,季萱才敢停下来歇口气,却禁不住双腿发软。 由于电脑上也能看直播,原本我是没打算去烧烤店凑这个热闹的,可直播才看了没多久,肚子便不争气地发出了抱怨。没办法,我只好拎上钥匙,跑去烧烤店打包宵夜了。 金属门被最后走上飞行器的老灵药师洛普关闭,风语教官阴沉着脸,郝伯也忧心忡忡,唯独老灵药师洛普很平静。 “我早就准备好了,而且其实我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都已经被我变卖了!”娜塔莎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答道。 第六十五章 离船 “钱展柜。” 谢玄衣笑了笑:“我还没说要商量什么。” “谢大人,在下只是一个生意人。” 钱三并没有开门相见的意思。他笑了笑,委婉说道:“您神通广大,还有道门和梵音寺助阵……如果有麻烦,连您也搞不定,那么钱某大概也是搞不定的。” “……” 谢玄衣陷入沉默。 钱三的话 尼克弗瑞看着希尔拿过来的报告,发现了一个自己没有听说过的组织。 托尼拿起手机,放出一道光线扫描了那个凹陷,然后发送到刚刚拿出来的盒子中,盒子里立刻传出工作的声音,一分钟之后,托尼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来了一个黑色物体,形状正好和那个凹陷一模一样,还有一个长竿。 忐忑不安地滑动了接听的图标,苏煜阳还没说话言离狡黠的笑声就传来了:“接到我的电话一定很吃惊吧?”言离得意的说着。 听见他们的声音,宝贝连忙将手机放回原来的地方,匆匆忙忙的模样,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地。 他当时死抓着她不放,说终于见到真人了。苏无恙并不认识他,他叫她的也不是“苏无恙”这个名字。 王凯说道,对于t病毒的开发,本来的目的是好的,是为了改善人类的基因,但是所有人都低估了t病毒的威力,t病毒对人体的侵蚀性是无法抵抗的,才会出现丧尸这种怪物。 凌阳分明注意到,金海标身后的一名护卫,行动间脚步飘忽,双脚往往在地面上轻轻一滑,就能贴着地皮转出不同的角度,脚尖时刻变幻着方向,正是以敏捷和速度著称的“追风探马”中的顶尖高手。 当然,这种肃杀之气普通人是看不到的,就凭这一点,即便是鬼将级别的厉鬼,也不敢靠近他的身体,立即就要被这股肃杀之气击伤。 说罢,我从身上掏出鬼符捏在手心,然后把符箓给撒开,嘴里迅速念着咒语,我要把这些游魂野鬼全给收到森罗鬼泣的法术里面去。 我没有在给王一剑说话的机会,带着叶儿平地飞起,再一次朝着龙虎山的方向飞去,玄空死了,但是龙虎山根基还是安定的,或许对于我来说龙虎山已经起不到什么威胁,这种后患我绝对不能留下去。 天空中的风筝大约三分钟多,四分钟不到,就从远处的山上,向树林这边飞了过来了,空中的他们戴着定制的望远镜,在空中结成了队形,对着陈军祥他们的藏身之处形成了包围圈后,毫不客气地对着他们开枪了。 再经亿劫,终于登上了“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至尊玉皇大帝”之宝座。 周校民看着严丝合缝的大门,一脸苦色道。心中却是奇怪不已,暗说这门是自动门,医院也有维修自动门的技师,可是那技师将十八般武艺都使上了,这门还是没有动静。 果然,不用灵气是无法对付这些鬼怪的,孟凡捏起拳头,调动体内灵气,聚集在拳头上,对着扑来的黑影就是一拳。 黄帝这才觉察到皇妃嫘祖有些异常,只见她坐在一旁垂头闭目,默不作声,面色苍白,显然,她是身体不适。 “如果杰克学了杀招,他一定能够横行米国拳坛的。”张东海再次叹气说道,说完拿起身边的酒壶,大喝一口。 雷震竟然当着张东海的面说这样的话,太让人难为情了,背着人家的时候开开玩笑就算了,当着人家的面这样说,万一当真怎么办? 第六十六章 相见 大江翻涌,阴风笼罩。 两道身影如疾电一般掠过,最终悬停在江面之上。 在一座峭壁之前,钧山真人止住身形,飞剑随起伏翻涌的江潮一同涌动……黑袍被风吹起,他掀开衣衫,不再遮掩面容与身形,选择以真面目示人。 “哗啦啦!” 噬魂幡也随之停住。 持握大幡的瘦削身影,眯起双眼,死死盯 夜空中,一头雄鹰从幽冥森林的上空飞过,随后就见那雄鹰双翅一收,朝着密林中俯冲下去。 当然,他也将直接变身为神的方法告诉了悟空,好让他对战比鲁斯。 与此同时,他大手猛然成爪随即夹杂着一股极为锋利的气息朝着叶凡的脑袋抓了过去。 “有我在还用你动手?”唐召义再次飘身近前,一拳打向欧阳埁。 “我猜知道寒冰宫存在的人不在少数,而且已经有人准备对寒冰宫下手了。”叶凡说道。 别过头的瞬间,北冥雪极其细微地偷偷笑了一笑,细微到什么地步呢,细微到了绝对没人可以发现的地步。 他先前派出紫宵剑主和落尘剑主,便是担心洛寒和露娜他们会遇到危险,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紫宵剑主二人也可以将洛寒他们救下。 莫天正看了眼周不唱,发现这家伙玩得太过入迷,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莫天正想了想便提醒了一声。 说罢,中年男人便安排了一个侍者,开着岛上的游览车,带着牛逼和欧阳倩来到了位于东南拐的地字3号别墅。 这些妖兽,自然是系统空间所演化孕育出来的,洛寒身为系统空间的主人,乃是系统空间万物的主宰。 抓捕别人培养忠诚度终究有一些问题,而且还可能存在一些弊端,耗费的时间也绝对不少,既然如此的话为什么不直接自己成为ai呢? 毕竟八尾眼里的万花筒写轮眼对于一些老一辈的忍者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分辨的东西,三代目肯定是知道的。 呼吸逐渐加重,血液每一次流过心脏好像都会变得更凉一点,几人拥挤在一起,靠着彼此才能勉强继续向前。 至于蒸汽机会不会因此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只要林恩的实力足够强大,蒸汽姬就永远不会背叛,而如果林恩的实力不够强大,蒸汽姬早晚会成为二五仔,对此林恩一清二楚。 一国之重,就足以压垮大曜千年来的任何一位人杰,更遑论是天下之事? 詹姆斯也是在被断之后瞬间意识到徐永是故意的,那不是空挡,而是徐永为他设下的防守陷阱。 云合沮丧地走下台阶,却看到另一辆马车缓缓驶来,恰好停靠在她们的马车边上。 “走吧,克莱恩,既然你接收了部分未来你的记忆,那接下来你也该为未来的自己报曾经被追之仇了!”林恩摆出一个请的手势,语气不能说是怂恿,只能说就差在脸上写上“无聊,我要看到血流成河”。 之前的【国王】已经被他送回到它出生的动物园里去了,那里有他的同类,也算是把他放归了“大自然”,而眼前这只是他新收养的老虎,属于野外救助的。 审天这个名字高命听过,在某个未来里,夏阳就是在干掉审天和高命之后才成为怪谈玩家的真正幕后掌权者。 围在四周的那些长老在张扬暴起的瞬间,同时对着齐鸣掠去,现在他们也不得不同时出手了,齐鸣拿着那柄大刀确实太恐怖了。 第六十七章 莲花 木筏与木船,纷纷停在了江心,水波摇曳,微风乍起。 无形的杀意在风中弥漫。 元继谟并没有急着动手,他注视着雀契以及一众皇城司密谍远去,小船消失在江雾尽头……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紫青宝船的速度很快,钧山和妙真随时可能脱困,他想要完美处理这一切,就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我其实不太明白 要是杨厚土现在知道他们心里居然有这样的想法不知道会不会郁闷死,他这会儿可是准备拼命了。说不准等会儿干上一架之后自己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触到她的血滴,被元阳之力灼痛,疯狂的毒蚁更加暴躁,不管不顾一起向她围攻过去。 苏九儿木讷的看着盛着红色之物的盘子飞出窗外,嘴角露出了一抹无奈,从怀里拿出那玫从旧王朝遗址里带出来的玉佩。 苏九儿捂住胸口,皱眉紧咬嘴唇,闭眸心法陡然冲出体内,疼痛加剧。 故此,这次愿力机缘他将全力用在神魂法相圆满度上,只要法相圆满,那他在战力上就稳稳的站在了与称号佛同等存在的不败之境。要知道,就连称号佛与那三级正神也不是人人都能凝聚出法相的。 看着那静静躺在地上已经失去生命气息的男子,石精叹了口气心中道了声罪过。 “邱婶,你就拿着吧,这位夫人说的对,芳儿的事就算去告,也告不了他死罪,顶多也就判个赔偿罢了,为了芳儿和你,这事就算了。”村长也劝说邱婶拿了银子就算了。 一旦事成,虽然能操控千万恶灵,自身却会变得极为虚弱。到那时,他便是魔族刀俎上的鱼肉,那千万恶灵也将成为他为别人做的嫁衣。 看他们行走间,气势沉稳,杀气腾腾,个个不亚于二阶巢人战士的实力。 “杜皓”苦笑一声,心说现在的年轻人还真不好骗,早熟!懂得太多,人不像以前那么单纯了。 然而,此时此刻,穆玛德琳也坠入情爱的漩涡,全然忘乎所以,也紧紧地抱住了全求人,泪如雨下。 这是一方面,当然,还有一方面就是,这边确实太偏僻了,买点日用品都不方便,穷乡僻壤的,指定不能和京都那等大都市相比,相对的,想要每天给萧权弄点补身子的东西,也既麻烦又费事,完全没有回去方便。 拍卖池中的男性拍卖师,立马清了清嗓子,以一个高亢的声音,炒热了现场气氛。随后新一轮的拍卖开始。 有种人就是有这样的魅力,一出场便是万众瞩目,一眼看去便是精神领袖,一开口便能让众人做拜听状,痴迷而恭敬。 陆平山等人也不由连连点头称是,唯有那潘若雪、潘若怜,低头不语。她二人乃是东海蛇妖一系,此情此景,好不尴尬。那药善最先察觉,急忙低低咳嗽了一声。张翠露等人,随即醒悟,闭口不言。 穆给两个助理耳语几句,两个助理便给几个副团长说了几句话,副团长们都点了头。 “有你这个高标准在这里,其他男人我哪看的上眼。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妨做我男朋友好了。”话落,她微微一笑,虽然是个明显的玩笑,但眼神深处,却恍惚有着某种让人难以言明的意味,是期待?还是其它的什么呢? 在他眼里,叶潇掌心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可顺着周围滑落的水滴,却分明勾勒出一个隐约的轮廓,说明那里肯定有东西,只是他看不到而已。 第六十八章 因果 “速度快点!” “再快一点!” 衢江江流翻涌,几只木船在元石阵纹催动之下飞快挺进,隔着百丈,终于能够从大雾中看见远处庞大的紫青宝船巨影。 雀契眯起双眼,死死凝视着宝船,一字一句嘱咐道:“首座大人很快就要赶来了……我们要在大人到场之前,把一切都处理干净。” 跟随特执使的这些密谍 大家也不怕村上太郎这个在这里实力最强的人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你们常日里都干得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也该受到一些惩罚了!”楚泽冷冷言道,仿若制裁者一般。 “可是,师傅,你不是不允许我和她接触吗?”张维护着脸问道。 在两人的悄悄话中,月光被晨光驱散,天色渐明。而早就诉说完近日遭遇的二人,则是静静地闭目抱在一起,谁也不愿打破这一短暂美好的平静。 白菟见此也不好多说什么,吴军毕竟是长辈,而今天她能够来此旁观,也是多亏了对方的溺爱。 只见锤子之下,剑的形状终于是完全打造了出来,外观相当华丽。 柳旭赢得了与吴遥的比试,自然而然的就当上了千雨盟的盟主。而且,他还收下了韩千雨的两套武技,火云掌与盘龙步。 而周瑾脸上的神情愈发温顺,那样子就好像自己真的只是孙政养得一条猎犬。 所有的神经都是瞬间紧绷,楚泽还来不及转身便是将手中的茶杯向后方抛去。 悬浮在风雪中的血色纹路散了,封魂阵输出了全部的力量,原本不该这般轻易驱赶去那些盘踞在顾倾陌体内的怨念,可它还是成功了。 震惊是震惊,可是李逍遥和令月如却是不敢进去看看,他们都清楚的知道,如今,这灵儿和卫子青在里面,到底是在做什么。 这样浑浑噩噩的时间过了三天,打破沉默的人是崔老大,崔老大敲响了我的房门,此时冯家的人都过来监视我,我也不能够出门半步,为了防止我用仙术,甚至于老爷子在医院里面设下了一个禁制。 恰在此时,徐氏兄弟、白巴强和梅莲梅冰已经杀开一条路,奔到了这边。徐飞徐雨白巴强一见那些人准备掏枪,立即飞身扑上去,闯入那些人的核心,和他们拳来脚往地混战起来。 疯狂的扭打持续良久,终于,烟尘逐渐散去,声音逐渐平息,两道身影分开了。 “师姐你模样比起画中仙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试问哪个男人能在这种状况下,能不对你做些什么?我若非你师弟,你现在早没了清白。”叶寒说出这番话时,略感后悔,实则没必要说这些废话。 少了外界的干扰,黄玄灵更加专心致志地投入到液化法力的进程中来,随着丹田内部的液化法力越来越多,从黄玄灵的身上开始产生出一股惊人的气息,这股气息使得周围的“草芽”的攻势为之一顿。 “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不过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况,现在也出现了……”狗哥说到。 陈操之于马上一躬身,说道:“幸甚。”与谢道韫对望一眼,二人相视一笑,庄子所说的莫逆于心就是这一刻的感受吧。 那就意味着,林逸风要取得即将进行的全部五场比赛的胜利,一旦在这当中稍微有一些失手,输掉其中的一场比赛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 第六十九章 残骸 武谪仙神色复杂。 他已经遵守了约定,在玉符捏碎的第一时间,便打开门户,传送来到衢江。 只可惜,来晚一步。 身为大褚阳神,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褚国的律法,形象。 这艘宝船上的僧人,很快便会返回离国。 如今他要惩处谢真,可却拿不出证据……元继谟堂堂皇城司首座,被谢真一个洞 死死的盯着处变不惊的王耀,扁鹊转手从背包翻出一瓶绿色化学药剂,然后直接捏碎在掌心之中。 那种心情大概就是我没有想到巴僧居然如此丧心病狂,就连自己的徒弟都是可以这么下得了手,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他不敢做的事情? 这是一个晴朗的白天,峡谷里不时有阵阵微风刮起,让人感觉相当的清凉舒适。 抬眼望去,他只见徐渃依身边围满了人,班长谭伟杰,从洗手间回归的牛木,还有不对付的刘薇薇,以及太多不认识的人。 老高头应该自己是有准备,师父接下去又要如何应付,这些事情都是我需要思考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想着接下去有什么可能需要处理的事情,还有那些可能会乱来的事情。 “梁老,上次的事多谢了,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言语。”林锐举瓶,神态郑重。 虽然秦怀的修为很高,但他终究只是玄元境的修为,如此近身的情况下,面对两名地元境的高手,捉襟见肘这是必然的。 “不错,我们得想个办法,不能让帝玄城这么嚣张。”另一个刀疤脸的人沉声道。 就在众人震惊发呆之际,一点金光从远处飞射而来,越来越亮越来越大,转眼间露出了森冷狞厉的剑刃。 一瞬间,散去的愧疚再次涌上心头,当时的情景仿佛再次出现在眼前。 “你tmd敢打本少爷?”郭少被打得回过了神,他气得双眼发红,可刚骂出口,还没反抗,就被叶影一脚踹到了命根子,疼得他嗷嗷嗷的倒在了地上。 眼见他们都没有上前,甚至后退得更远了,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放松。 “那这与星宿正位有什么关系。看看我!”唐家礼话音刚落,他的身上也是闪动白光,对应着南斗六星的天同星闪动。 不过,明正也只能想想,毕竟现在他连6只精灵都还没有收服满,连参赛资格都没有。 随着这一幕的发生,隐藏在东海市深处的修炼者皆是目露惊骇。他们平日里无论是在修炼界还是在世俗界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但在这一刻,这些人的心中竟都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忌惮。 “您放心,只要有这片止血药,在她死不了。”王医生给出了最肯定的答复,只要他答应的事就没有做不成。 现在这样的境界竟然成为了人族武者引以为傲的境界,曾经身为人族至强者的楚默不禁为此感到有些悲哀。 紧接着,巨金怪接力主攻,落地的沙漠蜻蜓便再也没有飞起来过。 反正都花了十八万租下这个男人了,去吃东西的路上,温向阳也不怕慕凌谦笑话,简单明了的将她以前的事情和慕凌谦说了一遍。 旁边一众保镖向前踏出了几步,像是几尊铁塔般,威严的守候在了林恒的身旁。 他必须要取了黄祖的首级,甚至将整个江夏黄家杀个鸡犬不留,只有这样他心中的怒气才能稍微减轻一点。 第七十章 光明 紫青宝船之上,淡淡的青芒翻涌。 因果道则碎片,在密云眉心凝聚,坐在轮椅上的小沙弥整个人神态放空,望向远方,面容被圣光笼罩。 “唰!” 妙真随手拂袖,便放出佛国,将几人所在的方寸之地笼罩。 “这就是昙鸾佛骨?” 钧山真人眯起双眼,认真凝视着密云额前的青芒。 仔细望去 而法术的效果是依托在神念的基础上的,神念的覆盖范围有多大,李重的青莲剑气射程就有多远,青莲剑气一旦超过神念的笼罩范围就会骤然消散,绝不会出现李重一抬手青莲剑气射出几十里的情况。 葛俊见叶凡有恃无恐的样子心中暗道不好,虽然他不知道傅山是谁,但这件事情绝对会对他们不利,这次他们之所以会来找麻烦纯粹就是听说而已,一旦指认者出了问题,他们执法院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二十万世家队伍,全都齐齐下跪行大礼。而江湖上的人,则是抱拳行礼。 呼啸而来的刀光将裴国强脚下的地毯都撕成粉碎,被气劲吹起,像暴风雪一样在屋子里席卷。 “内院就由京开负责了!京开来当此次带队的队长,你就当个副的吧!”清风坐在椅子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随意的说道。 “姐夫,我们可是一家人,不用这么见外吧,”雁南度的眸子里露出一丝勾魂夺魄的笑意,也幸亏杨成知道这家伙是男的,要不然沉沦其中就不好了。 修宁宁这才一脸不情愿的坐下来,却依旧死死地盯着李重,眼中尽是恐惧怨恨之色。 “好吧,那我就直接召唤了!”徐珪再次搓了搓手,迎接自己第一个召唤的前朝武将。 虽然曹儒国很眼馋一百万巨款,但曹儒国很清楚,自己手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祖传的流采宝剑,年轻人怕是被骗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年轻人并不在意宝剑在不在曹儒国手里,而是在意曹儒国卖不卖的问题。 “大佬,为什么要撤出双镰峰?”盗六一边跟着往峰下跑,一边问道。 阴阳门主终于有些扛不住了,体内的伤势传来的剧痛让他有些无法完全发挥自己的力量了。 既然解开了疑惑,贺郑也是继续往下看着,贺郑甚至在种子名额里看到了兼一的名字,他们两个的名字也是挨在一起都,两人都是普通种子学员。 紧接着,苏诚和武三所在地前面的一个三维投影区域,一副双动力长梭黑色战舰的画面,缓缓浮现。 一股力量再度出现,洪天直接进入了第三层,而此刻,外界已经开始举行入门仪式了。 “芬奇,我像你大老远从美国赶来,不会只是和我这个老朋友叙叙旧那么简单吧?”他有些明知故问。 慈善晚会邀请的都是华夏的一些慈善家,他们肯来,就表示他们愿意捐钱,有一些人是天娱公司邀请的,有一些则是他们自己要求来的。 而一旁的斯元长老则是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平静的看着他们,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不过微皱的眉头,却说明了他心中也是在想着事情,他脸上的绝望已经消失了。 朱元璋看刘伯温这么兴奋,他还是特别惊奇的,因为他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刘伯温情绪波动这么大过。 “陈道友,有件事情我们想和你商量一下。”就在陈易和月儿他们说话的时候,白胜举几人突然走了过来,脸色有些为难的看着陈易。 第七十一章 斗争 “钱兄,辛苦了。” 谢玄衣来到钱三房间,风波已去,这间房不再锁门,轻轻一推,木门便自然打开。 “不过是随手杀些喽啰罢了,谈何辛苦?” 钱三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无奈。 先生叮嘱他,此行务必隐匿行踪,直至最后。 按照计划。 他本该是应对皇城司截杀的最后一环保障。 济宁州南端,南阳湖之畔,率军前来护送金银等物的阿巴泰之子岳乐也是已经抵达,在他的身后,是三千兵马,押运着几百车物资,在他的对面就是曹变蛟,押着一批满清战俘。 狂呼之后,秦宇流下了痛苦的泪水,双腿颤抖,用希冀的眼神,盯着那三头利爪熊。 突兀的,听到系统的提示音,白衣不由得摸了摸鼻子,心中思索了起来。 对方是千算万算,但是对方算计不到张二虎身上,况且她还有空间,有这么两个保障在,摆弄这些人,只要她想,就没有做不到的。 战局之地,三人爆发最强一击、绝杀一击、关键性一击,决定一切的最后一击。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江川,江川缓缓走向了另一个解石区旁边的废石堆旁,这些废石都是解石区解石失败的废石,也不知道是谁扔在这里的,但是绝对是无主之物。 “你想怎么样?你想无视行规吗?”娄双曹脸色阴沉,在他看来他已经服软了,干他们这一行的人数本就不多,行规规定如果一方有明确认输的意思,另一方不得斩尽杀绝。 白衣轻舒一口气,刚准备继续询问,却听到了“嘿嘿”的啥笑声。 江乔应了一声,背着篓子出去了,这地方,她熟悉,保准不带走丢的。 一阵忙碌过后,正当他准备下班回家,内线电话便打进来了,说是蒋媛要见他。 先是用不想待在队里的索顿和霍伊斯,从掘金手里换来明年的第一轮选秀权和武切维奇,然后从自由市场签下11年的落选秀——威利·里德。 想了很久之后,他去申请加李诺的好友,结果发现李诺直接关闭了这个功能,不允许陌生人添加好友。无奈之下,他只好传送到诺城,然后去皇宫之外求见李诺。 程希还真的是差点忘记这件事情了。电影赚钱不赚钱不是他演员的事情,而是影片质量的问题。 他紧张地差点叫了出来,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对这个科幻电影里的场景表现出镇定。 仔细的想一想,除了有点点怕被别人认出的担心外,这种被别人追捧,万众瞩目的感觉还真好。 背身,沉底步,这是怀特塞德目前比较擅长的自主进攻套路,在面对霍华德的时候,可能怀特塞德沉底步沉不了底……但是遇到戈塔特,怀特塞德还是挺可以的。 一直到下午,主力队员才陆陆续续来到了球场,他们下午的训练内容大部分以恢复为主。 大家都知道韦斯顿在9岁的时候参加过一项少儿足球比赛,结果当时的观众太过多,他被嘈杂的人声吓得尿裤子了。 沈京墨话音刚落,全场响起了自发的掌声,这个悲情的故事,终于有了一点甜。 奈何上来的魔族士兵实在太多,他根本不敢停手,因此他还是握着汲血剑,不断的斩杀魔族。 很单调的语言,苍白无力的辩解,而这时候我也看到了那男子的一系列动作,他的眼睛下意识的飘动,摸着自己的鼻子的样子同样有些发虚,最为重要的是我看到那涣散的目光,才算是明白这家伙身份的可能了。 第七十二章 生灭 紫青宝船缓缓靠岸,微风和煦,江面生出轻漪。 邓白漪绘制的驭气符在船头凭空搭建出一条桥梁,使团僧人将经文一箱箱搬出,牵着马儿来到岸边,不多时整只使团便安顿就绪,随时可以出发。 “钱兄,多谢。” 谢玄衣站在船边,再次行了一礼。 一番交谈。 他对钱三的称呼,已经从“钱掌柜”变 看好了地型,三位团长各自带着自己的手下开工修阵地。张灵甫的五四七团守的是公路,这里是要顶住日军的正面攻击的,因此阵地上不仅要有地堡和暗堡这些明暗火力点,还要有路障、铁丝网这些阻挡日军前进的东西。 许晓天以为他的好兄弟,他的恩人,他最可爱的朋友,卓南掉厕所里了,在大厅里等了半天都没见卓南的出现,心里猜想是不是卓南得罪了华夏至尊人的,被他们给抓住杀了。 我拿着红发青年的手机,直接按下了拨号键,见我把电话拨了出去,不但没有慌张,反而嘴角都扯了起来,冷笑着看着我。 其实6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真的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不能说熟悉,但就是觉得哪里见过。 “多吃一点,看看你,这么瘦怎么可以。”不断的往米希尔碗里夹着菜,一副婆婆心疼儿媳的状态。 唯一能让人分清有人的标志,则是刚才飞入众人身体内的白光,那顺着人体经脉流淌的动态图,在黑夜之中显得格外突出。 卓南看向秦辰芳,见她朝自己微微点头,这才松手,丑陋男连忙摸了摸自己刚才被打的脸和被卓南抓着的手腕。 金色的精灵族战士,他的脸上,依旧不存在丝毫的感情。而短暂的沉默后,终于发出了声音。 在村落之外,可真的是寸寸焦土,尽数争斗、遍地狼烟。他所看到的年轻人,无不拿起锋利的武器,指挥着狂暴的元素精灵,使这些友好的自然幽林相互伤害。 冰家其实早早就找好了退路,另外一队之人,手中所持有的信物虽不是可以拜入浩气宗的,却也是可以拜入一个和浩气宗同层次的势力。 密密麻麻的绣花针似蝗虫啃苞米一般射向祭坛四周的各个角落,除了天空,四面八方全方位无死角。 随后,林子枫双臂一挥,将两人顺着楼梯扔了下去,好像两个肉球般,顺着楼梯“噼里啪啦”的滚了下去,脑袋与台阶接连撞在一起,被撞的满脸鲜血,瘫躺在地面上,好像两具尸体似的。 ‘我对你这蠢货无话可说。’不出意外,内心响起了恶面恨铁不成钢的心声。 离殇也知道,离月府此刻处境,毕竟这些日子,不知从外面来了多少人,进入着一方大泽之中,都没有几个能够走出去了,整个大泽内的气氛,都变得肃杀一片。 夏源迫使自己注意力集中,并不时跟真莉丝搭话,免得她真的睡着而错过好戏。 叶慕琛坐在沙发里堵了一下,半晌,还是阴沉着一张脸看向了别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穿着一身职业套装,高挑的身姿将职业套装穿出一股迷人的味道,娇躯被紧紧包裹,勾勒出一条迷人的线条,凹凸有致,宛若一条s线。 瞅着黄玉玲这不要脸的浪模样,李强心中得意,娘的,胡二牛,老子用手都能比你那玩意儿强,你拿什么和老子比? 我让田埂取来晒过的井水,动用意念打开术囊,取出“降魔乾坤二式”中的乾式,将乾式符咒作用在了水盆里。 没错,拥有逃跑的手段是他骗李玄飞的,他已经没有优秀值了,哪有什么逃跑的手段。 咦,不对,如果说卫光明差点跟自己的师傅颜瑟同归于尽那不就是说自家的便宜师傅也是五境之上的存在吗? 那些楚家高手都不傻,知道有符阵师在他们根本无法讨到半点好处,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他们只能选择乖乖退下。 回去后我在禁闭室呆了半个多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让我呆半个多月,没有理由的,禁闭室中我就只有每天叠被子,吃饭,锻炼身体,我既然又回来了,训练这方面绝对不能荒废掉。 其实他早就猜到了慕容修的身份,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至于慕容修的隐瞒,他也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转了转眼珠搞怪一笑。 不过,现在南宫天羽在想着,他如何靠近,围绕着那把剑,十丈之内,他寸步难进,若是强行闯入,那股阻力会直接将他弹飞。 说完,南宫天羽的神识便进到幻空戒中。幻空戒里,冷月安静的躺在那里,冷月与他相识不久,却拼了命救了南宫天羽,如果说南宫天羽不能救活冷月,那么这便是他这永远的痛和遗憾。 他的出现或许奈何不得木长生,但木长生唯一的儿子正被他掐在手心里,由于他的紧张,被掐着脖子的木子洵面色发青,就连呼吸都十分困难,更不要说向父亲求救了。 她把宿白留在身边,纯粹是因为他不留下的话,出去肯定会被族人欺负死。 邪眼只是觉得奇怪,但没有发现楚欣已经被别的什么东西操控了躯体。 名称后面有简单的介绍,如果将注意力集中在其中之一,还可以获得拓展信息。 刘翠看着后面,温邵并没有跟过来,而且也已经很长时间了,想必应该追不过来了。 第七十三章 鹈鹕 谢玄衣不知该怎么解释。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 上辈子,他杀人放火的事情可没少干。 有一次因为阴山惹了自己不快,甚至仗剑南下,屠了好几座山头,杀了数百邪修。 自己这样的恶人,怎么就参悟了“生之道则”? 是因为不死泉么? “……” 下意识的,他望向自己 说完,陈虎突然觉得蜜獾的有些性格,与他有些相似,就好比打架的时候,面对那些强大的对手,他和平头哥一样,都喜欢玩阴的。 没过多久,便抵达砸石陷阱处,陈虎一一检查了一遍,结果五个陷阱,其中四个是空的,只有一个捕到了猎物。 长链信真的不明白长链平口中担忧的事情吗?凭借他老辣的政治眼光当然可以看出这点甚至于比长子长链平看的更加透彻,然而长链信却又只能忠于松上家到底。 男人不但是靠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而且还是养不熟,感不动,喂不饱的白眼狼!蓝星儿在心里翻着白眼道。 距万苑城一百余里安闲镇,镇郊十里,有良家别苑矗立。这处,便是罗缜此次选择的“了断”之所。四围僻静,草木环绕,静雅宜人。 “少废话了,这鬼游戏,不参加。那么血腥,没看到我直播间都掉粉了吗?”陈虎不满的说道。 所以他便把蓝星儿的行踪给隐瞒了过去,心想,管他是死是活呢,等他顺利接管皇位,不但会在第一时间放了冷凝香,而且也会让君墨轩生不如死。 “哎……你真是。何必拿自己的人生做赌注。如若。如若我沒有赶到。那么你岂不是赌输了。”栖蝶叹息道。说到底。祈玉寒还是因为自己。 “等我回来后一定会好好孝敬您,请等着。”武田晴信说着便向大井夫人俯身一拜。 他心底暗叹一声,这些人都是表里不一,若是早一点齐心协力,周家哪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众人拍桌子,跺着脚,笑声一浪高过一浪,虽然他们的脸上都在笑,但却看起来无比的丑陋。 如今,叶梦对于周大墩可以说是完全信任,在以后的日子里,两人注定是要并肩作战的。 在他的魂力感知下,那些幸存下来的武者都是被他寻到,下一霎,苏炎将这些武者的灵魂全部的抹杀。 他不动声色的从桌上拿了一个麻绳,这是用来捆绑蟹螯的,他借此用力勒住了自己的手腕,用来止血。 骑虎难下是血老鼠最好的写照,到了这个地步,他没有退路。退缩就是死路一条,只有奋起一搏,才有生的可能。 不一会儿宋玉然就给简素回了电话过来,告诉她人已经全部喊到了,正好明天周末,择日不如撞日,就定在明天了。 光阴似箭,他们终于等到了,终于有人能够来到了这一处破败的星球。 邓候方推开围成一团的战士,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副悲壮的惨象。仓鼠的下半身整个没了,上半身被向南搂在怀里。 电视中,我英勇的八路军指战员,凭借落后的步枪,以及一腔热血,和逢敌必亮剑的精神,杀得全副武装的鬼子丢盔卸甲,血流成河。 随着他一刀下去,空气中传来一声怪叫。面前的那具僵尸,身形化成一堆骨灰,消失在空气中。 江纯的提议给了两人一个台阶,【蓝海-倾城】自然乐得接受,既然是【我来弄死谁】提出的pk,只要她不继续,可就算她输了。这对一向与梅遥雪争斗的兰倾青来说并不算是一件坏事。 看到叶灼竟然无视他的存在,刀疤脸气的脸都绿了,拿起桌子上叶灼刚点的甜品,直接扔在地上。 左上方的血条蓝量,正下方的技能栏,右边的系统设置全部点了一个遍。 周辰眼中厉芒一闪,猛然握紧手中的水果刀,对准杜红根的脑袋一划,寒光闪过。 药的色泽黄中带棕,如同琥珀一般,闻起来有一股清苦的味道,与自己所喝的涩苦是不一样的,于是她想,这不同的药,药香是不是也有差别,便问了问沈耀星。 之前的游戏可都是游戏内容有多大,下载的时候就是多大,怎么网讯的安装包和游戏内容是分开下载的? 江纯知道,李哥的话不会是空穴来风,他要是真铁了心要自己的房子,他撑不住多久。 另外一名副总裁和几名列席的p族管理层先去了会议室等待,由苏总和他的助理领着修齐远现在大楼里参观闲逛。 裘国师面如死灰。大国师的头衔肯定是没了,金紫光禄大夫三品爵也丢了,难道我就这样被成为过去式了? 两马交错而过,没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乌恩奇闷哼一声,咬破了舌尖。他调动所有的巫力,瞬间发出了巫法“异界之泥”。在乌恩奇的黑暗所在中,一个逆反的宇宙现形出来,好似崩灭的命运正步步逼近。 最主要的是他们现在唯一所想的就是可以尽可能的要将之前的损失全部弥补回来。 少年道人翻了翻白眼,斜睨了秦叔宝一眼,嘴唇微动,不闻任何声音。 伊乐顿了顿,随即点头道。今天就是伦也的生日了,他中午或者再晚点就得回家布置下生日趴体的场景,也不用太费功夫,挂些礼装饰气球之类的,再买些礼炮就行了。 既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两人也不会强求,于是,两人就认真观看比赛了。 当时吕布与张邈、张超都在城里,、张辽、臧霸、侯成巡海打粮不回。 伊乐有些哑口无言,喂喂,你是故意的吗?早不来晚不来的,这时间掐的也太准了吧? 魏征也是干脆地点了点头,然后拱了拱手,说了句“告辞”就转身离开了。苏九耸了耸肩,回头看了一眼太极殿,也就不在这里逗留,径直往皇宫外走去。 第七十四章 鹈鹕(下) 褚果的魂灯还亮着,便说明沅州如今虽然兵乱,但并未祸及这位皇子的性命。 事情很糟,但没那么糟。 “我明白了。” 谢玄衣点了点头,道:“这几日我便在使团内安静等待便是,我让铁瞳速度放慢一点。” “倒也不必。” 陈镜玄思忖片刻,提醒道:“沅州上空笼罩着一层铁幕,【浑圆仪】无法 云峰大步走进了客厅,里面云殿的人正在那里和自己父亲聊着什么,不过看起来两者聊的并不怎么开心,云炽都有点皱眉头了。 说完,张山又回到骆驼背上,取出一瓶红酒,美滋滋喝了一口,继续赶路。 算了,毕竟她是个孩子,这个年纪渴睡也是正常,既然她想睡就让她睡吧。 原本,堂哥是准备见着张山后,数落他几句的,结果一看今天张山的造型,一时间他也无从下口了,心里甚至产生了一种被比下去的憋屈感。 毕竟艺正花已经连续喊了一个星期的爸爸,而且万一如果是其他人出了什么事的话,作为邻居,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帮一把。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十字架上的干柿鬼鲛望着血歌,双目之中已经充满了焦虑之色。而血歌已经抽出了利刃,一剑,接着一剑的刺在了干柿鬼鲛的身上。 “这还痛?”陈善明没好气地看着他们,恨不得一脚踹过去,他们不过是磨破了点皮,能有多痛? 他这是在消耗我的真气和心神。这样对耗差不多一刻钟之后,凡尘心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羽柴秀吉被普通工人鄙视,想要反驳,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忍气吞声。 “那个我想冒昧的问一下,你的名字是……”神代利世迟疑的问道。 但刘清清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妃嫔,若是陛下和贵妃不高兴了,可说不准会把她怎么样。 不可否认的是王凯是带了一点私心,他是为了想带走自己的好兄弟林岩,但他已经拿出了足够多的代价。先是各种细节讲解又是改进版的全球流套路,今天晚上更是拼命的给他们灌输更多的技巧以备不时之时。 言儿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呆滞了,这句话便是一直在她的心里响起,眼中泪水又是急速宣泄下来。 “烟霞。”高河大叫,脸色焦急,虽然知道自己应该守在伤门。但是想到烟霞仙子可能出现的状况,高河突然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夜倾城心中冷笑,知府这是要给她定罪?为了在夏询面前好好表现? “怎么了?”这个被称之为老大的少年,外表看上去是比其他人正常了些。 那些寻宝而来的武者,此刻已死伤大半,剩下的也都伤亡惨重,各自逃散。 现在正好是献上地图的时候,而且这里看似隐密,却还是有人能若有似无的看见,刚刚好的欺骗性。 3月1日凌晨2点多,一队鬼子的运输队进入了他们的视线。两辆汽车和十辆大马车,满载军用物资,与王石头他们说的一模一样。 莫名其妙的便会想起记忆中那道模糊又清晰的身影,心隐隐发痛。 随后,百妖堂之中的强者也是纷纷支持,连同猿族背后的归属势力也是支持狼族,狼族得到的票数已经赶上来反对的票数,剩下就看各族势力会怎么选择。 第七十五章 纳兰秋童 “这不重要。” 谢玄衣眯起双眼,直切主题:“你经历了什么?” 这段时间,他已经检查了女子手中所捏的那枚碎裂如意令。 书楼给出的每一枚如意令,都有专属的标记……这枚如意令正是属于“鹈鹕”的私人物品。 不过。 当着钧山的面,他没有直接点破对方身份。 “前些日子,火主大 商墨泽并没有应战的想法,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拖住,只要浪费对方薇恩足够的时间,那么对方的中路高地和召唤水晶肯定会被推掉,甚至可以推掉一两个门牙塔,到时候在超级兵的牵扯之下想输都难。 接着吕美菱就不满道:大哥哥!你还好意思说,上次如果不是你把我妈妈带去酒吧,我和艳艳又怎么会被骂,说起来都怪你。 宁安仔细观察,发现这些长相奇特的生物其实是几只变异了的老鼠,并从它们身上检测出了高浓度的辐射物质。 时笙看了她一眼,把胳膊抽出来,然后朝着坐在那,想跟自己说话,但是又一个劲的瞅着王心莲脸色的时孝东走近。 就在叶成龙又一次在墨长生面前挥袖刺出一剑时,并未感受到墨长生的真气迸发,便以为自己这一剑得手的他,有些得意。 “我擦,够拽!”江东心中冷笑,腾空而起,直接一拳轰出。赤色己土魂力脱体而发,如猛虎出闸,冲向座山雕。座山雕显然没把江东放在眼里,两只翅膀直接伸展开,挡在了身前。 刚刚买了零食和饮料的沐晗一边朝着观众席的位置走去一边对着身旁的安然得意洋洋的显摆道。 墨长生见玉星岚如此坦然,便强行迈着自己难以控制的双腿,慢慢向前挪动着。 本来那丫头就看不上自己,经过昨晚那事,估计已经开始恨他了。 而走位避开魔法水晶箭的李浩林继续在皇子的大招之中不断输出着,同时一边输出一边走位强行扭掉了诸葛奶妈的q技能,不过在被e技能禁言之后倒是直接避无可避了。 似是随手把正在向它飞来的蚊子拍死一样轻易,等耳朵清净后三眼猫就收起了自己的神通。 屋内只能种些不喜阳光的菜,或是不急着吃的那种,急着吃的挂在外面,因为绳子是两边挂的,不好取,晚上朝曦便没有拿进帐篷,没成想被贼人偷走。 “穆大哥!”看到穆琼,霍安妮的脸色好看很多,一双眼睛还亮了起来。 可惜阵营不同,三眼猫自然不会手下留情,不断有地狱岩流自它的灾厄之眼中喷出,而这些岩流涌出后就化为一只只动物,向那蛮王展开自杀式冲锋。 等早饭煮好,朱二郎已经过来,见两人在厨房谁都不理会谁,轻轻叹了口气。 将名册上最后一个参加选拔的武者名字念完以后,那名周天境界的铁血卫精锐合上名册,沉声下令道。 三眼猫只能不断略过大部分无关紧要的记忆,才能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笑了好半天之后,万贵妃才慵懒的起身,颇为随意的对着左右的宫娥太监们发问道。 “给我去死!”弗利萨狂吼。他也没有变身,什么白银状态、黄金状态都不及现在的常态强大,拥有了宇宙的意志,不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点缀。 究其原因便是这些缺少了传承教导散修武者,寄希望于能够在那些武道强者巨擘的交手当中,获得到一些对于他们来说十分有益处的武道感悟。 第七十六章 敌人,朋友 梵音寺使团在栖霞山官道上前行。 落日归墟。 车队四方升起光火符箓。 钧山真人坐在车队末尾的车厢顶,金光阵中,还有一位高大僧人坐镇。 梵音缭绕,高大僧人闭目修行,鸣沙宝杖横于身前,一枚枚金灿古文围绕着他旋转。 “……” 道袍稚童单手托腮,鬓发飞扬,神色纳闷:“秃驴, “这位大姐,你看我像是随手就能掏出20万软妹币的人吗?”窦唯一边苦笑着与之周旋,一边思索着自己的对策。 【当然不算,要很隆重的表白才行,刚才那太敷衍了。】系统傲娇的说道。 如果还是以前那种可以随时随地复活,用完了就可以扔掉的身体,鹊保不准就给自己来上一刀镇定一下。。很可惜并不是。 肖清荷心里默算了一下,这样的话,就要在她家住一周,她得好好想一想,这一周的时间该怎么安排。 贾琮看着探春呵呵一笑,探春忙避开目光,轻轻哼了声,俏脸飞霞。 只需要将这七日来那些魂灵名字记录下来,与他们说一遍幽斋的规矩便好。 从对方给予他笨蛋美奈如此亲密的称呼,姬美奈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车窗外的天气忽晴忽阴,整个夏天都是这样。刚驶过寒冷的迷雾,就能见到晴朗而微弱的阳光。 不然,换成一个出名的漫画家,那么……他的一世英名可就毁了。 待青竹离去后,贾琮面色渐渐肃穆下来,回头看向阴鹜的眼睛里若有所思的韩涛,沉声道:“不要伤其性命,但要给他留下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教训。 白虎看了看地上的受伤的死人一眼,嗤了一声,又扭头看向狼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公公发现今天苏夏的心情似乎非常好,虽然明明她离开了皇宫好几天,而在这几天中,他们陛下明显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 “这……”这位寒门士子已经是相当优秀的,可此时他确实不明白其中深意。 李世民这一句可恶不是说柳木调用兵马,而是明显在让李世民那平静的内心起波澜。 李漠然从外面锻炼完身体回来,看着还没下楼的叶晓媚,准备上楼,顺便也给自己的洗个澡。 手掌凝注冰晶,向四周打去,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声音都没有,好像这里的一切都被这寂静给吞噬了,林风很是紧张,现在自己在明,而敌人却是在暗处,万一敌人突然出手,那自己连招架的余地都没有了,这里如何是好呀。 但是鼓声太响,士兵根本没有听到槽槽在说什么,还以为它见到他们太激动了,当即就让人抱下去,去见主人。 可是现实是惨酷的,安悠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红衣青年的哀兵策略作用下,掌柜竟然改变了主意,做出了各卖五匹的决定。 其实,他哪知萧然心思,正是念及要与灵儿成婚,更是不能去阮府为奴为仆了,否则如何对得起灵儿。他如此想了一阵,更是坚定了要自行解决的决心。为怕灵儿与师傅担心,脸上自然不动声色。 “恩?方成,他怎么不曾携带巅品神异武器?”冰寒面容,微微变色。 夫妻两人互相夸赞着上了马车,而外宾下榻的四方馆里某个房间也是气氛诡异。 手在空中胡乱抓动着,若不是他身边有镇魂铃,怕是少年已经冲过来,试图咬断夜疏离的脖子。 第七十七章 照破 “咳!” 鲜血洒落在棋枰之上。 黑白二子,都染上了一层凄厉的鲜红色。 “纳兰姑娘,你还好吗?” 醇厚温和的声音,在棋枰对面响起,披着黑金云纹大袍的中年男人,双指捻着棋子,眼神之中满是关心:“这棋局……要不就此作罢?” “我……无恙。” 纳兰秋童伸出手掌,擦了擦唇角 天地混乱,正魔相争,喋血天地,生灵涂炭,天下苍生,无有不安。 他从葫芦里拿出了一颗大力丸含在了他嘴里,接着又拿出一把大刀,他一手拿着刀,一手拿出了游老爷铃铛。 给夸的红了脸的欣姐儿,害羞的走到老祖宗身侧,抱着她的胳膊,腻在她身边。 她和自己的父亲在门口刚好遇到了李平安,见李平安没有携带舞伴,克里斯汀立即向老爸示意。 猪头酒吧内,乔恩摊开了那张他在禁林中绘制的简易地图,给金斯来和海格指出了马人们现在所在的位置。 他自己一定程度上,也有些洁癖,对脏乱还要某些味道接受不了。 我曾是探索船的成员,不过在那之前我还当过运输船的水手,运输船相对探索船安全得多,不用打打杀杀,也不用去探索那些诡异的岛屿,不过在海上不会有人一直安全下去的。 这是自从有了高校联合考核后,破天荒的头一次,场下直接哗然一片。 墨裳的声音虽然很轻,可坐在一边的老胡也听到了一些,加上他老爹经常在他耳边嘀咕,自然也想起了这忘年交到底是何许人也。 “之前,死界的一个破界至宝无意中钻了过来,被我降服,交给了吴天……”墨月解释道。 岐川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想着:也不知这个伫立在繁华城市的黑暗狭窄的街道,究竟在何时才能迎来一点点的些许光明。 与此同时,欧阳炼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处竹林那边,而这里,也正是老管家的府邸。 东方玉卿对自己家这边宾客的稀疏虽然没有太过在意,仍然忍不住暗自伤怀。 欧阳炼正一步一步的走着,就在即将走出大门道路上的时候,他顿时感受到周围的许多杀气正逐渐向他涌来。 虽然血已经止住了,但是伤口还是很狰狞,墨正也拿起了一些药朝念琪那儿走去。 淡淡的话语落下,响彻在慕容白的耳边,这一下如落惊雷,真的不敢相信他刚刚究竟听到了什么。 她唇角勾着笑,左右看了两眼,没有别的人,看来,这正是一个十分好的时机。 叶青龙转过头来,盯着那武者,嘴角微微一样,露出一抹不屑的神色。 而且这个时候也没法指望景区的官方会出面协调。说到底,拍戏是商业行为,还上升不到动用景区工作人员保护的高度。 高一新生里,大部分都是扩招来的普通学生,家里的经济条件也都很一般。 老炮的提醒令陆远马上反应过来,借口,这是在为政府命令南京守军撤退寻找借口!没有什么能比这些在前线奋战的军人们更有发言的权利了,尤其是陆远他们这些英雄的话了。 这是易枫最后的手段了,若是还不成功,易枫只有束手无策的等死了,因为这一击将会耗尽他所有的灵力。 街战一级与战侠一级,不要以为只是一个级别的差异,这实则是两种境界的差异,可以说是战力、意志力、意念力等等的综合的差异。 第七十八章 伏杀! “宝瓶口有埋伏!” 谢玄衣,妙真,钧山,三人对视一眼,神色均都产生了变化。 踏入栖霞山后,三人心湖之中都感受到了些许“不安”…… 可不安归不安。 这份预兆只是如阴翳一般,笼罩在心湖之上,并没有继续发酵。 “纳兰玄策擅长阵纹之术……” 妙真面色阴沉:“他在宝瓶口设下 夜色再度降临,抬头便可以看到漫天的星斗。在s市那种级别的大城市里,几乎不可见到的美丽风景。然而,方别并没有心思欣赏美景。 甚至于欺骗更加方便一些,毕竟劳动是需要实打实的努力,而欺骗,只要不被识破就可以了。 为了将这具分身“封印之地”放出来,他甚至将双方灵魂的牵扯断绝,只在关键时刻对其施加影响。 “怎么样?高老大。现在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了吗?”方别眼神犀利,横扫一圈,所有的保镖都不敢上前捣乱。 “嘭~”张平这菜刀,好像劈在气墙上,菜刀直接被震开,连同他身子震退两步。 “你要进宫给赫连硕做师傅,赫连霸天怎么会同意让你进宫,他不怕万一吗,毕竟父亲是被他给逼死的。”说着眼里迸射出恨意。 然而,随着林浩进入到了秘境之后,此时此刻,秘境的深处,某一座高山之上,巫王的身影,也是缓缓的出现在了这里。 他感觉自己那僵硬仿佛凝固了的脑袋似乎在被人强力搅拌,竟然开始转动。 樊步一夜之间将这三人全部杀死,报了被羁押三年之仇,还顺带把“顾无常”全家给灭门了。 “哼,大哥你好像误会了一些事。谁告诉你我什么研究都没有的?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我研究的抗毒血清即将完成,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解开家族的遗传病毒……”余半山信心满满。 所有人拿起虚拟头盔,对于这些职场叱咤风云的ol们来说,玩游戏简直是梦不可及的事情,但请不要忽视她们的智商。 “这不是张公公给你的圣旨吗?”行痴满不在乎的拿在手中把玩,手指接触圣旨的一刻,系统提示:恭喜玩家,行痴获得圣旨一份,携带圣旨期间所有属性增长10%,本物品不绑定。 虽说没什么出息,整天看到哪好玩就跑去玩,但比其他一些同僚的孩子要好多了。 话说到这里,石轩、凌风等人,也不由得哑口无言,无法再说什么。 朱宣先还是高兴的,笑话我。现在看了徐从安这样的尴尬,有些后悔失言,拿这个来开玩笑真没有意思。 吴峰眉头一皱,刚要开口拒绝,岂料,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里。 开什么玩笑,身为一城之主上跪天地、皇帝,下跪父母双亲。现如今,唐凌当着炙雪城千余百姓、上万军队公然下跪与官阶一样的和帅,怎叫人不惊的哑口无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主席台,和帅的身上。 凌风脑海中这个判断刚刚闪现出来,数点黑光从天而降,掉头向下,直插他而来。 等飞泠清理完杂物,安葬好骸骨,心里面轻松下来的时候,大半夜都已经过去了。 一看到这个,影月的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就浮现出冷赫的样子,一会儿还是打个电话吧,她想。 这件事引起了台湾缉毒局的高度重视,经过半年多的排查搜索,最终锁定了这种新型毒品的源头,准备对毒贩进行抓捕。 第七十九章 笼仙阵 “杀——” 铁骑冲杀之声盈沸,使团之中,一片混乱。 苍字营铁骑撞入车队之中,提刀便砍,不仅仅奔着人去,刀罡砸碎车轱,木厢……一时之间,木屑与书页齐齐翻飞。 这种时刻,自顾不暇。 梵音寺僧人很有节气,没有后退半步,去路被切断之后,僧人们便下车结阵,与铁骑对抗。 只可惜。 “你们是怎么对付海盗的攻击的?”杨夙枫好奇的说道。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敢依靠两艘商船就去和尼斯海的海盗对抗,实在是够令人咂舌的,说出去可能都没有人会相信。 刚刚才吃了几个包子,一杯豆浆都还没喝完的叶枫,听到这动听的声音时,立时便像吃了死老鼠般,一张脸苦了起来。 “哼,就这种实力也敢在本鬼王面前张狂,当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超影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戏谑的看着地上满口鲜血的吕秋实,不屑的说道。 千岁湖的西边,不是已经被封闭起来了吗?枫静轩到那个地方去做什么? 吕秋实颤抖的左手艰难的将藏在右手袖子里的破魂抽了出来,交到自己右手上,然后环顾四周,想要看看还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杨芝花了不少钱,疏通黑白两道的关系,这才把倪思裳找回来了,丁猛也被送进了监狱。 “可怕!”南宫楚心中凛然!出道至今,他第一次在纯粹的力量碰撞上,被逼退。 说到这里,周围所有人脸‘色’己经惨白。教廷虽然实力强大,终究是人类认识范围内的敌人,而碎星魔究竟是何等恐怖的怪物,所有人都没有概念。 这头凶兽的战斗力可不得了,绝对是一部高效率的堪称完美的杀戮机器。一身鳞片的坚硬程度绝对远胜一般的金属。 在他看来,在三省六部当中,谋士最重要的不是去算计别人,而是去了解这个空间的规则和底线到底在哪种程度。 “刻苦的训练应该可以慢慢增加魔力,就好像我们镇卫兵每天艰苦训练,慢慢地耐力也会提升!”佩琳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偷偷的在心底笑了笑,上帝他老人家一定觉得宇哥太喜欢我了,给了他面子,把我留了下来。 一夜,似是很长,也似是一眨眼般,便这样过去了,在黎明破晓之际,陈轻如清晰的听见了一阵厮杀声,那厮杀声由远至近,陈轻如心下一沉,她晓得,万家军已是攻进了皇宫。 见状,万重山从桌上双手端起酒杯,向着李云召示意后,一饮而尽。 朱砂心内忍不住对这位年轻对手赞叹出声,可他也知道,此刻可不是耽搁的时候,当下也是沉吟出声,直接盘膝而坐,体内“冰心诀”迅速发动,也陷入了思考当中。 潘金莲听得他懂得吝啬银子,自然知道他并无大碍,只是莞尔一笑,也不理会他的唠叨,反正这两年习惯了。 钱亮并不觉得自己几十亿身家只给吴秀娟几千块有什么不对,如果不是怕吴秀娟没钱赖在家里不走,他连这几千块都不想给。 之后李军赫骑着自行车把我带上,先到黑松岗村委会与丁洋汇合。 蓝恋夏被欧阳奕说中了埋藏在心中的想法,迥的想钻到地底下去!!自己的矛盾、自己的难过,表现的有那么的明显吗? 随着咣当声响,那九耳烈焰刀掉落在地,当当当的在地上弹了几下后,所有光华消散一空,整柄长刀慢慢向中间缩拢。 第八十章 弦术 “刺啦!” 剑光在空中翻飞,野草冰冷的剑面,倒映出女子不敢置信的愤怒面容。 纳兰秋童双手拍击马鞍,整个人向后飞去,谢玄衣紧随其后,他不再贴地掠行,而是剑尖点地,借力起身,长剑弯曲成一个夸张弧度,紧绷反弹之后,一袭黑衣如炮弹般升空,春风如穿花蝴蝶般刺出—— 漫天火海被剑气击碎。 “妈的,心里没点逼数……”李天然面无表情的抓起桌子上的光盘盒子,径直扬长而去。 自从上次金世雄将屠老大等人招安之后,屠老大暂时还不喜欢寄人篱下,于是带人来到一座大山中安营扎寨。 拉开车门,果然见沈念靠在后座假寐,听到开门声,沈念睁开眼睛看过来,果然跟男人对了视线。 走近,她才仔细看到乔若檀高大的身子蜷曲在一起竟是莫名的可爱。 “没问题,没问题。”官差说完这话,便打开了路障,让开了一条路,看着苏棠赶着骡车,缓慢的走进了长安城。 “呵呵,你们华夏人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不过就死了这条心吧!”d国修道者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看淡了一切的老人,偶尔便会相互搀扶着,慢悠悠的来兔儿山走一遭。 其次,当初娶周春晓,也就是周芳,其主要原因,他是想要恶心一下苏家的人。 但是,但是黄晔真的对他不错,如果这件事让公司知道,估计会对晔哥的事业有一定的影响。 魔法君主们不是不曾有人能突破半神,而是这几百年时间里,临近突破半神的魔法君主们全部都出事了,无一例外。 更何况,刚刚陆霖嘴里吃了糖,现在一凑近,气息间带着水果糖的甜腻气息,还挺好闻。 抵达已经初步建成的产业园区,看着已经装修完毕,楼层较低的那些商场还有街道,许正道也觉得比较满意。等开春后,这里也会进行正式的招商。 正想着,就见一个肥头大耳的公子哥在几个下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寺庙。 “让开。”周子枫把水家兄妹护在身后,给自家妹妹试了个眼色,见她缓缓后退朝姑姑家跑去,这才松了口气。 就陆霖现在的基本情况来看,做了暑假作业也没什么用,里面估计一大半都不会。还是先从高一的基本知识点开始恶补。 这龙泉楼中,其他的雅间无人问津,楚渊的雅间却好几个姑娘,这让不少人心里都产生了恨意。 “好,我这就去。”落下郡主从母妃的手中接过那张帖子,高兴地跑去旁边的桌子前回信去了。 根据合同规定,耽误拍摄需要赔偿,不过从南厢村到长安,节目组给了一天的时间,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应该没什么问题。 张伟这胆子也太大了,模样都没看完全,你就这么勇,这完全是被x虫上脑了吧。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他的魔神之域和空间意境的融合问题,现在已经被他解决掉了,现在利用两者技能融合,王逸天已经达到了得心应手的地步。 而铁老在看到药姥姥的时候,一张死人脸也难得露出了一丝像是温柔的笑容,虽然这笑容让曾毅感到有些哆嗦,有些慎得慌,但是他敢肯定这两人当中绝对有事,而且绝对是激情。 黄泉剑圣顿时兴奋起来,骷髅头不断颤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师傅们在试练之地已经无牵无挂。师傅就是唯一亲人。”程阳仍然是孩子心性不过却说出除秦妍彤和叶子媚、李妍凌之外所人心意。 第八十一章 火海,血海 “这……” 漫天箭雨坠落,梵音寺使团的观战者,纷纷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铁瞳神色紧张。 僧人们更是不敢去看。 但没想到,箭雨坠下,只是发出清脆的凿击之声,这些附着了符纸的箭矢,噼里啪啦如雨滴一般绽开,落了满地,黑衣少年平静按压着伞剑,站立在战场最中央,衣衫破碎之后,裸露在外的金 头发胡须虽花白,但整理有序,没有一丝凌乱,颇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气息,他的眉骨很高,所以双目深陷,显得深邃,就像藏着无数秘密似的。 夜幽尧牵着苏槿夕的手上岸,立刻就有人打开了庄园的门,迎接苏槿夕和夜幽尧进入。 对方的那一拳,很明显已经突破了音障,方才能让他出现这种错觉。 我轻笑了一声,懒得跟他废话,人在刚醒来时,出现点幻觉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我越是搭理他,他越能猜测。直接不理他,他自己也就觉得没意思了。 与之前的古朴建筑不同的是木辰的办公室与正常商业集团的大厦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门前的守卫并不像大厦门口的保安一样,他们有着非常出众的气质,很显然他们是精心选拔出来的精英。 苏染染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杂质,只是死死的盯着苏卿寒的眼睛,而且这里面,已经增添了连苏卿寒都猝不及防的陌生。 “雪心姑娘,这边是试衣间,您在里面进行试衣吧。”店老板道。 似乎是察觉到洛安神色有些不对,苏御承等人围了上来,就连纪希睿也蹙着眉头在一旁听着。 与此同时,林静怡已经完成了第二次治疗,看着自己的身高问题解决,她高兴又得意的抬起下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那完全神游物外的神情,令君山狱的首席医疗官美木由贵子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冷笑。 带头老大怒吼一声,被手下扶着正要上车,秦朗却一步来到面包车跟前。 “你们不是一起行动的吗?”会长食指缠住发梢,脸上带着探究的表情。 手一抖,钱孙手里多出来两把银光闪闪的匕首,在那匕首边缘,一道绿光一闪而逝,一看就知道淬了剧毒。 齐非答应一声,用牙开了两瓶啤酒,一瓶递给秦朗,一瓶留给自己。 “我不管你们是谁,但是你们竟然敢挑衅我鬼妖哥,那今天你们就只能死在这里了。”鬼妖哥冷哼道,而后双手套上青铜指虎,准备与林风二人一较高下了。 “好吧。”不想引起对方的怀疑,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把地点交代给他。 他骄傲地坐在一旁,根本没发现不远处同样易容过的北琳正在忙活什么。 杨汐气的牙根只痒痒,真想一记粉拳砸过去,砸掉他那虚伪的面孔。 也就是说,这东西,只要有了甲型流感病毒,根本就没有必要特意去搞。 不论对于巨灵神殿还是整个死界来说,这都是一个无可取得的巨大胜利。 想想也是,只要自己把自己放在了这个位置,对别人的贬低侮辱,还真不当回事,都不是什么好人了,还在乎别人怎么说吗? 至少,司马焱反问的这个问题是真正的问住了李江,这么一味的修炼有什么意义,境界再高你又能为自己带来什么? “我这是怎么了?我变成了一只雄鹰吗?”阿四纳闷地看着自己身侧的翅膀,竟没有一点手臂该有的感觉。他试图想要握紧拳头,可翅膀只是微微的动了动,哪里还有什么手指? 第八十二章 脱困 火海翻涌。 谢玄衣忘我沉浸在这玄妙的意境演化之中。 笼仙阵下,血气蒸腾,每一拳递出,自身生机都会受损,但这恰好触发了“生之道则”的护主之意。 若想渡世,必先渡己。 丹田洞天之中的不死泉,开始分化出一缕缕水汽,运送到四肢百骸之中。 弦术铁骑冲锋无穷无尽。 若换做其他 所有人都知道,他拥有先天大圆满修为,乃是半步金丹,极为强大,如有机会踏入蓬莱仙岛,可顺利晋级金丹。 “来不来是他的事情,请不请是我夫君的事情。”陈玄说话似乎很越发冷淡。 开始时梅尕还以此为荣。有一天,单于看她来后,立即拉着她的手,她想挣开,可是挣不开。她明白了他常叫她来的意思,她得想办法拒绝。 敌军在多次的战斗中,损失了三万多骑兵,害怕我方有援军,不敢孤注一掷,如今士气不高。 只是他的手上,很是不合时宜的拿着灰暗的手机,泛着金属的光泽,屏幕还是点亮着。 “立即带兵,把大汉使节一个不留的给我宰了!”卫律眼睛余光扫着跪在面前虞常表情下命令。 “妞妞,你终于回来了!”张琴欣喜地跑到了林雨涵的身前,上下抚摸着她的脸颊,又搂着她抽泣。 三色光芒凝固,化作巨大的光幕,以一种造化无敌之势,要将这世间击沉一般,硬生生的撼动在天轩狂暴不休的紫色狂刀上。 四人动用各自的无上秘法,眼眸血红,青筋爆裂,才是堪堪躲过了这一拳!但是那日国的大阴阳师,却因为肉体不过长生境初期的层次,仅仅被这股拳风,在大腿上擦过,就是直接被斩断了右腿,血腥的血液在大海中流淌。 江沁歌和宋婧关系不错,夏侯淑妃自然而然的不会给江沁歌好脸色瞧了。 刚刚邹毅说的那些问题,万祈在之前也疑惑过,不过后来就明白了。 蔡天才在胡思乱想,修琪琪则耐心的等待着,然后她就看到蔡天才好像眼睛突然闪亮了起来,似乎是想通了什么。 她真觉得自己的人生,在遇到江逸亭的时候,就已经在改变。那个男人,是她命中的贵人。 “颜玥,你太不够义气了。我要跟你绝交!”苏美丽气呼呼地跺脚。 所以之前,她跟金蕊相亲相爱,想要在这个寝室里,轻松的活下去。 这是沈子遇的习惯,每天早上清醒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一杯咖啡,看看报纸。 他想起基地的科研技术了,自己的手机在被基地的信号改造之后,也可以将手机屏幕上所展示的页面内容进行全息投影。 颜侧妃脸色猛然大变,怔然的看着宋婧,眼眸中一闪而逝的惊恐之色,良久才恢复了正常,不知道宋婧是故意这么说的,还是知道些什么,一时不敢在开口了。 可当惹他生气的人是乔楚的时候,他只有一边冷笑,一边把火气往肚子里咽。 “不就是让我进去看看吗?至于这么紧张吗?你要是没有鬼就不会这么的心虚了!”戾老想了半天都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胡子都气炸了。 不过优势并不大,有着梦三王朝美誉的巴塞罗那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在积分上咬得十分紧,目前只是以一分之差屈居第二。 华太君在待客院子里坐着,不时跟周围的人唠着嗑。卓夷葭就安安静静的坐在她边上,也不插话。偶尔旁边的人问起,便抬头浅笑一下,或点头,或应声,以示礼。 第八十三章 栖霞之局 蕴含“灭之道则”的飞剑转瞬即至! 谢玄衣心湖浮现出一缕危险预兆,他连忙转身,以掌心剑气对轰—— “珰!” 两缕灭之道则对攻! 纳兰秋童祭出的那把血气小剑,被击得粉碎,但谢玄衣并不轻松,他闷哼一声,喉咙涌起一股甜意,硬生生压下一口鲜血,借力远遁而去。 “还是逃了……” 用手绢轻捂嘴鼻,手枪也自然而然的离开了汤镇业的脑门一点,让本来以为死定的汤镇业,眼中恢复了一丝的生气。 这么激烈刺激热血的战争,自己竟然睡过头了没参与,实在是……昨天那骑士在哪?拉来让哥好好揉捏一番。 羽就这么盘膝坐在了不远一个火堆边缘,听着这些人的说话。正如他们所言,飞行实在太危险了。天空之上几乎无处不在的妖兽攻击。甚至妖兽的实力极为强大,就算是自己前去,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保下自己的性命。 其实只要五百个罪民冲上去就可以暂时的解决精灵们的困境了可是没有一个罪民注意到精灵们需要他们的帮助。 听着周围各种各样的附和声,包飞扬微微一笑,心想你们不是因为听到自己的发言就幡然醒悟,而是看到郭广大、吴旗锐等人的遭遇感到了害怕,才会马上改变态度。 相比于手下两个死亡骑士那惊『艳』的一击,陈尹这个做主人的,运气却差了许多。 封闭空间还有迹可循。如今到了洞天福地之中,登天丹是彻底没了一点气息。融入天地消失不见,直让赤龙天为之抓狂。 “反了,反了!修罗反了。她居然敢杀我魔界的长老?所有的魔界弟听令,从今日起,修罗就是我魔界的叛徒,任何人见者就杀……”重光傻住了,接着嘴里怪叫的呐喊。 唐韵一阵白眼,这个家伙还真够野蛮的。动不动就杀人。真以为机械族是其他的势力? 虽然这方法对他们损耗极大,但他们不想继续等下去,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气煞我也,我今天不杀了你难解我心头之恨。”齐家家主被气的有些失了方寸。当即就想动手。 “殿下,我有几句话想和殿下单独说。”闭了闭眼,我强自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大龙刀的刀柄架在云青山上,如一面峭壁,其中有一个类似洞窟的地方,萧厉觉得够隐蔽,一般的玩家估计也去不了,于是直接驾着青虹飞剑飞了过去。 “老爷,您就告诉我吧,告诉我吧。”邬氏吸吸鼻子,眼泪就挂在眼角。 这种不信任感,一直等到李尹馨回到三星金陵办事处,都无法释怀。 水巨人双手扒住城堡十米高的城墙,探出半个身体,张开巨大的嘴巴,对准了城堡的塔楼,浓郁的水元素瞬间化为水矢,导弹似的带着厉啸意图轰碎塔楼。 头几天杨锐就已经知道易寒居然在矿洞内找到了邪月幽蓝。他当时差点激动的昏过去。他本以为赵晓婉的伤治不好了。随着赵晓婉伤势不断的恶化,他的心也是越来越凉。可没想到居然在最后时刻找到了邪月幽蓝。 身体素质具体数值不明,但其本体可确定为纯血人类,因此属性最高不可能超过19点。 那狂狮战士倒也勇猛,竟可以变身三米高的三头狂狮,拥有凌厉的扑咬和跳跃技能,肉搏能力很强。 第八十四章 酒盏 飞剑呼啸,在栖霞山深林中疾掠。 谢玄衣和钧山两人均是神色凝重。 孟克俭虽未现身,但身后压迫感却是一刻未散,谢玄衣能够感到这位羽字营统领的神念遥遥锁定了自己……果然不出所料,今日这场栖霞山杀局,并未就此落幕。大雾弥漫,前路未卜,好在深林两侧并没有跳出其他伏兵。 “……恩公?” 王阳明率领陷阵营和五千步兵,在距离伊稚斜汗城二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 再加上一身出色的武功,早年还积极参与附近几大村庄的械斗,在这盐町村,奎山村和东海村三个村子里面可是名副其实的打遍各村无敌手。 秦天悦眸色微冷,放在墙壁上的手微微收紧,墙壁上有了细细的血痕,秦天悦感受到手指的疼痛,她目光落在墙壁的位置,将手收回,此时的她绝对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失控。 陈义停车,与指导员走过去,指导员一拉正在看棋的一个,那人一抬眼,立即与指导员握手。陈义一看认识,就是那个把烟输给自己的中年人。 不知道是不是裴诗脸上的黄金鸢尾花面具过于显眼的缘故,她刚出现在街道上没多久,就已经察觉到了暗处不少打探的视线。 法宝,罗宣并不是太过可惜,只要万鸦壶这件根本重宝没有受损,那么炼化人道之火,突破境界的收获足以压过一切。 完颜晟刚从西部边境地区回来,接到阿骨打的命令,毫不犹豫的出发了。 楚子航的声音异常的激动,并且大口大口如同野兽一般喘着粗气。 玩这个陈义是真的有水平,前世写这个的次数太多了。这次是开卷考试,高乾山已经把自己想说的写了出来。 “莫姑娘,请说。”向清惟乌黑的眼眸似乎泛起湖水般温柔,优美的唇角微微弯起。 听到这成绩,全班同学爆笑出声,其中笑的最夸张的就是杨仪,也难怪,毕竟所有科目总分是750,能考116这堪称年级最低分也是没谁了。 这些血脉并没有多么的高级,所以凡驭吸收了也不会有这太大的突破。 这三个字就这样如此突兀地出现在凌剪瞳的脑海中,她忙收回视线,折扇往上一提,将自己巴掌大的脸面给完全遮住。 顿时凡驭的身躯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这个时候的凡驭眼睛之中丝丝的光芒闪烁着。 凡驭说道了这里的时候,微微的笑了笑,然后看向了自己面前的天赐神。 席湛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把抱过了面前的人,抱了个满怀,才抬起头满怀希望的问道。 玉生烟蹲下身子,将那人的长发撩开,便看到狰狞恐怖的伤疤几乎蔓延了这男子的大半脸庞,可不知为何,玉生烟只觉得这人很是面熟,她久久地望着他,蓦然想起一年前,那张丰神俊逸的脸。 可他作为一个帝王,却是最成功的。他狠得下心,也舍得下情,他能在最艰难的困境中,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哪怕这个选择是要以牺牲姜怡为代价。 剑公子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狠辣‘淫’邪,脸上却是表现得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说到了那里,看向了凡驭,凡驭的眼睛之中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丝不爽,他的拳头在这个时候逐渐的紧握了起来。 无论是内修还是外修,哪怕是地煞境,也是感觉不到这毒的,周安甚至怀疑,甚至一些天罡境,都不见得能直接喝的出酒中有毒。 无论忠奸哪一系的官员势力,在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都是一脸懵逼的。 “那空明十二夜虽然厉害,但却绝不是兽王的对手。这兽王虽然一时被他所缠,但若你我一旦起身逃离,他必然会调转枪头,那空明十二夜绝拦不住他。最后,你我只会枉送性命。 朱虹军也是竞走运动员,只不过他参加的是男子竞走,朱虹军是华夏最有实力的男子竞走运动员,很有希望在奥运会上获得名次。 而净土圣母,接近中品天罡境的下品天罡境宗师,如此实力,别说周安现在是燃体境,就算是第三重燃命境,也不见得是净土圣母的对手。 他猛的睁开了双眼,才站起身来,想要逃离,却听到了外面有说话的声音,而这说话的声音,并非骚浪贱的净土圣母。 就在她刚刚过了十四岁生日之后,就在白尧初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第五个月后,一切,都让许梨音痛到无法呼吸。 之后进行的是男子100米仰泳决赛,沈洋开始指导罗学娟做一套‘沈拳一式’。 “九弟,不是父皇说你,这事确实是你的不对!咱们大夏国的情况你也清楚,就算他上官家祖上当过官,可现在他们毕竟是商人,毫无官身的情况下,上官玉怎么可能入得了我们皇家。”唐霄开口道。 巨大的双爪对撞之声直震地众人耳膜发颤,功力低微的更觉头脑一阵眩晕。 其中分为金,银,铜三级,对应的实力也是准圣级别的实力,大罗金仙和太乙金仙级别的实力。 夜默的强大,茯苓还没有完全的领略过,但是她的哥哥茯泽的实力她却是一清二楚,而茯泽又告诉过茯苓,夜默并不会比他弱。 刚上第二层,只感觉一阵寒气逼人,比刚刚的第一层冷上许多,身子单薄的萧茹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通……石屑飞溅,露出里边的玉料。在元气感应下,他这一拳的力道刚刚好,只把外边石皮砸碎,玉料没有半点损耗。 枪芒在顷刻间就将剑气粉碎一空,尚不等星极回过神来,苏扬的长枪已经再次轰出,不同的是,这一次苏扬击出的不再是枪芒,而是一团极强的能量。现在苏扬与星极靠的如此之近,又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自己又把房间给炸了李初一丝毫都不知道,他甚至都没感觉到池子里的水早已所剩无几。他仍是依靠在浴池边上,一双眼睛光彩熠熠的虚望着前方,好似在看他将要走的路。 第八十五章 穿肠散 “道兄喝得也太快了些?” 青衫儒生笑着开口,声音如林间清泉,落入心扉,令人心旷神怡。 原来他不是哑巴! 谢玄衣皱起眉头。 他的道心坚不可破,神海向来不受外物所惑。 可此刻……连他听了声音,也不由觉得,眼前这位青衫儒生,看起来慈眉善目,很是温和,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物。 说话间,想起了钥匙插入锁的声音,三人立刻顿住了话语,不约而同地看过去,都莫名地有些紧张。 “玲花,好好听的名字。”纪心凉觉得,人家的名字,比自己的好听多了:“我叫纪心凉,这是我的老公叫萧琰。”纪心凉一一介绍着。 啧啧,林暖暖如数家珍地给薛明玉和林念儿一一道来,直说的口水生津,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吃了个遍儿。 “赶紧拿东西抹去这血迹,见着吓人。”话落,杰克已经向通道这方向一路走下去。 额头豆大般都汗珠,不断的顺着君无疾的额角滑落,他的脖颈,手臂上已经布满了隐忍到极限的青筋。 静儿忍不住好奇的心,走进了房子里面,看着里面的格调,心里猜测这房子的主人一定是一位很有品味的高富帅。 只要一想到白家人知道祁旭尧是私生子的表情,白薇的心就微微抽痛。 “咦?你怎么知道,不错,的确是这样,难道你知道那是什么花?”摸金阳好奇道,他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李星然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只有一面之缘,你却为了我付出了珍贵的生命,老婆子在此对天起誓,定要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绳之以法。”格肸舞樱拿起一个精美的瓷碗,斟满一碗酒,洒在了地上,以此表示对齐冷寒的敬意。 林暖暖不由疑惑地看着薛氏:原来这悠然居是林国公的嫡亲兄长、早逝的林大爷,林鹏的居所。 “到时候,我可以邀请你去参加我电影的首映礼。”艾克邀请道。 这些话,深宫之中,刘娥一时还没听见。还挺高兴,夏竦这招管用。 自己必然做错了什么,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为何会有那么多不幸围绕自己?为什么? “臣妾劝官家还是回福宁殿看吧,这里心静不下来。”郭氏冷冰冰地。 “亲爱的。晚上我有一个会议,就不会去吃饭了。”艾克打电话给了塞隆。 眼看武当众高手已要联袂过街,丰王爷却连使眼色,示意他们莫要过来,以免打草惊蛇。 简易愣了一下,心想自己什么时候成了瘟神?摇摇头,来到柜台前,把昨晚炼制的那些明火丸和清心丹拿了出来。 不错,美国以及美国控制下的ri本确实是在印度、菲律宾等国家寻找愿意围堵中国的官员,这些人或明或暗,只有你有真正的实力,只要你能在官场有一席立足之地,就是他们收买的对象。 刚结好金门,李夸父就感觉到一股充满爆炸xing的能量朝着金门撞击了过来。 但是他们又受到了严重打击。消灵通的汉光公司一下子拉来了三百多身穿迷彩膀大腰的汉子。个个空手挽袖。露出比常人大腿细不了多少的胳膊。 郭嘉摇了摇头,没理夏侯惇,警告他不要乱动墓门,自己和祢衡细细搜索起来。 在行动前,为了保证行动安全,部队还专门组织他们学习过当年苏军在那个国家曾经大量使用,给那个国家的抵抗力量,甚至平民带来巨大伤亡,至今还遗祸无穷的一二二毫米燃料空气火箭炮弹。 第八十六章 大将军 五盏酒尽,第六盏酒凭空悬停在谢玄衣面前。 酒气溢散而出。 整座竹林,大风乍起,酒香不散。 醉仙酿,断肠散……此刻这瓷碗中所盛放的是酒液,还是毒药,都已无所谓。 没有多余的言语。 谢玄衣端起瓷盏,仰首饮尽,一滴不剩,酒液顺着唇角,流淌而出,打湿衣襟。 邓白漪,密云, 他和方然有着神魂血誓的联系,原本而言,若是方然到了现在这种勉力为之的地步,火尊者的神魂也会出现问题。 都不是废物,在场数十位宗师,最次的也是中品宗师,哪一个不是曾经身经百战,与其他两大圣地高手交手过无数次磨砺成就的宗师? 陈煜从杀手得怀中取出了一封密信,打开一瞧,那丘道琴的字迹赫然出现在了信纸之上。 周遭的龙气被战斗所扰动,不断地翻腾鼓荡,甚至完全被切割开来,方圆十丈之内龙气已经甚是稀薄。 “当初伤害我陈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陈煜心里暗暗发誓。 听着第二个宫婢远去的脚步声,背对着她们,睡得好不香甜的玉紫,却突然睁开眼来。她盯着里侧的墙壁,得意地一笑,暗暗想道:我这一招,是应该叫做虚张声势,疑兵之计?还是叫做打草惊蛇?或者叫提醒提醒? 虽然他这么说,但王龙分明感受得到他心中的悲愤,无穷无尽的怒气汹涌而来,铺天盖地,教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不寒而栗之感。 天束冷冷地挥手,水神默然转向了游神宗的那些长老,此处,只有他自己一人面对着全神戒备的胜天。 从老人的口中得知,在这个年代,粮食是军用物资,市面上是很少有出售的。同时,百姓们习惯了以物易物,市面上以货帛进行交易的东西极少。当然,老人的家中,也根本没有任何货帛可以交易。 万一中途发生大变故,突然说战争不打了,或者是往后拖个三年五载,大家就要完犊子了。 “难道修真界真的要再次大乱吗?为什么不通知整个修真界?”林秋问道。 就是那个在上一世华夏大家都知道的乐天,忙着讨好主子,结果却猪八戒照镜子,落得两头不是人的乐天。 楚龙看着那将军,道:“叫人看着他!”说完不等那将军说话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最后,它还能成为对新产品的推广和对对手打压的工具,就比如不允许竞争对手给自己的用户发产品推广信息。 “这里丹香这么浓郁,还这么的热,看来这给峡谷可能就是澜沧仙府的主人澜沧仙人生前的炼丹之地了。”邺剑黎道。 不管因为什么样的缘故,这一世的苏菲·玛索并没有遇到那位波兰导演,杜奇感觉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这是智利政府万万不能接受的。一旦玻利维亚和秘鲁获得了外界援助,智利想要赢得战争就遥遥无期了。 毕竟,佛法是一种让多宝都感觉矛盾的法门,他的心情实则也是矛盾的。其根因还是自己心念不存。 “我也讨厌麻烦,你师父也讨厌麻烦,甚至我们整个天玄剑峰都讨厌那些没必要的麻烦。”杨炎拍着林秋的肩膀说道。 苏漓若茫然恍惚,她不怀疑颜靖南的决心,但她始终不明白,他明知她的所做所为无关一丝一毫的情意,甚至,他清楚她利用他不止耍除掉颜行尘,她亲自邀词的目的,是将风玄煜引来。 第八十七章 因果二字,谁能逃去? 竹叶摇曳,孟克俭单膝跪地,神态无比恭敬。 远处,负责围困栖霞山的沅州铁骑也受令赶赴到来,这些铁骑尽皆跪下,肃杀之气满溢而出。 以上种种,无一不彰显出这位青衫儒生的身份。 大离王朝最年轻的上柱国,沅州,虞州,婺州三州铁骑共主。 陈翀。 “大将军,奉您之命,栖霞山铁骑围防已 骑上自己的战马,雪千寻带领属下们离开了,而百姓们则目送着她们离去。 如果使用华佗宝典进行医治,自然可以加速化解,可如此一来,就无法看出眼前这人究竟想要干嘛了。 奥多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祗园,后者正在闭目养神,突然睁开眼睛,瞪了奥多一眼。 六阳院首座也是如此,但是他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六阳院弟子,眼中闪过一丝悲哀。 独孤云柔现在终于想起了如果这件事情别独孤世家的人所知道的后果了,是的她是最清楚的也是最能理解的。 而欢心呢,就是自己终于做祖父了,老李家的香火又能得以延续,……。 但是不管战国承不承认,在大海上和奥多开战,就意味着将地利拱手相让。 如今,大和唯一能坚持的,就是让凯多将她当儿子来对待了,既然老爹不准她“成为御田”,那大和就曲线救国,从男人做起。 秦峰连忙跑向顾明月的房间,推开房门,只见顾明月倒在地摊上,脸色苍白,旁边的架子倒了一地,架子上的衣服凌乱的散落在地面上。 “这事我知道,我们少爷也知道!不就是一个什么狗屁墨远的东西么?咱们少爷的意思是,如果你们乖乖配合,让那个狗屁墨远滚蛋的话,那我们就不动你们周家和墨远。 王晨晨也知道现在这个时候不能将事情搞大,今天这场婚宴有很多名人参加,而且还有记者在现场,只要一说,就会出大事。 “就是,刘泰这种人太扫兴了,我们想想去别的地方玩吧。”杨凯莉说道,此时他的目光全在王浩的身上,就连她男朋友她都没去管。 南宫煜跑出病房,心里有些乱,尽管他知道老妈不对,但是自从哥结婚以后,家就不再像家,一切都变了。 “没错!”刺头们皆点头赞同沈岩的话,他们刚来玄华宗没多久,论归属感肯定是淡薄的,但是对于吴昊,他们是打心底里服气的。 柳絮解决了林杰后,再观战场,山谷内的战斗基本已经结束,雷动有再次出手刺死了一个林家的后天八重武者后,剩下的林家武者们却主动放下武器投降。 高琳琳表示,等这段时间,忙完之后,就开始着手筹备演艺公司。 田芳蕊躺在病床上,刚醒来的她气色不是很好,从醒来后,她就一直看着南宫琳,眼睛不曾离开过,南宫琳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可是又不敢动。 “哥哥肯定生气了,你别生气好不好?墨墨给你道歉。”陈墨一看王浩要走,连忙要拉住王浩,眼泪直接从她的眼眶涌了出来。 一行人收拾完毕后,坐上了刘志龙准备的豪车前往颁奖盛典的地点。 而对于韩沐熹这样的身价,沈父心中是万万不愿意统一的沈傲凝和他在一起的。 他想要知道顾寒时的心思,面对温凉,他就不相信在明知道了温凉的意图之后,顾寒时还能如同以前肆无忌惮地宠着温凉,毕竟现在的温凉,心里有一只猛兽。 第八十八章 搭阵! “大将军,这家伙怎么处置?” 孟克俭蹲下身子,打量着呼呼大睡的道袍稚童。 “还能如何?送回军营,好生养着。” 陈翀淡淡道:“这家伙可金贵着呢……最多不过七日,道门便会派人来领。” “明白。” 孟克俭轻笑一声,领着钧山真人离去。 先前江宁王谢志遂想要带走“钧山真人” 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古塔内一道人影激射而出,他像只咆哮的狮子,怒不可遏,太愤怒了,堂堂玄阴宗的长老竟然被一个无名之辈给一招击飞了,这让他脸面扫尽,他郭百战成名以来,何时受过这样的羞辱,简直奇耻大辱。 她却没有一同进去,反而从其他的马车上拿了些冬日的男式衣服出来。 要不是她父亲拉着她跑,她估计此刻已经挂彩了,虽然,那些黑衣人是她招惹来的。 那个地下室本来就潮湿,易美凤只让人给她添了被子,冰冷剔骨的那段日子,夏言想她这一生都难以忘记。 我被老玄的手段彻底惊呆了,他刚刚那一招应该是凝聚身体中的气劲,或者是法力打出的,这样的力道,甚至比师姐的力道还要恐怖。 九州局的车沿着高架一路行驶,因为前后的车辆都打着警笛,所以往来的车辆纷纷避让。 而夏言未注意到,学校旁边的一辆黑色车厢内,一双布着红血丝的冷冽目光一直追在她身上,他看她笑的一如往常,一副根本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自嘲的冷笑。 看出了他已经陷入了回忆当中,沈言虽然不忍心,可是她还是继续的开了口。 继续往前边走,墓道就变得越来越低,我和二叔都要矮着身子才能通过。 就在慕锦尘开始调兵遣将之时,沈言医疗帐内,给自己抓了一副药。 毕竟是父亲好友的儿子,又是公司旗下的艺人,就算再生气也不能就这么搁在拘留所,只能带回去再处理。 抬手解开风纪扣,始终存在胸口的担忧终于释然,苏时抻了两下肩膀,唇角挑起些许弧度。 “你一上来就跨区域跨难度,我也不是闲着,今天就要太勉强。”夏仁杰为难。 “我已经托关系开始查是谁在我宋家祖坟之上做过手脚。”舅舅回返时说道。 三节比赛打完,余一尘浑身汗如雨注。高原的消耗,比赛本身的消耗都大大超出了余一尘的预期。 看着这一堆的抢吃食,令人倒胃口,大部分保持着礼貌的客人,也因此,几乎没吃到东西。 “打的就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本来还想再来一巴掌,最后在陈茵的祈求下,还是没落下去。 屋里黑暗,只有一点点的光从高出的透光口进入,夏初然跳跃几次都够不着那个地方。 低油、低糖的吃法,余一尘已经习惯,他面无表情的吃完饭,然后去找约好的训练师。 明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上,心底却蓦地安定下来。 “你到底怎么了?”寒烟尘停下了脚步,呆呆的望着她,一脸茫然。 吴华听着周常德说的盈利总值,心内暗自震撼,没想到情侣款的茄克如此受欢迎,看着这一步棋果然没走错。 “我也同幻狐一族一样,背负着一个使命而已!”过了半响,刘半仙才开口说道。 苏卿心里顿时‘咯噔’一声,看着苏辞脸上扬起的不怀好意的笑容,他顿时就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对于苏辞说的话,他始终保留着五分怀疑,这家伙,莫不是又有什么阴谋诡计需要利用自己? 第八十九章 交战! 密云不理解,自己连一张阵符都没画过,如此大事,恩公怎能放心让自己去做? “谢真……你认真的吗?” 另外一边,邓白漪也无法理解这个决策。 她压低声音,传音询问。 “还记得先前宝瓶口看到的景象吗?” 谢玄衣神色平静道。 “记……记得。” 邓白漪怔了一下,旋即明白 这三十二人是数万有实力有自信的强者参与决斗后的前三十二位,每一人都天赋卓绝,并且拥有自己的战斗特色,或者是一技之长。 她踏上台阶,在进入“孔雀开屏”之前,又望了眼榕树城。彼时,天已大黑,一弯细细的月牙在天边勾着诡异的弧度。城中,百家灯火皆已亮起。微风拂过,安静且随意。虽不如祭典时热闹,但却比荒城废墟看得让人舒心。 王灵韵内心:如今,就算要问他要,也不能太暴力。暴力是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的。暴力是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的。暴力是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的。 太子才终于放过了我。搬出了太后娘娘的宫里,像平时一样,正常跟大家一起上学、放学。 刚刚突然觉得很在意的人,突然跟你牵上了红线的人,又突然去世了。去世前,他是笑着的,笑着告诉你,见到了你真好。 “这不是虫,是披着虫皮的人,肯定是伪造的!”尤塔妮看完后不相信。 4月初,里西诺再次过冷饭,余哲换了套花样,一脸疲惫的天才诺吃得眉开眼笑。 而自信的云倾莹,却没有想到,子蛊已经被灭,她的母亲正承受着反噬带来的噬心之苦。 那是个开花的季节,微咸的风,轻轻吹打在她瀑布般的黑发上,荡起连绵的思念。 喇叭里传出一声嬉笑,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地球后裔们都头皮发麻,老祖宗的精神状态似乎一直不太正常,李威风的表现也让人震惊。要是这样的机器人太多,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相处。 好奇的惜梦便在屋内瞎溜达着,发现林修的床榻边有一个暗匣,惜梦有些不淡定了,心中的好奇心不断的蛊惑着自己。 转头一看,是肖美宣。也怪温云卿最近学习太认真,都不知道,原著中一个重要配角,竟然是她前桌。 白芒穿透水罩,击中近在咫尺的另外一人,一声惨叫,那人直接昏倒过去。 暮云进来时,看见顾卿若陷入沉思,暮云心里明白,卿卿心里不放心,担心自己会离开她。 弈天星怔怔地看着她,明明她个头比自己矮,在他眼中,形象却很高大。还有她说的每个字,掷地有声。 “这什么瘠薄坑爹玩意?修罗神这些鬼操作,一辈子都别想找到传承者,难怪后面那么不要脸!”易天叹息一声。 一大早,冷长老便亲自过来,众人听到冷长老之找林宸本之时,一个个又是惊讶又是羡慕,在他们拥簇下,林宸本跟着冷成天不声不响的离开。 大黄迈着轻盈的步伐跑了回来,贱贱的说道:“宸爷,你说了算!”说完不在理林宸本,吧唧吧唧的声音急促的响起。 李英被他当着众人这么介绍,羞得面红耳赤,一个劲的往他身后躲。 刚刚辩论的是一个德国人和一个日本人,德国人说了一长串,温云卿没有翻译为英语,而是翻成了日语。 “你这是什么意思,跟我贪图你的料子似的,要是这样,就算了,你爱怎么滴就怎么滴。”太白故作生气的说道。 第九十章 是生,是灭 半空中,金色鲜血抛洒! 谢玄衣拧腰侧身,躲开这一刀横切,但金身却是被实实在在斩开—— “唔。” 一声闷哼,谢玄衣暴掠退回山林暗处。 这小子身法这么快? 孟克俭收刀入鞘,神色阴沉站在铁骑阵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息,仅仅一个照面,他临机调动的二十余位沅州铁骑,便被尽数 殊不知光明的背后,就是黑暗,那是一种人人厌弃,又没有人可以丢失的灵魂深处的美丽。 “亏你想的出来。”胖子低声说道,浪迹市井多年的并不止南风自己,他也是,自然晓得这些市井污秽之事。 下午1点,‘风来直播’董事会,讨论关于签约四位一线主播的相关事宜。 等韩轲和郑晴回到家的时候,苏雯雯已经做好了晚饭,对于韩轲买这么贵的车苏雯雯知道后少不了的要唏嘘一番;倒是李菲儿,表现的很是淡定,只是询问了车子的空间和“性”能。 清风道人?自己那未谋面外公的师尊?林枫可是听风兰提及过清风道人。 流云镇,坐落在流云山下的一个中型镇子,距离流云山,只有几十里的路程,这流云镇里面有差不多一半的居民是流云山修仙弟子的亲人,所以鲜有事端发生,倒是一副繁华的景象。 但凡姜七所问,元安宁都会耐心解答,随后亦会反问一些问题,包括姜七自己的情况。 “道友们,不要被迷惑了,这妖兽不过是元婴境界,我们合力能杀死他。有违天道之畜,我们今日替天行道。”三真老祖不愧是元婴老祖,立刻回过神来。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千里迢迢,历经生死来寻找神山求药,本来就未必一定要拜见西王母,既然能不拜见就能得到,何乐而不为,尤其对两个风中残烛的元婴老者哪里能拒绝数枚蟠桃神果的诱惑。 噗哧~远处的涂影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林庸愤怒地瞪了她一眼,涂影却已经收起了笑容恢复冰霜朝他反瞪过来。 数十道凌厉的剑芒,一道比一道犀利,全部砸在了银色屏障之上。 当然严云星是不会把自己“劝和”的目的告诉庄蝶舞的,他知道庄蝶舞与苏冰云的恩怨,此番前来就是与苏冰云为难的,为了拉拢住这个暂时的“盟友”,劝和一事只能暂时作罢。 “没有了,这黑暗国度已经是我最强大的攻击。”夜君王喘息道。 叶浩轩不认为自己此时还有精力将鳄祖收为己用,因此便是直接将他投入到了炼妖炉中,让它接受炼妖炉的炼化。 “这样的事只能是你们自己去解决,我可帮不上忙,谁让你们瞒着珍珍能,某人又不会哄珍珍,能让我怎么办?”成步云好笑的问道。 破军乃是最后一个进入擂台中的人,因而他进入擂台后,顿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力。 科技世界的杂事,总算是勉强都安排妥当了。搬家之后,彼此的命运,已然开始悄然发生改变。 拉拢老祖有两个好处,一来可以壮大实力,这不必说;二来可以打听到浣溪那边的消息,夺宝的对手有哪些人,好教兄长早作防备。 林风自己也有些无语,他没想到凤武宗和别的势力差距居然如此之大,难道别的势力都没有想过收缴势力成员的材料来打造极限强者么? 第九十一章 我有一剑,名为“灭” 虚空破碎,一座小山,连带着方圆数十丈密林,都被夷为平地。 漫天灰尘散去。 刚刚刀罡与剑气交撞之地,只剩一枚巨大凹坑,凹坑边缘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息,黑衫碎片被风吹起,在空中燃烧,化为灰烬。 孟克俭持握着“阕吴刀”,保持战斗状态。 巨大的蛇身法相,悬在半空,寒气笼罩成域,没有丝毫 我希望陪着白芷去到她想要去的那些地方,见到她想要见的那些风景,而她就是最美的那一道。 而那姓杨的则是轻轻的抱着手中的木盒,似乎是对那把刀非常的看重一般。 就只能知道,一个战斗方式华丽无比的八星大佬,被另外一个更强更狠更凶的八星大佬给杀了,还是死无全尸的那种惨死。 想着,柳紫印瞥了一眼云冥刚才走进去的那个门,光看门到殿宇的距离就不近,跑还来得及。 弱肉强食,这就是法则,在武道界更是如此,强者为尊,弱者只能俯首称臣。 不过这样一来,我的心中倒也放心了下来。我没有必要非要将二牛带走,这样一来,也不需要打草惊蛇。对于这里面的情况,我也多少了解了一些,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要寻找其他的人商量了。 鲜红的朱砂,仿佛一滴血点缀在白皙的眉心,给人一种妖异的感觉。 他的青竹老人也没这么多法术,最多也就是化竹为兵用的多,还不能直接用来战斗。百骨人魔简直就是法术白痴,连个藤蔓术都比不上。 黑甲军队,好在人数不多,吴畏又留下了全部的兽魂殿高手和一百多安保大队的队员,并且构建好简易阵地,将基因人全部挡在外面。 当姚光启和张玉来到傅友德大营外的时候,一面大旗第一时间映入眼帘,大旗上烫金大字“征南大将军傅”,证明这就是傅友德的大营了。这时他们已经意识到,一旦随着三十万大军出征,必将经历一场鏖战。 要说能牵动他心绪,开心、欢喜、悲伤、烦躁的人,也只有那么一个罢了。 直到今天早上,探子来报,天域二十万被全部歼灭与波也城前十里的地方,从痕迹看,歼灭天域的人去了波也城,顺着痕迹到了波也城,发现波也城就像天降的奇迹,突兀而立的波也城防御健全完备,城墙高大坚挺。 身体在空中翻转三周,他已经是轰然落地,蹲在地上,勉强用双翼和手脚同时扶着地面支撑身体才勉强没有倒下。 在这里,蒙特并没有指出,流浪法师是不属于守护者圣殿的。因为,这种事情说出去,可是十分得罪人的。 此时众人已经全部到达,只等待林凡了,林凡到达,会议便是连忙继续。 “你胡说!大队长怎么会偷大家的粮食?”副村长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禅阳子一闪避开,手中多了一把木剑,指着洛一九就刺了过来,而左手一扬,一股白色粉末飘向洛一九。 到得门外,却见夫人如临大敌守在门口,还示意他不得发出任何噪音。 这个距离即便步枪打靶也不容易正中靶心,弓箭准头更差,受风力、重力影响更大,中靶就更难了。 “他们进入了燃烧平原,这就十分危险了,你们还是回去吧。”莫林在搜寻了一下莉莉的位置后皱眉说。 “大人,请跟我来”龙金见古云同意,面『色』当即一喜,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之后,当即就在前方带起路来。古云微微一笑,缓步的跟了下去,而其他的八龙,则跟在古云的身后。 原本他们已经将霍钊逼到绝路,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连火殿的弟子都不管不顾,用作当诱饵,助其逃跑。 易秋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要赶紧恢复力量才行,否则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面对怎样的风险,毕竟这个鬼地方,看起来十分凶险。 槿知心中阵阵感动,没说话。连庄冲的情绪似乎都被这个男人感染,抬起头,望向了远处深黑的大山。 “等你满足我后再拿出来吧!”唐焱一只手抓在对方胸前那一对山峰上面,感觉上面的柔软说。 本来刚刚出来的人,都准备着用水管救火,突然的爆炸把所有人都吓到了。 “简艾,你真好!”他终于肯从我的身后探出身子来,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 一翻无声的碰撞之后,那剑宫传人的剑意被那齐长劳的剑光,瞬间击穿,随即喷出一口鲜血之后,顿时倒退了出去。 魂骨分为六种,头骨,左右臂骨,左右腿骨,椎骨。魂骨多魂兽身上掉出来,可以隔合进人类体内,增加人类的力量,而且还可以附加技能。是魂师一生梦求的东西,就算有封号斗罗,也未必有魂骨,这些东西可遇不可求。 既然赢了,那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管人家是抱着什么目的而来,比赛赢了才是真格的。 以前在电视里看到舞会跳舞什么的霍向空总是在想:“这些人不觉得无聊吗?这晃呀晃的。”然而现在霍向空突然发现这其中的关键了。 第九十二章 只想见一面 小荒山上,成功刻出符阵的两人,神色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谢真最后的那句话,回荡在二人心湖之中。 开阵二字,更是久久不散。 “开阵么?” 密云望向邓白漪,小家伙神色苍白,声音也没了底气。 邓白漪愣愣看着那不远处阴云密布的战场,死死攥着衣袖,片刻之后,雷厉风行地吐出一个字 林风说完,手不动声色的一扬,在众人不知不觉中,把一道功法印入了俏俏的识海之中。 那是三千七百亿,可不是三千多块,不过这些钱也只会是张震知道,绝对不能对外泄‘露’的。 而,参加战斗的,一共有三个墨镜男,另外两个墨镜男,则是牵制住了其他的两匹狼,这相当于减轻了牛魔王的压力,让处于狂暴状态的牛魔王化被动为主动,对剩下的五匹狼展开了最猛烈的攻势。 他很少说情话,可是对于顾影歌而言,白羽尘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他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让顾影歌的脸微微红起来。 然后就是等级稍高一点的白僵,白僵全身白毛,双眼泛绿,白僵已经是真正的僵尸,会开始攻击人畜,有了对鲜血的渴望。 此后,少公主再也不敢放松懈怠,认真专注,聚精会神,一心炼器。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敢确定我不是罗刹。”千幻也有些吃惊的听着糜山讲的故事,不过随后肯定的告诉了孟琰,她千幻绝对不会是罗刹。 夜未央苦笑:“天经地义,不过,你犹豫了。”他感受到了,在剑刺进他身体的那一刻,莫天都犹豫了一下,所以,剑并未正中他的心脏,只偏了那么一丁点。 把元石收入储物戒,罗如龙发出意识四下探测,希望还能找到元石,只是这时候他突然发现闻红香好像有危险,不得不离开,朝着湖面升去。 苏绵绵摇头感慨,她正对九殿下这样早熟心有恻隐,故而半点都没听到。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皇甫音儿根本就反映不过来。望着地面上十余具的干尸,一阵恶心,不敢直视将头埋在冷雨的怀中。 “阿简,你中午前把木子带过来吧,中午在家吃饭。我明天让阿姨给收拾一个房间出来,可以让她休息的。”禾平对着沈之简交待。 现在想来,想必那另一半的股东,应该都是顾晨风私下里搞定的。 对于像秦凯丰这样身处驻监监察室这样部门的人,是永远也无法指望官运亨通的。但能够在十几年的沉寂之后,成功地将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拉下马,无异于最大的肯定与回报。 “秦风,时间不早了,你是不是也该回去了。”顾辰雪直接下了逐客令。 老陈跟了叶鹏有十多年了,难得听到老首长那开怀的心情,他明白首长是从心里喜欢这个丁医生,真希望阿坤那孩子也可以喜欢上丁医生。看着首长开心他自然也乐意,所以便立刻去执行任务。 林冲手持亮银枪,罗成手举俏花枪,对着一只在天上“打游击”的鹫头狮身怪,前后夹攻,打得它七窍竟然都流血了,还在“凶狠”地负隅顽抗。 破界传送符虽然是随机传送,但不存在这种尴尬的定位问题,它能把传送者传送到一个与当前环境相差无几的遥远位面。 九殿下是被月白背着进的秋芜苑东厢房,瞒着一众人,从窗而入。 第九十三章 桃源 但是科尔斯将军也不是什么蠢货,一看到那杰斯歇斯底里的神态之后,心情顿时便是变得沉重了下来,如今两人到底谁能获胜,就算是他,心里也没有多少底了。 林青侯身体恢复了,林清婉也保住了,还把陈昊天父子俩教训了一顿。 突然,段翼飞的一声响指,现场陡然回到几分钟前,钟晋云还未登场前的宁静。 他知道‘红灯区’的含义,而且因为知道,他就从来没有去过,也从来没想过要去。 那是一枚大印,看起来并不像凡物。但,白浩有自信,自己的冰凌剑一定能毁了这东西。 他是那么醒目,就象一个自然的发光体,任何人都无法掩盖他的光芒,牢牢地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这些死魂应该多数是穷人和村民出身,挖地种树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看到了这一幕,那亨利的眼中也是不由显露出了些许的骇然之色来。 “多谢,我先失陪了。”俞亚洛瞟他一眼,匆匆离场,拐出门,确定已走出两人的视线,扶着墙捧腹大笑了起来。 他们也是在黑道上混迹不短时间的人了,知道什么人该惹什么人不该惹。 “哼,吃过碗里,你是不是就该吃锅里的了?”林诗涵杏目圆睁,佯装嗔怒道。 “怎的?你个孽畜,还想跟老夫尥蹶子不成?“刘显直逼心理防线。 阿三目光看着跪在地上的黄发青年,这个黄发青年见到这个阿三之后,脸上更是挂着恐惧的笑容。 “你……是恶魔。”方正的气息变得微弱,本来明亮的双眼也变成了毫无光泽的灰色,只是临死的时候他看见了冷奕的微笑。 屏幕四层都蕴含了很高的技术含量,材料是基本的,要全部搞定十分困难。 都说貔貅的双目极为狠辣,只要是宝贝,绝对逃不过他的眼睛,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接火!”冲在最前面的战士一声大叫,扣动战机上的武器发‘射’按钮,把一‘波’电磁轨道炮打了出去,二十艘战机接连打出去轨道炮弹无声无形地扑向敌舰。 林峰此时还在捂着自己的右臂,听到他这样说也是非常惊讶,那人坐在椅子上道。 此言一出,顿时惊的那绿裙丫鬟惊呼一声,玉手上的一道白色玉盘,也是掉落在了地上,其上,正在闪闪光。 忽然猎鱼蟒盘成一团,挡在糜齿虎前方,而猎鱼蟒身体外围,一道满身纹路的龟蛇身影悄然出现,静静的挡住林峰的所有攻击,却没有任何表情浮现。龙骨剑再次回到林峰手中,猎鱼蟒也恢复了自身的形态,林峰惊讶道。 王鹰来到幽都,找了一个酒店住下来,每天每夜的修炼那一本圣阶功法,进步非常的大,这给了他很大的信心。 鬼梦还知道鬼四在云海被击杀,然后山鸟不知所踪,她当时也没在意,没有想到山鸟在这里,而且修为达到顶级强者一列。 “我在这。”声音从背后传来,身穿黑色卫衣的沈乾忍不住开口。 一会玩玩手机游戏,一会睡觉,偶尔还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反正没啥不正常的行为。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他的身体躬起,脚下肌肉绷紧,目光斜着往上,死死盯着苏波猜的中线。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关键是这话是秦昊一本正经说出来的,从表面上看没有丝毫违和感。 有了这10单位木材,明天南风再出去找找石块,就能再次升级本命神兵。 一个东南亚武坛的菜鸟新人,怎么可能是‘雷火’曼特雷斯的对手? 与此同时,秦昊带着rose,已经摸了进来,他们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这个守卫。 花了一段时间到了留守司衙门,李瑾给卢俊义安排了房间,又吩咐亲卫给他找来大夫,自己和沈睿也随意找了房间歇下了。 视频一发出去,唐惜成了最大的赢家,粉丝数量急速上升,就连孙玥玥找来的那些朋友都喜欢上了这丫头,纷纷为她点赞。 童浅的父亲手术并没有成功,本来成功率就不是很大,这后果虽然童浅早就做好了,可当她看到医生无力的摇头叹息时,还是不知所措了。 “图个啥?图我汉家的兴旺发达吧。再说了,每天有事情做,也很充实嘛。你还别说哈,三弟娶的这三位妻子,可都各有专长呢。”马举夸奖道。 “珏嫔娘娘关入冷宫,至今没有反抗,有没有说话。“王喜如实禀告道。 所以他吸引了之前作战的教训,他采用的对策就是:大队人马紧跟在这些汉人包衣奴才的后面,等明军的两轮火枪放完后,便一股作气地冲上前去。 “可是,阿朵姑娘已经进去了。“王仪挑了挑眉头,笑着指了指前方。 这些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真正的掌控着这一切,而项清溪就如同一个傀儡在不停的被摆布着。 关胜也骑上一匹战马,对索超言道:“我为先锋压阵。”随即吩咐军士打开了军营大门。 想要接话的内总庆涛也愣了一下,想要帮腔的他也闭嘴了,何深深开口了就轮不到他发出代表内总的意见。 出众到她差点就产生了错觉,以为这猛烈加速的心跳是她自己的。 君烈来这儿不是一会儿了,所以刚刚那些将顾妩丢到乱葬岗时说的那些话他可是都听见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