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强不死系统》 第一章 狐生 东阳郡吴宁县。 月色熏熏然,薄云好似淡墨一般晕开,露出几许柔弱的光来。 莎草蔓延、艾蒿丛生的荒废院落里忽然亮起了灯火,清幽幽地火光上下飞舞,好似萤火虫一般。 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了鸟叫。 先是苍枭,再是白鹤,又有青雀、喜鹊、乌鸦、大雁种种声响,好似百鸟齐鸣一般,各有韵律,已成曲谱。 萤火幽幽,两个影子在荒废的院落中变换着。 一个是一只赤色的狐狸,毛发油亮,一双碧眼如同鬼火一般。 一个是青衣神使,梳着高耸的云髻,面容姣好,腰佩青玉,手持玉笔、卷宗。 鸟声忽然停住。 那狐狸的碧眼朝西墙一看,摇了摇头,发出清朗的声音:“神使莫怪,是这院子主人家的小儿来了,待我驱逐他们。” 青衣神使便放松姿态,任他施为。 西墙之外,两个总角小童趴在墙边偷听。 其中一个穿着绿衣的小童道:“堂哥,你听到了吗?” 另一个穿着黄衣的小童比划了一下手指:“只有一点点,好像是鸟叫。” 黄衣小童转着乌溜溜的眼珠子,怂恿道:“桥弟,我们溜进去看看吧!” 绿衣小童连忙摆手:“不行不行,爹爹说过不许进东苑,里面……里面……”他吞吞吐吐憋得脸都红了。 “里面什么呀!”黄衣小童着急道。 绿衣小童目光微微闪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有狐。” 那赤狐侧耳倾听,张口吹出一口气。 黄衣小童当下便觉得有一股冷风从东苑紧锁的门中吹出来,当下让他脊背发寒,跃跃欲试的心火一下子被吹得熄灭,心里也泛起了恐惧。 狐。 当然不是普通的狐狸,而是狐仙、狐妖、鬼狐。 常被大人用来吓唬小孩子,也一直流传在民间传说当中奇诡角色。 绿衣小童怯生生道:“堂哥,你还去吗?” 黄衣小童干笑一声,一本正经回道:“既然叔叔说不能去,那我们就不去了吧,快回去吧,等会儿姨娘找不到我们会着急的。” “哦,”绿衣小童应了一声,语气里竟然有几分失望。 两个小童离开了,荒园之中,细眉细眼的红皮狐狸便止住朝门外吹气的动作。 他摇了摇头,骂道:“臭小子。”而后人立而起,向身后拱手道:“让神使见笑了。” 青衣神使立在莎草之中,笑道:“你这吐气成风的法术也颇有些水准了,起阴风、丧胆魄,却不伤人分毫。你认得这两个童子?” 红皮狐狸踏莎而行,如同踩在云端一般,莎草叶尖微沉,却丝毫不损:“神使谬赞了。那穿绿衣服的是沈桥,此间主人的儿子,黄衣服的是沈延,此间主人的侄子。我跟此间主人有几分缘分,借居于此,沈桥那小鬼多次摸进来想见我真容,都被我堵回去了。” “别看他年纪小,心眼可一点也不少。这不就趁他叔叔探亲,便诳他堂哥进来一探究竟。” 青衣神使点了点头,用笔录下“聪颖敏达”四字。 红皮狐狸领着青衣神使进入楼中,一应陈设俱全,虽有些陈旧,但井井有条,十分洁净。 “神使,被这两个小鬼扰乱了考核,请容我再试一次吧。”红皮狐狸请求道。 青衣神使点了点头,道:“请。” 红皮狐狸张了张细长的吻,竟从嘴中发出清脆的鸟鸣,一种鸟鸣不曾断绝,另外一种便再次传出。 种种鸟鸣并不消散,在楼阁之中相映成趣,彼此应和,仿佛天籁一般动听。 纵然是看第二次,青衣神使也不由得呆了呆,而后在纸上录下:“天资上上”四字。 等百鸟协奏结束,红皮狐狸便一脸期待地看着青衣神使。 神使微笑着宣布:“生员宫梦弼,聪颖敏达,课业精深,通九州四海之鸟语,精吐气、御风之道术,可评为上上等!” 宫梦弼一时露出惊喜来,激动地搓着手,道:“多谢神使。” 青衣神使道:“不必谢我,是你守戒自修,精心道业,小有所成。不过也不要松懈,我只负责考核,还要等娘娘为你定等才算板上钉钉。” 看着这小狐脸上露出几分忐忑,青衣神使也不介意卖个好,宽慰道:“今岁生员,你是第一,按照以往惯例,你都足以评上仙官了。” 宫梦弼连忙拜谢:“多谢神使。” 他又取出自己所制的艾香呈上,道:“庭中艾草所制之香,希望能解神使舟车之乏,只是小东西,不值什么。” 确实只是小东西,只表个心意,并不违反神官律令,青衣神使也就笑着收下了。 她收拢了纸笔,道:“下次再见,当有好消息了。” 神使踏云而起,便化作一只神骏的青鸟扶摇而上,转瞬间便消失在云中。 宫梦弼目送神使离开,才高兴地在楼中踱步。 “一晃眼的功夫,来此方世界也有十年了。”宫梦弼感叹着,“做狐狸比做人可太难了。” 前身不过是一只离群的狐狸,侥幸得了灵智,通晓了些弄阴风的小把戏,下山还没来得及糊弄几个愚夫愚妇,给自己找个马仔,就被一只黒犬吓得肝胆俱裂而死。 他因此在狐狸的身上活过来,躲在废弃的庭院当中避过了犬劫。 要不是穿越来的魂魄里带着一株祈愿树,只怕他一个离群的山野狐妖也未必能活到今日。 细眉细眼的赤狐吐出一口烟气,烟气绕体,这狐狸便幻化成一个红衣少年,容貌昳丽,身量颀长。有几分仙气,又有几分妖性。 宫梦弼倚在栏杆上,闭起了狭长的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但心神却被一株宝树照亮。 这是一株枝叶青碧的宝树,宝树不高,但枝叶繁茂好似华盖,翠玉一般的叶子沙沙作响,竟发出金石之音。 树上挂着十数块宝牒,飞舞的彩绸如同花朵一般在宝树的伞盖中盛开。 其中大多数宝牒是白色,只有少数是碧色。 宫梦弼抬头看去,只见其中一块宝牒已几近完全变成浅碧色,只有顶部一点点泛着白。 宝牒正面抬头写着“仙缘”二字,其下写着“天狐院”的字样,背面写着“拜月法”三字。 “还差一点,看来得等泰山娘娘评定完成。” 宫梦弼穿越而来,魂魄中便生有这一株祈愿树。 狐狸靠结缘修行。 上至涂山氏,下至野狐精,这是所有狐狸修行的本能。祈愿树则将这种本能具现成实实在在的力量。 宫梦弼与人结缘,便会在祈愿树上凝聚出宝牒,加深缘分,就可以对宝牒“许愿”。 宝牒有九品。最下无品为白色,九品以上为碧色,七品以上为绿色,五品以上为绯色,三品以上为紫色。 譬如眼前的宝牒,就代表着宫梦弼与天狐院结下了九品缘分,若成功,便能得到所许愿的修行法。 如果宫梦弼加强与天狐院的缘分,九品缘分就会变成八品,可以再次许愿,理论上来说,可以拿到从无品到超品十一次奖励,但就宫梦弼目前探索来看,哪怕他成了天狐院的山长也不可能拿到超越三品的奖励。 因为天狐院本身的地位并不足以支撑三品以上的缘分,哪怕做到了天狐院山长的位置,在仙官品级中,也只能算是三品仙官。 结缘对象决定了宝牒的上限,而缘分深浅决定了宝牒的下限。 大体而言,缘分和许愿是平衡的,哪怕不许愿,宝牒也会在缘分成熟之后给予拥有相应价值的奖励,许愿则会框定奖励的范围。 如果此次真如青鸟神使所言,宫梦弼评上仙官,那他就不愁没有进一步修行的法门了。 第二章 吃鸡 狐。 人物异类,狐则在人物之间,幽明异路,狐则在幽明之间,仙妖殊途,狐则在仙妖之间。 狐是怪,也是常。 普通的狐狸不过山野畜生,昏昏然一生即逝。不普通的狐狸,才能如宫梦弼如今这般,能学人话、化人形,若是通过泰山娘娘的考核,还能修仙。 泰山娘娘总司天下狐族考评之事,每岁一次,考过了便为生员,只有生员才能修仙。 不然就算是有些许灵异,也不过是野妖罢了。 不管在哪个世界,考公都是永恒的归宿。 宫梦弼几乎要抹一把辛酸泪了,前世做人的时候没考公,如今做狐狸倒要考公了。 狐狸考公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其中一项便是通鸟语,要通九州四海之鸟语。 为什么要通鸟语?因为鸟是神之使。 如同泰山娘娘遣青鸟为神官传达音讯,天上仙神、幽冥鬼神都喜欢借鸟传讯。 位格高者,用青鸟、白鹤为凭。位格低者,以麻雀、鹧鸪为凭。 不通鸟语,很难发挥狐狸幽明之间的作用。 不过就算没有祈愿树的引诱,宫梦弼也打定主意卷死其他狐狸考上仙官,否则一个山野妖狐在这世界就太危险了。 妖魔猎食同类,僧道斩妖除魔,一个野妖无依无靠,那才是真的的惨。 远的不说,近前便有华光寺、太清观,这都是有名的僧道。 同在东阳郡,还有金华山、镇山等名山重地。 除此之外,也时常有各种妖魔传说。 如今这大乾王朝走入黄昏,天下劫气丛生,人道反覆就在眼前,仙神避不出世,连带着阴司都是一团乱麻。 宫梦弼这无依无靠的妖狐,只盼着泰山娘娘施舍一点温暖了,希望青鸟早日传来好信。 只可惜青鸟没有等到,倒是等到了沈山。 又一夜,宫梦弼正在庭中编草人,取庭中莎草,以秘咒编织,便可化为草头神。 正编到一半,就听院外点起了烛火,焚起了香,还供上了烧鸡、卤鹅、酱鸭,处处都搔在宫梦弼的痒处。 宫梦弼本不欲理会,怎奈何狐狸的性子如此,馋得厉害,便使了个翳形术,出了院门。 沈山领着一家老小站在供桌前,沈夫人泪流不已,看着荒园又是害怕,又是期盼。 只听门环一响,烛火飘摇,明明什么也没有瞧见,沈家老小却感觉似乎有东西从东苑里出来了。 供桌上的香烟气缭绕,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吸取了,烧得分外剧烈。 “不要这么多人,留下一个与我说话。” 烟气中一个尖细地声音传来。 沈山又惊又喜,连忙让一家老小都离开,只孤身一人留在此处。 沈夫人含泪抓紧了他的手,他点了点头,宽慰道:“狐仙一定有办法的。” 沈夫人才忍着悲痛下去了。 等人都散去,宫梦弼才轻声问道:“沈山,你因何来见我?” 沈山脸色憔悴,心中焦火都要烧在脸上:“求狐仙搭救,我儿沈桥和侄子沈延不见了。今日我们在城中游玩,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两个小子便不见了。” “明明是在闹市里,周围的人却都说没有见到。两个大活人,怎么能凭空消失?” “怎么可能会没有呢!我只是转过身给他们买酥糖,怎么会就不见了?” “我们满大街去找,府中仆役也打发出去找,就是没有!” 沈山眼中含泪:“若是被人劫持,我可拿钱来赎,大不了散尽家财。只怕是被人拐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只求狐仙搭救两个孩儿,若能找回,我愿为狐仙立神牌日夜供奉!” 宫梦弼微微皱眉,他仔细看了沈山一眼,使了望气术,便见有劫气落下来,压着沈山顶上的青气,但这劫气并不深重,只于财运有损,并无血光。 宫梦弼心中就有数了。 “凭空消失,无非是弄法术。”烟气中尖细的声音说着:“白日里弄法,不是阴鬼。身无妖气,不是妖魔。” “左近高人我都认得,不至于害你。” “城中是来了强龙了,你且去暗中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最近来的有本事的异人。” “也不必急,奔着财来的,不会伤人,只是要吃些苦头。” 供桌上的香烧完,宫梦弼便住口不言。 一个草人在烟气里出现在香案上,尖细的声音似乎从极远处飘来。 “带在身上。” “狐仙!狐仙!”沈山叫了两声,再没有任何回应。 香案上烛火也熄灭了。 沈山心中略安定了些,伸手去拿香案上的草人,没有烛火照明,但还有月色。 供桌上只有一个草人,三盘贡品已经不翼而飞。 沈山心中非但不惊,反而大喜,朝东苑中拜了拜,便急匆匆回去正堂。 宫梦弼御风托起贡品,在楼阁之上吃了肚饱。 叼着鸡腿骨,宫梦弼半眯着眼睛趴在围栏上,油汪汪的两只手后半截看着像人,前半截却更像是“爪”了,是纤长的利器。 细长的指甲在围栏上轻轻敲着,宫梦弼耷拉着眼皮看向城中。 那城中诸气混杂,又有人气团成青云,叫人看不清其中情形。 “城隍庙还好好的,华光寺的和尚也没闭门,奇了怪了,是来了哪个强人,还是游方的愣头青?” 这年岁不好,自然也有不少讨生活的江湖人。 有些是机缘巧合得了一点异术的愣头青,什么都敢做,半点规矩也不懂。 有些是有传承手段的术士,秘传的手段,但也知道不少规矩。 更有混迹人群的巨盗、邪徒,真如过江猛龙一般,手段狠辣还极难对付。 宫梦弼油汪汪的手掐着灵诀,便有阴风吹来,不过片刻,便影影绰绰来了十数游魂。 这些游魂大多残缺不全,很快就会失去灵智,阴寿耗尽而死。 宫梦弼点燃一柱清香,乃是庭中香附子所制,有静心安神之用。 这些游魂便一窝蜂涌上来去吸香气,其中身强体壮的吸得最多,留下残羹给其他弱小的吸食,挤出来拜倒在宫梦弼面前:“狐仙大人有何吩咐?” 宫梦弼道:“城中最近可能来了什么能人异士,你们为我打探打探,明日再来报我。” “是!”那游魂便随之散去。 香附子之香燃尽,这些阴魂便都不见了。 第三章 探庙 日光鼎盛之时,沈府飞来一群麻雀,在东苑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叫着。 宫梦弼摇摇摆摆,大尾巴勉强拢在身下,化作人形,朝庭院里洒下一把草谷,麻雀便飞下去啄食。 一边啄着草谷,麻雀们一边啾啾鸣叫,起落有声。 宫梦弼侧耳听着,听在耳中就不是麻雀叫声,而是游魂的鬼语。 这就是鸟语的神奇之处,把神鬼之言变成通用语言,充当着解码器和转换器的作用。 只听游魂道:“近日进城的人口颇多,但特别有名的只有三个。” “有一对父子在天桥卖艺,可以嚼铁吞兵而不伤,能虚空摄物,随时藏匿。“ “有一个老道士住在城外山王庙,白日里会走街串巷给人算命,自号‘徐半仙’,所算者无有不准。” “还有卖药郎中,会些奇术,专治疑难杂症,什么头痛、恶疮、隐疾,一帖药下去立刻生龙活虎,一药难求。” 宫梦弼眯了眯眼睛:”都是些小术,你们继续查探,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异兆,晚上再来报。“ 麻雀们啾啾叫着,四散而飞。 宫梦弼思索着:“卖艺的,算命的,卖药的。” 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便将心神寄托在草人之上,观察起工具人一号沈山的情况。 沈山袖里藏着草人,看着是一个实心草人,但拿在手中却轻飘飘的,藏在袖中也显不出异常。 沈山还在搜寻沈桥、沈延的下落。 除了年迈的老夫人,一家老小、家丁仆役都派出去了。 一夜功夫,沈山又憔悴不少,嘴角起了火疱。 他拿着沈桥和沈延的画像,逢人便问,却没有什么收获。 这时,只听街上有人叫道:“徐半仙来了!”便有许多人拐着去看热闹。 沈山心中一动,也跟着挤进人群,看见了一个就地摆摊算命的年迈道士。 道士年迈,面上沟壑纵横,头发花白,戴着方巾,留着长须。他一身麻衣,举止间气度不凡,颇有些神仙气度。 老道士的边上立着一根竹竿,竿上挂着黄幡,上书:数点梅花,早知得失关前命;几茎蓍草,能识吉凶在此中。 人群乌泱泱挤了过来,却又在老道面前止住,不敢冒犯。 徐半仙道:“诸位抬爱,算命泄露天机,不可多为,贫道今日还有两卦,算完即止。” 立刻有人挤上前来,高呼道:“我要算,我要算!” 众人定睛一看,是个宽背圆脸,身材高大的女人。 “这不是渔大姐吗?你来算姻缘吗?” 渔大姐脸上有几分红,闻言羞恼道:“老娘爱算就算,碍你们什么事了!” “徐半仙,我要问姻缘。” 徐半仙仔细看着渔大姐,道:“从你这面相看,乃是木命。你衣食无忧,又有薄财,木由水旺,想必是在水中讨生活。” 渔大姐道:“正是,家中是卖鱼的。” 徐半仙又道:“你命中有桃花,只是桃花早夭,是丈夫离世了?” “又中了。”沈山听到身旁人小声道。 渔大姐叹了一口气,道:“正是死了男人,年纪也大了,不太好嫁。” 徐半仙笑了一声:“我看未必,你丈夫死了,但仍旧悉心侍奉公婆,颇有贤名。旧花谢了新花开,你姻缘就在眼前哩。” 渔大姐不解:“请半仙解惑。” 徐半仙捻了捻胡子:“你可先回家,若是在家中瞧见什么男子,便是你姻缘到了。” 渔大姐大喜:“若是真的,必来还愿。”说着,取了卦金十两放在徐半仙的摊位上。 沈山这才明白为什么众人说徐半仙算卦准却只是看热闹了,若非富贵人家,谁能拿出来十两银子算这几句话的卦。 沈山心中犹豫要不要去算卦,但想到了家中狐仙,便抬脚欲走。 只可惜他想走,却没有走成。 徐半仙高声道:“留步。” 沈山回头看去,只见徐半仙正看着自己。 徐半仙道:“这位善信,请上前一观。” 沈山正自犹豫,忽地听耳边有一个尖细的声音道:“拖住他。” 沈山略一思索,拱手道:“在下从不算命,不必劳烦金口了。” 徐半仙呵呵笑道:“是不信命,还是不算命。世间能算者少,沽名者多,善信请上前一观,如若不准,分文不取。” 沈山便走上前去,被徐半仙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善信愁容如此,不需贫道来算,也知道家中有变故了。”徐半仙道。 沈山问道:“不知道长可算得出是什么变故?” 徐半仙便抓来蓍草,开始卜算。 趁着这个功夫,宫梦弼收回寄托在草人身上的念头,笑了一声,撑着一把油伞离开了沈府。 油伞撑开,顿时撑伞的人也好,伞也好,都化作无形之物了。 油伞上施展着翳形术,遮蔽凡夫俗子的眼睛十分好用。 宫梦弼虽有结缘集卡的喜好,但并不时常化形于人前,一来是要维持神秘,比如不露身形、故意用像人又非人的尖细声音说话,二来是并不能真的化形,只是以化形术幻化而成,时常是仙气、妖气混杂,太容易蛊惑人心。 因此哪怕是容貌昳丽,他也宁愿以狐身或翳形术现身人前。 一路出城,到了城外山王庙。 山王庙,原本是祭祀山中山神,但并无封敕,只是野神,后来因为索要血食,被华光寺的和尚奏请县令破了庙,立刻就破败了下去。 山王庙远离人烟,偶尔也会有野神游魂借宿其中,所以那算命徐半仙的住宿才被游魂打听出来。 宫梦弼上前踹开山王庙的大门,便瞧见推倒的山王像上盘踞着两个鬼神。 一个青面鬼,一个赤面鬼。 青面鬼身形矮小佝偻,双眸深陷,如同病死鬼。 赤面鬼袒胸露乳,赤发赤目,怒目圆睁,浑身焦痕。 “五行五鬼术这徐半仙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宫梦弼叹了一口气。 “何人敢闯入此地!”那赤面鬼怒吼一声,冲着宫梦弼咆哮道。 翳形术是比较低端的隐身术,遮得住凡夫俗子的眼,却遮不住鬼神的眼。 “两个小鬼,我问你们,那妖道可是掳了两个孩子在此?”宫梦弼收拢了油纸伞,喝问道。 青面鬼还未说话,赤面鬼已然大怒:“大胆!吃我一刀!” 那赤面鬼猛地扑了过来,自背后抽出一柄九环金背大砍刀,一刀劈向宫梦弼的脑袋。 宫梦弼冷笑一声:“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宫梦弼的动作极快,只微微侧身,避开这一记劈砍,而后伸出右手,如拨琴弦一般。 “叮!叮!叮!” 指甲拂在刀背上,发出悦耳动听的金石相交之声,清脆如泉涌。 但赤面鬼所感受到的就截然不同,仿佛被迎面飞来的巨石砸在手上,三下连弹,这九环金背大砍刀便旋转着飞将出去。 赤面鬼筋骨酥软,五指崩裂,神色呆滞了起来。 第四章 邀宴 青面鬼见赤面鬼失利,立刻扑上前来,张开利爪,五根爪子泛着青气和腥气,带着幽光抓向宫梦弼的喉咙。 宫梦弼猛地后退一步,避开这带毒的利爪,而后轻轻吹出一口气,化作阴风卷了过去。 吐气成风。 阴风席卷,将这两个鬼神卷入其中,仿佛千万利刃席卷,撕扯着他们的阴气,几乎要将二鬼撕得粉碎。 两个鬼神惨叫着求饶:“大仙饶命!” 宫梦弼折草为剑,将这两个鬼神钉在墙上,喝问道:“还不如实道来!” 那青面鬼有气无力道:“大仙容禀,我们奉主人徐半仙之命在此守门,那两个孩子被藏在箱中了。” 宫梦弼看了一眼藏在神像后的木箱,并不急着把孩子取出来,而是问道:“你们两个跟着那妖道多久了,除了掳掠孩童,那妖道可曾做过其他恶事?” 青面鬼与赤面鬼对视一眼,立刻哭嚎道:“求大仙做主!” 宫梦弼露出和善笑容:“那就将冤情速速说来吧。” 所谓冤情,其实与宫梦弼所料已然大差不差。 五鬼法自古就有流传,但派系从来众多。那徐半仙所修五鬼法,乃是五行五鬼法。 取五行命数,降下五种死法强化命格,化为五鬼。 这青面鬼是天生木命,被徐半仙刻意接近,引为知己,而后投以木石剧毒而死,死后葬于林中,炼化为青面鬼。 赤面鬼是天生火命,被徐半仙以镇魂钉封住头颅,放火烧死,一家老小十余人尽数葬身火海,而后炼成赤面鬼。 这二鬼被派来守门。 另有白面鬼、黑面鬼、黄面鬼携带在身上,用作骗术。 所为半仙,不过是驾驭五鬼,或是借助鬼物窥探人心,或是借助鬼物窥探家宅,收集种种信息,自然算无遗策。 因为偷炼五行五鬼法犯下滔天命案,徐半仙不敢久居一地,怕被通缉入狱,更怕被阴司锁魂,便化作游方算命的道士。 一边掳掠孩童索要赎金,一边假扮算命道士出谋划策,徐半仙分饰两角,但凡被他盯上,不榨干家财是不会干休的。 宫梦弼吹干卷宗,道:“如你们所言属实,便在此签字画押吧。” 青面鬼和赤面鬼毫不犹豫按下手印,他们本就是被徐半仙害死,强行依仗道术驱使,并不与徐半仙一条心。 按下手印之后,青面鬼道:“大仙,木箱上有徐半仙留下的符印,若是揭开,便会惊动了他。” 赤面鬼也道:“徐半仙身上有一块五鬼师刀,乃是他驱使我们的法器。只要大仙夺了师刀,那姓徐的就好收拾了。” 宫梦弼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在此等候,守好木箱,不得师刀传唤,但凡离此半步,我就要你们好看。” 青面鬼和赤面鬼连道遵命。 宫梦弼退出山王庙,将庙门带上,又在门前放了一个草人。 若是这两个鬼神不听话,那宫梦弼也只好送他们先走一步了。 宫梦弼离开山王庙,两个鬼神对视一眼,才吐出一口气。 “这位仙家好大的煞气。”青面鬼道。 “若他真能杀了姓徐的,我便要笑醒了。”赤面鬼看着周身焦痕,那是烈火灼烧之后留下的痕迹,显化在魂体上,也好似烧红的铁水一般。 青面鬼冷笑道:“他能取得师刀,我便即刻反水,叫姓徐的妖道不得好死!” 宫梦弼回了沈府,去时御风,归时就更快了。 知道有五鬼伴身,宫梦弼便不准备冒险在徐半仙的面前作法通知沈山了。 沈家正厅。 老夫人坐在堂上,等着外面传来好信。 “紫英啊,你去看看他们回来没有。”老夫人吩咐着。 家中只剩下紫英一个婢女随侍,余者都被打发出去寻人了。 紫英闻言便朝府外走去,准备去门口看看音讯。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脸上愁容不减。 正是此时,有一阵穿堂风吹来。 老夫人打了个寒噤,便看见门口朦朦胧胧间,似乎有一个红色的影子走来。 她眨了眨眼睛,却又什么也不见了。 只听“咚咚咚”三声敲门响。 老夫人循声望去,却没有见到人,心中不免有些恐惧。 “老夫人不必惊惶,我们昨夜才见过。”宫梦弼温言宽慰道。 老夫人想起昨夜祭拜的狐仙,连忙起身,扶着拐杖走了两步,问道:“狐仙,可是有我孙儿的消息了?” 宫梦弼走到老夫人身边,道:“我已经找到二位小公子的下落,但要将他们安然救回来,还需要老夫人配合。” 老夫人道:“需要老身做什么?” 宫梦弼微微一笑,将计划和盘托出。 片刻之后,紫英自门外归来,只感觉有一股冷风从堂中吹出来,一时间有些惊异。 老夫人道:“紫英,你来,我有事嘱咐你。” 片刻之后,紫英便出门去寻沈山。 沈山想尽办法拖延时间,拐弯抹角,东扯西绕,与徐半仙几度交锋。 在徐半仙依次算来沈山门第、生辰、子嗣后,终于算到眼前。 徐半仙道:“善信命中没有子嗣缘分,但看面相,确实膝下有子,还是贵子,善信的命数压不住他的命数,就有失孤之兆,眼下忧虑,必是因此而起了。” 沈山求教道:“请半仙指教!” 徐半仙顾左右而言他:“相命易,改命难。我虽有心,却恐无力。” “请半仙一定想办法为我改了这命,不管是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一试!”沈山告求道。 徐半仙沉吟道:“既如此,那我们另寻他处详谈吧。” 紫英寻来的时候,沈山已经拉着徐半仙在茶楼饮了一壶茶了,她若不来,只怕沈山要谨遵宫梦弼的嘱咐,再拉徐半仙去酒楼吃饭了。 紫英来了之后,便向沈山道:“老爷,老夫人听闻您在请徐半仙指点迷津,已经命人在家中设宴,请您邀徐半仙过府一叙。” 沈山看了一眼紫英,目光一转,便邀请道:“是我之过,竟没有想起来请半仙过府。徐半仙,还请赏光。” 徐半仙正愁沈山不好对付,虽已经遍陈利害,但沈山总在接招不接招的边缘反复试探,好似信又好似不信。 沈山气数又深,五鬼不能窥视他的念头,早已让徐半仙心中不耐。 反而老人家向来关心子嗣,心中又慈,必能得偿所愿,当下便答应了邀请。 紫英当先一步,先回府安排宴请,沈山与徐半仙随后一步,边走边聊。 紫英快步走回府中,向老夫人禀报:“老夫人,老爷和徐半仙随后就到。” 随后又不解道:“夫人,府中家丁都出去寻找两位小少爷了,是否要我去一品居叫一桌宴席吗?” 老夫人道:“不必了,已经有宴席了。” 第五章 劝酒 紫英正自不解,便见有烟气自屋外飘来。 这烟气有一种奇香,轻轻嗅闻,便有一种飘然欲仙的醉意。 香烟缭绕间,紫英只见烟气中一个个穿着宽衣大袖,看不清面目,狐首人形的白影捧着金盏银碟陆续行来。 有健壮的狐首武士抬来桌椅,秀美的狐首侍女捧着花篮布置厅堂,娇小可爱的狐首童子漂浮起来点燃灯笼。 日色昏昏,斜阳洒落在大堂之中,似乎是仙境,又满是奇诡昳丽。 这大堂转眼之间,便成了宴会之所,烟气之中,那金盏银蝶由虚化实,温暖的灯光照亮厅堂,那些狐狸的影子揭开盖子,露出金盏银碟之中的美酒佳肴。 紫英瞠目结舌,老夫人亦心头直跳。 妖耶?仙耶? 众多借着烟气凝聚的白影之中,有一个玉冠深衣、手持折扇的狐首白影走到紫英近前,问道:“可否借姑娘一用?” 紫英心中突突直跳,她看向老夫人,老夫人问道:“与她可有妨害?” 那狐首人影微微一笑,明明是烟气所化的狐狸脸,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可怕魅力。 “只有好处,并无坏处。” 老夫人再问紫英:“紫英,你怎么看?” 紫英是知道府中有狐仙的,但也不曾料到,竟是这样的狐仙。 紫英不由自主地看向狐首人影,但他已经举起折扇,挡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狐狸眼。 紫英似是被那双碧眼蛊惑,又似乎是心头忽然涌起了冲动,道:“奴婢可以的。” 狐首人影便抬起紫英的手,道:“多谢紫英姑娘了。” 紫英心中竟泛起一丝喜意:“无妨,无妨。” 下一刻那白影便落在紫英身上,紫英眼中闪过一丝碧光,而后便恢复原貌。 紫英对老夫人道:“一切就绪,请老夫人不要露出马脚。” 老夫人定了定神,道:“有劳狐仙了。” 紫英只是款款笑着,那烟气中的白影大部分都散去了,只留下几个迅速凝实,化作家丁、侍女。 紫英道:“老爷回来了,老夫人,我先去了。” 紫英先去迎接,留下老夫人在堂中等候。 老夫人走了几步,平缓了心神,便走到门边,只见紫英在前头带路。 紫英笑意盈盈:“半仙,这边请,老夫人盼您多时了。” 老夫人笑脸相迎:“可是徐半仙来了?” 紫英回道:“正是徐半仙来了。” 沈山带着徐半仙到了近前,道:“我原本还准备请徐半仙去一品居吃酒哩。” 老夫人笑道:“你呀,请徐半仙指点迷津也不知道请人来家里坐坐。” 沈山连忙叨扰:“是儿子思虑不周了。” 老夫人也没有怪罪:“徐半仙,里面请。” 待请徐半仙入座,老夫人才面带悲色,诉苦道:“我家子嗣素来单薄,我只这两个孙儿。如今孙儿不见了,老婆子心里都要急死了。” “徐半仙,您是神仙中人,能掐会算,请您算一算我那两个孙儿现在何处啊?”老夫人抹着眼泪看向徐半仙。 徐半仙心中一定,知道多半是事情成了,连忙道:“老夫人不必忧心,我已算过,两位小公子如今安好,并无性命之忧。” “那就好,那就好。”老夫人叹了一口气,“不知人在何处啊?” 徐半仙道:“您府中有贵气,两位小公子更是贵命,有天妒,故有劫数。如今是被人所劫,是为财而来,并无性命之忧。” 这话倒听着耳熟。 老夫人想起来了,是昨日沈山见完狐仙之后,转达了狐仙的警示,如今在这倒对上了。 老夫人道:“既是为财而来,怎么还不见信?半仙,您否算一算那贼人身在何处,我好想办法营救。” 徐半仙摇了摇头:“我知道那贼人在哪里,却不能说。” “如今那贼人只是求财,可一旦露了行藏,那就不是求财,而是害命了。我不说,不过是一场小劫,我若说了,顷刻便是大难。” 老夫人道:“那半仙以为,我们当如何是好?” 徐半仙道:“且看老夫人舍不舍得财了。是破财消灾,还是……” 他转过话头,道:“若是舍得财来,安心等待,至多明日便有信了。” 老夫人道:“有什么舍不得?家财万贯,不还是要留给那两个孽障,人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 “听了你话,老婆子心里才安定了一些。快快用膳,边吃边聊。” 宴席开始。 大事能成,徐半仙心中既定,便有几分得意,享受着宴席中的美酒佳肴。 老夫人和沈山连连劝酒,徐半仙抵挡不住,未几,喝得烂醉如泥。 紫英在一旁给他斟酒,见他倒了,便抓着他的衣服推了推:“半仙,且再饮一盏,祝您早日成仙。” 徐半仙挣扎着坐起来,眼歪口斜,咕哝道:“好,成仙,成……” 话尚未说完,便仰倒在地上,半句话也没了。 紫英伸手在他胸口推了推:“半仙,半仙!” 徐半仙没有动静。 又抓着他袖子,扶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半仙!” 徐半仙勉强动了动胳膊,好似瘫痪了一般。 紫英只好又搡了搡他的腰:“大仙,再饮一盏。” 话未说完,便自他的腰带上摸下一枚师刀。 这师刀触手生寒,乃是阴金铸就,师刀上有五枚铜环,每环上各有符咒。 紫英抛了抛手中师刀,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徐半仙烂醉如泥,还不知大难将至。紫英肃容道:“老夫人、沈老爷请先退去。” 沈山连忙扶着老夫人离开了大堂,而后便见门窗无风自动,通通关闭,化作一间密室。 紫英吹了一口气,室内那无形烟气便再度显形,这烟气往紫英手中聚敛而来,最后化作一枚香丸。 烟气消散,原本的金盏银碟就通通显出原形。 什么美酒佳肴,不过是院中沃土、池底污泥罢了。 徐半仙吃得满腹泥沙污水,撑得口角流出黄汤。 随着幻术解除,徐半仙的酒劲也随之消散,他睁开眼睛,便瞧见温柔劝酒的紫英姑娘睁着冷漠的碧眼,一转不转地看着他。 徐半仙腹中疼痛难忍,口中更是恶臭难言,他头上青筋直跳,如何不知道是中计了。眼前哪里是温柔可人的紫英姑娘,分明是一个同道! “你是何人?敢坏我好事?” 紫英幽幽道:“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绑我的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徐半仙挣扎着站起来,看着一桌污泥浊物,更是羞愤欲死,眼中冒火:“三鬼何在!” 直到此时,依附在徐半仙身上的三鬼才幽幽醒转,显出白面、黑面、黄面的恶相来。 白面鬼死于刀兵,身插数剑,污血不断。 黑面鬼死于沉河,浑身肿胀,黄水流淌。 黄面鬼死于活埋,遍身泥土,身长青苔。 三种命格,三种死相。 第六章 收鬼 召出三鬼,徐半仙厉声道:“速速将她拿下!” 那白面鬼最先动起来,他拔出身上两柄剑,化作阴风,朝宫梦弼双剑连斩而来。 黑面鬼伸出拳头,在胸口一锤,便张口就吐出混浊腥臭的恶水,朝宫梦弼卷了过来。 而黄面鬼则沉入土中,伺机而动。 但下一刻,白面鬼的身形顿住,举起剑的双手缓缓放了下来。 黑面鬼闭上嘴巴,那恶水仿佛幻觉一般消散。 黄面鬼遁入地下的半截身子也浮出地面,一动也不动。 紫英似笑非笑的看向徐半仙,一上一下地抛着手中师刀,铜环相撞,叮当作响。 阴沉的恶念在密室中蔓延开来,三鬼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了徐半仙。 徐半仙冷汗立刻就沁湿了衣衫。 徐半仙心如擂鼓,对着面前五鬼厉喝道:“还不将她拿下!” 并非三鬼,而是五鬼。 师刀相召,山王庙中的青面鬼与赤面鬼也一同出现在密室之中。 五鬼不发一言,只沉默地盯着徐半仙,那幽冥鬼物的恶念和邪念赤裸裸的显露出来,在五个厉鬼的眼中泛着血色的光。 宫梦弼不曾下令,也不必下令。 徐半仙再次下令,但五鬼非但没有听令,反而以血色的眼睛盯着徐半仙,缓缓向他走来。 徐半仙眼中恐惧更甚,色厉内荏道:“我是鬼主,你们还想反叛不成!” 但五鬼已经嗅到了他的恐惧,更看到了他的虚弱。 五鬼的鬼神相开始融化,代表着徐半仙的五行五鬼法正在反噬,脱离了鬼神相,便只剩下厉鬼身。 徐半仙连忙掐动印诀,想要调动五鬼法慑服身前厉鬼。 但他既学艺不精,也荒于修行,一直以来只凭借五鬼师刀作威作福。 连掐三次印诀,一次也未成功,五鬼终于忍耐不住,激起了厉鬼的凶性,狞笑着、扭曲着,化作阴风扑向前去,抛弃了鬼神相的神通法术,以最原始的厉鬼姿态,给予徐半仙最怨毒、最阴邪的诅咒。 五鬼钻入徐半仙体内,剧烈的疼痛让他惨叫出声。 厉鬼的狂笑声与徐半仙的惨叫声交相呼应,五鬼与他五脏融为一体,撑开他的胸腔腹腔,从内到外啃食着他的躯壳。 “啊——” 徐半仙发出宫梦弼从未听过的惨叫声,他的胸腹之间如同有一只只手向外撑开,高高鼓起,灼烧出漆黑的手印。 “救我!”徐半仙满地打滚,他抠烂了指甲,爬到紫英面前,哀求道:“救救我,救救我!” 依附在紫英身上的宫梦弼只以碧绿又冷漠的眼睛看着他,问道:“他们求救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徐半仙不能回答,也无心回答。 不过顷刻之间,这位作恶多端的“半仙”就彻底失去的气息,死在了自己缔造的五鬼手中。 五鬼揪出了他的魂魄,在他的魂魄上撕咬着,就要将他大卸八块。 “够了!”宫梦弼看向空中的五鬼。 舍了鬼神相,也就舍了心智,被怨念主宰的五鬼转过头来,冲着发出紫英凶猛的鬼啸。 宫梦弼的碧眼毫无波动:“我可不是他,怕你们这几个小鬼。” 五鬼被激怒,朝着宫梦弼扑杀了过来。 宫梦弼抓住师刀,五鬼铜环叮叮当当响起,牢牢将五鬼定在空中。 徐半仙一死,五鬼师刀的威力立刻大降,已经无法驱使面前五鬼,只能凭借其中残存的五鬼法勉强定住五鬼片刻。 但宫梦弼又不是徐半仙,伸手一抓,便有莎草所制的草绳破窗而飞来,如同穿针引线,把五鬼穿成一串,首尾相衔,化作一个系有五颗石头的草环。 紫英叹了一口气:“冤冤相报。” 吱呀一声,大堂的窗户忽然打开,宫梦弼的真身出现在窗外,他举起油伞,收走了徐半仙的魂魄。 宫梦弼控制着紫英走出大堂。密室之中,一切动静声响都传不出去,堂内种种,外面一无所觉。 老夫人和沈山已经等候多时,连忙迎上来询问。 紫英道:“那妖道养鬼弄法,被鬼物反噬而死,你们不必声张,把他的尸身扔去乱葬岗便是。也不必忧心两位小少爷,他们宵禁之前便会归来。” 话一说完,紫英便向前扑倒。 沈山连忙把她扶住,见她已然昏睡过去,就明白狐仙已经离开了。 再打开门看去,只见堂中是被徐半仙扑倒的碎瓦残砖,污泥黄土。 那妖道仰倒在地上,身上是鬼气侵蚀留下的咬痕和爪印。 沈山不敢叫老夫人看这样的画面,连忙把门关上,找了两个胆大的家丁趁着夜色未浓,把这尸体裹了送去乱葬岗。 这时节,人命贱如草。乱葬岗里多得是无主孤魂、食尸恶兽。 另一边,山王庙。 妖道伏诛,宫梦弼便驱使放在山王庙前的草人便动了起来,化作宫梦弼的模样推开了庙门。 打开徐半仙遗留的木箱,木箱上的符印便自然散开。 木箱里两个小童仍在昏睡,脸上带着不安和恐惧。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似这般劫难,你们今后还不知道要经历多少。” 徐半仙那半吊子的相面之术从来不准,但他乱造的言辞却无意说准了一件事——沈桥和沈延是贵命。 宫梦弼能一留沈家许多年,岂会真是因为需要借住在沈家荒园?还不是因为沈家的气数重,沈桥的命数贵。 若非身在其中,有祈愿树揭示,宫梦弼都察觉不出来他们的命数。一如蛰龙未起,落在草莽便是小蛇一般,这等贵命根本看不清。 但有祈愿树在,宫梦弼就看出来这两个小鬼的命数极贵,与天上星相隐隐相合。但年纪尚小,大运未起,命数也不定,所以看不出来是什么星相。 大乾王朝气数已尽,贵命隐而未起,不需卜算,宫梦弼也知道他们的未来必定劫难重重。 不过这也是宫梦弼的机缘了。 祈愿树靠结缘落宝,当初察觉到沈家气数不凡,宫梦弼为自己选定了工具人一号沈山,而眼前的沈桥和沈延,就是他选定的工具人二号和三号。 他们越贵,这缘法才能越深。 箱箧狭小,把两个小孩抱出来,破了徐半仙遗留的邪法,两个小孩便恢复常人大小。 把两个小鬼叫醒,两个小鬼立刻吓得抱成一团,叫得凄惨。 “莫哭了,抓你们的那个妖道已经被我除去,现在我送你们回家。” 沈桥和沈延听着宫梦弼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地被安抚下来。 看着宫梦弼的脸,两个小孩便生出亲近之感。 宫梦弼一手拉住一个,道:“闭上眼睛,我不说睁眼,便不许睁眼。” 两个小孩也乖乖听话。 忽有一阵风起,沈桥只感觉好像陷在棉花里,身下都是软软的一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到那好看的大哥哥说:“睁眼。” 沈桥和沈延睁开眼睛,已经到了城门外了。 宫梦弼带着他们入城,一直走到沈府的门外,看得见门头灯火亮着。 家丁瞧见了人,连忙叫道:“小少爷!” “快来人呀!两位小少爷回来了!” 家丁连忙上前拉住他们,沈桥和沈延却突然发现,一直拉着他们手,送他们回家的那个大哥哥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第七章 祈祷 目送着两个小鬼头回家,听着沈家的喧嚣和沈夫人喜极而泣的声音,宫梦弼勾了勾嘴角,回去了荒废的东园。 人间百态温暖动人,但那是属于人的。只有祈愿树的宝牒能在这寂寥的夜里温暖狐狸的心了。 祈愿树上,标着沈山、沈桥、沈延姓名的三块牌子一时间尽数化为浅碧,还要先天狐院一步。 毕竟天狐院中,宫梦弼不过一个小小生员,而沈家,宫梦弼已然是救命恩神了。 从无品入九品,宫梦弼没有许愿,但许愿树仍旧给出了奖励。 “易胎化形术” “五鬼法” “幻术提升” 果然不出所料,都是宫梦弼用得上的好东西。 化形术不比幻形术,幻形术幻化的人形是假的,而化形术却是真的。祈愿树给的易胎化形术别出心裁,更能在化形之时锻造灵胎。 其他狐狸化人只是普通人,而宫梦弼以易胎化形术化人,就是一个有灵胎的人。 兽身修行难,人身修行易。有灵胎的人身修行就是易上加易,又好又快。 五鬼法更是当下就能用。本来宫梦弼都准备把徐半仙的魂魄和五鬼都送入阴司了,徐半仙好办,送去阴司打入地狱受罚就是。五鬼却戾气深重,虽然经历悲惨,但只怕不服管教、难以转生。 若以五鬼法驯服,日后广积功德,洗去戾气,化为灵鬼,不论是转世投胎还是转修鬼仙都是一条出路。 而幻术提升,则是宫梦弼的狐狸的禀赋了。天下狐妖九成九都会幻术,剩下的都是幻术大师。这是狐狸的看家本领,也是赖以为生的主要手段。 似宫梦弼此前为徐半仙设宴所展示的就是幻术,虽然燃香借力,但他的幻术也不可谓不高深。 宫梦弼回到荒园便摆开香案,设下法坛,请了泰山娘娘的神牌上来,将自己所作所为写成文书上表,将青面鬼和赤面鬼的供词正本留存,副本与文书一同点燃,随着青烟直冲云霄。 青烟凝而未散,宫梦弼就知道自己上表成功了,默默祝祷:“天狐院生员宫梦弼今日诛邪修一名,收其五鬼,现欲将其魂魄押送至泰山府阴曹受审,请娘娘保佑此行顺利。” 泰山娘娘当然不会回应,但泰山娘娘总司天下狐族,自有灵应,其他人或许感觉不到,但宫梦弼却通过祈愿树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加持。 这是泰山娘娘的灵应。 有了这个,宫梦弼才敢放心下黄泉。 狐狸在幽明之间,能走阴阳之路。 点了狐火灯笼,往暗处行去,便自然而然出现一条幽暗的通道。 徐半仙的魂魄被宫梦弼贴脸盖上符咒,看起来鬼画符一般,其实就是狐狸的幻术。 宫梦弼一路向前,徐半仙的魂魄左摇右摆,跟在其后。 青幽幽的狐火灯笼照亮了前方的路,如同走在群山之间,路窄难行,直到露出光明,显露出泰山府的本相来。 但宫梦弼毕竟是生狐,不是死狐,因此眼中所见的阴司亦笼罩着重重雾气,所见的一星半点也如同患有飞蚊症一般看不真切。 他不必上前了,因为已经有阴司值守阴官前来问询:“何人擅闯阴司?” 宫梦弼拱了拱手,道:“天狐院生员宫梦弼,引渡罪魂来此。” 那阴官抬了抬眸,道:“原来是天狐院生员,既如此,就将罪魂押上前来。” 徐半仙便一步一步走上前去,那阴官以拘魂索锁拿了徐半仙的魂魄,道:“阴阳殊途,小狐狸还是先回去,待罪魂署查明了此獠罪孽,自会再行告知。” 宫梦弼也不以为意,只将青面鬼与赤面鬼所述供词的副本呈上,道:“这妖道炼就五鬼法,这是鬼神供述之辞,如有需要,也可传唤五鬼神当堂对质。” 那阴官点了点头,宫梦弼便点着狐火灯笼返回了阳世。 狐火引路,穿梭阴阳两界,但阴间如今也不太平,若非有泰山娘娘灵应加身,宫梦弼也不愿意去。 若非天狐院考核除了要考核道业,还要考核善功,宫梦弼大可把罪魂提往城隍庙。 问题在于人间司职的鬼神等同于封疆大吏,有专权独断的本事,哪里会把宫梦弼这点功劳记在账上。只有泰山大帝坐镇的泰山府才会看在泰山娘娘灵应的面上,把天狐院也算作自己人。 宫梦弼心里有数,自己一个野狐出身,谁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所以他出门在外只以天狐院生员自居,大小也算个跟脚。 只有抱紧了泰山娘娘的大腿,才能感受到一点关爱。因此每个月十五都要祭拜泰山娘娘,若是做了什么好事,比如徐半仙这事,也要及时上表。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多刷存在感,天下狐狸这么多,泰山娘娘会知道小小宫梦弼是哪个?固然泰山娘娘本尊不会对他有回应,但泰山娘娘越来越多的灵应加持骗不了狐狸。 上下通气,徐半仙这事就算了了。至于自己收服的五鬼也不会有人多计较,只是要担负看管之职,若是五鬼作恶,也要报应在他身上的。 回到阳间,就发觉沈家老小又在东园外焚香祭拜。 两个小孩子回来一说,沈山就知道是狐仙将他们救回来的。这就急急忙忙来还愿,奉上小三牲祭品,并在第二日就订做了宫梦弼的神牌,履行自己的诺言,早晚三柱清香供奉。 宫梦弼倒不是馋这几柱香火,虽然五鬼是需要香火寄身,清洗戾气。宫梦弼图的是结缘,贪的是修行。 暂且把沈家的事情按下,宫梦弼一大早就根据游魂报信,去天桥看卖艺的去了。 打着伞遮住身形,在人群中就毫不起眼。 此前游魂禀报,天桥卖艺的父子会吞刀吐火、虚空摄物。宫梦弼就来看热闹。 果然见到有父子俩卖艺挣钱。 老父亲表演了胸口碎大石。实心石板放在胸口,大锤哐哐砸响,把石头锤得粉碎,老父亲毫发无损。 又表演吐火,口含火油,一口吐出火来,竟然呈现龙形,威猛有趣。 儿子表演吞刀,能劈开木头的真剑塞进喉咙里,全然吞下去也不见流血。又表演摄物,把藏在远处的东西从身前取出,又把身前的东西变到远处。 宫梦弼看得津津有味。这父子俩是有些手艺在身的,虽然不是什么厉害法术,但也不同凡响了。 更难得是气节,有这样的手段,不偷不抢,反而靠卖艺为生,比徐半仙高出不知多少倍。 第八章 试药 打赏了卖艺的父子一粒碎银子,宫梦弼就去寻下一个乐子。 最近入城的,除了算命的、卖艺的,还有一个卖药的,都被游魂看在眼中。 前两个宫梦弼亲自验过了,各自发了狼人卡和好人卡,最后一个卖药郎中,宫梦弼正要去验一验。 倒不是闲得发慌,而是蚊子肉也是肉,善缘孽缘都是缘。在家宅着没有前途,出去浪才是狐狸的出路。 一群麻雀在枝头跳跃,啾啾叫着。 宫梦弼跟着麻雀的指引,很快就找到了卖药郎中。 卖药郎中正在推销自己的宝药,自夸道:“我这药,人称‘神仙帖’,专治疑难杂症,有什么隐疾的、暗疮的、医馆治不好的、躺着等死的,只管一帖药下去,立刻就好。” “可有人愿意一试的,若不见效,只管抓我报官!” 他这样吹嘘,还真就有人来试。 来者是一个脸色发青、咳嗽不停的瘦小汉子,那汉子一边说话,一边捂嘴咳嗽,道:“我来试一试。我这病是治不好的,吃了多少药也不见效,肺都要咳出来了。若能吃好最好,吃不好毒死我了,也叫我少受些罪。” 卖药郎中暗自打量他一眼,便笑道:“有什么吃不好的,神仙帖下去,保管你不再咳嗽。” 卖药郎中立刻就生火煎药,为了方便其他人试药,一连煎了五帖药。五个小炉依次排开,神仙帖的药包倒进去,便有一股药香飘出来。 宫梦弼嗅着药香,顿时便觉得体内气息翻涌,血液几乎都要沸腾起来,脸上立刻烧得通红,仿佛吃醉了酒一般。 但围观的人嗅到这药气,却觉得浑身一暖,身体都舒泰起来。立刻就有人心动了,又有人提出试药,卖药郎中都应承下来。 宫梦弼以手帕捂住鼻子,隔绝了药气,看着卖药郎中的眼神却变得冷漠又危险了起来。 宫梦弼冷哼一声,眼珠子一转,转头去集市买了五条奄奄一息的小鱼,养在木桶里拎了过来。 他算好了时辰,拎着木桶过来,郎中的药也煎好了。 那染了肺疾的汉子端着碗正要服药,却突然被人打断。 宫梦弼连声叫道:“慢来慢来,让我先试。” 宫梦弼上前不由分说便夺了他手中的药,作可怜状:“这位大哥,我几个朋友都病得不轻,您还能等,他们等不得了。” 那瘦小的汉子本来要骂,但正眼一看,却把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又吞了进去。 宫梦弼幻化作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少年,长得好似雪娃娃,唇红齿白,一见就讨人喜欢。 “这有五帖药,你自取便是,怎地要来抢我的。” 宫梦弼把水桶放下,道:“我有五个朋友,只怕一碗不够。” 那卖药郎中却不悦道:“你这小孩,朋友生病先送一碗回去救人,若有效再来买便是,怎么能一个人霸占了我的神仙帖,让别人都等着。” “就是!” “我们还要看看药效呢!” 宫梦弼拱了拱手,道:“不必久候,我朋友就在这里,大家稍等片刻。” 说着,宫梦弼一碗药就倒进了水桶里。 那瘦小汉子道:“你怎么糟蹋东西!” 宫梦弼指着桶里的小鱼道:“这些都是我的朋友,救它们怎么能说是糟蹋东西。” 桶中小鱼本来已经半死不活,一碗神仙帖倒下去,顿时活蹦乱跳,飞快地游动起来。 宫梦弼惊喜道:“小黑、小黄、小白、小花、小灰,你们都没事啦?” 众人连忙上前围观,只见本来发蔫的五条小鱼精力十足,在桶中奋力游动,还不时跃出水面,显出无限的活力。 “神了!连鱼都能治!” “果然是神仙帖!” 众人纷纷赞颂,只有卖药郎中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垫脚看着,有些不安。 桶中的小鱼搅得波纹不断,忽地,仿佛按下了暂停键,从极动到了极静,五条小鱼一翻肚皮,漂上了水面。 鱼鳞怒张,鱼嘴无法闭合,血从鳞片间、鱼嘴中流了出来,将桶中染成红色。 宫梦弼大叫一声:“死了!” “怎么都死了!” 宫梦弼呜呜哭着,上前揪住卖药郎中的袖子,道:“你这卖假药的,你赔我朋友,你赔我朋友。” 众人见了血,心中顿时就生出怯意,立刻警觉起来,看向卖药郎中的眼神就十分狐疑了。 宫梦弼和卖药郎中推搡间,一不小心又打翻了一碗药,药碗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郎中把宫梦弼推开,厉喝道:“我这是治人的药,又不是治鱼的药!人喝的分量岂能跟鱼一样?莫要胡搅蛮缠!” 那郎中推开了宫梦弼,同众人道:“你们评评理,哪有用鱼来试人吃的药,吃坏了反倒诬赖郎中的道理?” 众人一听,似乎也是这样的道理。 正是此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条野狗,对着地上打翻的汤药就舔了起来。 舔了几口,立刻狂吠起来,原地追着自己尾巴转圈,一边转一边低吼着。 转了几圈,便忽地倒在地上,再也不喘气了。 宫梦弼冷笑道:“你还说你不是卖假药的,连狗都毒死了!” 卖药郎中脸色终于变了,骂道:“小畜生,用鱼诬陷我,又用狗害我!这是治人的药,又不是治狗的药!” “我不卖了,我不卖了!你们不信便算了,错过了神仙帖,有你们后悔的!” 卖药郎中骂骂咧咧地开始收摊。 宫梦弼不知何时已经挤在人群外,高声道:“不要让他跑了,这卖假药的不知道卖了多少假药,害了多少人,快送他去见官!” 众人连忙上去拦那郎中,那郎中连忙拉开褡裢,从中掏出一个药瓶砸在地上,散发出难以嗅闻的恶臭,众人怕有毒,连忙散开。 那郎中药摊也不要了,转头就跑,众人连忙追上去。 宫梦弼嗅着一点气味,立刻躲得远远的,饶是如此,还干呕了两下,差点被熏吐。 见那郎中要逃,宫梦弼远远掐了个印。 风从那郎中便脚下扫过,滚来一粒石子。郎中踩在石子上,重心不稳,结结实实迎面伏在地上,磕的满嘴血,被愤怒的众人抓住,扭住胳膊就往衙门送去。 只有那个瘦小的汉子还记得回头看看这位死了“朋友”的小孩,但回过头去,哪里还有什么冰雪可爱的小少年,只有一个水桶,一条死去的野狗罢了。 宫梦弼早已遮掩了身形,思索着这神仙帖的事。 所谓神仙帖,倒不如称之为阎王帖,不过是寻常草药搭配邪咒熬制出来的燃烧寿命的禁药罢了。 只是以寿命为柴薪激发元气,换取一时的健康和力量,并不能真正治疗疾病。 等被激发出来的元气耗尽,疾病便会重新复发,此时人体已经没有足够的元气相抗,病死也不过旦夕之间。 这应当是行伍的禁药,作殊死一搏用的,却不知如何流到了这里,被用作骗人的手段。 只消去查查服药的人后续如何,就能知道这药的可怕之处,坐死卖药郎中的罪名。 “风雨欲来啊。” 宫梦弼看着吴宁县顶上的万里晴空,却发出如斯感叹。 第九章 仙官 泰岳仙府,天狐院。 青衣神使看着面前元光显化之术,笑道:“神女,这宫梦弼聪颖敏达、道业不凡,有手段、有智慧,礼敬泰山娘娘、忠心天狐道院,天狐院生员当中,可称第一了。” 元光之中,露出宫梦弼设计徐半仙、打赏卖艺父子、惩治卖药郎中的画面。 宫梦弼尚不清楚自己的考核到现在才算真正结束。修行并非易事,做仙官更不是小事,哪怕是小小九品仙官,也意义非凡。 青衣神使对面,乃是一位神女,身披霞衣,头簪青花,容貌之美,可夺天地之娇俏,慑万花之群芳。 神女也笑道:“天狐院也算出了个有能耐的,既如此,便引他来吧。” 青衣神使道:“神女稍等,我去去就来。” 夜色半分。 宫梦弼正于荒园炼气,吞吐月之精气,化作己身法力。 忽地,只听一声清越地鸟鸣响起。 宫梦弼抬头一看,一只青鸟在他顶上翱翔。 “拜见神使。”宫梦弼躬身敬礼。 青鸟叫了一声,便在前头引路。宫梦弼连忙跟了上去,一步踏出,沈府也好、县城也罢,都在瞬息化作烟霞云帐。 雾霭之中,只有青鸟引路,通往未知之所。 宫梦弼心中喜悦,紧跟着青鸟向前,便见霞光笼罩,仙气缥缈,有一座宫院在仙气中显露出来。 青鸟落在宫院前,化作高挑的青衣神使。 宫梦弼上前,只见红墙青瓦、百花盛放,宫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天狐院”三字。 虽名为天狐院生员,宫梦弼却还是第一次到天狐院来。 青衣神使引他入内,宫墙殿宇如同幻影一般,看也看不真切。宫梦弼只感觉自己跟着青衣神使到了一间玉宫之中,那如同幻象般的景象便由虚化实,显露出眼前宫室的景象。 宫梦弼不敢乱看,只听青衣神使道:“神女,生员宫梦弼在此。” 宫梦弼听着这话,连忙拜道:“生员宫梦弼,见过山长。” 那殿中神女轻笑了一声,好似群花绽放、春水荡漾,竟有一种令天地回春的感觉,“还不算笨。” “起来吧。”那神女道。 宫梦弼起身,却不敢直视神女双眼,只看着她的鼻子和嘴巴,似乎是玉一样美丽。 “生员宫梦弼,课业有成,聪颖敏达,为诸生第一,赐名着仙籍、九品天衣,望精诚道业、多作善行,为狐族表率。”青衣神使接过神女旨意,高声宣道。 宫梦弼露出喜色,拜谢道:“多谢山长。” 神女点了点头,道:“潜心修行,前途无量。” 宫梦弼再次拜谢,只是一拜之下,周遭事物都化作烟云,瞬息间散去,他的本体却还坐在荒园中。 那如梦似幻般的仙宫神府好似一场幻境,但宫梦弼心中明白,那绝不是幻境,而是他还无法理解的神通。 此刻他身上所着的九品天衣就是明证,更深一层,则仙道之光已经在他命数中闪耀。 大约是自己所作所为入了玉仙神女的法眼,神女有意见他一面,方才让青鸟引他入梦,接引魂魄去了天狐院。 名录仙籍,某种程度上就是小仙一个了。仙籍无分品秩,只是代表了身份与阵营,与实力无关。 天狐院山长玉仙神女,真正的仙神般的人物,超越了一品的天仙。 泰山娘娘掌天下狐事,玉仙神女任天狐院山长。 见了玉仙神女,祈愿树便也凝聚出一块宝牒,这宝牒一凝聚出来便是九品浅碧之色,代表着宫梦弼是得了神女青眼。 饶是宫梦弼素来冷静,此刻也难免有几分喜形于色了。 天狐院的安排还没有下来,神女可以将宫梦弼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天狐院的任命还要走程序。 在等待天狐院任命的几天里,宫梦弼先摘取了宝牒·天狐院的成果,获得了拜月法。 如此,便先解了修行之忧。 宫梦弼修行至今不曾入品,只是靠着狐博士传授的简要纳气法吐纳元气,效率极低,损耗极高,利用率低得令人发指。 而祈愿树所成之物,基本都是为宫梦弼量身打造,最是契合,拜月法便是如此。 月分朔望,拜月法以月之朔望为一轮回,以阴晴圆缺为四大象,修行最菁纯的太阴真炁,是一等一的炼神之法。 而拜月法与先前所得的易胎化形术又极为契合,可以炼就太阴元胎,同样是上上品的修行资质。 宫梦弼采太阴真炁修行,修行之时,月光便仿佛独爱此处,银沙笼罩,仿佛月宫。 须臾之间,他此前所修的微薄法力便被尽数转化为太阴真炁,显露出明月一般的皎洁幽微的气质,赤狐的皮毛间都好似凝结了辉光一般,有一种月上流火的美感。 虽非望日,不能表月相之满溢,但月相的精微与清辉却表露无遗。 至此,宫梦弼顺利迈入九品,成为有品有阶的修行之人。 天狐院拜见神女的三日之后,天狐院的封敕到了。 星汉灿烂,明月如钩。 皎洁的光芒落在荒园里,一声似有似无的鸟鸣似乎从极远处传来,又似乎是在耳边响起。 宫梦弼听到这鸟鸣,立刻欣喜道:“黄博士来了。” 那明月之中有两道烟霞汇聚,由虚化实,化作一男一女。 男子是个笑眯眯的圆脸,看起来十分亲善。女子将青丝以金带系在脑后,露出美丽又温柔的面容。 那女子笑道:“梦弼,你可给我长脸了。” 这女子便是黄博士,她介绍道:“这位是荀祭酒。” 宫梦弼连忙拜见:“见过荀祭酒。” 荀祭酒仔细打量着宫梦弼一眼,道:“自修而成九品,竟有这等天资,果然是我族才俊。” 宫梦弼谢道:“祭酒过誉了。” 荀祭酒见他并不自得,反而谦逊有礼,就更加满意。天下多得是聪明的狐狸,但有时候过于聪明,反而容易走上歪路。 当下就暗自赞叹道:“不愧是得了神女的青眼。” 宫梦弼邀请二人入府一叙,却被荀祭酒拒绝了:“寒暄就不必了,魔星下界,天狐院为着此事已经忙昏头了。” 他一整肃容,道:“宫梦弼。” 宫梦弼应道:“学生在。” “遵泰山娘娘灵应,玉仙神女法旨,今加封你为天狐院九品仙官吴宁县狐会,司吴宁县狐众之事,望你好自修行,多行善事,广积功德。” 宫梦弼欣然应诺。 荀祭酒点了点头,将代表着狐会封敕的符篆授予宫梦弼。 这如金似玉的符篆落在宫梦弼手上,便消失不见,藏在了宫梦弼的神魂当中。 宫梦弼这狐籍,就算是真正落在天狐院的户头上了。 第十章 授法 荀祭酒果然不曾久留,勉励了宫梦弼几句便消失在月色之中。 宫梦弼目送着他离开,却不知道他是如何消失,又是如何到来,难免心折。 黄博士看他艳羡的样子,笑道:“荀祭酒乃是四品仙,只差一步便可位列上品,天狐院祭酒之中,荀祭酒也能排到前三。这次亲自来为你封敕,可见对你的重视。你可让我们长脸了。” 宫梦弼心知这是神女垂青所致,笑道:“都是博士教导之功。” 黄博士叹息道:“你倒是谦逊,比那些孽障让我们省心太多了。” 宫梦弼邀请黄博士入府,问道:“怎么说?” 黄博士也不曾拒绝,同宫梦弼入了阁楼。 宫梦弼端了黄酒来,各自斟了一碗酒,黄博士就借着说起天狐院的事情。 往日里黄博士是不会说这些的,天狐院的生员只是学生,博士教导修行、文字、法术、丹药等科,怎么会同学生抱怨。 但如今宫梦弼已经成了九品仙官,与黄博士可以说是从师生变成了同事,就可以说一说难处了。 诸博士当中,以修行科为首。往日天狐院授课并不会一窝蜂将天下生员都感召而来,而是一个修行科博士带数个学生,因材施教,再引荐给其他科的博士学习其他本事。 黄博士郁郁道:“你可还记得胡娇?” 胡娇,一只黄皮狐狸。 狐狸生灵,多以胡为姓,反倒宫梦弼这样的姓氏更少见。 宫梦弼当然还有印象,他同胡娇都是黄博士带出来的学生,而想起胡娇此狐,宫梦弼便不由得皱了皱眉。 黄博士授课,自然是几个狐狸一起来听。彼时神魂入梦,胡娇很有天分,但同样很傲慢,并不是很瞧得上其他人。 宫梦弼问道:“胡娇怎么了?” 黄博士垂眸,十分惋惜:“她入魔道了。这孽障贪恋红尘,仗着身怀法术,并不将人命看在眼中,不知道从哪里学来夺人精气的邪法,走了邪路。” 宫梦弼一时默然,叹息道:“何至于此。” 黄博士既是哀也是怒:“学道十年,一朝入魔。她怕天狐院追查,已经逃之夭夭,遁入红尘了。她有天资禀赋,本来前程似锦,但制不住心中魔念,反而沦为妖魔。” 宫梦弼看着黄博士脸上露出的一丝疲态,知道她没少为此烦神。虽然胡娇入魔不是黄博士的责任,但身为课业恩师,她也不免要受到斥责。 黄博士看向宫梦弼,劝诫道:“有胡娇前车之鉴,你定要修身养性,不可走了歪路。” 宫梦弼感受到她的拳拳爱护之心,给她再满上酒,敬了她一碗。 黄博士满饮了一杯,宫梦弼还要再斟,黄博士便拦住他,道:“不可过饮,有碍修行。” 师徒二人便弃了酒盏,于楼台赏月。 黄博士特意留下,当然不是为了吃一碗酒,而是为了提点宫梦弼:“梦弼,你如今名录仙籍,受封仙官,可明白自己的司职吗?” 宫梦弼所受符篆其实有他的仙职,乃是“感灵显化、广济慈悲”,是极为大而空的说法。这是泰山娘娘的灵应所示,也是契合狐狸结缘修行的法门,但于天狐院狐会的司职,就很难让人摸清头绪了。 宫梦弼明白了黄博士的意思,请教道:“还请博士指点。” 黄博士道:“我天狐院乃是泰山娘娘所设、玉仙神女所辖,除了司掌天下狐事,便是听从娘娘调遣。娘娘统摄岳府神兵,灵应九州,我们便是娘娘麾下的仙官、臣子。” “天狐院于天下各府、郡、县设下狐纪、狐正、狐会三司职,除了负责管理狐众,还要履行监察鬼神的职责。” 宫梦弼若有所悟。 黄博士看他的脸色,知道他是觉过味来了。 “监察鬼神不是容易事,但你也不用太紧张,你是仙官,不是神官,遇见事了,只管奏请鬼神,不必冒险。” 这就涉及到仙神之别。仙在上,神在下。 仙官虽然也是官,但仙道贵在逍遥,仙道的力量来源于自身,不假外求,所以仙不被司职约束,故仙职广而玄。 神道的力量来源于权柄,与司职、信仰息息相关,故神职明且精。 宫梦弼这狐会的仙职并没有实权,不能调兵遣将、号令岳府神兵。天狐院没有管辖岳府的资格,只是有着泰山娘娘的路子,因此可以奏请神官,由岳府派兵处理一些棘手的公事。 宫梦弼以前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因此黄博士才来提点他,教他如何做仙官。 总结下来,有三点: 第一,司狐众之事,包括为天狐院引荐人才、教化吴宁县狐众、清剿狐魔等事。这是本职,也是狐仙的天职。 第二,为泰山娘娘扬名,这就要多行善事、显灵应。 第三,监察鬼神。 看着十分唬人,好似什么大官,但实际上几乎就是闲散人员。天下狐狸之多,难以计数,但分在吴宁县一地的狐狸就没有那么多了——还要将未生灵智的兽类摒除在外。行善事、显灵应,本就是狐狸的修行捷径,不能算是任务。 只有监察鬼神这一条需要小心谨慎,否则容易出事故。 黄博士一条条掰开了、揉碎了跟宫梦弼分析,把他当做自己人。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喜爱,但更多的是投资行为,宫梦弼看得清楚。 宫梦弼感激道:“多谢博士指点。” 黄博士知道他的聪慧,笑道:“你是我的学生,能成材也光耀我的门庭。仙职固然重要,但你最重要的还是修行。” 要维持仙人的超然与物外,修行是第一要紧事。被封敕为九品仙官不算什么,道行入了九品才是最重要的,这也是荀祭酒对他赞不绝口的原因。 甚至黄博士都被惊到了。 她亲自传授的宫梦弼纳气法,怎么会不知道修行的艰难,仅仅是靠纳气法就自己入了九品,这已经可以说是道真种子了。 天狐院多少年至今也不曾出过几个道真种子。 黄博士张开双手,各自于身前掐印,口诵玉仙神女宝号。而后便有一股似有还无的白光笼罩了整个楼阁,将楼阁化作“密室”。 黄博士道:“此乃净土咒,我借神女灵应,遮掩了一切窥探,接下来我所说的一切入得你耳,便不再有人得知。” “我狐族修行不易,但好在有天狐院在,不论是借气、改命、静修、服食、符篆都有法可循。天狐者,通天神也。你有幸得了神女青眼,着我授你通天法,若有机缘,便可成就天狐之尊。” 黄博士重之又重的将通天法以神意相传,刻印在宫梦弼的神魂之中。 似有千狐万狐奔走跳跃、吞吐修持,化作无形之文字,有形之图录,圆融一体,在宫梦弼灵台大放光明。 第十一章 通天 通天法加持之下,好似在体内重新构建了一个感受器官,整个世界都揭开了一层面纱一般,宫梦弼只觉得眼前更加明亮,似有明光烛照,耳中更加清晰,似有大块噫气。 与天地气息相通,与幽明质性相合。这是一种解身天地里,存神自然中的奇妙体验。 宫梦弼眼神发亮,欢喜道:“好一个通天法。” 通天法不教吐纳行气、不授神通妙术,而是将狐族的灵应发挥到了极致,开发成天生的神通。 狐在幽明之间、仙妖之中,是沟通阴阳的使者,是横跨天地的桥梁。 上古之巫,沟通天地神明。 而狐则是天生的巫。 通天法,便是将狐的灵感发挥到了极致,至此天地之间的幽微与玄奇再无遮掩,大道的玄妙也一览无余。 这就是天狐,通天之狐。 通天法不能修炼出法力,但如果修行纳气法,通天法可以帮助宫梦弼分辨气性,寻找气旺之地,辅助修行。如果修行拜月法,通天法可以帮助宫梦弼感悟太阴玄妙,加持悟道。 修行通天法便如同开了加速器,简直如同外挂一般。 若非受限于狐狸的硬件配置,加速器也会卡顿、或者收效不高,只怕天下间的狐狸都要起飞了。 于宫梦弼而言,这真就是第二个外挂了。 有祈愿树帮忙,他可以不断升级硬件配置,总能把加速器刷得飞起。 宫梦弼看向黄博士,诚心诚意拜谢道:“多谢博士传法。” 黄博士略有些疲态,通天法的传承并不容易,但宫梦弼的真诚让她感到值得。扶起宫梦弼,黄博士道:“你好生修行通天法,慢慢地就会明了它的好处。” 黄博士还以为宫梦弼还需要时间领会通天法的奥妙,殊不知宫梦弼拿到手的时候就已经把加速器安装启用了。 宫梦弼道:“学生明白,一定会静心修行。” 黄博士看着,怎么都觉得满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先走了,来日再会。” 宫梦弼亲自将黄博士送出楼阁,看着黄博士身后飘荡的发尾消失在黑暗当中,心中既有感激,也有孺慕之情。 自离群之后,宫梦弼经历了几多苦难。有些是前身经历,有些是自己经历,都不算好。懵懵懂懂摸索着祈愿树的用法,也走了许多弯路。 还是蒙天狐院感召,成了生员之后被黄博士悉心教导,才渐渐息了惊惧之心,见到了一方大天地。 黄博士对他是有知遇之恩的。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宫梦弼不喜欢时时挂在嘴上,但心里是记得清楚的。 送走黄博士,宫梦弼便迫不及待体验了一把加速器修行的妙处。 向月修行,便有清辉加身,如同萤火,如同浮光。 宫梦弼比以往更能吸引月华,也更能体会太阴真炁的玄妙。 修行之喜,更甚往日,远胜其他。 神魂中的祈愿树更是欣喜摇动,似有流光飞度,银沙曼舞。宝牒摇曳,恰似琼花。 易胎化形术自然运转,狐形之下,自有灵胎凝结。 通天法与灵胎分外契合,有那么一瞬间,宫梦弼几乎感觉到宇宙虚空都化作无限瑰丽的炁体。 但这惊鸿一瞥很快从他脑海中消失,否则万象万炁,会让一切位格不够的人化为尘埃。 宫梦弼得了妙法,每日专心修行,直到月末晦日,不见月光,吞吐数日所得的月华也尽数潜藏。 晦日便好似冬藏,虽无月光,但此前采炼的月华却深潜体内,孕育着太阴真炁。 与这荒废东院一墙之隔的沈家依从誓言,每日早晚供奉宫梦弼的神牌。 自那日沈桥、沈延被宫梦弼救回来,就发了几日高烧。 一是因为受了惊吓,二是中了徐半仙的邪术。 两个半大的孩子被缩小塞进箱箧里,两日米水未进,虽然宫梦弼已经破了邪术,但难免受些许邪气侵蚀,就把两个孩子烧得够呛。 好在年纪小,生气足,且命也够硬。大夫开过药吃了几日,就渐渐好转了。 好了之后,沈桥也好了伤疤忘了疼,不仅不避讳鬼狐之事,反而时时往东院跑。 沈延倒是更老实胆怯一些,虽然也来,但并不时常来。 那一夜在大王庙被狐仙仙姿所慑,两个小孩心里便十分亲近宫梦弼,每日里焚香祭拜,也十分心诚。 好在有沈山喝止,所以一直都不敢闯进东院,只在门口坐着说些话。 宫梦弼也从不见他们,但沈家心中的忧虑却日日胜过一日。 宫梦弼已经听沈山的弟弟沈海说起:“两个小子沉迷仙人轶事,每日不肯做学问,要先生给他们讲神鬼故事,先生都要气死了。仙人缥缈,鬼怪禁忌,但他两个孩子若打小醉心于此,日后可怎么好?” 沈山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也明白沈海的意思。 昔孟母,择邻处而三迁。 两个小孩不好学自然不是狐仙的过错,但为了他们未来着想,也只有两个路子。要么把孩子送出去求学,要么就举家搬走。 沈家虽然不是吴宁县是大族,但以商贾成家,贩卖丝绸、茶叶、瓷器发迹,家私丰厚,搬家也不难。 沈山只是叹了一口气,道:“让我想想。” 沈山心中为难,主要是对狐仙的为难。若是不愿意孩子与狐仙接触就此搬走,难免显得不敬狐仙。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孩子送走。 宫梦弼虽然没有参与过他们的家事,但一墙之隔,他什么不是看在眼中。 看到沈山为难,又想起时时来打搅的两个小子,心中便明白此处已经不是他的久居之地了。 此前他为了结缘,因此住在城中,好维持或加深缘分。 九品之前,这种打算帮他建立了许多优势。他许多小手段都是自那些白色的无品缘分中来的。 但九品之后,其实就不太适合了。 普通人一辈子都入不了品,故而称之为白身。 少数逆天改命迎难而上之辈,也不是一时就能结识的。 而他如今最渴求并不是缘分的多与广,反而是质与量。 再加上仙职在身,要教化本地狐狸,在城里可不是什么好选择。城里有华光寺,还有城隍庙,不入品阶也就罢了,入品之后,就相当于在猛兽门前修行。 几番思索,宫梦弼动了远离的心思。 第十二章 观山 远离人境并非临时起意,而是长远打算。 他自修行拜月法以来不足半月,荒园之中的莎草已经长得落不下脚,艾蒿长得比人还高了。 太阴主丰收、生长、繁育。只是些许月华就已经快在荒园里演化小群落了,往后修行只会动静越来越大,迟早要惊动了别人。 或早或晚,今日不走,来日恐被赶着走。 起心动念,宫梦弼就准备出城看看。 吴宁县有三山汇入,乃是镇山、龙盘山和仙云岭,故层峦叠嶂,群峰竞秀。 镇山乃禹王治水时镇压鬼神之山,乃是佛道圣地,不是宫梦弼这样的小仙可以窥伺的。 龙盘山因其山脉曲折回旋,山水贯通九郡之地而得名。风通九郡,气灌江河,主生主活,并非是纳气之所,因此修行人倒少些。 至于仙云岭则重山叠嶂,终日云关霞锁,气机幽深,深不可测,让人忌惮。 这三山聚气,以镇山为首,仙云岭次之,龙盘山再次之。 但于宫梦弼而言,却刚好反过来。 宫梦弼如今区区九品小仙,能镇住一峰一岭,找到一个气旺之地,开辟自己的仙府就算成功了,更不提占据名山祖脉。 而龙盘山虽然聚气的格局差一些,但山水养人,诸气回旋,是一个活局,也是方便宫梦弼往四方结缘的地方。 所以龙盘山才是宫梦弼的目标。 路要一步一步走,只要每一步都足够踏实,总能到达目的地,宫梦弼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 寻了日色壮丽的正午出门,撑着油伞遮蔽凡人的视线,宫梦弼便驾驭着阴风往县城外而去。 县城之中还有些繁华和人气,但出了县城,就显出荒凉来了。 吴宁县已经是大县,山水养人,鱼米丰收,即便如此,所见的农户也是面黄肌瘦,眼中无神。 大乾王朝的终末的气息,已经从北方渐渐蔓延过来了。 天灾、苛政、战争、妖鬼,人心惶惶。 宫梦弼倒没有什么愤懑,一只狐狸能为这天下做什么呢?这天下神鬼仙佛尚且无能为力,区区一只狐狸,尚不能避水火、免刀兵,又能做什么呢? 宫梦弼的扫去心中那点感慨,直奔龙盘山而来。 宫梦弼不是本地人,没有在龙盘山居住过,因此对龙盘山的情况并不了解。 但见云峰崔嵬,若刀劈斧斫。 避开山下乡里村社,直入龙盘诸峰,宫梦弼登高望远,龙盘山的种种元气便好似蒸云一般浮现在他的眼前。 得了玉仙神女的青眼,与之结缘之后,祈愿树宝牒上落下的奖励是“望气术提升”。 望气术提升之后,又辅以通天法的灵应,龙盘诸峰的气息就看得清楚多了。 哪怕宫梦弼不通风水术,凭借着登高望气,也能找到适宜修行的地方。 连带着,诸峰之中潜修的妖鬼仙神也不能逃过他的目光。 太过强大的宫梦弼不敢窥视,但那些品阶相当的,宫梦弼就有些肆无忌惮了,可以去窥探是妖是鬼,是仙是神。 宫梦弼驾着风飞上云端,以油伞蔽形,通天法敛气,细细数数了百余峰,直到夜色降临,宫梦弼才看中了一座高耸入云,巍峨壮丽的峰峦。 此峰白日由云烟遮蔽,雾气封锁,看不清楚。 但到了夜晚,虽然是晦日,看不见月亮,可太阴元气自然充沛,就尘雾散去,彩云拨开,露出那古木葱郁、如墨如画的山峰。 这山高,不受遮挡,有流水飞涧聚气,山骨坐在地穴上,接引了许多太阴元气。 若是望日,必定月华如瀑,是修行太阴法的宝地。 这样的宝地,当然不会是无主之处。 由望气术看来,此峰主人是一个比宫梦弼强,但又强得有限的对手,很值得尝试一番。 但还要再等等。 宫梦弼不是一个喜欢正面打架的人,狐狸也不是正面打架的料。 除非修炼到上三品,道法神通抹去了肉身的差距,能够以弱补强,逆转天命,否则正面硬刚,狐狸就是打不过狼,甚至打不过狗。 等摸清了底细,才好制定策略,备下章程。 头顶星光归去,沈府已经点上了灯火。 晦日不必拜月,主要是消化和凝聚,因此宫梦弼倒是找出了时间,可以与沈山好好谈一谈。 是夜。 沈山同沈夫人早已就寝,朦朦胧胧间,只见窗外浮现一点光明,似乎是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叫人心神宁静。 沈山久违的升起赏月的心思,没有打扰夫人睡眠,自己一个人下了床,悄悄推开门,走入庭院中。 只见天上皎皎明月,大如车轮,似乎能见月宫,清冷神秘,让人着迷。 沈山信步而走,不知不觉,便推开东面荒废的院子。 院子里生着莎草,如同毯盖一般,叫人无从落脚。 高大的艾蒿绿色的叶子上生着白色的细绒,清风拂来,有令人神清的美妙。 巨大而又皎洁的月亮落在楼阁之东,照得楼阁中一个红衣的少年,细眉细眼,若妖若仙。 那少年看向沈山,笑道:“沈老爷,倚邻多年,你我还是第一次相见。” 沈老爷看着那少年怔然出神,听他说话,又看看脚下,才明白原来是狐仙。 他本该惊诧,或是惊恐,又或是敬畏,但此时在明月之下,却生出安然平静来。 宫梦弼指了指身前的位置,道:“请。” 沈山身前的莎草便自动分开,给他让出一条小路。 他沿着小路走入楼阁,爬上二楼,坐在了宫梦弼身前,方施礼道:“见过狐仙。” 狐仙挥一挥手,招来低案、玉壶、酒盏,斟满酒盏,狐仙道:“请。” 沈山便一口饮尽,便好似饮了清泉,又好似饮了玉液,满口生津,直入肺腑。他吐了一口气,在这初夏的时节,竟冒出冷烟。 宫梦弼喟然道:“你我已经有了十年的缘分,这些年来,蒙你慨然,借我这栖身之处,如今我蒙泰山娘娘施恩,已经得成仙道,便不好在人间久留了,今日是来向你辞行的。” 沈山一时间有些慌了:“可是沈某有何不敬之处?怠慢了狐仙?” 宫梦弼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年沈老爷谨守着约定,何来不敬和怠慢?你我缘分未尽,只是仙凡有别,不必自扰。” 沈山一时间涌起失意,叹息道:“我不过借给您一方破落的宅院,您却护佑我一家的平安,还救了我的儿子和侄子。您贵为仙神,却宽厚仁慈,实在让我汗颜。” 宫梦弼失笑:“沈老爷且再饮一杯,我还有话要同你说。” 第十三章 话别 宫梦弼要谈的事情远远超出了沈山的想象。 沈山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但宫梦弼问下来:“沈老爷看如今这世道如何?”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只是思索着,说了一句:“世道艰难。” “如今这天宇不靖,河海不清。我走商路以来,便遇各地盘剥,大小匪患,从无断绝。” “无处无流民,无处不死人。” 沈山说得点到而止,不敢妄议朝政。 但他是做生意的商人,嗅觉不可谓不敏锐。 前些年王相公就说要变法,要改制,要改税,但如今王相公的魂冢都已经荒芜一片了。 又有西南土司反叛,杀了剑南王自立为王。 皇帝收兵权不甚走露风声,靖北大将军原法圣连夜逃出京城,引兵占据了西北十三郡,与朝廷分庭抗礼。虽没有称王,但也是迟早的事情。 如今这天下的平静,就好像是树木腐烂的根部。表面上繁华似锦,实际上只是没有捅破那层皮,看不见里面的脓血罢了。 就连吴宁县,乃至东阳郡,都有的是人不知当今圣上,只知道吴王。 沈山不敢乱说,宫梦弼也不会逼他说。 见沈山心中明白,宫梦弼便站起身来,指着明月下的渺小众生,道:“天地洪炉,众生受炼。如今这世道沈家尚且能小富即安,但若逢风雨,只怕也舟小易覆,难得安宁。” 宫梦弼满含深意地看着沈山,沈山心中悚然而惊。 沈山连忙拜倒:“还请狐仙明示。” 宫梦弼把他扶起来,却又不肯说了,只伸手指了指天上,摇了摇头。 沈山心惊肉跳,连连踱步,半晌,才想出一个取巧的法子:“我沈家不过是小富商贾,在吴宁县也不过是小角色,舟小易覆,那大船可能挡得住风雨?” 宫梦弼赞许地看了一眼沈山,“那就看你有多大的本事,能造多大的船了。” 宫梦弼没有明说,却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此前那徐半仙给你算命,曾说沈家有两个贵命。他虽然只是唬你,却无意撞破天机。” “沈桥也好,沈延也罢,都是贵命。你要好生教养,但不要留在身边。 贵命要成长起来,必要经历劫数。如今风云际会,是龙是蛇都要出来搅动风雨,你的船尚小,不足以载着他们横穿风雨,只能放他们自己去争渡。否则只会让小船跟着倾覆。” 沈山心中既喜且忧,喜得是望子成龙,忧得是未来凶险:“贵命虽好,我却更担心他们的安危。” 宫梦弼道:“所以要分两头行事,一边送他们出去学习本领,自己争渡。一边造好大船,才能护佑一家老小,也为他们去遮挡风雨。” 沈山拜倒在地:“大船难造,请狐仙指点迷津。” 宫梦弼道:“说破不值一提,无非是财与势。要做生意,做大生意,要做官,做大官。” 沈山为心如擂鼓,觉得脑子都有些充血,有些难以呼吸。他平缓了一口气,叹道:“如今行商难,为官更难。” 宫梦弼:“商贾之事,无非买卖二字。低价买入,高价卖出,互通有无。每月晦日,你可焚香拜我,我为你听一听这商机在何处。有了钱,自可想办法捐官。” 沈山心中渐渐烧起来一把火,有狐仙相助,自然无往不利。 他猛地跪倒在宫梦弼面前,俯首道:“愿世代供奉狐仙,为狐仙建庙立祠。” “是要建庙立祠,但不是为我,而是为泰山娘娘。泰山娘娘是我的恩主,你需勤加祭祀,自有灵应。”宫梦弼道。 沈山伸手发誓:“泰山娘娘大慈大悲,当然是正祀主神,但狐仙乃是沈家恩神,必请狐仙同享祭祀。” 宫梦弼失笑,他虽不为祭祀图谋,但沈山这样的说法,却让他心中满意。不过满意归满意,却还要敲打一下:“你自己拿捏就好。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行商积财与行善积德是你立根之本,缺一不可。否则阳财越旺,阴财越亏,自有你恶果报应。” 沈山连忙应是:“日后必多行善举,不会为了钱财而丧了大义。” “好。”宫梦弼伸手一招,便有一群麻雀扑棱棱飞来,落在楼阁的房檐之上:“今后除却家禽,你家不可捕鸟伤鸟,若逢鸟类乞食,便要及时供奉。” 沈山看着那群麻雀,只见麻雀也歪头看着他,十分有灵性。 沈山心中惊讶,道:“谨遵教诲。” 沈山正待继续问下去,却忽地听到一声鸡鸣。 宫梦弼侧耳倾听,笑了一声,道:“时辰到了,我先走了。” 沈山只见月光大盛,顷刻间眼中一片洁白。 等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天明了。 沈夫人看他怔怔出神,问道:“你怎么了?” 沈山把昨夜那怪奇的梦境藏在心里,道:“没什么,做了个梦。” 沈夫人摇了摇头,二人洗漱出门,就见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群麻雀,站在屋檐上啾啾鸣叫。 等沈山和沈夫人靠近了也不怕人,甚至落在沈山手指上,歪着头看着他。 沈夫人惊奇道:“这些小东西,竟也不怕人。” “许是饿了吧,”沈山命人取来谷子洒在地上,任由麻雀啄食。 不多时,吃饱了的麻雀不知道飞往何处了。 快吃饭了也不见两个孩子,沈山不用猜也知道他们肯定是去东院外问安去了。 但他屁股还没坐定,就见到沈桥慌慌张张跑来,直到:“不好了!爹,东院的门开了。” 沈山心中一惊,回想起昨夜的梦境,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他跟着沈桥去了东院,只见那老旧的木门大开着,露出其中掩映的艾蒿和莎草。 那莎草茂密得无处下脚,艾蒿比人还高。 莎草间露出一条小路,正是沈山昨夜走过的地方。 “果然不是梦。”沈山感叹道。 沈桥已经快哭出来,急着问道:“怎么了,狐仙离开我们家了吗?” 沈山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昨夜我梦到狐仙了,他蒙泰山娘娘看重,已经得道成仙去了。你若是想他,就多去神牌前祷告,他会保佑我们的。” 沈桥看着空荡荡的荒园,心中的悲伤满溢出来。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宫梦弼留给两个小孩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 从心底,沈桥和沈延都已经把狐仙当做十分亲近的人了。 这一场告别有些仓促,对沈家来说,意犹未尽,但对宫梦弼来说,已经是给得太多了。 宫梦弼离开之后,沈府的东园依旧维持着原样,不是不能用,而是因为这是宫梦弼的旧居,陋室而馨。 也是他们的一个念想,希望狐仙有一日还能归来,再住此间。 第十四章 捕雀 宫梦弼已经到了龙盘山。 身为外来者,宫梦弼算不上过江猛龙,所以不准备大张旗鼓,准备先低调发育。 他昨日望气,已经找到一个临时藏身的好去处。 自他中意的宝峰东南向,有一竹岭。 野竹丛生,枝叶繁茂。 宫梦弼小心收敛气息藏进了竹岭之中,循着山中那妖物的气息摸了过去。 竹岭中的竹子已经生得如同合抱之木,在这粗壮的竹子之间,有一只色彩艳丽的鸟在竹林中觅食。 这是一只竹雀,开了灵智的妖怪。竹林中的虫豸、菌类、浆果都在它的食谱之中。 宫梦弼已经幻术全开,并不指望翳形术能遮掩自己的身形。 竹雀的眼睛要比徐半仙养的鬼神更锐利。可惜它是实力不够,还没有入品,所以不难对付。 宫梦弼张口发出一声鸟鸣,也是竹雀的声音,充满了攻击性和挑衅的气息。 那正在竹叶中啄食竹叶青的竹雀厉啸一声,甩下吃了一半的竹叶青往宫梦弼的方向飞来。 在那竹雀的眼中,见到地上另外一只毛色艳丽的同类在啄食竹鼠,立刻就怒不可遏。 妖怪的领地意识驱使着它扇动翅膀,如同坠落的箭矢一般抓向地上的那个同类。 一爪落下,锋锐的鸟爪立刻撕裂了大地,将地下的竹鞭竹须一同扯得粉碎。 但这一爪空了。 非但如此,这落下的一爪还被极寒的真炁借着地下水气化成冰索拉在地上。 竹雀连连挣扎,但它除非能秒解了太阴真炁,不然仅凭蛮力,除非能把地下水水脉拉出来,不然是挣不动的。 因为已经宫梦弼压在竹雀身上,以师刀抵住它的喉管:“嘘——不要挣扎,我怕失手错杀你。” 明明是只狐狸,却能说鸟语。 竹雀浑身毛羽炸开,蓬松得如同一个毛球。 冰冷的师刀抵在它的喉管上,阴寒的气息是带着死寂的肃杀。师刀本身不曾开刃,只是作为仪式器具控制五鬼,但太阴真炁自师刀中凝结,就锋锐难当了。 竹雀不是野兽,兽类没有灵智,或许会拼死一搏,但妖已经有足够的智慧,知道自己并没有翻盘的机会。 宫梦弼实力胜过它,智慧也胜过它,它便放弃挣扎,收拢了羽毛,俯首为臣道:“饶命。” 宫梦弼并不轻易信它。 野兽不会说谎,但妖怪会。 他将一个莎草编织的草环套在竹雀的脖颈上,默念一声咒语,草环就收紧了。 宫梦弼在草环中施展了寄神术,刻意借此施法,控制竹雀。 以草人召唤草头神的法术也少不了寄神术的参与,往高深了算,撒豆成兵这等道术也缺不了寄神术。 小术有小术的妙处,虽然简单,但很好用。 草环束颈,宫梦弼才收回师刀,站定在地上,锁住竹雀的利爪的冰索也如云雾般消散。 竹雀得了自由,连忙扇动翅膀,同宫梦弼拉开身位,在林间盘旋不止。 宫梦弼也不怕它逃了,任由它盘旋了几圈,最终还是停在一株矮竹上。 竹雀看向宫梦弼,问道:“我不过一只雀鸟,你为何要抓我?” “你怎么就是一只雀鸟?你分明是木竹之精。”宫梦弼的碧眼早已看穿了竹雀。 这竹雀形似鸟,但实际上是竹中之精,是茫茫竹海得了天地元气所化的精灵,只是最终形变成雀,在竹海中生活罢了。 看似普普通通一只鸟,实际上比宫梦弼的根底要强得多。 竹雀惊叫一声,猛地振翅飞起,这才真正感受到了危险和恐惧。 若以对付鸟雀的本事来对付它,大不了舍去雀形,修养一阵重新化形就行了。但若看穿了底细,以对付木竹之精的手段来对付它,那就是真正的凶险了。 竹雀振翅欲逃,宫梦弼也不着急。只见这雀鸟飞入林中不过片刻,又飞回到了宫梦弼身前。 看到宫梦弼的时候,它还受了惊吓,又换了个方向继续飞。 但未有多时,又不知为何飞回到宫梦弼身前。 雀鸟这才明白,自己早已中了咒术,根本逃不开了。 竹雀重新落在宫梦弼身前,愤恨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小术而已,”宫梦弼的眼中略泛起一丝笑意,“不必慌张,只是问你几个问题,另外借你的竹林栖身而已。” 竹雀这才心中略安:“有什么事情就问吧。” 宫梦弼问道:“我不是本地狐狸,才来龙盘山,对这里一无所知,不知你有什么情报可以提供给我呢?” 竹雀转动着脖子,搜肠刮肚地思索着,道:“原来是外地狐狸,不知道你在龙盘山有什么打算?是来采药还是采矿?是短居此地,还是安家落户?” 宫梦弼笑呵呵道:“算是游历至此,但具体干什么还没打算呢。” 竹雀一万个不相信。狐狸嘴里能有几句真话? 但宫梦弼也没打算让它相信。 竹雀只好娓娓道来:“龙盘山有大小峰峦五千二百二十四座哩,有些是有主的,有些是无主的。若是采药、采矿,在无主峰峦上倒也罢了,只管去采便是。但若是有主之地,便需奉礼相请,或是相互置换。” “大部分峰主都好说话,有些不好相处的,便需另寻他法了。” “你短居在此,不必费心费力去开辟洞府,可以在我这竹岭休憩,与我做个伴。若是要安家落户,就需要自己去找合意的山林了去开辟洞府了。” 宫梦弼笑眯眯道:“若是我看中了别人的洞府呢?” 竹雀浑身一僵,连声道:“我这竹岭除了竹子别无他物,没什么宝贝,你何不去其他地方瞧瞧。” 宫梦弼见它吓得炸了毛,好言安慰道:“我只是说说,而且你说得也对,整个竹岭也只有你算得上是珍宝,不用担心。” 更担心才对! 竹雀敢怒不敢言,讨好道:“我对您还有用,我虽然力微,但在受草木眷顾,可以为您探听消息。” 宫梦弼细长的手指摩挲着下巴:“确实有用,你继续说。” 看着宫梦弼似乎还算满意,竹雀接着道:“若是看中了他人的洞府,就只能去抢了,或者看看其他人愿不愿意同你共住一山,一起做朋友。不然强抢别人洞府,往往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若是不能把主人留下,恐会被一直惦记着,伺机报复。” 宫梦弼点了点头:“我心中有数。竹岭附近有什么厉害人物?” 第十五章 本家 “厉害人物?”竹雀思索着,道:“往日里大家各自修行,住得也不算近,我知道得不算多。” “西边有座入云峰,其中住着您的本家,是一只老狐婆,神通广大,比我厉害多了。” “西南向有美人岭,岭中有三个孤魂作伴,每一个都与我相当。” “东北有座小圣庙,是个夜叉鬼在守庙,香火还旺得很哩。” “再往西北去,有一座无还峰,山高绝顶,但里面有一个不露面的妖,但凡擅自闯入山中的,都有去无还,所以被我们称作无还峰。” 宫梦弼循着竹雀所言与自己望气所见一一映证,确定了无还峰就是自己目标,还把周遭有修行的妖鬼都定了位。 只听竹雀道:“我认识得也没几个,附近就这么多了,不过远处的我倒听说过两个。一个是赵大将军,一个是飞龙洞主。赵大将军是前朝败将,有八百阴兵护卫,是龙盘山霸主。” “飞龙洞主是一个大妖,有龙血在身,占据了曲江源头,是另外一个霸主,但具体如何我倒没有见过了。” “我倒是远远见过赵大将军一次,阴兵过境,厉鬼招魂,几乎吓走了我的魂魄。” “至于龙盘山深处,我就一无所知了。” 越往深处,山越高气越雄,能占据那样的地方,实力怎么都不会弱了。 竹雀自小就在竹岭长大,极少去其他地方,妖鬼之间有来往的也不多,能给的信息也就这么多了。 宫梦弼看了一眼竹雀,有些嫌弃:“你知道的太少了。” 竹雀蔫了下来:“只求您饶命,我愿意为您驱使。” 宫梦弼沉吟了一声,道:“也罢。你既然愿意受我驱使,那我就留你在身边随侍吧。” 竹雀却为难起来:“我生在竹林之中,还没有离开竹林活下去的办法。” 宫梦弼笑道:“不必紧张,你还在竹岭便是,但我若相召,你得应召前来。” 竹雀神色恹恹应道:“是。” 竹雀对宫梦弼是有几分畏惧的。 若他是一只雀鸟,那生死已经掌握在宫梦弼手中了,只管听命便是,不作他想。 但他是木竹之气所化的精灵,即使失去了鸟形,只要真炁不散,还能重聚复活。但草木精灵往往有炼丹的妙用,很容易被人窥视。 竹雀不知道能不能逃离宫梦弼的魔掌,这就叫他患得患失,神色恹恹起来。 但宫梦弼对他其实并没有想法。 竹岭是一片竹海,不是狐狸心仪的居所。而竹雀虽然是草木精灵,但宫梦弼也没有抓开了灵智的妖怪炼丹的喜好,实在有伤天和。 或许人对人、妖、鬼的分界线很清楚,但狐狸是很模糊的物种,可以是人,可以是物,可以是妖,可以是仙,可以是鬼,可以是怪。 狐狸是不大分得清这其中的差别的。 人眼中的异类,在狐狸眼中却算不得异类。抓同类炼丹?太可怕了。 竹雀对无还峰一无所知,这倒是宫梦弼的失策了。 本来以为作为邻居,竹雀还能提供一些情报,但无还峰隐居的那个妖怪从不抛头露面,是个典型的宅系妖怪,对领地的掌控欲又极强。 无还峰多被烟云笼罩,难以窥探,进去就出不来,算是险地。 宫梦弼转过念头,问道:“你对入云峰的老狐婆了解吗?” 竹雀精神一振,道:“老狐婆呀,是个好人吧。她会卜算问卦,如果周围的妖怪遇到了需要问卜的事情,都可以找她请教。她能预知风雨,通晓吉凶,有非常了不起的本事。” “老狐婆与人为善,我还去她家吃过酒哩。” 宫梦弼有些惊讶,又露出喜悦:“如此说来,是有道真修了?” 竹雀道:“是呀,您不妨去拜访老狐婆,她活得年岁久,知道的事情多。您又是她的本家,她一定不会拒绝您的请求。” 快去吧,快去吧,不要难为我一只小小的竹雀了。 竹雀都快把心声写在脸上,宫梦弼抑制住自己的逗弄他的恶趣味,道:“好,那我便去入云峰拜访。” 宫梦弼挥一挥衣袖,驾驭着阴风浮空而起,朝入云峰而去。 竹雀欢呼雀跃,“可算送走了这个煞星。” 却不防宫梦弼的声音远远落下来:“我去去就回,不必担心。” 竹雀气得一爪挠在竹子上,把粗壮的竹子剃下来三条竹片,露出中空的竹腹。 宫梦弼已经飞出竹岭,前往入云峰了。 入云峰秀丽,虽名为入云,但并不陡峭,反而有种高挑佳人的美感。 宫梦弼弄风入山,自然有气象,虽有油伞遮蔽,但也恐难逃老狐婆的法眼。 不过既然是本家,宫梦弼也没有想着潜入其中,不然被发现了,岂不是羞煞人也。 落地之后,宫梦弼便收了油伞,在苍松古柏之间行走。 有一只圆头圆脑的小狐狸在松树下探出脑袋,询问道:“你是哪里来前辈高狐?” 宫梦弼循声望去,见这圆墩墩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我此前在县城居住,还是第一次来龙盘山呢,听闻入云峰中有我本家,所以来拜会拜会。” 那圆滚滚肉墩墩的小狐狸钻出来,道:“原来你是要找祖奶奶呀,我带你过去。” 小胖狐在前头带路,询问道:“你是城里来的,平时都吃什么呀?” 宫梦弼道:“我餐风饮露惯了,偶尔倒是也会吃些供品解馋。” 小胖狐不解道:“露水有什么好吃的?供品都有什么呀?” 宫梦弼看着他圆润的体型,大约是没有办法解释清楚为什么要餐风饮露了,于是选择回答第二个问题:“供品嘛,就是鸡鸭鱼肉之类的,逢年过节,也会有酥饼、香糕,麻糖、酥糖之类的。” 小胖狐已经走不动道了:“好羡慕呀,有这么多好吃的。我要是也能去城里就好了,可是祖奶奶不让。” 小胖狐耷拉着耳朵:“上次我去坟地里偷吃祭品馒头还被骂了,明明都没有人看见,多浪费呀。” 宫梦弼笑道:“你会变人吗?若是不会,恐怕去城里会被逮了去。” 小胖狐鼓起了脸:“修炼太难了,我幻术不太厉害。” 宫梦弼恐吓道:“那你不可以被人看到哦,会被杀掉做成皮草的,你看你皮毛光滑,肯定会有人出大价钱买的。” 小胖狐吓得夹住了尾巴:“人这么可怕吗?” 宫梦弼道:“人有好有坏,但你会碰上哪一种,就不太好说了。” 第十六章 问计 小胖狐不服气道:“要是碰到人,我就钻进土里,我土遁术很好。” “哦?”宫梦弼有了一丝兴趣,道:“可否施展给我看看?” 小胖狐就一个跃起,如同鱼跃出水一般,落在地面上,就钻进土中,消失不见了。 没有隆起地面,分开土壤,因此看起来就如同消失了一般。 宫梦弼看不见他,但通天法放大了他的感知,却清清楚楚知道他在哪里。即便如此,也很值得惊叹了。 小小狐狸就有这样的本事,可见是天赋极佳的。宫梦弼夸赞道:“果然是好本事。” “走吧,你遁地我飞天,看看谁先见到你祖奶奶。” 小胖狐便在土中如同游鱼一般飞速游动起来,唯有遇到拦路的巨石需要绕路,或者钻出地面走过去,其他的都一路顺畅。 宫梦弼说是飞天,其实只是御气,点足在虚空中,脚下生风,直奔山顶。 飞过古木幽藤,见到了不少狐狸在山中捕猎、休憩,宫梦弼明白这老狐婆还有着教养后辈的品质。 这很不容易。 小胖狐跑出十几里路就跑不动了,钻到地面伸出舌头吐着气,摊成肉饼。 宫梦弼捞起小胖狐,带着他到了山顶出云洞。 洞府极高,在云海之上,十分清寒。 老狐婆早已感知到了这位本家的到来,因此在洞府前守候。 这是个非常年迈的妇人,头发花白,拢在顶上,由青巾束起,点缀着白花二朵,藤簪一个。 她穿着一身靛蓝的衣裳,细长的眉毛弯弯的眼睛露出温柔,似乎连额头和脸颊的皱纹里都流淌着温柔和泰然。 小胖狐一见到她就高兴道:“祖奶奶!” 老狐婆高兴接过小胖狐,轻轻抚摸了两下,道:“你怎么又胖了。” 小胖狐吐吐舌头:“我还不胖。祖奶奶,这是城里来的狐狸,来拜访您的。” 老狐婆朝宫梦弼笑了笑,又对小胖狐道:“谢谢你了,自己去玩吧。” 小胖狐就又土遁往下而去。 看着小胖狐离开,老狐婆才转过头来同宫梦弼说话:“真是年轻有为的后生,老身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唯有几盏清露可以煎茶,招待不周,还请谅解。” 宫梦弼自袖中取出香丸一匣,奉为礼品,道:“您是前辈,我是后生,哪有招待不周这种话。” 老狐婆深深看了他一眼,接过木匣,神色却更放松了:“请。” 宫梦弼打量着老狐婆,老狐婆也揣摩着这俊秀后生的来意。 此刻互表了善意,气氛立刻就融融起来。 老狐婆引着宫梦弼进了洞府,这出云洞十分精巧。洞府的门匾上写着“出云洞”的文字,是极有雅意的。 洞府算不上大,但五脏俱全,十分温暖。 洞外天高风寒,洞内则暖洋洋的,有一块暖玉雕琢的小炉在散发着温热的气息。 老狐婆打开宫梦弼的匣子,取出一枚香丸嗅了嗅,赞道:“好手艺。” 她将这香丸投入暖玉小炉,便有寥寥青烟蒸腾,一股艾草的香气在洞府中弥散开来。 老狐婆果以清露煎茶,却不是普通的露水,而是月下清露,与宫梦弼请沈山喝的酒同出一源,并不好收集。 茶香与艾香交相呼应,宫梦弼同老狐婆对坐着,喝了茶,才开始说话。 宫梦弼说明了来意:“在下宫梦弼,此前定居在县城,最近修行小有所成,不好在人间久留,便想在龙盘山定居。听竹岭的雀仙说入云峰有您这样的前辈,我便想着来拜会拜会,也向您请教这龙盘山的情况。” 原来是这样。 老狐婆心头的戒备便又放缓了。 倒不是老狐婆戒备心强,而是实在年纪大了,已经不精于斗法了。 老狐婆道行匪浅,还在宫梦弼之上,有八品道行。 但仙道九品,下三品炼精化气,修炼法力真炁,虽然称仙,可以长寿,但不能长生。 老狐婆年岁大了,这样一个年轻力壮的陌生后生找上门来,若有什么歹意和企图,当面打起来,她不一定能降得住。 老狐婆道:“老身姓施,名字已经记不得了,他们都唤我施婆婆。” 宫梦弼从善如流:“施婆婆。” 施婆婆便沉吟道:“龙盘山五千二百二十四峰,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山之东,只是一隅罢了,离主脉还隔着千山,只要不往主脉去,你大可去寻一寻有没有合意的地方可以定居。” 宫梦弼问道:“主脉很危险吗?” 施婆婆露出复杂的神色:“主脉比较复杂,有仙家门派,也有大妖恶鬼,你若前去,就太危险了。” 宫梦弼点了点头:“多谢告知。实不相瞒,我此前已经在周围看过,相中了一座雾气连绵的宝山,只是听雀仙说这山唤作无还峰,其中有一个极凶的妖怪,但具体如何,他却不清楚,不知施婆婆可清楚无还峰的底细么?不知有没有可能同无还峰的主人共享一山?” 施婆婆吃了一惊:“你竟相中了无还峰?” “那雀儿生得晚,确实不知无还峰的底细。我倒是了解一些,但还需你自己拿主意。无还峰以前称之为镜潭山,山中有一口深潭,圆圆如镜,倒映明月星辰。早些年还没有人住的时候,我曾去过。后来是被一只金蟾占据,这金蟾吞吐月华,凝聚烟霞,遮蔽了镜潭山,外人就改称无还峰了。” 宫梦弼神色略凝重了些:“原来是金蟾,吞吐月华,难道是异种?” 施婆婆点了点头,道:“不错,就是异种。月宫乃是蟾宫,天下蟾蜍都要拜月修行,但能吞吐月华的,少之又少。我上次见他,他还不曾入品,但这么些年过去了,怎么也该修成九品,甚至八品了。” 宫梦弼顿时觉得棘手,若是与他同阶,宫梦弼倒是有信心碰一碰,但若是金蟾已然入道八品,那就不可能了。 纵然宫梦弼有许多手段,但金蟾乃是异种,有些许流传下来的古老血脉,恐怕并没有那么好降服。 宫梦弼道:“我也是夜里见无还峰聚敛月华,与修行有益,才想去无还峰开辟洞府。那金蟾遮掩无还峰,不欲与人相交,可见是不怎么好说话的,不会同意共享无还峰,我的打算恐怕要落空了。” 第十七章 定计 施婆婆也不吝提点这俊美的后生,她仔细看着宫梦弼的面相,又反复推衍,方沉吟道:“倒也不是没有机会。” 宫梦弼惊讶地看向施婆婆。 施婆婆眨眨眼睛,显出一种狡黠来:“你是我的本家,况且那金蟾把镜潭山占了,我也许久不曾尝过镜潭中银星鱼的滋味了。” 宫梦弼拱手道:“还请施婆婆赐教,若是事成,定请婆婆去吃鱼宴。” 施婆婆笑道:“好。” 施婆婆招呼宫梦弼走出洞府,临高望远,看向莽莽群山,指着一条群山中流经的小河道:“这一条水,唤作玉带河,自龙盘深处流淌出来,最终汇入娥女江。此水流经无还峰,沿河而上,还有一座赤霞峰。 赤霞峰中有一条赤羽蛇,因服食异果,生出一对赤羽,可以凌空虚渡。此蛇因服食异果,火毒旺盛,每逢晦朔前后,便有阴火焚身之灾,需要吞噬聚阴之物以解此苦。 金蟾乃是聚阴妖类,如今又逢晦朔,你只需要稍加挑拨,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如何?” 宫梦弼心中自然明白这是良计:“多谢施婆婆指点。我虽想入住无还峰,但金蟾并非恶孽,我做此策,于心不安。” 施婆婆看了他一眼:“于心不安?” 宫梦弼道:“正是。若这金蟾乃是恶狼,赤羽蛇是凶虎,我倒不吝驱虎吞狼,坐收渔翁之利。但听您所言,金蟾占据镜潭山后并不主动生事,我引蛇来,他是必死了。 我虽想要无还峰,但却不想害人,更不想因为区区一座洞府就把人害死了。 何况赤羽蛇饱受阴火焚身之苦这么多年也未曾对金蟾动手,难道是不知道吗?恐怕是制服贪欲,熬炼心智,我若趁它受苦时引诱它残害同类,实在有损道心了。” 施婆婆此时方高看宫梦弼一眼,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好,老婆子果然没有看错你。” 宫梦弼看着施婆婆的模样,才知道这是施婆婆的考校了,不由得苦笑:“施婆婆何苦试我?” 施婆婆道:“因为我正想要拜托你做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正与此有关。 龙盘山气脉纠缠,在此地不过是一些支脉,并不算宝地。但架不住总有人心怀大志,想要成王作祖,意图收服众山,自立为王。 此处西去百里,有山君统治众妖,驱使伥鬼为患。你不想去挑拨赤羽蛇,那山君已经派伥鬼去了。至多一日、两日,赤羽蛇必被蒙蔽心智,去无还峰与金蟾斗上一场。” 施婆婆说到这里,宫梦弼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看来施婆婆要拜托我的事情正好相反,非但不是去伤害金蟾,反而是要我去救金蟾了?” 施婆婆含笑道:“正是。结仇何如结恩?你只要能帮助金蟾抵挡赤羽蛇,既可以让赤羽蛇不染杀孽,又能助金蟾度过蛇劫。两方施恩,再去同金蟾谈共享无还峰的事,不就容易了吗?” 宫梦弼不得不佩服施婆婆的老谋深算,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物,他却不得不问清楚:“那山君是什么来头?” 施婆婆知道若是不说清楚,宫梦弼肯定不会贸然答应,与山君结仇。所以她将一段故事娓娓道来:“山君者,虎也。这虎本是山中恶兽,后来被七修老人慑服,收为坐骑,因此学会了修行,通晓法术。七修老人去世之前本欲杀了此虎,以免他死后这虎恶性难驯,为害一方。 但这虎早已通灵,跪求七修老人放他活路,赌咒发誓绝不为恶,称不能因为他此前灵智未开是恶兽就认定他是恶妖。 七修老人念在他曾忠心事主,在他发下毒誓之后就放了他离开。可惜……” 宫梦弼道:“看来七修老人并未算错,这虎妖故态复萌,造下许多杀孽。” 施婆婆黯然道:“正是如此。七修老人前朝修道,今朝得法,是六品仙真,一生行事磊落,谁料死后却被这孽畜败坏了声名。” 宫梦弼看她的模样,便知道她与七修老人定然关系匪浅。只可惜七修老人已然故去,施婆婆也已经老迈,再问过去的事情,就有些难为老人家了。 宫梦弼问道:“那恶虎道行如何?” 施婆婆道:“如今已是七品,下三品的路走尽了,前路断绝,所以想要聚势,以图更进一步。 你若要定居龙盘山,迟早要同他对上,不肯俯首称臣,便只有死路一条。” “七品……”宫梦弼皱起了眉头,天狐院教导诸科的博士也不过是七品仙官。虽然官职七品,但道行却肯定在六品了,不然想要感召分散在天下各地的狐狸授课,仅凭七品是难以为继的。 施婆婆为了宽他的心,和盘托出道:“不必怕坏了他的事会报复,有我坐镇此处,他真身并不敢来,也只能驱使伥鬼警告警告我罢了。 我有七修老人制他的秘诀,除非我要死了,不然他断然不敢现身的。” 施婆婆都这样说了,宫梦弼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见他答应了,施婆婆送了一口气道:“幸得有你,否则我这老太婆还要走这一遭,也实在是太遭罪了。” 宫梦弼苦笑一声,若是知道龙盘山中能牵扯出这样的事情,他也未必就会盯上无还峰。但事到如今,宫梦弼却不是会轻易退却的人。 与人结缘是结,与妖结缘难道就不是结了吗? 尤其是眼前的施婆婆,就是个很值得交往的前辈。 施婆婆是个有心提携后辈的狐狸,也是有心帮他。其实若宫梦弼同意施婆婆第一次所说的驱虎吞狼的恶计,他甚至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坐收渔翁之利。以大部分狐狸的本性来说,狐假虎威这样的算计很受欢迎。不能指望狐狸有多么崇高的道德感。 宫梦弼拒绝之后,施婆婆反而高看一眼,甚至也没有生气。给一个高道德的人出坏主意还被拒绝了,一般人是要恼羞成怒的。 但施婆婆好似早有预料,给他指出了第二条路。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施婆婆十分看好这个后生。老狐狸历经风霜,看人极准,若非同为狐狸,甚至不需试探。 但试探之后,反而更加满意。 聪明利己的狐狸固然活得长久,但知天敬命的狐狸更容易成仙。 第十八章 示警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谋算和方略是斗法的利器。 五行有相克,阴阳有相伐,狐狸不擅长正面攻坚,因此就显得算计尤为重要。 施婆婆是老狐狸了,又对龙盘山东隅有很深的了解。宫梦弼详细问过无还峰的地形,又问过金蟾与赤羽蛇的情报。 金蟾自占据无还峰便幽居此处,从不外出,施婆婆只知道其望月修行,能吞吐云雾,必精通弄水行雨之法,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赤羽蛇则不同,此蛇并不避世,还曾亲自拜访入云峰请教施婆婆修行。 赤羽蛇误服异果,生出双翅,有了火相。正因此,也受阴火焚身之苦。他需要聚阴之物压制此苦,但其实是饮鸩止渴。 越是以聚阴之物镇压,阴火吸收了聚阴之物,便会反噬得更加厉害。 施婆婆曾为赤羽蛇指明解法,便是彻底炼化体内异力,阴阳相济,水火并行。若能功成,不但能法力大进,甚至化龙有望。 如今正是赤羽蛇最难熬的时刻,能渡过去,仙真有望,熬不过去,沦为魔孽。 那山君正是因此要来引诱他入魔,否则赤羽蛇功成,他就要多一个强大的对手。 施婆婆细细说来,直到天色渐暗,方道:“不在今日,就在明日。你速去吧。” 宫梦弼感谢道:“若此事能成,再来拜谢前辈。” 施婆婆笑了笑:“不图你感谢,去吧。” 宫梦弼便御风往无还峰方向去了。 施婆婆看着宫梦弼远去的方向,一时间有着许多感慨,但最终,还是化作一个温柔和寂寥的眼神。 这位狐婆婆,显然是有着故事在身的。 宫梦弼与她相处得很愉快,祈愿树中也挂出了新的宝牒——施梦姑。 这是施婆婆的名讳,只是她不愿意再提罢了。 宫梦弼也不想窥探她的过去,如果愿意说,那自然就说了,不愿意说的,又何必问。 夜色未深,笼罩无还峰的烟云雾霭还没有散尽,只是略略稀薄了些。 施婆婆说金蟾拜月修行,宫梦弼就明白为何他占据此处,也明白为何到了夜里,山中雾气就会散开。 宫梦弼修炼的就是拜月法,日月是众生父母。但能和月母挂上关系的并不算多。 蟾和兔就是最常见的直系血脉了。 若非宫梦弼也修行拜月法,只怕还不比金蟾更近月。 宫梦弼如今如何看上的无还峰,金蟾当初就是如何看上的无还峰。 到了夜里无还峰要接引月光,调和太阴之气,因此会散去烟雾。 宫梦弼等到雾霭消融,便施施然上山去了。 虽然施婆婆让他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救金蟾,退赤羽蛇,但宫梦弼却不认为到了那样紧要的时候还能事事都把握得住。 万一伥鬼帮助赤羽蛇,一见面就将金蟾击杀了呢?又或者金蟾到时候有办法先逃了,留下他挡劫,那就可笑了。 倒不如提前示警,也能探一探金蟾的脾性,正好同他商量商量能否共享无还峰。 宫梦弼又没有隐藏气息,才上山去,就有云雾如同大蟒蛇一般游动着笼罩过来。 宫梦弼朗声道:“金蟾,我有事找你。” 云雾笼罩了宫梦弼,蒙蔽了他的感知,雾蒙蒙的一片黑暗中,有着怪异的呼啸声,似乎是风,又似乎是吐气的声音。 云雾中传来一声沉闷地声音:“离开这里,我不欢迎任何人进入。” 宫梦弼循着声音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便恐吓道:“你大难临头了,你还不知道吗?” 两只琥珀色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我是不是大难临头我不知道,但你是大难临头了。” 这声音从宫梦弼身后传来,宫梦弼却没有转身,而是忽地向前飘起,同这声音拉开距离,才转过身来,道:“你以为我在唬你?” 这双大眼睛飘忽不定,如同飞舞的大风筝,眼中露出一丝惊讶来。 若是宫梦弼骤然转身,这双大眼睛必然也会跟着转身,始终都在他的背后。但他御风向前,斩断了身后的气息,反而破了大眼睛的气附之术。 气附之术,随气而附,只要定住气机,就会如同跗骨之疽,阴魂不散。 但此刻宫梦弼破了气附之术,这大眼睛就没办法始终坠在他的背后了。 云雾略略散开,露出这大眼睛的真容。 这是一只近乎人立而起的巨大金蟾,仅凭体格,就已经超过山下面黄肌瘦的农夫农妇了,琥珀色的大眼睛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压迫感。 宫梦弼有些讶异,这样的体型差距,张嘴就能把他这只小狐狸吞下去了。 不过另外一个好消息……也许算不上好消息,这只金蟾也是九品,与宫梦弼实力相当,比赤羽蛇要弱上一筹。 宫梦弼开始思索他们两个对抗赤羽蛇能否成功了。 金蟾看着宫梦弼,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你有点本事,我可以放你离开,但你不可以再来了。” 宫梦弼碧眼中露出一丝无奈:“我可不是在唬你。赤霞峰的赤羽蛇如今正遭受阴火焚身之苦,需聚阴之物缓解痛苦,有什么比你是更合适的聚阴之物吗?你大难临头还不自知。” 金蟾眼中露出一丝嘲弄:“赤羽蛇在赤霞峰修行几十年了也没有打我的主意,你危言耸听,又是有什么图谋?” 宫梦弼叹了一口:“我当然有图谋,无还峰乃是太阴凝聚之所,我想与峰中开辟洞府修行。” “哈哈哈,小小狐狸,却来贪图我的宝地。”金蟾眼中显出恼怒和嘲弄:“你不必想了,无还峰是我的洞府,这里的太阴月华也归我所有,不会分给任何人的。” 宫梦弼心中起火,道:“我的图谋归我的图谋,但我警示却也不假。赤羽蛇当然不想来吃你,但他如今已经到了紧要关头,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折磨,难以保持神智。又有伥鬼在一边煽阴风点鬼火,或今日或明日,必来捉你。” 金蟾却已经听不下去:“那也是我的事,与你何干?除非我死了,不然你休想染指无还峰。” 金蟾张口吸气,如同狂飙巨啸。 宫梦弼心中一跳,知道不妙,立刻御风朝无还峰外飞速逃去。 而后便听身后一声尖啸,无数冰雹裹挟着飞沙泥石、断树残枝朝他猛扑而来。 宫梦弼先一步踩着气流腾空而起,避开了宛如飞矢利箭的冰雹和飞行物。 “罢了,你好自为之吧。”宫梦弼的声音似鸟似狐,惊得山中飞鸟瑟瑟发抖。 第十九章 观战 宫梦弼颇有些狼狈的离开了无还峰,落在山下,伸手指着无还峰想骂一句脏话。 但太久没有骂过人,已经骂不出口了。 不由得气得笑了起来,泄了心头的怒气,放下手吐了一口气。 “何必跟这急性子计较?”宫梦弼宽慰自己。 其实此事不必做成这样,若是他不说明自己的意图,说些好话,又或者把施婆婆的名号请出来,可能都不会闹得这样难看。 宫梦弼反思了一下,但又觉得不必改:“本就是我图谋他的无还峰,拐弯抹角欺瞒过去,再挟恩图报,又是何必?” “只可惜没有完成交易,不然我帮他御敌,他分我一块地修行,也不占他的便宜。如今却要白跑一趟了。”摇了摇头,宫梦弼已经打算另寻别处了。 无还峰虽天然就吸引月华,但找一座元气充沛的山峰悉心改造,多花些时间,费些心思,也未必不能达成这样的效果。 已经临近子夜,宫梦弼倒也没有急着走,而是在玉带河附近找了个大青石歇息了一阵。 赤羽蛇阴火焚身,子夜最是火旺。若是子夜不来,便是熬过今日了。 果然直到子时过去,玉带河上游也没有显出什么异象,显然是顺利熬过了一夜。 宫梦弼回去了竹岭。 夜间山风瑟瑟,吹得万杆齐奏,仿佛天籁。 宫梦弼尚有闲情听这竹海风声,竹雀却睡不安稳了。 只恐宫梦弼趁他睡着图谋不轨,便自己出现在宫梦弼面前。 竹雀安慰道:“就算是没有成功,狐仙前辈也不必挂怀,龙盘山无主的山峰多得是,再去找找,总有遗落的好地方。” 宫梦弼奇道:“你怎知我没有成功?” 竹雀假笑了一下:“此前那无还峰传来那样大的啸叫声,不是您在同那妖争夺无还峰吗?” 宫梦弼只得赞叹道:“好耳力,隔着这么远也能听清。” “是风带过来的声音,不是我的耳力好。”竹雀谦虚道。 宫梦弼道:“承你吉言,等我忙完了事情就会离开竹岭,你不必担心。” 这雀鸟梳理着身上的羽毛,道:“也不是那么着急,您尽管住着,竹岭够大,您在这里定居其实也可以。” 宫梦弼不期被雀仙安慰了,他想了想,伸手一招,取下了竹雀脖子上的草环。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竹雀有些不知如何反应,甚至有些茫然了:“您把这东西取下来了?” 宫梦弼见他呆傻的样子,笑道:“那不然我再给你戴上去?” 竹雀连忙扇起翅膀飞了起来:“那还是算了。” 宫梦弼笑了笑,道:“我本也没想对你怎么样。只是初来乍到,又对无还峰有谋划,想着你离无还峰近,也许能告诉一些有用的事情,又怕你不肯说实话,这才拿草环制住你。” “如今无还峰大约是谋划不成了,还束着你做什么?” 竹雀欲哭无泪,只道是无妄之灾。 不过听宫梦弼这样说,竹雀反而放下戒备心,落在宫梦弼身边的细枝上:“你见过老狐婆了?” 宫梦弼道:“见过了,施婆婆果然是有道真修。” 竹雀很是赞同:“不过无还峰那个倒很不好相处。” 宫梦弼就把施婆婆说委托他的事情说了出来,但没有说是施婆婆让他施恩,只道:“无还峰的那个是金蟾,已经入了九品,性子也不好,我本来是准备同他做交易。我帮助他抵御赤羽蛇,他分我一块地方修行,但我一提到想去无还峰,他就急着把我赶出来了。” 竹雀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那你还去帮他吗?” 宫梦弼道:“去还是要去的,也不只是为了救他,还为了施婆婆的委托,为了赤羽蛇。这金蟾不肯听我的话,以为我是危言耸听,若是任由赤羽蛇吃了他,就不仅仅是害了他一个,也害了赤羽蛇一身修行。” 竹雀道:“那请带上我吧,我也可以帮忙。” 宫梦弼还是很惊讶竹雀有这样的觉悟的,但还是提醒道:“很危险,你还是以保证安全为要。” 竹雀得意道:“放心吧,雀鸟形又不是我的本体。” 宫梦弼振奋起了精神:“好,有你帮忙,我们胜算又大了些。” 翌日。 临近子夜。 赤羽蛇每逢晦朔前后都有阴火焚身之苦,如今过了晦日、朔日,已经有新月宛如娥眉。 晦日前一日火起,至晦日、朔日达到顶峰,朔日后一日则火消。前后四天,这已经是最后一天。 不仅仅是宫梦弼和竹雀埋伏好了,就连入云峰上,施婆婆也远远看着玉带河,观望着此战的结果。 新月娥眉,群星拱卫。 玉带河有着粼粼微光,虽然微弱,但在妖的眼中,已经足够明亮。夜晚的玉带河更像是一条银丝带,绸缎一样流淌着。 但忽然,自上游而下,有一条红线刺穿了银丝带,分隔左右,顺着玉带河须臾直下,不过片刻,就已经到了无还峰下。 那红光刺破黑夜,显得无比耀眼。 “来了!” 赤羽蛇自玉带河中冲天而起,忽地自两肋生出翅膀,根根羽毛如同红玉一般。 翅膀扇动,赤羽蛇便往无还峰中袭去,仿佛从天而降的陨石。 “轰!” 一声巨响,无还峰上的火光冒了起来。 紧随其后,便是如同雷鸣一般的蟾蜍怒吼。 为了凝聚月华,无还峰夜晚的雾气早已散去,金蟾于镜潭吞吐月华,在黑夜中十分显眼,以至于第一眼就被赤羽蛇捉住。 而此刻,镜湖周围的水草、树木被熊熊烈火燃烧着。 肋生双翼、周身红鳞的大蛇与镜潭中的金蟾对峙着,但下一刻,红鳞蛇就已经先行出手。 滚滚赤浪自赤羽蛇的口中喷出,如同熔岩,又如同火焰,朝金蟾烧了过去。 金蟾一声鸣叫,好似打雷一般,张口喷吐着寒气。 狂飙裹挟着镜湖之水、夹杂着难以计数的冰雹冲向赤羽蛇喷出的赤浪。 如同烧红的铁棍落在水中,剧烈的声响和并着炽热的水气在镜湖上逸散开来。 赤羽蛇在这浓烈的水雾当中猛地出击,钻进镜湖当中,一口咬向金蟾。 金蟾如何敢被这蛇咬住,只往水中一缩,搅动镜潭,掀起巨浪,化作水龙绞向赤羽蛇。 但赤羽蛇并就并非只有火相,而是水火二相。 水龙绞向赤羽蛇,赤羽蛇只顺势一钻,便钻进水龙之中,平定了风波,复又化作潭水自空中坠落,溅起无数浪花。 蛇是蟾、鼠之类的天敌,赤羽蛇的道行更高过金蟾一品。 只一个照面,金蟾便陷入劣势,只能搏命一斗。 金蟾猛地吸气,周身鼓胀起来,鎏金一般的蟾皮上鼓起如同金珠一般的肉瘤,这些肉瘤鼓胀着好似充血一般,变得浑圆起来,而后喷射出带着奇香的银色液体,融入了空气当中。 镜潭好像亮了起来。 那是月华,是新月流光,也是金蟾积攒已久的法力,潭水凝结成了冰面。 镜潭上飘浮的水雾凝结成了霜花落下,摔碎在冰面上。 赤羽蛇迎面钻入金蟾喷出的奇毒当中,仿佛醉酒一般左右摇摆起来。 金蟾趁机推动镜潭水,那凝结成的冰块竟也好似布匹一般被卷起,冰下的水浪好似绸缎一般向上堆叠,将赤羽蛇裹入其中,而后一层层的坚冰凝结起来,将赤羽蛇封在一个实心的冰球当中。 冰球落在镜潭当中,嵌在了冰面上。 金蟾吐出一口气,浑身力量卸去,坐倒在冰面上,体型都小了三分。 不远处,紧跟着赤羽蛇混进来的宫梦弼却叹了一口气。 “金蟾输了。” 第二十章 狐祭月 眼前分明是金蟾占据了优势,赤羽蛇都被冻在了冰球里,怎么会是金蟾输了? 竹雀分外不解。 宫梦弼却没有时间同他解释了,而是催促道:“快,起烟炉。” 竹雀连忙衔起一个竹筒,又抓起两个竹筒,按照宫梦弼指示的方位占据了风口,将竹筒埋下,点燃了其中的藏香。 宫梦弼则是按照地势,把剩下的竹筒排布,也点燃其中的藏香。 这香气一起,只有淡淡云烟缭绕着,无形的香混着无形的气顺着风口、地势,由高到低,朝镜潭涌了过来。 宫梦弼盘坐在一个高大的竹筒下,云烟与星月落在他身上,似明似暗。 他的气息好似从现实当中抽离了,完全融入了无形的香气之中。 肉眼不可见的香若以灵眼来看,如同流淌的银纱,好似浓稠的乳汁,又似乎是天上浓白的云团。 香气之中,影影绰绰,似乎有百魅行道、千狐奔走。 金蟾拼尽全力,将赤羽蛇冰封在潭水之中。 那镶嵌在冰面之中的冰球好似水晶一般,映得其中赤羽蛇羽毛、鳞片熠熠发光。 金蟾正冷笑一声:“镜潭之水凝聚月光,奇寒无比,你虽高我一品,我却占据地利,还是我赢了。” 这时候,一股异香涌来,带着狐狸的气息。 金蟾微微色变,恼怒道:“该死,必是那狐狸趁人之危。” 只是不待他发怒,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传入他的耳朵。 冰球之中,赤羽蛇的眼珠子盯向金蟾,似乎是嘲弄,又似乎是贪婪。 细细密密的裂纹遍布在冰球之上,碎裂声入耳不绝,如同鸣奏。 啪地一声巨响。 冰球完全碎裂开来,洒落万点银屑。这些冰屑还来不及落地便被融化成水滴,冰封的镜潭上似乎下了一场细雨。 赤羽蛇赤琉璃一般的眼眸死死盯住金蟾,带着天敌和上位者的压迫感。 金蟾浑身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这是天性带来的恐惧,难以用言语表述的恐惧。 他开始后悔了。 后悔没有听从狐狸的示警,后悔自己的大意和傲慢。 但凡将警示放在心里,做好完全的准备,都不至于面对此刻的生死危机。 金蟾勉强鼓动身躯,但已经大不如前。 再而衰,三而竭。生死搏命,一击不成,那就只会越来越弱。 金蟾睁大了琥珀一般的眼眸,尽管身躯颤抖,但眼睛却丝毫不放松。 赤羽蛇缓缓游动着,倏地,仿佛无声惊雷一般,一口咬向金蟾。 金蟾猛地向后一跃,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腥风。 但蛇的反应速度远远超过他,还不待他落地,赤羽蛇已然抢攻而来,绕着金蟾一卷,便将其死死绞住。 蛇身勒紧,远胜过藤蔓绞杀大树,将金蟾绞在坚硬的鳞片与强壮的肌肉当中。 金蟾甚至不敢张嘴,全凭吸进去的一口气撑住,但赤羽蛇已然调转头颅,张开巨大的嘴,露出巨大的獠牙,一口就要咬在金蟾的头上。 也就是此刻。 似乎是风吹过,又似乎是月明照了下来。 赤羽蛇身下一空,绞住的金蟾如同冰花一样破碎,化作流光消失。 大蛇呆了一呆,转头四顾,却没有看到金蟾的身影。他似乎是不太能理解眼前的景象,若是他还神智清醒,或许还能判断,还能寻找宫梦弼留下的破绽,但如今火毒攻心,他早已失去了神智。 到嘴的蟾蜍飞了,赤羽蛇怒不可遏,在镜潭之中大闹开来。 冰封的潭面被蛇尾砸开,潭水与冰块四处飞溅。 潭水奇寒,大蛇将身体埋入水中,在水中掀波涌浪,试图找出金蟾的位置,也借着潭水勉强缓解燥热。 而金蟾呢? 他此刻正被雀仙抓住,送往宫梦弼藏身之所。 细长的竹筒分为数节,其下盛着烧红的香炭,以竹节分割,其上盛着调和好的香丸。 宫梦弼盘坐在竹筒边,毛茸茸的大尾巴舒展在一旁,比天上的云彩还柔软。 金蟾落在宫梦弼身边,雀仙缩小形体,高呼着:“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你怎么这么重!” 金蟾恼怒地看了他一眼:“分明是你太弱了。” 雀仙炸了毛:“我不去救你你都已经葬身蛇口了,还嫌弃我弱!” 金蟾语塞,他看向宫梦弼:“狐狸,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雀仙道:“别问了,他听不见,他在施展幻术同赤羽蛇斗法。” 金蟾看向那正在镜潭之中搅动风浪的赤羽蛇,心有余悸,又心怀愤恨:“该死的蛇,迟早我要报复回来。” 雀仙落在宫梦弼的肩膀上,道:“报复的话以后再说,先应对过眼前的难关再说吧。” 赤羽蛇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落入幻术当中,周身泛起红光,镜潭的水都逐渐发热。 潭水发热,便无法缓解他的燥意,他便再度不安,凭借天生的本能,感觉到周围似乎有聚阴之物,但始终无法寻到,便恼怒的朝四周挥洒火焰。 四周的草木尽数点燃,顷刻间,山火就要席卷起来。 宫梦弼知道不能再等,否则无还峰被山火烧尽,不知道要死去多少生命。 一个又一个的狐狸在香气中出现。 似乎有数百只,似乎有数千只。 狐狸跳着舞,围绕着赤羽蛇手舞足蹈,奔走跳跃。 柔软蓬松的尾巴在空中摇摆着,分不清到底是香气在舞动,还是香气中的狐狸在舞动。 赤羽蛇看到了狐狸。 他正欲朝狐狸喷吐火焰,但却忽然安静了。 狐狸在唱歌。 似乎是鸟叫,似乎是兽鸣,似乎是人类幼崽在叫,又似乎是阴恻恻的鬼语,又似乎是天边传来的风声。 赤羽蛇仿佛是一团篝火,而围绕着篝火的是载歌载舞的狐狸。 “吉日兮良辰, 将诗舞兮娱灵皇, 开天府兮乘云, 遗华光兮流桂浆。 ……” 皎皎明月东升,大如中天之轮。 似乎是新月已去,望日而来。月光流照,慈恩万方。 不仅仅是赤羽蛇被幻术影响,连远在香气之外的金蟾与雀仙也看到了那中天明月,近在眼前。 赤羽蛇缓缓闭上双眼,收拢双翼,火气尽退,沉沉而眠。 在赤羽蛇的身上浮现一道黑气,隐隐约约有着人形。 那黑气似乎看破了幻象,直勾勾看向远处的宫梦弼和金蟾。 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在月光之中消散殆尽。 宫梦弼似乎没有察觉,那狐歌狐舞祭祀者月亮,也引动着拜月法自行运转,月光如有灵应,在他体内结成一道符篆,乃是:太阴幻神符。 他的幻术又提升了。 第二十一章 高明 赤羽蛇浑身的红光消退下去,已然陷入了昏睡。 而寄生在他体内引诱他的伥鬼也在幻境中被月华净化。 这幻境并不是杀人的幻术,而是宫梦弼特意为赤羽蛇订制的月华幻术。 赤羽蛇的阴火因为会在晦朔日爆发,那就骗过赤羽蛇,骗过他体内的法力,骗过异果残存的异力,将朔日转为望日,让阴火自然息止。 这一场狐祭月的幻术结合了通天法与拜月法,以狐为巫,以香为引,显化月神。 香以请神,歌舞娱神,既是娱月神,也是娱赤羽蛇的神魂。 宫梦弼十分满意,是他综合一身所学探索出来的第一个成形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法术。 天明之时,雀仙、金蟾先醒了过来。 宫梦弼已经收起了大尾巴,幻化作人形:“醒了?” 金蟾于狐祭月的幻境中沉眠了一夜,但醒来之后非但没有觉得精力耗尽,反而法力与气力尽数恢复了。 幻境中的月似真似假,有着以假代真的妙用。 修行便是练假成真,狐祭月已得其中三昧,虽然稚嫩,但已经有着不凡的气象。 金蟾看向宫梦弼,脸上露出狐疑之色:“我驱逐了你,你为何还要来救我?等着我被赤羽蛇吃掉,无还峰不就是无主之地?” 宫梦弼道:“我是想在无还峰修行,但也并非无还峰不可。你修行不易,赤羽蛇修行也不易,做一件事能救两个人,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金蟾深深看了一眼宫梦弼,道:“我知道了。” 雀仙落在宫梦弼肩上,道:“宫梦弼,你的幻术怎么这么厉害,我好像在月宫中睡着了哩。” 宫梦弼感谢道:“你也很厉害,要不是你帮忙,我也没这么容易成功。” 雀仙扇动翅膀飞起,骄傲道:“我还能更厉害,很快我也能入品了,到时候你还不一定打得过我呢。” 宫梦弼只是笑着,对金蟾道:“还要在你无还峰多待一会,等赤羽蛇醒了,我还有话问他。” 金蟾道:“你救了我,我还能拒绝吗?” 宫梦弼见他语气并不是很好,说道:“你误会我了。你不喜欢与人同居一山,我也不会强求,并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 “若是我有挟恩图报的意思,便不会提前向你示警,直接等你到了危急的时刻再出手岂不是更加顺利?” 金蟾道:“这正是你的高明之处了。” 宫梦弼:“你这是偏见了。” 金蟾冷哼一声,没有言语,转过头钻进深潭消失不见了。 宫梦弼问雀仙:“我看起来便像是坏人吗?” 雀仙仔细打量着宫梦弼,瞧着这狐狸容貌昳丽,唇红齿白,碧眼如深潭、如松风,心头顿时一跳,惊叫起来:“像!” 宫梦弼这倒是没有想到了,但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着摇头。 雀仙犹豫了一下,道:“你是坏得很,但也没有那么坏了。” 宫梦弼知道他还是为了昨日倚势凌人的事情耿耿于怀,便认认真真道歉:“给雀仙赔个不是。” 雀仙与他也算是共患难了,这下子心里舒坦了:“我原谅你了。” 又等到旭日高升,红光万丈,映在赤羽蛇的鳞片上熠熠生辉。 赤羽蛇睁开眼睛,游动着身躯,看着四周满目疮痍,草木成灰,镜潭泥沙翻涌,自责道:“都是我的过错。” 宫梦弼踩着水波到他的面前,问道:“可感觉好些了吗?” 赤羽蛇俯首道:“多谢狐仙相救,不然我一身清修毁于一旦。” 宫梦弼道:“你不必谢我,是施婆婆算得你有大难,才请我来助你的。” 赤羽蛇更加惭愧:“惭愧,我已经熬过晦朔,阴火渐消了,反倒放松了警惕,只以为功成在即,反而被阴鬼窥探出破绽,引诱我堕入魔道。” 越是即将功成,反而越是容易放松警惕。 宫梦弼道:“看来你已经知道那阴鬼的来历了?” 赤羽蛇道:“山君伥鬼,我如何不知?那山君曾想招我为臣,被我拒绝了。不想就此结仇,在我至关紧要的时候来坏事。” 赤羽蛇喟叹一声:“原本我若能紧守本心,渡过此难之后便可以消化了体内异力,修成七品。如今被伥鬼蛊惑,虽蒙你相救,没有堕入魔道,却也坏了道心,修成七品就要再熬苦功了。” 宫梦弼道:“那山君真是高明啊。只是一只伥鬼,便去了一个大敌。” 若是伥鬼成功,赤羽蛇吃了金蟾,化作妖魔,便要坏去一身修行,不足为虑。 即便是失败了,赤羽蛇也被坏了道心,也再难以与其相争。 赤羽蛇也明白宫梦弼的意思,道:“是我大意了。” 宫梦弼宽慰道:“你历经数十年的阴火焚身之苦都没有妥协,意志坚定如山岳。是山君所害,怎么能怪你?” 赤羽蛇摇了摇头,道:“我如今受创,要回赤霞峰闭关稳固根基。麻烦你向施婆婆问安,等我出关了再向她赔礼道歉。” 宫梦弼点了点头。 赤羽蛇便展开双翼,化作一道红线直飞天外,往赤霞峰而去。 赤羽蛇走了之后,镜潭水忽然上涌,金蟾浮出水面,道:“他走了?” 宫梦弼道:“走了。” 金蟾冷哼一声:“走得到快,下次见到他定要向他讨个说法。” 宫梦弼眨眨眼睛,没有戳穿他。 只是下一刻,就见这金蟾从水中捞起一个包袱皮往肩上一搭,便也从水中钻出来,慢吞吞地,一步一摇地朝山下走去。 宫梦弼张了张嘴,只想阿巴阿巴。 宫梦弼想了想,对雀仙道:“雀仙,我要去拜访施婆婆,能否拜托你同金蟾说明,我不想要他的无还峰了,很快就会重新寻找修行洞府。” 雀仙道:“交给我吧!” 宫梦弼便御风往入云峰去了。 雀仙则追上金蟾,在他头顶盘旋,道:“金蟾,你为什么要走呀?” 金蟾道:“那狐狸救了我的命,我若是不识趣,岂不是忘恩负义了?” 雀仙道:“可是宫梦弼不是坏人诶,他本来也没想抢你的洞府,只是希望你能分给他一个容身之所。无还峰这么大,你们甚至可以见不着面。” 金蟾冷笑道:“你被他骗了。他嘴上说着只是想与我共享仙山,但实际上却是以退为进。他救我的命,我若不拿无还峰报答他,怎么偿还恩义?若是与他同居一山,不也是任他拿捏?” “他是狐狸,何其狡诈!先是示警,又是救人,又不图报回报,天下竟有这样高尚的狐狸?小雀儿,你别在我眼前飞,我总想一口把你吞进去。” “你看,你也被他骗的团团转吧?还陪着他一起对付赤羽蛇,连小命都不要了。天真!太天真!” “我若是不以无还峰回报,日后还不知会被他从何处找补回来。若是与他共享仙山,更会被他拿捏得死死的,迟早吃干抹净。” 雀仙打断道:“可是,宫梦弼已经走了诶。他不会住在无还峰了,会在别处找个地方定居。” 金蟾顿时走不动了,一双眼珠子左右转动,阴晴不定起来。 第二十二章 报恩 宫梦弼前往入云峰出云洞再次拜访施婆婆。 施婆婆欣然来迎,道:“我昨夜就在入云峰观战,瞧见了那里红光冲天,白霜遍地,但还是你最有本事,无声无息便将一场灾祸消弭在无形之中。” 宫梦弼不耐夸,自谦道:“只是幻术而已,我哪有那样的本事。” “就是幻术,越是无声,才越是惊心动魄,也越是高明。”施婆婆越看越满意,道:“梦弼小友,可曾婚配?” 宫梦弼浑身一个激灵,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倒是不曾婚配,但我一心修行,却不是个良配。” 施婆婆见他笑意盈盈地婉拒,便道:“也是,你这样的良才,若是沉溺于男女之情,确实是有负天资了。” “老婆子自定居入云峰,培养的后辈当中虽有几个还算成器,但确实是配不上你的,倒是可惜了。” 宫梦弼道:“哪里,施婆婆可不要折煞我了。” 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万万没想到,当狐狸也是会被催婚的,甚至险被安排相亲。 施婆婆哪里知道他的思绪岔到哪里去了,倒是恭喜他得偿所愿:“你救了金蟾,想来在无还峰谋一个洞府应当不成问题吧?” 说到这个,宫梦弼就想苦笑:“是我之过,没有听从施婆婆的谋划,坏了这事。” 施婆婆奇道:“怎么说?” 宫梦弼就将自己提前警示金蟾,提出交易但被拒绝的事情说了。 “他虽拒绝了我,我却不能见死不救。只是他是个十足多疑的性子,以为我是挟恩图报,要拿捏他,正做样子要弃了无还峰出走呢。” 施婆婆叹了一口气:“你倒是不愿意挟恩图报,但他却是小人之心了,这叫什么事。” 宫梦弼道:“所以还是算了。他生性多疑,若是同居一峰,只怕要生出许多龃龉来。” 施婆婆道:“那你是要另外寻一个修行之所了?” “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宫梦弼也不气馁,“在找一个元气充盈的山,仔细经营经营,也不会比无还峰差。” 施婆婆略有些犹豫,还是出口邀请道:“你是我本家,入云峰广大,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在此开辟洞府。” 宫梦弼却婉拒了:“入云峰是宝地,但我却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恐会坏了施婆婆的清修。” 施婆婆也没有再劝。 宫梦弼转过话题,说起赤羽蛇:“我助赤羽蛇渡过火劫,只是他道心有损,急着回去巩固根基,托我向您问安,说是等出关之后再来拜会您。” 施婆婆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也不怪那小蛇。山君惦记着他,日防夜防也难防住。我虽善卜,但对付山君,却也没有本事前知。我只能事先提醒,但他阴火焚身之时,只怕也记不得我说过什么。” “不过如今赤羽蛇不足为虑,想必山君会消停一阵了。”施婆婆虽是这么说,但神情中忧虑却不减少。 宫梦弼道:“那山君集众称王,便没有人管一管吗?” 施婆婆道:“管?谁来管?龙盘山没有山神,便是有山神,也未必见得会管。他在山林中自立为王,城隍也是不管的。他成王作祖,只要不蠢到攻打城隍庙,平日下山抓个把人吃,又有谁会在意。” “如今这世道,人间的匪徒都剿灭不掉,更不提妖中的匪徒了。” 宫梦弼一时沉默,竟也不知如何说了。 施婆婆也是一时感慨,说完之后,就发现自己反应太大了:“我这一把年纪,却还是改不掉臭毛病。” 宫梦弼道:“您心地仁善,才会有这样的感叹。” 施婆婆摇了摇头,转过话头道:“你找到了心仪的居所一定要告诉我,你开府之日我是要去庆贺的。” 宫梦弼也笑了:“一定通知前辈。” 施婆婆兴致不佳,宫梦弼也就没有多叨扰,而是转回了竹岭。 雀仙早已经在竹岭等他了:“宫梦弼,我跟金蟾说了你不要无还峰。” 宫梦弼松了一口气:“那他回去了?” “不,他跟来了。” 不远处,金蟾已经夹着包袱走了过来,气势汹汹道:“你为何不要无还峰?” 宫梦弼道:“那是你修行之所,你既然不喜欢与人同住,我何必夺人所爱?” “不行!”金蟾道:“我已经打算搬出去无还峰了,无还峰给你了。” 宫梦弼道:“你何必怄气?我救了你是出于我的本心,与你没有干系。” 金蟾恼怒道:“你竟这样难缠!你不要无还峰,必是贪图更重要的东西,难道是看上我这一身皮囊?要我以命偿还?” 宫梦弼震惊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金蟾道:“那你为何不要无还峰?” 宫梦弼道:“那是你的修行之所,与你修行契合,我不会夺你所爱。” 金蟾瞪大了琥珀色的眼睛,恶狠狠看着宫梦弼:“好吧!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搬回镜潭,但你也要去无还峰,你的救命之恩,我一定要偿还!” 宫梦弼被他逼上前的庞大身影遮住,张了张嘴,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金蟾这样害怕恩义缠身,却不知道他这样的选择,只会加深和宫梦弼的缘分。 祈愿树上的宝牒就是明证。 宫梦弼还想挣扎:“你这样多疑警惕,同居一峰,两看相厌,何其折磨。” 金蟾侧过头,用一只大眼珠盯着宫梦弼:“我住镜潭,你住山上,我才不会见你!” 雀仙笑得咯咯响:“宫梦弼,他打定主意要还你的恩,你怎么办?” 宫梦弼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想象中的同居仙山修行,是知交好友,论道赏花,而不是眼前这样的局面。 但再拒绝,恐怕金蟾就要跟他拼命了。 实在是不可理喻。 最终宫梦弼还是去了无还峰。 金蟾寸步不移的跟在宫梦弼身后,仿佛看押囚犯一般,怕他逃之夭夭。 雀仙在后面乐不可支。 就这样回了无还峰。 无还峰经昨夜一闹,别的地方都还好,只有镜潭周围遍地焦枯,被赤羽蛇毁了一地草木。 镜潭中的鱼虾死了一堆,翻着肚皮漂在水面上,其中就有不少施婆婆提到的银星鱼。 金蟾既是恼怒,又是心痛:“镜潭归我,你另觅地修行,最好离我远一点。” 宫梦弼道:“我先帮你清理一下镜潭吧。” 金蟾道:“不用,少和我套近乎,我不吃你这一套。” “走走走,我自己来。” 第二十三章 建府 金蟾真是个奇怪的妖怪。 宫梦弼和雀仙都这样觉得。 似乎是对因果极其畏惧,所以对恩义避如蛇蝎。 宁愿和宫梦弼两看相厌,也不愿意欠着恩情不还。 宫梦弼还是没有帮金蟾收拾镜潭,这都是小事,其实也用不上他。 他应金蟾的要求,在无还峰寻找适合开辟洞府的地方了。当然,要尽量远离镜潭,最好老死不相往来,一辈子不见面。 宫梦弼才不理他,要的是合适,而不是远近。 沿着镜潭向上寻摸,便能瞧见清澈见底的溪水叮咚流淌,是从山顶发源的。 无还峰的峰顶也在云巅之上。 宫梦弼倒是没有去云巅,那里是极其清冷幽寒的。 而是找个一个地气浓郁,接引月光的悬崖,于峭壁之上开辟了洞府。 峭壁之上万类繁华,古木幽深。 宫梦弼朝雀仙借了竹子,又以山中古木为梁,建成了一座木楼。 楼高六层,朝拜八方。 宫梦弼题了匾额,唤作“受月楼”。 一座受月楼耗费宫梦弼半个月才建成,主要是设计与寻找合适木材花去的时间。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异事。 宫梦弼选定洞府地址之后,便开掘地基。 但挖到一半,有一个青衣阴官乘乌鸦而来。 这位阴官青衣白面,留着一绺胡子,是颇有几分文气的长相。 宫梦弼正自疑惑,那青衣阴官笑道:“宫狐会,我乃岳府罪魂署余合。” 宫梦弼顿时想起来此前曾将徐半仙的魂魄押送至泰山府,彼时就有阴官曾说要将其打入罪魂署待查,如今想来是有结果了。 宫梦弼笑道:“见过余神官,可是那徐半仙的事情有结果了?” 余合道:“正是。罪魂署已查验过五鬼家属冤魂,又与阳间衙门对过卷宗,查验无误,因此特来回报。” 宫梦弼道:“那就好,也算了却一桩旧事。” 宫梦弼邀请余合对坐,奉给他一壶酒,向他打听阴间的事情。 余合也是难得来人间透气。 泰山府不同于其他阴司衙门,法度森严,不可轻易干涉阳间,他们这些阴司做官的,也鲜少能到阳间来的。 喝了几杯,难免管不住嘴:“泰山府最近忙得厉害。这时节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哪里不死人?更有妖魔、鬼怪杀人夺魂的,处处都是冤案。” 宫梦弼敬道:“泰山府总辖阴司,公务繁忙,却也为众生消灾解怨。” 余合沉默了一瞬,又灌下一杯酒:“说是总辖阴司,如今阴司也在打仗。前朝旧鬼作乱,今朝新鬼难驯,还有些前古的余孽想要占山为王,都是烂账。” 宫梦弼道:“只盼这一劫过去,就能海晏河清了。” 余合看了他一眼,道:“不敢乱说,喝酒。” 宫梦弼笑了笑,也不再问。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有些事能说不能做。 余合说起闲话:“你在龙盘山建府,还要小心一些。这里有不少罪魂,神通广大,不服管制。” 宫梦弼想起来一个:“可是说前朝的赵大将军?” 余合怜悯道:“算他一个,但他也是个可怜人。” 宫梦弼来了兴趣,追问道:“怎么说?” 余合道:“他是前朝太子的死忠之臣,前朝败亡之后,护着太子一路逃到龙盘山,率领八百卒断后。但忠义之士,却被副将反叛,里应外合泄露军情,轻易就落败了。他自己也被副将背后偷袭,割了他的脑袋换取了功劳,麾下八百卒尽数战死龙盘山。” 宫梦弼叹了一声:“可怜。” 余合冷着眼道:“他死了,太子也没逃过,只不过是死在镇山,不是在龙盘山了。” 宫梦弼看着他神色有异,眼中似有泪光,又好像只是错觉。 “不说了,不说了,喝酒。”余合又给自己灌了一大杯。 宫梦弼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陪着进了一杯。 余合喝了一杯,便摇摇晃晃起身:“不可再饮了,若是醉了要受罚的。” 宫梦弼便道:“那就恭送余神官了。” 余合挥一挥手,道:“另外,您既然留着五鬼在座前差使,就要好生约束,不可使其作乱了。” 说着,就坐着他的乌鸦消失在黑暗里。 “倒是个心热的。”宫梦弼呼出一口气,看了看龙盘山深处,又看了看余合消失的地方,一时间有许多感慨。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壮志雄心,有多少最后都是埋葬在这青山之中的呢。 宫梦弼只是继续挖着地基,打算早日建好自己的洞府。 好的洞府,是要兼具安全性与便利性的。 安全性,自然是要防盗贼,防土匪,更要防修行同道。 便利性,要能辅助修行,要利于起居。 仅仅六层楼台是满足不了这两个要点的。 花半个月将楼台建起,仅能满足起居。 楼台建起之后,宫梦弼又耗费七日雕梁画栋,铭刻狐文、狐书,图案精美,似有千狐拜月,万狐祭天。 这是为了接引月华,相当于一个恒定的狐祭月法术。 又花去七日以法力贯通雕文,洗练楼台,使楼台气机与宫梦弼相合,化作简要的道场。 如此一来,这六层八方的受月楼才勉强具备了便利性和安全性。 但要辅助修行,还要建药田、种香草。 要保证安全,还要布局、炼阵。 这就不是一日之功了,需要日渐完善。 如此,就过去了一月。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这时节才正是山中秀美,繁花如锦的时候。 这一个月,金蟾也忙着修复镜潭。 好在镜潭乃是活水,潭水自山顶流下,飞瀑叠流,以新换旧,渐渐将赤羽蛇带来的影响磨平了。 金蟾将水中死去的鱼虾埋入泥土,自然会腐烂成泥,滋养两岸的草木。 就连被赤羽蛇烧得焦黑的草木也显露出旺盛的生机,一些还剩下树根、枝干的枯木抽出新枝新叶,渐渐把焦黑藏在了深处。 只需一夏,想必就能恢复旧时光景。 受月楼建成之日,正逢朔日,宫梦弼祭拜了泰山娘娘。 请泰山娘娘的神牌在顶楼长受供奉,祝祷道:“狐仙宫梦弼在龙盘山无还峰开辟仙府,请泰山娘娘坐镇此间,愿时时供奉,潜心修行。” 有无形的的灵应落下来。 宫梦弼便心满意足,布置好了神坛,受月楼才算真正完工。 有泰山娘娘灵应显化,镇压万邪,诸气服从,修行就更加顺遂了。 第二十四章 美人岭 受月楼建成之后,宫梦弼依言前往入云峰。 “我洞府落成,来请您于三日后赴宴。”宫梦弼笑道。 施婆婆笑了起来:“金蟾竟愿意与你共享无还峰,倒是难得。” 虽然宫梦弼没有来特意说过,但附近能瞒住施婆婆的事情不多了。 她早就听闻宫梦弼又被金蟾请了回去。 宫梦弼苦笑:“他是对我有误解,总以为我不要无还峰,就是图谋更大,要利用救命之恩算计他的性命。” “竟有这样的事?”施婆婆也觉得稀奇,“那你开府还宴请他吗?” 宫梦弼道:“毕竟是同居一山,自然要请的。若是不请,又不知他要生出什么疑心来。” 施婆婆道:“只怕他不愿意来。” 宫梦弼倒不这么认为,“不,他肯定会来。” 施婆婆倒也不在此纠结,而是道:“你宴会上都要请些什么人?” 宫梦弼道:“您、雀仙、金蟾,人不多,还请您带些小辈去热场子。” 施婆婆摇了摇头:“这算什么事?你既然在此开府,左近的同道多走动走动才是好事。那美人岭的三姐妹、小圣庙的夜叉鬼都可邀来。” “若不是赤羽蛇闭关了,也可邀来。此外玉带河中还有罔象,也算比邻,也可邀来。这样不就热闹了?” 宫梦弼道:“热闹是热闹,但不知脾性,恐坏了好宴。” 施婆婆道:“正是不知脾性,才要挑一个好日子请来,不然日后就更难相交了。” 宫梦弼沉吟:“也好,总要打交道的。” 施婆婆是个好提议,而且她在这一片也算是德高望重,旁人便是对宫梦弼没有好脸色,但看在施婆婆这个老狐狸的面上,也不会为难。 这样的打算,也是煞费苦心了。 宫梦弼不得不承情。事实上有施婆婆这样的前辈指点,也确实省心许多。 宫梦弼留下请柬,便依施婆婆所言,回受月楼重新拟了几封请柬,依次去请左近同道。 美人岭同道,雀仙说是三个游魂,施婆婆说是三姐妹。 宫梦弼迎着新月进入美人岭,岭中桃花连绵,绽放得分外热烈。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 有动人的歌声自桃花深处飘来,宛如银铃,颇有几分艳丽和欢悦。 宫梦弼循着歌声而去,渐渐便有几分幽深的鬼气。 桃花开得那样娇嫩烂漫,被这鬼气缠绕着,就有一种久无人迹的荒芜与沉腐的气息。 这样的生与死缠绕着,娇艳与腐朽映衬着,反而是一种别样的美丽和幽情。 桃花深处,果然有三姐妹。 玉腕枕香腮,桃花脸上开。 这三姐妹衣衫华美,是浅紫、水粉、鹅黄浓淡错开,露出雪白的胳膊,傲人的身姿。 浓密的青丝挽成发髻,以金簪银钗装饰,又在鬓角以桃花点缀。 面如桃李,唇点朱红,既是娇媚的美人,也是多情的艳鬼。 穿紫衣的艳鬼倚在青石之上,姿态撩人。 穿粉衣的艳鬼正在唱歌,幽幽切切。 穿黄衣的艳鬼伴歌而舞,婀娜多姿。 宫梦弼才到近前,就听那身穿紫衣,斜倚在石台上的女子笑道:“芷若、佳英,有客人来了。” 着粉的女子停住婉转的歌喉,捂嘴轻笑:“佳英,你身段叫人看去了。” 衣黄的女子正舒展双臂,婉转身姿,闻言冷哼了一声,伸手一招,便在纱衣外披上外衣:“何人偷窥,还不出来?” 宫梦弼朗声道:“无还峰宫梦弼,只是来拜会同道,恰巧见到三位赏花游玩,并非有意窥视,还请见谅。” 宫梦弼自桃花林中走出来,踩在野草枯叶上,无声无息。 他容貌昳丽,一双碧眼是冷的,也是暖的,狐尾自身后轻轻摇摆,拂开夜色,推开鬼气。 “原来是狐狸。”佳英看了他一眼,本来有些恼怒,那看着那张脸,此时却有一半化作羞嗔了。 芷若笑嘻嘻靠在她的肩上,耳语道:“好俊的狐狸。” 只有青石上的大姐已经端坐起来,笑问道:“我记得无还峰的同道深居简出,一向不同他人来往,但好像并不是狐仙?” 宫梦弼道:“你说的是金蟾,如今他与我共享无还峰,他在镜潭修行,我在山上修行。我才来此地没有多久,刚刚开辟洞府,所以想邀请各位同道光临寒舍,参加洞府落成之宴。” 芷若来接了请柬,递给了紫衣大姐。 大姐看了一眼请柬,脸上露出笑容:“我叫琼芳,这是我二妹芷若,三妹佳英。难得有新的道友在此落户修行,就是不知你要宴请那些人?” 宫梦弼道:“请了我的本家施婆婆,竹岭的雀仙,同山的金蟾,小圣庙的夜叉鬼,玉带河的罔象,还有就是你们三个了。” 琼芳笑道:“既然左近同道都请了,那我们一定到。” “多谢赏光。”宫梦弼拱了拱手,便告辞离开。 芷若朝他摆了摆手,眼中秋波流转,分外惑人。 宫梦弼只是笑笑,一只大尾巴在夜色中游动,消失在桃花深处。 待他离开,琼芳才将请柬递给两位妹妹,道:“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不要轻慢了。” 芷若和佳英看着请柬,字如飞云,似狐似凤,有难得的仙气,也有森然的妖气。 两位小娘也是熟读诗书的,瞧见这字,就有些赞不绝口。 “如此俊美,如此道性,真是良配。”芷若畅想着。 却被佳英敲了敲脑袋:“你这脑子里除了些腌臜物,还有些什么?” 芷若哼了一声,撅起了嘴:“鬼狐一家,也不是不可能。” 琼芳已经重新卧在青石上:“那你去勾引他,看他会不会就范。” 芷若吐了吐舌头:“我才不要,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不是省心的。” “嘻嘻,你也就是生了一张巧嘴,只会说,不会做。”佳英嘲笑道。 芷若恼了,上来要打她。 佳英笑着躲开,一追一逃,绕着青石玩闹起来。 琼芳打了个呵欠,在这宁静的月色中闭目而眠。 美人岭三姐妹、小圣庙的夜叉鬼都是阴物,所以要晚上来送请柬。 宫梦弼染着一身桃花香,往小圣庙去了。 这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不是很亲近阴森鬼气,腐木朽气,却是很钟爱桃花这淡淡清苦的香气,轻易就染了一身。 第二十五章 夜叉与罔象 美人岭已经靠近龙盘山边缘了,但还算深山之中,但小圣庙就截然不同了。 小圣庙已经是在龙盘山和山下乡里相接的地方了,只有几座矮峰陡坡掩映,勉强算是能挡住人迹。 也正因为离人很近,小圣庙的香火十分旺盛。 小圣庙下,就有一座小圣乡。 庙里供奉着小圣,具体是哪位神仙,宫梦弼不得而知,但如今是被夜叉鬼占据了。 小圣庙的来头宫梦弼倒是知道。 大约是几十年前,有年轻道人于山中降服妖魔,被人瞧见,以为天神,便建了这座小圣庙以求庇佑。 那道人来去自如,不知是何方仙人,但总不可能被一座自己都不知道庙宇牵绊。 这座空置的庙宇没有正神坐镇,又香火不断,自然吸引了许多山精鬼怪依附。 最后是这夜叉鬼打赢了一众竞争者,寄宿在这小圣庙中。 而这夜叉鬼显然也是有想法的,他苦于修行艰难,因此非但不害人,反而借着小圣的名义时常显现灵应。 这一来二去,竟也坐稳了。 虽然不敢自称就是小圣,但却在小圣的旁边多添了一个夜叉像。 乡人称之为小圣座下护法夜叉神将。 来祭拜小圣的,没有不顺带祭拜夜叉的。 靠着庙中香火,如今这夜叉鬼竟也入了品级。 又因为不曾害人,所以多年以来,吴宁县不知破了多少邪祀,就连县城外的山王庙都破了,这里的小圣庙都保存得十分完好。 宫梦弼携带着一身桃花香闯进了小圣庙。 这座小庙因为时常有人祭拜,时常修缮,外面看起来风雨侵蚀,但里面却是香火熏出来的沉静气息。 庙里无人伺候,毕竟是在山上,来往不便,因此也没有点蜡烛。 只有一点星月的光透进来,照得小圣像与夜叉像有几分阴森可怕。 “啊嚏!” 一声巨响从夜叉像处传来,真如惊雷一般,吓得宫梦弼一跳。 “夜叉鬼,你吓我一跳。” 那手持钢叉,青面獠牙的夜叉鬼像忽然活了过来。 他揉了揉鼻子,道:“你这狐狸带进来一阵香气,倒是还恶人先告状。” “这香气,你是从美人岭过来的?” 宫梦弼摆了摆尾巴,抖落桃花的清苦香气:“你鼻子倒是灵敏,我才见过美人岭的三姐妹。” 夜叉鬼又打了一个喷嚏:“不要再抖了,我闻不得桃花香。” 宫梦弼便把尾巴藏在衣襟下,道:“抱歉,我不知道这个。” 夜叉鬼道:“无妨,你这狐狸夜半来我这小圣庙做什么?无处可去,想要借宿?” 宫梦弼递上请柬,被夜叉鬼粗壮的胳膊接了过去:“在下宫梦弼,原本是县城的修行,如今略有所成,就在无还峰开辟了洞府,特意来邀请你参加我开府之宴。” 夜叉鬼道:“原来是左近的道友,那我届时一定到。” 宫梦弼道:“那就恭候大驾了。” 夜叉鬼没有回话,而是又坐回神坛,变成泥塑的神像。 恍惚间,宫梦弼似乎听到了打鼾声。 摇了摇头,宫梦弼一阵风似的出了小圣庙,又转道去玉带河。 玉带河一路流淌过群山,最终汇入娥女江。 玉带河这一支发源于龙盘山当中的白头山。 所为白头,是山高积雪,终年难化。 从白头山顺流而下,越是上游,越被强者占据,越是下游,就越是弱了。 到玉带河汇入娥女江那一段,甚至就没有妖怪了——因为娥女江中有大神大妖。 罔象则是占据了赤霞峰至入水口最后一段的水域,在整个玉带河的生态中算是最弱的。 宫梦弼甚至不知道罔象的洞府,陆上的妖怪,也没有知道罔象洞府在何处的。 所以宫梦弼是以香诱之。 说起香,狐狸喜欢使幻术,因为尾腺的关系,成精之后十有八九是能分泌出致幻的体液的。 狐兽分泌的尾腺液气味不好闻,也就是俗称的狐骚味。 但成精之后,能玩的就多了。 只要得法,大多可以从骚狐变成香狐。 也有天生的香狐,乃是罕见的异种。 不过大多数狐妖最后都把尾腺变成了体香。 狐狸弄香也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宫梦弼更是其中高手。 他自己的尾腺也是幻术的一种。 香可通神。 此时引诱罔象,用的就是一枚香丸。 用丝巾包裹着,在玉带河上游的水中洗濯,香气就随着水流一路往下蔓延开来。 不过片刻,水中就显出了动静。 那是个黑色的影子,个头不大,如同小儿。露出一双赤目,看着宫梦弼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只有河水打着旋儿,在他身边截留了香气。 宫梦弼松开丝巾,任由香丸漂了过去,被一只赤色的爪子抓住。 随后,那黑影就化作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大耳赤目,有几分木讷。 他举着香丸道:“狐狸,你香丸掉了。” 宫梦弼道:“这是见面礼。” 罔象不解,脸上有些许困惑。 宫梦弼道:“我叫宫梦弼,如今住在无还峰上,玉带河流经无还峰,你也算是我的邻居。三日后是我开府之宴,请你来参加。” 罔象恍然,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道:“无还峰上个月的水不好,发生了什么事情?” 宫梦弼倒是没有料到罔象还能感应到水质好坏,就如实说了:“赤羽蛇同金蟾打了一架,伤了镜潭,所以流下来水不太好。” 罔象问道:“那金蟾还好吗?” “无还峰流下来的水清净寒冷,我很喜欢。”罔象补充了一句,说完他又犹豫的看了一眼香丸:“只比香丸多喜欢一点点。” 宫梦弼笑了起来:“他很好,我上去劝架了,所以他没有受伤,还同意我在无还峰上居住。” 罔象便笑了起来:“好,那我也去参加你的宴会。” 宫梦弼道:“那就说定了。”宫梦弼给他送上请柬。 罔象将请柬藏在衣服里,又沉入水中,化作一团黑影。 只有两只爪子捧着香丸在水中轻轻盘着,很是喜欢。 宫梦弼倒是不期金蟾竟然能有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 这样的神交已久,也十分神奇了。 就是不知道金蟾知道罔象这样欣赏他,又会是什么表情了。 第二十六章 师兄与娃娃脸 上弦月。 有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站在小圣庙不远处。 年长的那个十分英挺魁梧,背负剑匣,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样子,看起来分外严肃。 年少的长着娃娃脸,头戴玉冠,捏着腰上的玉佩把玩着。 “师兄,这庙里没有正神,只有一个夜叉鬼看守,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年少的娃娃脸不解道。 年长的师兄道:“你可知庙里供奉着谁?” 娃娃脸歪着头:“是谁?” “是师父。”师兄叹了一口气,“当年师父往吴宁访友,在此遇到妖怪袭人,就顺手打杀了两个妖怪。谁知道归来的时候,就发现这里建了一座小圣庙,供奉着师父本尊。” 娃娃脸惊讶道:“居然是师父,那为何不令乡民改建,供奉其他神仙呢?” 那师兄道:“那可就是一桩麻烦事了。本意只是打死两个害人的妖怪,结果还要人前显圣,推倒自己的神像,还要帮忙请来其他神仙坐镇,岂不是本末倒置,越陷越深?” 娃娃脸才醒悟过来。 师兄见他明白过来,才继续道:“所以师父就直接走了,再来的时候,就发现这里被一个夜叉鬼占据了。” 娃娃脸道:“那为何不除了这窃取香火的妖怪呢?” 师兄苦笑道:“那夜叉鬼并不冒认自己就是小圣,而是说受小圣感化,在此护法降魔。他又兢兢业业,维持庙宇灵应,不使香火衰败。有山民误入龙盘深处,他也化身指路,有山精野怪伤人,他也上前阻止。” 娃娃脸顿时就明白了这难办之处了。 如今这小圣庙是靠着夜叉鬼行善显灵,维持香火。但夜叉鬼也不窃据小圣的香火,只是借着小圣的名头分润一部分罢了。 那师兄道:“师父是万事不管,但我们做弟子的,却不能不看顾着。这小圣庙我已经是第三次来了,这次带你认认路,下次就得你来了。” 娃娃脸便请教道:“我们要做什么呢?” 师兄道:“我们做徒弟的,不能坏了这庙宇,捣毁师父的神像。这夜叉鬼虽是冒着师父名,但却是行善积德,也不能杀。所以隔些年来看一看,若是这夜叉鬼不为恶,那就无需管他。若是借着师父名头为恶,那就要及时铲除。” 娃娃脸受教,道:“那以后就交给我吧。” 正自谈论间,忽地,便见夜叉鬼自小圣庙中钻出,拿着钢叉,挺立在月光之下,十分威武。 那夜叉鬼趁着月色往龙盘山中行去。 那师兄弟二人便生出几分疑惑。 师兄道:“走,我们跟上去瞧瞧。” 这二人便远远跟着夜叉鬼,一直往龙盘山深处而去,直到无还峰山下。 夜叉鬼已然上山而去,那山峰之中,古木林间,似有盈盈月华放着毫光。 这娃娃脸正待说话,忽地被师兄捂住嘴。 只见不远处的玉带河中,一个黑影化作少年,提着网兜慢悠悠地朝山上走去,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师兄,这里莫不是魔窟不成,怎么这样多的妖怪。” 师兄脸色凝重:“我们得去探个究竟,若是妖魔作乱,还得设法降服。” 娃娃脸道:“师兄,你应付得来吗?” 师兄摸了摸身后的剑匣:“怎么应付不来。” “那就好。”娃娃脸吞了一口唾沫:“我们一定要上去吗?” 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废话了,拿出来吧。” 娃娃脸方从袖子里翻出一枚宝珠。 宝珠受着月光,便浮现一层雾气,竟有五光十色,绚烂如云霞。 娃娃脸吹了一口气,这雾气便笼罩着他们师兄弟,接着,他们师兄弟便化作一高一矮两个妖怪。 高大的是山魈,凶恶丑陋,背负着一根大棍子。 矮小的是狐狸,尖尖脸细细眼,灵动得厉害。 娃娃脸变的狐狸小声道:“还好有蜃气珠,不然就只能用隐身符了。” 山魈已经一言不发往山上去了。 狐狸连忙跟上去:“师兄等等我,你别离我太远了。” 这山中的妖气鬼气聚在一起,实在显眼的很,哪怕没有来过,这师兄弟二人也看得出来这些妖怪在哪里了。 他们钻入古木,很快就找到了妖怪聚集的“魔窟”。 林中灯光映照着,一个个气死风灯挂在树枝上、屋檐下,将一座楼阁照得灯火通明。 那灯火清幽幽的,如同鬼火。 而楼阁则沐浴在上弦月中,有一种毫光满溢化为流萤的美感。 楼阁外一片开阔,没有挡住月光的古木,只有矮小的灌木,苍翠的青苔和蕨类。 一个个小狐狸正准备宴席。 以蓝布铺地,陈设酒席,放上鸡鸭鱼肉、果蔬山珍、美酒香炉。 施婆婆挥着小狐狸设好酒席,席上的吃食都是宫梦弼托沈山购置的。 此刻宫梦弼正亲自以细炭入炉,隔着玉璧放上香丸,烘出十分沁人心脾的香气。 夜叉鬼和罔象围拢在他身边,看着小小的石炉中散发着曼妙的香气,感到十分惊奇。 夜叉鬼在怀里掏了掏,将一道香火捏成的雾丸递给宫梦弼,道:“祝贺你仙府落成。” 宫梦弼笑着收下,道:“先入座吧,很快就开席了。” 罔象把网兜送到宫梦弼面前:“礼物。” 宫梦弼接过一看,竟然是一袋珍珠,浑圆莹润,质量上乘,不由得笑了起来:“我很喜欢。等晚一点金蟾来了我介绍你同他认识。” 罔象欣喜的点了点头,有些羞怯的样子。 雀仙早就来了,此刻也化作一个穿着锦衣的小孩,拉着罔象一起坐在席上。 宫梦弼焚了香,就坐到主位上,向一旁的施婆婆道谢:“倒是麻烦您带着小辈来帮我了。” 小胖狐就窝在施婆婆脚边,看着垫子上的肥鸡流口水。 施婆婆道:“这有什么麻烦的,都是本家。” 林子里,蜃气珠遮掩的师兄弟二人看着眼前的景象又是惊讶又是忧虑。 山魈师兄看着施婆婆,悄声道:“看到那个老太太了吗,是八品狐妖。” 狐狸师弟着急道:“那不是和师兄同为一品,这可怎么办?” 山魈师兄道:“八品而已,不足为虑。你保护好自己就可以。” 狐狸师弟忧心忡忡:“怎么办,要直接杀进去吗?” 山魈师兄敲了敲他的脑袋:“瞎说什么?当然是混进去打探打探,不要误造杀孽。” 第二十七章 呆瓜小齐 这师兄弟正准备现身去讨杯酒喝,却忽然听到银铃一般的说笑声由远及近。 三个倩影在林中若隐若现,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影。 “人味!”夜叉鬼忽然叫了一声,朝林中看去。 美人岭的三姐妹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带着一阵香风,叫夜叉鬼连打了几个喷嚏。 宫梦弼叫夜叉鬼换了个座,换到上风口才好了。 几个妖怪直勾勾地盯着美人岭三姐妹,三姐妹无奈让开身子,从她们身后钻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丝绸的衣衫,戴着金丝编制的发冠,看起来十分娇贵。 但这少年眼睛里却是木的,见不到神光,分明是俊秀的小公子,却长着一双瞎子一样的眼睛。 “狐狸!” 那少年一见宫梦弼,便叫了一声,举着手朝宫梦弼扑了过去。 琼芳实在看不下去,袖子一卷,便有一条紫色的绸带飞出,把这少年的嘴捂住,腰缠住,吊在一边的树枝上。 宫梦弼无奈摇了摇头:“琼芳姑娘,你这可是给我送了个大礼呀。只是这傻小子吃不得玩不得,到叫我有些棘手了。” 远处,那狐狸师弟惊了一下,没有听清楚他们说什么,所以摇了摇山魈师兄:“他们不会是要把人吊起来吃掉吧?” 山魈师兄也听不真切,但瞧着这里虽然妖气混着鬼气,但却别有一番仙气,倒不太像是食人的妖魔。 “走,我们直接过去。” 山魈师兄领着狐狸师弟直接露了面,朝受月楼走来。 “咦?”宫梦弼和施婆婆都有些疑惑。 宫梦弼问道:“二位从何而来?怎么到了我这?” 山魈师兄和狐狸师弟与宫梦弼面对面才心里一跳,面前这狐妖容貌昳丽,一双碧眼似乎是不见底的深渊,能把人魂魄都吸进去。 背后一条柔顺的赤色尾巴流淌着银辉,似乎是明月所钟。 狐狸师弟有些害怕,往山魈师兄背后缩了缩。 山魈师兄毕竟有八品修行,并没有被宫梦弼惑住心神,作揖道:“我是外地来的山怪,因为家里被一伙强人占了,不得不来龙盘山碰碰运气。这是我的小弟灰狐狸。” 山魈把狐狸师弟的脖颈捏住抓出来放在身前,这尖尖脸的灰狐狸便作了作揖:“我们在山下瞧见了各位前辈往山上来,便也跟了上来,不想是前辈在设宴,打搅了。” 宫梦弼的碧眼里闪烁着一丝似笑非笑,旋即隐没在瞳孔中。 他邀请道:“既然来了,便是有缘,请一起入座喝一杯吧。” 他那脚尖踢了踢流口水的小胖狐:“去,再铺一张席。” 小胖狐艰难把目光从烧鸡身上收回来,一溜烟去帮山魈和灰狐狸安置席位。 安置好了,又跑过来,摇着宫梦弼的腿:“能不能吃了,能不能吃了?” 施婆婆把它抱在怀里,弹了弹他的脑瓜壳。 宫梦弼还没有忘记正事,对着美人岭的三位姐妹问道:“三位姑娘,这傻小子是什么来路?” 被吊在树上的傻小子摇摆得像一条蠕虫,但也不知道怕,反而好似乐在其中。 琼芳只觉得头痛,只好由芷若代为解释:“白日里有一伙人来美人岭赏桃花,带着这呆瓜在桃林里乱走,临走的时候却把他一个人丢在山里。” “我们姐妹晚上出来的时候,这呆瓜正趴在树下睡觉,睡醒了就跟着叫姐姐,叫饿,我们也没有办法。把他一个人留在美人岭恐被狼叼走,就只好带到这来请大家想想法子。再不济先喂他一口饭吃,免得饿死在我那。” 众所周知,鬼是不吃饭的,所以美人岭没什么能吃的。 夜叉鬼“哼”了一声:“交给我吧,我明日把他扔到山下的乡里,总不能叫他留在这里。” 宫梦弼招了招手,那呆瓜就从树上落下来,一个没站稳,躺倒在地上。 宫梦弼看他在地上拱来拱去,更像个虫子了。 琼芳收回绸带,那呆瓜终于解脱了束缚,在地上瘫成大字:“饿了,小齐饿了。” 宫梦弼在小胖狐心痛的目光里拿走了一盘烧鸡,放到那傻小子的面前:“饿了就吃吧。” 呆瓜翻了身站了起来,捧着盘子跟在宫梦弼后面,看着他的尾巴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宫梦弼把他按在自己身边的座上,看着他斯斯文文地吃鸡,仔细观察着他,轻易就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这呆瓜丢了一魂一魄,神志不清,如同幼儿。”宫梦弼道:“看着穿着举止,家中也不会贫穷。如芷若姑娘所言,那就是被人故意遗弃的。” 夜叉鬼道:“那就不好办了,自己不能生活,丢进人堆里也是要死的。” 这时节,多的是人连自己都喂不饱,更不提养一个傻子了。连他自己的亲人都不要他,别人如何能要他? 宫梦弼道:“我来想想办法,再不济总能给他求一条活路。” 呆瓜小齐吃得香,也没有闹腾。 宫梦弼便准备开宴,忽地朝林子里叫道:“金蟾,别看了,都在等你呢。” 金蟾气恼被他叫破行藏,但还是气鼓鼓的走了过来。 他瞪了宫梦弼一眼,道:“你到无还峰才一个月,就开始大肆宴饮,我倒要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宫梦弼已经摸准了金蟾的路数。 他给金蟾送请柬,金蟾理都不理,他就把请柬放在镜潭边上了。 但周围同道都来赴宴,就他不来,岂不是在众人心中落了个坏名声? 因此金蟾一定是要来的,便是来看看宫梦弼是不是要谋害他,也是要来的。 宫梦弼不跟他犟这个,笑了一声,举起酒杯:“今日是我受月楼开府之宴,我初来乍到,往后还需各位同道多多关照。” “请了。” 宫梦弼饮尽一杯酒,在座的各位妖鬼、变成妖怪的修士、呆瓜小齐,乃至小胖狐都举起酒杯,同宫梦弼共饮。 金蟾本来不想喝,但雀仙在一边戳他的屁股,罔象红玉一样的眼睛看着他,他就勉强端起酒杯,也浅饮了一杯。 这杯中酒是月露,寒则寒矣,却是凝神聚气的宝贝。宫梦弼开府之宴,也舍得下本,放的月露着实是足量的。 就瞧着场中人鬼都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然后彼此相视一笑,气氛就热络了起来。 第二十八章 弄法 呆瓜小齐好像又得到了好玩的东西,捧着酒杯轻轻抿着,每抿一口酒凉得一个哆嗦,他却乐此不疲。 他好像对什么都有旺盛的好奇心,也不害怕。 小胖狐则是专心对付起眼前的烧鸡酱鸭,吃得爪子上、嘴上都是油亮亮的。 众人或吃或喝,又闲聊起修行日常。 施婆婆一直都笑眯眯的,对这样热闹的景象很是满意。 其实清修是一件苦事,摒弃了世俗的享乐,专心于道气的磨炼。 能够经受住寂寞,就是很了不得的人。 美人岭的三姐妹不能吃肉,只嗅一嗅香气。 小胖狐见她们不吃,就偷偷跑过去揪了一个鸡腿放在嘴里。 一口咬下去,便只觉得吃到了香灰、泥土,嚼起来似乎是肉,但吃在嘴里,却都是沉腐的气息。 小胖狐连忙呸呸呸吐了出来,一声干呕,差点连吃进去的肉都呕出来。 芷若毫不犹豫大笑出来,笑得香肩耸立,如同桃花乱颤。 佳英揪着小胖狐的脖子,给它喂了一口酒漱口,取笑道:“还敢来偷吃吗?” 小胖狐打了个寒战,连滚带爬地缩在施婆婆身后,羞得不敢见人。 施婆婆敲了敲小胖狐的脑袋:“贪吃鬼,迟早要吃大苦头。” “这三位道友是阴体,你怎么敢去偷吃?” 小胖狐这才知道,原来鬼魂吃过的东西是这个味道。 原来坟地里的祭品真的不能偷吃。 这倒是一个小插曲了。 只是吃吃喝喝,未免有些无聊。 芷若提议道:“左近道友也难得聚一聚,不如来玩个游戏吧。” 雀仙来了精神:“什么游戏?” 芷若沉吟道:“行酒令如何?” 雀仙立刻摇了摇头:“我不识字的,哪里会什么行酒令?” “那投壶如何?”芷若又提议道。 雀仙道:“那你就是把壶放在受月楼楼顶我也百发百中哩。” 佳英捂嘴偷笑:“二姐,你那都是深闺之中打发时间的玩意,如今就不太适用了。” 芷若转过这个弯,一时间竟不知是哭是笑,心中难免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 佳英察觉到她的情绪低落,连忙道:“我看不如就掣签弄法吧,抽到谁谁就来弄个法术,不求什么大动静,但是要好看、好玩。” 芷若向来是喜欢玩乐的,被佳英带过思绪,笑道:“这个法子好,玩不玩?” 宴饮道酣畅处,有什么不好的? 宫梦弼道:“好,我来做签壶。” 他折了松枝为壶,从雀仙送的几株翠竹上摘下叶片作签,在签上做好标记。 “签壶做好了,谁来抽?” 芷若就自告奋勇先来抽,自签筒中抽出一枚竹叶,笑道:“我抽中了夜叉鬼!” 夜叉鬼正两个手指捏着酒杯喝酒,以他的体格来说,这些酒杯餐盘就显得有些小巧了。 听到芷若说话,他站起来看了一眼,见确实是他,也不含糊,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提着钢叉跳到场中。 他这样大的身躯,落地之时却仿佛鹅毛一般,没有溅起半点尘埃。 “小圣庙夜叉鬼,自名向谦,献丑了。” 夜叉鬼会的法术不多,具有观赏性的更是一个也无,便献上一段剑舞,因为持着钢叉,或许称之为钢叉舞也很合适。 这样庞大的身躯,庞大的气力,挥舞着一柄寒光凛冽的钢叉,本该是横扫一切,如同飓风。 但在向谦的手中,却好似不是一柄杀人的利器,而是一朵盛开的花。 他的力气大,速度快,钢叉如同飞花一般乱舞。 但他的动作轻,转折柔,动静之间,颇有金刚曼舞的妙像。 那山魈师兄只见夜叉鬼动作似缓实急,刚柔并济,是力与美兼具的高深武艺。 不由得连连赞叹,看得狐狸师弟心中颇为不安:“师兄,这夜叉鬼看起来很厉害。” 山魈师兄悄声道:“这等武艺,若是在人间,也是个大大的高手了。” 事实上只论武艺,便是在仙人、妖怪当中,向谦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了。 一舞毕,向谦又跃回席上。 宫梦弼端起酒杯:“好舞,好武!向道友,请了。” 不仅仅是宫梦弼,这样的武艺,见得场中人人心折,纷纷前来敬酒、夸赞。 向谦伸出大手挠了挠头,有些无措。 宫梦弼看出他的不自在,将签筒递到夜叉鬼面前,道:“向谦,来抽一个。” 向谦便伸出两根粗粗的指头捏住一枚竹叶,提出来一看:“是雀仙。” 雀仙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化为翅膀飞了起来,落在场中,翅膀又变回双臂:“我在竹岭,是雀鸟成精,自名文修。” 文修穿着青袍,外罩锦衣,有几分天真可爱。他抖抖身子,就从袖袍里抖落数十根细长的羽毛,好似羽毛,又好似竹叶,化作一只只或翠或蓝、或红或白的鸟雀。 拖着长长的尾羽,五光十色的飞鸟鸣叫着,盘绕着众人飞了一圈,最后又飞回到文修的袍子里,不知道被他藏在了何处。 “好!”宫梦弼叫了声好,给文修捧场。 文修有些害羞,伸手从宫梦弼的签筒中抽来一枚竹叶:“是山魈。” 文修将竹叶递给山魈看,果见竹叶上浅浅纹着山魈的形象。 灰狐狸师弟嘴里念叨着:“要死了要死了,要被发现了。” 平时以蜃气珠遮掩还能从外表骗过,可一旦要弄法,那就不是蜃气珠能遮得住的了。 妖怪的气息和人的气息是不太一样的,一动手就要被戳破幻象。 山魈师兄还算镇定,背着木棒走到场中,道:“我是……” 他略一停顿,还是说出了名字:“在下蒙化,不善法术,谨以此作剑舞。” 灰狐狸心道:“他怎么把真名说出来了。” 又松了一口气:“剑舞,还好不是法术。” 山魈摘下背上的木棍,这本是一个剑匣,颇有些分量。 山魈舞动木棍,是蒙化舞动剑匣。 剑匣虽重,但其中的剑通灵,拿在手中,便称心如意。 木棍在山魈手中举重若轻,棍影如同游龙,来势如风,去势如电。 蒙化师兄是剑术高手,即便是剑匣,在他手中也如同翩然舞动的龙影,能看到其中飞龙潜藏、起势、神游的影子。 灰狐狸看得入神,一双小手都要拍烂了。 他只知道师兄是剑仙,剑匣中孕养着一柄通灵仙剑,杀人只需飞剑一出,便可百里之外取人首级。 但从来不知道师兄原来武艺也不低,仅仅是以匣为剑,便有极其高妙的手段。 宫梦弼只觉得大饱眼福,舞的是手中剑匣,也是心头剑法。 宫梦弼只略窥其中如同神龙的恢弘气象,就明了蒙化绝非寻常修行人。 第二十九章 且饮且歌 蒙化的剑舞尚不及夜叉鬼作金刚舞美妙。 夜叉鬼的舞,是高深的武艺带来的行云流水和刚柔并济。 但蒙化的剑舞却又远比夜叉鬼更加有威势。 他的棍影如同飞龙一般,神出鬼没,有可怕的气象随身。 场中诸妖、鬼甚至看到了一条凶恶的黑龙缠绕着这高大丑陋的山魈,随着棍影张牙舞爪。 一时间,几个道行不高的小狐狸都吓得躲了起来。 蒙化最后收势,那黑龙咆哮一声,又化作漆黑的木棍落在他的背后。 “好!”灰狐狸欢快的鼓着掌。 宫梦弼也笑道:“好剑法,如同龙游太虚。” “蒙道友,你来抽下一个吧。” 蒙化走上前去,凶恶的山魈同容貌昳丽的狐仙对面而立,那狐狸的碧眼中如渊似海。 蒙化心中凛然,不动声色的抽出一枚竹叶。 竹叶上是灰狐狸的模样。 蒙化看向宫梦弼,宫梦弼只含笑与他对视着,蒙化便移开了眼睛:“抽到了我兄弟。” 众人的目光看向灰狐狸。 被这些妖怪、鬼物盯上,灰狐狸心里一激灵,勉强道:“小弟修行尚浅,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法术,见笑了,见笑了。” 宫梦弼笑了一声,颇有些意味深长。 但他却没有揪住此事不放,反而任由灰狐狸蒙混过去,道:“那就自罚一杯吧。” 灰狐狸心中松了一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清冽的月露混着黄酒的微香,才下肚,便觉浑身清凉。 灰狐狸打了个摆子,却觉得神清气爽:“抱歉了。” 宫梦弼将签筒继续往前递,道:“那请蒙道友再抽一个。” 蒙化见灰狐狸蒙混过关,便再次伸手自签筒中抽出来一个竹叶:“咦……你还在签筒中放了这傻子的签?” 宫梦弼道:“列席为客,怎么能不带他玩?” 蒙化看向呆瓜小齐,小齐就知道是在说他,连忙着急道:“为什么不带我玩?” 宫梦弼笑道:“正是要带你玩,现在到你啦。” 小齐拍着手掌道:“好,好。怎么玩?” 宫梦弼道:“你会什么?” 小齐道:“我会唱歌!” 宫梦弼就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小齐站了起来,走了几步,便好似变了一个人。 目光沉静,身姿挺拔,玉面俊秀,倒好似一个小郎君。 这人若不是傻子,其实是本该如此姿态。 呆瓜不呆了,就开口唱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 是山鬼歌,祭祀山鬼的神乐、巫谣。 倒是没有比这个更应时应景的了。 少年人声音清脆,泠然动听。 一曲唱完,小齐又从小郎君变成了大呆瓜,只是神色恹恹,眼中含泪。 芷若通晓音律,不由对这呆瓜大为改观,把他拉到姐妹中间坐下,细细询问了起来。 宫梦弼又从签筒中抽出来一枚竹叶:“是金蟾。” 金蟾猛地站起,正要把杯子甩在宫梦弼的脚下,高呼“我才不玩!” 但他一站起来,就听到身边“啪啪啪”地鼓掌声。 罔象这个穿着黑衣,长得也黑黢黢,只有一双眼睛红玉一般的小朋友期盼地看着金蟾,为他抚掌鼓舞。 金蟾一低头,看这黑小子还没有自己的腰高,举起来的酒杯又慢慢收了回去。 雀仙在一边吹风道:“罔象,金蟾可厉害了,能引动天上的月光,把深潭都冰封起来。” 罔象更加期待,望着金蟾,希望他能施展神通。 金蟾暗道:“看在小孩子的面上。” “无还峰镜潭,元曜,弄区区小术,以此为娱。” 金蟾将酒杯倾倒,杯中是月露,本就凝聚着月华。 此时倒出,便仿佛倾泻出一缕月光,悬于空中,如同水银、如同雾露。 一杯月露如同银纱一般当空飞舞,凝而不散,随风飘摇。 月光落在月露上,好似每一粒水珠都泛着月光。 一时间分不清空中飘荡的是雾气,是月光,还是飞雪。 这一杯月露飞上天去,好似能把天空都遮住。 此时美景,让人心折。 罔象看得眸中发亮,他看向金蟾,反倒把金蟾看得有些不自在了。 金蟾将酒杯一旋,这雾露如同归巢一般,在杯中又汇聚成一杯酒。 宫梦弼赞道:“好法术。” 金蟾此时倒也不同他呛声,一言不发地从宫梦弼手中的签筒中抽出一枚竹叶,递给身边的罔象,道:“该你了。” 罔象就慢吞吞站了出来,道:“玉带河浮罗,献丑了。” 罔象合十双手,在胸前顿住,而后闭上眼睛。 似有无形的波浪从以他为中心翻涌,而后所有人的酒杯都开始颤动。 杯中酒水化作一条条摇头摆尾的小鱼跃在空中,尾鳍摆动,就在空中游弋了起来。 小胖狐“哇”了一声,跳起来咬住一条小鱼,一口吞下,然后被寒意激得一个哆嗦。 倒也不是鱼味,还是月露酒的味道。 鱼在空中游来游去,就颇有玄奇和闲趣。 罔象松开手,这些鱼儿又化作酒水,落进了酒杯中。 宫梦弼夸奖道:“浮罗质慧其中,有一双妙手。” 罔象便笑了起来。 签筒中只剩下两枚竹叶,便不需罔象再抽了。 宫梦弼将两枚竹叶取出来,一枚是三姐妹的,一枚是宫梦弼自己的。 施婆婆德高望重,倒不好叫她弄法作玩。 宫梦弼笑问道:“三位姑娘,是你们先,还是我先?” 琼芳坐直了身体,道:“你是主人,还是让我们先来吧。” 姐妹三人向来一起行动,若是投壶倒是可以各玩各的,如今弄法,却是三个人一起才好。 琼芳拿起筷子,在面前的酒杯、酒壶、瓷碗、瓷碟上敲了一阵,听过音色,便道:“来。” 琼芳敲箸为乐,芷若和而歌,佳英和而舞。 三姐妹都是倩鬼,乐也撩人、歌也撩人、舞也撩人。 紫衣、粉丝、黄衣交错,绸带携着香风乱舞,玉手摆弄桃花飞散。 佳人天成媚态,此刻,就有一种青坟荒冢的凄清姿态。 鲜活的佳人与幽深的鬼气相交错,却也是一种别样的美丽。 宫梦弼也不等她们表演完,托起面前一个小香炉,轻轻吹起一口气。 香气随风飘逸,而后眼前的古木幽深就不见了。 是琉璃瓦,白玉宫。虚空澈亮,桂子飘香。 不在无还峰,身在月宫中。 琼芳、芷若、佳英轻易就融入了宫梦弼的幻境,好似月中女娥。 那阴森鬼气也化作月中寒气,风来风往,吹得千花万花都散去,独留这三仙子鼓乐歌舞,在夜色中缥缥缈缈,叫人心旌动摇。 第三十章 隐龙 美人岭的三姐妹弄的是法,也是才情。 所有人都看得目不转睛的时候,山魈师兄蒙化和灰狐狸师弟之间,却好似突然多了一个人。 一开始两人还一无所觉,等到多出来的那个人自斟自酌的时候,才猛然发现,主位上的那个狐仙不知何时坐在了两人中间。 蓬松的大尾巴绕在身前,狐仙昳丽又慑人的脸带着些许妖气,他朝灰狐狸师弟看了一眼,碧绿的眼眸似乎泛着幽幽的冷光。 灰狐狸吓得打翻了酒杯,歪倒在一边,连滚带爬躲到一边。 等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只好小心翼翼又坐回去。 “宫道友怎么坐到这里来了?”灰狐狸师弟小心翼翼的问道。 宫梦弼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反而说道:“我在无还峰开辟洞府,原本只是宴请比邻道友,却不想二位远方来客,让我蓬荜生辉。” 山魈浑身黑毛、面容丑陋,形似猿猴,利爪大足。 但宫梦弼只是看着他,好似不觉得丑陋,但更像是窥破了伪装。 “二位仙友法驾光临,我不胜欢喜,便想着与二位多聊聊。” 灰狐狸心中一悸,强笑道:“我们不过是被人赶出家门的小妖……” 宫梦弼转过头看向他,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蒙化叹了一口气,知道已经被宫梦弼窥破了的伪装,道:“我二人并没有恶意,只是机缘巧合,见妖鬼聚集,便想探个究竟。” 宫梦弼理解。 世道如此,历来弱肉强食。普通人掌握了武力就可以鱼肉乡里,而比普通人更厉害的妖怪,也倾向于鱼肉众生。 有些正义感的修行人看到妖怪聚集是难免要生出警惕的。 宫梦弼就笑着问道:“那探的如何了?” 蒙化看了看席上坐着的大块头、小不了,场中歌舞娱志的女鬼,道:“是少有的太平乡。” 宫梦弼看着,眼中露着柔和的光:“初来之时,我也很意外。但见了施婆婆之后,我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了。” 宫梦弼看向笑眯眯的施婆婆,施婆婆似有所觉,朝他看了回来,报以微笑。 蒙化也看见了那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道:“施婆婆一定是大德之人。” 大德,不一定谈得上。 只是施婆婆自己立在此处,就渐渐吸引了一批质性相近的人罢了。 龙盘山的东隅,几乎没有设么争斗,也没有什么恶妖恶鬼。 施婆婆德高望众,不仅仅是因为她有八品的修行,精通卜算之法。 而是因为这些妖精鬼怪,或多或少都受过施婆婆一点恩惠。 宫梦弼没有评价蒙化所说的大德,因为施婆婆并不是那种为天下开太平的伟大志向的人,她只是在入云峰出云洞清修,提携提携后辈,也思念着故人。 宫梦弼自报家门:“在下宫梦弼,泰山娘娘座下天狐院弟子,不知二位仙友来自何处?” 自报家门的好处立刻就显现出来了。 那灰狐狸惊讶道:“原来是天狐院的狐仙,早知如此,我就不用这么担忧了。” 这就是有根底的好处,天狐院固然只是一些狐狸,但有泰山娘娘的灵应在,就可以背书,可以被信任。 蒙化道:“我叫蒙化,这是我师弟温孟纯。” “我二人师从火龙真人,乃隐龙派弟子。” “隐龙派。”宫梦弼口中咀嚼着,想起天狐院中学法时博士曾言,隐龙派人丁不旺,但乃是得了天府授法的正道,源于文始真人道统。 宫梦弼笑道:“如此说来,难怪蒙道兄的剑舞中有飞龙之相,原来这就是太上化龙的妙法。” 蒙化不意这狐仙竟有这样的见识,能说出隐龙派的道法。 所谓大道如龙,隐龙派所修,便是太上化龙之法。 这就有的聊了。 蒙化谦然道:“我不过会一点剑术,太上化龙,我还差得远呢。” 蒙化自幼随火龙真人走南闯北,降妖伏魔,见多识广。 从他的话语中,宫梦弼获得了很多信息。 比如皇帝年纪大了,生了长生欲念,参禅问道,在上京建起了弘法楼,供奉佛道修士,意图修行长生。 比如火龙真人此刻在镇山同元明先生于禹井炼丹,借助井中孽龙熬炼一味奇药。 宫梦弼很少有了解这些信息的渠道,因此觉得很有意思。 蒙化也觉得很有意思。 他见过不少妖怪,哪怕是异类成仙,都没有宫梦弼这样说话这么有意思的。 温孟纯在一边听着,竟也生出:“这狐仙真是不凡”的念头。 美人岭的三位姐妹歌舞很快止歇,但让温孟纯和蒙化感到意外的是,竟还有一个宫梦弼坐在主位上,主持者这一场夜宴。 如果主位上真身,那面前的是什么? 如果面前的是真身,那主位上的竟无人发觉不对劲。 温孟纯吞了一口唾沫:“好高明的幻术。” 温孟纯无力分辨哪个是真身,就连蒙化也没有看出来。 甚至没有人发现他们中间多了一个狐仙。 场中的观众为美人岭三姐妹的表演欢呼,躲在后面的小狐狸也十分喜欢。 佳英十分大方的接受了赞叹,又道:“虽然宫道友以幻术相称,但如今你是主位,怎可以我们为主?不知宫道友可还有什么妙法吗?” 宫梦弼道:“妙法谈不上,只是还有一个祭月的把戏。” 宫梦弼转过头来,张开双臂,法力如同烟霞一般落在受月楼上。 受月楼上铭刻的狐文一时间都亮了起来,一只只又白色烟气构成的狐狸虚影在受月楼上隐现。 太阴幻神符在宫梦弼灵台亮起,宫梦弼面向上弦之月,双手并拢,合成法印,俯首拜倒。 月华如瀑,倾泻着无穷的光辉。 众人眼中,只见明月落下,如轮如珠,大放光明。 雀仙文修激动地跳了起来:“狐祭月,是狐祭月!” 就连金蟾也无法抑制地看向那巨大的月亮,仿佛已经化身其间。 蒙化与温孟纯瞪大了双眼,为此心神动摇。 是月中狐,是月中仙。 这场夜宴,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是人是妖是鬼,都为此神倾。 第三十一章 铜宫 一场欢宴,终是离别。 施婆婆见不得这样曲终人散,人走茶凉的景象,反而是最先离开的。 小胖狐亦步亦趋的跟在施婆婆身后,在小胖狐后面,又跟着一个个小狐狸,只是法力低微,还不成气象。 狐狸列队离去,夜叉鬼随后告辞。 夜叉鬼素来睡得早,如今天都快亮了,已经打破了他规律的作息。因此他走得很快,踏风踏叶,迅疾如电,转瞬就看不见了。 美人岭的三姐妹拎着已经困得睁不开的呆瓜过来,叹息道:“我们连蒙带猜,也算是问了个大概。” 呆瓜小齐是被养在乡下,由乳娘教养的。那山鬼歌也是乳娘带他的时候教他唱的。 去岁呆瓜的父亲去世,兄长继承了家业,便缩减了他的开支。 乳娘想给他弄点好的也不容易,身子本就不好,上个月染了风寒也去了,就没有能贴心照顾他的了。 直到昨日,呆瓜才被兄长和嫂嫂收拾干净,换上新衣服,带出来赏花。 赏花的时候一起来,走得时候却把这呆瓜落下。 宫梦弼听着三姐妹一言一语将事情推测个大概,又见她们为难,道:“先寄养在我这里吧,我看看能不能把他魂魄召回来,若是召不回来,也给他安排个去处。” 宫梦弼是有地方安置这呆瓜的,山上不好养人,送去沈家倒是个法子。 把他留下,是因为这离魂症着实有趣且蹊跷。 宫梦弼喜欢麻烦事,往往麻烦事代表着更深的缘分。 从祈愿树的响应来看,这一次当不会空手而归。 天色将明,三姐妹是无法久留,也化作香烟一缕,往美人岭去了。 剩下金蟾自然是对他不假辞色。 罔象看了一眼金蟾,又看了一眼宫梦弼。 宫梦弼对他眨了眨眼,又对雀仙眨了眨眼。 雀仙便拉着罔象的手跟在金蟾身后,“元曜,走走走,去你的镜潭玩呀。” 金蟾狐疑地看着雀仙:“你怎么忽然想去我那玩?” 文修举起罔象的手:“浮罗喜欢水,作为新朋友,你不该带我们一起去吗?” 金蟾冷笑道:“谁是你朋友,你跟那狐狸是一伙的。” 罔象顿时失落的低下头,整个人都要缩成一团。 文修不满道:“我好歹还帮过你,怎么就不是朋友。” 金蟾朝前走去,不耐烦道:“你长了翅膀,你硬要来我还能挡着你不成?” “略略略,”文修无声的对着金蟾的背影吐舌头,然后笑嘻嘻拉着罔象的手跟了上去。 最后剩下的,就只有已经睡死的呆瓜和蒙化、温孟纯师兄弟了。 宫梦弼已经借着幻术同他们聊了大半夜,两人走上前来,身边的狐仙才消失不见,只留下主位上的宫梦弼。 宫梦弼邀请道:“二位仙友,我恨未能与你们早相逢,不如在我这多住几日,也好让尽一尽地主之谊?” 蒙化婉拒道:“师命在身,不能久留,来日相会我们再聚。” 温孟纯看了蒙化一眼,又收回目光。 宫梦弼笑了一声,虽然很想同他们结良缘,但这样场景下,做得越多反而越叫人警惕了。 也不强留,只作可惜:“来日再会,便是你请我喝酒了。” “好!”蒙化答应了。 宫梦弼又道:“既然如此,能否露出真容,来日也好相认。” 蒙化看向温孟纯,温孟纯便将蜃气珠取出,笼罩着二人的蜃气归于宝珠,露出这高大威猛的师兄和娃娃脸的师弟。 宫梦弼仔仔细细看着,道:“我记着了。” 他送两人出了古林,道:“再会了。” 山风猎猎,两人的影子很快就消失在草木之中。 离开了无还峰,温孟纯才笑道:“师兄,原来你也会说谎啊。” 蒙化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何时说过我不会说谎吗?” 温孟纯问道:“那个狐仙是有什么不对劲吗?” 蒙化呼出一口气:“不知道,所以敬而远之。” 面对自己不了解的人,这是个有效的应对方法。 宫梦弼倒是很能理解蒙化心中的忌惮,所以轻易就放他走了。 结缘修行是个很玄乎的事情,强求不得。而宫梦弼是个海王,也不在意两条暂时脱钩的鱼。 受月楼恢复了静谧。 宫梦弼甚至有闲情爬上楼顶欣赏日出,看着火红的太阳跃出云海,那是怒放喷薄的生命力。 呆瓜小齐睡得很死。 宫梦弼拎着他的衣服,把他拽上了顶楼,在泰山娘娘神牌下做法。 呆瓜缺少了一魂一魄,脑子里缺根弦,心智如同幼童。 他保有了孩童的天真好奇,这是乳娘用耐心和爱呵护出来的。 宫梦弼封上门窗,燃香为助,将整个受月楼封闭成静室。 呆瓜小齐睡得越发沉寂,香气钻进他的胸腔肺腑,滋养着他的魂魄。 宫梦弼坐在小齐的身边,赤色的大尾巴伸展着,将小齐卷了进去。 是幻?还是梦? 眼前是一片高耸的殿宇,泛着赤金与紫铜的光泽。 小齐神色恍惚,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陌生。 “小齐,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给娘娘送灵果?” 小齐顺着声音看去,是一个蛇女在对他说话。 蛇女上半身着白色纱衣,下半身是一条蛇尾,鳞片纯白如雪。 她生得十分美丽,头发拢在顶上,垂下一缕在鬓边,分外撩人。 小齐竟好似也没有觉得奇怪。 他手中端着一盘朱果,蛇尾游动着,朝那铜宫中游去。 铜宫是热的。 黄铜的地面,紫铜的宫墙,赤金的瓦片都带着火气一般,让小齐觉得有些不适。 这条路他已经很熟悉了。 他游进宫中,宫门大敞着,宫内垂下千万条铜锁链,如同垂下千万条铜蛇。 这些铜锁链纵横交错,形成了一张蠕动的锁链莲台。 莲台之中,一个穿着黑色纱衣,露出修长玉腿的美妇人斜倚着,一只手撑着美丽的脸,一只手伸出纤纤玉指,在锁链上轻轻滑动着,似有万种风情。 小齐端着果盘穿梭过铜锁丛林,来到这美妇人的面前,将果盘放在她面前。 两条铜锁链编织着,将果盘托在其中。 美妇人将那抚摸锁链的玉指抬起,抚摸在小齐的脸上,托起他的下巴,令他与自己对视。 美妇人的眼睛是无限的柔软和温情。 “小齐?” 小齐疑惑地看着美妇人:“娘娘?” “没什么。”美妇人目中闪过淡淡的疑惑,而后便收回手指,道:“你做得很好,下去吧。” 第三十二章 狐心 受月楼。 宫梦弼猛地收回尾巴,将小齐推到一旁,心跳如同擂鼓一般,脸色也有几分发白。 仿佛被绝世猛兽惊吓的野狐一般,险些失去自控力。 好在泰山娘娘的神牌灵应依旧,受月楼中的香气依旧。 除了眼中看到的长条状物事会像蛇一样一样扭曲,耳中不时蛇吐信的嘶嘶声,其他的倒也没有什么影响。 宫梦弼定了定心神,借助泰山娘娘的灵应将那美妇人的形象镇压起来。 宫梦弼也没有想到,附身在小齐身上,借助魂魄之间的联系去感应小齐另外一魂一魄会见到这样的光景。 那紫铜宫便如同蛇窟一般,其中的美妇人更是远超宫梦弼所能应付的大妖,仅仅是看一看,就已经被她的妖气侵蚀。 若非他见机得快,看到那美妇人的一瞬就断开感应,只怕要被那美妇人发现蹊跷。 “感恩泰山娘娘。”宫梦弼心知肚明,没有泰山娘娘的灵应隔绝,一定会留下痕迹。 这被人顺着网线摸过来的可怕经历,宫梦弼也不想再体验一回了。 看着睡得如同死猪一般的小齐,宫梦弼感叹:“呆瓜啊呆瓜,你这一魂一魄是要不回来了。” 若是小齐的魂魄是因为意外离体,多半是依附在其他的物事上,又或者受地气或其他气机的影响被困在某处,那自然还能以招魂之术招来。 但若是被人夺走,那就得看是什么对手,好不好说话,能否开解怨尤,放他一条生路,又或者看能不能打得过,抢不抢的回来。 小齐的魂魄落在那美妇人手中,宫梦弼是没有这个本事要回来了。 且小齐的魂魄如今已经化为青蛇,修成蛇妖,这种情况下,便没有美妇人,也休想凭借招魂术招来。 “人生而有缺,但缺成你这样的,也实在是少见了。有生之年,不知你可能完满。” 宫梦弼为小齐惋惜,同时也有些头疼。 祈愿树的响应果然没错,他确实没有空手而归。只是财宝过于压手,他现在还接不住而已。 这是砸手里了。 救治不了这呆瓜,又不能贸然把这呆瓜放走。 这呆瓜干系重大,宫梦弼能隔绝了那美妇人的感知,让她无法顺着魂魄之间的联系爬过来,却无法隔绝魂魄本身的吸引。 不论天涯海角,只要有一丁点机会,蛇妖小齐都一定会与呆瓜小齐相见。 这是渴求圆满的本能。 把呆瓜放进沈家,要是出了什么变故,影响了他认定的工具人的成长,那就哭都来不及了。 这就是砸手里了。 宫梦弼在楼中踱着步,看了看呆瓜,又想了想那铜宫与美妇人。 他心里始终在意:“若是不弄明白,就这样干等着天命到来,实在不是什么妙事。” 拍了拍呆瓜的脸,把他拍醒过来。 “呆瓜,我要借你身体一用。” 小齐还没有清醒,睁着迷瞪的眼睛看着宫梦弼,嘴里含糊叫着:“狐狸。” 宫梦弼又问了一遍:“你如今没有生活的能力,天地二魂都在,命魂却不见了,不记事、不行事,我只有借你的身体,为你添入主魂,才能让你清醒过来。你借不借?” 这一问,便不是问这混沌的大脑,而是问那还游离着的天地二魂,身上六魄。 小齐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他看着宫梦弼,片刻之后,竟缓缓点了点头。 宫梦弼笑了一声,道:“好。” 他做狐狸至今,并不随意附生人之体。 此前借紫英算一次,如今借小齐算另外一次。 宫梦弼朝小齐脸上吹了一口白气,白气顺着七窍进入小齐的体内,小齐便睁开眼睛苏醒了过来。 这与附身紫英之时又全然不同。 附身紫英是以宫梦弼为主,紫英其实是睡着的,什么也不会记得。 而附身小齐,则是他的命宫无主,需要一个性灵去主宰他的魂魄,让他能短暂成为完人。 即便宫梦弼入住的性灵并不能契合小齐的命数,但却可以让无主之宫运转起来,盘活死水。 所以眼前的小齐,并不能全然算作宫梦弼的化身,有相当一部分是他自己本身在活动。 小齐看着宫梦弼,又举目四顾,忽然落下泪来:“生年十六,如今才知完整。” 喟叹一声,小齐道:“我下山去了。” 宫梦弼将一个布囊递给他,小齐挂在腰上,便摇摇晃晃下山去了。 宫梦弼真身仍旧在受月楼中修行,驱除铜宫中美妇人对他的影响。 小齐,或可称狐心小齐一路下山。 无还峰从无人迹,高耸入云,于妖怪、鬼物来说,算不上阻碍,但对凡胎俗子来说,下山就不是一件易事了。 好在宫梦弼分化的性灵虽然携带不了多少法力,但总还有一些能用,加上通天法强化五感。 狐心小齐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凭借最少的力气走路,如何用最小的法力使草木让路。 即便如此,等他走出龙盘山的时候,也已经是深夜了。 狐心小齐只好去小圣庙中借宿。 夜叉鬼在小圣庙中发着轻微的鼾声,察觉到有人进来,方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没想到竟是熟人:“你不是那呆瓜?” 狐心小齐笑了一声:“向谦,我如今可不算呆了。” 夜叉鬼伸过脖子来看,铜铃大的眼睛仔细打量着狐心小齐,恍然道:“是狐狸啊。” 狐心小齐道:“我要下山一趟,但天色太晚了,想在你这借宿一宿。” 夜叉鬼笑了一声:“你要去何处?我送你去便是。” 狐心小齐喜出望外:“那再好不过了,你送我去赵家庄吧。” 赵家庄与小圣乡交界,小齐原名赵思齐,只有乳母叫他小齐。 他如今就是要回赵家庄,去问问庄子里的老人,看能不能打听到当年旧事。 一般人命魂缺失,就该直接死去了。 小齐这样缺了命魂还能活下来的,绝非偶然。换言之,他这一魂一魄的缺失,也绝非偶然。 小齐从小被养在庄子里,父亲鲜少与他相见,但用度从无短缺。 如今他父亲去世了,可能知道真相的,就只有庄子里的老人了。 第三十三章 弄鬼 夜叉鬼把狐心小齐捞在手中,携在腰上,纵身一跃,便踩着夜风而行。 夜叉鬼迅捷无比,穿梭在小圣乡之中。 他几乎是全程踏风,只偶尔踏在房顶、树叶上,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他腰间夹着的狐心小齐感受到耳边风声呼呼吹过。 深夜之中,乡里一片宁静。 只偶尔有一两只看门犬看到空中跃过的夜叉鬼,但也不敢叫。 只等着夜叉鬼离开之后,才色厉内荏的叫出两声。 穿过小圣乡,东行之后便是赵家庄。 赵家庄六成人都姓赵,小齐家是其中富户,主要经营木雕、竹刻之类。 夜叉鬼将狐心小齐放在老宅门口:“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小心。” 狐心小齐拱手谢道:“改日请你喝酒。” 夜叉鬼摆摆手,就消失在夜色当中。 狐心小齐在老宅门口左看右看,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狐心小齐开始敲门。 “笃笃笃——” 敲门声在夜色中异常清晰,在老宅中回荡着。 “笃笃笃——” “笃笃笃——” 狐心小齐分明已经住手,但敲门声却在老宅中不断响起。 似乎是在大门,又似乎是在侧门,似乎是在客堂,又似乎是在房门。 老宅中住着小齐的叔公,还有一个伺候的小仆。 年迈的叔公被敲门声惊动,呼叫道:“阿明啊,是不是有人在敲门?” 阿明正在睡在叔公房里的外间,早已经在瑟瑟发抖,闻言声音颤抖着回答:“好像是。” 叔公心里一跳,沉默了一会儿。 “笃笃笃——” 敲门声并没有停止,听起来似乎是在大门外。 “叔公?”阿明小声问道:“要去看看吗?” 叔公沉默了一瞬,道:“看看吧。” 阿明小心打开房门,露出一只眼睛朝外面看去,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松了一口气,院子里没人。 “笃笃笃——”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阿明一个哆嗦,只觉得小腹涨得厉害,让他生出一些尿意。 “叔公,是有人在敲大门。” “笃笃笃——” 敲门声有些急促,好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叔公披上衣服起来,点着了油灯,道:“去看看。” 阿明搀着叔公到了门口,问道:“谁呀?” 敲门声忽然停了。 阿明吞了口唾沫,打开门栓,朝外面看了一眼。 漆黑的夜晚,只有风吹着树叶摇摆,看不见半个人影。 “没有人。”阿明忽地觉得脊背发寒,声音有些哆嗦,他看向叔公。 叔公还算镇定,骂道:“没人还不关门。” 阿明把门合上,拴好,再没有听见敲门声。 阿明听到了叔公松了一口气,他扶着叔公朝房间走去。 “嗒嗒嗒——” 是鞋子踩在地上的声音。 阿明和叔公同时停住,鞋子踩在地上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叔公觉得自己有些疲惫,有些疑神疑鬼。 两个人匆匆走回房间,脚步声也匆匆起来。 “嗒嗒嗒——” 阿明把房门拴好,心里总算踏实一点。 他回头看向叔公,整个人如同中了定身法。 油灯昏暗,叔公看不到阿明浑身哆嗦,眼睛失去神采,上下齿磕碰在一起,把舌头咬破了。 阿明却看得清楚,叔公身后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在叔公的影子里看着阿明,对着阿明笑了起来。 “敢说话,就杀了你。”阿明甚至看懂了那个笑是什么意思。 “快睡吧,天都要亮了。”叔公举着油灯朝内室走去,那人影就跟在叔公身后,他却一无所觉。 阿明钻进被窝里,把头缩进被子里,整个人瑟瑟发抖。 叔公走到里间,把油灯摆在桌上,脱了衣服上床。 “呼——” 油灯被吹灭了。 叔公拉着被子的手停住了,他的手心和脊背都在冒汗。 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一点,房里并不算全然漆黑。 似乎有一个朦胧的影子站在床边,看着叔公。 “怎么有风。”叔公自语道,钻进被窝里睡觉。 他紧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很快就会睡着。 但却感觉到身上越来越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叔公崩溃了,他睁开眼睛颤抖着问:“是小二子回来了吗?” 身上的重量忽然消失了。 “呼——” 油灯忽然亮了起来,不是明黄的豆火,是青幽幽的,拉得很长的火苗。 灯光照亮了床边朦胧的影子。 是小齐。 面如敷粉,白煞煞没有半点血色。 唇红齿白,唇红好似血,齿白好似刀。 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如墨一般,泛着青光。 青幽幽的灯火照在小齐脸上,露出显出冰冷的青色。 “叔公,为什么要杀我?” 叔公抖了一下,他只感觉身上冷得厉害,没有知觉。 只感觉心里堵得厉害,好似灌了铅。 他惊恐道:“不是我要害你,是你兄长。” “你爹的家产留给你一半,但你是个傻子,你兄长怎么甘心?” 狐心小齐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所以你就帮他害我。” 叔公忽地哭了,落泪道:“别怨我,别怨我。我年纪大了,还要靠你哥哥养活。” “我本不想回来找你,但是阎王不收我。”狐心小齐看着叔公,问道:“叔公,我少了魂魄,无处可去。风吹得我好冷,好冷。” 叔公的脸色忽地发白了,他翻下床对着小齐磕起了头:“是我们赵家对不起你。” 狐心小齐低下头,惨白的面孔盯着叔公:“我的魂魄去哪里了?” 叔公猛地后退,想拉开和狐心小齐的距离,却撞在床上。 狐心小齐的脖子好像有无限长,不论叔公怎么想躲,都无法拉开距离。 那青幽幽的瞳孔盯着叔公:“是你藏了我的魂魄吗?” 叔公哭叫道:“你的魂魄被你爹卖掉了!” 狐心小齐的头远离了叔公,落回到身上,冷冷地看着叔公。 叔公哪里还敢瞒着,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了一段故事出来。 小齐的爷爷曾是远近闻名的工匠,最擅长雕刻。 无论是竹雕还是木雕还是石雕,总能雕刻出十分神韵。 赵家以此发家,因此富有。 到了小齐的父亲这一辈,赵家的生意做得就更大了。赵家庄所有的雕刻生意,都是小齐的父亲在经营。 但小齐的爷爷去世之后,小齐父亲的手艺远没有爷爷那样神乎其神,赵家庄其他人更是相去甚远。 于是赵家的生意就渐渐衰败下去。 小齐的父亲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扭转局面。 直到有一次,一笔来自交趾国的生意送上了门。那是一批雕刻,是形形色色的蛇像,形形色色的蛇神。小齐的父亲送了这批雕刻前往交趾国交割。 交趾国中有交趾山,山中有蛇母庙。 听人说极为灵验,但有所求,必有所应。 小齐的父亲动了心思,他便祭拜蛇母,祈求生意兴隆,富贵不绝。 当夜,便有神蛇入梦,说蛇母看上了他的小儿子,如果他的小儿子可以侍奉蛇母,就满足他的愿望。 彼时还没有小齐,父亲只有一个儿子。 他便想着钻空子,答应了神蛇的请求,但并不准备再要孩子。 但谁知道他从交趾国回去的时候,就发现小齐的母亲已经大着肚子了。 他离开吴宁前往交趾的时候,夫人就已经有孕在身,只是当时月份浅,还没有孕相。 小齐的父亲以为能骗过蛇母,却不知蛇母早已看穿一切。 小齐的父亲想要反悔,但早已经来不及。 小齐出生前的那个晚上,他的母亲夜梦大蛇,从她腹中叼走了一个孩子。 她顺利产下小齐,但很快就发现,这只是个没有魂魄的躯壳。 小齐的父亲如愿以偿,赵家每年都会收到交趾国的订单,果然没有失去富贵。 但他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小儿子。 第三十四章 吃荤 生下一个痴呆的孩子,小齐的母亲忧思成疾。 得知自己的孩子是丈夫出卖给了邪神,小齐的母亲不知有几多怨恨。 孩子一日日长大,就一日日提醒着她、刺激着她。 这是他们之间永远解不开的症结,夫妻俩昔日恩爱,不断消磨,终于散尽。 她精神不好,没有熬多久就去了。 小齐的父亲心中的懊悔和仇恨蓄积着,但他既无法脱离交趾国的财富维持生意,也无法报复交趾国供奉的蛇母神,更无法把自己的孩子治好。 面对让人感到痛苦的东西,人倾向于逃避。 他把小齐送往乡下,由乳母教养长大,除了年关,从不见他。 只要看到小齐,就会刺痛他。 他是欠小齐的,赵家都是欠小齐的。 小齐的吃穿用度从不短缺,乳母是个善人,小齐在她手中,自小无忧无虑。 直到父亲和乳母先后去世,小齐的兄长才动了心思,把小齐扔到了荒郊野岭,任他自生自灭。 叔公是族中老人,小齐的事情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小二子,我劝过他,但他不听啊。叔公老了,已经没用了。”叔公哀求道:“我会好好祭祀你的,你放过我。” 狐心小齐冷笑一声:“你是劝过他,还是觉得我本就魂魄不全,不如死了?” 叔公答不上来。 狐心小齐讥诮道:“赵家靠着出卖我的魂魄得富贵,如今我不再是赵家人了,你的富贵也到头了!且消受这最后的光景吧。” 油灯的火焰忽然暴涨,狐心小齐的笑声在火焰中传出来。 “火!” 叔公哀叫道,只见那冲天的蓝焰扑面而来,他的眼前只有一片冰冷的白光。 室内凭空生风,吹开门窗,灌进来幽深的夜色。 狐心小齐也消失在火焰当中。 “叔公!叔公!” 猛烈阴风掀开门钻出去,阿明知道二爷已经离开。 听到里间传来叔公痛苦的嚎叫,阿明鼓起勇气进去看了看。 叔公瘫在床边,捂着眼睛叫着:“火!烧死我了!烧死我了!” 阿明摇着叔公的身体,在他边儿叫道:“叔公!叔公!” 叔公正陷于火焰的幻境之中,直到天明,才冷汗涔涔的睡过去。 狐心小齐不过是小施惩戒,并没有对这年迈的老头子做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但这老头子后半生会不会被噩梦缠绕,那就不是狐心小齐关心的事情了。 赵家靠着他的魂魄换取富贵,相当于赵家的气数吞噬了他的命数。 如今父母亡故,兄弟阋墙,他的名字已经从赵家的族谱中销去。 又有宫梦弼分化性灵,运转了他的命宫,他散去的命数就会重新聚集回来。 靠着他的命数所得的财富,也会因为失去他的命数而消解。 赵家的富贵,到头了。 狐心小齐离开了老宅,倒也不急着回去。 赵家庄中有狐,夜叉鬼带着他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不仅仅因为宫梦弼的吴宁县狐会的司职,也是因为那狐的气息不纯,气机不敛,凡是有些修行的在身的人,都很难不察觉。 宫梦弼自入了仙籍,又得了封敕,被封为天狐院吴宁县狐会之后,在县城修行了些时日,又在龙盘山开辟洞府,算一算来,也有近两个月了。 他这新上任的狐会至今还没有到岗,也算是怠职了。 如今瞧见近前有个狐狸,若是不去看看,也说不过去。 狐心小齐走去村尾,便瞧见一个土房,茅草为顶,黄泥为墙。 屋檐下挂着两盏熄灭的红灯笼。 狐心小齐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尖细的叫声。 那安静的房里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不过片刻,一个长相秀气,只穿着素色亵衣的妇人推开门走了出来。 这妇人头发披散,掩上了门扉,骂道:“哪里来的狐狸,大半夜扰人清梦,不知道赵家庄是我的地盘吗?” 狐心小齐看着她,便嗅见了她身上混杂的人气,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道:“你这野狐,吃得这样荤,也不怕腻死。” 这妇人仔细打量着狐心小齐,见他细皮嫩肉,俊秀风流,又是一身雄狐的气息,便笑了一声,睡觉被打搅的气性都消了,伸手捂唇笑道:“我是吃惯了荤的,你吃素的哪里吃荤的妙处,我赵玉娘可有的是本事,有的是消遣。” 说着话,赵玉娘就上前来拉住狐心小齐的手,道:“你跟姐姐来,姐姐带你见见世面。” 说着,伸手朝狐心小齐身上摸来。 狐心小齐还不想这样就把童子身断送了,赵玉娘拉着他的手,他就顺势伸手扣在赵玉娘的腕上,轻轻一捏,赵玉娘便只觉得有一股异力从腕上把她锁住,让他动弹不得。 赵玉娘这才知道碰到了硬茬,讨饶道:“好郎君,你便是不喜欢,也不要伤人呀,我不过求个欢好,罪不至此。” 狐心小齐抬头看了看东边,天上已经开始泛白了。 他拿着赵玉娘的腕,把她推进房里,顺手把门关上。 房里不断简陋,打扫的还算干净,只是进屋之后,屋内便有一股令人意乱情迷的暖躁香气。 狐心小齐把手松开。 赵玉娘连忙后退,靠着墙边,道:“郎君这是做什么?难道是想玩些花的?” 她边退边说,不知不觉已经靠到墙根,墙根下有一个小洞,那是她准备逃离的地方。 狐心小齐道:“别想着逃,你逃不掉的。我问你,你附身在这妇人身上与人欢好,她可同意么?” 赵玉娘身后窜出一只狐狸,往墙根下的小洞里钻去。 但这狐狸分明是施展了缩身术,却一头撞在洞口,痛得直打滚。 见缩身术不起效,这狐狸又往赵玉娘身上爬去,想再次附身在她身上,却同样失败了。 这狐狸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狐心小齐道:“我是赵思齐,天狐院吴宁县狐会宫梦弼的麾下狐狸使者。” 这狐狸惊道:“天狐院?天狐院!” 立刻吓得瑟瑟发抖起来,藏在赵玉娘的身后。 赵玉娘非但不怕,反而挡在狐心小齐身前,把狐狸护在身后。 “狐仙,天狐院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害怕?” 那狐狸哭道:“天狐院是狐仙道院,管辖天下狐狸,若是有狐狸犯错,蛊惑男女,犯下邪事,就要受到处罚。” 第三十五章 无狐魅,不成村 狐心小齐眼中露出一点笑意。 小齐是圆脸杏眼,笑起来便有一种天真气。 只是偏偏宫梦弼分化性灵在他身上,就有一种看似天真和气,却让人感觉捉摸不透的反差。 那狐狸瞧见狐心小齐发笑,便又瑟缩的贴在墙根。 “你既然知道天狐院有狐律在,又怎敢在此犯戒?” 那狐狸一言不发,但赵玉娘辩驳道:“这位使者请了,民女赵玉娘,并非是受狐仙胁迫,被她引诱。奴家是自愿的。” 赵玉娘看着狐心小齐,咬着嘴唇,有些羞恼,更多的却是坦然:“我先后克死了三任丈夫,也种不得什么地,靠着织布也不大活得下去。我是自愿的。” “若不是靠着狐仙庇佑,我一个寡妇,怕是早就被吃了绝户,哪有这样的日子过。” 那狐狸反而道:“你这样说,倒好像我是什么善狐。我是看你寡妇活不下去,而我又需要采人气修行,这才帮你的,你不必为我开脱。” “我一个野狐精,除了一点魅惑男人的手段,也没有什么本事,还连累你的名声。” 赵玉娘笑着就哭了:“名声,要名声,我早该以死明志了。” 赵玉娘拜在狐心小齐面前,叩首道:“民女求大人网开一面,放过狐仙一马。” “民女是不祥之人,父母早亡,嫁过三次,三次都克死了丈夫。娘家畏我如蛇蝎,夫家骂我丧门星。若不是狐仙搭救,民女早就死了。” 赵玉娘这样的经历,在这个时代屡见不鲜了。 她并不是什么破家的衰命,只是运气不够好罢了。 而这个时代,也鲜有什么运气好的人。 狐心小齐道:“你且起来吧,我这堂还没有升起来,你倒是先来投案了,你有无过错,且容我看过再说。” 赵玉娘泪眼婆娑,那狐狸也小心翼翼地看过来,想瞧着狐心小齐是不是只是戏弄她。 狐心小齐实在无意给这可怜的女人再一次打击,但这狐狸倒是自投罗网了。 民不举,官不究。 这狐狸自己说破,狐心小齐就不得不代表宫梦弼来做个判决。 依照狐律,不得蛊惑男女,犯下奸邪之事。 如今赵玉娘自称自愿,那就不算蛊惑民女。 狐心小齐掀开房间的布帘,看着躺在赵玉娘床上的那个男子。 皮肤黝黑,生得憨直,但看起来年纪不大。 狐心小齐传了狐狸进来问话,但不许赵玉娘进来,问道:“床上这是谁?你可曾以妖术蛊惑他?” 野狐精如实道来:“这小子姓赵,是同村人,家中已经没有父母。小狐不曾迷惑他,使者有所不知,玉娘生得貌美,这半大小子早就看上她了。找上玉娘,算是半推半就了。” 狐心小齐问道:“那往日营生,你可曾蛊惑?” 野狐精道:“庄里娶不着老婆的庄稼汉多得是,玉娘只要露出点意思,他们自己就上门了。如今玉娘家里的地靠他们种,缸里的水靠他们挑,并不曾蛊惑,也不曾逼迫。” 狐心小齐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这次就不惩治你了。只是你这营生不能长久,你要是有心为玉娘好,还是要教她做些正经生意。” 野狐精叩首道:“多谢使者。” 狐心小齐又看了一眼床上这半大小子,道:“你可多看看这小子,依我所见,他与玉娘是有些缘分的,只是能不能成,我不敢说定。” 狐狸是识得姻缘的,修行拜月法和通天法之后,宫梦弼的感知就更加强烈了。 玉娘三段姻缘都坏了,桃花败尽,若是还想再有姻缘,眼前这小子有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野狐精看了看床上这黑小子,道:“我记下了。” 狐心小齐道:“你走村入舍,可认得其他狐妖吗?” 野狐精略一犹豫,但还是说道:“使者,有道是‘无狐魅,不成村’,虽不是各个乡里村庄都有狐妖,但数量不少的。” “有的如我这般,化作村妓,有的化作稳婆,有的化作媒婆,有的保家出马,也有厉害能受人供奉、进庙享祭祀,您若要寻狐妖,只需寻访乡里便可找出来。” 狐心小齐心里早就有了大概的成算,他看着眼前的野狐精,沉吟道:“我如今是代表狐会来巡查四方狐狸,还缺一个向导,不知你愿不愿意随我一同?” 野狐精为难道:“我虽有意随使者巡查,但玉娘这里实在走不开。” 她想了想,说道:“但我认识一个姐妹,或许能帮到您。” “邻村有个举人坟,坟里住着我那位姐妹,因得了一点举人老爷一点文气,所以自称文狐。她平日里总是读些酸腐文字,不识得人间疾苦,您带她出去见见世面,不然恐怕她读书读坏了脑子。” 狐心小齐惊讶地看着野狐精:“你倒是个好姐妹。” 野狐精倒好似没有领会狐心小齐的意思,当然也有可能只是装疯卖傻,笑了一声:“我跟她是老交情了,总得多为她考虑考虑。” 狐心小齐先出得门,野狐精在里面交待了赵玉娘几句。 只听她道:“天快亮了,等我走了,你就把黑小子摇醒,叫他早点回去,不要被人看见了。不必担心我,使者已经赦免了我的罪愆。我现在带使者去邻村看看朋友,晚上就能回来。你一个人在家要小心些,我平日教你的手段,要用起来,不要轻易被男人得手了。” 嘱咐了几句,野狐精就随着狐心小齐出门了。赵玉娘在门边看着,愁眉不展,心中总是担忧。 野狐精也是放心不下,走着走着就要回头看,等赵玉娘的房子消失在视野里,才略微振奋精神,带着狐心小齐朝临县去。 野狐精是真的没有什么本事。 会些幻术,但不能持久,不会御风,不会驾火,唯一值得称道的是靠着采集人气把狐味藏得很好,不会招来狗,再加上有些微薄法力,在凡人里勉强能混得开了。 这是大多数野狐精的生活写照,宫梦弼被天狐院感召之前也是这样的。 野狐难成器,高门大户的狐狸又不怎么听话。 天狐院的地位,其实也是有些尴尬的。 第三十六章 康文 野狐精带着狐心小齐前往白溪村。 身有法力,野狐精的脚力还算不错,同样,狐心小齐的脚力也还算不错。 白溪村曾出过举人,要真是类比,大概和如今宫梦弼差不多。 狐狸生员好比秀才,秀才之上就是举人,举人大概就能做到九品官了。 宫梦弼如今的仙官也才九品,虽然仙官的含金量不是人官可以比拟。 举人老爷死后葬在白溪村,但世事变化,王朝都会灭绝,何况一个举人家。 如今的举人坟已然失修,被野狐占据了。 野狐精带着狐心小齐到了举人坟前,张口长鸣,细长的声音传入举人坟当中。 很快,举人坟一边的洞窟里就钻出来一只赤狐,化作美丽的人形,骂道:“康玉奴,你怎敢来见我?” 野狐精也不甘示弱,迎风一扭,便化作一个丰盈的少妇,抱胸冷笑道:“康文,我有什么不敢见你的。” 康文气道:“你不喜欢我,大不了分道扬镳便是,何故焚毁我的书稿,亵渎文字。” 康玉奴大怒:“分明是你得了一点文气,便沉迷酸腐文章,不念姐妹之情,眼睛长到天顶上,批评这个批评那个,怎不见你反省?” 康文道:“我熟读诗书,通晓圣人文字,遵循礼教,恪守礼仪。你们不洁身自爱,不好好修行,反怪我说实话?” 康玉奴深吸一口气,道:“你是狐狸,你不是人!” 康文仰起脖子:“我迟早会修炼成人。” 康玉奴平复了胸中恶气,指着狐心小齐道:“你不是自言倾慕人间才俊,要修成人形,学习圣人之道吗?你看这位赵郎君如何,他乃是天狐院上官使者,也是饱读文字,腹有诗书的。如今他代表上官巡查吴宁县狐魅之事,正缺一个辅佐,你可愿帮他?” 康文看向狐心小齐,见这小郎君质性风流,又听康玉奴这样说,心里便有些犹豫。 康玉奴见她没有拒绝,心中就是一喜,鼓动道:“你不是学了一身圣人之道,自诩满腹诗书,一腔文气,若是不舒展,岂不是明珠暗投。” 康文问道:“你真是上官使者?可曾读过什么书么?” 狐心小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康玉奴,见康玉奴满眼央求,不由得摇了摇头。 若不是分身乏术,手下又无可用之兵,何至于此,便答道:“你可听过天狐院么?我的确是天狐院吴宁县狐会宫梦弼的使者。至于读书嘛,读得不多,只认得文字,会一点祭神的曲子。” 康文不由得低看了一眼:“你虽是上官使者,毕竟不是官身,又不曾读过什么书,能担当得了巡视乡里的职责吗?” 康玉奴道:“所以不就需要你辅佐吗?你若能助他办成此事,不就显出你的能耐?” 康文心念一转,道:“我可以助你巡视乡里,但事成之后,我希望你能向上官引荐我。” 狐心小齐笑道:“文狐竟有这样的志向,那就看你表现了,表现好的话,我便向狐会引荐你。” 康文是有些心高气傲的,觉得自己与凡狐不同,饱读文字,腹有诗书,尊礼数,奉圣人之道,不大瞧得起那些乡野间厮混的野狐精。 也就是这样,康玉奴才与她分道扬镳,临走前还焚毁了她的书简。 此刻听狐心小齐答应了,便成竹在胸,道:“且稍待片刻,我收拾行囊就来。” 康文钻进狐狸洞,康玉奴才摇了摇头:“死丫头恃才傲物,但心地不坏的,还请使者多多担待。” 狐心小齐怎会与她计较,他是急需用人之际,康文的本事若是配得上她的傲气,那狐心小齐求之不得。若是如康玉奴所言,只学了些空而无用的大道理,狐心小齐也有信心给她做做培训工作,让她尽快适应岗位。 宫梦弼负责管辖吴宁县狐众之事,又要为天狐院引进人才,不如就从康文开始,摸一摸吴宁县狐狸的成色,看看要怎样去管理、教化。 不一会儿,康文再次出现在坟外,说是收拾行囊,其实只是多一个包袱,背着几本书。 康文道:“康玉奴,我会证明我是对的。” 康玉奴笑了一声:“你对不对与我何干,不必证明给我看。天色不早了,我得回赵家庄了。希望改日再见,你能得偿所愿。” 康玉奴又化作野狐,钻入草丛不见了。 康文看着她离开的放心,似乎有些生气,又平复了心情,问道:“赵郎君,我们去哪?” 赵郎君摸了摸肚子,看了看天色,道:“得先填饱肚子才行,最好找个落脚的地方。” 康文蹙起了眉头:“这天色也不晚,你这样做事,何时才能巡视完吴宁县?” 狐心小齐边走边说:“我身怀法力,却不是自修来的,而是自狐会处借来的。肉体凡胎,为形所累,比不得你修炼问道。人不吃饭、不睡觉就会死。” 康文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不让你吃饭睡觉。” 狐心小齐笑了笑:“走吧,去白溪村看看能不能弄些吃的。” 白溪村没有别的狐妖,理论上来说,不是特别亲近的狐妖,是不会群聚的。 康文从前倒是有几个好友,但后来反而渐渐没有人同她来往了。 康文跟上来,狐心小齐问道:“你有钱吗?” 康文警惕地看了一眼狐心小齐,问道:“做什么?” “换吃的,不然就只能打野味了。”狐心小齐道。 康文从怀里摸出来几枚旧钱,道:“我从坟里摸出来的,可以借给你,但你记得还。” 狐心小齐道:“行。” 在白溪村从农户那换了几张饼,狐心小齐边走边吃,道:“我肚子填饱了,你可知道附近哪里还有什么狐妖吗?” 康文道:“溪下乡有一个,住在神婆家受供奉哩。” “那就去看看吧。”狐心小齐道。 二人就沿着白溪往下,到了溪下村神婆处。 神婆住在村子的角落,因为要侍奉狐仙,要防止被人撞破。 康文在门口叫道:“马神婆在吗?” 从屋里就出来两个汉子,打量了他们一眼,叫道:“母亲,有人找。” 马神婆没有出来,就在屋里说道:“请他们进来。” 两个汉子将他们请进去。 门有门帘,窗有窗帘,因此屋里一片昏暗,只有两根蜡烛照着明。 马神婆在狐仙的神坛前看过来,道:“康文,你怎么来了?” 第三十七章 不服王化 马神婆年纪大了,皮肉松弛,眼中无神,此刻看向狐心小齐和文狐,就有几分渗人了。 同他们说话的自然不是马神婆,而是马神婆供奉的狐狸。 康文道:“不是我要来,而是上官使者来巡查,今日正巧到你这。” “上官使者?”狐狸透过马神婆的眼睛看向狐心小齐,道:“哪位上官,什么使者?又巡查什么?” 狐心小齐道:“上官是天狐院吴宁县狐会,使者是狐仙使者,巡查是巡查尔等野狐有无作奸犯科。” 马神婆道:“天狐院远在泰山府,怎么就在吴宁县设官了?我活了一百多年,也不曾听说有什么狐会。” 狐心小齐道:“天狐院掌管天下狐事,狐录司监察天下狐,吴宁县的狐会乃是新设之职,属狐录司管辖。” 马神婆笑道:“哈哈,原是新设的司职。天狐院管理天下狐事,管的修仙问道的狐狸,制的是上圣高真,我是人间野狐,既不求仙,也不问道,只怕你管不到我头上。” 康文眉头一皱,道:“你这是不服王化了?” 狐心小齐心道要遭,正要说话,马神婆已然冷笑起来。 “王化?”马神婆故作震惊道:“我狐族何时出现帝王了?我怎么不曾听说过?” “你!”康文吃瘪,恼怒道:“天狐院掌管狐事,你不服天狐院管教,还不是不服王化?” 马神婆哈哈大笑:“泰山娘娘是泰山娘娘,天狐院是天狐院,狐会是狐会,若是天狐院发旨来,我自然不敢不从,但这新设的狐会,又凭什么辖制我这乡野老狐?” “你修仙是修行,我做神也是修行,我又不低你一等,你凭什么管我?”马神婆摆了摆手,道:“快走,我这里不欢迎你们。” 康文大怒:“刁民!” “贱婢!”马神婆眼中青光大盛,她猛地挥手,推出一道阴风,把康文和狐心小齐都推出门外。 “快滚!” 房门砰的一声合上,没有再打开。 康文摔了一跤,狐心小齐倒是平稳落地。马神婆的两个儿子立刻上前盯住他们,若是他们再敢纠缠不休,就要上前动手了。 看着人高马大,膘肥体壮的两兄弟,康文悻悻地将最终的话吞了进去。 狐心小齐没有说什么,带着她往外走,道:“你这样说话,难怪康玉奴受不了你。” 康文顿时气从中来:“我是在帮你,你不仅不感激,反而在这冷言冷语。” 狐心小齐道:“可是你又打不过她,说话又趾高气扬,我们这不就被赶出来了。事情也没有办成,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找到。” 康文顿时支吾起来:“你会说话你怎么不说。” 狐心小齐道:“我怎好在别人面前拆你的台,你的嘴这样快,我也拦不住你。” 康文咬牙切齿,心有不甘:“这老臊子,不肯受巡查,肯定心里有鬼。” 狐心小齐道:“要想知道这一点,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她不肯受巡查,但只要在乡里打听打听马神婆的事迹,就知道她有没有为恶。问不了正主,还问不了别人吗?” 康文眼睛一亮,赞道:“聪明。” 狐心小齐道:“那就劳烦你了。” 康文叫道:“为什么是我呀?” 狐心小齐道:“我是人,你是狐,我虽有些法力防身,但总不及你法术高深。再说,我出了主意,若还是我来动手,那你做什么?” 康文被他先是小小捧了一下,又小小激了一下,从鼻孔里出了个长气,道:“那你等着!” 康文去打听消息。 狐狸的好处,是天生带着一点魅惑的能力,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若是施以法术,凡夫俗子就更难逃了。 只要不碰上硬茬,一般不会弄巧成拙。 支开了康文,狐心小齐抬头望气,一点白气从狐心小齐的灵台上浮出,化作一个狐狸虚影,朝马神婆家看去。 马神婆家略有些香火气,勉强遮住了狐气。马神婆家气息虽然驳杂,但却没有恶相,因此看起来也还不错。 狐狸虚影钻进狐心小齐的灵台,狐心小齐的眼睛才重新恢复神采。 很快康文回来禀报:“我打探了许多家,他们对于神鬼之事有些忌惮,一开始还不肯说。我假托是说问路,寻马神婆做法事,他们这才肯说。” “马神婆颇为灵验,祭祀、驱邪、接生,活还不少。但总的听下来,并没有说她为恶的,反而颇有善名。” 狐心小齐道:“那就无需管她,我们可以找地方过夜了。” 天色已然擦黑。 康文得意道:“我还打听到一间荒宅,虽然破旧,暂且栖身还是可以的。” 狐心小齐就和康文去荒宅过夜。 安顿下来,康文有些百思不得其解,问道:“她既然不曾为恶,为什么不肯让你查一查?难道真是不服王化?” 狐心小齐道:“你没听到她说,泰山娘娘是泰山娘娘,天狐院是天狐院,狐会是狐会吗?” 康文道:“我不懂。” 狐心小齐问:“你既然自诩文化,那可知如今天下吏治如何?” 康文摇了摇头,又迟疑道:“我只见过收税的差人,但颇为粗暴,农人多有怨言,往往敢怒不敢言。” “苛政、横征暴敛,连鬼神都惧怕。”狐心小齐叹了一口气。 康文这才有些明白:“她不是不服王化,而是怕受管辖之后,就如同苛政下的黎民百姓,艰难度日。” 狐心小齐点了点头,道:“然也。” 狐心小齐指点迷津道:“朝廷统治黎民百姓,吏治清明之时,也难免有贪官污吏,吏治不清,那就是从上到下都一片糜烂。” 康文又问道:“所以她会说天狐院是天狐院,狐会是狐会。那泰山娘娘是泰山娘娘又作何解?” 狐心小齐道:“马神婆家的狐狸是有些见识的,不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泰山娘娘管辖天下狐,因此设天狐院。你可知天狐院中,有多少狐系?” 康文摇了摇头,但朦朦胧胧中,有些明白狐心小齐的意思了。 狐心小齐只是道:“狐狸是涂山之苗裔,青丘之子孙,传承悠久,历史绵长。如同人间世家林立,狐狸也脉系众多。虽受天狐院管辖,泰山娘娘差遣,但高门大户的利益,并不往往与天狐院完全一致。” “泰山娘娘是泰山娘娘,天狐院是天狐院,狐会是狐会。”狐心小齐感叹着,道:“先把这有见识的狐狸记下来吧。” 狐心小齐取出布囊中簿子,在上面录下了这狐狸,因为不知名号,暂记为马神婆家保家仙。 第三十八章 迁坟 吴宁县算不得大县,但也有村社二百余。 狐心小齐带着康文挨个巡查过去,怎么也要月余了。 这还只是乡里之间的狐狸,还不算真正山野间的狐狸,也不算狐中望族。 乡里之狐可以由狐心小齐去统计和巡查,深山之狐或者狐中望族就不行了。 狐心小齐毕竟只有宫梦弼一点性灵在身,借不了多少法力。在乡里之间与人共居的狐狸多少会遵循人类社会的规则,狐心小齐大约也能应付。 深山之中的环境就要复杂得多,碰上些厉鬼凶魔,狐心小齐是搞不定的。 而狐中望族,恐怕不会给一个狐仙使者面子。 就连马神婆家的狐狸都不曾把狐心小齐放在眼里,狐中望族恐怕就更不希望顶上多个上官了。 宫梦弼准备修养好之后自己去打探打探,虽然仙职松散,但也不能完全不放在心上。 明月高悬之时,美人岭的三姐妹飘摇着上了无还峰。 宫梦弼嗅到了鬼气,出门来看,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黄衣佳英言笑晏晏,道:“我们是想来看看那傻子如何了。” 宫梦弼道:“这可不巧,我把小齐送下山去了,可能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芷若奇道:“这才两日功夫,你就把他治好了?”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道:“哪里治得好。他丢失了一魂一魄并非偶然,而是被交趾国的蛇母神捉走了,我本事低微,没有办法从蛇母神手中抢他魂魄回来。” 宫梦弼就把小齐这离奇身世说了,三位佳人也不由得唏嘘。 她们都没有听过蛇母神的名号,只是听宫梦弼所说,就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就着小齐的话题聊了一阵,宫梦弼瞧这三位姐妹也没有走的意思,反而有些欲言又止,不禁问道:“三位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大姐琼芳有些歉意,道:“其实今日登门,除了为了那傻子的事情,还是又有事相求。” 宫梦弼请她们坐下,道:“说来听听。” 琼芳推了推佳英,佳英便向宫梦弼行礼,道:“其实是为了我的事情。” “我本是县城人,家中姓陈,十几年前因故而亡,因为心有怨气,不肯进阴曹,躲进了龙盘山中,受二位姐姐照顾,寄托在美人岭的一株桃枝之上。” “但年深日久,桃枝的灵性已经不足以为我凭依,而我的坟冢又远在县中。” 佳英苦笑道:“狐仙原是在县城修行,因此我想拜托您帮我迁坟。” “这……”宫梦弼眉头微微皱起,道:“我不知你家近况如何,若是家人尚在,何不托梦请家人帮忙迁坟?” 佳英摇了摇头:“家中父母已经故去,兄长与我不合,并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宫梦弼苦笑道:“怎么找我帮忙?” 佳英看了一眼宫梦弼,道:“我原是想请施婆婆帮忙的,但施婆婆不想出山,让我们问问你。” 宫梦弼想了想,道:“迁坟恐怕迁不了,只能取了你的尸骨埋在美人岭。” 佳英喜道:“那便足够了。” 迁坟是个大事,凭空把人家坟挖走了,不是什么好事。但仅仅取走尸骨就容易得多了,至少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正好,宫梦弼也有事要去一趟沈家,就答应了下来。 不过佳英十年不曾回家,自己的坟冢在哪都不清楚,所以宫梦弼就带着她一起走了。 天将明时,琼芳和芷若先回了美人岭。 宫梦弼将佳英的魂魄收在伞中,下山去了吴宁县。 吴宁县沈家。 宫梦弼施展翳形术进来,就看到沈家为他留存的东园。 东园依旧荒废,满地莎草与艾蒿茁壮生长。 其中一条小路原本是宫梦弼施法开辟的,后来则是被反复踩踏,一直留存了下来。 宫梦弼原本居住的楼阁没有大动,只是被改成了香堂。 堂里供奉着泰山娘娘的神牌,在泰山娘娘神牌旁边,则供奉着宫梦弼。 宫梦弼伸手一引,香堂中的香火便投入他的袖中,消失不见。 看着自己住了十年的地方,宫梦弼一时间有些感慨。 沈山这些时日都在忙着处理两个小崽子的事情。 吴宁本地有石洞书院,乃是县中望族郭家所设,还请了当今名师在此讲学。 吴宁的学风一直不错,沈山原本是想把两个小崽子送进石洞书院修学的。 但宫梦弼曾警告他最好放得远一点,不然容易生变故。 所以沈山这些时日就一直在联系友人,希望能把两个小崽子送去余杭,在万松书院治学。 两个崽子年纪小,送得太远舍不得,太近又怕出变故,只好选了余杭。 正巧余杭又有远亲在,可以帮着照料。 沈山供奉宫梦弼的时候祝祷了几次,宫梦弼没有给回应,算是默认了。 从通信的情况来看,他们进书院学习的问题不大。 所以两个小崽子应该要不了几天就要被送走了。 宫梦弼这一来,其中一件事便是要见一见这两个小崽子,毕竟是认定的工具人,还是要看顾一下,以免出了意外。 两个小崽子是不想走的,虽然时间久了,当日被宫梦弼救回来的记忆渐渐模糊了,但越是记忆模糊,宫梦弼留在他们心中的印象反而越神圣和深刻。 当天夜晚,宫梦弼故技重施,拉了沈山入梦。 明月高悬。 沈山见着那红衣的狐仙站在月下,不由得高兴道:“狐仙,您回来了!” 宫梦弼道:“我公差要在吴宁停留几日,所以来见见你们。” 沈山心中欢喜,道:“东院一直为您留着,就是希望您还能再来。” 宫梦弼笑了笑,道:“送你个东西,你家两个小子走的时候可以给他们带上。” 宫梦弼将一个木匣递给沈山,沈山高兴极了,道:“多谢狐仙。” “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可知道吴宁有没有什么真才实学的信义书生吗?不拘贫富,但要有真才实学,不要假道学?” 沈山沉吟片刻,道:“我朋友有一个孩子,性子温和,为人正直,或许算得上信义书生,但我没有仔细考察,因此不敢向您保证。” 宫梦弼道:“无妨,我亲自去试他。他叫什么名字?” 沈山道:“宁采臣。” 第三十九章 驾白狐 宁采臣。 宫梦弼恍惚了一下,某种程度上,这个名字也是如雷贯耳了。 宫梦弼笑了一下,道:“若是如此,只待我试过便知。” 沈山道:“若是能得您青眼,也是他的造化。我朋友故去之后,我本想接济他,他自言无功不受禄,不肯白受我恩惠,只是以抄书、卖字为生。” 把沈山从梦中送走,宫梦弼才出了门,前往城外坟场处。 城外有乱葬岗。 但理论上来说,佳英死前家中还有亲人,不至于落难至乱葬岗,所以不必去。 坟场则坟墓林立,虽长满了荒草乱树,但有个坟,就比乱葬岗好太多了。 坟场中有几个老鬼,见到宫梦弼来此,立刻消失不见了。 把佳英从伞中放出来,宫梦弼问道:“你可感应到你的尸骨在何处?” 佳英立在坟场之中,却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我好像没有感应到尸骨。” 宫梦弼皱起了眉头:“会不会是没有葬在此处?” 佳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死后为了躲避鬼差,一路逃到龙盘山,十多年不曾回来过,连自己的尸骨葬在何处都不知道。 但即便不知道葬在何处,也应该感应的到大概方位,连大概方位也没有,那就很是奇怪了, 尸骨是阴魂在阳世的船锚。 尤其是身怀怨气的鬼物,若没有别的凭依,尸骨才是天然的凭依之所。 佳英以前是藏身在桃枝之中,如今桃枝渐衰,即便是换一个有灵性的东西依附,也没有自身尸骨来的方便。 佳英有些低落,猜测到:“也可能是年深日久,尸骨已经不存了。” 宫梦弼摇了摇头,知道是靠不上她了。 他自袖中取出一根线香,吹一口气,线香便点燃了。 温暖的香气萦绕在荒废的坟茔中,佳英只嗅了一口,便觉得浑身舒泰。 这一炷香点燃,便有阴风吹起。 一个个游魂阴鬼都从坟茔中钻了出来,围绕着宫梦弼身边,看着他身边环绕的香气,眼神中充满了渴望。 此前看到宫梦弼来了就躲起来的老鬼也忍受不住对香火的渴求,立在自家坟茔上,朝宫梦弼看过来。 宫梦弼挥散了香气,那游魂野鬼立刻追逐着香气吸了起来。 那四个老鬼钻到宫梦弼面前,痴迷地吸着香气,问道:“上仙有何吩咐。” 宫梦弼问道:“你们在此经年,可知道陈佳英的坟墓?” “陈佳英?”四个老鬼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而后道:“上仙,跟我来。” 宫梦弼随他们而去,很快就找到一个矮小的土坟。 其中一个老鬼道:“上仙,我们住在此地几十年了,来了什么游魂野鬼都很熟悉。无事的时候,也会数着坟包,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老鬼拨开杂草,露出一截埋在草里的木碑。 宫梦弼把木碑扯出来,见上面的刻痕早已销蚀得差不多了,只勉强还能看到一些痕迹,确实是佳英的名字。 宫梦弼问道:“这是你的坟吗?” 佳英站在坟头,冷月照下,有一点桃花香。 片刻,她还是摇头道:“我没感觉到。” 这就有意思了。 宫梦弼看着佳英的坟包,道:“得罪了。” 佳英知道他的意思,道:“无妨。” 宫梦弼按在她的坟包上,默默念咒,以通天法感应地气,以法力撬动地气涌动,便有黄土涌动,坟包不断抬升,很快,裹满了黄土的棺木就从坟包里钻了出来。 宫梦弼只略略感觉到有些消耗,他没有学过土行法术,但通天法沟通天地,也能借助五行之气做些简单的事情。 挥手打开棺木,随着棺盖发出吱呀的响声,一股尘封腐朽的气息从里面棺木里散了出来。 佳英朝棺木里看去,吃惊道:“怎么会这样!” 之间棺木中空空如也,除了一些朽坏的纸钱布匹,哪里有什么尸骨。 宫梦弼看了一眼:“空的?奇哉怪哉,你都已经死了,谁还盗走了你的尸体。” 宫梦弼又招来沉迷香气的老鬼询问:“你们可知道这其中的尸骨去哪了?” 老鬼摇了摇头:“我们倒是不曾见过有人挖过这个坟,除非是白天挖的,我们见不到。” 宫梦弼道:“白天盗坟也太猖狂了,又或者你的尸骨本就没有放进来。” 佳英心中着急又恐惧:“可是人都死了,尸骨又有什么用?” 宫梦弼道:“那就只能问问你的家人了。” 宫梦弼把棺木重新送回坟包,看着神情恍惚的佳英道:“不必心急,我们去寻你的血亲。” 宫梦弼又点了一根香给众鬼作为答谢,才带着佳英回到了沈家东院。 点了一个香作为护持,宫梦弼道:“时间太久了,你家里人也不知道如今在何处。我现在要借你的魂魄一用,施法找找你血亲所在。” 佳英已经别无他法,只能同意。 宫梦弼再次点燃三根香,香气化作白烟,笼罩在楼阁之中。 “闭上眼睛。”宫梦弼说道。 佳英闻言合上双眼。 宫梦弼化作原形,张口一吸,便把佳英如同烟气一样吸入腹中。 而后赤狐长尾一卷,便沉入梦乡。 赤狐睡着,宫梦弼的魂魄便钻了出来,天衣如同云霓裹身,烟气化作白狐,而佳英的魂魄则化作一截桃枝。 宫梦弼坐在白狐的尾巴上,手持桃枝,而后通天法运转,便感应到无数潜藏的灵机,如同漫天星辰一般。 他心念一动,便抓住了其中一道灵机,驾驭着香气白狐冲出东院。 白烟所化的白狐如同车辇,游街串巷,出了县门。 县中巡游小鬼只惊鸿一瞥,看到一只巨兽出门而去,顿时惊道:“哪里来的狐神,竟藏在县城之中。” 巡游小鬼立刻匆匆前往城隍庙禀报。 而宫梦弼已然飞跃在城外,直奔乡里。 驾驭着白狐,宫梦弼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是脱去形骸,挣开一切束缚的畅快。 通天法与天地合一,竟生出一种天地尽在胸中的快意。 但宫梦弼却紧守心神,并不为这感受所惑。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能耐,若是真的脱去形骸,只能成为狐鬼,并不能比美人岭的三姐妹好到哪里去。 桃枝指路,白狐飞遁,天衣护身。 不过片刻,就在一户人家前停下。 宫梦弼在桃枝上一点,桃枝就重新化作佳英。 “还不去问个清楚。” 第四十章 孽缘 宫梦弼放大了佳英的感知,她果然瞧见了自己的兄长。 宫梦弼见她点头确认,立刻拉了她的兄长入梦。 那中年汉子正在睡梦中,忽地,有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哥哥。” 他披上衣服推开门,就见一个穿着鹅黄衣服的少女在门前站着,容貌秀丽,身姿婀娜。 “阿英……”他声音颤抖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佳英看着他,眼中似乎有一层水雾:“哥哥,你将我尸骨放在何处,叫我死后不得安宁?” 这汉子身形一颤,愧疚道:“我将你葬在坟场了,出了什么事情,为何让你不能安宁?” 佳英摇了摇头:“我的尸骨并不在墓中,有人盗走了我的尸骨。” 这汉子脸色立刻变得通红和愤怒起来:“什么人,竟连尸骨都不放过?” 佳英叹息道:“既然哥哥不知道,那也罢了。” 佳英转身欲走,身影如同漂浮一般,渐渐远了。 这汉子追了上来:“阿英,阿英,我会为你找回尸骨的。阿英——” 那汉子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不仅自己醒了,也吓醒了身边的女人。 “你怎么了?魇着了?”女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希望能舒缓他的情绪。 这汉子眼中流下泪来:“我梦到阿英了。” 女人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声音里带着亏欠:“怎么梦到她了?” “阿英尸骨为人所盗,死后也不得安宁。”这汉子恨声道,“让我找到是谁,我必杀之。” 女人见他这样说,竟也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幽幽叹了一口气:“是我们对不住阿英,当家的,你一定要去查一查,不能让她死后还要受苦。” 门外,佳英落在白狐尾上,道:“他不知道。” 宫梦弼道:“那事情就麻烦了。” 佳英勉强笑了笑,道:“若是实在找不到,那就算了吧。我死后在美人岭同姐姐们一起生活,已经过得不知比人间欢乐几多,即便阴寿不永,也总算是做过一回自己了。” 宫梦弼道:“你想得通透最好,不过还能再查一查。有你哥哥帮忙,应该能查得更快些。” “倒是有一些事,我此前不愿意问你,怕触痛了你的伤处,如今要帮你找回尸骨,就不得不问了。” “你当初因何而死?” 佳英眼中含泪,道:“这就是个又臭又长的故事了。” 陈家的女儿样貌出落,美名远扬,及笄之后,不知多少人踏破门槛,想给她说个亲事。 但陈佳英总是这也不嫁,那也不嫁。 陈家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哥哥当家,兄妹俩相依为命,哥哥是很爱护她的。 其实她不是不想嫁,而是少女多情,早已芳心暗许。 哥哥有一个朋友,是儿时玩伴,但长大之后也仍旧来往。 那人生得风流,很是个会讨女孩子欢心的浪荡子。 一边是朋友,一边是妹妹。两厢情愿,哥哥有心阻拦,奈何女大难留。 于是好事得成,立了婚期。 那浪荡子经常炫耀家有美妻,便入了有心人的眼,引来了邻县富户王老爷的窥视。 王老爷是当地大族,有千万家私,万亩良田。 王老爷见到佳英之后,果然色心大起,愿出价千金,买了佳英为妾。 浪荡子心生贪欲,但因为佳英并非贱籍,不能随意买卖,浪荡子便想方设法劝说佳英自己同意。 好一场孽缘,佳英羞愤欲死,有意和离,但浪荡子哪里肯放人,反而借着王老爷的权势逼迫佳英的哥哥,让他不敢开口。 佳英求上娘家,但哥哥不敢见她,让嫂子把她劝回去了。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佳英就吊死在梅树之上。 佳英死了,王老爷自然不肯为一个没有到手的死人付出什么。 浪荡子怕佳英的兄长报复,连夜逃离的吴宁县,最后连尸骨都是佳英的兄长收敛的。 佳英说着,泪水涟涟。 宫梦弼递给她一方手帕,道:“擦一擦吧。” 佳英擦干眼泪,说道:“我有心报复,但鬼差拘魂,我只好逃到龙盘山中。阴魂不能久驻,只能凭依在一株桃枝上,结果在龙盘山就待了十余年。” 宫梦弼道:“十多年前的事情,如今要查,得先从经手的人查起。你丧事是你哥哥办的,他既然要查,你不如跟着他,也好看看动向。” 佳英迟疑道:“我不能见日光,恐会灰飞烟灭。” 宫梦弼道:“依附在鸟身上吧,飞鸟好藏身。” 见着佳英神情中带着困惑,宫梦弼道:“琼芳不曾教过你么?鸟为神之使。即便是阴神,也可以依附在鸟身上。” 佳英道:“大姐很少教我们这些,只偶尔教我们采纳阴气,延续形体。” 宫梦弼道:“她不教你,大概也有不教你的道理。你只管去试,这样白日里也不必藏起来。明日我去一趟邻县,看看那王老爷家有没有你的尸骨。” 宫梦弼裁了佳英一缕头发,包在帕中,以免见着尸骨也认不出,而佳英便环顾左右在树上找到一只栖息的乌鸫,便寄托在乌鸫身上。 宫梦弼看着那黑羽黄嘴的乌鸫,驾驭着白狐又飞回县城之中。 到了沈家的时候,白狐已经变得极其淡薄,几乎看不见了。 三炷香的烟气,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宫梦弼钻入赤狐体内,才又化作人形。 天明时分,宫梦弼去了永康县。 吴宁县属东阳郡,东阳郡治下,还有长山、乌伤、永康、丰安、太末、新安、定阳、平昌八县。 佳英所说那位王老爷,就在永康县。 永康县王家是极好打听的,县中富户,好色如命。 宫梦弼没有花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王家。 高门大户,红墙绿瓦,庭院幽深,足以见富态。 王家的大门上绘着二位门神,宫梦弼瞧了一眼,是有些灵应的,也不便擅闯。 就等着这位王老爷自己出门。 谁人不知这老色鬼在外养了四五个小妾,还时常光顾烟花之地。 宫梦弼没有等多久,这王老爷果然就出门了。 王老爷年逾四旬,生得富态,穿着宝蓝锻,坠着和田玉。虽是色中饿鬼,但却不见精气亏损,反而气血充盈。 “奇了。”宫梦弼看过一眼,就远远跟在王老爷身后。 王老爷身边跟着两个俊秀的小厮,其中一个小厮问道:“老爷,今天去哪里?” 王老爷想了想,道:“有些日子没有见点翠了,今天就去她家吧。” 第四十一章 采补 王老爷在外养了好几房的小妾,点翠是其中之一。 宫梦弼施展了气附之术。 当初在无还峰,金蟾曾施展此术吓唬宫梦弼,但被宫梦弼轻松破解。 但此刻宫梦弼用来跟随王老爷,就顺利得很了。 王老爷只是觉得身子略微沉重了些,压着他的后背,让他感觉有些疲惫。 实际上是宫梦弼附在他的气上,压着他了。 走过街头巷尾,到了点翠家。 小厮前去敲门,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打开了门。 “老爷!”女子睁大了眼睛,展颜笑道:“你今天怎么得空来了?” 王老爷上前拉住她的手,在自己手中揉捏着,道:“怎么?不欢迎?” 点翠抽回手,拢了拢鬓间的发,欲拒还迎的眼神看着王老爷,伸手在他胸口画着圈,道:“我欢迎你干什么。” 王老爷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道:“你不欢迎,老爷就更要来了。” 王老爷将点翠抱起,走进屋内。 点翠唉哟一声,声音婉转如同黄鹂。 王老爷更是心中一荡,把点翠抱到床上放下。 只是弯腰之时,忽觉背上一种,顿时腰间一阵刺痛,整个人都压到点翠身上。 点翠推了推他,道:“怎这样猴急?” 王老爷苦笑道:“我是闪着腰了。” 点翠连忙从他身下钻出来,掀开他的衣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只得小心给他揉揉,嗔怪道:“你这样年纪了,还作怪,这不就扭到了。” 王老爷疑惑道:“怎么可能呢,这不应该呀。” 点翠让他在床上躺好,开始捏他的腰:“有什么不应该的?” 王老爷道:“你不知道,我是跟着西龙山阴阳观甄道长学过法的,知道怎么调和阴阳,因此才房事和谐。难道我是练功练岔了?” 点翠吃惊道:“听说那老道长是有道之士,怎么教你这个不知羞的功夫?” 王老爷不满道:“这如何就不知羞了,你不是很喜欢吗?” 点翠狠狠压了他的腰,痛得他直叫唤:“松手松手,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点翠哼了一声,道:“学了功夫还闪了腰?” 点翠手上功夫了得,揉得王老爷哼唧直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觉得身子忒重,背上好似压着块大石头,这又把腰给闪了。不行,我明日得去西龙山拜会甄道长,若是功夫练岔了就不好了。” 点翠又去给他捏背,道:“你这背上的肉也太僵了,捏得我手酸。” 王老爷被她揉的火气,翻身抓住她的手,又把她压在身下,道:“那就不捏了。” 他坐起身来,正要宽衣,却只觉腰上又是一痛,顿时惨叫一声,又趴倒在床上。 点翠嗔怪道:“伤了身子也忘不了房事,世上怎么就有你这样的色鬼。” 王老爷唉哟哟叫着,道:“不成了,今日是不成了。” 于是宫梦弼就坐在房梁上,看着他们斗嘴说了一天荤话。 虽然什么也没做,但也着实污言秽语。 等到王老爷回去,宫梦弼才又跟在他身后,跟进了王家。 藏在王老爷的气机里,这两张只是略有灵应的门神像就被他骗过去,混进了王家。 王家可谓是阴阳失衡。 除了正妻,还有美妾、美姬。 王老爷家中养着六个,外面还养着五个。 但偌大家室,却没有一个子嗣。 宫梦弼没有看着他哄女人的兴趣,只在王家四处探查,看看有没有佳英尸骨的痕迹。 逛了一圈,没有发现佳英的尸骨,倒是发现了王老爷的美妾正在和小厮偷情。 两人耳鬓厮磨,互诉衷肠。 宫梦弼看了一眼,没有打搅,而是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坐着,听着他们能不能说出些门道。 这两个偷情的男女靠在一起温存者,就见那女人忽然垂泪:“你何时能带我走?” 小厮道:“再等等,等他去西龙山,我们就逃走。” 女人小声道:“我好害怕。我入府一年,已经死了三个妾室了。” 小厮攥紧了拳头,道:“你放心,我一定能带你逃走,我们远走高飞,大不了隐姓埋名,也好过被这老家伙折磨。” 宫梦弼心道:“明日他就要去了,你们可要抓住机会。” 王老爷这点微末法力,根本瞒不住宫梦弼。 王老爷有不符合年龄的年轻和精力,再加上他和点翠污言秽语间透露的信息,宫梦弼是知道他修炼了采补法的。 采补者,用阳和阴,用阴和阳。 本身是正经修行的道法,但修行此法,极容易走入偏门。 也就是所谓采阴补阳或是采阳补阴,采取他人精气补益自身。 一年死了三个妾室,无疑是被王老爷盗走了精气。 他的美妾,恐怕过几年就要换一批。 难怪一进府里,那美妾都上来嘘寒问暖。 原来是希望能得他的真心,好让他下手轻一点。 只有他的正妻不假辞色,但从年纪来看,反而是活得最长久的。 这些女人生得貌美,但皮相之下,早已亏空。若是不能好好调养,但凡沾染了点阴风邪气,就要患病死去。 宫梦弼冷眼看着,露出一丝冷笑。 忍耐。 待访过西龙山阴阳观,再来收拾这人皮恶鬼。 翌日。 王老爷果然前往西龙山。 宫梦弼搭着顺风车跟了上去。 马车行至山下,便不能再上了。王老爷由两个小厮搀扶着,捂着闪了的腰上了阴阳观。 阴阳观在山中开阔处,道观十分宏伟,沿着石阶向上,也有不少香客。 宫梦弼穿梭在香客间,进了阴阳观。 立在道观的大殿前,宫梦弼远远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这供奉的哪里是什么天阳尊者,地阴夫人,分明是阴阳二鬼,吞食香火。 泥塑的金身如此雄伟,但金身之下,那恶鬼巨大的身躯,庞大的头颅看着来往的香客,只有满目的贪欲。 宫梦弼怕被发现,便停在殿外。 王老爷跟观中的小道士会面,道:“我想见一见甄道长。” 小道士眉清目秀,轻声细语:“请容我去禀报。” 宫梦弼不好跟进去,转了转眼睛,看向了道观树上的一只麻雀。 不过片刻,小道士回来道:“王老爷,请跟我来。” 宫梦弼一动不动,但麻雀却振翅飞起,跟在他们身后。 第四十二章 二鬼 王老爷跟着小道士进了道观后的静堂。 小道士道:“师父在里面,我就送您到这,前边事务繁忙,我还要去招呼香客。” 王老爷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小道士手中,道:“小道长辛苦。” 小道长掂了掂分量,将银子塞在袖囊里,笑得更加灿烂:“您请。” 王老爷深吸一口气,进了静堂。 静堂之中别无他物,唯有一张云床,一个香炉,一盏铜灯。 以及云床后墙上贴着的“长生”二字。 甄道长坐在云床上,见到王老爷,眼也不睁,仍旧调息吐纳。 王老爷不敢打搅,站在门口静静等候。 直到站得腰酸腿软,才听甄道长长长吐气,道:“还不到时候,你怎么就来了?” 王老爷谄媚笑道:“道长,您要得鼎炉已经在搜寻了,朔日定能送到山上。” 甄道长的脸色才好看一分,睁开眼睛看向他,道:“说吧,有什么事。” 王老爷这才道:“弟子近日练功,却觉得身体日渐沉重,背生重压,昨日还闪了腰,恐是练岔了,因此不敢耽搁,这就来请教了。” 甄道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些许采气关窍,这也能练岔?” 王老爷听着他话里的鄙夷,但不敢生气,反而赔笑道:“弟子资质愚钝。” 甄道长没有耐心听他废话,挥了挥手道:“罢了,你来运一运气,我看看是哪里出了岔子。” 王老爷大喜,连忙爬到甄道长面前,闭上眼睛调动起身上微薄的“法力”。 甄道长伸手按在他的肩上,感受着他气走关窍,见他磕磕绊绊如同龟爬一般的运气,顿时心中就不耐,心道果然是朽木一块。 耐着性子等他运气归窍,才道:“你莫不是在骗我?你这不是没有问题吗?” 王老爷道:“怎么会呢?我肩重难行,腰痛难忍,既然不是练功练岔了,难道是被鬼物缠上了。” 甄道长道:“你还不算笨。” 甄道长沉吟道:“你家也有些时日不曾清理,明日我去你家看一看,再打扫打扫。” 王老爷喜道:“多谢道长。” 他又露出为难道:“那我如今怎么办?” 甄道长道:“区区邪祟,挥手可破。” 甄道长运转法力,咒道:“天阳尊者显灵应,驱鬼伏魔,急急如律令。” 甄道长一指点在王老爷身上,就到一道赤红的光芒落在他身上,仿佛火焰一般燃烧起来。 红光转瞬即逝,王老爷忽地便觉得一身轻松,拜道:“道长法力无边,长生永驻。” 甄道长听他这样说,便露出一点自矜的笑来:“任他什么鬼魅,被我天阳神火一烧,也要化为灰烬。” 王老爷笑道:“甄道长是在世仙人,区区邪祟,看到道长就要吓得魂飞魄散了。” 甄道长笑了一声,道:“你采气法练得也入门了,不要懈怠。等我神功大成,再练出神药,虽不敢保你长生不老,但益寿延年,活过二三百岁是绰绰有余的。” 王老爷喜不自胜道:“多谢道长,等道长神功大成,我也能沾沾光。” 甄道长满含深意道:“你送来的鼎炉关乎我的修行,所以也不要出了差错。” 王老爷道:“道长放心,只会多,不会少!我这就回去督促他们。” 王老爷兴冲冲出了道观,来时浑身不便,去时满面春风。 没有人注意到窗外停着一只麻雀,转了转脑袋,蹦蹦跳跳的飞走了。 王老爷为甄道长的道法神通心折,只以为法术高超。 却不知在麻雀眼中,那所为的天阳神火,其实是一条赤红的舌头。 舌头轻轻一舔,不仅破了宫梦弼留在王老爷身上的压胜法,也顺带着把王老爷的精气刮去三层。 看着龙精虎猛,满面春风,不过是和当初宫梦弼在吴宁县揭破的卖药郎的“阎王帖”效果类似。 只不过王老爷还有一众美娇娘可以采补,所以哪怕这股劲过去了,也不会看出什么后遗症。 麻雀跟着王老爷飞下山,马车晃悠悠地往永康县县城而去,麻雀就停在车顶,也晃悠悠地假寐着。 但宫梦弼的真身却已经藏在西龙山了。 日色渐暗。 阴阳观中已经没有了香客。 但观中烛火明亮,香火不灭,信道的香客留下的香烛就是烧到明晚也不会熄灭。 月亮出来了。 阴阳观中的小道士闭上了门扉,禀报了甄道长:“师父,时辰到了。” 甄道长便点了点头,在静室的铜灯座上轻轻扭动,随着莲花灯座转动,云床后墙上的长生二字缓缓分开,露出一道石门。 师徒二人走入石门,长生二字又缓缓并拢,留下一片光华的墙壁。 宫梦弼站在道观外,有心进去一看究竟,但终究忌惮两个大鬼,不敢擅自闯入。 师徒二人进入密室之后,道观中供奉着的神龛上,天阳尊者和地阴夫人就缓缓站起身来,在道观中四处梭巡起来,护佑着道观的安危。 天阳尊者是阳鬼,周身冒火,浑身赤色,眼如铜铃,赤睛圆目,红发上扬如火烧,圆鼻圆口,生着巨大的獠牙。 地阴夫人是阴鬼,周身莹莹放光,浑身洁白如玉,眼如细线,比狐狸还尖,细线一般的眼中偶尔能看到青色的眼珠闪烁,乌发堆积如山,小鼻子细长口,好似一条红线绳。 阳鬼是赤色,五官开阔分散,一张大脸盘上被五官占满,但身形却是细长条。 阴鬼则是白色,五官聚拢,面如满月,但眉眼口鼻聚在中央,脸上有一半都是空白,但身形丰满圆润。 这阴阳二鬼乃是鬼神相,却远比宫梦弼此前降服的五鬼要高明得多了。 炼这二鬼的甄道长修行高出徐半仙不知凡几,这阴阳二鬼神两个都是八品,鬼相狰狞,神相威严,不同凡响。 宫梦弼白日里只是看了一眼,就心生忌惮,此刻在悄然窥伺,就发现这已经超过了他所能应付的范畴。 如果只有一个,他倒是有信心能斗上一番,但如今这场面,他也只能暂避锋芒。 正是此时,那阳鬼忽地调转头颅,朝树林中看了过来。 火焰一般的双瞳直直看向宫梦弼所在方向。 片刻之后,这阳鬼似乎有些疑惑,却没有深究,而是继续在道观中梭巡起来。 第四十三章 地窟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鬼神难欺,若非他棋高一筹,恐怕就要被阳鬼发现了。 有这两个大鬼看门,宫梦弼是绝无可能溜进去了,好在机会就在眼前。 他钻进山中,找了个清净地方缓缓吐纳。 另一边,王老爷在家大发雷霆。 他去了一趟西龙山,带着两个小厮,一对护卫,结果回来之后,自己喜爱的美妾和小厮却跑了。 这两个人翻墙而出,换了衣衫一路逃亡,不知逃去了何处。 王老爷怒不可遏,把家中姬妾都叫到前厅,大声呵斥。 “老爷对你们可不薄,你们本是贫家女,又或者流落烟花巷柳,又或者就是贱籍。是我把你们买回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绫罗绸缎供养着,怎么?如今胆子大了,敢逃了?” “啊?” 王老爷摔碎了一个瓷瓶,破碎的瓷片四处飞溅,将跪在地上的五个姬妾吓得哭出声来。 “哭?哭什么哭?” “你们是不是也想逃?” 他揪住一个美妾的头发,把她拖到一边,呵斥道:“你是不是也想逃?” 那美妾吓得泪水涟涟,痛哭着,求饶着:“没有,我没有!” 他一把将这美妾推在地上,转头道:“你们若是不想活了,我现在就能满足你们。” “说!你们是不是知道那贱人逃去哪了!” 他掐着另外一个女人的下巴,把她提起来,喝问道:“你跟她关系最好,你是不是知道内情?” 那女人眼中尽是恐惧,连忙摇着头,但根本挣不开他的手掌,只能呜呜叫着。 王老爷暴怒着,道:“说不说!说不说!” 那女人只觉得脖子剧痛,喘不上气,两眼渐渐翻白了。 “够了!” 前厅的门被一把踹开,王老爷的正妻王氏站在门口,她冷冷地看着王老爷和地上吓得瑟瑟发抖的美妾们,脸上露出一丝疲态:“大半夜的,你要做什么?” 王老爷把那女人扔到地上,只听她剧烈的咳嗽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 王老爷呼吸一窒,硬邦邦道:“你,你怎么来了。” 王氏年逾四十,整个人清瘦又愁苦,冷笑道:“人都跑了,你这样闹是做什么?我再不来看看,你是不是要把她们都杀了。” 说着话,王氏就咳嗽了起来,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 王老爷连忙上前去扶她,道:“是我不好,惊扰你休息,你吹不得风,快回去。” 王氏没有拒绝,带着他远离了前厅。 等他们走后,前厅里那些可怜的女人才劫后余生一般,抱头痛哭起来。 偏偏又不敢哭出声,只咬着牙啜泣着,又惊又惧。 王老爷把王氏送回后院,才又回到前厅,看着前厅里惊惧的女人,想要发怒,却又觉得索然无味。 “都给我滚!” 五个美妾都出了前厅,王老爷才一拳捶在桌上,恨声道:“跑?你们以为跑得掉?” 确实跑不掉。 永康县的衙门与王家沆瀣一气,只以家中失窃、缉拿盗匪为由,就图形画影,到处搜拿那一对可怜人。 天明之后,还没有到晌午,这一对亡命鸳鸯就被缉拿押送回了王家。 王老爷坐在庭中,这对亡命鸳鸯被押在院中跪下。 “跑啊,你们倒是跑啊?”王老爷冷笑道:“老爷供你们吃,供你们穿,你们就这样回报老爷?” 那小厮恨声道:“呸,你这个畜生,你也配做人?修炼邪法,害人性命,你早晚会遭报应的!” 王老爷大怒,一脚踹在他身上,道:“你这贱种,若非老爷怜惜你生得一副好皮囊,你早就被折了四肢割了舌头送去乞讨了。” “你有今日,全是老爷造化,你倒是好,偷起老子的人了!” 王老爷连连踢在那小厮的胸口,踢得他口吐鲜血。 一边的女人被捆了手脚,塞了嘴巴,防止自尽,早已哭得不能自已。 王老爷正要结果了这小厮,却听院外仆人通传:“老爷,甄道长来了。” 王老爷皱了皱眉头,将鞋上的血渍在小厮身上蹭了蹭,道:“把他们给我关进柴房。” 他平复了一番心情,换上笑脸,往院外迎接甄道长了。 庭院中麻雀啾啾叫了一声,振翅飞出了王家宅邸。 阴阳观中。 宫梦弼已经偷偷溜了进来。 甄道长早上下山,道观里只留下一个小道士和几个仆人看顾。 老道士机警得很,出门就把阴阳二鬼带上身上。 虽然道观中天阳尊者和地阴夫人的神相还在,但如今也只是泥塑了,挡不住宫梦弼这个入室之狐。 宫梦弼直奔静室,但静室之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他沿着静室走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长生二字上。 “藏在这里。”宫梦弼伸手轻轻指着,最后把目光落在灯台上,“找到了。” 他拿一块手帕包裹着,把莲花灯座拧了一圈,那长生二字就缓缓分开,露出一个门户。 宫梦弼钻进门中,顺着通道一直往下,最后下到地窟之中。 比起地面上阴阳观,这地窟是挖开了山腹,十分庞大。 宫梦弼以翳形术遮掩了身形,走了进去。 而后,就看到地窟之中挖出一个个洞穴,洞穴以铁栏封住,每一个洞穴中,都关着一个人。 年轻男子和年轻女子,共计三十二人。 这些年轻男女一丝不挂,昏睡在洞穴中,神智早已被迷。 宫梦弼眯起了眼睛,继续往前。 穿过关人的洞穴,地窟中便出现一座巨大的法台。 法台由山石雕成,供奉着天阳尊者和地阴夫人。 法台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如同活物一般,好似随时都在变幻、蠕动。 法台之下,是一具具棺材整齐排布,细细数来,共有九十八具。 棺材上同样绘满了诡异的符文,一种是镇尸符,一种是镇魂符。 宫梦弼悄悄揭开一具绘制着镇尸符的棺材,露出了其中朽烂的男尸。 他又揭开一具绘制着镇魂符的棺材,其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宫梦弼又挑着开了几具棺材,每一具都差不多。 忽然,他从一个绘制着镇魂符的棺木中开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一缕阴气从棺木中散开,而后片缕不存。 宫梦弼嗅出来,这是消散的魂魄。 第四十四章 死别 镇尸符镇住了男人的尸,使其无法尸变。 镇魂符镇住了女人的魂,使其无法作乱。 那么问题来了,男人魂去哪了?女人的尸又去哪了? 宫梦弼想起大殿中供奉的天阳尊者和地阴夫人,想起那两个高比楼宇的大鬼,一时间竟有些不寒而栗了。 这是妖道为祸! 那高比楼宇的阴阳二鬼要吞食多少男人的魂魄和女人的尸骨才能修成八品呢? 这九十八具棺材里,有多少含恨而终的怨气不得抒发,多少绝望痛苦的哀嚎响彻不绝。 尸骨可化,魂魄能散,那怨恨和绝望却记录在整个地窟当中。 分明是干净整洁的地窟,宫梦弼却仿佛鼻尖都萦绕着血腥气,仿佛耳中都是惨叫和哀鸣。 通天法这样玄奇,能为他揭示天地的奥秘,又怎么会无法揭示生灵的苦痛和绝望。 宫梦弼只觉得额头似乎有冷汗沁出,心脏仿佛一块冻僵的石头,往无底的深渊中沉下去。 宫梦弼碧色的眼眸跳动着,仿佛无声燃烧的火焰。 “忍耐。”宫梦弼低声道,不知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地窟中经久不散的怨恨和绝望这样说。 他仔细搜索了地窟,除却这庞大的法台和镇压尸魂的阵法,再没有其他发现。 整座地窟,毫无疑问是甄道长用来祭炼阴阳二鬼的地方。 那些不着寸缕的可怜男女不仅仅是用来泄欲的工具,也是供奉二鬼的祭品。 宫梦弼压制住心头的怒火,把爆裂的情绪镇压在坚冰一般的理智之中。 他沿着来路返回,看着地牢中被关押的昏迷男女,轻声道:“请稍加忍耐,很快的,很快的。” 宫梦弼出了地窟,他回头看着血淋淋的长生二字,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长生,长生!” 阴阳观之中香火鼎盛。 求神拜佛的香客在两座泥塑前虔诚祷告。 “天阳尊者在上、地阴夫人在上,保佑我儿无灾无病,平安长大。” 宫梦弼听着一个女人祝祷着,虔心供奉着。 他在门前穿过,出了阴阳观的大门。 艳阳高照着,落在王家的朱漆大门上。 王老爷笑着将甄道长送出了门,道:“道长,真的不留下用饭?” 甄道长道:“你把事情做好,就是对我的报答了。” 王老爷道:“放心,一切顺利。昨夜就有急报回来,货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至多月中就能运回来。到时候我直接从永康码头就直接把货送去西龙山,必不会误了事。” 甄道长满意道:“好,此事做好,朔日之后,你可以再来观中,我有秘传授你。” 王老爷大喜过望,躬身拜道:“道长寿与天齐。” 甄道长转身离去,拂尘左右挥动,道:“走了。” “恭送道长。” 直到甄道长走远,王老爷挺起背来,心中欢畅。 他转着手上的扳指,连柴房中关着的两个奸夫淫妇都好像没有那么让人生气了。 啾啾。 麻雀蹦蹦跳跳,从王家门前的树上一跃而起,穿过宅邸,落在了柴房外。 柴房门窗紧闭,房中一片昏暗。 小厮和美妾靠在一起,两个人并肩支撑着。 小厮的手脚都被捆住,但他还有嘴,于是奋力把美妾口中的布团子咬了下来。 “咳咳。”小厮咳嗽一声,嘴里冒出来血沫,胸口好似刀割一般疼。 “芸娘,我怕是不行了。”小厮艰难说话,“只可怜你,还要在世上受苦。” 芸娘咬住牙不敢哭出声,道:“你走了,我就随你去。活着受尽折磨,不如一起死了,倒也干干净净。” 小厮笑道:“好。” 他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眼泪,渐渐眼睛就有些睁不开了。 芸娘落泪,把头抵着他的脸,道:“昨晚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 “我们翻墙逃出来,我就感觉自己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欢快。” “哪怕是只有一晚,我也觉得值了。” 小厮艰难道:“我也是,可惜没能逃掉。” 芸娘道:“没有关系。” 小厮声音渐渐轻了,模模糊糊似在说:“我原以为……可以娶你的。” 芸娘笑中带泪,道:“下辈子我嫁给你。” 小厮艰难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能说出那一个“好”字。 他失去了力气,整个人向后仰倒,倒在散乱的木柴上,溅起一地尘灰。 “啊——” 芸娘艰难地转过身体,就看着他苍白的仿佛纸一样的脸,没有半点血色的嘴唇,脸上散开的血星子。 他在笑。 芸娘哀恸地失声痛哭,她倒在地上,头埋在他身上,发出沉闷地又绝望的哀嚎。 芸娘浑身颤抖,她长吸一口气,止住了眼泪和哭声。 “我来找你了。” 她脖子上青筋乍起,就要用力嚼碎自己的舌头。 但一声叹息在她耳边响起。 芸娘受了一惊,泄了一股劲,只在舌头上咬破一道口子,却没能咬碎。 “姑娘,你死了,你孩子也要跟着死的。” 芸娘怔住了:“孩子?” 那声音轻轻道:“你怀了他的孩子,你不知道吗?” “怎么……”芸娘张口欲言,但伤了的舌头却痛得她说不出话。 “王立德修炼邪功,损尽阴德,命中无子。你的孩子只可能是他的。” 芸娘闭上眼睛,泪如泉涌,悲痛极了。 “姑娘,想法子保全性命,王立德的报应就要来了,你可把孩子平安养大。” 芸娘知道自己死不成了。 她不能死,也不愿死了。 “你是什么人?”芸娘问道。 那声音道:“我不是人,我是狐。” 说完这句话,那声音就仿佛散尽的烟气一般,消失在了柴房中。 柴房外,一只麻雀忽然困惑的歪了歪头,似是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它振一振翅膀,从王家飞走了。 扑棱棱地,飞鸟惊起。 宫梦弼揉了揉额角,感觉到有些钝痛,思绪一时间都有些混乱。 他刚藏进西龙山深处,便不得不把寄托在麻雀身上的那点微薄心神消耗殆尽,以至于自身的气息都有些不稳,惊动了林中的飞鸟。 “西龙山不能待了。” 既然泄露了气息,那再待下去就有被发现的风险了。 宫梦弼摇了摇头,定住心神,往西龙山外行去。 事态紧急,离望日还有两天。 两天之后,会有新的“货”抵达永康码头。 离甄道长准备炼法的朔日,则还有十七天。 第四十五章 上书 宫梦弼心中烧着一团火,但是人却更加冷静。 西龙山下,他找了一个废弃的荒宅暂且栖身。 荒宅里原本盘踞着一个鬼物,结果被宫梦弼揭开旧门,阳光照进来,直接化作灰去了。 宫梦弼看着荒宅里裸露的两具干尸,叹了一声造孽。 分开土壤,将这两具被鬼物吸干的尸骨扔进去掩埋起来,然后坐在荒宅里苦思冥想。 他仔细梳理这两日的经历,将事情来源始末一一理清,而后又思考着应对之法,思考着如何布局。 甄道长力强,而宫梦弼力弱,这是他的劣势。 但甄道长在明,宫梦弼在暗,这又是他的优势了。 利用暗处的优势编织罗网,宫梦弼有心算无心,自然不惧。 但力弱难胜力强,情报的优势不足以抵消力量的悬殊。 那就要想办法把力量也提升上来。 宫梦弼没有在数日之内就能把道行提升到七品的办法,这连跨二品了。 就算是升到了八品,一个八品对上阴阳二鬼和甄道长也仍旧处于弱势,不大顶用。 好在宫梦弼如今不是一个狐,而是一窝狐了。 宫梦弼开始写文书。 将阴阳观一事始末具陈,将甄道长的恶行一一披露,将阴阳观中的惨相详细描述,将王老爷与其勾结、城隍不作为的事情痛陈其上。 再建言献策,将所网罗之局随附其后,请上批阅。 文书写好之后,以法力盖上天狐院九品仙官吴宁县狐会宫梦弼的符箓。 抟土为坛,刻青石为牌,书写泰山娘娘及玉仙神女的宝号。 而后焚香祝祷,将文书一并焚化,香气伴着烟气直冲云霄,消失不见。 宫梦弼默默祝祷,见香气消散,烟气不见,知道是成了。 往日里宫梦弼通常在晚上祭祀泰山娘娘,主要是晚上明月照,他自己的法力和灵性要更足一些。 倒是玉仙神女,并不时常祭祀。 泰山娘娘是先天神圣,并不显化其身,只有灵应不绝,因此多祭祀也没有关系。 但玉仙神女是天狐院山长,算是宫梦弼的头上最大的官,时常祭祀祷告容易招人烦。 今次添上玉仙神女的名讳,就是因为事情紧要,需要神女玉笔批复。 青烟直冲云霄,最后却聚在一方玉案上。 一位青衣的神女正撑着头打瞌睡,被这香气惊醒,便瞧见了宫梦弼的文书。 青衣神女打开文书,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以男子之魂炼就阳鬼,女子之尸炼就阴鬼,害人无算,蛊惑信众,勾结权财,肆意杀虐。”青衣神女细细读来,眼中露出一丝冰冷来:“竟是个大案!” 她又看向文书最后的策论,挑了挑眉头,再看向落款:“宫梦弼,原来是你。” 青衣神女敲了玉案上的玉磬,一阵清音响起,两个小狐狸立刻推门进来,问道:“青瑶仙子,有何吩咐?” “去将这份文书送去速报司,着立刻彻查此事。”青瑶仙子道。 两个小狐狸接过文书,立刻抬着文书前往岳府速报司。 青瑶仙子则是起身抻了抻胳膊,往山长玉宫之中。 玉宫之中,玉仙神女正在灌溉花草,露出纤细的手臂,带着温和笑容。 青瑶仙子上前禀报,道:“神女。” 玉仙神女道:“你不在当值,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青瑶仙子笑道:“自然是有趣事来找神女禀报了。” 玉仙神女问道:“什么趣事?” 青瑶仙子道:“您不久前擢升的小仙宫梦弼今日报上来一件大案了。” 玉仙神女来了点兴趣,道:“文书何在?” 青瑶仙子便摘了一片牡丹叶,将宫梦弼上呈的文书显化出来,递给了玉仙神女。 神女看过之后,道:“人间弊病久矣。只待大火烧天,革故鼎新,方能清净。” “不过这小狐倒是有些意思。天狐院这么些年,总算是出了个成器的了。” 青瑶仙子道:“娘娘总为没有成器的狐仙犯愁,如今冒出来一个,心中可畅快些了。” 玉仙神女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一个狐狸能顶什么事?” 神女转过念头,道:“他既上书来表,便令他全权督办此事,彰显泰山娘娘的灵应。” 青瑶仙子笑了一声,道:“尊神女法命。” 青瑶仙子离开玉宫,很快就有速报司的阴官前来禀报。 那阴官拿着宫梦弼的文书,道:“青瑶仙子,速报司以翻过命录,这甄姓道人命算早绝,但不知何时已逃脱死籍,因此一直不曾有人捉拿,其所造罪愆,因冤魂不能抵达地府,也一直无人发现。这财主王立德倒行逆施,阴德耗尽,只靠邪法延寿,只要破了法术,便可令其速死。” “至于城隍……或有有失督查之过错,但若无凭据,恐怕也难以降罪。” 青瑶仙子冷笑了一声:“有失督查,好个有失督查。” 她叹了一口气,道:“先记上吧,或早或晚,必有此报。” 阴官只能躬身听着,不敢随意附和。 青瑶仙子道:“神女有意令此狐仙全权督办此事,因此要授岳府神符,你将此事记下。” 阴官道:“是。” 青瑶仙子道:“去吧。” 阴官便告退,只是走着,忽地长叹一声:“报应眼前律泓不宽尺寸,威灵身侧约绳岂俟年时!” 言语愤懑,怒气满盈。 青瑶仙子听了,又是欣慰,又是怜悯:“守着一口心气在,守得云散明月开。” 青瑶仙子身形如烟飞散,而后化作一只青鸟,飞入冥冥不见。 “唳——” 一声长鸣,似凤凰一般清亮,惊动了荒宅中的宫梦弼。 宫梦弼神色一喜,走出荒宅,道:“神使,怎么惊动了您?” 只见一只青鸟落在荒宅前的树上,道:“你报了这样的大案上来,唤作他人得磨蹭到什么时候?” 青鸟伸出修长喙,在翅膀下轻轻衔出一块石符丢给宫梦弼,道:“此乃岳府兵符,有此符,你便可调请岳府神兵。” “宫梦弼,你既建言,神女便有意令你全权督办此事。” 青鸟满含深意道:“此事你需干得漂亮,好好彰显泰山娘娘的灵应。” 宫梦弼接过石符,这石符便消失在他的手中,化作一道岳府神符落在他的灵台中。 宫梦弼肃容道:“必不令娘娘蒙羞。” 青鸟笑了一声,道:“我去也。” 而后冲天而起,消失于青冥之中。 宫梦弼身怀神符,心中计定,便露出冰冷的眼神来。 第四十六章 拦路 “老爷,他死了。”健仆在探过小厮的鼻息之后回禀道。 王老爷眉头微皱,露出几分嫌弃的表情:“死得倒快。” 他看向靠在一边的芸娘,眼神渐渐冰冷起来。 芸娘沙哑着声音道:“老爷,你杀了我吧。” 因为舌头受伤,她的声音含含糊糊。 王老爷一下子就发现了,上去捏着她的脸颊令她张嘴,而后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 “咬舌自尽?想要殉情?你怎么不把舌头咬掉,怎么还活着?” 王老爷露出冷笑:“你怕了,你怂了!我还以为你是个烈女,原来你也怕死!” 芸娘露出屈辱的眼神,她表情是那样柔弱和自责。 芸娘无疑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她更懂得如何善用自己的美貌。 她眼中含泪,道:“对,我是怕了,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王老爷居高临下,看着她披散的头发,看着她灰头土脸却掩不住的容貌,看着她脸、脖子美丽的曲线,看着她屈辱的表情、含泪的眼睛,是这样生动又美丽。 王老爷感到快意。 不仅仅是上位者生杀予夺的快意,肆意凌辱的快意,更看到了背叛者的弱点,有着再次征服她的快意。 “想死?我偏不让你死。”王老爷拍了拍她的脸,道:“你不是烈女吗?你自尽好了。” 芸娘屈辱的眼泪落下来,她的表情让王老爷心中更加畅快。 王老爷站了起来,道:“把她送回房里,看住了,不要让她再跑了。” 两个健仆立刻上来把芸娘抬起,她奋力挣扎,但毫无用处。 王老爷身边的另外一个小厮不解道:“老爷,就这样饶过她了?” 王老爷冷笑道:“饶?哼哼,我可没有饶恕她。” “你不懂,现在杀了她,只会成全她的死志。我要给她希望,才能让她绝望。” 芸娘呜咽着,挣扎着,一直被送到房里锁起来。 直到孤身一人,才伸手抚摸着肚子,整个安静下来,像是一具木偶。 要驯服一匹不听话的野马,需要施之以利,还要施之以力。 王老爷有信心再次征服这个女人,只要稍稍给予耐心。 但这两天不太行了,甄道长的事,是王家最大的事,半点不能马虎。 王家的货船会在十五日傍晚停靠在永康县的码头上,而在此之前,王老爷需要上下打点,避免巡查,清空码头。 趁着天黑,把货物卸下,由马车拉住西龙山。 天明之前,马车到达西龙山,将货物取走,如此一来天明之后一切如常,香客也不会有任何发现。 王老爷忙了两天,上下打点清楚,终于迎来了十五。 天渐渐昏了,一艘货船驶入码头。 王老爷在码头外的高楼里登高望远,看到货船渐渐近了,桅杆上是王家的旗子,顿时就露出笑容,心中安定下来。 他同甄道长保证过,要将此事办得妥帖,若是误了大事,他实在吃不住甄道长的惩罚。 一想起甄道长所说秘传,他的心中又火热起来。 货船靠稳,天已经完全黑了。 西边还有一点似青似紫的云幕,明月斜斜挂在天上,如同玉轮。 货船上点了几盏昏暗的火,码头里也挂着昏黄的灯笼。 灯焰昏暗,照得码头中影影绰绰,船的影子、人的影子、马车的影子、货物的影子纵横交错着,在昏黄的灯光里不断变化。 似乎有什么诡异的东西隐藏在黑暗里,窥伺着这一场交易。 “快!快!” 王老爷指挥着船工卸货。 一部分摆在外面的是正常的货物,另外一部分则是绑在一个个麻袋里,从船舱里抬出来,迅速塞进了马车。 十七个麻袋塞了四辆马车,王老爷带着八个护卫亲自押送。 四辆马车立刻动了起来,往西龙山而去。 夜色浓重,虽有明月照明,但走起来并不快。 王老爷催促道:“快些。” 车夫道:“老爷,不能再快了,若是伤了马反而误事。” 王老爷知道自己是心急了。 也由不得他不心急。 这样犯忌讳的事,但凡叫人知道,那都是要杀头的。 虽然早就有经验,但他不知为何,今日总有些心神不定,感觉心惊肉跳。 但很快,他的不祥预感就成真了。 马车行至荒林前,忽然一阵响动从林中传了出来。 王老爷脸色一变,道:“快走!” 车夫却一拉缰绳,道:“老爷,路被封了。” 王老爷伸头一看,只见一块大石正堵在路中间,封住了马车的去路。 “戒备!”王老爷心中不由得泛起恐惧,但脸上却露出狼一样的狠色。 不过片刻,一伙二十人的土匪从林中钻出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马车上的车夫和护卫立刻拔了刀,两边对峙着。 火把在空气中哔啵燃烧着,照出了这些土匪的面目。 一个个面黄肌瘦,手中只有草叉和镰刀作为武器。 王老爷心中一定,冷笑道:“哪里来的刁民,竟敢打劫我王家的车马。” “原来是王老爷。”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从土匪中走出来一个彪形大汉。 这大汉生得高大,面目凶狞,一柄长刀曳地而行,声音中带着仇恨:“你可还记得我吗?” 王老爷看过去,心中就是一惊:“原来是你!” 他大怒道:“你竟还没死。” 这大汉冷笑道:“你侵吞我家基业,害死我父母兄弟,你都没死,我怎么敢死。” 王老爷不由得想起多年之前那段经历,又是恐惧又是仇恨:“就凭你们这几个刁民吗?” 这大汉道:“当然不止。” “动手!”这大汉高喝一声,一马当先拖刀向前,朝王老爷斩去。 锋利的刀光扇在眼前,王老爷又一次感受到当年那死亡的气味。 但他今日也不同往日,有些许功力在身,立刻一个翻滚,从马车上跳下来,躲开了这枭首一击。 马车上的护卫拦刀上前,向这大汉砍去。 大汉长刀一挑,磕开了护卫的刀锋,反手一削,半边脸颊就落在地上,鲜血喷涌着,飞溅了大汉一身。 大汉畅快道:“大仇得报,就在今日!” 大汉朝王老爷追杀而去。 护卫和马夫连忙护着王老爷往后退。 刀锋在前,王老爷脸上露出狞色,他朝怀中一摸,摸出一枚丹药塞入口中。 “是你逼我的!” 第四十七章 报信 “会死的是你!” 王老爷夺过护卫手中的刀,一脚将他踹开,持刀向大汉砍了过去。 这一刀没有任何章法,只是速度快、力量大。 大汉将长刀架在身前,被王老爷一刀砍下来,竟连退数步。 大汉惊讶道:“你这是什么邪法?” 王老爷只觉得浑身燥热,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力气,狞笑道:“邪法?是仙丹!” 大汉脸色凝重起来,长刀横在身前,双手握紧,紧盯着王老爷。 王老爷狂态毕露:“杀我?你怎么可能杀我!” 他冲上前来,再次砍向大汉。 大汉同他对砍三刀,发觉他的力气竟没有任何下降,简直不合常理。 不敢硬接,便靠身法闪躲起来。 王老爷尽情宣泄着多年来藏在他心中的恐惧,驱散横在他心中的阴影。 当年王家设计这大汉一家,侵吞了他的家产,将他一家人尽数逼死。 唯有这个大汉在外学艺,听到家中噩耗,单人匹马杀上门来。 王家死了十几个护卫,才勉强拖住他,等来了官兵。 这大汉又杀出重围,身中数刀而逃。 自那以后,王老爷就对死亡有着难以遏制的恐惧。 也正是如此,甄道长的长生妙方,才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仇恨,恐惧,王老爷挥舞着长刀,在月色中泼出冷冽的刀光。 他不会刀法,但只要足够快,力量足够强,什么刀法也拦不住。 看着大汉在他面前左支右拙,王老爷放声大笑:“曾繁,你该死!你该死!” 而另一边,曾繁带来的二十个土匪和护卫的战斗竟然呈现出一面倒的势态。 人数占优势,但打起来,反而远不如护卫强。 这些土匪名为匪类,实际上只是活不下去的农户。面黄肌瘦,靠着春猎、抢劫、偷盗勉强维生。 苛政逼得人活不下去,人自然就沦为匪徒。 这些吃不饱的人哪里是武夫护卫的对手,被几个护卫接连砍死数个,就有了溃败的势态。 曾繁勉强招架着王老爷的刀,余光瞥到这景象,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一切都要功亏一篑。 曾繁高呼道:“夫人,还不出手!” 呼—— 阴风滚滚,黄沙迷眼,吹得王老爷睁不开眼睛。 曾繁趁机一刀砍在王老爷胸口,只是刀势不深,就被王老爷反手格开。 一个女声在阴风中响起:“不要再纠缠了,快走。” 曾繁恨恨地看着戒备的王老爷,只得转头就走。 王老爷想要追,但胸口一阵剧痛,没有追得上。 那阴风裹住马车,四匹马焦躁地踏着蹄子。 那女声又道:“蒙住马的眼睛,或者把马卸了,不然带不走。” “不!”王老爷恐惧地叫道:“拦住他们!” 但曾繁已经上前一刀劈开车辕,放跑了马儿,顷刻间,那马车就被阴风卷跑了。 曾繁继续施为,将四辆马车尽数劈开,让阴风卷走了马车。 曾繁上前去拦住护卫,指挥着山匪撤入林中,露出凶恶的笑容:“王老爷,你完了!” 王老爷浑身是血,拄着刀浑身战栗:“追!给我追!” 护卫们连忙追上去,但一进入密林,立刻失去了山匪的踪迹。 无可奈何,护卫们只好退出来:“老爷,不见了。” “啊——”王老爷拿着刀乱砍着:“该死!该死!该死!” “必是有内鬼!必是有内鬼!”他睁着眼睛,眼中俱是血丝,“该死!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去请救援!” “老爷,你的伤口……”有护卫指着王老爷胸口的刀伤。 王老爷脸上已经覆上了一层冷汗,闻言他脸上的肉抽了抽:“这事泄露出去,命都要没了,还伤。” 话虽如此,他还是令护卫撕开衣袍,将伤口草草包扎,而后挎着刀骑着马直奔西龙山。 没有马车,马跑起来就快得多了。 王老爷脸色苍白,心中的惊惧几乎要将他吞噬。 一路狂奔到西龙山,王老爷顾不得马匹,捂着伤口朝山上赶去。 一身血腥味早就惊动了山中的大鬼,王老爷到了道观前用力拍门:“道长!道长!大事不好!” 那身姿圆润,白如藕粉的地阴夫人端坐不动,脖子却不断拉长,从大殿中伸出,一直伸到门外,如同满月一般的面容睁开细线一般的眼睛看着王老爷,辨认了人之后,又勉强把眼睛合上,将青色的眼珠子藏起来。 那细长的脖子再度缩回,地阴夫人道:“去叫人。” 天阳尊者睁开铜铃一般的大眼睛,如同一团火焰钻入地下。 片刻之后,衣衫不整的小道士跑出来开门,见到王老爷,不由得大惊失色:“王老爷,这是怎么了?” 王老爷脸色惨白:“大事不妙,我们的货叫人劫去了。” 小道士脸色骤变,沉声道:“跟我来。” 小道士带着他到了静室,只见甄道长坐在云床之上,道袍规整,一尘不染。 王老爷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道:“道长!大事不好了,我押送货物来的路上,被一群土匪给劫走了!” 甄道长猛地睁开眼睛,看着王老爷,眼中露出寒光:“劫走了?你是干什么吃的?这地界有什么土匪能抢得动你们王家?” 王老爷告求道:“有人会妖术!我吃了道长给的仙丹,本来已经打退了那伙盗匪,但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女人忽然使了妖法,将马车尽数卷走了!” 王老爷爬到云床前,哀求道:“那土匪似早就得了风声,拦在我们必经之路。道长,此事万万不能泄露,我王家虽死不足惜,但万万不能耽误了道长的大计啊!” 甄道长怒气上涌,一脚将他踢开:“没用的东西!” 他下了云床,道:“我倒要瞧瞧,到底是哪里的土匪,哪里来的妖人胆敢同我阴阳观作对!” 甄道长道:“取我法器来!” 小道士连忙往法库中去,将一个布囊取来递给甄道长。 甄道长将布囊挂在腰上,道:“我去去就来,你看好了他,别叫他死了。” 小道士应道:“是,师父。” 甄道长一路走到宝殿前,道:“来!” 那大殿中供奉的天阳尊者和地阴夫人便露笑来。 一个是如闷雷一般滚动的低沉笑声,一个是如同惊弦一般的尖细笑声。 “走!杀人去!” 第四十八章 围杀 地阴夫人将甄道长一把捞起,放在肩上,而后双足一蹬,自道观中飞起,向王老爷来时的方向一跃而去。 天阳尊者腾空而起,如同一团火焰,朝远处飞遁而去。 地阴夫人如同惊弦一般的细长声音带着不满:“不要杀得太快,等我一起。” 天阳尊者哈哈笑了两声,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 地阴夫人身形丰满,落在地上,如同一尊石像砸在山中,惊起无数飞鸟。 她双脚陷入泥土之中,而后抬脚跋涉,足下大地便仿佛蠕动一般,又好似翻涌的飞浪,推着她迅速向前。 这分明是极为高明的土遁术,速度也决然不慢。 只是比起天阳尊者飞天而去,还是要稍微慢一些。 天阳尊者如同流星坠落,落在荒林之前,王家护卫所在之地。 这尊如同巨人一般的鬼神落在地上,一只脚踩在拦路的石头上,这石头便开始出现裂纹。 天阳尊者红发如同火焰一般飞舞,弯腰看向地上的护卫,铜铃一般的眼睛,赤色的眼珠,獠牙闪烁着寒光。 这些护卫跟着王老爷出生入死,如何认不得眼前的鬼神。 被这鬼神之相震慑,纷纷跪拜在地上:“拜见天阳尊者。” 天阳尊者露出闷雷一般的愉悦笑声:“那些祭品何在?” 一个护卫壮着胆子道:“被妖术卷进林中去了。” 天阳尊者抬起头颅,看向荒林之中。 林中久无人烟,一片幽深寂静,似乎通往什么可怕的地方。 天阳尊者走向林中,脚下的石头碎裂开来,如同干裂的土块。 他周身赤红,踏入林中,呼吸吞吐,便将面前烧出一条路来。 这林子直通一座无名矮山,天阳尊者离地而起,直冲山中而去,所过之路被烧出一条火龙一般的火焰道路。 “人味!” 天阳尊者眼中冒火:“不要躲了,我嗅到你们了!” 矮山之中,曾繁躲在一个石洞之中,十七个麻袋在他身边,二十多个土匪披裹着破烂衣物,分散在石洞当中。 曾繁面色凝重,长刀紧握在手中,心脏难以遏制的剧烈跳动着。 在他身边,一个穿着贴身劲装的女子抱着胸口,挤出令人窒息的弧度,眯着眼睛看着洞口,她的脸上有一道细长的疤痕,这道疤痕非但没有影响到她的魅力,反而让她看起来更加的野性。 洞口由石门封住,隔绝了外面的窥视。 只听到那闷雷一般的声音在周遭响动:“小耗子,藏在哪里呀。” “我看到你们了,”那滚雷声在左近徘徊:“不出来的话,等我找到你们,我就要把你们的头拧下来吃掉了。” 曾繁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响。 只听那声音渐渐远去,似乎并没有找到曾繁栖身的石洞。 曾繁额头渗出汗水,悄悄松了一口气。 “找到你们啦!哈哈哈哈哈。”一个赤红的脑袋忽然穿过石门,在石洞中露了出来。 那赤红的头颅火焰滚滚,发出狰狞的笑声朝曾繁扑了过来。 曾繁大骇,手中长刀猛地劈向那赤红的鬼首。 长刀一举建功,将鬼首分为两段,如同流淌的岩浆一般分散开来。 “小心!” 曾繁身边的女子尖啸一声,阴风猛地朝那两段鬼首吹去。 岩浆和火焰在风中汇聚,那两段鬼首无视了阴风吹拂,在风中再次聚合,化作天阳尊者的头颅:“还有一个小狐狸,你这样的小东西,也敢挡在我面前!” 他的声音本来还小,但越说越大,至“面前”二字,已经如同雷响。 轰隆一声,洞窟的石门炸得粉碎,天阳尊者的身躯化作红色光焰流淌过来,在洞窟中汇聚成巨大的鬼神之相,伸出两只巨大的火焰之爪,朝曾繁和狐妖抓了过来。 狐妖揪住曾繁的领子,猛地后撤,而后将十七个麻袋扔了出来:“不是要这个吗?给你了!” 这十七个麻袋砸向天阳尊者,天阳尊者不得不散去火焰之爪,合身一扑,化作赤风将这些麻袋卷起,以免误杀。 狐妖立刻叫道:“快走!” 一群人立刻向洞内跑去,向另外一个出口逃去。 天阳尊者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声:“跑?跑得了吗?” 他并不追赶,只是将麻袋放在身边。 这群土匪推开另外一个出口。 月上中天。 明月照在山林之中,微光山林中,被无数枝叶挡住。 但有一个如同明月一般的脸盘高高俯视着推开遮掩物的土匪们,这如月一般白,如月一般圆的脸盘上,细线一般的眼睛睁开,露出一双青色的瞳孔。 “瞧瞧,我发现了什么!” 地阴夫人红线一般的嘴开合着,露出喜悦的笑声。 前有狼,后有虎。 地阴夫人伸手朝着人群抓来,她的手莹白如玉,胳膊圆润如藕,十指的指甲泛着青色,不知是否是毒。 她分明离得远,但一双手正如她拉得极长的脖子一般,拉得极远,捞起两个土匪,奋力一捏。 这两个土匪本该一瞬间便被捏成肉酱,地阴夫人甚至已经准备双手被温热的血浆包裹着,如同濯浴一般。 但没有捏动。 她脸上陶醉又癫狂的神色渐渐收拢,青色的眼珠看向手中的土匪。 两条铁索从土匪破烂的衣物中钻出来,如同蛇一般缠上地阴夫人的双手。 那铁索锁住地阴夫人的双手,冰冷刺骨的寒气从腕上传来,几乎让她难以动弹。 她脸上的癫狂化作恐惧和疯狂:“阴兵!” 破烂的衣物化作铁甲,面黄肌瘦的土匪化作面容冰冷的阴兵。 两个阴兵身躯不断长大,撑开了地阴夫人的手,一左一右将她的手拉住,让她无法逃离。 剩下十八个土匪立刻跟上来,化作十八甲士,举着长枪向地阴夫人杀了过去。 其中一个赤甲小将压阵在后,冷笑道:“孽鬼,你的事犯了,还不束手就擒!” 地阴夫人尖叫一声,而后猛地一挣,生生拗断了自己的胳膊,两只缺了手的胳膊如同大枪一般横扫,将甲士扫得后退。 “我乃地阴夫人!小小阴兵,竟敢拿我?” 地阴夫人得了喘息之机,立刻缩回脖子与手臂。 断裂的胳膊没有半点血液,只露出藕白皮肤下发青的肌肉和白森森的骨头。 她扭动胳膊,只见断骨处渐渐生长,不过几个呼吸,一双洁白的手便再次生出。 “天阳!你在等什么!” 第四十九章 斗鬼 天阳尊者在等什么? 自地阴夫人出场拿住两个土匪的时候,他就准备从后围上去找找乐子。 但他才将十七个麻袋放下,准备离开,立刻就被缠住了。 地上的一个麻袋忽然散开,麻袋如同柔软的丝绸,如同触手了一般将天阳尊者的脚踝缠住。 天阳尊者拔脚受阻,才低头看了一眼。 只见麻袋裹脚,麻袋里装着的人,却化作一个岳府神兵。 天阳尊者心头一惊,正要化风而去,那脚踝上的麻布却好似流水一般流淌着,将天阳尊者全身都包裹起来。 天阳尊者骤然遇袭,立刻化作无比炽热的火焰,烧得麻袋吱吱作响,如同活物一般。 麻袋被无穷的热风和火焰撑开一条缝隙,天阳尊者立刻从缝隙中逃离出来。 但眼前已经不是在洞窟之中,而是在洞窟之外。 十六杆旗幡化作囚魂法阵,接引着明月高高垂下,月光垂落,堵死了天阳尊者逃离的可能性。 一个银甲小将拎着麻袋,麻袋在他手中化作一面小旗,被他拿在手中。 天阳尊者看着旗阵之下的岳府神兵,感受到了深深的愚弄:“小小阴兵,也敢算计我!” 那银甲小将笑道:“区区孽鬼,也大放厥词。” 小将肃容道:“孽鬼,我乃岳府缉魂司卞飞熊,还不束手就擒,随我去泰山受审!” 天阳尊者呵呵笑了起来,声音在胸腹间回荡:“你等阴魂,却敢拿我天阳尊者,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天阳尊者猛地吸气,周身火焰如同烈阳的一般燃烧起来,并着炽风回旋,缓缓将旗阵的镇压缓缓逼开。 小将冷笑一声:“果然如狐会所料,阳鬼如斯,驱使风火。” “变阵!” 小将一摇手中小旗,旗阵立刻消失不见,整个世界陷入纯白,唯有明月高悬,洒下清辉无量。 月光垂落。 照得地阴夫人越发白皙,她的尖啸声远远传开,仍旧不见天阳尊者答复。 那赤甲小将道:“不必等了,那阳鬼自身难保,你还指着他来救你?” 地阴夫人看向赤甲小将,细长的眼睛中,一对青色的眼珠子充满了阴毒:“没有天阳,你们就以为能拿下我了吗?” 赤甲小将道:“我叫卞飞虎,记住我的名字,以免下罪魂司后不知败于谁手!” “杀!”赤甲小将一声令下,岳府神兵立刻杀上前去。 两个手持追魂索的岳府神兵立刻将追魂索扔起,套向地阴夫人的脖颈。 地阴夫人身形庞大,但此刻却显露出难以捕捉的灵活。 她拆开发髻,堆叠在顶上如同层云的头发立刻生长起来,以柔制柔,拦住了追魂索。 好似千万细小的黑蛇同两条巨大的黑蛇相互绞杀,彼此缠绕,但不论是大蛇还是小蛇,都滑腻异常,无法真正锁死。 破解了追魂索之后,地阴夫人向杀来的神兵冲了过去,一掌拍向一个持枪甲士,就要将其击杀。 手掌落下,轰然巨响,将这甲士的头颅拍进胸腔。 这甲士深受重创,却反手一枪,挑破了地阴夫人的手筋。 地阴夫人一声痛呼,顿时露出破绽,被数杆大枪刺穿身体,带出青黑的肉块。 躯体受创,地阴夫人狂性大发,双手挥动阴风,连连拍出,将这些甲士拍得倒卷而回。 但这些甲士只是打了个滚,又再次爬了起来。 “怎么可能!”地阴夫人睁大眼睛,却只见得月光之下,岳府神兵庄严又肃杀的姿态:“你们哪里夺来的躯壳,竟有不死之身!” “杀!” 又是数杆大枪带着一往无前的可怕鬼气狠狠刺来。 地阴夫人一脚跺在地下,土浪翻涌,推着地阴夫人避开这一轮刺击。 地阴夫人陷入迷茫:“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容不得她细想,那赤甲小将已亲自杀来,他的枪闪烁着寒光,枪上的红缨似乎有难以洗去的血腥味。 地阴夫人双掌一合,将赤甲小将的大枪夹在手中。 但随后,就有岳府神兵趁机一枪刺破地阴夫人足跟,将她的脚筋直接挑开。 地阴夫人闷哼一声,一脚踢去,顿时将这神兵踢飞,化作一个草人,在地上打滚。 那阴兵的魂体被打出草人之外,但下一刻,阴兵合身一扑,再次化作铁甲兵,只伸手将压扁的身体整一整,就恢复了战斗力。 地阴夫人这次终于看清,但她已被赤甲小将抓住机会,一枪刺穿喉咙,钉在地上。 地阴夫人的手筋脚筋迅速长好,她被钉在地上,立刻伸手去拔喉咙上的枪,好似全然没有受创。 两道追魂索缠在地阴夫人的手上,拉开她的手,让她双手无法抬起。 赤甲小将冷笑一声,道:“不知道卸了你的脑袋,你还能不能长回来。” “不!” 群鸟惊飞。 荒林之外。 甄道长正与护卫一起,盘问着今夜的事情。 区区一个能卷阴风的女人,几个面黄肌瘦的土匪,只能给阴阳二鬼添一些乐子,发泄发泄凶性。 但未有多时,甄道长就脸色大变,往林中赶去。 月光下的林中并不完全漆黑,月亮投下来的枝叶的影子又浅又淡。 被阳鬼烧出来的一段路焦黑一片,满是刺鼻的青烟。 甄道长轻身而行,脸色铁青,既是惶恐,又是震怒。 阴阳二鬼于他而言干系重大,是万万不能有失的。 他一路飞纵,但很快就发觉了不对劲。 这条路太长了。 他立刻停下脚步,手搭在布囊上,道:“装神弄鬼,还不滚出来!” 青烟缭绕。 一个容貌昳丽,赤衣碧眼的少年在烟气中显形,他身后一条尾巴扫开晦气,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来:“甄道长,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 甄道长大怒:“小小狐妖也敢作祟!” 他一拉布囊,一道红线立刻刺出,红光一闪,将这少年刺个正着。 似乎是泡沫戳破的细微声响,少年的身形一下子散开,又化作袅袅青烟。 “原来甄道长除了阴阳二鬼,还养了一柄飞剑。” 那声音在甄道长不远处的树后传来,却见忽地白光一闪,那焦黑的树被拦腰斩断,倒在地上。 斩空了! 甄道长心中一突。 这少年再次从青烟深处走来,笑道:“果然是两柄飞剑。” “既然有阴阳二鬼,怎么会没有阴阳二剑?” 第五十章 斗嘴 甄道长眼窝深陷,灰白的胡须和头发本来看起来仙风道骨,但此刻眼中露出的憎恶和怨毒却让他看起来分外可怖。 宫梦弼站在青烟之中,月光落在烟雾上,是朦胧的蓝色。 甄道长缓缓开口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要与我作对?” 宫梦弼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本来只是受一位美人所托,来寻找她的尸骨。但她的尸骨失窃,而她的死又与王立德有关。” “我只好沿着她死亡的故事重新梳理,于是寻到了王立德。” “你说巧不巧,王立德偏就学了采补之法。他是色中饿鬼,有亵渎阴阳的嫌疑,我本以为能在他身边找到美人的尸骨。” “但没有找到美人的尸骨,却发现他仗着微薄法术,盗人性命精气。我看不过眼,跟了他一天,就发现是你传的他采补法。” “而后只需略施小计,他就会向你求援。” 甄道长听不得他废话连篇,打断道:“你一个狐妖,管好你自己的事情便罢了,此事与你无关,你竟也要来掺和?” 宫梦弼认真道:“我虽是狐狸,却知天道贵生,性命可贵。不像你们,看着是个人,其实只是披着人皮的魔呢。” 甄道长胡须微微颤抖:“你休要在此拖延时间,我只问你,让还是不让。” 宫梦弼细长的眼睛凝视着他:“不让。” “那就去死!” 甄道长一声怒喝,阴阳双剑寒芒一动,便已经将宫梦弼绞成烟气。 而后,双剑不停,朝四周连连劈砍。 轰隆隆—— 双剑斩断周遭所有树木,令所有藏在暗处的东西无可遁形。 “没有。”甄道长的双眼快速转动,耳朵静静聆听。 除了飞剑斩断树木的声音,枝叶落地的声音,完全没有听到其他声音。 “还是没有。” 甄道长一拍剑囊,阴阳双剑落入剑囊之中。 他头也不回,一言不发地再次朝山上赶去。 但不过数个呼吸,他就又走回了原地。 不仅如此,宫梦弼站在他斩断的树枝上,踩着两片叶子,笑眯眯地看向他。 甄道长脸色难看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甄某在阴阳法王座下修行,若有什么冒犯之处,可以向你赔礼道歉,何必在此阻我去路?” “阴阳法王……”宫梦弼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原来是法王座下弟子,失敬失敬。” 甄道长勉强笑道:“不打不相识,你放我过去,此事就一笔勾销了。”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晚啦。我放你过去,你才更要杀我。” 宫梦弼笑眯眯道:“是我寻了山匪在此拦截你的祭品,又设计了围杀你的阴阳二鬼,我放了你,你岂能干休啊?” “而且也来不及啦,你那阴阳二鬼已经被降服了。” 甄道长冷笑一声,周身法力涌动,道:“就凭你也想降服我的阴阳二鬼?” 宫梦弼嘴角拉出一个弧度:“当然也不全是凭我,主要是凭借岳府神兵。” 甄道长悚然而惊:“阴兵!” 但转瞬间,他又镇定下来:“即便是阴兵又如何?我二鬼阴阳俱全,早已超脱鬼物,并不受阴兵克制。” 宫梦弼道:“若非我趁你离开阴阳观前往王家的时候潜入地窟,我也没有把握能拿下阴阳二鬼。” “但进入地窟,看见你的法台和祭品之后,我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你了。” 甄道长的额头开始渗出细汗。 宫梦弼继续道:“九十八口棺材,一半男子,一半女子。镇尸符镇压男子之尸,镇魂符镇压女子之魂。你害怕怨气会使男尸女魂化为僵尸厉鬼,因此将他们镇压在地窟。” “你的天阳尊者与地阴夫人,不过是男子之魂所炼就的阳鬼,女子之尸所炼就的阴鬼。阴阳二鬼,是你长生幻梦的依托。” 甄道长被揭破了秘密,道:“长生岂是幻梦!” 他的脸上露出恐惧和狂热:“你不会明白,当人开始衰老,身体渐渐腐朽,你能每日看到黄泉在逼近。” “但我有法王传授妙法,可以长生!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 “不过是以些许不值钱的人命为牺牲,便可成就阴阳之鬼神。掌握了阴阳,便掌握了长生。” 甄道长的眼中满是疯狂:“你是狐妖,何必为了些不相干的人强出头?我可以授你阴阳秘法,让你与我共享长生之道!” 宫梦弼毫无波澜的看着他的表演,平静道:“你已经疯了。” 甄道长哈哈大笑:“等最后一场祭祀完成,我就要成功了!小小狐妖,凭什么拦我!” 宫梦弼道:“阳鬼无质,盗食人魂,引风据火,克制阴兵。阴鬼有形,盗食人尸,占土据水,同样不为阴兵所制。” “你确实是怕死,为防鬼差勾魂,阴阳二鬼都克制阴差。所以我特地选了今日,望月之期,太阴主位,校定生死罪福,震慑群邪。” “我只需设计分开了你的阴阳二鬼,以法阵引太阴入位,下有东岳拘魂,上有太阴降罪,足以镇压阳鬼,此谓以无形制无形。” “再以草头神为凭,施展降神之术,令神兵由虚化实,借此对付阴鬼,此谓以有形克有形。” 宫梦弼看向甄道长:“最后就只有你了。我本在山上等你,谁料想你这么放心阴阳二鬼,那就刚好,我可以在此截住你,只等尘埃落定,一并送你回岳府受审。” 甄道长大笑道:“荒谬!小小狐妖,不过凭借幻术制人,你以为我同你说这么久的废话是为了什么!” 甄道长周身法力翻涌着,一齐涌入剑囊之中,只见剑囊中积蓄的无穷无尽的剑风呼啸着,朝四面八方吹拂而去。 什么青烟异气、枝叶阴影,都被一扫而空。 宫梦弼惊讶的看着甄道长,而后身形一阵扭曲,随后破灭。 甄道长猛地转身,只见那狐妖正在他身后,手中托着一个小金炉,炉中的香气被剑风扫开,剑气拂在狐妖身上,甄道长才窥破了他的身形。 紧随剑风之后,一红一白两道剑光交错而过,杀向宫梦弼。 宫梦弼将小金炉扔到天上,两道剑光一绞,便将宫梦弼斩成三段。 第五十一章 怨报 这三段尸身飞起,还未落地,便化作草人。 甄道长心中一跳。 忽听背后一个声音响起:“在这里。” 甄道长转身一掌拍出,掌中阳罡汇聚,猛地轰出。 掌风落在地上,炸的泥土翻飞。 宫梦弼已经移形换位,躲开了他的一掌。 他拿出一个草人,上面贴着黄符:“甄道长,你猜我同你废话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的气机已为我所取了!” 他自狐尾上抽出一根赤色的狐毛,如同纤细的针,轻轻扎在草人额头上,狐毛针轻易穿透草人,自草人的脑后露出来。 “太阴戮魂!” 甄道长如遭重击,七窍中迸出血来。 一瞬之间,他只觉得魂魄被剐了一刀。 “啊!”甄道长摇摇欲坠,却伤而不死,“去死!” 阴阳二剑调转方向,再次刺向宫梦弼。 只是甄道长魂魄受了重创,这两剑便失了威风,被宫梦弼化风而去,躲开了这一击。 宫梦弼捡起地上的小金炉,塞到袖子里,道:“甄姓道人,本名甄无病,少体弱,久病患,药石度日。本该于二十岁得名医而痊愈,但十九岁时便入山中修道,六十岁挣脱死籍,如今八十有七。” “你也算高寿了,甄道长。” 甄道长耳朵开始耳鸣,仿佛听到了尖细的狐鸣,眼中发花,看着宫梦弼身边似乎有数只狐妖蔑视着。 甄道长摇摇晃晃:“不可能!区区狐妖……我不会死。” “我不会死!” 他摇摇晃晃地,朝远处逃去。 两柄飞剑落在地上震颤着,再也飞不起来。 宫梦弼取了一个装香丸空匣子,把飞剑塞了进去。 这两枚飞剑一红一白,只有食指长短,如同柳叶一般。 而后宫梦弼不紧不慢地跟在甄道长身后,看着他向阴阳观逃去。 忽然一阵风起。 赤甲小将卞飞虎和银甲小将卞飞熊落在宫梦弼身边,问道:“狐会,不将他抓起来吗?” “不急。”宫梦弼露出一丝恶意,道:“跟着便是。” “二位将军,阴阳二鬼可收拾了吗?”宫梦弼问道。 卞飞虎道:“阴鬼已经枭首,分形镇压。” 卞飞熊道:“阳鬼由聚阴旗镇压,不会有失。” 宫梦弼松了一口气,道:“那二位可随我一起去看好戏了。” 两个小将对视一眼,跟在宫梦弼身边,远远跟在甄道长身后。 甄道长五感崩坏,六识混乱,全凭一口法力强撑着逃往阴阳观。 他心中明白,既然那狐狸做了十分准备,再往山上去只会更加危险,反而不如阴阳观安全。 “我地窟下还有阴阳炼魂阵,我还有机会,我不会死!” 这个有机会,不是打败狐狸夺回阴阳二鬼的机会,而是活下来的机会。 甄道长一路逃回阴阳观,因中了太阴戮魂法,魂魄数次离体,都被他封镇窍穴,拘在体内,没有死去。 等到了阴阳观,晨星闪烁,几近天明。 甄道长一瘸一拐推开道观大门,道观中安安静静,好似空无一人。 他如同行尸走肉,浑身是血的走入静室,拧开了地窟的大门。 小道童和王老爷不知睡在哪里,始终没有出现。 甄道长已经无法思考为什么他们不在了。 他钻进地窟,如同疯魔一般提起最后一口气,走向地牢之中。 地牢中关着三十二个祭品,如今正该是用的时候了。 但走到地牢前,甄道长却呆住了。 地牢之中空空如也,三十二个祭品好似蒸发了一般。 “啊!啊!” 甄道长张嘴叫着,却说不出来,他浑浑噩噩跑向法台。 密密麻麻九十八具棺材排列着,看着就有一种肃穆的死亡的气息。 法台之上同样是空空如也,什么咒文、神像,尽数被抹得一干二净。 一个巨大的金蟾坐在法台上,胳膊撑着脑袋,正在打哈欠。 他身边,一个身着羽衣的少年和一个黑小子靠在一起打盹,听着脚步声,他们都被惊醒了。 甄道长指着法台,浑身颤抖着:“你们……妖孽……” 羽衣少年来精神,跳起来道:“你就是甄道人吧,你的事犯了,还不束手就擒!” 羽衣少年拉了拉身边的黑小子,小声道:“说好的,快说话。” 黑小子张了张嘴,声音也不大:“人我们救走了,邪神像和法台也捣毁了,你没有希望了,快束手就擒。” 甄道长一口血涌上喉头,喷出一口血雾。 黑小子道:“他吐血了,是不是要死了。” 羽衣少年道:“死了更好,我还没杀过人呢,正好不用动手。” 甄道长仰倒在地上,眼睛渐渐无神,魂魄渐渐从身体上浮出来。 正是此时,一双黑靴子走到他的身边,宫梦弼红色的衣衫好似火一样。 甄道长勉强抬头看他:“妖……狐……” 宫梦弼笑了一声,一把将他提起,掀开一座棺材,把他塞了进去。 “不!” “不!” 甄道长哀叫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宫梦弼将棺材板盖上来,说道:“人都会死的,不要害怕。” “啊,不对,你应该害怕。” 棺木渐渐缓缓合实,光明退去,黑暗袭来,甄道长瞪大了眼睛,剧烈的抖动着,看着最后一丝光亮在眼中消失,发出惨烈的哀嚎。 地窟之中浓郁的怨气如同滚滚浓云,朝甄道长所在的棺材钻了进去。 棺木剧烈地抖动着,宫梦弼半眯着眼睛,没有再看。 不过须臾,就再没了声息。 卞飞熊和卞飞虎叹息一声:“狐会仁义。” 宫梦弼道:“这次多谢二位将军,若无将军相助,此獠还不知道要无法无天到什么时候。” 卞飞熊抱拳道:“是狐会相助我等才是,此獠孽罪滔天,却无人管辖,本就是阴司失职。” 说道此处,他便叹息一声。 卞飞虎道:“天色将明,我兄弟要先回岳府复命,待速报司、罪魂司、孽狱司会审裁决之后,自会有阴官向您复命。” 宫梦弼道:“有劳了。” 整个地窟中好似一瞬间陷入完全的黑暗,但下一瞬,又再度亮了起来。 宫梦弼抬眼看去,只见那九十八口棺材全部消失不见。 他吐了一口气,道:“元曜、文修、浮罗,多谢你们来帮我。” 金蟾站起身来,道:“我可不是帮你,我是怕他们俩本事低微,出了问题。” 宫梦弼笑了起来:“那也感谢你。” 雀仙指了指地窟,道:“刚刚那个黑云,是什么?” 宫梦弼还没说话,金蟾替他解答了:“是怨气。” “这狐狸特地把甄道人弄回来,就是要有怨报怨,以此平息怨气。” 金蟾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收回。 想要夸一句,又觉得太给这狐狸脸了。 第五十二章 坍塌 金蟾对宫梦弼略为改观,此前总觉得这狐狸所图甚大,如今看他做事,倒觉得心机虽然深沉,但心地却不算坏。 要看一个人是好是坏,除了看彼此间的交往,还要看他与其他人的交往。 为了不相干的人,一只狐狸能为此大动干戈、精心布局,还能拉下脸来请他帮忙,足以见得这狐狸也不算坏透了。 金蟾道:“这洞里关的人都在后山,向谦在看着,你去同他要人吧,我先走了。” 宫梦弼道:“好,等我回山再聚。” 金蟾哼了一声,也没说拒绝。 这大金蟾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地窟,走了几步,发现罔象和雀仙没有跟上来。 回头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你们俩走不走,不走我可走了。” 雀仙叫了一声:“等我一下!” 罔象也看了他一眼,合十双手央求他稍等片刻。 金蟾喉咙里鼓起一口气:这狐狸果然不是好的。 雀仙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拉着宫梦弼的衣角道:“我今天可威风了!对不对,浮罗。” 浮罗跟着点头。 “以后要是需要帮忙,尽管叫我们。”雀仙眉飞色舞:“过些时日我就要入品了,到时候就更厉害了!” 浮罗也跟着点头:“我会水战。” “很厉害的那种。”他又补充了一句。 看着他们激动兴奋的样子,宫梦弼蹲下来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好,下次也一定叫上你们。” 金蟾大声道:“天要亮了,不好走了!” “来啦来啦。”雀仙拉着罔象往金蟾的方向跑去,一边回头道:“等你回家我们再说。” 宫梦弼笑着嘱咐:“路上小心。” 两人跑到金蟾身边,浮罗还悄悄回头挥手。 宫梦弼挥一挥手,不出预料,被金蟾恶狠狠瞪了一眼。 “这狐狸不是好人,你们不要跟他学坏。” 雀仙反驳道:“哪有,他怎么不好了。” 金蟾道:“你看,这阴阳观这么大的基业,如今不都成了他的?那王老爷得罪了他,家财百万,肯定也要便宜了他。” “他救了人,名望也是他的,说不定还会被设庙供奉。我们千里迢迢跑来给他卖命,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得到。” “狐狸啊,心脏得很。就是做坏事,也要假装做好事。你们俩个小笨蛋,迟早要被他卖了。” 雀仙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浮罗小声反驳道:“朋友有事相求,帮助是应该的。” 金蟾瞪了他一眼,说道:“就你最笨,怎么玩得过那只狐狸。” 雀仙撇了撇嘴,嗫嚅道:“那你不是还来了。” 金蟾道:“我是不放心你们俩!谁是来帮这狐狸的!” 金蟾完全不避讳宫梦弼就在身后,属于是当面中伤了。 宫梦弼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正如金蟾觉得辨别狐狸好坏要看他怎么对待其他人,宫梦弼觉得辨别蟾蜍好坏,不仅要听他怎么说,更重要是看他怎么做。 起码元曜这只金蟾的口是心非是很有一套了。 宫梦弼看着空荡荡的地窟,如今其中的棺材也没了,磅礴的怨气也随着甄道长一同去了,留下这空荡荡的地窟,只有一座石台耸立着。 宫梦弼向上看了一眼,伸手一抓,扯出一道薄如蝉翼的风刃。 风刃席卷,将支撑洞窟的石柱猛地斩断。 轰隆一声! 好似霹雳滚雷,一时间地动山摇。 宫梦弼化风钻出地窟,自静室出来。 静室的墙上不断开裂,那长生二字,也布满了裂痕。 他走出静室,这道观后的大片土地塌陷进去,滚滚烟尘好似黄龙一般冲天而起。 大地震动,地窟的入口就在静室之后。 这静室也跟着倒塌,化作一片废墟。 宫梦弼站在道观中,滚滚烟尘席卷,被他御风缓缓逼开。 庄严宫观,也紧随其后,轰然倒塌,其中天阳尊者和地阴夫人的神相摔成几截,被埋在废墟之中。 宫梦弼从容出来,见道观大门仍旧挺立,想了想,伸手在大门上刻道:“妖道谋色害命,奉泰山娘娘律令斩之。” 而后宫梦弼便遁入后山。 夜叉鬼蹲在树上假寐,瞧见宫梦弼来了,才睁开眼睛。 他看一眼远处滚滚烟尘,道:“藏污纳垢之所,毁得好。” 宫梦弼先谢过他:“多谢向兄相助。” 向谦道:“不妨事,这事凡人管不了,总该有人管,你做得很好。” 宫梦弼笑道:“向兄是个热心肠。” 向谦笑了一声,道:“交给你了,我得先回了。” 向谦翻身而起,踏着风就消失不见了。 看着地上躺着的赤身男女,宫梦弼自袖中取出一个布囊,从中一件件的扯出衣裳,盖在他们身上。 而后闭上眼睛,吐出一口烟气,遁入他们梦中。 这些个男女久经折磨。为了防止有人自尽,发生骚乱,甄道长每日都要给他们喂药,让他们浑浑噩噩,难以清醒。 只有要采补之时,才把人唤醒供他取乐侮辱。 这些噩梦。 宫梦弼若不入梦安神,只怕他们今生都无法逃离这个梦魇。 梦中宫梦弼将妖道授首的事情说出,又交代道:“吾奉泰山娘娘法旨惩奸除恶,你等历经磨难,必能苦尽甘来。醒来之后,若愿意指证妖道和王立德,也可留下指证,若不愿意,也可尽早离开。若想归家,便归家去吧,若不愿归家,县中沈记商号正在招男女工,可以谋生。” 主要是这时代对女儿家的名节十分看重,若是贫家女,本就要抛头露面、辛苦劳作,为了活着,根本顾不上这些,又或是似县中渔大姐,自己掌家,死了男人也可再招婿,那还好些。 但若是对颜面十分看重的人家,恐怕回去了,也未必是好事。 流言蜚语,可以杀人。 将后事嘱咐好,宫梦弼才睁开眼睛。 而后卷起一旁昏迷的小道士和王老爷,往此前结束战斗的密林而去。 剩下的事情,还需要曾繁这个匪首来办。 密林之中。 曾繁和土匪们聚在一处,眼睛不敢闭,心惊胆战,只怕惹来妖魔。 那美丽又野性的狐女嗤笑一声,觉得很没有出息。 曾繁觉得没有面子,道:“你笑什么?” 那狐女伸手揪住曾繁的耳朵,道:“你腿抖得和筛糠一样,胆子小成这样,还不好笑?” 曾繁做了一个怪脸,讨饶道:“痛痛痛,夫人饶命。” 狐女其实心中也怕,被曾繁这样一闹,反而安定下来。 松开手道:“不用怕,岳府神兵在此,两个鬼物而已,闹不起来。” 第五十三章 善后 狂风呼啸吹过,吹得枝叶摇摆。 那狐女猛地站起来,曾繁也拔刀戒备。 剩下的土匪就更怕了,勉强举着草叉,腿不停地打摆子。 宫梦弼的声音自风中传来:“不必害怕,是我。” 他落在地上,把小道士和王老爷也扔在地上。 曾繁松了一口气,道:“见过狐仙。” 那狐女也微微垂首:“狐会大人。” 曾繁紧跟着问道:“狐仙,不知那两个恶鬼可擒住了?” 宫梦弼道:“放心吧,已经被擒下,如今应当在泰山府受审,很快结果就会出来了。” 曾繁松了一口气。 他并非不曾见过鬼怪,但这样可怕的鬼怪却第一次见到。 普通的鬼物阴魂十分弱小,似他这样的习武之人,只要胆气不泄,怕的只会是那些鬼怪。 这般不惧气血、吞风吐火,任意变形、力大无穷的鬼怪,就不是胆子大气血旺就能处理的了。 狐女也暗自松了一口气,道:“狐会大人,您吩咐要藏起来这十七个人也都好好的在呢。” 狐女让开路,土匪们也连忙退开,露出十七个昏睡的人。 他们不知不觉中逃过一劫,因为被灌了迷药,此刻都还未曾醒转。 宫梦弼指着王老爷和小道士道:“这两个我就交给你们了,天明之后,带着他们一起去报官。” 曾繁眼睛红了:“我真想手刃了这畜生。” 狐女拉了他一下,道:“狐会大人放心,我们知道怎么做。” 宫梦弼并不生气,道:“这次也多亏了你们。我本来设计捉鬼,还想找人假扮土匪,也是凑巧见着你们,帮了我大忙了。” 狐女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宫梦弼道:“但我看你们也不是做土匪的料,不如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曾繁和狐女对视一眼,道:“请狐仙指点。” 宫梦弼道:“你去吴宁县沈家投效,就说是我指点,他能把你们用起来,至少不用忍饥挨饿。” 曾繁回头看了看这些面黄肌瘦的弟兄们,沉了沉眼,道:“我们会考虑的。” 宫梦弼又对狐女道:“你也算学了些本事,颇有些胆魄,三个月后,吴宁县会有狐子院讲学,你若有兴趣,可以来看看。” 狐女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道:“若得闲暇,必定前往。” 宫梦弼道:“那剩下的事情,就要拜托各位了。” 曾繁道:“恭送狐仙。” 宫梦弼化风而去,消失在密林之中。 天明之后,曾繁带着十七个苏醒过来的男女,绑着王老爷和小道士去了官府。 整个永康县都闹得沸腾起来。 县中王氏,富家大族,勾结妖道、掳掠人口、草菅人命,证据确凿。 县外阴阳观,颇有灵应威望的老道人,买卖人口、谋色害命,证据确凿,触怒神明,被泰山娘娘律令斩之。 道观地窟坍塌、宫观化作废墟,彰显人间果报。 这样玄奇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不知多少曾在阴阳观进香的香客心中后怕不已,不知多少心中有鬼的恶人惶惶不安。 就连永康县的城隍也又惊又怒。 岳府神兵入境拘拿鬼魔,泰山娘娘法旨斩杀妖道,全都不曾与他知会。 什么意思? 城隍脊背发凉,心中发寒,匆匆驾马车往郡城去了。 永康县城隍心中有鬼,如今孽鬼妖道都被擒拿,万一供出什么来,难免让他害怕。 只不过没过多久,这位城隍又驾着车回了永康县。 这时候看起来,就喜笑颜开,并不将这次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但王家就全然不是一回事了。 王家老爷下了大狱,家中护卫、美妾就卷着值钱的东西四散而逃了。 只有正妻王氏依旧敲着木鱼念着阿弥陀佛。 王氏的乳母看得心焦,问道:“夫人,他们都要把家里搬空了,你也不管管吗?” 王氏平静道:“我早就在等这一天了,随他们去吧。” 跟着她的乳母也哭了起来:“夫人怎么这么命苦。” 王氏道:“我早就劝过他,这样作孽,迟早会有报应,他不肯听劝,如今这样下场,也是活该。你帮我打点一下,趁他问斩前多去看看他,也算全了我们夫妻一场。” 乳母抹着泪:“夫人,您不能这样。老爷下了大狱,家里生意被族中拿去了,这个家不能就这么没了呀,您下半生可怎么过呀?” 王氏没有再说话,只是敲着木鱼,念着经,再没了言语。 正是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乳母摸了摸眼泪,打开门一看,是芸娘。 她立刻凶悍起来:“你来做什么?” 芸娘朝房内看了一眼,道:“我来看夫人。” 乳母胸口起伏着:“他们都卷着财货走了,你怎么不走?” 芸娘道:“我有事同夫人说。” 乳娘还要再说话,房里传来了王氏的声音:“让她进来。” 芸娘走了进去,王氏看着她,温言道:“他们都走了,你为何不走?” 芸娘道:“走去哪呢?我已经没有家了。” 王氏叹了一口气:“总好过留在这里。” 芸娘道:“我知道夫人心善,觉得老爷恶事做绝,也有您的责任,因此心里愧疚。” 王氏没有说话。 芸娘道:“夫人,我有孕在身,出了这个门,也是活不下来的,夫人若是心里有亏欠,不如帮帮我吧。” 王氏怔怔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乳母却怒气涌上心头,骂道:“你肚子的孽种还不知道是谁的!” 芸娘反而问道:“这重要吗?” 乳母想说如何不重要,但想到如今的处境,反而渐渐息声了。 王氏拨弄念珠的手乱了,念珠一下子落在地上。 芸娘把念珠捡起来,放在王氏手中,道:“我不知道孩子是谁的,也许是他的,也许不是他的。但孩子是无辜的,只求您施舍一条活路。” 王氏的捏着手中的念珠,忽地站起来,道:“乳母,召集仆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乳母露出一个笑来,她看了芸娘一眼,真切地笑着点了点头,风风火火走出门去。 芸娘也在笑,她看向王氏,道:“多谢夫人。” 王氏道:“是我欠你们的。” 芸娘站起来抓着她的手,道:“不,是夫人心善。” 王氏笑了笑,心里总算生了点斗志。 芸娘心里却定下来了。 不枉费狐仙特地给她支招。 孩子是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孩子,王氏也好,她也好,都能活下去。 更重要的是,鸠生鹊巢,也是她的报复。 第五十四章 死灵也可返生 王立德倒台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永康县王家、孙家共分天下,王立德下狱之后,孙家便趁机打压王家的产业,要把王家彻底按下去。 县官掌握生杀大权,自然要先咬下一块,王家忍痛给了。 孙家作为死对头,紧跟着也想咬下来一块,王家就不愿意忍了。 两家围绕着永康县的生意打出了狗脑子,却没有发现有人在暗中发大财。 沈家是早得了狐仙提点,凭借着先知的优势提前准备,早早布局。 等这两家打完了再想回头收拾场面,就只能干看着沈家坐大,再也没有机会扭转乾坤。 除了生意上的事情,沈山最上心的就是宫梦弼交待他招工的事情。 从阴阳观幸存下来的三十余人,一半是女子,选择回家的只有五人,剩下的都投奔沈家来了。 便是男子,也有四人留在的沈记商会。 沈家原本是不缺人的,但从永康县的生意中啃下来一块,就需要更多的人。 除此外,织女绣娘、养蚕缫丝、炒茶运货,总是需要人的。 宫梦弼无暇去关注沈家如何运作,他已经事先点拨,若是这样沈山还不能做好,那就不是做生意的料。 宫梦弼忙着给佳英寻找尸骨。 说起来也是惭愧,本来是来永康县寻找佳英的尸骨的,结果已经把她晾在吴宁县好几天了。 宫梦弼回到吴宁县的当晚,就有一只黑羽黄嘴的乌鸫飞到沈家东园,在屋檐下跳来跳去,破口大骂。 “别骂了别骂了,”宫梦弼道:“是我之过,让你久等了。” 乌鸫扑棱着翅膀落在宫梦弼身前,两只翅膀挥动着,叫个不停。 宫梦弼看她那激愤的模样,道:“实在是事态紧急,我无暇分心他顾。” “什么事情这样紧急?”佳英愤愤道。 宫梦弼道:“我从头说给你听。” 宫梦弼就把去永康县所经历的那些事情一一告知,除去隐去其中不好宣之于外的东西,也算是讲了个好故事。 佳英随着宫梦弼的讲述或是义愤填膺,或是豪气干云,可惜道:“可惜我身小力微,帮不上你们的忙。” 宫梦弼道:“你有这个心我就承情了,你怎么还不出来?” 佳英这才想起来这要紧的事情:“我正要问你呢!我寄托在这乌鸫身上,起初还能出入自由,这几日就觉得渐渐难以脱身,莫不是我要变成鸟了?” 宫梦弼奇道:“这没有道理,你是死灵,不是生魂,不能久附于生灵体内的。” 宫梦弼屈指一弹,就把佳英从乌鸫体内弹出来。 佳英凌空翻滚,落在地上,揉了揉脑袋,道:“你轻些动手。” 佳英一出来,乌鸫就立刻挣扎着回过神来,叫了一声,连忙扇翅飞走了。 宫梦弼上下打量了佳英一眼,顿时露出惊奇的神色:“奇哉,只见过朽木返青,不曾见过死灵返生。” 佳英“啊”了一声,道:“你什么意思?” 宫梦弼道:“我的意思是,你此前看起来只是死魂,如今却看起来像是生魂了。” 佳英喃喃道:“你是说,我没有死?” 宫梦弼摇了摇头:“不敢说。” 宫梦弼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道:“若是找不到你的尸身,那过些时日等泰山府来信,我托人看看你的寿算。” “对了,这几日我不在,你跟着你哥哥,可看到他查出来什么了吗?” 提到哥哥,她就兴致不高,但还是道:“他去寻了做白事的,当年他收敛了我的尸身,请县里做白事的先生帮着办丧事,穿衣入棺都是他们帮着操办的。” “做白事的看到我哥哥本来还镇定,但我哥哥一问起我的尸骨,他就神色慌张,被我哥哥打了一顿,才老实交代了。” “当年他请老婆子帮我收敛之后都还好好的,入葬之前抬棺的时候才发现重量对不上。但他也不敢说,一是怕生了邪异,二是怕节外生枝,被我哥哥纠缠,就直接埋了。” “如今我哥哥是威胁他要那他去报官,告他盗取尸骨才吓到他,让他说了。” 宫梦弼道:“你确定那做白事的没有说谎?” 佳英道:“我看得真切,那做白事的不像是说谎。而且我夜里还去看过,他也没有什么法力,只是通晓些忌讳、仪式,也看不见鬼。” 宫梦弼道:“从收敛尸身到入葬,隔了多久?” 佳英道:“听我哥哥说起,是头天下午收敛的尸身,第二日就葬下了。” 宫梦弼道:“也就是说,当天晚上你的尸身就不见了。” “是,”佳英道:“全程也只有我兄嫂、做白事一伙人有过接触,没有旁人了。” 宫梦弼道:“可问了其他人?” 佳英道:“他都问过了,有些年纪大的已经不在了,还活着的都问过了,都不知道。” 宫梦弼想了想,道:“你带我再去一趟,我来梦里试一试他们。” 佳英便同意了。 宫梦弼故技重施,燃香为座驾,带着佳英一一去验证。 后半夜的时候才回到沈家东院,同样一无所获。 佳英大概是明白自己的尸身时找不到了,一直有些闷闷不乐。 宫梦弼道:“你不要着急,我看你如今有了返生的征兆,倒不如先养一养,不要再随意出窍。等泰山府来信,我托人帮你查一查。” 佳英道:“多谢宫兄了。若是找不到就算了,可能是没有命吧。” 宫梦弼道:“倒也不必说这种丧气话,你不如先想一想附身在什么鸟身上比较好。” 佳英私心当然是想选择漂亮好看的、能飞的。 宫梦弼一眼就看穿了:“不要选太大的太艳丽的,小心叫人逮了去。” 佳英撅了噘嘴,不高兴道:“我自己去选。” 没过多久,一只黄腹山雀飞了进来,对着宫梦弼一通乱叫。 宫梦弼道:“知道了,等我办完事就带你回去。” 黄腹山雀扑棱扑棱翅膀,落在房檐下假寐。 宫梦弼笑了笑,心里略有一些暂时无法证实的猜测。 时日过得飞快,眨眼间就到了沈桥和沈延要出发前往余杭的日子。 他们本来就要走了,但沈山忙着生意,他们就等了几天。 实在拖不下去了,沈山也是急着把事情托付给了下面的人,才准备送两个小鬼离开。 临行前,两个小鬼跑来东院祷告,红着眼睛、鼻头哭唧唧的不想走。 宫梦弼就在一边看着,心道:“两个小烦人精。” 沈山把宫梦弼所赠的礼物拿出来,是两个珍珠坠,圆满如月,上面刻着如烟一般的狐纹。 “狐仙让我嘱咐你们,好好治学,不可懈怠,日后才可能有再见之日。” 两个小鬼拿着坠子看着,眼睛里熠熠生辉。 第五十五章 一试宁采臣 两个小烦人精倒也勉强算是被鼓舞了,拿着坠子保证要用心治学,绝不懈怠。 至于能有几分成效,宫梦弼可不敢保证。 这两个贵命要经历的事情还多着,是不是治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好活着。 宫梦弼也没法看清他们会走上那条路,能走到哪一步。 自求多福,自求多福。 宫梦弼这样念叨着,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烦人精虽然烦人,好歹是宫梦弼看着长大的,虽有一些对贵命的期许,但更多的还是担忧。 想要他们快点长大,不畏风雨。又怕他们长得太快,失去纯真。 等着沈山把两个小鬼领出去,坐船前往余杭,宫梦弼也没有再送了。 不太忍心。 黄腹山雀在檐下道:“原来你是在等这两个小鬼。” 宫梦弼道:“也不全是。我还要去请一位教书先生,送走了这两个小鬼,正好可以去见一见他了。” 黄腹山雀落在宫梦弼肩上:“你还要请教书先生吗?” 宫梦弼道:“不是为我请,是为其他狐狸请的。我如今在天狐院当差,任一个小职,总管吴宁县狐众之事,想着狐狸修行不易,便准备建一个狐子学,请些有真材实料的先生为狐狸讲学。” 黄腹山雀道:“为狐狸讲学,这倒有意思。” 宫梦弼道:“不过狐子学如今还没开建呢,没有学堂、没有先生、没有学生,要在三个月内把狐子学开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黄腹山雀道:“那你可要抓紧时间了,要是有我能帮得上的忙,也可以叫我帮忙。” “你不说我也要请你们帮忙的。”宫梦弼笑道。 谈笑间,就已经到了宁采臣家。 宁采臣家里还算大,是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但家道中落,艰难度日。他家中只有一个母亲,但看起来身体也不太好。 宫梦弼在外面看过,心里就大概有谱了。 黄腹山雀问道:“你不进去请先生吗?” 宫梦弼道:“他不在家,这会儿,应该是在给县里的大户刘家抄书吧。” 黄腹山雀又道:“是个书生啊,那你请他给狐狸讲学,不会吓到他吗?” 宫梦弼道:“所以需要试他一试。” 天色渐晚。 宁采臣本准备辞行,但刘家管家见他书抄得差不多了,又见老爷似乎赏识他,便留他小住一晚。 一是将书抄完了,二是也供他一顿好吃好喝。 宁采臣看着快要收尾的经卷,想了想便同意了,只是说要回去告诉母亲一声,免得她担忧。 刘家官家道:“我让人跑一趟便是,省得你来回折腾。” 宁采臣就谢过了。 刘家老太太笃信佛道,如今宁采臣抄的三卷经就是刘老太太在华光寺借来的。为了时常研习,才要请一个字写的好看的书生帮忙抄经。 刘老爷是从沈家听说宁采臣是个通晓笔墨的书生,就请他来抄经。 宁采臣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更不会拒绝。 用过晚饭,宁采臣就继续对着经卷逐字誊抄。 烛火摇曳着,照得书房里一片光明。 宁采臣心中是有些羡慕的,他年幼时,家里也经受得住这样点灯,但父亲去后,没了生计,夜里看书只能点一盏小小油灯。 伤眼睛也熏眼睛,但没有办法。 他轻轻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偏了,重新把精神集中在眼前的经卷上。 正是这时,宁采臣便听到有人敲门。 他打开房门一看,是一个颇为秀丽的女子,女子手上提着一个食盒。 宁采臣疑惑道:“姑娘,你是?” 这女子道:“我是府中丫鬟,夜里还是有些凉,因此来给公子送一碗汤暖暖身子。” 宁采臣恍然,道:“多谢姑娘了。” 他伸手去接食盒,却被女子避开。 女子看着笑了一笑,眉眼含春,嘴角含情,十分娇媚。 她迎头往里走,宁采臣只好闪开身子。 从宁采臣身边经过时,宁采臣闻到了一股清淡的香气。 女子将食盒放好,却不将汤碗放在桌上,而是捧在手里递给宁采臣,道:“请公子喝汤。” 宁采臣颇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翼翼接过汤碗,只感觉到女子柔软的手在他手里拂过。 “姑娘,你就把食盒放在此处,明日再来取吧。”宁采臣道。 女子道:“这可不行,食盒我要取走的,你喝汤便是。” 宁采臣便坐在凳子上,匆匆把汤喝掉,只尝出来是一碗鸡汤,就被烫得嘴里发疼。 他将汤碗放在食盒中,道:“多谢姑娘,姑娘请吧。” 那女子却不离开,反而把门关上,笑意盈盈看着他:“怎么喝得这样急?” 她往前走,宁采臣往后退。 “姑娘,男女授受不亲。”宁采臣道。 那女子道:“我且不在乎,你有什么好怕的。” 见她要贴上来,宁采臣连忙躲开:“你不是丫鬟吧?我倒从未见过这样不守规矩的丫鬟。” 那女子轻哼一声,腰肢袅娜,道:“你倒是聪明,我确实不是丫鬟,我是刘家的小妾。” 宁采臣脸色更难看了:“你既然是刘老爷的小妾,怎么敢到我这外男房里?” 那女子道:“你怕什么?刘老头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我向来爱慕读书人,尤其是你这样的英俊的读书人。你不要怕,不会有人知道的。” 宁采臣胸口起伏着,强按着怒气道:“还请自重。” 那女子的脸色也不好看了:“我这样的美人你看不上,你还看得上什么样的?” 宁采臣道:“反正不是你这样不自爱的。” 那女子气笑了,便是气笑了,也脸上带着红晕,十分艳丽:“他老牛吃嫩草不中用,怎能怪我不自爱。” 她又软语温存道:“我还有些财产,你同我在一起,便可花我的钱。等姓刘的再老一点,我们还可以想办法夺了他的家产,岂不比你读死书有用。” 宁采臣一把拉开门,道:“不知羞,心肠歹毒,我瞧不上你这样的女子。给我出去,不要耽误我抄经。” 那女子气得眼泪打转,道:“你还是不是男人?” 宁采臣躲得她远远的:“出去。” 那女子跺了跺脚,拎着食盒就走了,回头骂道:“穷书生,活该一辈子受苦。” 宁采臣一把把门关上,靠在门上,狠狠锤了房门一拳。 第五十六章 三试好书生 宁采臣养气的功夫还可以,发泄了一下心中的怒气就继续抄起了佛经。 写着写着,自然就凝神静气,心无旁骛了。 等到宁采臣抄完佛经,将经卷小心收拾起来准备睡觉,这时候,不知从何而来一阵阴风,将书房里的烛火尽数吹灭。 书房里一瞬间陷入黑暗,骤然由明转暗,宁采臣什么也看不清。 他心里一跳,伸手去摸桌上的烛台,想重新点燃蜡烛。 黑暗里,他不知道摸到了什么东西,好像是坚硬的骨头上覆盖着淤泥,手中一片黏腻。 “什么人?” 宁采臣呵斥道。 无人应答。 稍待片刻,等他适应了房中的黑暗,借着微薄的月光,他看到了一个黑影站在书桌前,露出一双昏黄的眼睛凝视着他。 宁采臣向后退了一步,心里如同擂鼓一般,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那黑影终于动了,走起路来一高一低,散发着腐臭的气息,声音极为沙哑,像是从漏风的破袋子里吹出来气。 “人?我不是人。” 宁采臣听他说话,反而心里一定,道:“不是人,难道是鬼不成?” 那黑影朝宁采臣不断靠近,宁采臣就不断后退,始终与黑影保持一定距离。 “你说对了!”那黑影猛地扑了上来,如同饿虎饥狼,如同街头抢食的野狗。 宁采臣大骇,抄起桌上的烛台砸向黑影。 烛台砸在黑影身上,如同挂在了泥浆当中,陷了进去。 那黑影被阻了阻势头,却仍旧朝他扑来。 宁采臣连连后退,后背撞在了门上。 那黑影“嗬嗬”出气,伸出两个黑乎乎的手抓了上来。 宁采臣贴着门就地一个驴打滚,翻到窗边,一把支起了窗户。 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宁采臣才看到那黑影长得什么样。 是一个溺死鬼。 浑身包裹着腐烂的黑泥,露出来的胳膊、脸上也已经腐烂,皮肉化开,露出森森白骨。 那黑影扑在门上,扑了一空,看着窗边的宁采臣,道:“我说了,我是鬼。” 他一边走,身上的泥一边往下掉,但总也不见少。 “我落在烂泥塘里,有一双手拽着我往下沉,我奋力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最后死在了烂泥塘里。” 那溺死鬼道:“我被人当了替身,我死了,他跑了。” 溺死鬼缓缓靠近宁采臣:“我死得冤呀,但我不想害人,所以忍了三十年。” 他的昏黄的眼珠子里勉强生出一点血色,带着令人窒息的恶意:“但是我忍不下去了。水里冷,太冷了,泥巴重,太重了。” “我忍了三十年,再不找人换我,就永远也走不掉了。” 那溺死鬼道:“你是个好人,不如你来帮帮我。” 宁采臣脸色涨得通红道:“我是个好人你就来害我,这是什么道理?做鬼也欺善怕恶?” 溺死鬼道:“我也是好人,怎么没有来帮我?做好人有什么用,一辈子受人欺凌!” 宁采臣缓缓后退,道:“住嘴。我不说善恶有报这个样的话,但人有良知,不是禽兽,人人向善,天下太平,人人向恶,生民倒悬。” “鬼兄,你三十年不害人,叫我心生敬佩。”宁采臣拱了拱手,道:“但宁某这一身皮囊还有他用,请恕不能从命了。” 溺死鬼道:“由不得你,你愿不愿意我都找定你了!” 宁采臣平心静气,道:“鬼兄,我愿意为你收敛尸骨,为你立传祭祀,但不能任你杀我。” 溺死鬼再次向宁采臣扑了过来:“徒有虚名何用?” “苦啊——” 宁采臣一把将书桌掀翻,正砸在溺死鬼身上。 溺死鬼被压在桌下,不停地变幻身形,如同污水一般流淌着,缓缓从桌下钻了出来。 宁采臣趁机推开门跑出去,吸了一口气就要大喊。 但一口气没吸完,就被一只手捂住口鼻。 宁采臣好悬没背过气去,就听身后有声音道:“我放开你,你不要喊。” 宁采臣只感觉有一根冰冷又坚硬的东西抵在他的后背,吓得点了点头。 那只手收了回去,宁采臣狠狠喘了几口气。 就听身后那人道:“你这书生,倒还有几分胆识,见了这溺死鬼也不怕。” 宁采臣道:“怕也是怕的。” 那人问道:“怎么不转过来说话?” 说话间,才意识到自己的兵器抵在宁采臣背后,道:“抱歉抱歉。” 宁采臣背后一松,他小心转过身来,就被惊了一下。 这是个白袍白帽白伞的白面人,手上一根缠着白纸的哭丧棒,方才就是此物抵在他的后心,让宁采臣以为是什么利器。 只是穿成这样,显然也不是普通人。 宁采臣小心问道:“这位大仙可是勾魂使者?” 白面人笑道:“正是白无常在此。” 宁采臣更加小心道:“难道是在下……” 白无常道:“那倒不是因为你,我是为了这溺死鬼来的。” 白无常抓起腰上的锁链扔出,那锁链就飞出去一把套在溺死鬼的脖颈上。 白无常拉近锁链,将这溺死鬼拽到身前,白靴子踩在他的脸上,骂道:“你这不中用的东西,做人不能从一而终,做鬼也做不到,你能干点什么事?” 宁采臣不忍心,道:“无常大人,这位鬼兄三十年不曾为恶,何必折辱他?” 白无常叹了一口,把脚抬起来,摇了摇头道:“若是他早点狠下心来找个替身,如今已经转世了,若是他能坚定一颗真心不愿害人,过了今日就能与我同殿为臣。可惜他生前懦弱,死后一样。胆怯大过善良,劣根大过善根,既不能早早救自己脱身,也不能一心一意脱俗尘。” “可怜呐可怜。” 那溺死鬼流下泪来,磕了两个头,道:“饶命。” 白无常也不听他争辩,锁链一拉,便将溺死鬼魂魄摄起,塞入腰间白布兜。 宁采臣被白无常那一番话镇住了。 白无常看了他一眼,问道:“书生,你倒是有些才学胆识,我问你,你做学问可有什么用处吗?” 宁采臣道:“当官。” 白无常眼中露出几分失望的神色,但宁采臣却没有瞧见。 白无常点了点头,正欲告辞,就听宁采臣继续道:“当了官,才可以施展才学抱负,教化百姓,让天下太平。” 白无常抚掌道:“好。” 第五十七章 狐会归山 见白无常抚掌而笑,宁采臣惊讶了一下,道:“您笑什么?” 白无常道:“没什么,只是高兴你不是一个酸腐文人罢了。” 宁采臣倒是脸上有些发热,道:“让您见笑了。” 白无常道:“不是说你。这天下读书人,一半为了权,一半为了财。咬文嚼字的假道学当道,求真务实的真君子倒是少之又少了。” 宁采臣沉默了,不知如何回应。 白无常也不以为意,他看了一眼宁采臣,道:“书生,我看你有些文气,但想要考上功名,恐怕还要磋磨几年。” “啊?”宁采臣先是惊讶,又是失落,道:“苦读经书,却还要再磨炼吗?” 他心中忧愁起来,若是能高中,起码能解决生计问题,不能高中,一直读下去,负担就重了。 白无常笑了一声:“我看你为生计而忧,倒有一个差事可以为你引荐,就是不知道你的胆气够不够了。” 没钱比撞鬼还倒霉,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宁采臣拱手道:“请您指点。” 白无常道:“吴宁县狐仙宫梦弼要建狐子学,为狐狸授课,但还没有找到教书先生。你若有胆气,可以毛遂自荐,我与狐仙有旧,你就说是我介绍来的,必定能成。” 宁采臣只觉得阴风一阵,脑海中浮现狐妖环伺的画面,顿时心里有些发虚。 白无常笑了一声,道:“你慢慢考虑,若是打算去,三个月后可以去城郊狐狸坡见他。” 话音未落,白无常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采臣捡起地上掉落的烛台,慢慢走进书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晚上的经历,真是此生未有的精彩。 房门闭上,空荡荡的院子里露出来一个红衣的少年,肩上栖息着一只黄腹山雀。 黄腹山雀道:“可怜的宁书生,今晚恐怕无眠了。” 宫梦弼笑了笑,道:“他要是怕了,那也是和我无缘。” 黄腹山雀道:“你倒是挺有一手的呀。” “三试宁书生。先是试他的人品,看他是否好色。再是试他的胆魄,看他胆气如何。最后试他的志向,看他才学如何。怎么样?我看你好像很满意。” 宫梦弼道:“我试他可不仅仅是考察他,也是保护他。如今我倒是满意的,就看他怎么决定了。” 黄腹山雀笑道:“你要设狐子学,将这样一个俊书生扔在狐狸窝里,若没点定力和志气,只怕要在温柔乡的溺到死了。” “正是如此,所以不得不试呀。”宫梦弼看了看天色,道:“离天明还早,我来之前又从沈山那里打听来了几个名字,正好今夜一同试了。” 黄腹山雀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就不知道今夜,有几个书生要一夜无眠了。 天明之时。 刘府管家来收佛经,见到眼下青黑一片的宁采臣,不由得问道:“昨夜没有睡好?” 宁采臣苦笑一声,道:“可能是有些认床了。” 他告辞道:“佛经已经抄录,我先告辞了。” “不着急。”刘府管家让他稍待,便将佛经送去给老太太看了。 老太太欣赏宁采臣的字,要将庙里求来的一串菩提手串送给宁采臣。 刘老爷见母亲开心,便嘱咐管家多给些钱,也不要只送手串就完了。 管家将抄书的钱结了,多付的部分宁采臣却不肯受了。 倒不是不想要,而是他心里藏着鬼,实在没有颜面。 这个鬼,还是刘府的小妾。 他有心提醒刘老爷这小妾行为不端,但又怕说出来,要害这女子没命。 管家送他出门,见他始终心不在焉,道:“是我的不是,强留宁公子歇息,反而让精神不佳了。” 宁采臣心里愧疚极了,终于忍不住问道:“管家好意招待,哪有责怪您的道理。” “对了,我好像是听到贵府下人说除了老夫人一心向佛,刘老爷的妾室也喜欢念佛,若是还需要抄经,也可再找我。” 管家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听错了吧,我家老爷和夫人琴瑟和鸣,一生不曾纳妾。” 宁采臣怔立当场,明明日头是这样暖,他却觉得脚底发寒。 他勉强笑了笑,道:“那可能真是我听错了。” 管家笑道:“放心,我家老夫人时常要去礼佛借经的,到时候抄经还找你。” 宁采臣谢过他之后,就匆匆赶回家了。 昨夜被吓到的也不只是宁采臣一个人,宫梦弼拜访过几个书生之后,还找到了一个能入眼的秀才。 心性耿直,所以混得不好,但胆气足,有志气,守得住心,所以也可以邀来作为先生。 找到了两个先生,宫梦弼凭借对缘分的敏感,觉得他们应该都会来。 所以就不再在吴宁县盘桓,带着佳英回去了龙盘山。 佳英倒是想先回美人岭,奈何青天白日,琼芳和芷若都不会出来。 且她现在化作黄腹山雀,想同她们说话她们也听不懂,只好先跟着宫梦弼在无还峰住着。 等到夜晚,宫梦弼去了一趟美人岭,将佳英的事情告诉了琼芳和芷若。 琼芳看着附身在黄腹山雀体内的佳英,伸手逗弄着她。 黄腹山雀大声叫着,因为说得不是好话,所以宫梦弼没有转达。 琼芳不听也明白,道:“如今你阴魂返阳,恐怕还有生还的可能,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 黄腹山雀失落极了,垂下脑袋。 琼芳抬起她的脸,食指轻轻揉着,道:“我很高兴的。” 琼芳看了一眼芷若,又看了一眼佳英,道:“你们不是我这样的老鬼,不明白这样飘荡着是什么感受。我从不传授你们鬼修的法子,因为这不是一条好路。” “我早就在想,你们什么时候能化解了怨气,重新投胎做人。”琼芳说着,把黄腹山雀扔了起来,见她在空中飞着,露出一个笑容。 “我很开心,你不必与我一样困在这山上。” 琼芳看向芷若,道:“若有机会,你也要走。” 芷若脸色一变,道:“说她的事情呢,怎么绕到我头上来了。我才不走,她是活人让她走,我已经死透了,是不会走的。” 黄腹山雀乱叫一通,然后看向宫梦弼。 宫梦弼帮她转达:“她也不走。” 琼芳摇了摇头,消失在了绿叶葱葱的桃林之中。 紧跟着,芷若也不见了。 “别走!”佳英气急了,只能以哀鸣表示反抗。 第五十八章 吴宁县狐狸图鉴 佳英不肯跟宫梦弼走,要在美人岭死守两个姐姐。 宫梦弼无可奈何,嘱咐道:“山中野禽多,不要被猛禽捉了去。” 黄腹山雀蔫蔫地叫了两声,催促宫梦弼赶紧离开。 宫梦弼也不知道如何去调解她们的关系,不是为了对方好,就是舍不得彼此。 只能由得她们自己去以真心碰真心,总能碰出个结果。 宫梦弼自己回了受月楼修行。 从受封仙官之后,宫梦弼可谓是劳苦奔波,难得清闲。 开辟了洞府,也没有能享用几天,都是在外面艰苦度日,拜月修行。 如今回了受月楼,气机与楼宇一勾连,顿时就有月之菁英化作法力。 说巧也巧,他自修行拜月法到今日,历经晦朔,刚好圆满一轮,在灵台中修成第一道月相,如同冰环玉冠,悬在空中。 这一道月相生自春末夏初,自下弦月起,自下弦月终,生机旺盛,多晴少阴,火运升腾。 灵台之中,祈愿树无风自动。 一个个宝牒似随风飘摇,其中一个八品宝牒最为明亮,是宫梦弼惩处甄道长之后,玉仙神女对他的青睐。 这八品宝牒最为明亮,落下一道红光,化作一门道法,落在宫梦弼的心神之中。 甄道长一事之中,宫梦弼结下众多的白色流外宝牒化作一道道红气,落在宫梦弼的心窍当中。 宫梦弼只觉得心窍不断跳动,顺着道法运转,一道道红气聚敛,便忽地生出璀璨的光华。 是火焰。 是“心火法”。 心窍之中生出火来,是一只赤色的狐狸模样。 “心火,心月狐呀。”宫梦弼睁开眼睛笑了起来,伸出手来,幽幽狐火便化作三簇赤色心火,如同狐狸一般在手中跳跃着。 心火如狐,扰情乱志,凶顽难驯,是乱情志、绝心智、结姻缘、剪红线的好火。 宫梦弼收起手来,心道:“狐狸怎么能不会烧火呢,这很合理。” 这也真是要瞌睡来了枕头,宫梦弼此前多以幻术为凭,虽然幻术好用,但碰到心志坚定的对手,往往威力大打折扣。 虽然以拜月法为总领,勉强开发出太阴戮神法,但还没有逃出压胜、巫蛊之术,需要以人的气机为凭。 总而言之,缺少能应对正面的手段。 但有了心火法,就不一样。若是以心火法融入幻术,可以大大提升幻术的杀伤力,即便是正面对敌,以心火结风刃,也是很有看头的道法了。 宫梦弼在泰山娘娘神位前祝祷:“娘娘法力无边,保佑我仙路太平。” 这个愿望太空泛了,没有值得回应的意义。 所以泰山娘娘的灵应虽然被他触动了,但没有什么实质效果。 宫梦弼也就是平缓一下心情,再细数祈愿树上的宝牒,这些时日的积累几乎消耗一空,但是很值得。 修行又有了大进展,宫梦弼心气也更足一些。 除了修行之外,宫梦弼也借受月楼的狐祭月法阵祭炼珍珠。 这一盘珍珠都是罔象从水中捞出来送给宫梦弼的见面礼,颗颗圆满如月。 除了此前挑了两颗大小相近的,以法力祭炼后作为礼物送给了沈桥和沈延,剩下的都在此处。 一直到了五月初,在外游历的狐心小齐带着文狐姑娘终于回山。 离开受月楼的时候狐心小齐还是个白净公子,奔波一个月之后,人也瘦了也黑了,但看起来精神却更足了。 有宫梦弼一点性灵作为中枢,小齐的命宫终于转动,一个月的时间,就显露出一些气象来了。 狐心小齐带着康文爬上无还峰,在受月楼前等候。 康文有些紧张地贴着狐心小齐问道:“上官好不好说话?” 狐心小齐道:“把心放在肚子里吧,这一个月你帮了我很多忙,让狐仙留你在身边投效应该问题不大。” 康文便沉住气,这一个月闯过来,康文见识到了很多以前从未见识过的人和事。 经历得多了,才发现书是书,生活是生活,知识不代表智慧。 康文等待着,本来她是如此迫切想要一展才学,但同狐心小齐历练了一个月以后,此刻她反而迷茫了:“这一个月说是我帮你,不如说是你照顾我。我总是惹麻烦、讨人嫌,还让你也受累。”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很厉害,现在看来,还是太幼稚了,就是上官不留我也没关系,不过我还是想跟着你,跟你学到的东西比跟书里学到的多。” 狐心小齐听她絮絮叨叨,就知道她是紧张了。 他正想安慰一下,受月楼的门开了。 宫梦弼从中走了出来,赤衣黑靴,色彩浓烈,撞开了无还峰古木的阴郁。 康文看了一眼,几乎为其所慑,心里跳个不停。 但转瞬间,宫梦弼收敛了一身火气,就看起来温和得多了。 瞧着康文呼吸平缓了下来,宫梦弼看向狐心小齐,笑道:“欢迎回来。” 狐心小齐苦笑一声:“你一声吩咐,可累垮我了。” 狐心小齐从怀中取出一本名簿,道:“我和康文走遍吴宁县乡社,发现狐魅一百五十六,大多数都与人共处,或隐瞒身份,化身其间;或显化神通,受人供奉;或与人比邻而居,互不相扰。” “但有三十余狐行差踏错,强仗法力作威作福,鱼肉乡里,身染孽债。其中有六个还有走回头路的可能,我们没有擅自接触。但其余的都是罪不容诛,我和康文勉强除了几个,但法力低微,剩下的只能暗中调查,找了些罪证,无法解决。” 狐心小齐将名簿递给宫梦弼,道:“我在名簿之后录下了他们的名号、位置、乡人品评,画影图形,做恶的还罗列了罪证,请狐仙过目。” 宫梦弼接过名簿一页一页翻看起来,一百多页不少,但宫梦弼看起来也快,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宫梦弼闭上眼睛琢磨了一会,而后将名簿收起,宽慰道:“辛苦你们了。” 狐心小齐露出笑来:“你于我有再造之恩,但有吩咐,在所不辞。” 第五十九章 点化五鬼神 宫梦弼看了一眼狐心小齐,心中有微微叹息。 狐心小齐的性灵虽然补全,但因为宫梦弼是狐狸,并不是人,所以与他没法代替他的一魂一魄。 如今的手段,就像是把一块破了的风筝用其他布料糊上,使他暂时还能飞,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愁人,但宫梦弼此刻也无能为力。 只听狐心小齐指着康文道:“这是康文,我在路上交的朋友,读过书,识得字,这次也多亏了她,不然我一个人可做不了巡查的事情。” 宫梦弼看向康文,道:“多谢康姑娘了。” 康文脸上泛起微微的红,心情颇为激动:“大人管辖一县之狐,我也在大人辖下,有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会不帮忙呢?” 狐心小齐偷偷笑了一声,叫康文脸上更红了。 她支支吾吾的,还是说不出来投效的话。 狐心小齐看她磨磨蹭蹭的,帮她开口道:“康文有心为大人效力,只是不知道大人这里还要不要人?” 宫梦弼露出一个笑容,道:“我这狐会才刚刚上任,手下确实没有能用的人,康姑娘有意,我还求之不得呢。” 康文大喜,上前拜道:“康文拜见大人!” 宫梦弼道:“快起来吧,我这不兴这一套。” 康文脸上一红,连忙起来,道:“大人,如今我在大人麾下,还不知有几位同僚,有兵几何?有将几何?” 狐心小齐哈哈大笑:“大人麾下,无兵也无将。我不是狐狸,只勉强算个使者。说起来,你才是大人麾下第一人呢。” “啊?”康文顿时心中生出一股上当受骗的感觉,她微微张了张嘴,耷拉着眼睛,却又不敢再问了。 宫梦弼笑道:“你就逗她。你还有五个同僚,只是如今还没有归位,还需等待几日。” 康文这心里才略略安定了些,她狠狠瞪了一眼狐心小齐,但狐心小齐这些日子被她瞪得多了,才不怕她。 两人受月楼中休憩,但受月楼是为了宫梦弼清修所建,并不方便外人起居,所以宫梦弼想着在受月楼附近再建庐舍,方便手下人休息修行。 只是这事情暂时不急,急得是另外一件事情。 狐心小齐带回来的吴宁县狐狸名簿载有三十余狐,身染孽债,罪无可恕,铁证如山。 这就是宫梦弼狐会职权内的清剿狐魔,所以这事不但要办,还要尽快办。 只不过宫梦弼一个人分身乏术,所以先要招来手下。 宫梦弼上了顶楼,先给泰山娘娘上香,然后将供奉在泰山娘娘座前的一个黄布包拿起,将布包掀开,露出其中一枚师刀。 这枚师刀通体漆黑,不知是什么阴铁铸就,上有五枚圆环,代表着五鬼。 当日徐半仙便是以五鬼傍身,劫持了两个小鬼头谋财,后来被宫梦弼设计灌醉,夺走了师刀,令五鬼反噬。 这五鬼破了徐半仙的五行五鬼法,污了神相,变成厉鬼,神智大减。 宫梦弼从祈愿树中得了五鬼法,但一直不曾使用。 不是不想用,而是戾气太甚,驱使起来麻烦。 所以便以朝阳之露、月华之酒时常洗练,借助泰山娘娘的灵应为他们洗去戾气。 他如今在沈家也薄有香火,可以为五鬼聚神。 昨夜又得心火,也是时机已至。 宫梦弼把五鬼放出,露出五个颜色不一的厉鬼来。 好在洗炼多日,如今已经清明不少,见了宫梦弼至少知道行礼问好。 宫梦弼道:“我如今麾下无人,欲招你们为座下鬼使,将你们重炼为五鬼神,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五鬼露出喜色,道:“愿受大人驱使。”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好。” 他将小金炉放在地上,点燃了其中的香。 这香不是他物,正是聚敛而来的香火。 香火之香,既轻也重,既柔也刚,好似烟霞缭绕,又似浓雾低垂。 五鬼钻进香火之中奋力吸食,将香火炼化如体内。 宫梦弼施展了五鬼法。 徐半仙炼五鬼,取了五个命格分属五行的人,以残酷的手段造就无边怨气,以怨气为柴薪,炼化出五行之鬼。 宫梦弼炼五鬼,请泰山娘娘灵应,取日月之露,四方清气,五行灵气,以心火为柴薪,以香火为熔炉,点化五灵之鬼。 泰山娘娘灵应都加持在身上,十方鬼神都要给面子,行法的又是录了仙籍的狐仙,所以没有失败的道理。 等五鬼将香火都吸入腹中,一个个涨得如同发面馒头。 这五个发面馒头的外壳渐渐坚硬,失去了颜色。 然后一阵龟裂的声音响起,那坚硬的外壳裂开,碎片化作黑烟消散,露出五个鬼神的模样的。 比起从前死相惨烈的鬼模样,如今可就好看太多了。 以五色衣表五形,虽皮肤看起来也偏向五色,但整体来说还是人模人样。 五鬼拜倒在宫梦弼面前,道:“见过主人。” 宫梦弼点了点头:“起来说话。” 五鬼不同于康文,康文自由且独立,只是他的下属。而五鬼则受制于五鬼法,算是宫梦弼的家臣,与宫梦弼荣辱与共。 宫梦弼再看五鬼,就满意得多了。 五鬼毫无疑问,精通五行遁法,最善千里挪移,这是他们的看家本事。 因为契合五灵,因此修炼五行法术,便可以当做五个鬼修来使。 如今虽然单个不入品,只是流外之辈,但五个合起来,手段丰富,跟九品斗起来也不输阵了。 有了他们五个,宫梦弼就可以放心下一步计划了。 本来是要借三月之后的狐子学来召集吴宁县的乡社、山野之狐,如今可等不了了。 等上三个月,还不知要添多少孽债。 宫梦弼出了受月楼。 点化五鬼花了不少时间,此时已经深夜。 宫梦弼在受月楼边上的树上摘叶子,摘了一百五十六片,对应一百五十六个狐魅。 宫梦弼吹了一口气,树叶就飞了起来,月华落在树叶上,化作几行狐文。 一百五十六缕丝线一般的白气落在树叶上,烙下一个小巧的狐印——这是吴宁县狐会符箓盖下的小戳。 “五鬼何在?”宫梦弼叫道。 眼前一花,五鬼落在宫梦弼身前:“五鬼在此。” 宫梦弼将吴宁县狐狸名簿递过去,道:“将信给这些狐狸送去,不得遗漏。” “遵命。” 五鬼话音未落,那一百五十六片树叶和名簿就已经消失在宫梦弼前身。 第六十章 狐符 赵家庄,小齐老家的所在之地。 康玉奴正和赵玉娘正在房中说话。 房里躺着一个黑小子,睡得死沉死沉。 赵玉娘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不能再让他来了,他总想方设法弄钱来见我。年纪轻轻,不思劳作,也没什么积蓄,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就算没有父母亲人需要供养,但他自己的日子总还要过。” 康玉奴给赵玉娘披了一件外衣,道:“你倒是心疼他,怕他饿死了?怕他做贼、做强盗被人打死了?” 赵玉娘嗔怪道:“说什么呢。” “我说错了?”康玉奴坐在她身边,道:“我看得出来你对他是有点意思的。” 赵玉娘沉默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有人不嫌弃我脏,愿意耗尽家财养我,知道我是为生计所迫,所以也不轻贱我,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康玉奴看了看赵玉娘,又看了看黑小子,道:“你要是喜欢他,就嫁给他吧,他肯定高兴死了。” 赵玉娘脸上露出凄苦来:“嫁给他?我克死几个丈夫已经够了,难道还要再多他一个吗?” 康玉奴想起狐心小齐此前同她说的话,道:“你跟他是有缘分的,而且他命硬得很。你克死丈夫,他天煞孤星,只怕是半斤八两。” 赵玉娘只是摇了摇头,看着这黑小子。 “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什么也不懂,还是我教的他。我瞧得出来,他看我同别人看我不一样。” “但我当不起这不一样,我只是个村妓。”赵玉娘眼中带泪,“我这样晦气的人,还奢望什么呢?” “我没什么本事,干不了重活,是个负累。他养自己都难,多养我一个,只会逼死他。他要娶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日子才能好过起来。” 听她说得这样多,康玉奴就明白赵玉娘是真的动了心。 但动心容易,要想走到一起,绝不是容易的事情。 黑小子喜欢美人,赵玉娘无疑是美的。 只是她的美没有侵略性,而是与她的性子一样,是成熟的,温婉的,带着风韵的美。 黑小子此刻或许爱慕赵玉娘,但真的成了亲,却又未必会珍惜了。 康玉奴的心眼多,并不因为黑小子一时的热血就认为他是个良配。 但另外一件事情却是需紧要考虑的,赵玉娘不能做一辈子村妓。 她是因为境遇流落,不得不以此求生存,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康玉奴道:“你倒不必着紧他,还是多为你自己考虑考虑。上次使者来就说此事不能长久,我正愁着如何给你找些能安身立命的营生。” 赵玉娘对“安身立命”这几个字十分看重,但又自卑极了:“说来轻巧做来难,我这样的人,能做什么事呢?” 康玉奴说:“我给你打听打听。” 正说着话。 忽地有一阵敲门声响起,森森鬼气透了进来。 康玉奴神色一变,道:“你在房里躲好,不要出来。” 赵玉娘见她神色凝重,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康玉奴推开门出来,又将门带上,只见门外站着五个鬼神,身形高大,面带神相。 其中一个黄衣鬼神道:“我等天狐院吴宁县狐会座下五鬼,奉主人之命前来送信。” 黄衣鬼神摊开手,一片碧叶从他手中飞了出来,落在康玉奴面前。 康玉奴伸手接住,只见碧叶上似乎有一只狐影铺展开来,如同干涸的水痕一般,上书: “奉泰山娘娘灵应,遵玉仙神女法旨,受天狐院符箓。 今召吴宁县狐众于明日子时城郊狐狸坡受命,不得延误。 急急如律令。” 落款是天狐院吴宁县狐会宫梦弼,加盖了天狐院的符箓。 这一片树叶看似轻盈,但落在康玉奴手中却沉甸甸的,这是天狐院符箓的重量。 康玉奴神色就凝重起来,她抬头回道:“谨遵法旨。” 但放眼望去,一片空空荡荡,不见五鬼踪影。 康玉奴拿着碧叶,心中直跳,联想到当日狐心小齐所说的巡查乡里狐魅,顿时觉得风雨欲来。 吴宁县此前不曾有狐会一职,必定有人见不得这从天而降的上官。 她心里有些不安了。 赵玉娘看出她的心神不宁,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康玉奴道:“上仙相召,我明日要出去一趟,天明可能才回得来,你自己一人要小心。” 她看了一眼床上的黑小子,道:“若是害怕,明天就再留他一天。刚好你的灶要修,让他给你补一补。” 康玉奴是不敢抗命的,但并不缺乏敢抗命的狐妖。 比如溪下乡马神婆家里,那个被康文说是不服王化的狐妖。 五鬼临门,落在马神婆门外,敲了敲门。 这敲门声活人听不见,狐鬼之流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自马神婆的神堂里走出来一个年迈的老狐,头发花白,眼窝深陷,眼皮耷拉着,看向五鬼,道:“哪里来的同道?” 青衣鬼上前道:“我等天狐院吴宁县狐会座下五鬼,奉主人之命前来送信。” 老狐冷笑一声:“狐会?这是何官何职?我怎么不曾听闻?” 那五鬼俱是灵鬼,如何听不出老狐的语气中的讥讽。 但宫梦弼只让他们把信送到,所以青衣鬼只是回以冷笑:“老狐作魅,好大胆子。” 他将掌中一片碧叶弹出,这碧叶便如同飞刀一般射向老狐。 老狐伸手一抓,便将这碧叶抓住。 五鬼而后便消失无踪。 老狐看到碧叶之后,便知道这就是宫梦弼的“信”。 她将碧叶举至眼前,顿时明白这不仅仅是信,更是符咒,狐狸的符咒。 “号令吴宁县狐众受命,好个上官上仙。” 老狐吹了一口气,狐火落在狐符上。碧叶被狐火灼烧,却不似烧树叶,而是如同烧符,转瞬间便化作烟尘,消散无踪。 老狐冷哼一声,转头回到房中。 一夜之间,五鬼跑遍吴宁县,根据名簿将狐符尽数送至。 收到的反应和回馈也并不相同,有见面就要喊打喊杀的,也有小心卑微的,也有客气接待的,被五鬼一一记在心里。 直至后半夜,五鬼才回山复命。 宫梦弼问了他们狐众的反应,五鬼道:“多数都还是客气的,也有一些态度恶劣,并不将主人看在眼里。” 宫梦弼就明白,这事不会太顺利,但也不会太难办。 如同名簿中所记载,除却三十余孽狐,其余的狐狸都算得良善,并没有仗着法力为非作歹。 他们的态度,也由此可以见得。 第六十一章 狐狸坡夜话 “宫梦弼,你在做什么?”雀仙舒展着翅膀落在受月楼上,看着忙碌着的宫梦弼问道。 宫梦弼在扎草人。 他手上的活不停,道:“你怎么来了?” 雀仙道:“我来看你呀,你都回来好几天了,也没有找我玩。” 宫梦弼笑了起来:“我不得空呢,要修行,还要筹建狐子院。” 雀仙忧愁道:“你说我以前在竹岭一个人待着,竹海听涛,云间飞纵,也没有觉得孤单,为什么现在却觉得孤单了呢?” 宫梦弼放下手中的莎草,看着文修的样子,有些惊讶。 雀仙落在宫梦弼身前,化作小童,拿着莎草挥舞着:“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宫梦弼道:“也许是因为交了朋友吧?” 雀仙歪着头看他,欢喜道:“可能是这样。” 宫梦弼问道:“你觉得好还是不好呢?” 雀仙道:“应该是好的吧。以前不会有这样的感受,现在有了也很新奇。” 宫梦弼道:“文修你快要入品了。” “诶?”雀仙疑惑地看着宫梦弼。 “能感受得更多,就是在成长。”宫梦弼笑了一声,揉了揉他的头发,道:“玩归玩,修行也不能落下。” 雀仙道:“我知道,我每天都有修行的。你为什么要扎草人?” 宫梦弼捡起莎草继续:“上次我以草人为岳府神兵寄托形体,把多年积蓄都用光了,所以还得攒一些草人。” “而且今晚说不定就能用得上。” 雀仙疑惑:“今晚?” 宫梦弼道:“是啊,我召集了吴宁县的狐狸今夜相见,恐怕要大打一场。” 雀仙来了精神:“带我一个!” 宫梦弼摇了摇头:“这是狐狸的事,你不要去。” “好吧。”雀仙有些失望。 宫梦弼道:“你有时间就去美人岭玩一会,佳英姑娘如今附身在黄腹山雀身上,白日里可能要无聊死了。” 雀仙眼睛一亮,道:“那我现在就去找她。” 文修展开双臂,化作一双翅膀,而后整个人便化作雀鸟飞天而去。 宫梦弼看着他色彩艳丽的羽毛消失在天上,笑着摇了摇头,仍旧不紧不慢地编织着草人。 每一根莎草都要以法力洗炼,最后以咒法加持,才能作为施法的凭依。 直到夜色深沉,他借由编织莎草而沉静的心神才缓缓奔涌起来。 踏风而行,风与火交织成羽衣,将他护在其中,而后如流星飒沓,遁往狐狸坡。 狐狸坡在县郊。 古木幽深,野山掩映,渺无人烟。 因为时常有狐狸等野物出没,故称之狐狸坡。 此时,便有一道红光从天降,仿佛坠落的星子一般,掉在狐狸坡当中。 红光散去,露出红衣黑靴的宫梦弼。 五鬼神和小齐、康文已经在狐狸坡等候。 见坠星落下,就知道是宫梦弼来了,连忙上来拜见。 康文禀报道:“狐会,法台已经建好。” 白日之时,宫梦弼就命他们在此修建法台。 五鬼神垒石为基,伐木为台,狐心小齐与康文以香花、香草、香果为祭,奉泰山娘娘与玉仙神女的神位。 宫梦弼看了一眼建成的法台,道:“辛苦了。” 五鬼神道:“主人,已经有狐狸来了,就藏在林中。”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点火。” 康文便将法台周围的垒起的篝火点燃,照亮了狐狸坡。 宫梦弼取出小金炉,心火落入炉中,便有烟气冉冉升起。 宫梦弼伸手一点,那烟气化作狐狸的模样,在空中盘旋。 这相当于一面旗帜,为狐妖指引方向。 他对着泰山娘娘与玉仙神女的神位拜了拜,道:“吴宁县狐会宫梦弼,今奉天狐院法度,召集群狐,制礼以崇敬,立刑以明威,请娘娘与神女见证。” 泰山娘娘的灵应落下来,神女的目光也垂下来,宫梦弼心中就有感应。 篝火的光在宫梦弼身上跃动,他赤色的尾巴、红色的衣袍、昳丽的面容笼罩着明丽的光,带着说不出的威严和神圣,让人心中慑服。 五鬼神站在法台之后,几乎化为五个若有若无的影子。 康文和狐心小齐分立在法台两侧,静默不语。 无形的压力在安静的狐狸坡蔓延着。 渐渐地,有一只、两只、三只狐狸从幽暗的林子里走出来。 本来还幻化作娇媚多情的女子,风流浪荡的男子,但走入火光之中,见到宫梦弼的样子,那拙劣的幻术就不由得散去,重新化作狐身,瑟瑟发抖地走到法台之前,匍匐在地。 宫梦弼不言不语,看向远方。 子时将至,一只只狐狸赶上狐狸坡,聚在法台前。 黑暗中影影绰绰,一双双发着幽光的眼睛在林中闪烁着,缓缓走到法台之前。 狐狸越聚越多,但因为心生恐惧,不敢乱动,反而越来越有一种静默的压力。 康玉奴就是其中一只狐狸。她来得早,早就到了法台前。法台左右,一个是她的姐妹,一个是她的熟人,她虽有心打听消息,但这样的环境,显然不适合套近乎。 那法台上的上官如此威势,简直让狐狸胆都要吓破了。 法台前的狐狸或卧或坐,或匍匐或蜷缩,等待着宫梦弼的吩咐。 “什么时辰了?”宫梦弼问道。 “已经子时了。”康文道回禀。 宫梦弼看向场中的狐狸,说道:“在下宫梦弼,新任天狐院吴宁县狐会。” “我知道你们可能要说,以前不曾听闻何为狐会,也许你们甚至不曾听闻天狐院。” “无妨,我说与你们听。” “泰山娘娘司掌天下狐事,这是你们都明白的。天狐院便是协助娘娘管理天下群狐的地方,天狐院山长,是玉仙神女。” “人物异类,狐则在人物之间,幽明异路,狐则在幽明之间,仙妖殊途,狐则在仙妖之间。我等虽非生而灵异,但万族之中、百类之间,也是最通灵的一支。” “求其上,可求仙问道;求其中,可混迹庙堂江湖;再不济成其下,也是狐鬼阴灵。但你们都知道,仙道难成,人道难行,鬼道……难难难。若无机缘,终其一生,我等也不过弄些法术,勉强求个生存而已。” 第六十二章 宫师第一课 “天狐院是上品仙缘,教化天下之狐,主狐仙修行考试、升迁拔擢。而我这吴宁县狐会,司掌吴宁狐众,教化狐妖,只勉强算得上中品人缘。” “我无法为你们求其上,但若有天资禀赋,可以推举你们去考取天狐院生员。我只能勉强为你们求其中,能叫你们在人间混迹,不至于死于犬口,死于人手,死于斩妖除魔,能让你们得个平安一生。” “若是有不幸早夭,能存其灵,我也能为你们求其下,指个做鬼狐阴灵的明路。但忠告你们,最好不要有这么一天。” 宫梦弼立在法台上,一字一句同狐狸们说着。 只说着说着,下面的狐狸就躁动了起来。 狐性如此,趋利避害。喜欢抱大腿,喜欢无中生有、借鸡生蛋、狐假虎威。 宫梦弼这样说着,在狐狸眼中,可不就是一个可以借势的老虎,可以抱的大腿,能下金蛋的鸡。 一个个狐狸的眼睛都亮着,听着宫梦弼说着,就有些蠢蠢欲动。 宫梦弼向下瞥了一下,道:“你们应该听得明白,你们如今归我管了。若是不服管教,只要不犯狐律,我也没有功夫理会你们。若是愿受管教,那我也竭尽所能,好好教导你们。” “愿受管教!”立刻就有一个白脚狐狸高声道。 岂能让这厮抢了先! 狐群一时骚乱了起来,响起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我等愿受管教!”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不要吵闹。” 狐群不敢作乱,跟着安静下来。 “你们愿不愿受我管教,不必说与我听,嘴上说得也不算。” 宫梦弼看向狐心小齐,顿了顿,没有把狐心小齐推上来,而是将目光投在康文身上,道:“这一月以来,我派遣狐使巡查乡里,调查你们的境遇,最终得了一本名簿。” “康文,你来说说。” 康文顿时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她肃容道:“禀狐会,吴宁县乡里查有狐族一百五十六名,有与人互不相扰者,有受人供奉者,有混迹人群者,皆为善狐。但其中有三十余恶狐,或弄邪术迷惑男女,或食人夺气,或夺人家产、奴役主人,或豢养婴儿、食之炼法,此为恶狐。” 康文话音未落,狐群中就有一个影子悄然后退,朝林中逃去。 宫梦弼向法台后吩咐道:“将他捉来。” 青衣鬼神还有空躬身道:“领法旨。” 他忽地从原地消失,遁入山林之中。 幽深树木是青衣鬼神的主场,他浑身烟气缭绕,手中出现一张弓,是藤草纠缠织就,引弓射箭,飞矢入林。 而后便听一声尖叫自林中传来。 众狐便见那青衣鬼神提着一个藤兜到了法台之前,那鬼神将藤兜扔在地上,藤蔓如同蛇一样收拢,化作一根飞矢。 飞矢的末端,便是被刺穿的狐狸。 众狐噤若寒蝉,不禁生出物伤其类,狐死狐悲之感。 宫梦弼道:“康文,你来认认。” 康文上前辨认,道:“原来是你。” 那狐狸叫着:“你们这是报复!我要上告泰山娘娘,你虽是狐,却为人做事,戮害同类!” 康文道:“放屁。你仗着自己有一点法力,便设计溺死了栖身的主家,夺了他的家产,杀了他的儿子,霸占了他的夫人,贪婪成性、狡诈凶顽,还敢狡辩!” 那狐狸道:“不过是你们找上门的时候我让长工把你们轰出去,你们就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那狐狸肩上被刺穿,便伸出一只脚:“那男人曾扔石头砸我,伤了我的脚,我至今还是跛足。我报复他有什么错?” “他是人,你是狐的上官,怎能为他说话,怎能为了人害狐?”那狐狸叫嚣着:“你就是杀我,我也要告到泰山娘娘,叫娘娘治你的罪!” 宫梦弼冷笑一声,侧身让过,露出身后的两座神位。 “你要告到泰山娘娘面前,好,我由你告!” 宫梦弼伸手一招,便将那狐狸摄来,押在泰山娘娘神牌前:“告吧,娘娘灵应在此。” 那狐冷汗涔涔,有心狡辩,但看着泰山娘娘的神牌,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泰山娘娘司掌天下狐众,如同严父慈母,灵应非凡,岂容一个小小妖狐搬弄口舌、颠倒黑白? 要么说出来就是真话,要么根本开不了口。 那狐抖如筛糠,忽地反应过来,拼命磕头,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泰山娘娘尚且不会为宫梦弼显灵,岂会会为这孽狐开口说话。 那孽狐连连叩首,忽地扯下肩上的箭,往法台下跳去,双足落在地上,就钻进土里,之间地面隆起,飞速往远处逃去。 此时再看,哪有什么至今还是跛足? 宫梦弼道:“杀了。” 黄衣鬼神道:“尊法旨。” 那鬼神骤然消失,又骤然出现在那孽狐地行术的必经之路上。 黄衣鬼神镇住地气,那孽狐一头撞在硬如钢铁的土上,不能寸行。 黄衣鬼神伸手一按。 那地形术所造的隆起便被按了下去,上下四方地气弥合,如同铁板相压。 连个声响也没有,那孽狐就被封死在地洞之中。 只有缓缓渗出土面的血才让狐众知道,他已经伏诛。 黄衣鬼神复命而来,所过之处群狐让道,吓得瑟瑟发抖。 宫梦弼点了点头,让黄衣鬼神归位。 他则向泰山娘娘的神牌躬了躬身子,道:“些许小事,却惊扰娘娘。” 宫梦弼指着神牌道:“这是泰山娘娘的神牌,这是玉仙神女的神牌。” “如那孽狐所言,也许你们也有此疑问,为何我是狐,却要为人说话,为何我是狐,却为人杀狐。” 宫梦弼道:“在娘娘与神女面前,我不说假话。我并非是为人说话,而是为法度说话,为道义说话。” “天道贵生,并不因其种类而偏私,道义当前,也不因其出身而受阻。” “人间有人间的法度,天狐院有天狐院的法度。狐律当中,禁止狐众以邪法害人。人律之中,禁止杀人夺妻夺财。若因为他是狐,就要包庇他的罪恶,受苦的不是狐,就要坐视他受害,这不能叫仙道。” “他不是死于我手,是死于律法,死于道义。” “这是我教你们的第一件事,要牢记在心。” 第六十三章 共祭 群狐震慑,一时间不知生出多少恐惧和犹疑。 狐狸生来多智,最易开灵,生性狡猾,属于小聪明不断。 但大智慧,就需要长久的历练和正规的教导,由眼界和经历填充起来。 宫梦弼道:“你们有些人会心有疑虑,觉得我不念同族之情。” “但修仙也好,做人也罢,第一就是修心。心不正,无以为事,行不正,无以为人。” “倘若修仙就是熬炼法力,那人生之短,能够长过神龟、山岳吗?可如今的仙神,有几个是神龟,有几个是山岳呢?” “狐生之短,尚不及人,若还是不能正心正念,就一生就只能在泥潭里打滚。” “天地者,父母也。天道尚且慈仁,我们做狐狸的,难道还能超出天道,将众生视为蝼蚁吗?” 宫梦弼看向群狐,道:“希望你们能明白,作奸犯科放纵欲望或许能得一时之乐,但报应临头,就不要怨律法森严,怨道义无亲。” 狐群渐渐安静下来,不管有没有被宫梦弼说服,至少看起来,是没有反对的,也没有因此离场。 法台前的篝火熊熊燃烧着,照在宫梦弼昳丽的脸上,光明和阴影交错着。 但经过这样的事情之后,在群狐的眼中,他的无双风采,多少就有些冰冷和锐利了。 宫梦弼道:“我以狐符召集你们前来,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件事,就是明正典刑,清剿狐魔。但你们来得人不多,一百五十六狐,只来了一半。罪狐只来了五个,一个藏在你们当中,剩下的藏在林子里。” 林子里立刻就有影子飞速逃离。 但转瞬间,五鬼神就追入林中,将他们揪出来,摔在篝火前。 四个罪狐瑟瑟发抖,连道:“饶命!” 宫梦弼道:“康文,上来认认。” 康文立刻过来辨认:“狐会,这四位是一伙的,他们相互合作建了一个园子,专门迷惑男女,盗取精气。被他们盗取了精气的人往往大病一场,挺不过去就会死,挺过去也从此体弱多病。” 宫梦弼问道:“你们认罪吗?” 这四个罪狐已经见到了不认罪的下场,连连叩首,道:“我等认罪,愿意悔过,请狐会饶命。” 宫梦弼道:“我有心杀你们,但今夜要流的血太多了。” 宫梦弼道:“你们既然认罪,那就得认罚。一,你们要寻到过往盗取精气之男女,认错补偿,若是因你们而死的,就补偿家人。二,充为罪狐司的囚犯,何时戴罪立功,再放你们自由。” 四个罪狐彼此隐晦的互相看了一眼,连忙道:“我等愿意受罚。” 他们这样的小动作哪里瞒得过宫梦弼。 宫梦弼冷笑一声,伸手一抓,他们便抱着头满地打滚。 宫梦弼抓出来他们一部分魂魄,放在袖子里,道:“你们的小心思能瞒得住谁?说要治你们,还能让你们跑了?” 罪狐面如土色,被康文赶到一边,默默垂泪。 宫梦弼道:“还有二十六个罪狐没来的,我就自己去捉了。” “五鬼何在?”宫梦弼喝道。 五鬼神飘到近前,道:“五鬼在此。” “将没来的罪狐通通捉来。”宫梦弼道。 一个个草人从宫梦弼袖子里掉下来,列队为兵,化作狐首人身的武士。 五鬼一人带领五个草人狐武士,一时间就有了兵强马壮的感觉。 五鬼领兵穿过狐群,消失在法台之前。 这些可怜的狐狸今夜已经经受了太多,从恐惧到麻木,也就一步之遥。 宫梦弼垂下眼眸,道:“第一件事,明正典刑,处置罪狐。第二件事,是建立狐子院,为你们请先生授课。” 这下子,又重新将众狐的兴趣点燃了。 “狐会大人,不知狐子院教什么?”那白脚狐狸立刻问道。 怎么又是你? 众狐看了过去,觉得此獠太会钻营。 宫梦弼道:“目前开两科,一科为识文,教你们识字、做人。一科为识道,教你们修行之理。” “识文科我请了两个秀才郎为你们授课,识道科目前我先领着,等寻到合适的先生再说。” 康玉奴立刻站起来问道:“不知如何进入狐子院?” 白脚狐狸半起身后又悻悻坐下,没想到被康玉奴抢了先。 宫梦弼道:“来不来都由你们,入学没有门槛,想来都能来。但来了之后就要守规矩,否则受了惩戒,不要说我没有事先提醒。” 白脚狐狸逮到了机会:“大人,请准我入学!” 群狐随声附和:“我也要入学!” 宫梦弼道:“不要吵闹。” 哄抬气氛的狐狸便收声不语。 “三个月后,狐狸坡狐子院建成便开始授课,你们等狐子院建成之后再来吧。不过我希望你们想清楚要不要来,不要今日高呼入学,而后又不肯专心。” “入学容易,但学成可不是一件易事。” 狐狸们暗自思索起来,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宫梦弼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且来,随我祭拜泰山娘娘与玉仙神女。” 群狐肃然。 不管认不认同宫梦弼这个狐会,群狐对泰山娘娘的敬畏是天然的。 宫梦弼立在法台之前,群狐在他身后站立,列成数排。 就连被充为囚犯的四个罪狐也站在狐群后面,不敢不敬。 宫梦弼领头祭拜道:“泰山娘娘在上,玉仙神女在上,弟子宫梦弼领吴宁县狐众在此祭拜,望娘娘和神女保佑狐族兴旺,福泽绵长。” “望娘娘与神女保佑狐族兴旺,福泽绵长。” 一时间狐鸣不断,长长短短,如同鸟鸣幽林,鬼唱荒坟。 有宫梦弼带领,祭拜过泰山娘娘与玉仙神女之后,狐群的气象立刻又有不同。 狐妖通灵,各自为了生计奔走,或有交往,但浅尝辄止,因为狐狸彼此之间也是竞争关系。 如同游勇散兵,互不相干。 但共同祭祀之后,自然而然就生出一种无形的凝聚力,有了相聚为群,气息相通的气象。 宫梦弼目光微垂,有几分笑意含而不漏。 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礼毕。” 宫梦弼转身道:“剩下的事情与你们无关了,你们若想留下观刑便留下,若不想留下观刑,可以离去了。” “此次我召集群狐,来者不过半数,我也不追究了。你们可互相通传,只要不触犯狐律,日后相安无事。若是为非作歹,也别怪我不通情理。” 第六十四章 投效 最终,大多数狐狸都选择了离开。 对老实本分,又或者说是胆小怕事的狐狸的来说,感受到宫梦弼的警示和决心之后,就可以了。 面对死亡、流血的场面,即便是狐狸也会遵从本心,有多远走多远。 少数没有离开的狐狸也不是为了观刑,而是为了其他目的。 比如康玉奴。 见到康文这样威风,康玉奴心中一时百感交杂,不知是否要去问问康文的近况。 她还在犹豫,康文却自己先来了。 “姐姐!”康文上前拉住康玉奴的手,道:“刚刚就看见了姐姐,但狐会大人有正事,也不好相认。” 康玉奴意外地看了一眼康文,道:“这还是我的康文妹妹吗?” 康文有些脸红,道:“是我误会姐姐良多。” 说出来之前还觉得心里别扭,但真说出口,反而坦然了。 康文认错道:“是我读死书,自作聪明,故作高深,伤了姐妹情谊。还是多亏了姐姐不计前嫌,将我引荐给赵公子。” “我同赵公子在吴宁县巡查了一个月,得他教导,方明白事事都是学问,处处都有文章。昨日赵公子回山,将我引荐给了狐会大人,如今我在他手下做事。” 康玉奴有些欣慰,但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若是知道有这样的缘分,我恐怕不舍得推荐给你了。” 康文笑道:“现在也不晚,狐司草建,正是缺人的时候,你看那边几个,就已经想到这点,所以不肯走哩。” 康玉奴也是心动,但想起家中的赵玉娘,又只能婉拒:“我还有一个闺中挚友,她孤寡一人,若我来狐会手下做事,就怕她一个人难过。” 康文一时间心里有些泛酸:“是什么挚友,姐姐竟然愿意为她放弃大好前程?” 康玉奴犹豫着,还是把她和赵玉娘相识相依的故事说了。 康文一时间百感交集:“离开我之后,姐姐又有了别的妹妹。” 康玉奴连忙道:“不是这样……但她需要我。” 康文后悔当初的傲慢把康玉奴逼走了,但眼前却也不晚:“既然赵姑娘需要姐姐,姐姐就先陪着她。我也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将赵姑娘引到正路上来,这样姐姐也就不必这样担心了。” 姐妹两人叙话,另外一批留下的狐狸也聚在了一起。 其中就有那心思活泛白脚狐狸。 白脚狐狸先是假装离开,等法台前的狐狸走得差不多了,他又折返回来。 但没有想到他回来了,却发现有另外几只狐狸正等着给他,见他来了,立刻笑道:“就知道你不会走。” 白脚狐狸笑了一声,道:“你们在这做什么?” 那几只狐狸道:“我们料定你不会走,所以要看看你要做什么。你做什么,我们就跟你做什么。” 白脚狐狸哼了一声,道:“学人精。” 不理会这几个有心计的狐妖,白脚狐狸先一步上前去,拜在宫梦弼面前,道:“狐会大人,不知狐司可还缺人手?狐子院可还缺仆役?小狐家住白鹿村,与一个账房做邻居,认得几个字,还会算账,求宫师收留。” 白脚狐狸已经打了样,另外几个狐狸更是直接跟了上来,也通通拜倒:“我等愿为狐会大人鞍前马后,求狐会大人收留。” 宫梦弼哪里瞧不出他们的小心思,但并不反感。 心思活是狐狸的本性,但能顶住内心的恐惧,直面宫梦弼自荐,那就需要一定的勇气了。 毕竟宫梦弼表现出来的,也不是什么纯善之辈,更不是可以拿捏的。 宫梦弼沉吟道:“如今吴宁县狐司初建,确实没有人手,接下来事务繁忙,也确实需要劳力。” “你们有心投效,我就给你们一个机会。今日开始,至狐子院开院,你们就留在康文身边帮忙。以三月为期,看你们表现如何,若是能令我满意,就留你们。若不能令我满意,那就好好去狐子院修学吧。” 白脚狐狸立刻作出大喜的表情,道:“多谢大人!小狐一定好好做事,管教大人满意。” 宫梦弼叫道:“康文。” 康文走到近前,打量了这几个狐狸一眼,道:“就交给我吧。” 白脚狐狸立刻讨好道:“康姐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们。” 康文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他,道:“你们第一要紧事,就是定一定心中的油滑气。这样浮躁,想要得到大人赏识,可没有那么容易。” 白脚狐狸吃瘪,却仍旧笑脸相迎,道:“姐姐说得是,我一定改。” 康文成了小狐总管,心中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但眼见这白脚狐狸这样奸猾,心中不由得警醒:“这厮这样会钻营,我还是要小心,不能得意忘形,反被他踩到头上。” 转眼间,宫梦弼麾下就从只有一个文狐,到能拉成一个小队了。 至于五鬼,若是无人可用也能用,但因为属于家臣,也不好总用来管理狐狸。 心中有所念,就见到五鬼陆续返回。 五个鬼神身形高大,因为带着神相,总有些烟云绕体,颇有几分巍峨的样子。 他们身后,狐首人身的狐武士拎着一个个孽狐走到法台前,将他们押在宫梦弼脚下。 宫梦弼抖一抖袖子,那些狐武士又化作草人,钻进他的袖子里不见了。 五鬼神上前复命:“主人,已将罪狐捉拿。” 黑衣鬼神道:“这里面也有机灵的,比如这好色之狐,自得了狐符,便拖家带口意欲逃离,但人多走得慢,被我追到县外捉了回来。” 那黑衣鬼神所指的穿着锦缎的好色之狐嚎啕大哭:“阿娇啊,阿娇,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康文听着他哭嚎,问道:“你就是那个抢了人家闺女,霸占了人家财产,又把人赶出去乞讨的淫狐?” 那好色之狐哭道:“阿娇这样美丽的女子,只有我才能让她幸福,是那老头不识时务,不肯把女儿嫁我。” 康文道:“你连人形都不曾有,他如何敢把女儿嫁给你。” “可怜老汉念念不忘自己的女儿,日日去寻,日日被你打回来。你如今被捉了,你的阿娇怕是高兴坏了吧。” 那好色之狐怒道:“胡说,阿娇与我恩爱极了,恩爱极了!” 第六十五章 劳改 这好色之狐不肯面对现实,兀自高呼:“恩爱,恩爱!” 康文摇了摇头,道:“黑先生,阿娇是什么反应?” 黑衣鬼神嘿嘿一笑,道:“当然是拜谢神佛,终于收了这个孽畜。我将他捉拿了,阿娇还连连拜谢,说要拜请泰山娘娘还愿哩。” 那好色之狐如遭雷击,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 宫梦弼不再理会这好色之狐,走到康文身边,道:“与我一一指来。” 康文便对着名簿与狐狸的面容一一辨认,若是没有见过面容的,便询问五鬼神是从哪里捉来的。 只听康问道:“上陈村罪狐,杀十八口。” 宫梦弼道:“你可认罪?” 上陈村罪狐抬起头,道:“我不认罪!这些人撅了我的洞府,我只是报复,天经地义,何罪之有?” “冥顽不灵。”宫梦弼眼睛一眯,道:“斩了。” 黑衣鬼神手持一柄长刀,如同冰片一般通透明亮,轻轻划过那罪狐的脖颈。 狐首当即就落了下来,血从腔子里喷涌出来。 宫梦弼面无表情走到下一个狐狸身边,道:“康文。” 康文一个激灵,道:“塘里村罪狐,邪法诱惑男女,夺人精气,而后将人溺死,杀了八人。” 塘里村罪狐跪倒在地,哭道:“小狐知罪,求大人可怜我修行不易,饶我一命。” 宫梦弼道:“怜你修行不易,谁来怜惜水下冤魂?” “斩了。” 狐首落在地上,狐血染红了地面。 宫梦弼又走到其中一个狐狸面前。 康文道:“马山前村罪狐,豢养婴儿为食,死者难以计数。” 马山前村罪狐痛哭道:“饶命!那都是别人不想要的小孩!养不了那样多的小孩、不想要的女孩,别人不想要,我养来吃而已,饶命!” 宫梦弼道:“别人送给你的?还是你盗取来的?” 马山前村罪狐顿时语塞,转而厉声道:“各位,难道任他杀头吗?我们这么多狐,难道还不是他一个的对手?” 宫梦弼从鼻子里出了一口长气:“杀了。” 马山前村罪狐尖叫一声,朝宫梦弼扑了过去。 宫梦弼屈指一弹,一团赤红的火焰落在马山前村罪狐身上。 那罪狐倒飞出去,浑身燃烧起来。 但她好像没有感觉到灼烧,而是哀叫道:“不要吃我,不要吃我!你们本来就是要死的,怎么不能让我吃。” “啊!不要吃我!” 罪狐翻身打滚,不过几个呼吸,就化作一团灰烬。 但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个热字。 剩下的罪狐终于见到这天差与地别的法力,纷纷哭嚎起来。 “大人饶命!” “小狐知罪,求大人饶命!” “我错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哇!” 宫梦弼看过去,这些罪狐吓得肝胆俱裂,就是那念叨着“不可能”的好色之狐,也连连叩首:“我不该强抢民女,霸占家财,求大人开恩。” 那一团黑色灰烬和两具流血的狐尸摆在罪狐面前,就比什么都好用了。 宫梦弼无声无息的站着,就堪比勾魂使者,岳府阴神了。 宫梦弼面无表情,实则是以望气术看着他们。 罪狐孽气深重,他先杀的三个看似漫不经心走过来,实际上是他事先以望气术找出来的罪孽最深的三个。 宫梦弼看向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的神牌,叹了一口气:“天下野狐,无知无礼,无法无天。娘娘的功德要践行,天狐院的规矩要推下去,不是容易事啊。” 他神色一肃,道:“你们这些罪狐,学些法术,便残害生灵,本来应该把你们都按律处死,但念在娘娘和神女神牌在此,不好多见鲜血,就饶你们一条小命。” 这些罪狐连忙叩首:“多谢娘娘,多谢神女,多谢大人饶命。” 宫梦弼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老黑,将他们编入狐囚之中,以功赎罪,何时赎清罪孽,何日再还自由。” 黑衣鬼神拱手道:“是。” 黑衣鬼神将斩狐的法刀送还给宫梦弼,而后领着罪狐到了一旁。 斩狐的法刀落在宫梦弼手中,就忽地融化成一缕月光,消失不见。 康文看着这些罪狐,叹了一口气,道:“狐会大人,这教化狐众的事,可不好做啊。” 宫梦弼道:“当然不好做。天狐院这么些年,也没有做成过。但越是难做越要人去做,有人做,还有希望,没人做,就永远也成不了。” 康文看着宫梦弼,心中生出一股崇敬之意。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道:“慢慢来吧。” 他走到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的神牌前拜了一拜,而后一道白色烟气一样的法力投入小金炉之中,金炉中的香丸冒出滚滚浓烟,不断扩散,最终如同雾气一般,笼罩着整个狐狸坡。 这雾气不甚浓郁,但狐狸坡中的景象都遮掩了起来。 宫梦弼叫来康文,将一张图纸递给她,道:“明日起,待老黑将狐囚送来狐狸坡,你便督促狐囚开建狐子院。” “让他们开山取石、伐木做梁,以劳作代替悔过。若是偷奸耍滑,便将名字记下,让老黑来收拾他们。” 康文道:“我记下了。” 宫梦弼道:“你身边那几个也要用起来,不要让他们闲着,越是闲着,反而越容易内耗起来。” 这点康文是知道的。 若是没有点事情做,整日里闲着,狐狸是极容易内斗起来的,就怕不能踩着对方上位。 “天明之后你和小齐持我的名刺去县城沈家,一应工具、吃食等需要采买的物资,都可请他代为采买。” 宫梦弼将事情一一交代清楚,才带着五鬼神离开了狐狸坡。 至于二十余狐囚,则是被五鬼神裹在其中,驾着阴风到了无还峰。 不要看这些狐囚看起来十分好拿捏,那是在草人兵和五鬼神的手下难以翻天。 若是不加以制约,那康文根本压不住他们。 所以得先带回无还峰,先禁锢了他们的魂魄法力,才能放心使用。 宫梦弼又是一夜未眠,借助着太阴戮神法和天狐院符箓,一边将他们的魂魄制住,气机留在受月楼中。 一边将他们法力制住,以一枚金简作为制约。金简分为两枚,一枚放在受月楼,一枚递交康文。 如此一来,就能让他们安心劳作,诚心悔过。 第六十六章 通报与加班 康文依宫梦弼所言,与狐心小齐一道,带着白脚狐狸几个去了一趟沈家,请沈家帮忙购置工具和吃食。 沈老爷倒是有心雇佣些工匠,但被康文婉拒了,也就不再强求。 工具采购不难,倒是吃食不耐久存,就约定好每三日由沈家采买送至城外,再由狐狸来取。 康文要付钱,沈老爷拒不肯受。 康文是个穷光蛋,仅有几枚铜钱还是从举人坟里摸出来。 但是宫梦弼不缺钱。 他总能想办法攒些家私,毕竟香料其实是烧钱的玩意。 沈老爷更不差钱,此前还因为王家的事情大赚了一笔,任康文好说歹说,肯定是不敢要狐仙钱的,反而道:“狐仙是我家恩人,若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便好。我没有什么能够报答的,也就一点薄财还能表明心意。” 康文见他诚心,也就随他去了。 沈老爷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有来有往,才能交换情谊。若只是受恩,反倒让人心里没底哩。 沈老爷是实诚人,狐仙是他的恩神,能够回报,就让他心底踏实。不能回报,反而让他觉得受之有愧。 等到康文回到狐狸坡,黑衣鬼神已经到了,提着一个黑布兜兜,也不畏惧阳光,就在狐狸坡朦胧的雾气里闭目养神。 如今整个狐狸坡都有淡淡烟霭笼罩,以免凡人误入。 不然叫人看见狐狸开山采石、伐木建房,恐怕要吓出一个好歹。 康文道:“我回来迟了,叫黑先生久等。” 黑衣鬼神睁开眼睛,笑道:“无妨,本就约好明日再动工。” 康文道:“还没有问黑先生名讳。” 黑衣鬼神道:“我五兄弟以五色为名,叫我黑先生,或者称我玄冬。” 康文笑道:“那我就还叫黑先生了。” 玄冬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黑布兜兜递给康文,道:“这些狐囚我就先交给你了,若有不服管教的,只管告诉我。” 康文拉开黑布兜,就从其中钻出一个小小的狐狸,只有小耗子大,落地一滚,又化作寻常个头。 “嗯?”玄冬看向那狐狸,面容不怒自威。 那狐狸立刻跳回到黑布兜中,不敢随意出来。 玄冬将宫梦弼所制金简递给康文,道:“这金简是主人炼制出来辖制这些狐囚的,我料定必有几个刺头要找麻烦,你持这金简,便可封了他的法力,给他一个教训。” 康文知道这是关乎身家性命的东西,将金简小心收好。 玄冬道:“我会每日来巡视,不要担心管不住他们。” 康文道:“多谢黑先生了。” 玄冬道:“我先回去复命,明日再见。” 宫梦弼于受月楼修行,狐心小齐和康文去督造狐子院,受月楼又恢复了清净。 这已经是五月初三,天上一轮新月如玉钩一般。 宫梦弼拜月采气进入第二轮,每日感受月相变化,宫梦弼的法力也稳定增长。 他正修行着,忽然听到一声鸟鸣。 是乌鸦叫声。 宫梦弼自楼阁向下看去,但见古木幽深处,一道人影骑着乌鸦飞了出来。 是个他的老熟人,罪魂司的阴官余合。 宫梦弼就知道此前阴阳观的事情有了结果了。 宫梦弼下楼开了门,道:“这才多久未见,余大人怎么憔悴许多?” 余合从乌鸦背上下来,这巨大的鸟便缩小形体,落在受月楼的挑起的飞檐上。 余合看了一眼宫梦弼,问道:“狐会是怎么说出来这话的?” 宫梦弼哈哈笑了一声,邀他上楼赏月。 月落西楼,只弯弯一牙。受月楼受这一点新月的光,也有极为微弱的毫光。 摆上桌案蒲团,余合跟宫梦弼对坐着,饮了一盏月露酒。 余合确实憔悴不少,穿着得体,但总显得疲态。 饮了一盏,便诉苦道:“狐会着辑魂司捉拿了那炼阴阳二鬼的邪道,我们打开棺材,瞧着那挥之不去的怨气,触目惊心呐。” “经过速报司、罪魂司、孽狱司三司会审,那邪道阴魂、阴阳二鬼的罪孽都已经查清。” “狐会所见那九十八口棺材,只是其中一部分,那邪道所造恶业,远不止于此。早年跟着阴阳法王学道之时,就造下许多杀孽,后来与同门出来闯荡,更是手黑心毒。” 余合警告道:“狐会,泰山府已经将你的名讳从文书中隐去,不会发出,但你还是要小心报复。” 宫梦弼问道:“那阴阳法王是什么来头?” 余合道:“阴阳法王乃是四品的修行人,修行阴阳应象功,脱离死籍多年,早已不受寿算制约。甄无病对其知之甚少,我们也无从入手。年初的时候阴阳法王曾召集弟子入京,但因为甄无病本事太低,没有叫他。” “他有一个师弟,与他多有来往,应召前曾来看望他,二人还约定明年再见,狐会可不要掉以轻心。” 宫梦弼皱眉盘算了一阵,又舒展了眉头,道:“多谢神官指点。” 余合摆了摆手:“指点谈不上,狐会擒拿此獠,彰显乾坤正义,才是我们要谢你。” 宫梦弼道:“能管却不管,我心里不安。” 余合笑了起来:“敬狐会一盏。” 又喝了一盏,余合道:“甄无病和阴阳二鬼都已经下了孽狱受刑,以他们的孽罪,恐怕有几百年的苦头吃。还有从犯王立德,也押入孽狱了,王氏宗族虽逃了人间王法,但阴德损尽,必有报应。果报当前,令人大快。” “来,再饮一杯!”宫梦弼敬了余合一杯。 三杯酒下肚,余合就不再喝了。 宫梦弼也不勉强,就着明月,聊起了人间的事、阴间的事。 末了,宫梦弼向他打听道:“神官,我有一位友人亡故多年,近来却不知为何魂魄竟有还阳返生的征兆。” “咦?”余合惊了一下,道:“莫不是开玩笑?” 宫梦弼道:“我也知此事非同小可,怎敢乱开玩笑。” 余合沉默了一瞬,道:“死了便是死了,除非府君开恩,绝无可能还阳。除非篡改死籍,干预了阴阳。” 余合神色凝重了起来,道:“宫仙啊,你可真是总能给我找事做。” “是谁?待我回去查一查她的死籍,便知道原委了。” 宫梦弼道:“就是美人岭的阴魂陈佳英。本是吴宁县人,死了有十三年了。” 余合匆匆告别,道:“狐会,我先告辞,改日……唉,我真不想再来了。” 余合耷拉着脸,阴郁的厉害。 宫梦弼不敢多说,加班人嘛,一点就爆。 第六十七章 珍珠 五月初四,端午前夕。 宫梦弼登楼眺望,见天之龙位及中天,“大火”高悬,盈盈放光,震慑群邪,不由得笑了一声。 这几个月,都是熬炼心火法的好日子。 苍龙七宿乃天之龙,是天上神,位格奇高,与凡间龙种就好比皓月与萤火。 这等吞吐天地造化,操弄光阴时序的天之龙代表着天道的运转,蕴含着世界的玄机。 端午时节,苍龙七宿“飞龙在天”,是造化鼎盛,阳气充盈。主星大火,也就是心宿,也可解为心月狐位于中天。 得其中,得其正,是为端午。 大火中天,心火法,也可称心月狐法所受加持远超宫梦弼想象,尤其在通天法加持之下,几乎能够见得神明。 这样的猛烈的火势,把宫梦弼的尾巴都染上了浓烈的赤色,流淌着霞光一般的氤氲。 宫梦弼自己在受月楼修行,但遣了五鬼神去拜访朋友们。 于他而言,端午日是吉日。 一来他已经得授仙籍,纵然本事低微,但已经算得上是仙,而不是妖邪。 二来不拘是拜月法还是通天法都是正道,心火法更是与心宿心月狐联系密切,也不是邪道之流。 但是其他人就不一样了,没有仙籍,属于妖怪一类,阴气难褪。天之苍龙位及中天的时候,阳气最盛,对妖怪的压制极大。 因此端午普天同庆,但对妖怪来说,就是极为艰苦的一天了。 五鬼神拿着一个金丝织就的锦绣荷包,分别前往镜潭、入云峰、竹岭、美人岭、玉带河、小圣庙、狐狸坡拜会。 镜潭离得最近,当然是最先去。 五鬼神落在镜潭边上,幽深的鬼气就在黑暗当中渐渐弥散开来。 黄衣鬼神轻声叫道:“元曜前辈,元曜前辈睡了吗?” 不过片刻,镜潭中的水就开始向上涌动。 咕噜咕噜地,从水中钻出来一只巨大的金蟾。 金蟾没有神采的大眼睛盯着五鬼神,问道:“你们这五个小鬼夜半来扰人清静。说吧,是有什么事情?” 黄衣鬼神恭敬道:“明日便是端午节,我家主人命我前来探望元曜前辈,并邀请前辈参加明日的沐兰会。” 黄衣鬼神恭恭敬敬地把小匣子递给了金蟾,他的态度太好了,以至于金蟾也不好意思骂他的笑脸。只好接在手中,他打开匣子看了一看,只见匣中有一颗明光闪闪的珍珠,如同月亮一般圆润,如同月光一般皎洁。 珍珠上似乎有狐狸一样的云纹浮动着,一股清凉的气息从珍珠上传递开来,让金蟾立刻就感觉到浑身的热劲渐渐消散。 金蟾张嘴吐舌,灵巧的舌头一卷,就将珍珠卷起,吞入腹中。他无表情道:“知道了。” 然后就沉入水中,消失在五位鬼神面前。 五位鬼神离开了镜潭,就听到黑衣鬼神小声说道:“大哥辛苦了。” 黄衣鬼神道:“这是主人吩咐。若是不能恭敬对他,就怕他又要阴阳怪气。我们做的本身是好事,要是吵起来变成坏事反而不妙了。” “主人不好低声下气,但我们这些做家臣的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黑衣鬼神道:“元曜前辈也真是个妙人。” 离开了镜潭,就前往入云峰。 施婆婆那里就不是一枚珍珠就足够了,入云峰的狐狸很多,生了灵智的也有一些。 施婆婆对后辈很是看重,所以这里的狐狸过得颇为安逸,不似野狐精那样狡黠。 但其中如同小胖狐那样机灵优秀的,也是少数了。 宫梦弼送给师婆婆的是七枚珍珠,合在一起刚好可以布置一个小阵法,足以让那些狐狸好受许多。 反而是施婆婆自己,因为笃行正道,也修行的正道法门,属于有道高狐。端午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难过的日子。 五位鬼神同样转达了宫梦弼的问候和邀请。 施婆婆笑道:“好,我明日一定赴约。” 黄衣鬼神说道:“我家主人特意交待,可以把小辈们也带上,让他们洗一洗身上的阴气,对修行也大有裨益。。” 施婆婆笑着应下了,将五位鬼神送出入云峰,给每一位朋友都送上了珍珠,好保护他们不受阳气困扰。 五位鬼神依次前往竹岭、美人岭、玉带河、小圣庙。 雀仙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正是无聊,有朋友邀请,高兴极了。 只不过在美人岭的时候,虽然邀请了三姐妹一起来参加沐兰会,但是三姐妹委婉拒绝了。 黄衣鬼神也不觉得意外,也不勉强。 毕竟沐兰会在白天举办,对她们来说还是难以适应,更何况他们没有实体,也没有办法沐浴兰汤。 只有佳英姑娘依附在黄腹山雀上,但她最近都不肯离开美人岭半步。 只有雀仙总是来找她玩,还送给她一根羽毛震慑其他飞禽,免得她被更凶猛的了鸟类猎食了。 到了玉带河,罔象看到自己送给宫梦弼的珍珠被祭炼成这样,惊讶地一双红眼睛闪闪发光。 对于宫梦弼这样借花献佛的举动,他也不觉得难过,反而开心得很。 最后是去了狐狸坡。 黑衣鬼神传达了宫梦弼的意思:“明日端阳,请康姑娘和赵郎君一并回山参加沐兰会,这些狐囚也准许休沐一日。” 康文倒是还没有什么反应,那些狐囚已经高兴得咧开了嘴。 干了两天苦力,这些狐囚已经累得浑身酸痛。往日里作威作福惯了,何时自己干过这样的重活,再加上狐狸也不是很有力气,全靠法力顶着,此时也筋疲力竭。 也不是没有反抗的,被康文拿金简封了法力,倒吊在树上晒了半日,就哭着愿意劳作了。 康文道:“好,多谢五位先生。” 五鬼神化风而去,留下康文和狐心小齐拿着珍珠,对视着笑了起来。 狐心小齐道:“不曾想我也有。” 康文道:“小齐郎君怎么能没有,若是没有,就把我的送给你。” 狐心小齐笑了笑,道:“那倒是要谢谢你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就把康文一时兴起的骚话堵在了口中。 康文好歹是脸皮薄,堵住也就堵住了。 第六十八章 端午 端午好时节,吴宁县家家都悬挂艾草,扫除尘秽。 县官亲自带头举行祭祀和庆贺的活动,其中最盛大的,是祭祀灵孝夫人娥女。 娥女投江救父,孝感动天,被封敕为灵孝夫人。 虽不是娥女江实实在在的水神,但历任水神,都在她的管辖之下。 吴宁县大兴祭祀,划龙舟、迎潮神、拜伍神,好不热闹。 天下的热闹也不是吴宁一处,正是天之苍龙与人之祭祀两两相合,破除一切邪祟。 吴宁县的牛鬼蛇神都避而不出,不敢再这个日子露面。 就连乡社之后的狐狸也闭门谢客,或是躲进土洞、荒坟,或是躲进楼阁、地窖,总之要先捱过今日。 沈家也在祭祀,一边祭祀泰山娘娘,一边祭祀宫梦弼。 又挂菖蒲、艾草驱邪。 菖蒲没有什么好说道,只有艾草,是采自东院之中,艾香浓烈、经久不散。 采下来挂在门上、窗上,整个府邸都是弥漫着令人神清的香气。 藏在角落的虫子纷纷往外爬,逃离了这一家。 沈山看着这样的异象,又是惊又是喜,连道:“狐仙灵应。” 狐仙再灵应,也没有闲到给沈家驱虫。 不过是好日子配上好艾草,才造就了这样的神气景象。 狐仙自己也在准备端午节。 身在深山古林,就不要搞什么除虫了,但除秽辟邪还是要的。 沐兰会,就是沐浴兰汤。 但给小狐狸们洗洗澡还可以,宫梦弼他们一起进池子里泡澡就太奇怪了。 宫梦弼采集了草药,引来山中清泉,以心火熬煮了好几大缸的兰汤。 小金炉里熏着艾香,土陶的大缸里也是沁出来草药混合的香气,整体还是以艾草为主,熬煮过后去了青味,流淌出来的艾香就更温暖醇厚。 这是辟邪的兰汤,说句不客气的,丢一只狐囚进去滚两圈,都得法力散尽,大病一场。 好在宫梦弼不是想要毒害同道,因此以月露调和,降低了杀伤力,但更加持久温和。 可以洗去身上的阴气、晦气、秽气,对修行邪道的来说,当然没有半点好处,但对于这些修行的精灵来说,这样温和的洗练,就有助于修行了。 越往阴邪中去,离人就越远,当然反过来也一样。 只不过前者是鬼魔,后者是仙神。 人字居中。 这里的人,不是寻常意义上的人。 生了灵智,拥有了智慧,就已经在人当中了。 只不过人身近道,所以先做人,再成仙更容易。 若是想跳过中间这一环,直接由妖成仙,二段修行,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个难易的差别。 兰汤煮好,袅袅香气就顺着风在山中飘荡开来。 康文指挥着白脚狐狸他们将瓜果鲜蔬、粽子青团、酥饼豆糕、鸡鸭鱼肉一一摆放好。 光这些东西,他们就颇花费了些心思。 果脯蜜饯、粉团凉糕,荤素搭配,形形色色。 “我来啦我来啦!” 远远就听见小胖狐欢呼雀跃的声音,“宫前辈,我想死你啦。” 小胖狐连蹦带跳带土遁,钻进土里赶路,又忍不住跳起来嗅一嗅风里的香气。 小胖狐带着一身泥沙往宫梦弼身上扑来,被宫梦弼单手拿住,抖了抖,抖下一捧沙来,然后丢在地上。 小胖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 宫梦弼问道:“你是想着我,还是想着吃呢?” 小胖狐的眼睛就没有离开吃食,言不由衷道:“当然是想你啦。” 只是馋得说句话,就开始吞口水。 “这小胖子就知道惦记着吃,哪里惦记着人呐。”施婆婆缓缓走过来,身后跟着四只毛色鲜亮的大狐狸,大狐狸身后又列着一队小狐狸。 施婆婆道:“这是花、酒、诗、茶,跟我姓施。” 四个大狐狸化作人形,是三个美丽的少女,一个俊秀的少年,见礼道:“见过宫前辈。”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上次我开府你们怎么不曾来?” 施花笑嘻嘻道:“这些时日我们都在外面玩哩,上次不在家。这不端阳了,才想起来还是家里好。” 施婆婆笑着摇了摇头:“贫嘴,一边玩去吧。” 施花捂着嘴笑着,带着小狐狸们在旁边玩起来。 施婆婆这说道:“你前几日可造了好大威风。” 宫梦弼不惊讶她知道了,只是有些歉意,道:“本来是想同婆婆商量商量的,但职责所在,怕拖久了,生些枝节。” 施婆婆道:“说得什么话。你是天狐院的狐会,若是没有主意,还管什么狐众。” “你也不早说,不然我高低要给你说门亲事,把你变成一家人。哪像如今,还要拜一拜你这狐会大人。” 施婆婆要拱手,被宫梦弼按下去,道:“婆婆不要取笑我了。您修行正法的,若是有心,早也可去天狐院谋个差使了。” 施婆婆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天生的劳碌命,都这把年纪了,你可不要害我。” 宫梦弼笑着摇了摇头。 施婆婆道:“你要立狐子院是好事,但好事往往多磨。左近高人、土地城隍都要盯着你,你可要小心谨慎些。”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我省得的。” 施婆婆道:“那就好,我年老体衰,打不动架,但给你出出主意还可以,你有什么拿不准的,可以同我商量商量。” 宫梦弼感受到她的爱护之心,道:“麻烦您的地方还多着呢,您到时候可不要后悔。” 施婆婆笑了起来。 正说着话,天上就有一个身披五彩的鸟儿落了下来,化作一个小少年:“我在天上飞来的时候就闻到了,好香的云气呀。” 他兴致勃勃地看着摆在受月楼前的大缸,道:“宫梦弼,我们是要在这里洗澡吗?” 宫梦弼笑了一声:“你要是想洗也可以啊。” “好耶。”他张开双手化为羽翼,又变作一只雀鸟蹲在缸沿上。 他跳到水中,张开羽翼扑腾着,打湿了羽毛,又立刻飞了出来跳在缸上。 雀鸟不能凫水,所以不敢再水中久留。 只好一次一次浸湿羽毛,在水里翻来覆去扑腾,才把身上都洗了一遍,然后站在缸上尽力张开翅膀,开始晾干。 “好舒服呀!” 第六十九章 沐浴兰汤 听着雀仙叫得那样欢快,宫梦弼也笑了起来。 自己熬煮的兰汤得到了朋友的认可,岂不是人间美事? “文修,你在干什么呀?” 雀仙听到说话声,回过来头,果然瞧见了罔象。 他举着一片宽大的荷叶,挡着头顶的太阳,红玉一样的眼睛看了过来,带着憨直与可爱。 雀仙笑道:“我在洗澡呀,浮罗,一起来呀。” 罔象走到近前,就看到了一个个大缸里装满了馨香的兰汤,散发着温暖却不燎人的气息。 “好温和呀。”罔象赞叹道,“我好喜欢。” 雀仙催促道:“来呀来呀。” 罔象就伏在缸上,整个人滑了进去,留下一片荷叶漂在水上。 雀仙跳了起来,落在荷叶上,然后被黑色的小脑瓜子顶了起来。 罔象像是融化在了水中一样,藏在荷叶的影子里,只有一个小脑袋露出惬意的神色。 “啊……”浮罗脸上露出笑意,他所在的大缸里渐渐漂浮起一些黑气,消散在阳光之中。 雀仙换了一个方向开始晒羽:“怎么样,我就说很棒。” 浮罗狠狠地点了点头,差点把雀仙从头上甩到水里:“谢谢宫大哥。” 浮罗举起红色的爪子,两爪抱拳作揖。 宫梦弼道:“不要和我客气。” 浮罗两只眼睛就笑眯眯地弯成月牙。 又过了一会儿,金蟾才慢吞吞地来了。 他向来如此,非得等罔象和雀仙都来了,才肯跟着过来。 平日里极其遵守承诺,决不出现在宫梦弼眼前。 浮罗拍打着水面,道:“元曜,元曜快来泡澡。” 水缸的大小虽然足够金蟾蹲进去,但是在宫梦弼面前,他是万万不肯的,只把头一撇:“我才不泡。” 雀仙从荷叶上跳下来站在缸沿上,同浮罗对视一眼,然后:“嘿嘿”一声怪笑,跳进水里扑腾起了翅膀。 缸里的水被他泼得到处都是,撒了金蟾一身。 浮罗也跟着他作怪,把缸里的水推出去,化作一个大水球,在金蟾头顶破裂。 哗啦一声,金蟾被淋了个透彻。 兰汤的香味洗过他的皮肤,让他感觉身上一些晦涩的气息都被冲刷干净。 金蟾伸出带蹼的手把浮罗按进水里,把雀仙丢到天上:“就会作怪。” 雀仙扑腾扑腾翅膀,淋湿的羽毛很重,于是就落在金蟾的肩上:“不泡澡洗一洗也是好的嘛!” 忽地有风吹过。 不是风来,是迅捷的夜叉鬼带着风来了。 夜叉鬼同宫梦弼拜会:“我来得迟,今日端阳,有人一大早就在小圣庙上香。” 宫梦弼道:“向兄是怕他们不安全,所以一路送下山才来的吧。” 夜叉鬼笑了一声:“有个年岁大的老翁,总要多看顾。” 宫梦弼道:“向兄要沐浴吗?” 夜叉鬼道:“洗一洗吧,讨个吉祥。” 宫梦弼点了点头,借由香火修行的夜叉鬼身上的阴秽之气很少,这是靠近正神的路子,不是寻常鬼物。 雀仙连忙叫了起来,欢呼雀跃:“浮罗!他要洗澡!” 然后就是一团喧闹了。 施婆婆就看着他们闹起来,嘴角上扬,牵动着脸上的细密的皱纹,好似多情的细蕊,温柔又美丽。 宫梦弼任由他们胡闹,对施婆婆道:“婆婆,我们也来净一净手吧。” 他同师婆婆一起在水缸里洗了洗手,温暖的兰汤从手指缝隙间流淌过去,留下了温和的香气。 宫梦弼道:“端午这样好的时节,天之苍龙哺育造化,神人所共庆。都不要傻站着了,来洗一洗陈气、秽气。” 于是就欣赏到了狐狸跳水缸的景色。 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狐狸跳进水缸里,在水缸中沐浴,然后跳到地上,抖一抖身上的水,甩出泛着虹光的雾珠。 连康文都钻进水缸里同花、酒、诗、茶四大大狐狸在水缸里洗濯,然后跳出来,抖了身上的水珠,才又化作人形。 兰汤除秽过后,端午的阳气都好像变得温和了起来。 等大大小小的狐狸都沐浴过后,早晨也都要过去了。 小胖狐连身上的水气都不顾的晒干,就抱住宫梦弼的小腿:“宫前辈!我饿了!” 宫梦弼道:“那就吃吧。” “好耶!”小胖狐走马观花似的看过席上的食物,最终还是从烧鸡开始入口。 给小狐狸们备了一席,花、酒、诗、茶在一边维持秩序,教导小朋友不要哄抢,不要浪费。 宫梦弼几个则另开一席,吃着粽子、青团、豆糕,喝着月露煎茶,看着山间云气蒸腾,狐狸欢声笑语。 文修和浮罗围着金蟾打闹,把吃粽子黏糊糊的手抹在对方脸上。 不善交往的金蟾和不善言辞的夜叉鬼两个大块头并坐着,沉默地喝着茶,吃着酥饼糖糕。小巧的茶盏、小巧的糕点在他们手中如同拈花。 一直热闹到正午,这热闹的场子才散去了。 临走的时候,雀仙受宫梦弼所托,给每个人妖怪都发了一支艾草和一支菖蒲,以至于小狐狸们列队而行的时候,就好像是帝王出行的仪仗。 正午阳气太盛,大家都跑回家避一避。 等人都走了,黑衣鬼神把黑布兜解开,把布兜里的狐囚也丢进水缸里泡一泡。 席上还剩下不少没有动口的东西,康文采买的时候就已经备足了分量。 黑衣鬼神驱使着狐囚们沐浴过兰汤,然后叫他们自己吃饭,最后把场子收拾干净。 最后大大小小的狐狸在受月楼的影子里躲着太阳,吃着糕团,直到日暮,心宿流光溢彩。 宫梦弼开始了日复一日的修行,一边拜月采气,一边沟通心宿,修炼心火法。 “大火”星显化在宫梦弼灵台当中,化作一枚生着狐面纹的符篆,称作:心火炼神符。 宫梦弼细细数着祈愿树,发现第二枚八品的宝牒已经成熟。 不是别人,而是施婆婆。 “咦?”宫梦弼感到讶异,不是很理解。 他与施婆婆缘分匪浅,但他其实也没有刻意与施婆婆拉关系,在他的印象里,应当算得上一个热心长辈,但还没有到八品的地步。 今日做什么了? 宫梦弼想了想,是施婆婆同他聊了狐子院,为他介绍了花、酒、诗、茶,给小狐狸沐浴,闲度半日。 总不能因为这个,施婆婆准备把家产都留给宫梦弼吧? 第七十章 增尾 与施婆婆结缘八品,是好事,却也让宫梦弼心中生出一些不安。 照狐狸的本性,哪里这样容易与人交心,这样深的缘分意味着什么呢? 把自己绑在宫梦弼这艘船上?可是施婆婆这样大的年纪,实在犯不着。 宫梦弼想了想,觉得自己对施婆婆的关注还是太少了。 但无论如何,祈愿树的反馈总是正向的。 宫梦弼看向那八品宝牒,许愿道:“我想早日修成八品。” 宝牒上忽地落下一道光来,融入宫梦弼的灵台之中,化作一册简书。 “九尾法第一卷。”宫梦弼惊了一下。 九尾法与通天法并行,称之为九尾天狐,几乎就是狐仙所能及的最高境界了。 但其实说破,九尾、通天都是天狐的一个象征。 好比说上古青丘国的狐神就是九尾狐,因为有九条尾巴、有通天之能,这是生来的本事与神通,是天地赋予。 但后来的狐狸仰慕九尾天狐的本事,于是仿照着天狐表现出来的能力,不断向那个方向靠近,就衍生出来不同的修行之法。 比如通天法,是修炼天狐的灵应灵感。 比如九尾法,是修炼天狐的九条神尾。 比如紫仙法,是修炼天狐的美丽与魅力。 比如红线法,是修炼的天狐的掌握姻缘的能力。 宫梦弼估摸着,这些修成天狐的法术最后拼凑出来的,一定与原本的天狐相去甚远。 但这本就是后人结合前人的修行不断推陈出新、更新迭代的产物。 其中佼佼者,便是通天法,其次才是九尾法。 通天法增强灵应灵感,使狐狸开悟得道,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而九尾法则是凝聚法力,化为九尾,使狐狸力弱而法强。 又根据修行法的不同,可以用一门修行法生出九条尾巴,这样法力极强,也可以多修行几门法术,这样花样多。 宫梦弼选择了后者。 因为他现在就有拜月法和心火法两种高深的修行之法可以用。 心火法能拜心月狐,当然可以修炼出法力,只是宫梦弼有拜月法在先,所以只取其用,不取其气。 宫梦弼根据九尾法第一卷所载的法门将心火法化为种子,因为事先修炼出了心火炼神符,这是天然的种子,可以直接生根发芽。 所以没有花费多久的功夫,宫梦弼就在屁股后面又生了一条似真似假的、似虚似实的尾巴。 因为是九尾法修行所化,这条尾巴并不是血肉里长出来的,而是法术固化,并不会挤压原本的那条尾巴的生存空间。 宫梦弼伸了个懒腰,一虚一实两条狐尾在身后扫过,再来看天上的苍龙七宿,大火流光,心月狐的魅力无与伦比。 借着明月与心宿,宫梦弼从九品修成了八品,这样的速度,已经快得吓人了。 而在宫梦弼,也终于把心定下来了。 当年一条黑狗就能把他吓死,这只狐狸就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 后来在天狐院求学,黄博士倾力教导,让他看到了世界的广大与玄奇,才让他渐渐熄灭心中的惊惧。 到了如今,从流外到九品,从九品到八品,知道自己拥有前路,可以修行,能够进步能够发展,甚至辛苦一些,可以快速发展,就叫他的心终于定下来了。 就好像学子在求学的时候看不清楚未来的方向,不知道能不能深造考中,不知道学成以后前途如何。 但一旦考中了,一旦工作了挣钱了,就明白是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往前走,是有能力养活自己的,那心态就截然不同了。 所谓安身立命,不外如是。 端午时节,神人共庆。飞龙在天,是大吉大利的预兆。邀请好友沐兰汤,闲度日,是自乐怡然。 宫梦弼笑了起来,两条柔软的长尾在身后拂动,心火尾便悄然消失在眼中,让人无法察觉了。 宫梦弼又给泰山娘娘敬了香,祝祷:“多谢娘娘保佑。” 这些年也多亏泰山娘娘照顾,虽然泰山娘娘本人并不清楚这件事,但狐狸是真实受惠良多。 自九品入八品,宫梦弼法力大增。 又有拜月法和心火法双线操作,一边拜月凝聚太阴真炁,一边拜心月狐凝聚心火星炁。 不过比较起来,当然是拜月法更胜一筹。起码全年无休,从不懈怠。 不像心月狐,春起秋落,要休沐一整个冬季。 虽然很多时候受天气影响,看不见月亮,但阴晴圆缺,也是太阴真炁的四大相。 五月六月,南方就进入梅雨季节了。 连日阴雨,天不见一日晴。 宫梦弼每日就在受月楼修行,也乏得厉害。不见晴,他都觉得自己的尾巴上的毛都又湿又重。 这天气,就连雀仙都不愿意出门。阴雨天打湿了羽毛飞不动,又冷又湿,哪里是好过的。 倒是因为这个,佳英同她两个姐妹的情谊反而变好了。 黄腹山雀在美人岭淋了两天雨,瞧着瑟瑟发抖的可怜鸟儿,琼芳和芷若只能心软,将她接到坟冢里避雨。 宫梦弼只偶尔来往入云峰,同施婆婆多说说话,希望能从她嘴里听出些什么故事。 但施婆婆不接招,只好聊一聊修行,逗一逗小胖狐。 一来一去,倒是把入云峰的大小狐狸都认了个遍。 施婆婆笑他:“等你的狐子院建成了,我就把他们都送进去,好让我得个清净。” 宫梦弼道:“我求之不得。婆婆养出来的后辈各个都是良才,说不定能出几个生员呢。” 施婆婆道:“那倒好了,别的就不提了,你把小胖子教会了,比什么都强。” 宫梦弼瞧了一眼在出云洞里瞌睡的小胖狐,摇了摇头:“难呀,他只惦记着吃……” 小胖狐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什么鸡?什么吃?” 宫梦弼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您看看。” 施婆婆气道:“你啊,迟早有一天要倒霉在吃的上。” 小胖狐不敢还嘴,耷拉着脑袋道:“不会的,我可机灵了。” 第七十一章 七修 机灵的小胖狐可不能承认自己会因为贪吃而吃亏,他只是想要吃点好吃的,这又有什么错呢? 宫梦弼打趣道:“单只一个馋字就还算不错啦,若是再加个懒字,可是神仙难救了。” 小胖狐立刻叫道:“我不懒,我很勤快!” 施婆婆责备他:“你还不懒,你土遁修炼得如何了?可越得过石头?” 小胖狐顿时蔫了,嘟囔着:“石头又不是土,石头那么硬,会卡住的。” 施婆婆摇了摇头:“好好修行,等狐子院建成了,还要好好读书。读书可以开智,明理才知做人。做人做不好,做仙就更做不好了。” 小胖狐拉着施婆婆的衣裙撒娇:“我会好好修行的,以后还要孝敬婆婆呢。” 施婆婆笑了一声,目光里带着一点怅然。 她拍了拍小胖狐的屁股,道:“去找花娘,跟着读读书,认认字。” 小胖狐答应着:“知道啦。”然后小跑着溜出洞外。 施婆婆叹了一口气,看向宫梦弼道:“我年纪大了,恐怕照顾不了入云峰的小狐了。” “花娘、酒娘跟我最久,也是我最精心教导的。诗娘、茶郎是我后来捡回来的,就没有那样多的精力管教,都让花娘、酒娘多费费心思。” “他们跟着我年深日久,我对他们是了解的。虽小有禀赋,但仙缘浅薄,或许能在人间混一个出身,又或者在山中当个主母,但修行上,恐怕今生也难入中品,只在下品打转,没有什么大的成就。” 宫梦弼安慰她:“下品也不差了。你我如今也不过八品,保全自身,已经足够了。” 施婆婆道:“保全自身够了,保这入云峰却难。” 施婆婆满含深意地看向宫梦弼:“山君环伺,等我死后,必不会善罢甘休。凭借他们微薄的本事,只会被吃得干干净净,毛骨不存。” 话到此处,本该是宫梦弼表态,比如保全入云峰,比如保全这一族狐狸。 但施婆婆却并不想逼他作出承诺,又或是她并不像把责任压给他,因此就在宫梦弼想要开口的时候,她反而拍了拍他的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说:“等我去了,我就将他们遣散,日后若是你能帮衬,希望你能帮衬一把。” 施婆婆目光温柔:“你这样的狐,天生就不是凡种。迟早要跳出小小吴宁县,跳出龙盘山这一隅,飞到天上去的。”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宫梦弼感受到了她的真诚话语中托孤的意味:“您请说。” 施婆婆站起来,在出云洞中石墙上轻轻一划,石墙上便有一块方砖退了出来,掉在地上。 施婆婆伸手将其中一个玉匣取出,道:“我本想将它传给哪个成器的小辈,但他们四个是不成了,小屹儿或许还有可能,但我等不到他长大了。” 小胖狐名屹,施屹。 施婆婆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册薄如蝉翼的帛书,还有一绺丝弦。 施婆婆道:“我曾同你说过山君与七修老人的故事,你应当还记得。” “记得。” 施婆婆笑了起来:“七修老人前朝修道,今朝得道。前朝时,他是官宦人家,但于政事上受到牵连,早早就落魄了。” “见惯了颠沛流离,官场诡谲,他也无心复起,辗转飘摇之后,就起了离尘之心,在台州的大雷山修道。以花、酒、诗、茶、画、狐狸和梅花琴七类为乐,取这七类称之为七德,自号七修老人。” “我不说你也知道,这里面的狐狸,就是我了。” 施婆婆说起这段故事的时候,眼中的思念和温柔都要满溢出来。 施婆婆名为梦姑,她在大雷山修行的时候,七修老人还没出家。后来七修老人开始修行,也得她助益良多。施婆婆请教他读书,他请教施婆婆修行。 因为总在梦中相见,所以被他称为“梦姑”,施婆婆显然是认可这个名字的。 他们两个,可谓神仙眷侣的典范。 七修老人见惯了生死别离,为人通透,寄情于山水之间,从不受纷扰。 施婆婆一心清修,与他一拍即合,结为道侣,彼此扶持。 后来前朝覆灭,清虚观也受到波及,道人纷纷下山,或是从龙,或是除魔。 七修老人就也带着施婆婆一路游戏天下,捉了山君为脚力,一路上也除魔,也扶正,但丝毫不为俗陈所累。 到了今朝,七修老人就已经修成中品,算得上是一位游仙。 只不过七修老人修行虽高,却也不能长生不死。施婆婆为他延寿,甚至吐了狐丹,但最后还是没有救回来。 因为他已经看淡了生死,并不畏惧死亡。 七修老人故去之后,施婆婆本来还打理着他的故居,后来山君跳反,盗走了七修老人的遗产出逃至龙盘山,只有载有修行之法的帛书被施婆婆贴身收藏,没有失窃。 施婆婆不能放任山君败坏七修老人的声名,一路追到龙盘山,最终在入云峰定居,远远辖制山君,叫他有所顾忌。 但施婆婆一来年事已高,二来为救七修老人失了狐丹,本事远不如从前,所以山君也不怎么怕她,只一心想把她熬死,自然天下大吉,太平无事。 施婆婆将玉匣推到宫梦弼面前,道:“这匣中有七修引经注,是他修行的心得与道法,我想将它交由你代为保管,日后为他找个传人。” 施婆婆叹了一口气:“他一生修行,无非是假物寄情,假天地存神,需要极高的眼界和通透的智慧。那几个小辈是与此无缘,小屹儿或有些缘分,但也难说。我不能让它失传,所以请你代为保管,你愿意自修最好,不愿意,日后找到有缘人,又或是小屹儿有能修行他的本事,也再传下去。” 宫梦弼看着这玉匣,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他没有拒绝施婆婆,将玉匣收在手中,道:“那就多谢婆婆馈赠了。” 施婆婆见他收了,反而高兴,道:“好,那一束丝弦乃是金蛛之丝,本来是用来给梅花琴换弦的,但梅花琴被山君盗走了,也送给你了。” 宫梦弼担忧地看着施婆婆:“婆婆……” 施婆婆笑了一声,道:“人生苦短,我生苦长,要为我感到高兴。” 第七十二章 清虚 人生苦短,我生苦长。 宫梦弼不由得动容,也为施婆婆的开朗和豁达心折。 宫梦弼心中不舍:“我自见婆婆,便如同见长辈……不,婆婆比我的长辈还亲。” 施婆婆很高兴:“你跟着他们叫我婆婆,我也欢喜哩。你是个寻仙问道的好苗子,把七修引经注交给你不会使它蒙尘,要是他在世,也一定会喜欢你。” 宫梦弼酸楚:“我苦昼短,婆婆却说昼长。有您这样的长辈,我如何舍得呢?” 施婆婆微笑起来:“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还没有我这年老的看得清?生死是阴阳运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啦。若苦昼短,便要在能放光的时候放光,能飞翔的时候飞翔。想要看得更多,飞得更远,那就精诚道业,以求与天地并肩,与神龙共游。” “不必为生死悲伤,也不必苦昼短夜长。” 施婆婆看着他表情,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孙,道:“我还没有那么快走呢,我算过了,起码还能活三个月。” 宫梦弼算了算时日,笑中带悲:“好,到时候小狐狸也能都进狐子院了,婆婆也不必记挂。” 施婆婆道:“我不记挂,倒是你,不要被这事套住,心思要活起来,这才像个狐狸。” 宫梦弼笑了一声,又陪着施婆婆说了很多话。 大多数时候都是施婆婆在说,宫梦弼在听。 施婆婆说些她和七修老人的故事,比如在某地某地结庐修行,还埋下了什么宝贝,比如在某地某地,见到了什么花儿,美得惊人,但七修老人爱花,怕移植了种不活,就留在那里。 直到夜晚,施婆婆才赶他离开。 宫梦弼也不强留,婆婆自己且豁达通透,若是他以悲伤不舍的心念去对待她,本身就是一种打扰。 宫梦弼不想这样。 所以他回到受月楼,坐在泰山娘娘的神牌前祝祷,希望施婆婆可以安然走过这一段路,也希望故去之后,施婆婆福祉绵延,不论是做鬼还是投胎,都能一切顺遂。 借着同泰山娘娘絮叨的功夫,才把他的心定下来。 心定下来之后,宫梦弼先是如同往日一般拜月修行。 受天象所限,太阴之气不会断绝,但变得曲折晦涩了。 然后再来看七修引经注。 七修引经注,注的七修老人的修行之法。 七修老人在清虚观出家入道,修行的是清虚观的道法。 但这笔录上,当然不会是清虚观的修行道法,不论是七修老人还是施婆婆,都不会这样盗人传承。否则这帛书就不是在帮人修行,而是在帮人结孽缘,结仇恨了。 不过笔录上虽没有记载清虚观的道法,但七修老人只言片语便概括了清虚观的修行:清虚者天之明也,无为者治之常也。 而后以此为总纲,剖解了自身的修行。 清虚者,虚无也、太空也,与七修老人气性相合,谓之通与透。 七修老人引用道经和自己的感悟,注解自己的修行。 这帛书看似手帕大小,展开之后,如同云盖一般,跃动着金色的字符。 能看得出来七修老人修行的脉络在不断改进,同样的修行,此前认为是引天之清虚气,此后就会被划掉,说是守神之清虚气。 除却修行,宫梦弼更能看到其中关于施婆婆的片段。 比如在讲七德之时,用华丽的辞藻和曼妙的言辞去赞美花酒诗茶、作画调音之美,称赞假物寄情,解脱劳苦,守心定念的玄妙。 但除此六样,又增注狐之德,但只有两句:狐是这样的美丽和祥瑞,她是那样的动人与真诚啊。 这应该是在与施婆婆相遇一段时间之后增加的,在那以后,就从六修变七修。 帛书的字里行间有时候会多一个画出来的狐脚印,有时候会多一条狐尾巴。 后面修改的注释里,也不时出现梦姑说如何如何,我觉得很对。 梦姑说如何如何,我觉得这样可能不太好,但我不好意思跟她说。 宫梦弼是笑着读完了帛书,最后帛书里写的修行之法是没有记住,但七修老人和施婆婆的爱情故事被捋了个遍。 宫梦弼又是羡慕,又是欢乐,又不得不再去看一遍帛书,好好关注里面的修行之法,把修行之法捋出来,最后整理成一册七修摘录。 至于帛书原本,就不好多翻,很值得收藏起来,以后作为故事讲给后人听。 刨去其中很吸引人的情爱部分,七修老人在修行上也很一套。 假物寄情,假天地存神。对修炼性灵、打磨元神有非同一般的巧妙之处,而且与通天法很契合。 宫梦弼取长补短,与通天法强强联合,改进了自己的修行,把通天法练得更深了。 宫梦弼靠在楼上,倚着栏杆,用手支着脑袋看向天空。 虚掩着眼皮,但身体的感受,耳中的声音更加清晰。 半眯着的眼睛看着天上的云气变幻,似乎能察觉到其中的水气的聚合流转。 但他心里却盘算着另外一件事情。 施婆婆寿算要到了,这就有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需要面对——山君。 施婆婆最终守在入云峰,就是为了震慑山君,使其忌惮。 七修老人给施婆婆留下了一个专门制山君的秘诀,山君或许是怕这个秘诀的,所以一直不敢出现在施婆婆面前。 但山君怕施婆婆吗?完全不怕。他敢驱使伥鬼来警告施婆婆。 也许这么多年来,他已经找到了不受秘诀挟制的办法,至少这秘诀,恐怕不能令他死亡,只是对他仍有威胁。 这一点从施婆婆的话语中就能感受出来。 山君是施婆婆的心结和遗憾,她故去之后当然就没人在意了,但她也始终记着这件事。 除此之外,一旦施婆婆故去,那山君就成了他需要直面的问题。 这位野心勃勃的妖怪不会放任龙盘山的东隅落在宫梦弼手中,这一块地盘,甚至地盘里的妖怪,都早已被他视为囊中之物。 宫梦弼才在无还峰建好的府邸,岂能说搬就搬,说逃就逃? 搬又搬去哪,逃又逃去哪? 他能走得了,那赤羽蛇、金蟾、罔象、雀仙、三倩鬼和夜叉鬼也能走得了吗? 宫梦弼的爪子扣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敲着,思索着解决的办法。 第七十三章 伥鬼 山君意欲称王,集众为力,突破七品的限制,进入六品。 从七品到六品,是从下三品修行到中三品,并非易事,但一旦修成,就是飞跃。上三品对中三品,中三品对下三品,都是降维打击,并非法力雄厚就能弥补。 真叫他成了,宫梦弼就得背井离乡,出逃别处,好保全一条小命。 好在如今山君还没有成功,虽然高出一品,但同为下三品,就有故事可以说。 对付力量强于自己的敌人,一方面要铲除他的党羽,削弱他的势力,联合他的敌人,破坏他想做成的事情。 另一方面,要增强自己的实力,隐藏自己的意图,制定详细的战略,做好应变的准备。 “三个月,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将此獠作为礼物送给施婆婆。当年七修老人与施婆婆骑虎游历,如今七修老人先走一步,施婆婆寿算无多,岂能独留山君在世,不令其共赴黄泉呢?” 宫梦弼的半眯着的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光,心中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 谋算这妖魔并非易事,但也不是没有机会。 当务之急,是收集有用的讯息。 比如山君的近况,山君手下的势力,山君的死对头,这些都要打探清楚。 宫梦弼长长吸了一口气,转动瞳仁,道:“我是劳碌命啊。” 这些事情其实最好是派一个卧底进去。 但无还峰附近的邻居是不要想了,山君必定早有耳闻。他连赤羽蛇炼化异力的消息都知道,要派伥鬼来蛊惑他,诱惑他入魔,可见是一直关注着这里的动向的。 狐狸也可以排除,这妖魔就算没有狐狸应激障碍,也绝对不会信任狐狸。 五鬼神也许可以一试,但风险太高。 山君是玩弄伥鬼的高手,放鬼神去他面前,很容易一去不回。 所以到最后,还得宫梦弼自己去跑,以免走漏了风声。 出发之前,要先做好充足的准备。 宫梦弼先是去看了狐子院的建设情况。 康文一刻不曾懈怠,指挥着狐囚采石伐木,如今已经平整了土地,打好了地基,开始准备盖房子了。 这些日子因为雨水太多,工地上十分泥泞,狐囚们穿着蓑衣在泥地里劳作,倒显得一旁干干净净的康文和小齐颇有些地主老财的姿态。 宫梦弼踏着雨雾过来,油纸伞把雨珠而挡住,只露出他这一身赤红的衣衫。 瞧见这雾气中一道红影来了,这些狐囚好像突然涌现了非凡的神力,手脚骤然快了起来,不断忙碌着,显露着他们的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宫梦弼瞥了一眼进程,而后夸奖了康文一句,康文便开心不少,宫梦弼在提高下属工作激情这块还是有一手的。 瞧着这些狐囚因为劳作但充沛的饮食渐渐变得精干,宫梦弼就知道这位康姑娘是个实诚狐狸,没有居中克扣。 至于她身边的几个小狐,则充当着牢头的角色,监督着工程进度。 宫梦弼道:“我来看看你们,有什么困难及时上报,我会令老黑盯着的。” 康文道:“一切都很顺利,我们能提前完工。” 宫梦弼看了一眼天上,道:“今年雨水可能比较多,要做好防水,修好沟渠,不要积水了。” 康文应下了,宫梦弼就又去了一趟县城。 远远看了一眼沈家,除了屋檐下蹲了一堆鸟雀避雨,倒也没有别的异兆。 他又去瞧了一眼自己相中的两个教书先生,天气不好,宁采臣的母亲旧病复发,他正忙着照料。 另外一位家里返潮得厉害,怕湿了书籍,把自己衣服拿出来包书。 宫梦弼瞧了一眼,然后回到了无还峰。 他取出笔墨,然后以尾为笔,在纸上作画。 两条尾巴交错进行,在纸上画出一副赤狸图。 这狸猫身形矫健,身上赤纹如火,圆头双尾,既威猛,也可爱。 赤狸图画完,这画纸便飞腾起来,盖在宫梦弼身上,穿过他的身体,又化作一张白纸,飘落在地上。 再看宫梦弼,已经化作一只二尾赤狸,摇晃着圆圆的脑袋,扑入夜色中不见了。 受月楼中,供奉在泰山娘娘神牌前的草人忽然落下地来,摇摇晃晃,化作宫梦弼的模样,在阁楼上眯着眼睛眺望远方。 龙盘山风通九郡,是极其广大的。 从无还峰西去,一路行走,带着一点火气和焦烟的气息。 绕过赤霞峰,再往前就到了山君的地盘。 一到了山君的地盘,就能察觉到与东隅不同的气息。 没有走多久,就能察觉到夜色中流淌的阴气。 双尾赤狸抬眸看去,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夜里幽光闪烁,堪破了阴气变化。 是一只伥鬼。 穿着一身破衣,面黄肌瘦,双腮下陷,额角上隐隐约约落着一个血色的王字。 这伥鬼在群山中之中游荡,巡视着山君的领地,如同夜游神一般。 双尾赤狸看破了那伥鬼,那伥鬼也不恐惧,露出黑色的牙齿笑了起来,分明没有笑意,但裂开的嘴巴却带着一种邪意。 双尾赤狸皱了皱眉,双尾一甩,便迸起一团火光,将这伥鬼击穿。 这伥鬼却露出解脱的神色,发出不走心的空洞哀嚎,化为阴气消散殆尽。 这一声哀嚎就了不得了。 仿佛捅了马蜂窝一般,远处立刻就有更多的阴气游荡过来,如同行尸走肉。 空洞的鬼魅被本能驱使着,朝双尾赤狸围堵了过来。 双尾赤狸眯起了眼睛,眼中似乎带着火,炯炯有神。 “喵哇——” 赤狸一声叫,那些靠近的伥鬼便不由自主的退却,无法靠近。 双尾赤狸目中露出一丝嘲讽,继续在山君的地盘上赶路。 山君慑服了附近所有的妖怪,那些占据了宝地修行的妖怪不得不低头,或是远离,又或是葬身虎腹。 毕竟虽然亡者伥鬼没有活着的妖怪好用,但好歹也是一份助力。 所以山君占据的地盘虽大,但能看到的妖怪却不多。 他这样大摇大摆的走过去,顷刻间便由远远缀在身后的伥鬼报告了上去。 顷刻间,就有妖怪来捉他了。 第七十四章 大王本家 伥鬼禀报回了白额山。 山君恰巧出门访友,不在山中。 但山君左辅右弼,苍狼、花蛇在山中守候,听到伥鬼禀报又不曾见过的妖怪作乱,立刻喜上眉梢。 “喜哉喜哉。”苍狼情不自禁道。 花蛇问道:“何喜之有?” 苍狼道:“无他,排遣尔。” 花蛇嘲笑道:“你要邀功便邀功,说什么排遣,我又不与你争。” 苍狼咳嗽一声:“你不去,那我便去了。” 苍狼狂奔下山,领着一队伥鬼捉拿妖怪去了。 那苍狼有伥鬼报信,一路指引,驾着滚滚妖风招摇过境,但妖风下的群山静默无言。 山中妖怪都认得这煞星,哪里敢吭声。 等瞧见夜色里偶尔散落的火星,那苍狼精狞笑一声,朝二尾赤狸扑了过去。 二尾赤狸早已察觉到这滚滚妖风,迎面张口吐出一道炽热的火焰,朝妖风扑了过去。 那苍狼利爪撕开火焰,落地之后连忙打了几个滚,把身上的火焰拍灭,再看那赤狸,已经站在高处俯瞰着他。 苍狼干笑一声,没有想到这赤狸竟有九品,与他法力旗鼓相当。 一只只伥鬼围了上来,这次来的伥鬼,就显然不是那些面黄肌瘦的可怜鬼魅了,而是有妖有人,体壮面恶,侧额上的王字十分清晰,泛着血色。 苍狼叫道:“你是哪里来的妖怪,不知此处乃是山君的地盘吗?怎么敢伤害伥鬼?” 二尾赤狸甩了甩两条尾巴,在黑夜中如同红色的鞭子在摆动:“山君?不曾听闻,我只是路过此地,那小小伥鬼,也敢对我龇牙?” 赤狸垂下眼睛看他,抬起高傲的头颅:“你要是拦我,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那两条细长的尾巴好似花校尉的身子一样灵活,轻轻击打在树木上,便燃起猛烈的火焰,将附近的伥鬼逼开。 苍狼精立刻换了一副表情,恭维道:“好本事!” “我是白额山山君坐下郎校尉,率领二百狼卒,二百伥鬼,是山君最信任的人。” 赤狸露出嫌弃的表情:“你这样的本事,竟也能领军作战?” 郎校尉笑道:“小兄弟有所不知,我家山君大人正招募良才,求贤若渴,谓之千金买马骨也。” “你不要看我本事不高,但山君招贤纳士,即便我这样本事低微,也会重用。你这样高强的本事,何不留下投奔我家大王,岂不比在外奔波劳苦强得多?” 二尾赤狸尾巴一卷,将火焰熄灭,眯着眼睛道:“哦?你且细细说来。” 郎校尉缓缓靠近,但他一靠近,二尾赤狸就探出爪子,提高警惕。 郎校尉立刻站住不动,说道:“不必紧张。” 他退后两步,道:“我家大王有七品修行,修成六品也指日可待了。如今正在招揽兵马,图谋大事。你同我家大王还是本家哩,若是你肯投奔,我家大王一定扫榻相迎,委以重任的。” 二尾赤狸转了转眼睛,问道:“图谋什么大事?我是要去龙盘山深处找丹火之穴修行的,若是投奔你家大王,岂不是荒废修行?不去不去。” 郎校尉哈哈笑道:“我道你为何犹豫。我问你,普天之下,何物最灵?” 二尾赤狸道:“当然是龙了!龙之灵,上达天穹,下达水府,世间最灵。” “错!” 郎校尉斩钉截铁道:“龙虽灵,但天下龙有几何?” 二尾赤狸道:“物以稀为贵,天下皆如此。” 郎校尉嘿嘿笑道:“你又错了。” 二尾赤狸不耐道:“打什么哑谜?” 郎校尉幽幽道:“普天之下,有一物最灵,不但灵而且多,不仅多,而且弱。” “何物?” “人!”郎校尉阴恻恻道:“人,生就九窍,身近于道,灵慧天成,是世上一等一的灵物!” 二尾赤狸踩在树枝上的爪子险些落空,但他平衡很好,转瞬便稳住身形:“你们疯啦?修行修行,先变人形。你们吃人,也不怕神灵法度,仙人除魔?” 郎校尉得意洋洋道:“这你就不用管啦。神灵不睁眼,仙人不留神,我家大王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有世上一等一的灵物为助,修行岂能不一日千里?吃遍了心肝脾肺,吸进热血脑髓,夺他灵性造化,还怕不能化为人形?” 二尾赤狸道:“你们大王也才七品,躲起来吃个把人也还说得过去,要是如你所说,靠吃人修行,岂能轻易瞒住?我不相信。” 郎校尉道:“你的见识太浅了。你与我来,到白额山中去,我带你见一见世面。” “放心吧,你是我家大王本家,我如何会害你?要是大王知道了,也要责罚我的。” 二尾赤狸略一犹豫,跳下树来,道:“好,若你们真有这样的本事,投效你家大王又如何?” 郎校尉笑了起来:“这才对嘛,且随我来。” 郎校尉前头引路,慢吞吞行了二三里,路过一处树林。 郎校尉带头走进去,但二尾赤狸却驻足不前了。 郎校尉问道:“怎么不走了?” 二尾赤狸道:“怕死呀……” 他话音未落,那树上忽地闪过一道黑影,扑向二尾赤狸。 二尾赤狸双爪带风,猛地拍了出去,给了这道黑影两个巴掌,然后从容后撤。 这黑影落在地上,露出本相,是一条花斑蛇。 郎校尉走到花斑蛇身边,抱怨道:“你怎么没有藏好,竟然被他逃了。” 花校尉被二尾赤狸抽了两巴掌,头晕目眩道:“是我没有藏好吗?是这猫太机灵了。” 二尾赤狸道:“不是说要带我去白额山把拜会山君,怎么出尔反尔。” 郎校尉哈哈大笑:“你竟当真了?我们是山君大人的左辅右弼,你来了,我们做什么?” 二尾赤狸不断后退,但更多的伥鬼围了上来。 “我不是山君本家吗?你这样做,不怕他责备吗?” 郎校尉叹了一口气:“这就更不巧了。你是猫,他是虎。我家大王生平最恨两种东西,一是狐狸,二就是猫。” 树林深处,越来越多的伥鬼涌了出来,其中不乏位列九品的厉鬼。 二尾赤狸从鼻中哼出一声,道:“狡猾。” 郎校尉道:“教你个乖,下辈子就不要再这样轻信了。” 他话音未落,二尾赤狸就浑身冒起火光,发出尖锐的叫声。 这叫声仿佛厉鬼勾魂,无常索命。 围堵他的伥鬼吓得退开,被他裹着一身火焰,冲了出去。 郎校尉大怒:“废物!快追!” 第七十五章 鬼老 任凭郎校尉如何骂废物,也是没有办法。 宫梦弼变化作二尾赤狸,很是忠于猫设。 毕竟比如以心火冒充凡火显露赤纹火相,以岳府神符的慑鬼之能冒充慑鬼通阴的叫声。 他八品冒充九品,郎校尉怎么可能拦得住他。 因此身后阴风卷动,郎校尉和花校尉大骂不休,伥鬼四面八方围追堵截,都被他以灵活的身法秀得团团转。 二尾赤狸深得游击精髓,绝不撞进敌人多的地方,专从弱处破防,而且灵活转向,难以追及。 厉鬼跑得快,但拦不住,郎校尉和花校尉拦得住,但追不上。 眼前又有一个九品伥鬼袭来,是宫梦弼的同类,一只鬼狐。 鬼狐的额上闪烁着王字,张口吐出一串如珠般的狐火。 二尾赤狸吐出一团红云一般的火焰,将狐火抵住,而后身后二尾如同蟒鞭一般抽在鬼狐身上。 击尾生火,鬼狐落在火焰当中,身上的阴气被焚烧一空。 它额上的王字最先破灭,而后恢复了神智,脸上带着解脱的笑,消失在火焰当中。 二尾赤狸先破了这九品伥鬼,忽地左转,扑进普通的伥鬼群中。 他身上带火,扑爪剪尾,就把靠近的伥鬼扫成飞灰。 郎校尉眼中厉色一闪,道:“花校尉,唤他来,不然折了这些伥鬼还抓不住,我们要受责罚的。” 郎校尉停下阴风,锤了一下胸口,吐出半块虎符。 花校尉腹部一阵蠕动,也同样吐出半块虎符。 两块虎符合成一块,便倏地撑开一道门户,从中伸出一个拐杖。 拐杖是人的脊骨,杖头上,是一枚光洁的骷髅。 好似从活人身上抽下来颅骨和脊骨一般,充满着令人不安和恐惧的气息。 留着山羊胡的老鬼伸出枯瘦的手把住骷髅,从鬼门中钻了出来。 他面颊上是猩红流淌的“王”字,遮蔽他的左脸。 老鬼眯着眼睛看向二尾赤狸,道:“连一只小猫也抓不住,你们真是废物。” 郎校尉和花校尉丝毫不敢还嘴,恭恭敬敬道:“请鬼老出手。” 鬼老睁开混浊的眼睛,举起手中的骷髅杖,杖上的颅骨便张开嘴,发出一声无形的鬼啸。 那分明是一枚骷髅,却让人觉得啸声是如此痛苦。 郎校尉和花校尉打了个哆嗦,又是畏惧又是兴奋地看向鬼老。 随着鬼啸如同无形的波纹传递出去,所有伥鬼都化作一道道黑气,如同黑色的飞剑一般朝二尾赤狸扑了过去。 二尾赤狸听到了啸声,很不幸,宫梦弼听得懂鬼语。 那鬼啸之声,是诅咒是痛苦是绝望,是驱使伥鬼的咒法。 斑寅将军令,燃烧鬼气,化为毒剑。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举着骷髅杖的老鬼,是八品。 将这老伥鬼记在脑中,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就逃。 数百枚黑色鬼剑呼啸着刺向二尾赤狸,二尾赤狸化作火光红云,一路西逃。 鬼剑刺来,赤狸摇动双尾,火焰化为屏障,挡在身后。 那些流外的鬼剑刺在火焰上,很快就把火焰屏障刺破,更多的飞剑钻了过来。 赤狸拍飞贴近的两只鬼剑,火焰烧在鬼剑上,令鬼剑扭曲着,又化为鬼形,消失殆尽。 二尾赤狸毫不犹豫转入林中,对着林中树木喷吐着火焰。 浓烟和火焰滚滚而来,拦住了鬼剑的去路。 那老鬼住着骷髅杖,骂道:“还不追进去!” 花校尉和郎校尉如梦初醒,冲进了着火的林中。 老鬼忌惮的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想要进,却又惜身。 这样一耽搁,二尾赤狸已经钻进黑暗中消失不见了。 花校尉招来水气,借着黄梅天的水气施法,浇灭了林中之火。 鬼剑无法持久,早已化作一个个元气大伤的伥鬼。 那些流外之辈,很多已经无法凝形,直接崩散了,剩下的伥鬼仍旧悍不畏死,在林中搜寻起来。 郎校尉嗅了嗅,被烟气呛得咳嗽一声。 伥鬼在林中搜寻,没有找到二尾赤狸。 “跑了?”鬼老冷哼一声,“休想!继续找!” 伥鬼在黑暗中漂流着,继续往西搜寻。 郎校尉被鬼老用骷髅杖砸了一下,骂道:“你不会穿过去那边闻吗?” 郎校尉不敢吱声,穿过这片焦味刺鼻的树林,往西边嗅闻而去。 不过片刻,他重新抓到了二尾赤狸的气息。 “找到了!在那边!” 郎校尉一马当先,追着二尾赤狸的气息往西而去。 二尾赤狸拖着尾巴在奔跑着,伥鬼们被耽误了一阵,但很快就又追了上来。 “小猫,休走!”郎校尉驾着阴风追了过来,二尾赤狸顾不得隐藏,如同火焰流星,划过天空。 鬼老紧跟而上,一看二尾赤狸逃跑的方向就觉得不对。 “快拦住他,再往前就是湘竹岭了。” 二尾赤狸见身后急切的样子,大约就明白了山君的势力范围在哪了,于是更加拼命地逃窜。 鬼老举起骷髅杖,伥鬼再次化作鬼剑,利矢一般射向二尾赤狸。 但二尾赤狸显然也在拼命,距离又不似此前那样近,已经消耗了一波元气的伥鬼很多飞着飞着就自然消散了。 鬼老也知道难成,伸手在骷髅上一拍,道:“去!把他给我抓回来!” 骷髅头当空飞起,白惨惨一道光华,扑向二尾赤狸。 二尾赤狸两条剪尾连连甩动,试图将骷髅头击飞。 但这骷髅头的灵光远超他的想象,竟然完全摸不到。 二尾赤狸连忙吐出一团赤焰,烟云一般笼罩上去。 这惨白的骷髅头竟喷出一道碧焰毒火,把赤焰压了下去。 而后猛地扑了上来,一口咬在二尾赤狸的腿上,撕扯着,就要把他衔走。 “嗷呜!” 二尾赤狸一声尖叫,那骷髅就晕了一晕。 二尾赤狸拍了拍骷髅头,它却咬得极紧,怎么也不松开。 眼前忽地出现一大片竹林,二尾赤狸不得不一瘸一拐,驾着赤气冲进竹林之中。 鬼老率领伥鬼追到竹林边,咬了咬牙,指挥者伥鬼飞了进去,又念动法咒,要把骷髅召回来。 但随后,林中传来一声怒吼:“滚!” 飞进去的伥鬼又以更快的速度飞回来。 一个冷漠的女声说道:“斑寅将军与我以此竹林为界,再往前一步,我把你们杀光!” 鬼老着急了:“湘君大人,请将那二尾赤狸送出,他拐了我的宝贝逃入湘竹岭了。” 那林中的声音并不再回答。 鬼老的山羊胡子颤抖着,却不敢再进了。 第七十六章 湘君 龙盘山五千余峰,越往深处,越隐藏着避世修行的妖怪与仙神。 山君即便再有雄心,但以他如今的实力,不肯卖他面子的妖怪也不在少数,湘竹岭的湘君就是其中一位。 湘君不仅不肯卖山君面子,更对他的行径嗤之以鼻。 当初山君开疆辟土,收服群妖的时候,有不少小妖怪逃入湘竹岭,最终都被湘君保了下来。 鬼老知道这一段旧事,因此不敢进去招惹那个凶婆娘,只能悻悻离去。 鬼老愤愤道:“这凶婆娘,大王迟早要收了她!” 郎校尉和花校尉对视一眼,挤上前来,道:“鬼老,这可怎么办呀?” “您那髑髅杖的髑髅也丢了,大王问起来,可如何是好?” 鬼老气从中来:“孽畜!你们招惹了那猫妖,如今倒要我背锅?” 郎校尉和花校尉打着哈哈:“这从何说起,我们两个小妖,怎么敢对您不敬?” 说话间,郎校尉和花校尉忽地掰开虎符,一人一半,吞入腹中。 鬼老脸色一变:“我弄死你们!” 但话音未落,身形就消散了。 郎校尉和花校尉面面相觑,假惺惺道:“鬼老无能,损兵折将,遗失法宝,可恶!可恶!” 花校尉愤愤然道:“果真可恶!那妖怪能让鬼老失利,是有湘君在背后指使!这凶婆娘何其可恶!” 郎校尉转动眼珠:“可恶!可恶!” 二妖相视而笑,但转瞬又哭丧着脸,作出愤怒的模样,朝白额山赶去。 “大王!大王啊!湘君那个凶婆娘挑衅我们白额山呀!” 郎校尉和花校尉驾着妖风转回白额山,二尾赤狸也在湘竹岭见到了湘君。 这是一位美丽且灵动的少女,尖耳乌发,眼如金珠,上身是绣满藤萝的抹胸,遮住丰满圆润的胸脯,下身形似竹叶的长裙,曳地而行。 她皮肤偏黑,但面容小巧且精致,只是此刻皱着眉头,就露出一份冷意。 她修长的双臂抱在怀中,浅金色的眼睛盯着二尾赤狸,道:“你是哪里来的小猫?怎么被他们追杀?” 二尾赤狸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块石头上,挥动着前臂砸着狠狠咬住的髑髅,道:“我穿过群山,往龙盘山深处一行,谁知道碰到伥鬼跟踪挑衅。我顺手就杀了两个,就惹出这一大帮鬼物追杀过来。” 洁白的髑髅敲在石头上,梆梆梆地发出空洞的响声。 湘君道:“你从斑寅将军的地盘过来,还杀了伥鬼,不被追杀才是怪事。” 她轻巧地跳动着,落在二尾赤狸的面前,半蹲着身子道:“放心吧,你进了湘竹岭,他们不敢追上来的。” 湘君示意二尾赤狸把爪子抬起来。 二尾赤狸就把被髑髅咬住的爪子抬起来,她一手托住髑髅,一手在髑髅上轻轻敲着:“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木气和土气缠绕着髑髅,把它朝土中拉了过去。 髑髅不由自主地松口,要被埋入土中。 二尾赤狸反而伸出双爪捧住髑髅,道:“把它留给我吧。” 湘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收回了双手,涌动的土气就平复了下来。 髑髅恢复过来,立刻又要咬二尾赤狸,被赤狸眼疾手快,抵在一边的竹子上。 髑髅的牙齿嵌在竹子上,不由自主地咬紧,再也无法合拢。 二尾赤狸甩了甩前掌,人立而起,诚心谢道:“多谢姐姐救命。” 湘君舒展了眉头,道:“你留着这骷髅头做什么?” 二尾赤狸道:“这是个可怜人,我听得到他说话,所以要留着他问问斑寅将军的事情。” 湘君把耳朵贴近髑髅。 这无法合嘴的髑髅眼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幽光,似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在缓缓叫着:“苦啊——” 湘君眉头又皱了起来,道:“这样可怜,等你问完了话,还是把他埋在地里,让土地去平息他的怨恨吧。” 二尾赤狸道:“我也可以。” 湘君站了起来,道:“你要快些走了,等斑寅将军回来,他要进来捉你,我不一定能拦得住了。” 二尾赤狸看得出来,眼前这位湘君已经是七品的修为,就连人形也已经具备,并不是凡俗妖怪。他打探道:“湘君姐姐,斑寅将军到底是什么来头?” 湘君笑了一声:“你想报仇?” 二尾赤狸抬高了下巴:“当然想报仇!”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湘君并指为刀,把髑髅咬着的竹子斩断,然后捧住髑髅,示意赤狸跟上来。 二尾赤狸就跟在她身后,从茂密的湘竹林中穿梭过去。 湘君一边走一边说:“斑寅将军是一头猛虎,修成了人形,很快就会修成六品。他本来也不是龙盘山的妖怪,后来迁居此地,往四方开辟,收服弱小妖怪,吞噬强大妖怪化为伥鬼,打下好大基业。” “当年我跟他打成平手,如今恐怕不是他的对手了。” 穿过竹林,便是古木藤萝,一片苍翠如墨色。 湘君却自在极了,她赤脚走在林中,摇曳的长裙在苔藓和蕨类上拂过:“你要想报仇,可得抓紧修行才是。” 走到山顶高处,湘君指着远方:“你从这边下山,一路西行,他就不会再追你了。往那边去是康胖子的地盘,他素来与斑寅将军不对付。” 二尾赤狸伸出尾巴接过那咬着青竹的髑髅,担忧道:“姐姐把我放跑了他不会找你麻烦吗?” 湘君笑了一声,得意地叉腰:“就凭他?我虽打不过他,他可抓不着我。” 二尾赤狸犹豫了一下,问道:“姐姐,你知道有哪些是斑寅将军的仇家,又有哪些是他的朋友吗?” 湘君想了想,道:“斑寅将军四处征辟,但只要没有打上自己家门,都不算犯忌讳。仇家不少,但成气候的一个也没有。但是朋友嘛,往北去有一伙邪道聚集的西麻山,曾与斑寅将军有过来往。” 二尾赤狸心中慢慢盘算。 湘君道:“别念着了,这老虎不是那么好斗的。他修行这样快,绝非泛泛之辈。” 二尾赤狸笑了起来:“谢谢姐姐,不过我不会放弃的,迟早要报复回来。” 赤狸拜谢了湘君,便沿着湘君指点的方向下山去了。 回头再看,只见那灵动的倩影站在风中,长裙随风而舞,颇有些山鬼精灵的意味了。 再见的时候,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认出她帮过“二尾赤狸”。 第七十七章 髑髅神 二尾赤狸顺着湘君的指点进了康胖子的地界,这里就比山君的地界要安宁太多了。 没有伥鬼梭巡,没有如同惊弓之鸟的妖怪。 可以看到夜间的林枭捕猎,或远或近,有山中的精怪望天采气,希冀阴云赶紧散去,月亮尽快出来。 二尾赤狸只是看一看,就知道这里也算是一块福地了。 湘君没有明说康胖子的情况,但对比起山君领地的高压统治,这里就祥和平静太多。 二尾赤狸隐藏在黑暗当中,没有现身。 在阴影当中潜行似乎也是猫科动物天生的本领,肉掌落在地上,也是悄无声息。 他转往有妖气的地方而去。 忽然瞧见两个打洞的野鼠,在地上不停的挖掘者,挖得灰头土脸,从土里刨出来一根硕大的黄精,然后高兴得举起黄精跳起了舞。 就听那两只野鼠交流道:“这么大块老生姜,去腥解腻,康大王一定喜欢!” “献给康大王换宝贝!” 二尾赤狸眨了眨眼睛,又看了一眼那块肥硕的黄精。 ……老生姜? 也不知道是谁认错了。 二尾赤狸笑了笑,没有追着这两个野鼠跟过去。这两个小妖怪,要是瞧见了他,只怕要吓死当场。 他找了个干燥背风的洞穴钻了进去,尾巴松开,那咬在竹筒上的髑髅就掉在地上,空空直响。 二尾赤狸人立而起,两条尾巴垫在后面,把髑髅摆在面前,露出一个笑来。 他这圆脸圆瞳,却笑出一丝狐意,有几分奸猾。 他敲了敲这洁白的髑髅,问道:“老头,还醒着吗?” 髑髅眼眶中的碧光似乎波动了一下,一声微弱又痛苦的声音响了起来:“恨啊——” 二尾赤狸围着这髑髅转了两圈,默默念起泰山娘娘的名号,引动体内的岳府神符:“平治水火,降福消愆。清宁宇宙,仁慈而怜。” “除此苦难,平此怨愤。” 二尾赤狸的法力如同烟雾一般笼罩在这髑髅上,从这髑髅的眼窍中钻进去,又从口窍中钻出来。 “咳咳!” 一声剧烈的咳嗽响起,髑髅口中的竹筒落在地上,它飘飘摇摇,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最终吐出一道绿油油的浊气。 这浊气黏稠如同老痰,落在地上,滋滋作响,坚持了数息,才勉强散去。 这髑髅好似喝了琼浆,感觉轻飘飘的,飞荡着,落在二尾赤狸的头上。 一道细小却苍老的声音在二尾赤狸的耳中响起:“谢谢你了,小狐狸。” 宫梦弼也不惊讶,问道:“老头,清醒了?” 那苍老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却很放松:“醒了,多亏你了。” 宫梦弼的法力顶着它飞了起来,如同烟气一样凝聚成一个虚幻的身体,只有脑袋还是髑髅。 这是个身材矮小仿佛孩童的道人,大袍宽袖坐在地上。 髑髅抬起胳膊,看着烟气凝成的大袖垂落,感慨道:“死了这么久,如今却好似又感受到了形体。” 这髑髅看向二尾赤狸,道:“你一只狐狸,却变作猫?” “原来如此,你不是要报复斑寅将军,是一开始就准备要对付他,特地来他的领地打探消息,对不对?” 宫梦弼道:“正是如此,你这样聪明,怎么被人炼成了法器?” 那髑髅干笑一声:“正是因为太聪明了,才会被人炼成法器。” “说说看。”宫梦弼做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髑髅叹息道:“我是西麻山的道人……” 宫梦弼略有些惊讶:“那伙邪道——” “正是。”髑髅道:“我们一派,是鬼仙派。生时成仙无望,便求死后拔脱。” 宫梦弼摇了摇头:“难难难。” 髑髅感慨道:“当然难呀。但鬼仙一灵不昧,总归还有些机会。” 机会不能说没有,只能说是渺茫。 髑髅道:“西麻山原本就是一群仙道无望的人创立的,希望走偏门走窄路,走邪门外道、旁门左道,求长生,求道法。” “我这一派,便是想阴中超脱,是鬼仙派,最擅长捉鬼驱魂,炼制鬼道法器。” “到我这里,便大肆打压同道,捉他们魂魄炼法,更是捷径中的捷径。我这样的聪明,自然就有聪明的果报,收了个徒弟,本想着夺舍重生,借尸还魂,结果反被算计,将我这骨头抽出,炼成髑髅神。” “名为神,实为法器。能飞纵食人、能操纵鬼物,还能喷阴煞毒火,小狐狸,你已经中毒了。” 宫梦弼连忙看向左臂,果然见伤口泛着碧光,被阴毒侵入体内。 髑髅神道:“不必害怕,我有一剂良方,服下便可解毒。” 髑髅神当即就口述了一道良方,包括草药与时机,还有法力运转。 宫梦弼听了听,就叫停道:“是不是我救了你?” 髑髅神愣了愣,道:“当然是你救了我。” 宫梦弼感到疑惑:“那你为何要恩将仇报?在方中下暗手?” 髑髅神顿时沉默不语。 “你被炼成法器,我真是毫不惊讶了。”宫梦弼感慨道:“果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就连我也手痒,想敲碎你这烂骨头了。” 髑髅神忽地嚎啕大哭,匍匐在地:“你杀了我吧!我生性如此,喜欢骗人害人,哪怕损人不利己也忍不住做,有今日果报,全是咎由自取!” 髑髅神鬼泣连连,其声呜呜,让人心中不忍。 但宫梦弼只是冷眼看着,既不说话,也不行动。 髑髅神痛苦道:“求求你杀了我吧,你留我也问不出实话,我一定会忍不住在其中穿插谎言,想要骗你。”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坐在他面前,吹散构成他形体的烟气,把这髑髅捧起来,轻轻敲打着:“为什么要说谎呢?” 他一敲一敲,仿佛敲木鱼,把这空空的颅骨敲得梆梆作响。 髑髅不由自主的安静下来,被宫梦弼牵动着心神,回忆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早就被他遗忘的往事。 “我生来矮小,被人嘲笑如同侏儒。父母厌恶我,兄弟欺辱我。我打不过他们,直到我发现他们并不聪明。” “小小的谎言就能让他们吃大苦头,哪怕他们事后打我,我还是尝到了甜头。” “这太美妙了,我可以报复他们,他们比我强,但却没有我聪明。” 用谎言可以以小博大,可以获得好处,可以报复仇恨。 他喜欢愚弄别人,哪怕收获不到任何好处,只要看到别人被自己的聪明骗倒,就会由衷得感到开心。 这是一个说谎成性的髑髅神。 第七十八章 骗术高明 宫梦弼其实不太想给这个自作聪明的髑髅神做心理疏导的,但奈何如他所说,总喜欢真假话掺杂着骗人,所以还是要先用些手段,保证他能说出来真话。 髑髅神年幼便被欺负,从心底就是自卑的,谎言是他的第一件武器,于是被他刻在了骨子里。 家里人发现他说谎成性,就把他赶出家门了。他不得不在外流浪,靠着说谎骗吃骗喝,坑人害人。 这其中不乏有真心对他的,但可惜真心一开始就建立在虚假的谎言上,髑髅神又没有勇气揭开谎言,把真实的自己剖开来看。 虚假的真实酝酿着更多的虚假和谎言,一旦被发现,最终会一无所有。 髑髅神曾经无比愤恨自己为什么不说真话,但他就是永远也无法开口展露真实的自己。 真是可悲啊。 宫梦弼一边听着,一边敲木鱼一样敲着髑髅。 既然得不到真心,那就不再要了。 髑髅神这样想着,渐渐变成了一个用谎言换取利益的人。 靠着取代别人的身份入山修道,靠着谎言骗取师长的欢心,最后一把火烧了道观,看着痛苦和绝望的师长,他既扭曲,又快乐。 看吧,你不配。他就是这样告诉自己,逼着自己一条道走到黑,把自己逼成一个没有心的人。 后来修仙无望,混进了西麻山,被鬼仙派看重,渐渐成了鬼仙派的中流砥柱。 再就如他所言,排除异己、打压同道,把西麻山闹得一锅浑水,绝了不少传承。 后来年纪大了,养了个根骨不错的徒弟,用伪装的爱护去浇灌他,想要夺舍重生,借尸还魂。 但可惜被察觉了蛛丝马迹,反而被里应外合,炼成了骷髅神。 他曾有过至亲至爱,但因为谎言编织的情爱,最终分道扬镳。 曾有对他寄予厚望的师长,但因为谎言代替的身份,最终烧山出逃。 曾有过待他如亲朋的好友,但为了骗取他们的道行和魂魄,最终反目成仇。 曾有过视他为父母的弟子,但为了寿命和长生,最终被反杀炼成法器。 真是可恨。 宫梦弼这样想着,停了敲髑髅的手。 沉静在幻术引导中的髑髅道:“被炼成法器之后,我便只能听从驱使,再也无法说话,更没有自由。”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会这样呢?” 髑髅神嚎啕大哭,却没有再说出一心求死的话。 他大概是有反思的吧,只是根本无法违背惯性,也没有做出改变的力量和勇气。 明明知道自己做的都是错的,但被救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诓骗救命恩人。 宫梦弼看着这髑髅渐渐出神,道:“好弱啊。” “嗯?”髑髅神缓缓回过神,却还没有完全清醒。 宫梦弼站起身来,髑髅从他的身上掉下来滚落在地上,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我说你骗术太差了。”宫梦弼道:“说谎成性,却说得都是小慌,前后不一,左右变化。自以为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其实错漏百出。” 好哇!你拿幻术引诱我说出过往,没想到不是可怜我,竟然是嘲讽我! 欺人太甚! 髑髅内心愤怒,嘴上呛声道:“你一只小狐狸,骗过几个人,竟敢说我骗术不到家?” 宫梦弼斜睨了他一眼,道:“我是狐,你是人,你跟我比骗人?可笑。” 髑髅怒问道:“你骗过什么人?” 宫梦弼道:“我骗过神仙也骗过凡人,骗的人数不胜数。” “当然这些都不足为奇,我比你只强在一点。”宫梦弼凑过脸去看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似乎泛起了碧色:“我能骗我自己。” 髑髅心中大震。 宫梦弼又退回去,满含深意道:“若是不能骗过自己,你以为能骗过别人吗?” 髑髅神似乎看到了曙光,看到了前进的方向。 宫梦弼引诱道:“这可能是你唯一一条解脱的路了,你不想试试吗。” 髑髅神立刻请教道:“教教我!” 宫梦弼道:“我可以教你,但你不一定能学会。首先,你要确定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做人?”髑髅神疑惑。 “不会吧,你难道以为你真是人?”宫梦弼惊讶道:“你不会以为自己生来长着人形就算是人吧?” 髑髅神又被惊了一下:“我生就是人,如何不算人?” 宫梦弼摇了摇头:“若生就是人,那怎么还会有‘学做人’的说法?” “人是后天来的,不是先天来的。你形体与神灵不曾统一,算什么人呢?” 髑髅神总觉得他在辱骂自己,但又觉得他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于是请教道:“我要如何确定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呢?” 宫梦弼道:“你认得清你的本质吗?自卑、怯懦、虚伪、贪婪……” “别骂了别骂了。”髑髅神这下确定他是在骂自己了。 宫梦弼却摇了摇头:“我没有骂你,我在教你。” “你被我揭破在骗我的时候,在你求死之前,那一瞬间,你是怎么想的?” 髑髅神顿时默默无言。 是否定自己的一切,还是被揭穿之后的以退为进? 髑髅神渐渐明白宫梦弼的意思了,他试探说:“如果我想做一个……” “不必这么快告诉我。”宫梦弼眯起了眼睛。 髑髅神便把话吞入腹中。 “骗一时易,骗一世难,骗他人易,骗自己难。”宫梦弼摇了摇头:“你修行倒还可以,但骗术,太差了。” 髑髅神一时间竟也分辨不出这小狐狸到底是在说真话说假话,甚至分不清他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髑髅神。 被宫梦弼绕的头晕脑胀,七荤八素的髑髅神有些发懵,但宫梦弼新一轮的盘问又开始了。 宫梦弼道:“来吧,现在就开始了。”他吹了一口气,把这髑髅重新支起来。 “你是西麻山的人,怎么落在了斑寅将军手里?” 髑髅神盘坐在地上,道:“你见过鬼老了?那是就是我徒弟。” 宫梦弼着实有些嫌弃了:“你就这样的眼光?竟看中了那样一副皮囊?” 髑髅神争辩道:“他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你看上的徒弟肉身被斑寅将军吃了,魂魄还化为伥鬼?可笑不可笑?” 髑髅神道:“你懂什么!他是自愿的。” 宫梦弼这就有些不能理解了。 髑髅神道:“他暗算我,被我打伤了,修行无望,寿元无多。是自愿化为伥鬼,与斑寅将军共享长生。” 第七十九章 话斑寅 “共享长生……竟然还相信这样的鬼话?”宫梦弼表示疑惑。 髑髅哼哼笑了起来:“破罐子破摔,走投无路而已。说是自愿,其实不自愿也没办法,本事不够,阴神难以凝聚,更不敢稍显弱势,以免被后辈剥皮拆骨。” 说到此处,髑髅神又觉得讽刺极了。 西麻山的风气被他一手败坏,可谓流毒无穷。 在他之前,西麻山虽然都是些旁门左道,但还没有勾心斗角、阴邪扭曲到这种程度。 在他之后,西麻山倒行逆施、阴谋算计的行径就越演越烈。 始作俑者已经亲手毁在自己的阴谋中,却没能给其他人带来任何警示,反而让人发现了捷径,争相效仿。如今已经是远近有名的邪魔外道之流了。 “所以你们师徒两个就全都落在斑寅将军的手中了。”宫梦弼疑惑道:“我不相信斑寅将军会善待你们。既然已经化为伥鬼,难道还不是任他拿捏。” 髑髅神叹了一口气:“为虎作伥,身不由己,当然是让他拿捏了。” “我徒弟和斑寅将军相交甚久,他们两个曾经也是道友。只是后来我徒弟渐渐衰弱,而斑寅将军却越来越强盛。不想变成无知无识的游魂,只好依附在斑寅将军身后,成为他的伥鬼,以求与他共同超脱。” 髑髅神冷笑一声:“我徒弟以为全身心依附于斑寅将军。彼此荣辱与共,就能得到善待。却不知道那老虎气量之狭小,甚至不如我。” “你看斑寅将军的领地何其广大,他手下伥鬼成军,妖魔无算。但是却连一个活着的八品也没有。他自己是七品修为,恐惧有人能超过他,所以哪怕他的手下修成了八品,也不会得到重用,反而会被他吃掉,变成永远也不会背叛的伥鬼。” 宫梦弼点了点头:“这我倒是略知一二。他自己就脑后长了反骨,背叛了自己的旧主,当然不会允许有人能够背叛他。有什么比自己一手缔造的伥鬼更值得信任呢?即便是活人更有用、更聪明、更能够为他做事,但终究没有死了的伥鬼可靠。” 活着的妖怪无法靠力量摆脱他,死去的伥鬼与他性命相连,更不可能摆脱。 斑寅将军的领地就像蚁穴一样,所有的力量都只为了供养他这个蚁后。 髑髅神了然:“这就说得过去,难怪他甚少提及过往,每每提及也总是非常不悦的模样,便是斑寅将军这个称呼也是无意间传出来的。他并不希望别人称呼他为斑寅将军,反而更希望别人称呼他为山君。” 知道了斑寅将军的行事风格,宫梦弼心中反而大定。虽然他表露出来的实力很强大,但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强者。 宫梦弼询问他:“此前那郎校尉曾说,斑寅将军有遮住神灵眼睛、引开仙人的目光的手段,不知是真是假。” 髑髅神并不清楚郎校尉和宫梦弼之间的对话,但听宫梦弼这样说,却道:“他确实有这样的本事。” “神灵为什么会将目光看向龙盘山呢?这里不过是没有什么人烟的地方,更何况只要喂饱了眼睛,又有谁会知道这里的事情呢?至于仙人终究不履凡尘,虽然斩妖除魔,单要是这妖魔也不是为人所饲养呢?” 髑髅神话里有话,他暗指的东西可实在太多了。 宫梦弼想要问清楚,髑髅神却说:“更清楚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我不过是一件法器,当我的徒儿被驱使着联系西麻山的时候,我还能看一看周围发生了什么,这些也只是我根据所见所闻猜测出来的东西,保不齐就是我自己捏造的。大多数情况下,我都同我那可怜的徒儿一样,被关押在不见天日的虎符之中。” 宫梦弼问道:“那你还有什么别的能够告诉我的呢?” 髑髅神说:“班寅将军并不好对付。他虽然气量狭小,但本事却不低。他的警惕性也远远超过你的想象。你想要杀他,这绝不是一件易事,而他这样的人,你一旦失手,必然会迎来疯狂的报复。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不要把自己搭进去。” 宫梦弼问道:“斑寅将军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 “这我可不清楚。我只知道他麾下的伥鬼极多,我徒儿虽然有八品修为,但在他麾下并不算强。你能从他的领地安然逃走,不过是因为只有我徒弟被留在山上镇守,那些厉害的角色都已经随着斑寅将军一起下山去做大事了。” 宫梦弼感到奇怪:“他既然能带走其他伥鬼做大事,又为什么会对你们有所保留呢?” 髑髅神高傲道:“那是因为我们鬼仙派本就修的阴灵,我徒弟虽然本事不行,但手段却多。他害怕我们鬼仙派有什么反制的手段,因此虽然我徒儿已经变成伥鬼,但他还是不会予以信任。只不过他还需要西麻山的相助,而我徒弟就是最好的中间人。” 宫梦弼眯起了眼睛,作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同我说的这些事情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呢?” 髑髅神忽然沉默:“我现在是一个真诚的人,而真诚的人不会说假话,所以我一句也没有骗你。” 髑髅神空洞洞的眼窍一下子有些高深莫测起来:“但你信还是不信,就不是我说说就可以的了。即便我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的,难道你就会相信吗?小狐狸。” 宫梦弼一笑而过:“看来你已经渐得其中真意了。” 髑髅神道:“我是一个聪明人,但也许没有那么聪明,也许愚笨一些、耿直一些,反而不会让我落入如今的境地。” 宫梦弼伸出两条尾巴,将髑髅从烟气一样的身体上摘下来。 髑髅神的声音变得细小起来:“我以前多么风光啊,把别人耍的团团转,只需三言两语,就能不劳而获。为什么到如今,却一无所有来呢。” 宫梦弼道:“修行求的是圆满。你背道而驰,越是法力高深,却反而越是残缺了。” “原来如此。” 第八十章 康大王 髑髅神生前其实也是七品的修为,比宫梦弼如今甚至还高一品。但就修行的领悟来说,髑髅神却又比不上宫梦弼了。 如果说修行仅仅是法力的堆积,那人永远也比不上天地的伟力。所谓借假修真、炼假成真,求的就是要自性圆满,就是要天真不失。 并不是说修仙就要放弃自己的欲望,而是说修仙不能放纵自己的欲望。倘若无法在修行当中获得自身的圆满,那么越修越是残缺,到最后当然就只是水中月镜中花,一场空梦而已。 髑髅神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个无法跟自己和解,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又无法弥补自己的缺陷的人,又怎么可能于修行上有所成就呢? 宫梦弼的两条尾巴将髑髅盘了一盘,髑髅在他的尾巴当中转来转去,每转一圈就小一圈,最后化作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骨片,被宫梦弼藏在皮毛之下。 二尾赤狸离开了这个干燥的洞穴,沿着那两只大野鼠的方向追了过去。 两只野耗子精并不知道有一只猫追了过来。 即便是宫梦弼耽误时间同髑髅神叙话,却仍然能不紧不慢的追上这两只大野鼠。 两只大野鼠抬着肥美硕大的黄精,一路往深山老林中去。而周围的妖怪瞧见了却也不以为意,这样的场景好似司空见惯一样,甚至没有前来抢夺的。 这就让宫梦弼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真的认错了,也许这两只大野鼠抬的确实是一块老山姜。 宫梦弼不想吓死这两只大耗子,所以并不现身,一直跟到了康大王的领地。 康大王没有住在高高的山上,而是住在离河谷不远的小山丘上。 这座小山丘并不高大,地形平缓,上面生长着很多树木,但是一眼看去就发现都是果树。或是野山桃、野山梨、山楂、栗子、李子、杏子,又或者是浆果之类。好不好看且不说,但肯定好吃。 宫梦弼在黑暗当中凝视着,只见着小山丘上起着一团篝火,篝火上则架着一个铜鼎,鼎中是沸腾的汤水,有淡淡的鱼汤的香味从在黑夜当中弥漫开来。 篝火旁边坐着一个体型富态的中年男子,穿着青灰的衣衫,他生的满脸横肉,袖子捋起,露出生长着浓厚体毛的粗壮胳膊。 这样一个莽汉,却拿着一个小巧汤勺在鼎中搅动着。不时的往顶里面加一些草药、香料之类,然后舀起一勺汤,在嘴中尝一尝。 他也不怕烫,但从表情可以看得出来,还是很满意的。 这两只大野鼠抬着黄精到了篝火前,把黄精放在这莽汉的脚下,然后拜倒在地,高声道:“小的从地里挖出来一块老山姜,生的这样大,必定是一味好料,特地进献给康大王,以做去腥解腻之用。” 康大王拾起这块山黄精,笑了一声,又把这块黄精扔了回去。 “俩蠢货,这是黄精,哪里是老山姜。” “不必拿他来换宝贝了,他本身就是宝贝。你们两个分着吃了,就能长不少法力。拿来给我炖汤,属于是暴殄天物。我好的是珍馐美味,又不是要喝什么汤药。” 两只耗子大喜过望,就把这块黄精分着吃了,然后谄媚道:“大王仁善,不欺负小妖,小的不知道什么是黄精,什么是山姜。但日后若是得了其他的好食材,一定及时送来给大王品鉴。” 康大王笑骂一声:“快滚快滚,两只尖滑的油耗子。” 这两只耗子被识破了意图,谄媚地笑了一声,同康大王拜别。 宫梦弼这才知道这两个耗子哪里是不认得黄精,分明就是借着黄精和老山姜长得像的由头,特地来拜会康大王。 又或者说他们本就想进献黄精,只不过康大王对老山姜的兴趣好似比对黄精还大而已。 等两只大耗子离开了山丘顶。康大王看向林中的阴影,问到:“你也是来送食材的吗?” 二尾赤狸从黑暗当中走出来:“只是听闻康大王道行高深,为人厚道,所以特地来拜会。来前不知大王好这一口,空手而来,真是惭愧。” 康大王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请上前一叙。” 宫梦弼打量着康大王,康大王也同样打量着他。 康大王生得富态,但脂肪之下却分明是有力的肌肉。他生得不算好看,好似一个卖肉的屠夫,但实际上,他是宫梦弼所见的第二个长得与人一模一样的妖怪。 第一个是入云峰的施婆婆,第二个便是眼前的他。 即便是湘竹岭的湘君也没有完全化为人形,但是康大王却做到了。这代表着他的修行还要超过湘君。 化为人形,是妖怪进入六品的必经之路。 从下品入中品,若是没有人身作为铺垫,很难在灵神的修行上有所建树。 化为人形需要的不仅仅是法力高强,还要对人足够了解。一方面代表着道行上的精进,另一方面代表着人性的萌发。 某种程度上,化为人形的妖怪可以比人更能称之为人。 比如髑髅神,在做人这一块可能就比不上康大王,更远远比不上施婆婆。 康大王看着面前的这只猫,忽然开口问道:“这应当不是你的本相吧,我虽看不出来破绽,但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宫梦弼笑了一声:“失礼了,我才从斑寅将军的地盘过来,不敢显露真身,让您见笑了。” 宫梦弼吐出一口烟气,烟云绕体,那猫的形态就像晕染在风中的墨色,逐渐消散开来。露出赤狐的本体,然后又化作一个红衣的少年。 康大王看了一眼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朋友,为何你能变成这个模样?教教我。我化形便长成这个样子,感觉不是很甘心呀。” 宫梦弼道:“我幻化形体便是这个模样,倒是不知道怎样教你了。” 康大王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我在本族当中也是美男子一个,为什么化为人形之后,却不是人当中的美男呢。” 宫梦弼忍俊不禁:“康大王虽不是美男子,却是个十足的伟男子了。你生得英武不凡,倒不必像我这样文弱。” 这话说的就让人心里舒坦。 康大王道:“会说话,来,等汤煮好了,我分你一碗。” 第八十一章 游说 康大王的鱼汤很快就煮好了,于是他摘了一枚树叶卷起来,就变成一个碗。 果真就给宫梦弼盛了满满一碗的鱼汤:“来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宫梦弼接在手中,这碗是绿色,如同翡翠一般,当中奶白色的鱼汤如同乳汁,浓郁而鲜美的香气直冲鼻梁。 他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小口,然后就觉得眼前一亮:“有味者使其出,无味者使其入。康大王的手艺已经深得其中三昧了。” 康大王听到了这样的话,就像是遇到了知音一样:“你也是个懂行的,会吃,就一定是个精细人。” 宫梦弼:“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康大王才是个妙人。我有一个晚辈,好吃成性,倒要跟康大王好好学学才是。只满足口腹之欲,却不知其中真意,能吃却不是会吃的。” 康大王哈哈大笑:“若是有机会,我还真要见一见你这个后辈。” 康大王毫无疑问是个好厨子,也毫无疑问有着丰富的食欲。宫梦弼只喝了一碗汤,康大王则喝了一鼎。 宫梦弼感叹道:“康大王……” 康大王摆了摆手说道:“不要叫我大王,叫我康胖子就行了。我又不是什么山大王,周围的小妖怪想要找个强者依附,这样称呼我也就算了,你倒不必称我为大王。” 宫梦弼道:“那我就叫康兄吧。” 康胖子问道:“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宫梦弼歉意道:“是我的失礼了,吃了你一碗汤,却还没有介绍过自己。我叫宫梦弼,家在龙盘山的东边,正与斑寅将军的领地比邻。” 康胖子顿时露出同情的神色:“难怪你要走这样远的路到我这里来。” 宫梦弼道:“形势比人强,我不得不另谋出路。不像康兄这样本领高强,依我所见,康兄应该很快就要修成六品了吧。” 康胖子说道:“我虽然化为人形,但离六品却还远着。不过是机缘巧合,与斑寅将军比起来,也不过半斤八两,不过以他的速度应该会很快就走到我前面。” 宫梦弼道:“大路宽阔,小路狭窄。走捷径看起来走得快,但是却未必走得好。” 康胖子不想接话,而是问道:“你从他的地盘过来肯定要进湘竹岭,不知可见到岭中的主人。” 宫梦弼道:“康兄说的是湘君姐姐吗?” “可不就是她。早些年我还见过她,不过这些年我并不常在山中久住,倒是不知道她近况如何了。”康胖子感叹了一声,“这些年从她的湘竹岭到我的地盘上的妖怪可不少。许多都是从斑寅将军的地盘逃出来的。” “比如你之前看到的那两只耗子精,原本也不住在我这。” 宫梦弼道:“还是康兄仁义,肯收留这些小妖怪。” “龙盘山足够大了,养多少妖怪养不下去呢?宫贤弟若是想要搬过来,我不胜欢喜啊。”康胖子邀请道。 宫梦弼忧愁道:“若我只是孤身一人,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但我有好友亲朋在,拖家带口的,搬也搬不得。” “我偶然得知,这老虎近日或许有些大动作,所以不得不变换形体,想要打探打探消息。哪知道他的领地里伥鬼无数,我刚进去就被发现了。一路追杀我到了湘竹岭,还是湘君姐姐救我一命,指点我到康兄这里来避一避。” 康胖子也略略皱眉:“那你可打探出什么了?” 宫梦弼也不藏私:“那老虎与西麻山的妖人勾结,想要蒙蔽神明的眼睛,以人为食,修炼法力,尽快修成六品,称王做祖,一统龙盘山。” 康胖子道:“一统龙盘山,不过是笑话而已。他就算是有了六品的修为,也没有办法在龙盘山当中作威作福。” 宫梦弼忧心忡忡:“当然没有办法在龙盘山当中作威作福,但是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却轻而易举了。” 康胖子一时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宫梦弼哀叹道:“我们这些苦求正道的,却比不过这些走邪路的,也觉得心有不甘呐。” 康胖子勉强笑笑:“正如你说,大道宽阔,小道崎岖,他成与不成还是两说呢。” 宫梦弼赞同道:“确实是这样的道理,不过眼前的难关却也要想办法度过才行。” 康胖子道:“若是他成了,我也只能放弃龙盘山另谋出路了,只希望他不要成才好。” “我倒是觉得,与其看天意,倒不如就让他成不了。”宫梦弼这细眉细眼,看起来昳丽又文弱的模样,说起这等话,却好像有着非凡的雄心与胆魄。 他一双碧眼闪烁着微光,直直地看着康胖子,倒不像一个狐狸精,而像是一个披甲的将军。 康胖子被他所震慑,但忽然就醒悟过来,笑骂道:“你这狐狸精。我说你怎么老是话里有话,原来在这里等着我。” 宫梦弼也完全不避讳:“虽然我修行才八品,但我却敢撩一撩他的虎须。我的力量或许弱小,但我的智慧可以帮助我。我听闻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不知道康兄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呢?” 康胖子道:“我只有一把子蛮力,虽然再怎么看不过眼,但也是真的打不过他。他自己麾下就有数不尽的伥鬼为助,如今更是和西麻山的妖人联合在一起,仅仅凭借我们的力量,怎么对付他呢?” 宫梦弼道:“西麻山的妖人是西麻山的妖人,斑寅将军是斑寅将军,并不可一概而论。” “更何况这场战斗有一半都在人间,另外一半才在这龙盘山当中。我会竭尽全力让他在人间失败,在龙盘山当中,我却没有足够的把握。” “人间的事情纷乱复杂,正是我可以发挥长处的地方。但龙盘山当中的战斗就更依靠力量强弱,这恰恰是我不擅长而康兄却擅长的。” “既然如此,你我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呢?我相信这龙盘山当中一定有更多朋友看不惯斑寅将军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没有人站出来,所以看不见他们而已。” 康胖子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宫梦弼说得动心了,但心中仍有疑虑:“其实我只要离开就好了,龙盘山虽然是我生长的地方,但我将来的路还是要去人间的。” 宫梦弼已经看出来他的动摇:“自己去人间修行和被逼着逃去人间避难又是两码事了。” 篝火哔啵燃烧着,在康胖子粗犷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影子。 第八十二章 义结金兰 潮湿的夜晚,篝火带来的热气会让人舒服很多。 宫梦弼与康胖子坐而论道,其实也不是论道,只是批判起来斑寅将军的修行罢了。 康胖子道:“苍天之下,厚土之上,万灵万类各有其长。就好像做菜一样,食材与食材有分别, 火候与火候有分别,做法与做法有分别。若是把握不好其中的分寸,一味的往里面加料,便会玷污了上佳的食材。” “就好比那两只耗子献给我的黄精,我张口吃了,能抵得过几天的修行呢?但是那两只耗子吃了,就能增长不少法力, 这就是善用。” “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 若是觉得有威胁, 就要全部杀死,觉得有用处,就全部据为己有,这不是倒行逆施,还有什么是倒行逆施?” 宫梦弼赞同道:“可那老虎就是这样的贪心和狠毒,只要有二两肉就一定要吞入自己的肚子,只要有半点的威胁就一定要抹除。” 康胖子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们是在做正确的事情,会得到上天的庇佑。” 宫梦弼说道:“正是如此。” 康胖子看向这狐狸,感叹道:“你真的是一个好说客。” “并非是我是一个好说客,而是康兄心怀仁善, 与我不谋而合。“ 康胖子摇了摇头:“我说不过你,再说下去不知要上你多少当。” 宫梦弼笑了起来:“怎么是上当呢?我何时骗过康兄?” 康胖子道:“不如我们义结金兰吧, 你能为身边人出头, 想来不会坑害自家兄弟。未免日后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不如我们现在就变成一家人, 你总不能对兄长不好,陷我于不义吧?” 宫梦弼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瞧着康胖子硕大的脸盘里藏着的忧心忡忡, 知道他心神有些乱了。 但康胖子也是个真正的实诚人,奇怪,为什么要说也字? 但总之,对待这样的实诚人,义结金兰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一旦成了自家人,不就更加好用了吗?自家人总不能还客气吧。 宫梦弼这样想着,道:“康兄不嫌弃我是个小妖,我又怎么会拒绝呢?” 康胖子摆了摆手道:“你长成这个样子就不可能没有出息,修行又不是一蹴而就,修炼个一百年,你也不比我差了。” 宫梦弼也不多说,含笑认了:“那就借兄长吉言了。” 康胖子当即垒土为台,抽出篝火里的柴当做香,与宫梦弼昭告天地,义结金兰,从此就是异姓兄弟。 宫梦弼与他一板一眼做完仪式,就听康胖子松了一口气,问道:“贤弟,哥哥愿意掏心掏肺对你,你可不能糊弄哥哥。” 宫梦弼说道:“兄长这说得是什么话?我怎么会糊弄你。” “那我,我问你,这事你有几成把握?”康胖子问道。 宫梦弼道:“十成。” 宫梦弼的脸上连特殊的表情都没有,他说得这样淡定又从容:“你不要小看狐狸的手段。” 康胖子心里反而安定了:“那就如你所言,山下的事情交给你,山中的事情交给我。我对付不了西麻山,但是给他们添添乱还是没有问题的。” 宫梦弼道:“除此之外,还要找到可靠的朋友。” 康胖子点了点头:“我有三五好友,不过道行不算高,但也可以勉为助力。七品当中有我,我还可以说动湘君,这就有两个了。” “湘君指点我前来避难,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兄长和盘托出,她一定玉成此事。” 宫梦弼深鞠一躬:“辛苦兄长了,但一定要可靠,要保密,机事不密则害成也。” 康胖子把他拉起来,道:“都是自家兄弟,何故行此大礼。不用担心我,我又不是傻子。” 宫梦弼同康胖子聊了一宿,正如康胖子所言,他可以对兄弟掏心掏肺。 康胖子外号胖子,本名康安。虽然在龙盘山修行,但在龙盘山外也有他落脚的地方。 不是在吴宁县,而是在长山县。 长山就是金华,东阳郡的治所就在长山,最是繁华之地。 他在长山数乡都有庙宇,人称野猪神是也。 康胖子道:“什么野猪神,其实是我收服了几个同族,不许他们下山践踏良田,免得被告上县里,请了法官来捉妖。被人瞧见了,就说是野猪神,供奉了起来。” “虽是无意,但也错有错着。我是当康,跟野猪也算同种,通晓些地气变化,能调理地气,使收成兴旺。” 到了农忙的时候,康胖子偶尔也会半夜驱使着野猪犁地犁田,调理地气,算是回报了这一番供奉。 因为这样的因由,康胖子修行顺风顺手,轻易就化为人形。本来也是个贪吃的大肚汉,跟小胖狐没什么区别,但在长山有个老厨子,做得一手好菜,深谙饮食之道,曾经侍奉过大官,最后老来还乡,与康胖子成了好朋友。 从他身上,康胖子才懂了许多道理,从能吃变成会吃,修行大有进益。 “可惜他年纪太大了,半夜受风就没起来。徒弟在外头侍奉官员,偶尔回来一趟,还是我给他收敛的尸身。” “那小子学艺不精,手艺还比不过我哩。”康胖子聊起这个,就颇有些自豪。 宫梦弼道:“我一定要把小屹儿介绍给你当学徒,到时候还要你费心了。” “就是你说的那个晚辈?”康胖子拍了拍胸脯,“那倒再好不过,一定给他教得能在郡里开酒楼。” 康胖子并不隐瞒过往,宫梦弼就更不会隐瞒了,将自己的来历说了清楚。 康胖子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我还道贤弟是小心眼,又或是与斑寅将军有仇,这样卖力想要弄死他,原来是因为还有长辈和小辈在缘故在。” 宫梦弼道:“我何时骗你,这不算拖家带口吗?” 康胖子嘿嘿一笑:“勿怪勿怪,你可是狐狸,我有所怀疑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狐狸的声名在外,要么过于放荡,要么过于狡诈,宫梦弼出身如此,也难怪别人怀疑。 “所以说要教化,要管理。当年涂山氏娘娘嫁给禹王,乃是多子多福、德至九尾的好名。如今我辈虽还念着一声青丘之民,涂山苗裔,但名声却渐渐臭了,也不知道是从何而起。” 宫梦弼也是头疼,不仅仅他头疼,天狐院的祭酒博士们更头疼。 70 第八十三章 远眺西麻山 天明之后,宫梦弼和康安就此道别。宫梦弼要继续前行,往西麻山的方向去,而康胖子则是要拜访旧友,劝说他们一同对付斑寅将军。 临别之前,康胖子叮嘱道:“贤弟万事小心,西麻山不是善地, 妖人行事诡异,素来心狠手辣,千万不要被抓到了,还要劳累我去救你。” 宫梦弼道:“不敢劳累兄长,旁人想抓我可没有那么容易。你去湘竹岭的时候代我向湘君姐姐道个歉,彼时无奈,无法真身相见, 不是有意欺瞒。” 康胖子道:“知道了, 你小心一些。” 康胖子先走一步, 宫梦弼在和小丘上看了看,瞧着浆果长势喜人,桃李枝叶丰茂,挂满了青涩的果实。 康兄种地确实是有一手的,等把斑寅将军送走,来往方便,就可以尝一尝康兄亲手种出来的果子是什么滋味了。 宫梦弼在果林中漫步,昨夜被康胖子叫破之后,宫梦弼就揭开了幻术。如今图形已破,没有笔墨在前,幻术就少了一个遮掩,因此行事要更加小心。 他把缩小成骨片大小的髑髅神取出来,轻轻敲了一下,髑髅就越变越大,化为原本的模样。 “髑髅神,我有事要问你。” 髑髅神空洞的眼眶泛起一丝色彩:“天这样亮, 你不要把我放在太阳底下。你破了我徒弟留下的法术之后, 没有了遮掩,我就不好见太阳了。” 昨夜宫梦弼借着泰岳神符和泰山娘娘的灵应破解了鬼老控制髑髅神的法术,也算是简单洗炼这件法器,还没有打入新的法术,只有一些寄托阴灵之类的基本作用。 “哪里有太阳,这雨连日不断,或大或小,久不见晴了。”宫梦弼道:“我想去西麻山瞧瞧,知己知彼,才好提前准备。” 髑髅神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怀念:“西麻山呀,我不建议你去。你从斑寅将军的领地过来,领教过伥鬼巡游的厉害。但和西麻山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西麻山种满了桑、柳、槐、杨,青天白日里也洗不去阴气,栖息着众多阴鬼。” “大部分是抢夺来的生魂,用于炼制法器,作为仆役驱使,也有一部分是鬼仙派的修行人,死后无处可去,就依托在鬼树当中号令众鬼。” “我掌门之前,是时时设下香火供奉前辈阴灵,因此还算半个灵鬼,也称为祖师。但我掌门之后嘛,就嫌弃老鬼难缠,索性借着调理地气、盗取阴间鬼气的由头,把他们都诓骗进了法器之中,炼成了百魂幡,任意驱使,由不得他们反抗。” “我死之后,这百魂幡先有我徒弟执掌,我徒弟死后,百魂幡流入别支,仗之修成六品,成为如今西麻山掌门。” “你靠得近了,很容易被发现。” 宫梦弼道:“我还是小觑了你的本事。” 髑髅神道:“惭愧。我所作所为,虽图了一时之欢,但最终都不是我受益。真要说起来,如今的掌门还要谢谢我哩。要不是我,他哪里有本事修成西麻山第一个六品?” 宫梦弼道:“我没有要夸奖你的意思,你倒也不必洋洋得意。” 髑髅神咳嗽一声,道:“别的不说,你看我如今诚实不诚实?是不是瞧不出来我是个骗子了?” 宫梦弼道:“再接再厉吧,等你问不出来这句话的时候,大概就差不多成了。” 髑髅神却说:“跟你在一起,我恐永远也不能成,你知道我的本性,我说什么都骗不过你,就更没法骗我自己。不如这样,等你做成了想做的事情,把我放出去如何,我要试一试在别人面前装好人。” 宫梦弼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行,我会想好治你的法子,免得你荼毒生灵。” 髑髅神道:“那就一言为定。我帮你搞定西麻山,你帮我修行。” 想到此处,他又忍不住感叹:“我倒不曾想到,如今还要靠一个狐狸来助我修行。” 宫梦弼皮笑肉不笑:”我倒觉得你换一个词比较好。“ “换什么词?” “定心、定慧,又或者换成疗伤、治疗。” 髑髅神听着这几个词,对照着自己如今的状态,道:“还是你看得透。” 虽然被髑髅神警告了,但宫梦弼还是往西麻山方向去了。 髑髅神忍不住道:“你果然多疑,即便我说真话,你也要亲自验证。” 宫梦弼问道:“你离开西麻山几年了?” 髑髅神道:“也就五六十年吧。” “五六十年都能老死两代人了。”宫梦弼没有贴近西麻山只是找了个地势高的地方远远眺望。 “但近些时日,我徒弟代表斑寅大王频繁来往,通叙旧情。西麻山除了人口不如以前多,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变化。” 宫梦弼奇道:“人口少了我不奇怪,就你所传的风气,西麻山不内耗光都算幸事了。但你徒弟能和他们有什么旧情?” 髑髅神道:“连手对付我的旧情。当时就是这几个年轻人不讲尊卑,暗算我老人家,才把我打死了。” “我徒弟把我这颅骨带回去,几个人围着的脑袋抚今追昔。”髑髅神咬得下颌骨咯咯响,“真是得了我的精髓,惺惺作态,令髑髅作呕。” 宫梦弼想笑,又不好大家嘲讽,只好劝慰了一句:“既然得了你的精髓,迟早也要步你后尘,且等一等他。” …… 髑髅神把眼中神光一闭,装作听不见,闷头睡觉去了。 宫梦弼把这髑髅转一转,塞进袖子里。 远眺西麻山,再结合内鬼的警告,就能看出一些气象来了。 天本就是阴的,没有太阳,就瞧见漫山遍野栽遍的桑树、柳树、槐树、杨树连成一片,苍郁得仿佛浓墨一般层层叠叠,深深浅浅,将西麻山笼罩在一片幽深的阴影当中。 宫梦弼的眼中仿佛有火焰一般的烟气跃动着,眼前的苍郁的西麻山就渐渐变幻形状,化作一片焦木林。 西麻山仿佛是一条张开了大嘴的兽口,几座山峰如同獠牙树立,白骨堆积成山,生长着焦木林。 焦木上悬挂着一个个黑色的影子,随着风不断摇摆,张牙舞爪,似在挣扎,却又无处落脚。 宫梦弼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便只瞧得见西麻山如同一幅陈旧的山水古卷,铺陈着沉凝的郁气。 70 第八十四章 卖个好价 宫梦弼的灵觉很强,通天法加持之下的灵觉,就更加强大。 那飘摇在风中的冤魂厉鬼,白骨堆积如山的法台,让他心中也难免觉得痛苦和悲伤。 能感受得更多,往往也意味着要承担更多。 有时候宫梦弼也不得不思考,装作看不见是不是更好。但多管闲事, 喜欢找麻烦,也是宫梦弼的修行。 宫梦弼呼出一口气,没有继续往前,而是开始往回走。 还不到时候,所以那焦木林中的累累尸骸和冤魂厉鬼,还要再等一等。 来时一路深入, 闯入了斑寅将军的地盘,回去的时候就绕了很大一圈,走了水路。 这老虎倒是雄心勃勃, 但到了河谷溪流就不是他能决定了。 龙盘山水脉纵横,所谓风通九郡,气灌江河,水中之神还要胜过山中之神。 宫梦弼折了一杆竹子,便踩在竹子上顺流而下,转入吴宁县内。 阴沉的天空很快就下起了雨,雨点子落在河流当中,如同珠玉一般,溅起水花空响。 宫梦弼把髑髅从袖子里掏出来,扔在天上,催动法力,这髑髅就缓缓变大,如同一枚螺壳,挡着狐狸头上的雨点。 髑髅神醒了过来, 一时间有些震惊:“你拿我挡雨?” 宫梦弼不解:“有什么问题吗?你又不怕被淋湿。” 髑髅神道:“你不能折片叶子挡一挡吗?我怎么说也是髑髅神, 再不济也是法器。”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法器就不能拿来挡雨吗?”宫梦弼问道。 髑髅神道:“法器当然是用来杀人的。捉鬼拿人, 仗之护身保命。平日里要好生养护,战斗时锋芒毕露。” 宫梦弼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刀不磨且不快,平日里供着,用起来只怕不能得心应手。杀人可以用法器,挡雨当然也可以用法器。” 髑髅神闷声道:“我说不过你,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髑髅神又要装死。 宫梦弼道:“别睡了,有事问你。” “什么事?” “你们西麻山修行什么功法,有什么本事?” 髑髅神目光闪烁起来:“西麻山啊……” 他还没有说话,宫梦弼就先敲了敲他:“你又在骗我了。” 髑髅神偃旗息鼓:“你这是要我出卖祖宗先辈啊。” 宫梦弼问道:“只怕祖宗先辈不认你,若是真与你共处一室,只怕你也不敢认他们。” 髑髅神干笑一声:“不管怎么说,我也曾是西麻山的掌门。” “开个价吧,你有什么要求,说出来我听听。” 髑髅神立刻来了精神:“不要把我关起来,我被关得够久了,想时常透透风。” “可。” 髑髅神大喜,立刻就把西麻山的底都掏出来给宫梦弼赏阅。 “西麻山原本大概有三派,一派是我们鬼仙派,求阴灵不灭,转修鬼仙,不入阴曹地府。一派是尸仙派,求得是肉身不腐,阴神寄托,虽死犹生。一派是世俗派,求仙不成,转而求人,学成道法,货与帝王权贵,以求富贵延绵。” “我们鬼仙派驱鬼役神,修炼驻灵功,能使鬼神常驻,借此驱使法器。但因为是阴灵,一应阳罡之物都可伤之,所以你怎么对付鬼,就怎么对付鬼仙派。” “尸仙派是从鬼仙派脱胎而来的,只不过要在将死未死之时将自己的尸身炼成僵尸,强将阴鬼守阴尸,虽然行动自如,但形体麻木,感官愚钝。虽不惧痛楚、不畏刀剑水火,但也是阴类,能以阳克之。又因为阴鬼守尸,只要破了阴神,顷刻化为腐土。” “世俗派就杂了,本就奔着人间富贵去的,因此多会些阴私法术,常以巫蛊、压胜、诅咒行之,法力最弱,但伤人最为隐秘。只要找到本体,轻而易举便可杀了。” 髑髅神把西麻山卖了个干净,最后还要把兜子抖一抖,生怕有半点遗漏:“你把我带在身上,若是遇到西麻山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可以教你怎么破他法术,还能以咒反制。” 宫梦弼在心中盘算着,忽然说道:“西麻山尸仙派恐怕已经绝迹了。” 髑髅神笑道:“哪有这样容易。” 宫梦弼道:“世上炼制髑髅神最好的材料是什么?” “那当然就是……”髑髅神忽然沉默不语,“原来如此,尸仙派应当是绝迹了,便是有侥幸逃走的,也只会是西麻山的死敌。” 髑髅神又看了一眼宫梦弼:“小狐狸,你果真是最大的骗子。仅凭我三言两语,就能想出来把尸仙派炼成髑髅妖的主意,你比我还阴呢。” 宫梦弼道:“这算什么?我还会把髑髅灌满灯油点灯花的手段。” 髑髅神立刻闭嘴。 “你不如先告诉我怎么破髑髅神,日后跟西麻山打起来,恐怕第一件要对付的法器就是髑髅神了。”宫梦弼说道。 髑髅神道:“你都已经把我身上的法术破了,还要再问我?” 宫梦弼伸手点起一团心火,作势要烧他,他连忙求饶道:“好了好了别生气,髑髅神要么强行打破,要么可以把其中的阴灵封住,让其无法行动。我传你一道驱灵咒,是驻灵功当中所载驱散阴灵的法术,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髑髅神当即把驱灵咒传授给了宫梦弼,道:“此咒源于驻灵功,虽然能破驻灵功之法,但只能一时驱散,无法真正斩断驻灵之法。你勤加修持,很快就能学会了。” 话音未落,他便尖叫一声,仿佛是被拎住了翅膀的小鸡仔,从背后被人拿了去,即便是奋力扑腾着,也无法反抗。 髑髅神的阴灵飞在空中,虚幻得好似一团模糊的烟气。冷风冷雨一吹,髑髅神便仿佛堕入钢刀刮骨,寒冰锥心,顷刻间就要烟消云散。 宫梦弼伸手一捞,把他的阴灵又塞入髑髅中,才让他又缓了过来。 髑髅眼中的鬼火明灭不定,绕着宫梦弼上下飞舞。 宫梦弼歉意道:“只是想试试,却忘了你全凭髑髅寄托,已经油尽灯枯了。” 髑髅神长叹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发凉,心里也发凉:“罢了,罢了。我先睡一觉,我先睡一觉。” 说话间,就已经沉沉睡去。 宫梦弼以法力驱使着髑髅遮挡着风雨,只一眼,他就把髑髅神的阴灵看了个通透,如此,才放心带着他回了无还峰。 70 第八十五章 鬼王之妃 顶着髑髅回了受月楼,小小道场,却一瞬间就让宫梦弼放松下来,将阴雨天的潮气和郁气一扫而空。 泰山娘娘的灵应没有任何变化,六楼的草人宫梦弼看了狐狸一眼,拱了拱手,而后将一片黑色的羽毛递了过来, 就化作一道烟气消散了,只剩下一个草人落在地上。 既然是打探消息,当然不能暴露身份和行迹,所以宫梦弼一路都顶着幻术。 哪怕是从水路回来的时候,也没有解开幻术。旁人来看,只瞧得见一只水禽站在竹竿上顺流而下,是看不见狐狸的。 虽然不一定会有人在他离去这段时间来拜会,但宫梦弼还是留着草人做了准备, 如今就派上了用场。 宫梦弼接过黑色的羽毛, 就认出是余合的乌鸦坐骑。 他离开的时候,余合来找过他,但看见了草人,便知道宫梦弼不在,于是留下羽毛作为信物。 宫梦弼在指尖点燃心火,将乌鸦的羽毛点燃。 烟气在空中飘散着,钻入黑暗中不见了。 把髑髅放在泰山娘娘神牌前的蒲团上,宫梦弼道:“娘娘在上,若此獠真心悔过,就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若是不能,就降天雷劈死他吧。” 咔嚓。 一声惊雷响起。 宫梦弼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髑髅神, 道:“娘娘给你警示了,若是不诚心, 只怕你有得是罪受。” 髑髅神一动不动,仿佛还没有睡醒。 宫梦弼不在管他, 把他丢在泰山娘娘的神牌前,让泰山娘娘的灵应落在他身上。 虽然不是人人都能向宫梦弼一样感受到泰山娘娘的灵应,但修行中人,感受到的东西总比普通人多,即便是自己意识不到,灵觉也会偶尔点醒一下。 此谓心血来潮,不是毫无因由。 雨水在八角飞檐上汇聚,如同碎裂的珠串,不断坠落,砸在地上。 因为随口一说,结果真的听到惊雷,宫梦弼也不得不惊醒了。 他抬头朝天上看去,只见密集的水气如同黑龙一般在天空盘旋。 云层当中阴阳摩动,生出绚烂的电光和慑人的巨响。 宫梦弼看不到更远,只能瞧见水气形成的大小黑龙纵横交错,依附着一只更大的黑龙。 这条黑龙是风与水凝聚,抬头只瞧得见的一鳞半爪,横跨天空,万里之遥,看不真切。 此刻在下雨的,何止是吴宁县,整个江南都在黄梅雨中。 宫梦弼眉头紧锁起来,看天上这水气汇聚,若是落下来,怕是万里江山都要化为泽国。 黄梅多雨,这是天地吹息,大块噫气生就的自然景象,所以能造就横跨长空的天象之龙。 这龙南北飞腾,飞到哪雨落到哪,不会在一处久留,水气分散开来,就没有这么恐怖了。 宫梦弼收回目光,心中一阵乱跳。 “天地运转,往往不因为人力而动摇。但如今这时节,地上乱象初显,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宫梦弼在窗前踱步,想了一想,还是打算提早做准备。 雨夜天黑,大风在林中发出尖啸声,摇断了不知多少枝叶。雨声连成一片,笼罩着无还峰,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宫梦弼忽然推开受月楼的门,黑暗当中余合踩着水到了门前。 水为阴,贯穿三界,借着这场大雨,余合来得更快。 “余神官,快快请进。” 余合一身潮湿的水气闯入温暖的楼阁,往日受月楼凝聚月华,应当是冷的,但比起外面的风雨,这里面却要暖和多了。 小金炉焚着暖香,心火如狐一般,在金炉中伸了个懒腰。 余合冷峻的神色化开了一些,道:“还好你今日回来了,不然再相见,恐怕就要等一些时日了。” 宫梦弼问道:“发生了何事?” 余合动了动鼻子,嗅了嗅香气:“也是与你有关。” “可是佳英姑娘的事情有消息了?” 余合道:“正是如此。” 宫梦弼招来案几,道:“今日天寒,便不饮酒了,饮一盏热茶吧。” 宫梦弼的就都是月华之露酿造,清心凝神,但冷也是真的冷。 几片茶叶在杯盏当中沉浮着,雾气上涌,化作烟云。 余合坐下道:“你要请我喝酒我也不喝的,回去还忙,不能误事。” 余合神色凝重,道:“上次你说死魂反阳,我就回去查佳英姑娘的寿籍,但找遍名册,也没有发现佳英姑娘的寿籍,最终发现被人取走了。” “我们几经调查,在一位阎王麾下捉出来一个勾魂使者,经过拷问,他供认不讳。” “佳英姑娘寿算未终,应当是得遇良人,善终而去。但这勾魂使者收受贿赂,施法迷了佳英姑娘,令其自尽离魂,然后又使她人取而代之,夺了佳英姑娘的命数,李代桃僵,借尸还魂。” 宫梦弼道:“既然如此,那就该还了找回佳英姑娘的身体,归还她的命数。” 余合神色发冷:“依照常理,当然应该如此。” “但我们随后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才发现这位阎君果真是能人,麾下糜烂得不堪入目。那勾魂使者以为这是一场寻常的贿赂,却不知道在这其中发力的角色远超他的想象。” “阴间有老鬼、巨孽,鬼王作乱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其中有一个鬼王句留部,正是通过死魂盘算,得知天下将乱,便设计了这一场阴谋。” “他几经周转,先后威逼、买通了数位阴差,将自己的鬼妃李代桃僵,扮作一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女儿,耗费巨资要还阳。承诺还阳之后香火不断,奉为神明。” “挑来挑去,就挑中了佳英姑娘的命数,于是借尸还魂。若非佳英姑娘跑得快,早就被拘了魂魄,成了一桩无头案。” 宫梦弼倒吸一口凉气:“也就是说,如今占了佳英姑娘身体的乃是鬼王的妃子,该不会还怀着鬼王的儿子吧?” 余合不由得看向了他,露出一副你怎么会知道的表情。 宫梦弼道:“出大问题了。” 余合道:“可不是出大问题了。阴阳两隔,不容僭越。句留部必是要借鬼子的因由挥师阳世,闹出天大的乱子。” “这些时日,岳府已经禀报大帝,将涉事者通通打入酆都,那阎君也摘了帽子羁押起来,明日就要行兵讨伐句留部了。” 宫梦弼端起茶盏,以茶代酒,道:“岳府公义,祝余神官凯旋。” 70 第八十六章 雨夜梦狐 余神官道:“承你吉言。若是能大破句留部自然最好,但鬼王狡猾,恐怕只能剪除羽翼,动不了他的根本。” 宫梦弼不知道其中的曲折,却能看出来余神官的无奈,宽慰道:“至少也让他得个教训。” 余神官不再多言此事,转过话头道:“不谈军事,我来找你,一方面是告知此中缘由,另外一方面,是要求你帮忙。” 宫梦弼正色道:“何谈一个‘求’字,只管说来便是。” 余神官道:“佳英姑娘本就未死,只是魂魄离体太久,又被占了躯壳,才显得好似死了一般。但你教她附身鸟雀,又点燃了一点阳气,返出来生机。” “句留部的鬼妃借尸还魂之后便杳然无踪,逃脱了死籍,我们寻不到她。所以一来还要劳烦你代为看顾佳英姑娘,生魂不入地府,我们不好召她前去。二来还是留意此事,若是得了消息,烦请传递岳府。” 宫梦弼道:“佳英姑娘是我朋友,这两件事都是我的分内之事,哪里担得起你一个求字。” 余神官笑了起来:“但你确实帮了我大忙了。” 余神官自袖中取出一枚宝玉,递给宫梦弼道:“此物请代为转交佳英姑娘,她配在身上,可保生魂不损,等找到了她的肉身,就可以送她还阳。” 宫梦弼接过宝玉道:“我替她谢过神官了。” 余神官笑了一笑:“让她放宽心,必有后福在。” 余神官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道:“叨扰了,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 宫梦弼送他出门,看他踏入漆黑的夜色里往张牙舞爪的影子深处走去。 雨落在地上,纵横交错,汇聚成水流,沿着地势往山下流去。 受月楼建在峭壁之上,而此刻,就能听到流水如瀑,不绝于耳。 宫梦弼收回目光,闭上了眼睛。 吴宁县,沈家。 风雨之声惊醒了熟睡的沈山,他似乎听到了鸟类的悲鸣。 因为曾被狐仙嘱托不可伤害鸟类,他就很注意平常对鸟的看顾,此事被风雨惊醒,又听到这样哀鸣的鸟叫,沈山犹豫再三,还是爬起床拿着雨具出了门。 打着伞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是院中桂花树下掉落了一个鸟巢。 风雨交加,吹折了桂枝,把鸟巢也从树上带了下来,也是幸运,有树枝垫着,飞下来的时候鸟巢没有解体。 沈山认得是一窝喜鹊,此前还特地注意过。 大喜鹊张开翅膀把鸟巢盖住,已经淋透了。但鸟巢并没有幸免,庭院中的水越积越高,不断冲刷着鸟巢,带走了宝贵的热量。 喜鹊一边叫着,一边把小鸟不断往身下拨拉,希望能保住这几个小生命。 沈山连忙走过去,把鸟巢托了起来,带回了卧室的屋檐下,这里卧室背风,不会太冷。 喜鹊在一边跳着,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等到沈山离开了鸟巢,才又跳了过去,把几只雏鸟拢在身下。 这样冷的夜,沈山也不知道最后能挺下来几个。 这样大的雨,也不知道东院的阁楼门窗可曾关得严实,沈山又举着伞匆匆赶去东院。 踩着泥泞的路到了楼前,沈山才发现站在门口抬头望天的红衣仙人。 沈山大喜过望:“狐仙,你回来了?” 宫梦弼指了指天上,道:“你看。” 沈山抬头看去,只见黑龙吐水,如同倾江一般。 须臾之间,吴宁县就成了一片泽国,不断有浮尸从水中漂上来,露出惨白的脸。 “不!” 沈山大叫一声,从床上醒了过来。 “怎么了?魇着了?”沈夫人连忙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道:“这天不见晴,潮得厉害,我也睡不安生。” 沈山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我梦到狐仙了。” 沈夫人忙问道:“狐仙可曾说什么?” 沈山心神不定,忽地从床上爬起来,道:“等我一下。” 他打开房门,正瞧见一只鸟巢放在檐下,喜鹊坐窝,看了他一眼,竟也完全不害怕。 “不是梦……是真的。” 沈夫人拿着衣服披在他身上:“到底怎么了?” 沈山道:“狐仙示警,恐怕要发洪灾了。” “洪灾?”沈夫人心中一跳,“这可怎么办?” 沈山道:“早点做准备。” 受月楼中,宫梦弼方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的雨色,轻轻叹了一口气。 希望只是错觉吧。 天明之后,雨势减小,但阴云未散。 宫梦弼看了一眼,是黑龙飞到别的地方去了,因此雨区不在这里。 他要出门,就问了一声:“髑髅神,我要出去一趟,你去不去?” 髑髅神直接从六楼飞下来,落在宫梦弼身前,道:“当然要去。” 待出了受月楼,下了无还峰,髑髅神才问道:“你供奉泰山娘娘,可得回应了?” 宫梦弼看了他一眼道:“泰山娘娘灵应自在,但能不能看得到,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髑髅神道:“我在蒲团中睡了一夜,只觉得神威内敛,心中凛然。” “那你可要小心了。”宫梦弼笑眯眯道:“娘娘慈恩济世,却也惩恶除奸。” 髑髅神默默不敢言。 宫梦弼把他盘小了挂在衣角上,上了入云峰。 施婆婆在洞中卜筮,满面愁容。 宫梦弼问道:“婆婆是有什么烦心事?” 施婆婆叹了一口气:“天象诡怪,我便卜了一挂,不是吉兆。” 宫梦弼道:“我也心里不安,怕是有水灾。” 他说破了,施婆婆就点了点头:“得把孩儿们早些叫回来做好准备,不要被糟了水难。” 施婆婆算出来的结果,同宫梦弼猜测的结果相近,几乎就算是印证了。 “我本来还在犹豫,但婆婆既然也算出来,可见就不是我乱猜了。”宫梦弼道:“等我回去就召集群狐,警示水灾。” 施婆婆道:“警示归警示,却要小心行事,不然惹了忌讳,反而生事。” “婆婆放心,我心中有数。” 施婆婆目光看向他的衣角,问道:“你怎么还带了个游魂来。” 宫梦弼笑了起来:“这可不是游魂,是人魔。” 髑髅神顿时不悦:“我如今可洗心革面了。” 宫梦弼就把髑髅神的老底都揭了,详细介绍了他的“丰功伟绩”,听得髑髅神臊得慌,只好眼睛一闭,装死睡觉。 施婆婆叹为观止:“确实当得上人魔二字了。自食其果,也是报应。” 髑髅神一声不吭。 宫梦弼只是偷笑。 施婆婆就问道:“你是从何处得来这脑壳子的呢?” 宫梦弼闭上了嘴。 “你啊,何必去招惹那老虎。” ------题外话------ 五章收工,我去睡了。 70 第八十七章 二狐密谋 宫梦弼就好像不听话的晚辈一样,叫施婆婆既是喜欢,又是无奈。 宫梦弼道:“或早或晚,我都要面对他,也不是因为婆婆的缘故才去的。” 施婆婆知道这是托词,摇了摇头道:“我之前不该同你说那些话,让你心生负累了。” “婆婆这是拿我当外人了, 尽说些见外的话。”宫梦弼道。 施婆婆看着他,如何看不来他一片孝心。 施婆婆将他当做亲人,将七修老人的传承都给他了,是一片真心的提携和关照。 宫梦弼唯有回报真心。 真心相待,以诚相交,才是宫梦弼的结缘修行,也是打开祈愿树的正确方式。 施婆婆就不再说了, 含笑拉着他坐下,开始问他到底去做了什么。 宫梦弼便将自己变幻模样, 穿梭过斑寅将军的领地,见到了湘君姐姐,又与康安义结金兰,最后远眺西麻山,走水路回来的事情一一陈述。 施婆婆没有打断他,等他说完了,再回头来聊。 施婆婆道:“看来那孽障虽然盗走了七修的遗宝,破门出山,但并不如他自己做的那样潇洒。” 见宫梦弼愿闻其详的模样,施婆婆道:“你说他极讨厌狐狸,又讨厌猫,还讨厌斑寅将军的这个名号。” “但这三样,都是原来在七修座下的时候才有的事。讨厌狐狸自不必说,他畏我惧我,因此明知我有治他的秘诀, 还是不敢对付我。” “讨厌猫,是因为我同七修天下游历的时候,不好带他入城入户,就让他变成猫。七修看不上猛虎威武,反而对猫的小巧娇憨大加赞扬。” “斑寅将军这个名号,也是七修为他取的名字。” “原来因由在此。”宫梦弼算是明白,原来都是心理阴影。 施婆婆道:“我还以为他是忘了往日恩义,如今看来非但没有忘掉,反而记得很牢。” 髑髅神在一边听着,说道:“你说的‘恩义’,只怕不是他以为的恩义。” 施婆婆看了髑髅神一眼,道:“你以为我们对他不好吗?我们虽拘束着他的凶性,但对他可不差。他本来灵智都不曾开,是我与七修令其开窍,教导修行,并不藏私。” “哦,他练不好七修的道法,没有这样的缘分,大概在他的眼中,是以为我们藏私了。”施婆婆摇了摇头。 宫梦弼看了一眼髑髅神,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听起来耳熟?虽然对他好,但他却并不领情,反而生恨。” 髑髅神只当做没听到。 施婆婆道:“他畏惧、记挂,就会更加谨慎,恐怕更难对付了。你远交近攻是良策,能让我们多不少胜算。” 宫梦弼道:“所以还要请婆婆指点,我对他不熟悉,婆婆看着他长大,应当更了解一些。” 这一老一少两只狐狸就着斑寅将军的事情密谋起来,他们的影子落在出云洞的墙上,颇有些阴谋诡计的意味。 髑髅神只是听着,就明白:斑寅将军就是死在这两个狐狸手中,那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斑寅将军或许畏惧且憎恨施婆婆,但对施婆婆这个年老体衰,几近入土的狐狸却缺乏足够的重视。可是宫梦弼要对付斑寅将军,可不仅仅只将其看做小小私仇,而是动用了一切所能动用的力量,算计了一切所能算计的东西。 好似天罗地网,岂容斑寅将军逃脱。 只是髑髅神心中的忧虑却越来越深,对付斑寅将军他们能计划至如此周全,那一边毫无避讳、全程旁听了他们算计的髑髅神又在他们计划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知道的越多,髑髅神就越感到有一股杀机落在自己的脑壳上。 宫梦弼确实没有违背承诺,一直把他放在外面透风,但现在他却恨不得能找一个地方钻进去,不要听到这些不该听的事情。 施婆婆把自己知道的关于斑寅将军的一切都告诉了宫梦弼。宫梦弼虽然不曾见过斑寅将军,却几乎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之一。 入云峰,出云洞,髑髅神的心就像在高山之巅坠落,让他不敢有丝毫动作,以免吸引了两只狐狸的注意力。 但是宫梦弼和施婆婆的交流却停了下来,因为想要完成布局,还缺少最后一张拼图。 斑寅将军的力量分为两块。一块在龙盘山中,一块在人世间里。龙盘山中有领地,有手下,有西麻山的妖人。但是山下人间,却不知道又与谁有牵扯。 这是宫梦弼必须要弄清楚的地方,也是施婆婆建议他打探的方向。 施婆婆道:“我算了算时日,狐子院是不是快要建好了?你聚集吴宁县的狐狸,虽然是做好事,要给予教化,但有没有和本地城隍通过气?需不需要同本地修行门派提前打好招呼?” 宫梦弼道:“婆婆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我正要拜谒城隍。你我都算出来有水患。就不知城隍那边可曾得到什么消息。是否对大乾的官有过警示。” “警示水患这样的事情我们来做,其实事倍而功半,但若是城隍来做,便是事半而功倍。若是不提前通个气,闹起来恐怕以为我们别有用心。” 施婆婆点了点头:“到正是如此,你是天狐院的狐仙,是正经的出身。那城隍就算是不卖你的面子,也不会轻易得罪你。另外一方面,斑寅将军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首先害怕的就得是城隍,也许是个可以借力的地方。” “不过你还得小心一点,所为瞒住神明耳目,必定是要从城隍入手的,且不知他在这其中又有什么牵扯。” 宫梦弼道:“希望他最好不好要有任何牵扯才是。” 施婆婆道:“没有任何牵扯,当然是最好的。但若是本就在局中,我们就得小心了。华光寺和太清观是本地佛道之流,若是你瞧见有什么不对,就把他们一起卷进来,把水搅浑了反而更安全。” “把水搅起来,就知道藏在水下泥沙当中,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宫梦弼笑了一声,:“婆婆也是要把天都捅开。” 施婆婆道:“你一个年轻人都不怕,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怕这个吗?若真要捅破天,那就捅破天吧。” 70 第八十八章 拜帖 城隍大老爷 华光夫人 其实宫梦弼也好,施婆婆也罢,都隐隐约约有着预感。 尤其是施婆婆,她曾见过前朝覆灭,今朝建立,对这一段往事分外敏感。 老狐命不久矣,但活得通透, 反而卜算之术越发厉害。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 宫梦弼靠着常人没有的见识,施婆婆靠着卜算前知,都对城隍不太看好,更深一层, 其实是对这天下不太看好。 大乾这光鲜亮丽的外壳之下,不知是生了多少腐肉脓疮。戳一戳, 恐怕都能溅得到处都是。 区区七品妖怪,斑寅将军偶尔下山偷偷吃个把人,吃完就跑,那不被发现很正常。 但如今这势态,显然是不会满足于小胃口了。 宫梦弼此前在永康县斗甄无病甄道长的时候就察觉到城隍的失职。 不是死一个两个,明面上是九十多个,实际上远不止这个数。就好像王家拐卖人口,县官毫不知情一样,甄无病养鬼练法,城隍也能毫不知情。 时候王大老爷下狱,王家以财货喂饱了县官,割出去一大块肉, 就能保全身家。而城隍那边,宫梦弼甚至不曾听闻处罚。 城隍是阳间阴神,虽然归泰山管,但实际上是封疆大吏, 远没有想象中那样上通下达,也不在泰山娘娘的管辖之下。 所以岳府神兵肯卖天狐院的面子, 但城隍就没有这样的说法了。 城隍是受阳间供奉的正神,本就主持阴阳两界事务,但比起地府阴司,显然是更靠近阳间,受王朝的影响极大。 阴间本就不太平,对身处在阳间的城隍能有几分辖制的作用还不好说,因此买通城隍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但具体如何,还得宫梦弼自己去查。从施婆婆那里离开之后,宫梦弼带着髑髅神去了狐狸坡。 宫梦弼上次来的时候便提到了下雨的问题,康文便立刻停止修建房室,先号令狐囚修建排水沟。 所幸狐妖都有法力在身,土遁、地行不是难事,不然一时半会还挖不成排水沟。 康文行动力强的好处立刻就体现出来了,才挖好排水沟,就逢大雨。 狐子院选址在地势平缓的地方,若不是及时挖出来排水沟,恐怕此刻就要泡水了。 今日宫梦弼又来,瞧着他们建设如火如荼,便夸了康文一句,道:“已经做得不错了,但还要加快进度。我看这雨期短时间内不会结束,弄不好会有水灾,早点建好,便是个栖身之所。” 康文神色立刻凝重起来,道:“我知道了。” 她心思不宁,又道:“大人,若是有水灾,不能不防备。我想去一趟赵家庄,知会一声我姐姐。” 宫梦弼道:“暂且不急,我今夜要拜访城隍,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康文便按捺住心思,去催促监工加快进度,以防洪水。 一听到可能会有洪水,群狐立刻就喧闹起来。 就是白脚狐狸也想向康文告假:“文姐姐,我想回一趟白鹿村。我那账房邻居在县里干活,他一家老小都在家中种地,我得去通报一声,叫他们早做准备。” 狐囚里的好色之狐也挤出来求道:“康总管,我罪狐之身,不敢求还,但请总管开恩,帮我去警示阿娇,她没了我帮衬,父亲年纪又大,若是遭了大水可怎么办。” 有他带头,立刻就有一批狐妖要请帮忙的。 康文神色一肃,道:“不要喧闹!我已经禀过大人,等大人批复再说。你们还是快点动工建成狐子院,不然连栖身之所都没有,只能关进袋子里闷着。” 众狐只得听命,又这样一件事催着,立刻就比之前动作快了许多。 宫梦弼则令五鬼神去城隍庙投拜帖。 青衣鬼神笑道:“此事我一人就行,何须兄弟五人?” 宫梦弼摇了摇头:“五个一起去,同进同退,免得生出意外。” 他特意点出,青衣鬼神立刻醒悟,知道这事要小心谨慎,不敢轻浮对待。 虽然是五鬼神,不是单纯的阴鬼,但若是形单影只,显不出本事和隆重,倒未必能见到城隍,甚至还有可能被人找个由头收了。 五鬼神以黄衣长夏为首,领了宫梦弼的拜帖去了城隍庙。 五鬼神颇有灵应,五兄弟在一起的时候,彼此气机相连,神相更甚。 到了吴宁县城隍庙前,今日微雨,雨滴落在五鬼神之间,便化作一团水气消散。 水气多了,偶尔会显露出一点人形的轮廓,被人瞧见了,顿时避讳而走。 五鬼神到了城隍庙,见香火鼎盛,门庭高大,照墙、外埕、大门、甬道、仪门、中门、前殿、正殿、后殿及两厢护厝,气象恢弘。 五鬼神瞧了一眼,只觉得分外威风。 城隍庙中的道人只瞧见一股异气进来,立刻向内禀报去了。 呼吸间,就有两个阴差出来,问道:“何方鬼神擅闯城隍庙?” 这两个阴差颇有些盛气凌人,但眼睛落定,瞧见眼前五个鬼神气息纯正,神相威严,顿时便吞了腹中恫吓的话。 五鬼神交换过眼神,黄长夏道:“我等乃天狐院吴宁狐会宫梦弼座下鬼神,奉主人之命,来投拜帖。” 黄长夏将宫梦弼的拜帖递过去,这两个阴差便去了其中一个,留下一个同他们说话。 这阴差道:“原来是天狐院的高足,只是恕我孤陋寡闻,不知狐会是何职位?” 黄长夏道:“道友道会,狐有狐会。我家主人乃是奉天狐院的旨意教化狐众,不令作害的。” 这阴差恍然大悟:“原来是总管狐众的狐仙,我常听说天狐院的狐仙都是有道仙真,法力非凡,不知宫狐会如今是什么修行?” 黄长夏笑眯眯道:“我家主人如今八品修为,比不得城隍大人。” 那阴差便呵呵笑道:“城隍大人乃是正神正祀,并非凡俗。” 黄长夏便不接这话了。 片刻之后,另外一个阴差出来,道:“城隍大人不胜欢喜,定如约扫榻以待。” 五鬼神得了复命,便转身离去了。 两个阴差对视一眼,匆匆赶回殿中。 五鬼神出了城隍庙,黑衣玄冬便冷笑一声:“无礼。” 黄长夏道:“毕竟是城隍,位高权重。” 只是说着话,却也跟着冷笑一声,不胜讥讽。 70 第八十九章 藏锋 五鬼神自城隍庙处回来,将所见所闻一一说明,宫梦弼就心中有数了。 且不论小鬼如何是否难缠,县城隍贵为七品,确实比宫梦弼这九品仙官要好看太多。 不过宫梦弼其实连自己的品级也没有透露,只说是任天狐院吴宁县狐会,算是天狐院为教化狐众, 管辖狐妖所设的职位。 仙官与神官不在一个体系,就打了个信息差,仅仅介绍表现出来的八品实力。 八品实力固然高于九品官阶,但在城隍的眼中,只怕却比不上官阶了。 神道体系如此,位格即是力量,受王朝册封的城隍更是如此。 仙官就没有这个说法,该修行到那个品阶就是哪个品阶,不会受官阶制约。 故而玉仙神女超越一品的天仙可以当三品天狐院的山长, 宫梦弼八品的狐仙可以当九品的狐会。 八品修为比不上城隍,但九品仙官,却代表着身后的势力。 要对付一个八品的狐狸,哪怕是天狐院的学生,跟对付天狐院出来的九品仙官,在神明眼中分量是不一样的。 神明重位格,依托着神道,没有官身就是草民,可以打压可以对付。有了官身就进了体系,要考虑后果就多了。 天狐院这个名声不算大,起码大不过城隍神。天狐院的山长只有三品, 但都城隍已经是正一品王爵了。 藏了一下官阶, 倒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城隍是什么成色。 宫梦弼毕竟不是做神官的, 还是以狐仙的身份来拜会。 拜会之前, 便是准备礼单。 备上月露之酒,降真之香,又并云巅之茶、水底珍珠,合为四品,做了一个礼箧。 等入了夜,便执伞而行,身后跟着五鬼神,飘飘摇摇往城隍庙去了。 城门未曾闭合之时,一行进了城,沿街看去,与往日并无不同。 只有巡游的小鬼多注意着,往城隍庙递了消息。 夜色中的城隍庙就全然与白日不同了,纵然灯火光明,但却不是生人住所。 宫梦弼到了城隍庙前,两个守门鬼便执剑拦住:“何人在此?” 宫梦弼微微抬伞,露出一袭火红衣衫之上的脸,道:“在下宫梦弼,白日里递过拜帖,来拜访城隍爷。” 看了一眼宫梦弼的脸,两个守门鬼便微微一窒,不敢造次,道:“请稍后。” 其中一个守门鬼进去,片刻之后,就带着一个面向和蔼的富态阴差出来。 这阴差笑道:“这个两个小鬼不识礼数,怠慢贵客。还不给狐仙赔礼。” 两个小鬼便向宫梦弼赔礼,这阴差道:“我是城隍麾下阴阳司吴判官,狐仙,这边请。” 宫梦弼便顺着吴判官的指引,往城隍庙中去。 穿过麒麟照壁,走过后殿,便到了城隍住所。 与城隍庙相对,却又不太一样,乃是阴阳相夹之所,一座气象恢弘的庙宇。 吴判官将宫梦弼引至其中,到了庭院之内。 这阴阳两界之间,已经不受雨色侵扰。宫梦弼便将纸伞收拢,递给了五鬼神。 吴判官道:“狐仙,城隍大人已在庭中设宴,我还有公事要忙,不便奉陪。” 宫梦弼便朝庭中而去,五鬼神正欲跟随,却被吴判官伸手拦住。 判官笑眯眯道:“五位这边请,我们在偏厅备下酒水,请五位赏脸。” 五鬼神将礼单递给吴判官,吴判官便差遣小鬼接过礼盒。又令两个鬼仆作陪,将五鬼神引入偏厅之中。 宫梦弼斜睨一眼,没有说话,进了庭中,立刻有鬼姬上来接引。 这鬼姬生得貌美,云鬓霓裳,露出纤细又白皙的脖颈,显出婀娜的体态。 鬼姬领着宫梦弼到了庭中,果见一位身形高大的鬼神端坐其中,身着绿袍,面相粗犷。 这鬼神瞧见宫梦弼,顿时笑道:“狐仙前来,蓬荜生辉啊。” 宫梦弼笑了一声,拜道:“天狐院宫梦弼,见过城隍大人。” 城隍仔细打量了一眼宫梦弼,露出几分惊容:“我早就听闻天狐院掌天下狐仙,都是有道仙真,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呐。” 狐仙化形,想要美丽固然不难,但到了宫梦弼这种程度,就不是幻化所能造就,俗称是得了天眷。 宫梦弼笑道:“大人谬赞了,小狐修行低微,不敢称有道仙真。” 城隍请他入座,此前的鬼姬便带着两个鬼女上前斟酒。 宫梦弼瞧着桌上杯盏都是上好的宝玉,盛着果品糕点的盘子都是金银所制。 宫梦弼端起酒盏,敬道:“敬大人一杯,我在本县修行多年,常听闻大人灵验非凡,泽被四方,心中敬仰啊。” 城隍笑眯眯地喝了酒,道:“原来狐仙还是本县人?” 宫梦弼道:“是啊,我一直在本县修行,后来考上了天狐院的生员,蒙师长教诲,受命狐会,着我总管狐众,教化群狐,不令作害。” 城隍道:“那也是功德一桩。狐魅之流,多往来市井之中,若是守规矩就算了,若是不守规矩,难免为害。” 宫梦弼道:“正是如此。城隍大人管辖一县,守卫一方,公务繁忙,岂敢因狐害而惊扰大人?” “大人是本地父母,上管阳,下管阴,狐狸修行,也在阴阳之间,所以我虽受天狐院的任命,却不敢不来拜见大人。” 城隍听得展颜:“教化群狐是好事,我当然是支持的,不过你既然管辖群狐,那也别怪我丑化说在前头,若是闹出狐害,我可是要找你问责的。” 宫梦弼道:“必然不敢令大人烦神。” 城隍笑眯眯道:“好,你准备如何教化群狐?” 宫梦弼道:“谈教化,先知礼。我准备建狐子院,请先生为群狐讲学。” 城隍若有所思,道:“狐会做此事,聚集群狐,何其风光啊。” 宫梦弼脸色不变,道:“不过是野狐之流,化外之民,哪里说得风光二字。” “这话就不对了。”城隍道:“狐魅混迹市井,也是我治下之民,无分内外。” 宫梦弼道:“大人说得是。” 城隍道:“教化狐众是好事,但也不能只是教化。狐会,我麾下纠察司还缺一个主判,不知你可有兴趣领着狐仙为我主事纠察司啊?” 宫梦弼愣了一下,道:“我不过一个野狐,如何当得起这样的重任?” 城隍笑着看向他:“你是天狐院高足,除了你,还有谁当此重任?” 70 第九十章 哀曲 城隍爷盛情相邀,笑脸相迎,但宫梦弼却瞧得出他心里的忌惮。 吴宁县的狐魅不少,虽然大多数都弱得可怜,但拧在一起,就成了一股非凡的力量。 城隍要找他为判官,主持纠察司, 是要把这些狐魅收为己用。 无狐魅,不成村。 狐魅在市井之中,接触到的信息很丰富,换而言之,就是一张天然情报网,与纠察司岂不对得上? 以往是无人能把这些狐魅聚集起来,不是同宗同姓,只要不犯法,凭什么管到他们头上? 如今有宫梦弼, 若能招安,那就自带粮草兵马。 好听称作纠察,不好听叫做苦力,再绝一点,就是背锅后备队。 宫梦弼十分感动,只能婉言谢绝:“大人器重,我心中感激,但泰山娘娘与我恩重如山,怎敢不报?我身在天狐院听差,逢朔日就要归去,恐难当大任。” “若蒙大人不弃,我可推举几个良才来大人麾下听候调遣。” 城隍的笑容便淡了几分,道:“既然在天狐院当值,那我怎敢夺人所爱。” 便也不提纠察司缺人的事情, 更不把宫梦弼所为推举良才放在耳中。 见他神色略有些冷淡, 宫梦弼便道:“虽不能在城隍大人麾下当差, 但大人若有所需, 只管吩咐便是。小狐长居于此,日后麻烦大人的地方还多。” 城隍这才放宽了脸色,道:“是人是狐,都是本官治下之民,你兴教化,本官也乐见其成。不必拘礼,来,喝酒。” 宫梦弼陪着饮了一杯,笑道:“说起来,正有一件事想请教大人。” 城隍疑惑道:“什么事情?” 宫梦弼道:“我见今年雨水偏多,恐有水患发生,请问大人可知今年雨水如何?” 城隍微微一愣,而后立刻恢复原状,道:“狐会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这黄梅雨天,年年如此,并不曾有水患,今年与往年并无不同,怎么会有水患呢?” 宫梦弼神色不变,道:“只是连月不晴,心中惴惴不安。我等小狐,本事低微,见这天象不佳,多有雷霆,故而有此忧虑。” 城隍便宽慰道:“狐仙在本县也不止一年了,年年梅雨如此,许是如今修行高深,能感天象,受天雷惊扰,倒不必忧心。” 宫梦弼道:“那我就放心了,若是有水患,我便要提前通知群狐,令其退避,免遭祸患。” 城隍露出笑来:“不必忧心,若是真有水患,本官也该提前得到消息,必回警示阳世,以免伤亡。不过目前尚没有消息,不必惊扰百姓,以免闹出乱子,反而不好收拾。” 宫梦弼陪着笑,却在心底发凉了。 这面相粗犷的城隍爷看着是武将模样,实则是文官心肠,肚子里不知卖着什么坏水。 一则是施婆婆卜算前知,二则是他自己观天望气所得,并非凭空臆测。 虽不说有十成把握,但基本能猜中八九成。 连日阴云,不见天日,吴宁县正处于其中,怎么可能逃得了水患之灾? 看这城隍的表现,十有八九是早得了消息,却不知为何装聋作哑。 非但如此,他一句话来,甚至还顶住宫梦弼,要他也无法轻易开口了。 宫梦弼坐定了身子,思考起来对策。 城隍见他不再提,便满意收手,道:“有酒无歌如何畅快?良姬,还不将歌舞伺候?” 良姬正是一旁斟酒的鬼姬,听到城隍吩咐,便款款向前,微微施礼,道:“小女良姬,献丑了。” 良姬云鬓堆叠,生得一副好相貌,不但美,且美中带愁。 她展袖如蝴蝶,身姿如拂柳,体态婀娜娇艳,面上带笑,眼中带愁,张口唱道: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唱到此处,城隍便拂袖道:“不好不好,贵客临门,怎唱这样的哀曲。” 良姬拜服下来,一言不发。 城隍便道:“还不退下。” 良姬便退到一旁,眼睛垂下,看着绣鞋前的地上,修长的脖颈微微前倾,是柔美的弧度。 城隍道:“鬼妾不识大体,扫了客人雅兴。” 宫梦弼摇了摇头:“哪里,此是人间绝色,美人如斯,怎能怪罪?” 城隍听他这样说,顿时好似找到同好,笑道:“宫狐会这般容貌,如此风雅,怜爱美人,只怕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抵挡你的风流了。只是你这样貌,只怕难找得到般配的女子了。不过我听闻狐仙化人,都是人间绝色,” 宫梦弼连连摆手:“小狐问道,本就情孽深重,岂敢滥情,反伤修行。” 城隍神道:“原来如此,不过你这相貌,只怕也难找得到般配的女子了。我听闻狐仙化人,都是人间绝色,若是狐仙都如你这般,本官倒是恨不能得一狐美人而侍之。” 宫梦弼笑了笑:“狐仙修行有紫仙法者,称之紫姑、紫仙、紫紫,乃世间之绝色,集千娇百媚于一身,那才是真正的美人,连仙神都要动心。” 城隍神往道:“倒是不曾见过,可惜,可惜。” 宫梦弼转了转眼珠,道:“紫紫其类,能修媚珠。只得一丸,便可令无盐化作天仙,若是您的鬼妾得了,只怕要夺尽天地芳华,化作绝代佳人了。” 城隍眼睛大亮:“愿倾尽珍宝,得一媚珠。”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可惜,媚珠难成,更是狐仙修行所化。我修行浅薄,倒是无缘得见此物了。” 城隍大失所望:“可惜,可惜。” 宫梦弼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虽没有媚珠,却有一味冷香丸,能采四时之精粹,得瑶华之精微,比不上媚珠的修行,却可令美人添香,容颜不朽。” 城隍顿时笑道:“鬼妾可吃得?” 宫梦弼道:“鬼妾服食,能去阴死之气,如同花中精灵一般,遍体生香。” 城隍又喜上眉梢:“说吧,这冷香丸作价几何?” 宫梦弼笑道:“何须珍宝钱财?城隍大人提携我,我无以为报,区区冷香丸,便赠与大人了。” 城隍便道:“好,好。” 他伸手来要冷香丸,却看宫梦弼一愣,把他手推了回去,道:“冷香丸之丸,如同媚珠之珠,不是我所炼丹丸,是要鬼妾修持的法术。” 城隍恍然:“也对,只有法术,才能作用鬼神。” 70 第九十一章 良姬 只有法术才能作用于鬼神,倒不是真的如此。 只不过丹术不到位,炼不出来能改变鬼神的药而已。 实际上宫梦弼所合之香也能作用鬼神,用来致幻最好不过。 但冷香丸嘛,宫梦弼也没见过啊。 但还是要肃容以待:“我这冷香丸之法虽然浅薄,难以修持法力,但却精妙,乃是我从天狐院学来,不能轻易传授。” “若是城隍有意,我可破例传授鬼姬,但需发誓不得外传,不可泄露,否则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令天狐院的法术外流。” 他越是说得这样郑重,就越让城隍信服。 城隍连连点头,道:“这是应该的,良姬,还不来拜谢宫狐会。” 良姬不得不上前,躬身拜谢,但看向宫梦弼的眼神却带着幽怨。 宫梦弼反而心中一定。 城隍色心难定,宫梦弼看他神思不属,知道这饮宴算是结束了。 他便主动提出:“多谢城隍款待,小狐还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不如请鬼姬移步,待我传下法术,便要先行离去了。” 城隍连忙挽留:“是我招待不周,请再饮一杯吧。” 便又饮了一杯,城隍便请宫梦弼和鬼姬进了静室,传授冷香丸之法。 到了静室,宫梦弼和鬼姬相对而坐,静室中烛光照影,令二人影像都落在门窗之上。 烛光照在屏风上,屏风上的山水图好似浸润了光辉,仿佛流动了起来。 宫梦弼好似在欣赏那山水图一般,又转过目光,道:“良姬姑娘,失礼了。” 良姬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的样貌,一时间也有些失神赞叹。 世间男子,若生得秀美,便难免脂粉气。生得英武,便难免让人难以生出亲近心。 但宫梦弼却不然,他生得昳丽,是狐相,但却没有脂粉气,反而是一种离于世外,让人难以亲近的感觉。 遮掩看起来冷漠的人一旦好言好语,便让人受宠若惊。 此刻良姬见他言语温柔,便有些受宠若惊了。 她微微垂眸,轻轻颔首,道:“请狐仙传法。” 她闭上眼睛,固然看不见抵触,但身姿挺拔紧绷,就显出倔强来。 宫梦弼笑了一声:“我这冷香丸之法得自天狐院,故还请良姬姑娘立下誓言,不得外传此法,亦不能透露关窍,否则泰山娘娘灵应在前,比有恶报加身。” 良姬便立刻发下誓言。 宫梦弼道:“我小人之心,需施展净土法,屏退窥视,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海涵。” 良姬道:“城隍大人心胸广阔,不会责怪。” 宫梦弼就念起了泰山娘娘的宝号,引动她的灵应,布下一层无形的障碍,让其他人无法听到两人之间的声音。 等到净土法咒念完,宫梦弼神色不变,没有立刻传授“冷香丸法”,而是先告罪:“此前听良姬姑娘歌中有幽情,显露心中思归之情,郁郁之志。我通鬼性,知道姑娘心中有无奈和委屈不能纾解,因此才以冷香丸为由头,找个与姑娘说话的时机。” 良姬强自镇定道:“狐仙怎么这样说话,城隍大人待我恩重如山,宠爱有加,我哪里有心中不快?” 宫梦弼笑道:“姑娘不必害怕,净土之中,不会外传。我知道你是怕那山水屏当中的眼睛,但他除非钻出来打破我的净土,否则是窥探不到我们在聊什么的。” 良姬深深看了一眼宫梦弼,道:“你可知我现在只要推门出去,大喊一声,你就无法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宫梦弼道:“我当然相信,但我更加自信。我自信不会错解了姑娘心意,也自信有办法救姑娘脱离苦海。” 良姬呼吸急促起来,胸口起伏着,明明是死人的心,却好像又跳动起来。 宫梦弼道:“我只有赤忱一颗真心,否则也不会冒险来试。” 良姬沉下心头,问道:“你想要什么?” 宫梦弼问道:“你跟在城隍身边,一定对他非常了解。我想从你身上知道他的事情,他的弱点,他的图谋,又或是,他的罪证。” 良姬苦笑一声:“你太高看我了。我不过一个鬼妾,虽有几分姿色,受他宠爱欢心,但哪里能得来他的弱点甚至罪证呢?” 宫梦弼道:“那也无妨,良姬姑娘知晓些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不会令你为难。” 良姬沉默片刻,叹了一口:“也罢。你听我说一个故事吧。” 良姬如今是城隍的鬼妾,最得他宠爱,时时都要放在身边。但在此之前,她是刘家的女儿,刘胜的妹妹。 刘胜是吴宁县的县尉,擅长骑射,武艺高强,对妹妹极为宠爱。 一日庙会,良姬同刘胜在城隍庙祈福,恍惚间便听城隍庙中有人发笑:“世上竟有如此美人,若不娶来,岂非辜负良缘?” 良姬当时就吓到了,本想同刘胜说明,怎料开不了口。 从那日开始,她便能瞧见鬼魅阴邪,不过半个月,就一病不起,死在床上。 刘胜只以为她是偶感风寒,肺热而亡,谁知道她是城隍报死,强夺为妾。 她有心求救,但被小鬼锁喉,阴气闭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不明不白的死掉。 刘胜只以为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妹妹,从此一蹶不振。而良姬,则是受尽“宠爱”。 尽管这些宠爱不是她所希望的,但她却没有权利拒绝,只能妥协。 一边是力弱,一边是城隍以家人为威胁,所以被锁在这阴阳交界的地方,良姬纵然思念,却有苦难言。 唱这样的哀曲,又何尝不是她下意识想要求救呢? 听过了良姬的故事,宫梦弼对城隍还有什么不了解吗? 他索性也和盘托出:“我现在传你冷香丸之法,你记得此前所立誓言,下面我说得,都是冷香丸秘法,若他问你,你只管这样说,有泰山娘娘灵应在,誓言如约,他无法察觉。” 宫梦弼道:“你久在城隍庙,不知外面天地。如今黑龙盘桓不去,天地之息郁结东南,或早或晚都要宣泄下来,早就水患大灾。有人明知此事,却要隐瞒消息,坐视灾劫,致使生灵涂炭,我有心出手,但还需你的力量相助。” “你之父母兄长,我都可护持,也愿意助你脱困,远离苦海,不知你可愿意帮我。” 良姬正色道:“我不求脱困,只要你能救下我的父母兄长,我愿意豁出性命。” ------题外话------ 还欠一张,还是要后延,对不起!qaq 70 第九十二章 冷香丸 良姬目光坚定,其实是有些害怕的,但却依旧挺拔如同青松,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气在。 这些年被困锁在城隍庙当中,一切都只有这小小一方天地,此刻更有着鱼死网破,拼命也要挣开牢笼的决心在。 宫梦弼温言道:“无需豁出性命,我想请你为我打探消息,作为交换,我会救护你的亲人,救你离开这里。” 良姬道:“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可以为你打探,但我如何联系你呢?” 宫梦弼道:“这就是要看冷香丸的妙用了。” “冷香丸者,需采四清之水气,谓之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需采四花之菁英,谓之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之花蕊,采纳四时水气,四花菁英,合为一气,敛为一团,谓之冷香丸。” 良姬称赞道:“竟这样雅致?” 宫梦弼道:“果真雅致?” 良姬道:“取四时之芳蕊,合四清之露华,何其高洁,何其出尘,如何不雅?” 宫梦弼道:“你觉得雅致,便得其中一二了。非秉性高洁,无法体悟其中的离尘与清净,也就无法练成此法。” “但练成此法,便有冷香绕体,离尘清净,是修行之根基。除此之外,奇香通神,你可以借此与我通神。” 宫梦弼道:“今年雨水时令正逢春雨,我特意存了一些春雨,等回去之后送来,你便可练成第一道雨水之气,得其清。入夏一月有余,城隍如有意,不日便可寻来白荷花,你便可取其花蕊,生出一道春雨白荷香。” “凭借此香,便可于无人处念我姓名,与我通神。” “需品性高洁之人才能练成,狐仙便确定我能练成吗?”良姬面带自嘲之色。 宫梦弼道:“若是你练不成,世上还有其他人能练成吗?” 良姬不由得动容,把感动记在心里,道:“请狐仙传我取气合香之法。” 宫梦弼这冷香丸之法,是宫梦弼用来试验转换尾腺香气的法术,但受限于时令,一直没有练成。如今传授给良姬,倒是恰逢其会了。 宫梦弼倒不怕她练不成,鬼魅服气易感,对于香气反而比肉体凡胎更加敏锐。 宫梦弼传授了她采气存身,化合芳蕊的办法,良姬也牢记在心。 良姬看了一眼门外,道:“狐仙有什么要问就问吧,我们耽误良久,恐他生出疑心。” 宫梦弼笑了一声:“黄粱一梦,已逾千年,不必急于一时。” 良姬有些不解。 但宫梦弼没有解释,而是依言问她城隍的事情:“你对城隍了解多少?” 良姬道:“城隍乃是前朝名将,忠勇有加,死后追封城隍神。前朝覆灭,本朝也不曾去其位,依旧循旧例封为城隍。但依我所见,并不如传言所说有何忠勇之意,只是个为了私欲可以擅自夺魂的恶神罢了。” “城隍与州郡之中来往密切,近日更是如此,频繁有阴差来往走动,不知与水患是否有关联。” “城隍麾下有三司,分为阴阳司、速报司、纠察司,各设有文武判官,都是其中阴阳司最贵,文武判官都是八品。速报司、纠察司其次,都是九品。” 宫梦弼道:“此前城隍请我入主纠察司,是纠察司中没有主官?” 良姬摇了摇头:“纠察司文武判官都有,他请你来,要么是要换下一个判官,要么便是另设一个判官,依我所见,大约是让你做个胡判官,去做些得罪人的脏活累活。” 宫梦弼点了点头。 良姬便继续说下去:“阴阳司总司政务,速报司炼就阴兵,纠察司豢养小鬼、巡视县中。” “每逢初一,则令诸村社之神述职,总司吴宁县一应阴神诸事。其中有不少是他心腹所化,也有一些是乡社祖灵,不太听他说话,一时间我也不能备述,若是狐仙需要,等初一过后,我可一一对照,再报与您知晓。” 宫梦弼算了算时日,离六月初一也没有几天了,便道:“有劳。” 良姬正欲再问,忽然便听到敲门声。 宫梦弼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口气,道:“竟这样着急。” 他伸手在桌案上轻轻一敲,烛火之中,光芒大盛,如同虚空好似生出火焰,如同狐狸一般伸着懒腰消失了。 良姬忽地睁开眼睛,轻轻喘了一口气,仔细看着周围,有一种怪异的落差感。 宫梦弼对她眨了眨眼睛,笑了一声,并指一绕,便将净土之法散去。 那敲门声又响起。 良姬便道:“进来吧。” 城隍推开静室的门,见两人端坐与桌案之前,没有任何异样,便笑了一声,道:“本官忧心鬼妾愚钝,难以修行,故来询问,不知可惊扰到狐会?” 宫梦弼笑道:“哪里,鬼姬冰雪聪明,冷香丸之法不过小术,哪有什么难修呢?” 城隍便欲关门后退,道:“那请狐会继续。” 宫梦弼道:“不必,虽有其中关窍,但说破不值一提,鬼姬已经铭记于心了。” “哦?”城隍笑道:“良姬竟如此聪慧,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竟然就学会了?” 良姬这才感觉出来哪里出了问题——她与宫梦弼独处的时间何止盏茶。 所谓黄粱一梦,原来是这个意思。 良姬看了一眼城隍,垂眸道:“得遇名师,自然修学得快些。” 她惯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城隍,城隍也不在意。 美人在怀,愿意不愿意,都不能更改这个事实。 宫梦弼要辞行。 城隍挽留道:“何事如此着急?” 宫梦弼笑道:“冷香丸之法,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辅以春之白牡丹,夏之白荷花,秋之白芙蓉,冬之白梅花,还要是同年才行,若是不成,只能来年重新来过,并不简单。” “我藏有今春雨水节令的雨,回去之后,正好送来给鬼姬修行。” 宫梦弼在城隍耳边低语:“我见鬼姬似乎心有郁结,今年的牡丹花期已去,恐难以练成,但世间造化无所不有,若是城隍大人能为她寻来白牡丹以表情意,鬼姬就是铁石心肠,也要被您一腔热情融化了去。” 城隍看了看眉头微蹙的美人,狠狠地心动了。 冷美人固然多姿,但哪里有热情如火的美人来得香,来得艳,来得润。 城隍拍了拍宫梦弼的肩膀,低声道:“狐仙,还是你懂啊。” ------题外话------ 取材宝姐姐。这几天双倍月票耶,有没有宝宝给我投一点鸭? 70 第九十三章 假托他名 从城隍庙中出来,雨又大了起来。 宫梦弼抬头看天,就见到那条通天彻地的黑龙又回来了。 气郁成结,不论南北巡游,都无法舒展,便越聚越多,越结越深, 迟早要爆发开来,化作滔天洪水。 这条黑龙自南海而来,本该一路北上,但就宫梦弼所见,已经数度受阻,又回到东南。 别人瞧不瞧得见宫梦弼不知道,但他的望气术和通天法相互加持,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五鬼神戴着宽大的斗笠, 穿着一身蓑衣。宫梦弼举着雨伞,一行人笼罩在雨幕当中。 大雨落在斗笠上、蓑衣上、纸伞上,溅起四散的的水滴,化作空蒙薄雾。 好在也是夜深人静,雨夜深处,没有人能看着这一行看不见地人形雨雾穿过街巷,自城门而出。 只有守城的兵丁揉了揉眼睛,心中咯噔一声,再看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他连忙冲着雨雾消失的方向拜了拜,看着旁边袍泽疑惑的眼神,讪讪地笑了笑。 宫梦弼出了吴宁县城,就去了狐狸坡。 众狐躲在已经建好的一间房中, 看着外头磅礴的雨势,也有些心惊胆战。 不仅是雨势沉重,偶尔云层中响起的雷霆更是会让人魂魄动摇。 瞧见浓郁的红色如同火焰一样在黑色的雨幕中亮起,狐囚曾恐惧他,但在这样的天象里,却又觉得安心不少。 康文迎了上来,结过宫梦弼手中的纸伞,放在墙角,水痕蛇一样蜿蜒着汇入石阶下的雨色中。 “大人,可有什么消息?” 宫梦弼摇了摇头,道:“我已经同城隍说过此事,但他不以为意,只说不曾得了水患的消息,令我等不得妖言惑众,以免骚乱。” 狐众哗然。 白脚狐狸连忙问道:“那不知城隍大人所言是否可信?是不是真的没有水患?” 宫梦弼看了看天上:“我与他意见相左,他说没有水患,但我怎么瞧,都是沉灶产蛙的恶局。” 城隍固然有威信,但宫梦弼在狐众眼中,也是泰山娘娘的使者。 更何况狐疑鼬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一时间房中就喧闹起来,好色之狐扑倒近前,叩拜道:“请令我警示阿娇,我愿加罪于身,只求大人开恩。” 这些狐众虽都有劣迹,但也有不少与人有缘,又或是有其他朋友在外,都要请求宫梦弼批准警示。 康文还定得住气,道:“莫要喧闹!请大人定夺。” 宫梦弼便道:“既然城隍有言,不可妖言惑众,那我也不便召集群狐,奔走示警。” 那好色之狐道:“若是城隍问起,大人只管说是小狐作祟,将小狐拿去顶罪便是,必不敢让大人为难。” 宫梦弼看了他一眼:“如今倒看出来你的情义了,怎么当初就不顾阿娇心意,强掳回家,又占人家宅,驱走主人,让他乞讨为生?” 好色之狐羞愧难当,重重磕头,一言不发。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你这罪狐尚且有此情义,我还能让你们顶罪不成?既然城隍不许妖言惑众,那就悄悄去吧。” “明日我准你们一日休沐,你们有亲朋好友的,便去通传,我只作不知。没有亲朋好友的,也休息一日。” “不过你们示警之时,也要讲究方法,为了避免牵连,最好假托神仙、祖灵、异人、道人之名,务必说清前因后果,若是他们也要外传,要让他们也要小心谨慎,不要被小鬼听去了,被城隍问罪。” 宫梦弼笑眯眯道:“我们不能妖言惑众,但若是他们自己发现的,就跟我们狐狸无关了。” 看着这红衣狐仙的温和的笑容,狐众心里默默发冷。 只盼望城隍大人没有撒谎,不然真的来了水患,只怕逼得民怨沸腾,冲了他的城隍庙。 到了天明,雨色又渐渐小了。 宫梦弼依言令狐众休沐,不必劳作。 当场就有十多只狐狸向康文请辞下山,并备述所用计谋,待康文顺过一遍,就批准下山了。 在狐狸关了许久,那些没有亲朋好友需要警示的狐狸也想下山,只好请那些需要下山的狐狸帮忙,以帮助他们示警为由,下山透透风。 其中就有四个曾经合作建院子迷惑男女,盗取精气的狐狸,这四个跟着好色之狐,道:“兄弟,带我们一起。” 好色之狐奇道:“你们几个滥情鬼,不是瞧不上我一心扑在阿娇身上,怎么要来帮我?” 这四个罪狐道:“我们只是盗取精元,不知情爱,你老哥虽手段不对,但我们看狐会大人似乎很欣赏你,所以要跟着你瞧瞧,你怎么就能让他高看一眼。” 好色之狐苦笑道:“大人当中宣判我的罪处,如何算得上欣赏?” “不是夸你有情意吗?我们来瞧瞧你的深情。” 好色之狐道:“此情义非彼情意,算了,你们要来就来吧,刚好可以帮我搭把手,以免我幻术失利。” 四个罪狐高呼一声:“走也!”架起这好色之狐就化作阴风往山下而去。 宫梦弼在狐狸坡待着,也没几个狐囚愿意与他同处,尤其是没事可干的时候,所以不过片刻,就都走得一干二净。 康文做好笔录,将笔录交给宫梦弼,道:“大人,都记在此处。不过这些狐囚里面,有几个罪孽颇深,就怕他们下山之后胡闹。” 宫梦弼道:“不必忧心,若敢胡闹,自有他们苦头吃。” 康文便道:“那我也去赵家庄了。”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将金简带上,以防万一。” 康文应了声是,她看了一眼狐心小齐,问道:“赵郎君,要不要与我同去?” 狐心小齐摇了摇头:“我有话同狐仙说,你去吧。” 康文幽怨地看了一眼狐心小齐,转身就走了。 宫梦弼看了一眼狐心小齐,又看了一眼康文,摇了摇头:“造孽。” 狐心小齐也叹气:“美人恩重,但我一个魂魄不全的人,勉强度日也就罢了,岂敢有非分之想?” 宫梦弼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难处,狐心小齐的性灵是他给补全的,就好像是失了桅杆的船只,本来只能漫无目的飘荡,补全之后便可以启航。 但难也难在此处,一旦宫梦弼收回那性灵,小齐就还是那个生活都无法自理的呆瓜。 更难的是若是补回原本的性灵,那这船还是不是原本的那艘呢? 狐心小齐不能处理这个问题,所以干脆闭眼塞耳,当个缩头乌龟。 70 第九十四章 小齐学仙 宫梦弼见不得狐心小齐那颓废的样子,道:“你如今畏首畏尾的模样,倒还不如之前呆瓜模样可爱。” 狐心小齐耷拉着一张脸:“其实你不知道我有多快活。每天晒晒太阳,看看狐狸,不愁吃穿,逍遥度日,并不颓废。” 宫梦弼震惊了一下:“你这个年纪, 你怎么闲得住啊?” 狐心小齐道:“我原本就是这样度日的,你差遣我出去巡查,我风里雨里跑了一个月,就发现还是家里舒服。” 宫梦弼幽幽道:“你跟我学修仙吧。你这样子考功名是不要想了,没读过几日书,考上了也是害人。” 狐心小齐道:“我魂魄不全,如何修仙?” 宫梦弼道:“炼假成真,六品之前, 都还不用考虑魂魄问题。再说, 你被取走的一魂一魄都成妖做怪了,等他来找你,若是你打不过他,说不定会被他吃了,补全神形。” 狐心小齐猛地一拍大腿:“我之前正是想同你说这事,差点忘了。” “自你上次借助我的身体窥探另外一魂一魄,我偶尔能在梦中与他相见。不能说话,如同局外人一般。近几日做梦越发频繁,我已经看那家伙似乎得了什么旨意,正准备下山呢。” 宫梦弼心中一惊,看向狐心小齐。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眉间的忧虑还是让宫梦弼知道,他心里显然并不如表现出来这样轻浮和平静。 宫梦弼伸手想借助他的身体再探一探,但想了想,还是住手了:“未尝不是因为上次突然窥探, 导致惊动了蛇母, 才有你一魂一魄下山这种事。” “现在不急,等他下山了,蛇母不在身边,我再来帮你一探究竟。” 狐心小齐道:“我不知道他为何下山,也许正是要来寻我。他已经化为蛇妖,在蛇母身边修行,若是招来,我怎么对付他呢?” “也许被他吃了,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宫梦弼道:“若是以他为主,大概你什么也不会剩下。你的母亲、乳娘,都会忘记。” 狐心小齐吸了一口气:“那还是算了。你不是要教我修仙吗,何不从今日开始?” 宫梦弼点了点头:“但有一点你要记得,你如今的魂魄有一部分是我补全的,你修炼出来的法力难免沾染狐的性质,或许不多,但一定会有影响。” 狐心小齐道:“我还没有活够。浑浑噩噩这些年,我不想就这样消散。” 宫梦弼点了点头,找出来纳气法传给他。 这是他从黄博士那里学来的粗浅功法,没有优点,同样没有缺陷。若不是传授了通天法,黄博士应该会给他求一门新法,但因为已经传下通天法的缘故,反而不好再传。 过分的宠爱往往弊大于利,小小狐狸,还是要慢慢成长。 反正有通天法在身,粗浅的纳气法同样能变成优秀的道法,以宫梦弼的本事,足以将其改良了。 只不过宫梦弼有了更契合的拜月法,就不必多花这个心思,改一改用来给狐心小齐是勉强够用了。 宫梦弼宽他的心:“虽然入道晚,但人身修行比蛇身修行要快。且你本就是占据了大多数的魂魄,只要守得住根基,他才是弱势的一方。” 狐心小齐略略定神,自强自勉。 宫梦弼在狐狸坡传授狐心小齐修仙之法,另一边,康文已经去了赵家庄。 她自于康文决裂,就分居两地。举人坟中也没有友人,她也不愿同愚夫愚妇说话,就闭门读书。 如今来寻康玉奴还是第一次,故而露面的时候,康玉奴又惊又喜。 “玉娘,多做些饭,我妹妹来了。”康文笑了起来。 赵玉娘只听到一阵风落在门前,就看到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凭空出现,吓了她一跳。 听康文这样说,才松了一口气,道:“原来也是狐仙,快快请进。” 康玉奴拉着康文进来,两人坐定,康文便说明来意:“狐会大人窥得天机,吴宁县将有水患,只怕赵家庄也待不得了,姐姐不如同我一起去狐狸坡吧。” 这话一说,就听厨房里啪地一声打碎了一个碗。 康玉奴嗔怪的看着康文,道:“你何必吓她,若是有水患,我更要保护她。” 康文看着康玉奴,一时有些气闷:”你怎么保护她,水一时来了,你们两个都要被冲走。“ 康玉奴道:“那我们搬到高处,等水退去再回来。” 康文看了厨房一眼,高声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她,但你也不能跟着她一辈子。你也要修行,她也要过日子,与狐狸同住,越久离人越远,你以为是什么好事?” 康玉奴拉了她一把:“你成心的是不是?” 康文见她生怒,不由得败下阵来,道:“你放心吧,我已经在县城为她铺好路子了。沈家布庄招人养蚕缫丝,若是手艺精巧,就可织布,若是心灵手巧,还会教刺绣。只不过年限长些,要在他家多做几年工,起码吃住不愁。” 康玉奴心中惊喜,但看向厨房,却道:“我得问问她。” 赵玉娘掀开了短布帘,道:“不用问,我愿意去的。” 她眼中带着泪花,道:“能自食其力,我有什么不愿意呢?只是舍不得狐仙,怕以后没有再见之日了。” 她跑过来抱住康玉奴,眼泪落在康玉奴的胸脯上,濡湿了一片。 康玉奴轻轻摸着她的头,眼里也渗出泪了:“你舍不得我,我还舍不得你呢。你可想清楚了?你走了之后,可就见不到那黑炭头了。” 赵玉娘声音闷闷的:“没有我他专心做事,只会比现在过得好。” 一个吃绝户活不下去的女人,一个初出茅庐的狐妖,两个相依为命,虽然从事贱业,但却彼此扶持,没有深陷泥沼之中。 康文看着赵玉娘那可怜的样子,心里一时的症结也消了下去,道:“舍不得男人就也带去城里好了,除了布庄,沈家也招码头、护卫,你们就说是我介绍来的,一定进得去。” 康玉奴见她那个样子,不由得破涕为笑:“妹妹如今与往日果真大不相同了。” 康文抬起头,哼了一声。 “水患一事,你们不要外传,狐会虽得了天机,但城隍却好像自有打算,不许大人泄露内情。” “等天黑一点,我还要请姐姐帮忙。” 70 第九十五章 水灾、水灾 阴雨天,天色将黑未黑。 赵家庄中忽然起了一阵雾气,雾气自河边而来,往村中而去。 阴雨天,闭门早,这雾气沿路而过,就在每家每户的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水灾, 水灾。” 听到敲门的声的农户有的连忙吹灭灯火,噤声不语,有的站在门边,侧耳倾听。 多数是不敢开门的,但也不乏胆子大的。 比如喜欢上了赵玉娘的那个黑炭头,年纪轻轻, 胆气壮, 人憨实。 听到敲门,有人说:“水灾, 水灾。” 就一把打开门,只见一团水雾在黑暗里滚动着,朝更远处走去。 黑炭头连忙问道:“什么水灾?” 那水雾里的影子停顿了一下,发出苍老又慈爱的声音:“我是河边卯翁,水患将至,特来警醒。” 黑炭头还要再问,那影子已经越行越远:“某违反城隍封口律令,将死矣,汝速去,速去。” 那雾气迅速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炭头心头不安,冒着雨直冲村尾,朝赵玉娘家赶去。 砰砰砰地拍门声响起,赵玉娘拉开门, 便瞧见浑身淋湿的年轻人喘着粗气在她门口站着。 “你怎么来了?”赵玉娘连忙拉他进来, “这种天气, 这样大的雨,你伞也不打, 昏了头啦?” 她扯了长巾和手帕,给他揩了揩脸上的水,用长巾包住他的头发,把他往房里推:“快把衣服脱了,受了凉谁给你找医生。” 黑炭头脸色黑里透红,讷讷无言,任她摆布。 他把湿了的衣服脱下来钻进被子里,赵玉娘去厨房烧火,给他烤衣服。 火生起来,赵玉娘才又回到房里,双手抱胸,问道:“往日都不见你这么笨,今日是怎么了?” 黑炭头道:“方才有人敲我的门。” 赵玉娘紧张起来:“是盗贼吗?” 黑炭头摇了摇头:“我家里连根蜡烛也没有,有什么能偷的。我拉开门看了,是……是鬼神。” “他说自己是河边卯翁,水患将至,让我赶快逃命。我担心你,就来了。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要不然你跟我一起逃命去吧。” 赵玉娘心里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停顿了一下,道:“我正也有事找你。” “我有个姐妹给带信来了,说城里沈家布庄在招女工,管吃住,只是钱少些。” 她咬了咬牙:“我打算去。” 黑炭头看着的她热络表情渐渐萎靡下来,他低着头道:“是好事,你去吧。” 他抬起头,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我送你去吧,你一个人路上不安全。” 赵玉娘嘴角微微上扬:“我还听说,也招男工……” 黑炭头往下耷拉的嘴角又咧开了,眼里的泪还没有下去,又被喜悦占满了:“那我也去。” 另一边,康文和康玉奴已经乘着雾气又回去了河边。 河边一株老柳树枝条随风舞动,摇摇欲坠。 康文摸了摸老树,道:“恕罪恕罪。” 康玉奴扒开树根周围的茅草,道:“从这动手吧,已经快被蛀空了,别被人瞧出破绽。” 两只狐狸联手把树推倒,又纵火焚烧树干,把蛀空的痕迹烧掉。 然后看着彼此被烟熏黑的手和脸,面面相觑,笑出了声。 康文道:“我还要去一趟白溪村,借住举人坟多年,也无从报答,起码给他后人示警,你送玉娘去县里之后,就直接去狐狸坡吧。” 康玉奴上前抱了抱她,给她擦了脸上的灰:“文妹,谢谢你。” 康文也把她脸上的灰擦掉,把头靠在她的肩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但嘴里却说着:“都是自家姐妹,她是你的妹妹,就也是我的妹妹。” 康文抬起头:“小心一些,我们虽然避开了社神和宗祠,但你不要动法,且要尽早离去。” 康玉奴点头答应了下来,康文便转头去了白溪村。 举人坟早已失修,举人的后人如今只是贫户,除了节庆能给老祖宗烧些纸钱,平日里生计都忙不过来。 康文从房顶上钻下来,在房梁上看着熟睡的一家子,施展了幻术。 “来孙,来孙。” 家里的男人朦胧间便看到一个穿着青衫老人叫他,恍惚之间,却也看不清楚。 只听他道:“来孙,水患将至,速速逃命。回来之后,补一补我的坟。” 说了两句话,就消失在房中。 那男人忽地惊醒,听着窗外的风雨,怔怔出神, 康文已经顺着房梁从房顶溜走,转道回去狐狸坡。 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 比如好色之狐心心念念的阿娇。 白日之时雨小,阿娇要去汲水,就听到柳荫下有两个影子在议论。 “大水将至,我们可趁机脱身了。” “还得感谢城隍老爷,不许传消息出来,这次要死许多人了。” 阿娇差点摔了桶,急匆匆跑回家去了。 没有看到水里爬出来几个湿漉漉的狐狸,其中一个看着她的背影,又是愧疚又是迷恋。 另外几个狐狸拍了拍他,道:“果然是个小美人,还是你好眼光。” 好色之狐勉强笑笑:“阿娇人美心善,可惜……终与我无缘了。” 又有白鹿村。 账房先生回家的时候在路边捉到一窝兔子,老兔子带着一窝小白团子往高处走。 但兔子被雨水淋湿,皮毛沉重,被账房先生一堵,便把他们都捉到,放在兜里。 老兔子连连蹬腿,也没有逃过,只好开口说话:“请放了我吧,我可以告诉你一件性命攸关的事情买我一家老小性命。” 账房先生没想到兔子开口说话,心里有些恐惧,但还是假装镇定:“好,你说说看。” 老兔子道:“水患将至,我才带着一家老小往高处去逃难,你也快逃吧。” 账房先生就把兔子放了,兔子们连忙趁着雨色搬家。 老兔子站起来朝他拱了拱手:“先生,城隍不许鬼神说此事,你要是救人,要小心避开鬼神耳目。” 账房先生看着这窝兔子消失不见,心里不安极了。 像这样的事情,一日之间,便在各个村社乡里发生了,如同星星之火,但转瞬便要化为燎原之势了。 康文回到狐狸坡的时候,还没有其他狐狸回来。 毫无疑问,逮到休沐这一天,这些放风的狐囚不卡着时间是不会回来的。 70 第九十六章 颓废县尉 在狐狸出去之后,宫梦弼就已经令五鬼神取来藏在受月楼玉瓮之中的雨水节气之雨送去了城隍庙。 合香所用,宫梦弼时常备着诸多时令的材料,这一瓮雨水之雨还是在沈家的时候存的,后来搬家就都带到了受月楼。 五鬼神回来禀报东西已经送到,宫梦弼就期待着良姬的联络。 本来以为还要几天,但后半夜的时候, 宫梦弼就嗅到了一缕荷花的清气。 祈愿树上,他与良姬缘分所结的那枚宝牒无风自动,宫梦弼闭目凝神,便瞧见灵神当中的神树在发光。 他看着那枚宝牒,那宝牒上的丝线仿佛不断延伸开来,宫梦弼的心神仿佛落在一片罗网之中。 这罗网不知由何物织就, 根根丝弦在虚空中延伸。 宫梦弼随着宝牒的指引,落入了其中一条丝弦之上。 眨眼间,就看到一间闺房之中, 良姬跪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只玉瓮,瓮中漂着一朵白荷花。 荷花带露,娇俏可人。 良姬果然凝聚出来第一道春雨白荷香,这香气飘飘摇摇,如同看不见的烟霞。 她念着宫梦弼的名字,说道:“狐仙,请现身一见。” 这烟霞浮动起来,慢慢聚敛着,化作一个狐首人形的影子,由虚化实,变化作白色的人形。 “良姬姑娘在叫我?” 良姬听到声音, 转头一看,顿时就惊喜道:“原来真的能成。” 宫梦弼笑道:“当然能成。你修成春雨白荷香, 应该会有感觉才是。” 良姬笑道:“是啊, 只是香气若有若无,我也心里不安定。” 她说了这一句,又肃容道:“今日城隍差遣阴差遍寻水畔, 找来这一株白荷花。他还同我说,已经托信请人去寻白牡丹,等六月初一诸社神述职之时,会请诸社神一同寻找。” 宫梦弼点了点头:“有劳,这么说,六月初一的集会,应当是各个村社最为空虚的时候了。” 良姬回忆着说道:“不错,社神前来述职,定会带着护卫一起来,村社之中,应当最为空虚。” 宫梦弼想了想,又问道:“我还有一事想请姑娘帮忙打听。” “请讲。” “龙盘山中有一只虎妖,称作斑寅将军,又或是山君,不知城隍可同他有过联系?” 良姬回忆着:“不曾见过有虎妖,也不曾听过此名号。不过城隍有时候会独自出去,就不知是去哪里,若是时机合适,狐仙不妨跟着瞧一瞧。” 宫梦弼若有所思,道:“多谢。” 说话间,宫梦弼一不小心便瞥见了床头的叠得整齐的亵衣,顿时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良姬也瞧见了,脸上顿时有些发热。 宫梦弼道:“姑娘小心,若有事情,只管叫我。” 良姬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宫梦弼笑了一声:“奇香难得,我不可久留,恐损尽其香,反而不美。” 良姬点了点头,就见这狐形骤然散去,连带着化为狐形的香气,也消失了。 良姬便明白,这是以损耗香气为代价,请了宫梦弼的灵神。 她看了一眼亵衣,又觉得心中羞涩。但随着敲门声响起,这点羞涩又立刻隐没,化作冷漠和厌倦。 她整一整颜色,推开门去。 宫梦弼睁开眼睛,思忖着。谷梺 他还没有找到斑寅将军和伥鬼的踪迹,但水患将至,想要吃人,大概没有比这更适合的时机了。 以水患的名头遮掩,确实有掩人耳目的作用。 但城隍又在做什么呢?治下的活人死了对他来说百害而无一利,除了增加引渡魂魄的工作量,也会陷入懒政、怠职的风波。 没有想明白,宫梦弼只好暂且去办其他事,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保护刘胜。 看了看天色,子时已过,宫梦弼寻来康文,问道:“可有没回来的?” 康文道:“都在,没有敢逃的。” 宫梦弼笑了一声:“还算识相,这里还是交给你,我得去一趟县里。” 康文领命,又见狐心小齐闭门不见,有些疑虑。 宫梦弼道:“他在凝神纳气,不必担心。” 康文便放下心:“大人慢走。” 宫梦弼便去县中寻刘胜。县尉刘胜,不难找,宫梦弼曾与他碰过面。 彼时他刚刚考上天狐院生员,幻化形体出来挣钱的时候碰到过刘胜缉盗。能文能武,是个有本事且有风骨的人,虽然看着颓废,但履职无差。 县尉也是文职,似他这样通武艺反而是少数。但也正是因为此,必须宫梦弼亲自来寻,恐五鬼神冲撞了他,反被他一刀斩了。 不要以为修仙就不会被武夫砍死了,神仙元神出窍被烧了肉身都得借尸还魂。 下三品的阴魂被砍一刀,也要被煞气重创。下三品的精怪被一刀砍死,连借尸还魂都难。 刘胜家宅还算大,但家里除了一个老仆,已经没有别人了。 良姬心中挂念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刘胜年纪不小,却一直没有娶亲,整日饮酒,眼下一片青黑,满脸的胡茬。 宫梦弼进了他家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心气已经散了许多,没有当年的风采了。 当年虽然也颓废,但也不至于此。酒喝多了手会抖,颓废过度荒废武艺,身子弱了,心神自然也难以维持力量。 老仆见他喝醉了,叹了一口气,把酒坛子收走,把他搀扶到床上。 “老爷夫人在天之灵若是看你这样,一定痛心极了。” 但刘胜是听不见的,听见了也当做没听见。 宫梦弼在一边看着,等老仆吹灯离开,就伸手在虚空中轻轻划动,无形的香气铺满了整个房间。 而后,就把刘胜拉入梦境。 阴冷的雨天。 潮湿的衣衫让刘胜感到难以行走,仿佛被拖拽着往下沉。 他迷茫的站在路口,腰上挎着刀,背后背着弓箭。 一只迎亲队伍敲锣打鼓,吹着曲子缓缓行来,大红的轿子在雨幕中暗沉下来,仿佛凝固的鲜血。 迎亲队伍到了近前,刘胜才看到抬轿的是牛头马面,吹唢呐的是黑白无常,头前引路的是文武判官,身后跟着的是两队阴差。 瞧见刘胜拦路,这武判官冷笑一声:“这等窝囊废也敢拦城隍大人的迎亲花轿。” 说着,一脚朝刘胜踢了过来。 刘胜想要躲开,却被一脚踢中,在地上打了滚,箭矢撒了一地。 阴鬼们哄堂大笑。 欢快的迎亲乐曲又响了起来,喜庆的唢呐与锣鼓震天响,刘胜看着迎亲队伍远去,捂着腰上勉强站起来,只觉得迷茫又混沌。 70 第九十七章 磨刀 雨水在刘胜的额头上滑落,从他的浓密高耸的眉峰上流淌下来,划过他的眼角,让他有些看不太清楚。 喜庆盈盈的迎亲队伍快速向前,刘胜看着花轿远去,又看到花轿的侧帘被掀开,一个美丽又无助的女子探出头来, 凤冠霞帔,挡不住她无助的眼神,也挡不住她眼中落下的滚滚泪珠。 她似乎想开口,但一只漆黑的爪子扼住了她的咽喉,把她拖拽着拉进了花轿之中。 刘胜瞪大的眼睛布满血丝,他看到那美丽的脸庞张了张嘴, 似乎在叫—— “哥哥!” 刘胜发了疯一样向前冲去。他拔出腰间的刀,却发现手中的刀已经布满了铁锈。 他一刀砍向迎亲队伍里的阴兵, 却被阴兵踹翻在地。 刘胜翻倒在雨水里,就仿佛落在了阴冷的河沟之中。 河沟里带着腐臭的泥水翻涌了上来,将他不断将向水中拖去,下沉、下沉。 刘胜猛的睁开眼睛,大声的喘着粗气。 阴冷的天空,冰凉的雨水,被打湿的衣衫重重的坠在身上,好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向他不断往下拖拽着。 远处,一只敲锣打鼓吹着喜悦的迎亲队伍向他走来。 刘胜的心脏猛烈的跳动着,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心中的热血驱使着他,让他如同一只噬人的野兽一般,恶狠狠的看向了迎亲队伍。 他快速跑动起来, 双脚踩在雨水当中, 泥水四溅。 “良姬!” “良姬——” 刘胜同迎亲队伍正面冲撞在一起, 被引路的判官伸手截住:“大胆!竟敢冲撞城隍大人的喜事。” 判官伸手一推,刘胜就重重的倒飞回去,跌进了泥潭里。 大红的花轿帘子猛的掀开, 良姬奋力地挣扎着想要逃离。 但一只鬼手扼住了她的咽喉,不论她怎么挣扎也无法离开。 良姬看着跌进泥潭之中的刘胜,双眸垂泪,对着他摇了摇头,说出了两个无声字: “快走!” 刘胜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一路的判官紧跟着一脚踩了上来:“不要误了吉时,走。” 刘胜抓住判官的脚腕,想要将他扭倒,但仿佛抓住了一根冰冷的铁柱,这一根柱子将他压在水中,就让他无法翻身。 一只又一只的脚踩在刘胜的身上,锣鼓声,唢呐声,欢快的曲调在他头上响起。 刘胜看着那大红的花轿从头顶经过,被雨水浸的暗红的轿子仿佛沁出了血。 泥水淹没了刘胜的身子,将它不断往更深处踩去。 阴沉的天气,刺骨的雨。 湿透的衣衫如同铁甲一样坠在身上,冰冷刺骨。 刘胜的眉峰和眼睫毛都挂上了水珠,他猛的吸了一口气,看向了远处的迎亲队伍。 他的脸如同铁一样冰冷,他的心如同炉火一般滚烫。 刘胜扶住腰间的刀鞘,另一只手握紧了刀把。 他双脚扎桩,身体下沉,如同一座石雕坐立在路口。 迎亲队伍到了近前,引路的判官举起了手,喧嚣的锣鼓声和唢呐声便停了下来。 判官眯着眼睛:“何人敢拦住城隍大人的迎亲花轿?” 刘胜猛地睁开眼睛,眼神如同食人的猛虎,他倏地抽刀,冷艳的刀光在雨中亮起。 如同闪电!如同惊雷! 刀光落在判官的身上,判官的脸上才堪堪露出惊恐。 唰的一声。 让判官变化作两截,变成碎裂的纸人落在雨水中,很快就泡开了。他的魂魄化作阴风黑雾,哀嚎着在花轿前盘旋。 “杀!” 另一边的武判官奔上前来,将手中金鞭当头砸向刘胜。 刘胜一脚踢在他的心窝上,把他踢得连连后退。 这时候,黑白无常扔出锁链,一左一右锁住了刘胜的双腿,用力一拉,刘胜便不由自主的摔倒在地。 阴差们一拥而上,刀剑加身。 殷红的血液在雨水洇开,如同盛开的红梅花。 大红花轿的帘子被一把扯开,良姬看着倒在血泊当中的刘胜,发出无声的哀嚎,凤冠跌落在雨水当中,滚在了刘胜的脚边。 刘胜死死地盯着良姬的脸,想要开口,但整个人却往不断下沉。 “等着我,等着我来救你!” 黑云压城,滚滚云团如同黑龙的鳞片。 闪电和雷霆在云层当中交织着,狂风和暴雨倾泻着。 刘胜站在路口,他取下背上的弓,手指轻轻抚摸着弓弦。 他取下箭筒中的箭,弯弓引箭,注视着迎亲队伍来的方向。 大雨倾盆。 雨水砸在地上,溅起一团团的雾气。但空荡荡的雾气之中,什么也没有。 刘胜的眼睛通红,血丝在他的眼球中攀爬着。 他希望看到那个迎亲队伍,看到那大红花轿之中自己最亲最爱的妹妹。 但是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 弓箭落在地上溅起水花,刘胜抬头看天,似乎感觉到云层之中有一个庞然大物在游弋着。 “在哪里?我的妹妹在哪里?” 他颓废的跌坐在雨中,那绽放出来的锋锐光芒仿佛被大雨浇灭了。 一把纸伞在他的头顶撑开,穿着红衣蹬着黑靴的少年走到他的身边。 “站起来,把你的弓箭捡起来。” “如果不保养你的弓箭,不磨砺你的刀锋,不保养你的精神、锻炼你的武功,那良姬还能靠谁呢?” 刘胜站了起来,他沉默着把弓箭背起,看向宫梦弼。 宫梦弼微微弯起眼睛,似乎有几分笑意。 他指了指天上,指了指倾盆大雨,“你所见的黑龙,所经历的风雨会在某一天变为现实。” “一旦这一天到来,你需要拿起你的弓箭,提起你的长刀,去解救你的妹妹。” 宫梦弼摊开手,从他手心浮起一缕清淡的香气。 刘胜嗅到之后,便立刻觉得精神为之一振。他喝酒醉坏的脑子渐渐清醒过来,才察觉到眼前也许并不是现实,而是一场梦境。 “你到底是谁?你想说什么?” 宫梦弼笑了一声:“你醒了?那我们就好好聊一聊吧。” 铅云消散,风雨消弭。 刘胜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身下是熟悉的床铺。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又喝得烂醉如泥。 漆黑的房间,唯有一个朦胧的人影发着淡淡的辉光,如同朦胧的月色。 70 第九十八章 黑龙聚势,赤狐铺网 刘胜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浑身发冷。 刘胜知道这是酒后寒的缘故,也因为似乎梦中过于紧张,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苦笑一声:“尊驾,失礼了。” 老仆吹灭的灯火又亮了起来,赤红的火焰依稀有着狐形。 宫梦弼看着刘胜,叹了一口气:“县尉大人何至于斯?” 刘胜不知从何解释。 也许是因为妹妹的死亡给了他很大的打击, 也许是父母先后离世让他成为了孤家寡人,也许是仕途不得意,但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心中的这口气确实是泄掉了。 但刘胜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梦中所示现的一切。 “尊驾是什么人?又想借梦境告诉我什么?” 昏黄的烛火下,这个浑身酒气的男人眼中渐渐亮起一团火焰, 带着威严和煞气。 宫梦弼并没有吊他胃口的心思,直言道:“在下宫梦弼,任吴宁县狐会,总司狐众之事。” “前几日拜访城隍神,在城隍庙中看到了良姬姑娘。” 刘胜这才知道眼前的人居然是狐仙,他迫切地问道:“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宫梦弼道:“如你梦中所见,她已经嫁给城隍,成为鬼妾。” 刘胜疑惑道:“为什么会变成鬼妾呢?而且嫁给了城隍神,为什么不跟我托梦呢?” 宫梦弼幽幽道:“当年你与她参加庙会,在城隍庙中烧香祈福。你希望她能有个良缘,一生平安喜乐。她希望你能仕途顺利,平步青云。” “可惜城隍并没有听到你们的愿望,只看到了她的美貌。” “城隍想要娶她为鬼妾,于是令她害病而死,小鬼锁喉,让她不能说话,无法求救。” “你们给她办丧事的那一天,就是城隍迎娶她的那一天。你梦里所见的不是今日,而是许多年前了。” “她不是不想给你托梦, 而是被幽禁在城隍庙当中, 没有办法离开。这一次也是她托我来寻你, 但不是为了向你求救,而是希望我能保护你的安全,希望你过得安好。” “但我见你的样子,却觉得男儿在世,不思进取、醉酒度日,还要靠着可怜的妹妹来庇护,何如禽兽?” 刘胜心如刀绞,他握紧了双手,狠狠地在自己胸口捶了两下,眼中满含着热泪:“是我没有照顾好她,让她受了这样的苦,还要记挂着我。” 他猛地起身去拿刀架上挂着的刀鞘,就要冲出门去解救良姬。 但他才打开门,房门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推了回去,刘胜再次拉门,但房门却纹丝不动。 刘胜回头看向宫梦弼,眼神中是不顾生死的决绝。 宫梦弼长叹一口气:”你这样去同送死有什么区别呢?在梦中我尚可令你起死回生,但你若不吸取教训,不但救不了你,也救不了她你好。。“ 刘胜站立不动,他回忆起了梦里的事情。 那样冰冷的雨,阴沉的天。此刻的他就好像与梦中的他又合而为一了。 理智渐渐回笼,刘胜深深鞠了一躬,拱手拜道:“请狐仙指教!” 宫梦弼笑了起来:“城隍乃是正神,你虽是县尉,单凭你一人之力,即便捣毁了城隍的神像,也没有办法摧毁他。” “但如今城隍道行逆施,报应就在眼前。我希望你砥砺精神,磨练武功,静待天时。” 刘胜的心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着,他恨声道:“那我要等到何时呢?” 宫梦弼笑了一声:“你已经知道了,无需我再赘言。只怕这一天来得太快,而你的刀却不够磨得锋利。” 刘胜道:“向苍天起誓,我会亲手救出良姬。” 宫梦弼心中宽慰,他的身影渐渐淡了去:“我留下座下鬼神为你沟通阴阳,希望你得偿所愿,也希望良姬姑娘能早日脱离苦海。” 宫梦弼消失在房间里,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赤红的灯火。 刘胜握着手中的刀,眼中一片黑暗,但他却感觉到了似乎有一个影子落在了自己身后。 “狐仙,狐仙!” 只听那个影子说:“主人已经走了,我是他坐下鬼神,赤夏是也。” 赤夏自然是五鬼神当中的红衣鬼神。 留下赤夏一来是为刘胜解惑,二来是沟通阴阳,三来也是保护刘胜,以免意外发生。 宫梦弼则是回了狐狸坡望气。 这些时日他最常作的一件事就是登高望气,看着天上的云气聚散飞腾。 这天晚上所观望的云气便与以往不同。 虽然云层浓厚,大风不止,但却少见的没有下雨。 这条天地之息所凝聚的黑龙不断聚势,不断有风从东南吹来,天上的云层电闪雷鸣。 一条条水气之龙彼此缠绕着、凝聚着,不断往这条巨大的黑龙身上融合,积蓄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宫梦弼的心也随着这力量的积蓄来不断悸动着,这是在聚势,积聚所有的力量,等待着石破天惊的一击。 宫梦弼实力有限,无法真正的飞跃到天穹之顶去看着天地之间的气数。 阴雨连绵也没有办法通过星宿来判断天下的气象,他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阻拦着这条黑龙。 但他知道这是黑龙的奋力一搏,一旦成功,就会从南方游向北方,遨游在大地之上,不受拘束。 但如果失败,天空不断积聚的水气就没有足够的力量再次前行,那就是整个东南真正灾劫的降临。 万里泽国、沉灶产蛙,绝不仅仅是言语的表述和推断。 哪怕是已经借助水患布局,宫梦弼仍旧无比期望这条黑龙能够成功。 宁愿它一跃而起奔向北方,宫梦弼所做的谋划全部落空,也不愿意它失去控制,造就天下大难。 天象积蓄的力量并非一蹴而就,但真正见结果,也不过是三五日之内。 再想一想,六月初一也近在眼前。 城隍神啊城隍神,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狐子院还没有建好,但已经不能再等了。 宫梦弼从袖子里抖落一个个草人,草人落在地上,便化作一个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狐狸武士。 虽然大材小用,但显然非常时期也要非常手段。 “康文,通知点卯。” 康文算了算时辰,没算错,是丑末,还不到寅初。 浪了一整个白天,到了子时才归来的狐囚尚且来不及休息,就又要开始动工。 尽管突如其来的半夜加班,让人很没有精神。但是连康文都跟着一起劳作,这些狐囚也就半句话都没得说了。 篝火在风中摇摆着,燃烧的木头时常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星子四溅。 一个个草人所化的狐狸武士和穿着囚服的狐狸囚犯忙碌着,监工和牢头也加入其中,加班加点建设狐子院。 宫梦弼没有留在狐狸坡,只是把狐狸武士留下。 他游荡在一个个山林之中,小金炉被他捧在手上,香气如狐似凤、盘旋不绝。 山林之中潜藏的幽魂被香气勾引出来,盘旋在宫梦弼的身边,想要吸食小金炉当中的飘出来香气,但又畏惧宫梦弼,不敢轻易靠近。 “来吧,我有事相求。” “我需要你们作为我的耳目,为我倾听八方的声音,观看吴宁的景象。” “愿意受我驱使,可上来吸取香火,事后我必想办法设醮修禳,引渡你们入阴府。” 其实仅仅是香火作为报酬就已经让这些游魂按捺不住,再搭上设醮修禳这个无法拒绝的条件,一时间阴风四起,黑气连成一片,投入香气之中。 一个个或是残缺,或是客死、横死,或是命运多舛的游魂响应宫梦弼的召唤,吸食着香气,寻找着各种鸟雀附身。 似他们这样位格低下的可怜鬼,也只能找一些小型鸟雀附身,其中最多的就是麻雀。 宫梦弼吩咐下去,这些鸟雀便飞进各个村社,成为他的眼睛,成为他的耳朵。 宫梦弼一夜之间跑遍了各个地方大大小小的野林子,召集了数量庞大的游魂队伍。 虽然这些游魂的战斗力约等于无,而且会受限于天气无法很好的充当耳目作用,但对宫梦弼来说,已经十分难得。 斑寅将军下落不明,宫梦弼分身乏术,只能想一想这盘外之招了,期待着这些耳目能给他带来更多的消息。 这就是观天时的好处,知道雨一时不会落下来,就可以驱使鸟雀探听消息。 若是下雨,鸟雀无法飞腾,而阴魂又不能承受雷电和大风,就完全没有办法起到作用。 天明之后果然没有下雨,但是风没有停。 浓厚的水气被风托举得极高,反而看起来好似没有此前那样阴沉。 这样的天气并不妨碍鸟鹊飞行,所以吴宁县的人就突然发现鸟雀变多了。 其实雨后出来觅食的鸟雀本就多,并不全是阴魂附身的鸟雀。 但这样看起来似乎有些反常的现象就好像又印证了另外一个流传在暗地里的消息——水灾将至。 一时间难免人心惶惶,有更多的人开始投奔亲戚,或是修缮房屋,或是储备食粮。 宫梦弼纵容狐囚下山通风报信的事情也发酵出了更多的后果,狐魅之间流通的消息要更加隐秘和广泛,普通人或许对狐狸的装神弄鬼一无所知,只以为真的是碰到了柳树成精、水鬼说话、兔子精搬家。 但在狐狸的眼中,这些手段就既陌生也熟悉。加上狐囚之中也有在外的同伴得了准确的消息,虽然碍于禁令,不能说是从宫梦弼这边传出来的,但拐弯抹角暗示来暗示去,就有更多的狐魅投奔了狐狸坡。 有些只是来询问准确消息,有些与人间的联系并不紧密,就干脆投奔过来躲避水患。 等到了狐狸坡,就发现山中的狐囚和狐狸武士如火如荼、日以继夜的建设狐子院,这种匆忙和紧迫的感觉哪怕不用言语说也能让他们明白听到的小道消息并不是假的。 来投奔的狐魅多了,狐子院的建设就更加快了,而另外一种好处,就是信息的来源更加丰富。 飞鸟所传递的所见所闻并不能真正的落到人群之中,而狐魅则完全补上了这一短板,宫梦弼以狐子院为中心所建立的情报网就初具雏形了。 宫梦弼从入云峰借了花、酒、诗、茶过来,他们的工作就是负责接待那些投奔来的狐魅,打探异常的消息,尤其是斑寅将军的消息。 斑寅将军讨厌狐狸和猫,只需要尤其注意哪里的狐狸和猫受害,就可以合理怀疑这老虎是不是在此栖身。 天晴了。 宫梦弼只能看到长风无尽,黑龙的影子都不见了,似乎已经北上而去。 算一算时日,其实已经到了出梅的日子,天色由阴转晴,人们心疼那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感也放松了。那些听信流言,以为水患将至的人心中不免懊悔。 宫梦弼只默默祈祷,祝愿着这条黑龙此行顺利。并不是阴天已经过去,晴天已经来临,只是积蓄了足够力量的黑龙终于奋进全力,向北冲击。 如果成功,晴空万里,如果失败,水患顷刻就至。 一两日的功夫,这个结果就会显现。 天黑之后,在狐狸坡静坐的宫梦弼忽然嗅到一缕荷香。 感受到良姬的召唤,宫梦弼并没有急着显化灵神,只是将心神沉入那满是丝弦的世界,就听到良姬说道:“狐仙,明日便是初一,但今夜城隍令我为他准备袍服,要出去一趟。” “往日里会带着阴阳司文武判官随行,没有多余的人跟着。我不知道他会去何处,也不知他要去见谁,我是否应该提出让他带上我?” 宫梦弼的身影没有出现,但他的身影却在良姬的耳边响起:“不必冒险,你已经提前告知了我,就看我的手段吧。” 良姬心里安定不少:“狐仙务必小心。” “多谢良姬姑娘。” 得了消息,宫梦弼便只身前往城隍庙。 头顶的星斗大放光彩,心月狐明亮极了,与宫梦弼的心火尾交相呼应。 是火光,也是星光。 宫梦弼两条毛茸茸的大尾巴闪烁着两道神符,一道是太阴幻神符,一道是心火炼神符。 宫梦弼走在吴宁县中,落地无形,立身无影。他仿佛就是长街的一部分,灯火会穿过他落在墙上,影子会穿过他落在地上。 往日里的死敌什么也没有嗅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安静在院墙中守护着主人。 70 第九十九章 夜会 宫梦弼来得很快,再加上良姬姑娘拖延有功。 等他到了片刻,城隍神一行才从庙宇中出来,穿过麒麟照壁,在城中缓步而行。 宫梦弼双眼微垂,并不凝视着他们,也并不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而是尽力保持着通天法的状态。 感受着天空与大地,黑夜与长风。 存神天地里,脱身自然中。宫梦弼潜藏的秘诀不在于遮掩,而在于融入。 尽管缓步跟随着城隍一行人,他仍旧有闲情逸致去观看天上的星宿。 主要是心宿,心月狐之光, 乃心火法的源头, 更是他敢尾随城隍, 不怕被发现的仰仗。 城隍与阴阳司文武判官没有穿官服,便服出行。 看着他们行进的速度,宫梦弼就明白,他要的见的人不在城外,就在这吴宁县中。 果然,行过街巷水畔,城隍与文武判官最终在一家酒楼前停下。 酒楼门前挂着灯笼,灯光昏黄。 三人到了酒楼前,酒楼的小厮就点头哈腰的迎了上来。 那小厮弓腰弯背,伸手指引,就露出来手腕上一个肉眼不可见,但宫梦弼却瞧得清楚的王字纹。 夜色幽深。 酒楼灯光亮着,就将周围的夜色称得愈发黑暗。 城隍与文武判官进了酒楼,须臾间, 就有一股微风吹起来。 那不是微风,是黑暗中梭巡的伥鬼。 宫梦弼惦记已久的斑寅将军竟然就藏在吴宁县县城之中,占据了酒楼,以伥鬼夺魂、占据人身,堂而皇之的在人气旺盛,城隍治下的县城之中现身。 宫梦弼觉得匪夷所思,却又觉得似乎在情理之中。 城隍与斑寅将军勾结已经是不争的实事,但县中还有太清观和华光寺呢,这一僧一道难道也毫无反应? 还是说同样与妖魔勾结?图什么? 宫梦弼心头挂着这一点疑惑,也没有贸然靠近酒楼。 酒楼之外他可以凭借通天法融于天地,但酒楼之内,就是别人的地盘了。 他默默等待着,好似地上的一块砖石,树上的一片青叶。 在他等待期间,偶有两个凡人进了酒楼,但再也没有出来过,想必是凶多吉少。 宫梦弼心中恻然,但也无可奈何。 直到夜半,酒楼中才出来人。 最先出来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蓝衣人,孔武有力,方脸泛着青色。 城隍与一个儒雅的中年文士笑脸相待,将这蓝衣人送出门来。 “使者大人放心,此事一定不会有误。”城隍拱手道笑道。 蓝衣人点了点头,“某公事繁忙,不便久留,等事情办成,我请你和山君在州城饮宴。” 那儒雅的中年文士面带笑意:“该是我们请大人喝酒才是。” 蓝衣人笑道:“来日再会,告辞了。” 城隍同这中年文士躬身道:“恭送使者大人。” 蓝衣人一步踩进黑暗里,变化做一个蓝皮大鬼,青面獠牙,身量极高,一个纵身便化作阴风消失在县城之上。 等这蓝衣人离开,城隍同这中年文士脸上的笑意就收敛的。 城隍道:“使者先走了,该说得已经说过,剩下的,就看山君本事了。” 山君胸有成竹,拱了拱手道:“城隍大人放心,此事神不知,鬼不觉,事成之后,你我都有进身之阶。” 说到这里,城隍的脸色才好看些,笑道:“到时候同殿为臣,还要相互扶持才好。” “那是自然。”山君笑道。 城隍道:“时辰还早,山君还有足够的时间布置,本官就先行一步了。” “城隍大人慢走。”山君目送着城隍离去,眼神逐渐冰冷。 “啐。”山君身边一个臂长过膝,尖嘴猴腮的伥鬼冷笑一声:“小小城隍,困于一县之中,也敢在大王面前拿腔拿调,迟早有一天收拾了他。” 山君脸上这才好看些,道:“袁鬼,不可胡说。” 袁鬼道:“大王宽宏大量,连城隍这等小人也能容。” 山君笑呵呵道:“都是同僚,不必同他计较。” “既然都走了,那我们也走吧。等社神奔赴县城述职,就是我们要出手的时候了。” 山君一声令下,整座酒楼都震颤起来。 门窗呼啦啦全部打开,伥鬼化作阴风,将山君托起,飞向城外。 宫梦弼一动未动,仿佛睡着了一般。 片刻之后,那阴风又转了回来,山君黄色的瞳孔在酒楼附近扫视着:“看来是本君多心了。” 他伸手一点,那酒楼便爆出一团火焰,顷刻间就烧起了熊熊大火。 山君扯了扯嘴角,消失在夜色中。 大火烧起,立刻惊动了附近的居民。 “走水了!走水了!”敲锣打鼓,呼声震天。 附近家家户户都跑出来救火,夜半的喧闹和嘈杂惊得整座县城都不安宁。 酒楼中不会有一个活口,有人救火,火势很快被遏制下来。 宫梦弼站在房顶上,看着下面焦急救火的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他的印象里,在施婆婆的描述里,斑寅将军应当是披甲的武士形象。如今看来,是要彻底与过去划清界限,因此所化人形都是中年文士。 被称为使者的蓝皮大鬼,城隍与山君自诩同殿为臣。 他们效命的又是谁? 这夜里阴风呼啸,太清观和华光寺竟也没有声息,没有人出来看一看? 若是能听得见他们的密谋,或许一切都会有答案,但宫梦弼毕竟力弱,真要进去,大概会向那两个食客一样从此人间蒸发。 宫梦弼心有疑惑,就先去了离得近的太清观。 他在道观前抬头望气,就感觉没有那么重的灵光了,显然是没有厉害角色在内。 毕竟是道门宝地,宫梦弼不便擅闯,就敲了敲门。 笃笃笃三声,把睡得香甜的道士惊醒了。 灯火亮起,里面的道士举了灯笼出来,打开门一看,是一个气息轻灵的红衣少年。 这道士略一犹豫,问道:“这位同道,夜半敲门,有何贵干?” 宫梦弼道:“夜半打搅,实在失礼了。我是狐仙,有要事求见住持,不知道长可在观中?” 这道士心中一颤:“实在不巧,吴王仁德,欲办修禳大会、水陆法会,遍邀僧道高人,我家住持已受邀前去。” 宫梦弼恍然:“打扰了,等住持回来,我再来拜访。” 宫梦弼消失在道观门前,留下这年轻道士轻轻松了一口气。 夜深狐狸敲门,家里长辈又不在,小道士心里怕得很。 70 第一百章 社神集会 宫梦弼再去华光寺,仅仅是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与太清观是一个样子。 江南一带有名的僧道都被请去,吴宁县自然不会例外。 这修禳大会、水陆法会,早不办,晚不办,偏偏是这个时候办,宫梦弼也不得不怀疑吴王别有用心,又或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但如今的吴宁县的安危竟莫名其妙落在他这个狐狸身上了,着实让他觉得啼笑皆非。 是恰逢其会,也是意料之内。 宫梦弼一路追查,虽然没有料想到会这样盘根错节,但通常拔出萝卜带出泥,心里也早有预设。 只是这样的场面,他也要怀疑自己能不能顶得住了。 宫梦弼出了吴宁县成,他腰上的髑髅挂坠才缓缓开口:“小狐狸,你真是不一般。” 这些时日髑髅都处于自闭状态,不发一言,只有一双眼睛经常亮着,好像是白玉挂饰上点了两颗绿翡翠。 宫梦弼道:“有什么不一般。” 髑髅神道:“我如今算是你的法器,受你法力驱使,自然也受你法力洗练,你有什么不一般,我可感觉得到。就比如方才,三个七品妖魔,竟没有一个能见得着你。” “那是天公作美,有心月狐加持,否则我也不敢这样冒险。”宫梦弼谦虚道。 髑髅神才不相信,“你说是就是吧,不过那个蓝皮鬼我认识。” 宫梦弼问道:“是何人?” “是罗刹鬼身。”髑髅笃定道:“是西麻山的哪个前辈吧,走鬼仙之法转罗刹鬼相,修成鬼神。” “当年骗进百魂幡的太多了,我记不得是哪个,但我太熟悉他的气息了,就是驻灵功转修而成。” 宫梦弼若有所思:“你此前还说过,西麻山有鬼仙、尸仙、入世三派,尸仙绝迹估计是绝迹了,那鬼仙派会入世吗?” 髑髅神道:“当然会。依我所见,当是西麻山攀上了高枝了。” “同为七品,罗刹鬼神是使者,让城隍与山君都毕恭毕敬,无疑是西麻山的地位更高些。” 宫梦弼所有所思:“那处理西麻山的事情,就要慎重了。” 髑髅神道:“不要怕,除了执掌百魂幡的掌门,其他的都不必怕,以你的本事,还有我相助,吃不了亏。” 宫梦弼笑了一声:“那倒是多谢你了。” 话虽如此,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 六月一日,晴。 这是各个村社之神前往县城述职的日子,初一食物往往是香火最重的时候,所以述职是在下午。 宫梦弼站在狐狸坡上,就看到一团又一团的云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往县城中去。 一个个村社之神带领着护卫向城隍庙进发,此时留守各个村社的大概只有大鬼小鬼两三只。 宫梦弼无法探究城隍庙当中的述职,但他却知道山君必然已经趁着此时开始行动了。 大鬼小鬼两三只,如何抵得住山君的伥鬼大军? 不论是威胁、收服、打杀,都不会有任何有效的抵抗。 这些事情不必假山君的手去做,而且此时其实也不到山君发力的时候。 宫梦弼本来还祝愿黑龙北行成功,但城隍与山君夜会,又有鬼使传递消息,而后开始布局,这就代表着他们有确切的消息来源,知道黑龙必然失败。 良姬姑娘是城隍的爱妾,即使城隍庙里已经没有第二个鬼妾,城隍也没有鬼妻,但她仍旧是可以把玩的妾。 大家在城隍大老爷的眼中,即使是有良姬姑娘这样的美貌也只是可供把玩的妾室,不足以成为他的正室。 彰显男人权力和魅力的妾室,当然要放在明处让人观看,才能显出他的本事。 所以每次城隍招待客人的时候,良姬姑娘都要随身服侍。 直到开始述职,良姬姑娘便从容退去,开始准备宴席。 趁着这个空当,良姬姑娘把房门一锁,便利用春雨白荷香默默祝祷,呼唤着宫梦弼的名号。 宫梦弼借着那一缕幽香在良姬姑娘的闺房当中现身,良姬姑娘列出一份名单,将与城隍对付或是不对付的村社之神尽数列于其上。 “不知道这些对狐仙是否有用?”良姬姑娘款款笑道。 这是一种欢快又笃定的姿态,隐含着一种需要赞美的小心思。 宫梦弼便毫不吝惜赞美,“多谢良姬姑娘,这对我太重要了。” 良姬深深的看着宫梦弼眼中隐含着担忧,“狐仙要做的事情干系重大,我帮不上什么忙,只有这些小事还可以出一把力。” 宫梦弼认真道:“或许良姬姑娘以为这是小事。但在宫某的眼中,这却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上兵伐谋,良姬姑娘是我的福星。” “若此事能成,良姬姑娘当居首功。” 良姬心中感动,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被幽囚在城隍庙当中,当一个供人把玩的妾室,良姬努力忘记自己曾经也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姑娘,有着十分疼爱自己的哥哥和父母,把自己所有的委屈都压在心底。 良姬的感动不是因为宫梦弼的夸赞,也不是因为宫梦弼对她表现的善意,而是因为尊重。 “我要去准备宴席,狐仙务必小心。”良姬郑重道。 宫梦弼道:“等此事了结,我请你赏月。” 良姬笑了一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身后香气所化的狐首人形也瞬息消散。 狐狸坡上,宫梦弼轻轻吹了一口气,白色的烟气便化作整个吴宁县的地形图。 将良姬姑娘所列的名单一一填上去,毫无疑问,那些本就是城隍心腹的社神居所可以排除,而与城隍不合的社神可以列为重点怀疑对象。 无论怎么布局,宫梦弼都有理由相信城隍会借着山君的手排除异己。 白色烟气所画的地形图当中亮起一个个红色的区域,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 其中有些地方其实可以排除,比如地势高耸,很难受水灾影响的地方。 将既容易受水灾影响,又是城隍想要排除异己的区域连在一起,大概就可以发现山君的动向。 “找到你了。” 宫梦弼细长的狐狸眼缓缓眯了起来。 ------题外话------ 我是废物!呜呜呜呜 70 第一百零一章 两人计长 午夜之后,宴饮的村社之神才辞别了城隍神,从吴宁县县城中出来,各归其位。 来时青天白日,但总要估计百姓,不能显露异象,去世夜半三更, 便驾风云,施展法术,须臾间就消失在县城外边。 宫梦弼分不清谁是谁,也不能在此现身把他们都截住,有心警示,却也无能为力。 长叹一声, 以示哀戚。 髑髅神默默点头:难怪他说什么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就是一个人的时候也要欺骗自己, 不能把有丝毫懈怠, 比起这狐狸,我果然道行还浅。学到了,学到了。 宫梦弼去了入云峰,一人计短,自己苦思冥想,也难免疏漏,有施婆婆在一边参详,就要稳妥得多。 且大概能猜出斑寅将军的方位,也知道他同城隍神的谋划,就可将计就计,为他编织罗网,请他入瓮。 出云洞。 施婆婆听着宫梦弼的讲述这些时日的发现,道:“看来我们所料不错, 斑寅将军确实与城隍有所勾结。” “西麻山暂不必去管, 你既然没有见到西麻山的人, 那就是不在此处。” “此前我们以为是斑寅将军与城隍有勾结,借水患食人炼法,以图修行。但现在看来,我们想差了。” “能将西麻山、斑寅将军、城隍拧在一处,要么实力极强,要么地位极高。这样的人,岂会为了小小虎妖大动干戈?西麻山势力最大,已经有六品修行之人,仍旧受他驱使,为他鞍前马后。可见此人所图,绝非一县一地。” 施婆婆这样说,宫梦弼立刻就有了霍然开朗的感觉。 联想起逃出阴间,占据了佳英姑娘肉身的鬼妃,一个念头在宫梦弼心头跳起来。 “婆婆所言,让我醍醐顿开。城隍乃是正神,除非是受封敕,不然不可能再有进身,能打动他的,只有更高的封敕。所以此人必定位高权重,甚至能参与国是,又或者……” 施婆婆接过话:“又或者有不臣之心,有自立为王的野望。” “不错。”宫梦弼踱着步, “借着水患, 令人口减少,这与积蓄力量完全相反。除非能在其他地方补足。” “活人减少,死人变多,阴魂自然就更多。如果阳间的损失能够在阴间补足,无非是把钱从左手放到右手。婆婆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佳英姑娘的事,她的肉身已经消失十余年了,若是腹中孕有鬼子,如今怕不是已经长成少年了。” 施婆婆明白他的意思:“把无法完全驱使的阳间人口变成令行禁止的鬼军,这确实是鬼王可以做出来的事情。就不知道出手的是鬼子的还是鬼母,又或者是那位句留部鬼王。”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岳府神兵正在同勾留部鬼王打仗,鬼王肯定无暇插手,就不知道是鬼子还是鬼母所为。我所担心的,是鬼母与吴王勾结,串通一气。吴王召开修禳大会、水陆法会,若说与此事毫无牵连,就让人难以相信了。” 施婆婆道:“凡事都得做最坏的打算,但我以为这恐怕就是事实了。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能够驱使正神、又能驱使邪魔外道,除了吴王与鬼妃连手,只怕没有第二个可能。” 宫梦弼脸色阴郁:“那此次遭劫的,恐怕就不只是吴宁县了,吴地所属,恐都要遭殃。” 施婆婆眉宇间也都是愁云:“果真是国之将亡。” 她看了一眼神色郁郁的宫梦弼,安慰道:“我们所能为,不过是尽己之能。而且情况也未必有我们想的这样遭,吴宁不过是小地方,修行人少,大神也少,但府城、州城又截然不同,并非他所能一手掌控。” “哪怕是吴宁县,不也有我们?又安知其他地方不会有如我们一般的仁人志士呢?” 宫梦弼道:“我没事,也不是在自责。只是惋惜,只是可怜。我总以为,生命可贵,人命关天,是非常要紧的事情。看着这样的事情,心中不痛快罢了。” 施婆婆道:“你没有钻牛角尖就好。我们是狐,虽然力小势微,但也灵活多变,若是陷于窠臼,反而不美。” 宫梦弼勉强笑笑,知道婆婆是在点他。 宫梦弼虽然秉持善念,但确实不是易欺之以方的君子。 他把目标还是专注在眼前事上,其他的,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便以最坏的打算来看,那对我们来说,反而更轻松一些。城隍是正神,不能亲自下手杀人,只能在引渡阴魂上做手脚,本地有斑寅将军杀人,其他地方可没有能抓换人魂为伥鬼的恶虎,西麻山这伙鬼仙,定然是要忙疯了的,我们反而要少一个敌人。” 施婆婆欣慰他能转换过来心绪,“正是如此,于我们而言,就少了一个难缠的对手。” 宫梦弼道:“这难缠的对手,就留着日后再应付吧。” 施婆婆点了点头:“我们要应付的无非两个,一个是城隍,一个是斑寅将军。不过这两个对手,已经足够难缠了。” 施婆婆站起身来,慢慢踱步:“斑寅将军我可以对付。他是我养大的,又有七修的后手在身,我能应付他。” 宫梦弼道:“不敢让婆婆劳神,我还有两个帮手。到时候婆婆只要压阵就行,不必出手。” “至于城隍,他自己找死,我就只能顺他心意,送他一程了。” 宫梦弼以法力显化云气,将吴宁县地形图一一标注,将山君可能出现的地方以红气显化。 “我已经令雀鸟着重关注这些地方,但有异象,都会令我得知。” 这时候,红气消失,又出现了许多黑气。 黑气连成一片,如同罗网,如同黑龙。 “这些,就是我为城隍大人准备的礼物了。” 施婆婆没有看明白,但若是康文来看,一定就清楚这些地方,都是狐魅示警,流言满天飞的地方。 城隍此时安坐,还不知自己已经大难临头。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神明受香火供奉,享尽好处,但同样为香火所制。 “轰——” 一声雷鸣惊了宫梦弼一下,让他显化的地图重新化为烟云。 宫梦弼连忙从出云洞跑出去,只见铅云滚滚,自北方而来。 70 第一百零二章 知道了 铅云滚滚,遮天蔽日。 纵然没有狂风推举,这大片大片的云层同样来得极快。 宫梦弼怔怔无言,他抬头看天,只见那条巨大的黑龙,仿佛精疲力竭一般瘫倒在天空之上。 力竭的黑龙浑身创口,无数更小的黑龙从创口里钻出来,四散而逃,奔向四面八方。 那水气之龙双眼闭合,奄奄一息,漆黑的云层仿佛是龙血一般流淌着。 黑龙北行失败了。 纵然心中早有预料,宫梦弼还是觉得不甘和痛心。 仿佛自己就是那条黑龙一样,拼尽一切力量,最终还是困锁一地。 通天法使他的灵觉变得极为强大,但同样的也能让他感受到天地万灵的心绪,宫梦弼感觉到悲哀,那不是他自己在悲哀,而是黑龙在悲哀。 施婆婆跟在他身后,同样抬头看天,脸上顿时露出愁容:“大难临头啊。” 阴云滚滚,如同水银泄地,穿过了吴宁县的天空继续往南。 雨还没有下,但是雷霆激荡,电光不绝。 宫梦弼道:“婆婆,我先去回一趟无还峰。” 施婆婆点了点头:“去吧,等棋局摆好,我就亲自去狐狸坡。” 宫梦弼一揖到底,然后一言不发,飞往无还峰。 到了受月楼,便直奔泰山娘娘的神牌,小金炉香烟袅袅,宫梦弼定下心神,将自己所见所闻和施婆婆一起推测的结果写成密信,加盖了自己的法力与符箓,烧给了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 泰山娘娘不会有回应,这是不会变的。 但玉仙神女那边,宫梦弼也无法确定她会不会回应。 因为按照流程,宫梦弼是不能直接给大领导写信的,上次因为事情紧急,越级上报,最后落在青鸟手中,加急处理了。 这次又是越级上报,只希望神女大人不要因此心有芥蒂就好。 按照正常流程,宫梦弼要写到天狐院,由天狐院文书库统一处理和批复。上次越级报告之后,宫梦弼道行都修成八品了,但仙职一直不曾升品,很难说是不是因为走了不正规的程序。 当然也有可能是宫梦弼小人之心,毕竟天狐院为着魔星降世的事情忙得团团转,如今岳府又在打仗,天狐院只怕也要跟着去监军或者献策。 宫梦弼如今缺人帮忙,但也没有引岳府神符召唤阴兵,召唤了也不一定有回应,反而让人厌烦。 这一封文书确实是到了青瑶仙子手中。 青瑶仙子眉头锁起,看过文书之后,还是决定呈给玉仙神女定夺。 因为这封文书当中全是推论,没有一个证据,只能算是学生写给山长的私信,不能算是公文。 这封私信递到玉仙神女的手中,神女看了一眼,叹了一口,在花园的池子上轻轻一拨,只见水面拨动着,化作一副图。 正是江南天空那条奄奄一息的水气之龙。 玉仙神女的葱葱玉指在水中一点,水面再变,又化作姑苏城的景象。 只见轻灵之气冲霄而起,僧道高人汇聚一堂,修禳大会同水陆大会遮掩了一切阴邪之物。 玉仙神女略有讶异,她伸手在水中再次一拨,水面又变,乃是大乾万里疆域。 劫气丛生,显化种种异象。 神女叹了一口气,道:“这一劫已经起了,我也难看得清楚。不过有他书信一封,我心中就有数了。你隐去他的名讳,将此信送与天下都城隍处,不必多言语,送去就回。” “至于这黑龙,只怕还要请天上出手接引。天下大乱,生灵有倒悬之苦,只怕是仙神也无能为力。” 青瑶仙子问道:“那宫梦弼那边?” 玉仙神女笑了一声:“他是个机灵鬼,给他回个玉印。” 青瑶仙子笑了起来:“他自己的是让他自己去头疼吧,如今也没有人手去帮他了。” 玉仙神女看得清楚,“以他的本事,应付得来。” 青瑶仙子就先送信去了天下都城隍府。 天下都城隍府,总司天下城隍神,乃是最大的城隍,若论品阶,三品的天狐院山长还比不得一品天下都城隍。 但若论道行,又正好是相反了。 从天下都城隍府回来,青瑶仙子便取了一张白纸,写了三个字,而后盖上了玉仙神女的玉印。 她伸手一点,那白纸便化作一只青鸟,消失不见了。 宫梦弼递了书信上去,又请了竹岭的雀仙帮自己传信。 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结拜兄弟和一面之缘的湘君姐姐,如今五鬼都要用来监视斑寅将军,与阴魂附身的鸟雀交换信息,脱不开身,也只能劳烦文修小老弟帮忙跑腿传信了。 等文修离开受月楼,一声清脆的鸟鸣就在天外响起。 宫梦弼大喜,道:“神使大人……” 但抬头一看,并不是青鸟神使,而是一只貌似青鸟的小雀。 他后面的话就吞进肚子里,伸出手,那小小的青鸟便落在他的手上,化为一张白纸。 他打开白纸一看,只见上面写了三个凤篆,如同飞鸟一般,上面盖着玉仙神女的小印。 上书:知道了。 宫梦弼见了这三个字,笑了一声,反而心里一松。 他不过一个小狐狸,能力实在有限,管不了天下之大,万里河山,但尽到自己的责任,也无愧于心了。 至于剩下的该如何去做,又怎么做,还是看上面的人怎么处理吧。 天塌下来由个子高的先顶上,至于宫梦弼,专注眼前就可以。 另外一个比较重要的就是神女大人应该也没有觉得烦,毕竟给了批复,盖得还是自己的私印。 某种程度上,也就算得上是山长和生员写了一封信,算私交,不算程序违规。 正要把这封信收起来,宫梦弼忽然神色一动。 他把这张加盖了玉仙神女私印的白纸捏在手中,略略运气法力,让它绷直,然后轻轻划在树上。 这白纸便如入无物之地一般,轻轻松松穿过了树干。 哗啦一声。 断成两截的树倒在地上,树冠发出巨大的声响。 宫梦弼蹬蹬蹬跑回受月楼,在玉仙神女的神牌前祷告:“多谢山长!” 神女的神牌一动不动,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回应。 但就是这样,宫梦弼心里才美滋滋的。有这样一个山长,当天狐院的生员着实是一件幸事。 ------题外话------ 啊,搞定,啾咪! 70 第一百零三章 暴雨 一个白昼的功夫,黑云就笼罩了整个吴宁县。确切的说,是整个江南都在阴云之中。 入夜之后就开始下雨。 电尾烧黑云,雨脚飞银线。 狂风怒号,掀飞茅草屋盖,雨色越来越急,如同倾翻江海。 几日赶工, 狐子院已经大致建成,整体是木石框架,能承受风雨侵袭。 一群狐囚挤在一个屋子里,透过窗户看着天上的黑云滚滚,电闪雷鸣。 电光一闪,他们便吓得紧紧挤在一起,捂住耳朵, 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天地之威,绝非这些小狐狸所能相抗。 再加上他们修行走入歪路,气息驳杂,灵神不稳,极其容易受惊雷影响。 这样的天气,莫说是他们,就是宫梦弼也不敢轻易遁出灵神,容易遭雷劈。 暴雨整整下了一夜,一夜之间,河水就涨了起来。 天明之后,雨势略有平缓,但没有要停的迹象。 要知道早在此之前,江南就断断续续,大大小小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 再加上一夜倾盆大雨,不知多少良田都淹没在水中。 一个个农户站在路边, 已经看不见哪里是田,哪里是路了。 完了。 雨还在下, 地势低洼的地方已经全部被淹没。东阳郡发达的水系此刻显露出了极其无情的一面。 河流上涨, 冲破堤岸。 一夜间被狂风吹翻不知多少屋檐, 又不知有多少人家都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粮食、财物都泡在水中,水淹到脚脖子,淹到大腿根。 水灾来了。 所有人都在逃,往地势高的地方逃,往县城逃,往所有能活命的地方逃。 又何止是人在逃。 此前宫梦弼放狐囚下山放消息,大多数狐魅都受到了警示,也传出去警示。 但也有小部分死不信邪。 溪下乡马神婆家的狐狸就是其中之一。 她倒不是全然不相信,更多的是一种自以为能把握一切的自负,以及对狐狸坡的厌恶。 宫梦弼狐狸坡召唤群狐她就没去,她不愿意向人低头。 但一夜风雨,溪下乡因为处在地势较低的地方,已经全部都淹在水中。 夜半之时就有人敲锣打鼓逃命,往地势高的地方逃。 这老狐先人一步,把马神婆和她的两个儿子唤醒,匆忙收拾了财物,背着老母亲和狐仙一路往高处走。 夜里雷电轰鸣,狐仙藏在背篓中瑟瑟发抖。 这两个好儿子背着两个累赘和一身财货,根本走不快。老母亲马神婆被雷惊了,神志不清, 又被雨淋了,当时就发了高烧。 在逃命、财货和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一关的老母亲之中,这两个好儿子选择了背上财货逃命。 把老母亲遗弃在山中,又怕狐仙报复,把老狐也扼死,一同扔在山里。 不是不想要狐仙,而是没有这个天赋。 马神婆年纪虽大,但有通神的禀赋,而她五大三粗的儿子就没有全然没有这个本事了。 马神婆和老狐相伴一生,名为神主、信众,其实和母女姐妹差不多。 就是为了看顾这马神婆,老狐才一直没有走,哪怕马神婆年老昏聩,也一直不离不弃。 若是没有宫梦弼介入,其实康玉奴和赵玉娘未来就很有可能也发展成这个样子。 老狐早就可以走了。 马神婆生了孩子,就已经不大灵光了。两个娇惯的儿子长大,老狐就知道这两个不是善茬。 若是她走了,不中用的马神婆必然不能安享晚年。 所以她一直留在马家,保佑马家富贵,也希望老婆子能安享晚年,受尽而终。 知晓狐仙与老母亲的情谊,又怕老狐报复,趁着雷鸣,这两个歹毒的孽障就把老狐扼死,扔在高烧的老母亲身上,分了财货夺路而逃。 老狐毕竟有法力在身,受香火供奉许多年,而今肉身被扼死,只留下裹了香火的灵神,不得不依附在马神婆体内。 马神婆已经烧得不省人事。 老狐控制着她的身体躲在背风的石洞下,勉强熬过一夜。 天明之后,就彻底掌握了这个年迈的肉身。马神婆没有撑过去,夜里就先去了。 茫然四顾,老狐痛哭出声。 受雷电威慑,不知有多少狐狸洞都被淹没,把狐狸也淹死在其中。 天明之后,侥幸活下来的狐魅一刻不停,都在赶往狐狸坡求救,其中也包括马神婆。 比起村社,县城就要好上太多了。 在修建之时就考虑到水患因素,修建了明沟暗渠。 一夜大雨,县令紧急征辟百姓疏浚沟渠,堵住缺口,折腾了一宿,虽然也被水淹了,但天明雨势下降之后,积水就开始回落。 县令召集了各个县官,要商议如何处置,刘胜自然也在其中。 县令大人开口就问:“这事要如何平息?” 刘胜道:“大人应立刻派人查看各个村社乡里受灾情况,组织抢修河道,上报灾情,准备赈灾事宜。” “不可!”县丞连忙叫道,“刘大人,你久不管县务,恐怕不太清楚具体情况,就不要说话添乱了。” 刘胜眉头一竖,他断了几日酒,重新修炼武功,磨砺精神,此时看起来就与往日大不相同。 虽然满脸胡青,但一瞪眼睛,就有一种凌厉在。 县丞吓了一跳:“你要做什么!县令大人,你看他!” 县令大人额上冒汗,道:“刘胜,大雨没停,你带人去巡视沟渠,巡视河堤,也防备有人趁乱生事。” 刘胜深深看了一眼在座的诸位县官,捏紧了佩刀,一言不发,离开了县衙。 等他出了门,身后穿传来一声声的松了口气的声音。 刘胜略微驻足,就听里面说:“这倔驴看起来吓死人。” “赶他出去就行了。还是想想怎么平息这事吧。” 刘胜神色阴郁,耷拉着眼皮,拉起一帮县吏去巡视沟渠。 他虽然颓废,无心公务,但又不是傻子,如何看不清衙内的腌臜事。 无非是玩忽职守,没有做水报,没有疏通河道,因此不敢上报罢了。 不……也许是早就在公文上做了疏浚的帐,但没有做事,捞了一笔钱。 刘胜打着伞踩在水中,看着天上的阴云,心中的郁气几乎要钻了出来。 70 第一百零四章 流民 “芸娘,外面怎么样了?”县东一户人家里,老太太拄着拐杖,满脸忧愁地问道。 圆脸宽背,身量高大,皮肤微微发黑的壮硕女人正从外面回来,把门拴上,道:“暂时没事了,只是我们几个弟兄被征辟了,说是水性好,要拉去疏浚沟渠。” “好在人都没事,不然……”芸娘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不然你要做什么!”老头子从房里钻出来,“祸从口出,不要乱说话。” 芸娘连忙搀扶着他:“爹你怎么起来了?” 老头子咳嗽两声:“我这是老毛病了,若是躺着就能好也罢了,就是好不了,不如起来看看能有什么能搭上手的。” “你男人就是嘴上没把门旳,才把自己给害了,还连累你来照顾我们这两个不中用的老东西。” 芸娘摇了摇头:“他对我好,你们也对我好。我没有父母,又长成这个样子,也是你们不嫌弃,才把我娶回来,让我有了个家。” 老太太道:“只要人好,心地善良,相貌有什么要紧的?再说,我家芸娘又不丑,只是骨架子粗了些,高大了些。” 芸娘脸上倒红了起来:“莫说了莫说了,说这个做什么。我回来看看你们,也给你们报个平安,等会还要出去一趟。” 老头子道:“去吧去吧,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芸娘道:“等我出去了,你们就把门锁上,不要轻易给别人开门。” “这次受灾的不少,只怕有人借机作乱。” 老头子哼了一声:“我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的老江湖的,这点事能不知道?” 芸娘豪迈地笑了起来:“爹说的是。” 她重新闯进雨里,斗笠蓑衣披在她身上,比一般的男子还要魁梧。 “渔大姐,下雨还出去啊?” 有邻人看到了,打了个招呼。 芸娘道:“去看看我几个弟兄。” 她闯进雨幕里,给几个被征辟的弟兄都带了些银钱。 本来应该是官府出钱,但雁过拔毛的县令大老爷哪里会在意这些小民的死活,显然是白忙活一夜,还受了寒。 芸娘做的鱼行生意,手里的弟兄都是信得过的老人,是公公年轻时候就打下来的基业,后来传给她丈夫,丈夫死后又传给了她,好几代人都同气连枝,不能因为这个事损兵折将。 等从弟兄们家出来,她又走到城内沟渠的角落,鬼鬼祟祟的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才把一颗打了络子珍珠掏出来,浸在水中,晃了晃。 许久都不见回应,她有些垂头丧气,正要离开,就见沟渠里忽然冒起水泡。 一个由雨水凝聚而成的半透明的红鲤鱼在水中摇摆着尾巴。 芸娘惊喜道:“十一娘,城里你也进得来?” 这红鲤鱼蹬着两颗眼珠子,道:“进不来,给我堵在外头了。城里的沟渠只能进不能出,不然水倒灌回来,就都淹了。” 芸娘道:“十一娘,我有事问你。” 红鲤鱼道:“什么事?” “这雨什么时候能停,要不要紧?” 十一娘抬头看了一眼天上:“一时半会停不了,我也不是管这个的,不清楚内情。你记得躲在城里不要出来,外面现在比较乱,水都涨起来了淹到岸上了。我爹叫我约束水妖,城里我也进不来,倒不好保护你了。” 芸娘忧心忡忡:“莪怕雨再下下去,城里也顶不住。” 十一娘摆了摆尾巴,道:“不必害怕,备好小船,若是城里也淹了,就驾船出来,我会来接应你。” “也不要怕淹死,我可以接你来水里当我的幕僚,帮我治理一方哩。” 芸娘叹了一口气:“可我还不想死。” 十一娘吐了几个水泡:“好吧,那你小心一点。” “我先走了,要去管束水妖,不让他们上岸。” 芸娘就催促道:“你快去吧,要是跑上来吃人怎么办?” 十一娘笑了起来:“那就办砸了差使,肯定要被老头骂的。” 十一娘摆了摆尾巴,这透明的红鲤鱼就散了开来,又化作雨水。 芸娘重重叹了一口气,本想从十一娘这里问出点消息,结果这个笨鱼什么也不知道,反而让她更加担忧了。 一夜大风雨,各个村社遭受重创。 随着水患来的还有水中妖怪。 大水淹没的村社,整村整村的人弃村逃走,那些祖灵和村社之神也走不了。如果水退之后香火能接续上,那还好说。 若是不能,对他们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为了躲避水患,越来越多人汇聚在县城外面,希望能进城受到庇护。 县令大人早就被惊动,但看着乌泱泱聚集在城外的村民,头上立刻就冒出冷汗。 他咬了咬牙,道:“不可开城门,若是城门打开,这些流民冲进来,必要生出大乱。” “给我死守城门,不准放一个进来。” 有限的兵力全部围在了城门上,也不仅仅是防备外面的攻城,更是防备着里面的人开城门。 城墙上的反应迅速表明了态度,一墙之隔,那悲惨绝望的哭嚎声立刻就传了过来,让人心肝颤抖。 刘胜冷冷地看着县令从城墙上退下来,看着官兵把城门围住,问道:“县令大人,何不开仓赈粮?哪怕是以工代赈呢?” 县令大人道:“粮仓岂是我说开就能开的?等我上报朝廷,等候批复再说。再说,县中粮仓才多少粮?这雨什么时候停?若是不停,粮放完了又怎么办?” “这是天灾,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县令从刘胜身边拂袖而去,刘胜看着他的背影,重重叹了一口气。 一夜风雨,宫梦弼的游魂耳目折损甚多。一是因为雷霆,二是因为鸟雀本身也难以抵御这样的天灾。 这样的折损,宫梦弼亦无可奈何。 哪怕宫梦弼不驱使他们,碰上这样的风雨与雷霆,他们也熬不下来。 不过等逃难而来的狐狸聚集狐狸坡,五鬼神冒雨去接引游魂,宫梦弼终于得来了好消息。 斑寅将军的伥鬼已经找到了。 没有找到他本人,而是伥鬼附身在流民之中,随着流民不断汇聚,不断在各个人群当中聚集着。 宫梦弼皱起了眉头:“他没有趁着水患杀人,而是把大量的伥鬼放出去附身流民?” 好大的野心,好大的胆子啊。 宫梦弼也不得承认,斑寅将军果然不是普通妖魔所能比较。 这样的野心和能力,也不得不说,七修老人和施婆婆确实让他学会了怎样为人。 只不过他学到的,是怎样做恶人。 ------题外话------ ok,搞定 70 第一百零五章 摇人 有一说一,斑寅将军虽然气量狭小,但野心甚大,图谋甚广。 从他所走的这条路来看,乃是集众称王的路子。 不管是打下江山,逼妖怪臣服,还是吞噬魂魄, 造就伥鬼大军,都能看出来他成王作祖的野望。 而如今这一手,把伥鬼附身在流民当中,只要稍加挑拨,就可以拉起一只流民军队。 逃难的流民饥寒交迫,精神也好、身体也罢都会逐渐被逼入极限, 到时候甚至不需要法术迷惑心智, 只以言语煽动, 恐怕就会如同被点燃的山火,顷刻间就会烧得寸草不生。 宫梦弼稍稍想一想,就知道这其中的可怕之处。 但更可悲的是流民即便成为斑寅将军手中的利刃,也不可能活得下去。 吴王和鬼妃有何等雄心,虽然自己想要造反夺取天下,但不可能容得下底下人也造反。 斑寅将军如今为他们办事,不可能违逆他们的意志,所以只会在战斗中越死越多,最终的后果是没有人能活。 他们的血性和不甘会点燃他们的魂魄,把他们变成可怕的阴魂,成军之后,就是军魂。 他们想要求生,但最终身体和灵魂都会被斑寅将军吃得干干净净。 宫梦弼抬头看着天空。 黑色的云仿佛黑色的海,海中有无数小龙游动,那是四散的水气。 那巨大的黑龙已经合上双目,若非还勉强维持着龙形, 很难看得出来它是死了还是活着。 宫梦弼等不到雨歇了,拖延下去,流民疯狂起来,他压不住。 而且那个时候,就不是狐狸该插手的事情了。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对身后的四位鬼神道:“收网了,老青,你去请大哥动手。” “老白,你去请婆婆下山。” “老黑、老黄,你们跟着流民。伥鬼在,斑寅将军不会走远,一定就在附近操纵,一旦发现他的踪迹,立刻禀报。” 吩咐下去,宫梦弼就在狐狸坡闭目养神。 狐狸坡上有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的祭坛,还是当日宫梦弼法坛前召唤群狐之时所立。 后来狐囚建设狐子院,不敢破坏祭坛,又加以修缮美化,将娘娘和神女的神牌仍旧供奉在其中。 如今这祭坛就在狐子院中央。 宫梦弼起烟霞为帐遮蔽狐狸坡,就是在祭坛前施法。后来也一直烧香不断,烟霞不散。 哪怕大雨倾盆,祭坛上一片干爽, 连铜炉里焚烧的香材都没被浇灭。 此刻宫梦弼就在祭坛前闭目养神, 把自己的精神沉凝下来。 寂静沉凝之中,仿佛虚空盛辉,他又到了祈愿树前。 祈愿树大大小小的宝牒无风自动,仿佛在欢迎一般。 这些宝牒代表着缘分,是他立身世间,与一切有灵众生的缘分。 其中自然有善缘,比如亲近的友人、长辈,也有孽缘,比如仇敌、小人。 宫梦弼静静看着,祈愿树便渐渐消失在眼前,而后是一条条错综复杂,彼此交织的丝弦遍布虚空。 此前他循着丝弦响应了良姬姑娘的召唤,这些弦其实就是缘分的线。 祈愿树不会显示孽缘,因为孽缘与修行无益。 谷覱 但是在这一条条丝弦中,则显然能看到善恶交织的缘线。 他默默念诵着斑寅将军的姓名,找到了与他所结的缘线。 这条缘线,有找到了与这条缘线相互交织的更多的丝弦。 如同一盘棋,丝弦纵横交错,分割虚空,将所有有关的人都卷入其中。 宫梦弼捻着斑寅将军这条缘线,思索着:希望今日,就能将你斩断。 他虽然能看到这些丝弦,但显然还无力影响它们。只能凭借窥视,去捋清其中相关的人和事,与自己的布置一一印证,找到最合适的处置方法。 比如此时,就是要偷家。 青衣鬼神青春借着木气飞遁,五行之中水生木气,这样大的雨,木气也随之激发。 这样的天气,青春与玄冬二鬼跑得最快。 湘竹岭。 一株矮竹下,蹲着好几个精怪。 矮竹的竹叶被法术催化,变得巨大,好似伞盖一般,挡住了雨水。 脚下的泥土就没有办法了,尤其是康安这个体型健硕的大汉,两只脚一半都陷进泥里。 文修讨了个巧,变得小小一只,落在湘君的肩膀上。 除了他们三个,还有一个睁不开眼睛,头上生者羊角的年轻人,一个手长过膝,满脸黑毛的中年人。 这几个人躲在一株矮竹下,就显得非常拥挤,挪不开身。 康胖子问道:“小雀儿,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文修哪里知道:“宫大哥只是让我请您们来湘竹岭等候,倒是不曾说过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睁不开眼睛的羊角青年转了个头,转到一半,就转不动了。 长手的中年人抓住他的羊角,道:“当心扎到我头。” “啊,抱歉。”羊角青年没有再转,问道:“康老哥,你兄弟到底能不能行?” 康安抓了抓头,心里有些心虚,但脸上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杨老弟、袁老弟,你们信不过他,还信不过我吗?” 袁老弟在背上掏了掏,捏出一个虱子,屈指一弹,弹进水里,“就是知道你为人,才怕你被骗。” 康胖子顿时恼了:“我能被骗?我老康也是老江湖了,能被骗?我们兄弟义结金兰,情同手足,他不可能骗我!” 袁老弟捂住半边耳朵,等他说完:“那可是狐狸,你一个只知道吃的野猪,玩得过他吗?” 文修连忙道:“不要乱说,宫大哥可是好狐狸。” 袁老弟犯了个白眼,“算了,来都来了。” 湘君拢了拢衣裙,道:“虽然是个小骗子,但应该不是坏狐狸吧,早知道他不是猫,我就不跟他说这么多了……咦,谁闯进来了。” 湘君看向林子里,只见一道木气在雨中游弋过来,借着树木遁形,被这几个妖怪盯上了。 文修高声道:“这边!” 木气落在几位妖怪身前,化作一个青衣鬼神。 这青衣鬼神拱手施礼:“见过各位前辈,奉我主人宫梦弼的之名,来请诸位下山了。” 70 第一百零六章 偷家 青衣鬼神去请宫梦弼义结金兰的兄长下山的时候,施婆婆已经先到了狐狸坡。 两人对坐,宫梦弼与她依旧有闲情逸致饮茶。 施婆婆问道:“你那位义结金兰旳兄长可信得过吗?” 宫梦弼道:“是个忠厚实诚的人,当然是信得过的。婆婆难道还怕我识人不明吗?” 施婆婆就笑了起来:“我倒不是怕你,只是怕他们不肯信你。” 说起这个,宫梦弼也要哭笑不得了,从他的遭遇来看,狐狸也算是臭名远扬了。 施婆婆也只是缓解一下情绪,她为了斑寅将军这孽畜在龙盘山东隅守了许多年,如今真正要面对这孽畜,心里反而不平静了。 施婆婆道:“再给我说一说你的打算吧。” 宫梦弼就从头说起:“斑寅将军想要修成六品,但本身或许资质有限,没有前路可走,只能走集众称王的路子。” “我看他的行事,认为他要称王,养育灵神,需要三种契机合力才有机会。” “第一是他的看家本事,聚敛伥鬼,为鬼中之王。第二是他在龙盘山的基业,聚敛妖怪,为妖中之王。第三是他如今要打的算盘,煽动流民,聚敛人气,为人中之王。” “我不清楚,他是需要三条路合力才能修成六品,还是已经试过了两条,但仍旧不行,还需要第三条补足。” “但不管怎么做,这三点都是他的根基,不容有失。” “我如今请我的兄长去攻打他的老巢,除非他能舍下山中的基业,不然就只能回援。” “如今流民虽然聚集,但还没有到逼到死角可以造反的地步,火候还不成熟,可以暂且搁置,过几天再来处置。但他山中的基业若是不管不顾,今日就要灭亡。” “所以他除了回援,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宫梦弼幽幽道:“但这就有了另外一个问题,他已经附身在流民当中的伥鬼不能擅动,不然他好不容易布下的局就功亏一篑。” “所以他只能把伥鬼放在一边,分开兵力,带一部回援,剩下的仍旧放在流民当中。这就分开了他的兵力,削弱了他的实力。” “至于剩下的,就是一场硬仗了,能不能打赢,全看我们自己的实力。” 施婆婆欣慰道:“果然是年轻人,有谋略,有能力。我原本是打算等寿数将近,就遣散了小狐狸,独自去寻他,与他拼个死活。” 宫梦弼道:“如今不必拼个死活,但若是打不过,恐怕还得婆婆暗中出手。” 施婆婆笑道:“这已经比我设想的好上千万倍了。” 施婆婆饮尽杯中茶水,道:“狐狸坡不是最终战场,最终战场是在何处?” 宫梦弼道:“在白额山。” 施婆婆伸了个懒腰。 这样一个面容和蔼,身材佝偻的的老婆婆身量忽然拉长了。 她的影子随着动作拉长,变得婀娜多姿,腰肢柔软,带着难以表述的风情。 宫梦弼目瞪口呆。 施婆婆花白的头发变得乌黑,脸上的皱纹渐渐消失,露出光滑美丽的脸。 她的细长的眉毛斜飞入鬓,勾人的双眼如同深潭之月,烟波朦胧。 施婆婆撤下头巾,重新挽气云髻,以藤簪固定。那两朵盛开的野花在藤簪上,在她的发丝间,却远远不及她的风采。 看着宫梦弼瞠目结舌的样子,施婆婆笑了起来:“不要这样惊讶,我也是他的旧主,如今去见这孽畜,岂能以老迈衰弱的姿态去见?” 宫梦弼看着她的脸,道:“我现在知道为何七修前辈会一生钟情与婆婆了。” 施婆婆的眼睛弯起来,是带着缅怀的神色:“我先去一步,在白额山等你。” 宫梦弼道:“若是路上遇到其他朋友,他们也一定要惊呆了。” 施婆婆摆了摆手,潇洒得仿佛入云峰顶上的风。 等施婆婆走了,宫梦弼才无法自持,眼中几乎湿润。 他抬头看天,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求仁得仁,应该高兴才是,应该高兴才是。” 他闭上眼睛,只有微微颤抖的眼睫毛才显露出他心中的激荡。 湘竹岭中,青衣鬼神将一道刻在玉片上的泰岳神符交给了湘君。 “主人说,泰岳神符可以引渡阴魂,遇到伥鬼,只需湘君姑娘将其镇入土中,以神符加盖,就可渡入阴间,不必再受斑寅将军控制。” “请诸位行动一定要快,务必在斑寅将军归来之前击破白额山。” 康胖子率先站了起来,高大的身板将青衣鬼神都压在影子里:“走吧,诸位。” “去去白额山,几个守山小妖小鬼,弹指可破!” 康胖子操纵地气,卷起一行人,朝斑寅将军的领地扑了过去。 雨色未歇,导致斑寅将军领地梭巡的伥鬼也出不来,只能收在白额山当中。 风雨雷电,对弱小的鬼物都是致命的。 这个时候出来巡逻,就是损兵折将。反过来反而是消耗自己的力量,因此青天白日、狂风暴雨,斑寅将军领地的巡视会下降,白额山的守备力量则上升。 宫梦弼也正是要借由雨势,打一个斑寅将军一个措手不及。 否则伥鬼报信,斑寅将军就会回来得太快,没有办法及时剿灭白额山。 而与领地其他地方不同,白额山此事就聚集着大量的伥鬼、妖魔。 白骨铺地,阴风惨惨。 枯骨连成一片,若要宫梦弼来望气,便会觉得仿佛是猛兽的巨口,带着腥风和恶气。 郎校尉和花校尉乃是斑寅将军的左膀右臂,为斑寅将军主持山中基业。他们实力不高,只有九品,但脑袋灵活,用来统领妖怪绰绰有余。 毕竟强大的八品妖怪已经先一步进了山君的肚子,不会对他们的管理造成任何困扰。 眼见黄尘滚动,浩浩荡荡的气势冲山而来,郎校尉先发现,连忙惊叫了起来:“祸事了!祸事了!野猪打上门了!” 花校尉从树上掉下来,看着那滚滚黄气,连忙道:“御敌!御敌!” 整座白额山立刻运转起来,无数伥鬼朝着黄气扑了过去。 康安狞笑一声,道:“小小伥鬼!” 黄气结成云团,竟然仿佛山岳一般厚重,将扑来的伥鬼都裹在其中,拉入潮湿的泥土之中。 湘君把刻了泰岳神符的玉片举起,她牵动着山川和大地的力量,将泰岳神符盖在土上,瞬息之间,就把泥土之下的伥鬼埋藏进了安息之所。 那是泰山府的蒿里,阴灵的归宿。 ------题外话------ okok,搞定 70 第一百零七章 剪除羽翼 滚滚黄尘遮天蔽日,这是康胖子的拿手好戏。他擅长调理地气,运使土行道法,只是将地气抬升,便凝结成黄云朵朵。 看似轻轻一片雾霭,实则与大地连根,扑起再落下,就如同掀翻地龙,滚落巨石,重量惊人。 “呃!”郎校尉远远看到,惊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猛嗝声,他猛地趴倒在地,把花校尉压在身下。 花校尉从他身下钻出来,道:“别躲了!快想办法!” “呃!”郎校尉小声道:“除了叫大王,呃!还能有什么办法,呃!” 花校尉听着他呃逆不止,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感到胸口都在闷痛:“伥鬼死得这样多,大王一定早就知道了。快想办法拖住他们,等大王赶回来。” 郎校尉和花校尉匍匐着找了个掩体,就听郎校尉道:“呃!先把老鬼叫出来顶上!呃!” 花校尉怒道:“你不要说话了!听得我都要呃逆了!” 郎校尉道:“你是没看清楚,呃!那野猪一招手,黄烟一卷,就死了一大批。呃!我是惊到了。” 花校尉越来越觉得胸口钝痛,尤其是看郎校尉不时一个响嗝,整个胸口猛地抽搐,疼得他直捶胸。 花校尉张口一吐,吐出半块虎符,然后催促道:“快!快!” 郎校尉捶了捶胸口,张口就要把腹中那块虎符吐出来,但一个呃逆涌来,虎符卡在喉咙里,疼得他直打滚。 花校尉无奈,只能忽地变大,伸出尾巴卷住郎校尉的脚,将他倒吊着提起,狠狠抖了抖。 郎校尉才把喉咙里那半块虎符吐出来,蹲在地上干呕。 呕得是恶心,但呃逆却突然好了。 郎校尉露出终于活过来旳表情,抓着虎符一拼,就拉开一道门户。 两个小妖恭恭敬敬地拜请道:“鬼老,野猪打上门了,请鬼老主持大局。” 鬼老从门户中走出来,冷笑道:“你们两个畜生,有事知道叫人,没事就把我关进去,我管你们死活。” 猩红的王字随着他说话,在他的左脸颊不断蠕动,让他看起来分外凶恶。 郎校尉和花校尉哭道:“鬼老!不是我等不尊重鬼老,实在是大王有命,不许您在外久留哇。” “鬼老,如今大敌当前,若是您不主持大局,我们都活不了啊!”郎校尉哭得悲切,涕泗横流。 鬼老朝山下看了一眼,山羊胡子剧烈地抖动起来:“来者不善!来者不善!” 鬼老心中焦灼起来,黄尘滚滚,看不清其中有几人,但不断减少的伥鬼证明了来者实力不凡。 确实是野猪打上门了,但何止是野猪那么简单! “把兵符给我!”鬼老呵斥道。 郎校尉和花校尉连忙将虎符送上,举在头顶。 鬼老道:“好在白额山的凶葬之局是我布置的,不然就完了!” 鬼老接过郎校尉和花校尉调兵遣将的兵权,两块兵符一合,忽地跺脚,怒吼道:“起阵!” 白额山上的白花花的骨头立刻震动起来,黑烟滚滚,须臾间就弥漫了整个白额山,伥鬼得了军令,立刻从游勇散兵变成训练有素的行伍。 伥鬼与妖怪相互配合,或虚或实,在黑烟中若隐若现。 黑烟与黄烟不断碰撞,彼此消弭。 伥鬼借着黑烟遁形,神出鬼没,试图偷袭躲在黄烟当中的康胖子一行。 “负隅顽抗。”康胖子大笑一声,“湘君,我来抓,你来镇。” “杨兄弟、袁兄弟,劳烦你们去挑翻那些老弱病残。” 老弱病残,说的是白额山中的妖怪。 白额山没有八品妖怪,领兵的是九品郎校尉和九品花校尉。但在他们几个眼中,确实都是老弱病残。 羊角青年摇晃着脑袋,一直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露出诡异的横瞳:“交给我吧。” 他伸手把羊角取下来,化作两把弯刀,冰冷的带着寒光。 文修惊了一下:“原来角是可以取下来的?” 提着羊角的青年笑了起来,配着横瞳,就有几分诡异了,“羊角是我最锋利的武器,也是我熬炼的法器,等我化作人形,才可以真正离体。如今虽然从头上取下来,但还是长在身上的。” 文修看向他的手,五根有力的手指紧握着弯刀,那刀也许就是长在手中的。 袁兄弟就没有这样多的话,已经纵身飞跃,扑入滚滚黑烟当中去了。 杨兄弟叫了一声:“等等我。” 他纵身一跃,毫无痕迹地消失在原地。 文修赞道:“好厉害。” 康胖子道:“我们也上去。” 黑烟遮蔽了视野,但袁兄弟和杨兄弟钻入其中,即便是蒙上眼睛,也立刻将其中的妖怪杀得人仰马翻。 袁兄弟不知从何处抽来一根树枝,挽了个剑花,青色树枝化作一团青花,便如同绝世的侠客一般,精神映照如同冰雪。 但凡有近身的,立刻就会被一剑挑飞。 而杨兄弟的弯刀,则是神出鬼没,羚羊挂角,每发必中。出刀如斗角,但往往后发先至,一击即杀。 康胖子跟在他们后面,黄烟从山岳当中蒸腾起来,一路将白骨骷髅和伥鬼都带入土中。 湘君手持泰岳神符,沟通幽冥蒿里,以大地和山岳为媒介,将这些身不由己的伥鬼引渡离开。 黄烟一路推进,黑烟节节败退。 “不好,他们势强,我们力弱,不能硬拼。”鬼老浑身颤抖,合身遁入黑烟,不再与他们缠斗,而是驱使着伥鬼和妖怪借着黑烟漫山逃跑。 白额山这样大,总能拖延一时。 郎校尉和花校尉不知何时已经躲在远处,花校尉浑身的花纹变幻,已经与环境一模一样。 甚至连郎校尉身上也被他施展了法术,完全融入了周围的景色。 郎校尉忧心忡忡道:“来势汹汹,完全打不过呀,大王怕是来不及赶回来了。” 花校尉忽然道:“大王赶回来能打得过吗?” 郎校尉忽然沉默了,他掰着手指头开始数:“野猪、母豹子都是七品,大王也是七品,大角羊、长臂猿都是八品,大王身边八品的伥鬼也不少,应当是……” 他忽然看向花校尉,花校尉也看向他,两人心照不宣。 郎校尉长叹一声:“敌人来势汹汹,我们斗不过他们,不能全都折在这里。” “是极是极,我们还要给大王报信,留待有用之身哩。”花校尉附和道。 “走?”郎校尉指了指山下。 “走!”花校尉朝山下游去,“大王啊,死对头打上门了!您在哪啊?” 两妖嘴里咕哝着,怕惊动了康胖子,须臾间就逃出白额山。 这两个妖怪离开了白额山,湘君立刻生出感应,转过眼睛,道:“逃了野狗和小虫子。” 康胖子道:“这两个鬼东西精得很,逃了就逃了,我们也不是为了杀这些老弱病残来的。” “是这个道理,”湘君沉吟着,然后仿佛想出来绝妙的主意。 她跳上树干,站在高处,大声道:“白额山的妖怪们听好了!今日我们要荡平白额山,打败斑寅将军,你们若是识相,缴械投降,莪们可以放你们逃命。若是不识相,就把你们也铲除了!” 她的声音清越,在树林之中不断回荡。 鬼老听见了,伥鬼听见了,妖怪也听见了,黑烟之中立刻骚动起来。 “不许退!不许退!”鬼老恶狠狠道:“若是你们敢逃,想想忤逆山君的后果!” “不必他们杀你,我现在就把你们杀了!” 湘君看了一眼黑雾,见没有妖怪出来,嘀咕道:“竟然没有逃出来。” 她看了看手中的玉片,又笑起来:“白额山的伥鬼们听好了!我知道你们大多是身不由己,为斑寅将军所制,日日受其驱使,不能安息。我有泰岳神符在手,可以引渡阴魂魂归蒿里,只要你们不反抗,我就引渡你们进入阴间,摆脱斑寅将军,从此安宁。” 鬼老身形一颤,“完了。” 他化成伥鬼之后难道不曾后悔吗?是没日没夜都后悔。只是再身不由己,又怀着能与山君共长生的希望才到了今天。 普通的伥鬼哪里有这样的希望,不过是被逼无奈,受尽苦楚罢了。 果然,纵然黑雾仍旧遮天蔽日,让人看不清。 但越来越多的伥鬼从中扑向黄烟,从此长眠泥土之中。 鬼老只强行控制着一只伥鬼小队护卫左右,却无法左右大局了。 失去髑髅神之后,鬼老实力大降,他本身也是伥鬼,甚至失去了操纵伥鬼化为鬼剑的本事。 黑雾中的立刻有声音传来:“大王莫要动手,我们愿意投降。” 一大批妖怪从黑雾中钻出来,匍匐在地,不再反抗。 吴宁县中。 自康胖子打上白额山,将第一批伥鬼引渡进入蒿里,令斑寅将军失去对他们的感应,斑寅将军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他在山巅上,注视着不断汇聚的流民,利用伥鬼引导者流民往县城方向去。 “偏偏是这个时候!”斑寅将军眉头紧皱,心中天人交战。 眼前的事情万分重要,关乎到他在贵人面前的分量,也关乎到他聚气人望,凝聚兵气。 但眼前的珍宝还没有成熟,甚至还没有落入手中,而龙盘山的珍宝,可实实在在就是自己的家产。 只是略一犹豫,斑寅将军就传信潜伏在人群当中的伥鬼按计划行事,而后驾起一阵恶风,朝龙盘山中飞遁而去。 在更远处,白衣鬼神和黄衣鬼神看到恶风呼啸,如同虎吼一般,风中隐隐带着腥气,须臾间就远去了。 他们对视一眼,留下白衣鬼神继续跟在流民身后,黄衣鬼神则遁入土中,借土遁禀报宫梦弼。 宫梦弼得了消息,看了一眼龙盘山,扯起一丝笑意:“去吧,去吧,回去你主人的身边吧。” 他站起身来,道:“走,我们去看看那些流民当中的伥鬼。” 流民冒雨往县城汇聚,彼此帮衬,将小孩子护在其中。 斗笠、蓑衣、雨伞、草垫、木盆、树叶,一切能拿来挡雨的东西都被举起来,心中焦急又绝望。 宫梦弼看过地形,吩咐道:“你去前面推一下地气,把泥石推下来堵住路,让他们从西北渡河绕行。那边背风雨小,他们会在那边修整,探路再行。” 黄衣鬼神领命,绕了远路,却赶在流民前面,推动地气,令泥石封死了路。 流民果然绕行,要从西北绕远路,继续前往县城。 西北有一条河,河上的桥已经泡在水中。 有一个老汉在桥上扯网捕鱼,收获颇丰。 流民见了,便上去套近乎,即使要问路,也是馋鱼:“老伯,你在水里捕鱼,不怕水怪吗?” 老汉是个好心人,道:“这一块的水怪被仙人杀死了,要不然我怎么敢站在桥上拉网?” 他看了看眼前这些逃难的人,道:“可怜,你们是遭了水患逃难的人吧?这些鱼就送给你们,好歹让妇孺先吃一点。前面有一个破庙能遮挡风雨,你们可以去那边稍作修整。” 这个时候的流民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水来得没有那样快,不少人都还有几口余粮。 但这个时候,有余粮也不敢吃,反而要藏得紧紧地。 老汉这些鱼不多,但也十分珍贵了。顺着老汉的指引,这些逃难的人就去了背风的破庙处修整。 在庙里点了火,煮了鱼汤。 鱼汤的香味很是诱人,在这冰冷潮湿的雨天,温暖得仿佛晴天的太阳。 这样的香气难免让人想起往日的温馨,虽然眼前是如此苦难,但人还活着,就有个盼头。 香气飘散着,让人心神激荡,让人心神恍惚。 那指引他们的老汉笑着,从他身后走出两个狐狸的影子,一个持着水晶一样的月光刀刃,一个捧着形如狐狸的烛火。 附身在流民当中的伥鬼看向那老汉,却看不穿老汉佝偻着的身体之中所藏的狐狸本相。 这些不乏九品八品的伥鬼,露出本相,俱是妖魔模样。 为首的就是尖嘴猴腮、臂长过膝的猿鬼。 猿鬼冷笑道:“你是狐狸吧?狐狸也敢算计我们,挡我们的路?” 宫梦弼点了点头:“那也没有办法呀,谁叫你们所图谋的,正是我不能坐视不理的呢?” “那就去死吧!”猿鬼咆哮一声,变得无比巨大,伸出两只手去捏宫梦弼。 宫梦弼身后其中一个狐狸轻轻抬起了刀刃。 一线寒光,切断了雨丝银线,也切断了猿鬼的双臂。 “痛!” 宫梦弼缓缓走上前来,弯腰驼背:“你啊,这样可怜,还要害人。” 猿鬼挣扎着要起身,就见这老汉身后捧着烛火的狐狸轻轻一吹,一点火星子扑在他身上,顷刻间就烧成了冲天的火炬。 被火焰包裹的猿鬼却没有觉得痛苦,反而露出了快乐的笑容。 宫梦弼看向伥鬼,道:“你们是一起来呢,还是一个个来呢?” 阴风呼啸着,天空骤然暗了下来。 伥鬼掀起阴风愁云,令天色昏暗。黑云滚滚,扑向宫梦弼。 但不过瞬息,就见月光与烛火照破阴云,吹散所有阴霾,见得云开。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叹了一声:“罪孽。” 他伸手从煮鱼汤的火炉里拨了一下,把小金炉从炉子里取出来。 炉膛里的火汇聚在他的手上,火焰如同跳跃着的狐狸。 “心火煮鱼,鱼藏幻香,你们输得也不冤了。” 只是可惜那些被伥鬼附身的人,伥鬼附身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死去。 平白在破庙前倒下这么多人,只怕他们也不敢留下喝鱼汤了。 ------题外话------ 四千,算两章哈。 70 第一百零八章 白虎军旗 宫梦弼自破庙前消失。 这一场战斗来得快去得快,电闪雷鸣之后就是雨住风歇。 流民陷入一锅鱼汤的幻境,但从幻境中醒来,却忽然发现人群中倒下了很多人,或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或是德高望重旳老人。 破庙之中炊烟袅袅,但在破庙内外休憩的流民却胆寒了。 指引他们前来的老汉早就消失不见,他们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个不祥的地方。 “有鬼!一定是有鬼!” 或是妖怪,或是鬼魅,蛊惑人心,夺人性命。这个时代,这些根本不是吓人的话。 涨水之时,水中会有妖怪吃人。荒坟古庙,时常栖息鬼魅。 有些是口口相传的忌讳,有些他们已经见识到了。 流民再次匆匆上路,远离了破庙,继续前往县城。 而宫梦弼也要赶赴另一个战场,去送斑寅将军最后一程。 斑寅将军自感应到伥鬼大量消失,意识到白额山出了变故,便驾驭腥风赶回白额山。 云龙风虎,猛虎在风中游荡,呼啸千里,赶回白额山也不过片刻。 但当他真的回到白额山的时候,这座阴风怒号、怨气终日不绝的凶葬鬼地却已经大变样了。 裸露在地面的尸骸白骨消失不见,白额山的地气活跃又充满生机,与以往的冰冷沉凝大不相同。 那汇聚凶煞之气、凝聚阴森鬼气的阵法早就被康胖子和湘君两个能沟通大地和森林的妖怪破去,坏了整个白额山的布局。 伥鬼也不见了,妖怪也不见了。 只留下风蚀而成的怪异的洞窟,回响着如同呼吸一般的风声。 康胖子手上捉着最后一个伥鬼,那是长着山羊胡的鬼老,“老头,别人都要去蒿里,为什么你就不愿意去?” 鬼老挣扎道:“我是鬼仙,我不想死,你们放了我吧,我愿意背叛斑寅将军,我有办法摆脱他的控制。” 康胖子拎着鬼老,忽然面色凝重起来,道:“由不得你了,去地府同阴官说吧。” “我不去!我不去!”鬼老哀嚎着,被康胖子按进土里。 泥土中是如此冰冷黑暗,那鲜活的世界在鬼老的感官之中离去。 土腥味是一种腐朽的气息,鬼老甚至感觉自己也变成一截枯木,有小虫子在土中爬,有种子和根系在土中生长。 这分明应该是腐朽和绝望的世界,但却如此平静,如此安详,如此充斥着另类的生机。 湘君蹲了下来,把玉片按在鬼老沉下去的地方。 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脚下山岳的呼吸,接引着山岳和森林的力量,以泰岳神符为媒介,打开了通往蒿里的门。 鬼老不想去,但无法拒绝蒿里的召唤,消失在泥土之中。 狂飙呼啸,如同猛虎怒号。 猎猎腥风起,吹得白额山仿佛天黑一般,一片昏暗。 阴云塌陷,树木舞动着枝叶,艰难抵御着狂风。 康胖子脸色凝重,看向吴宁县的方向。他的衣服贴在身上,显露出健硕的身躯轮廓,如同巨人一般。 湘君伸出手挡在眼前,以免被飞沙落叶迷了眼。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竹叶一般的衣裙摇摆,仿佛浪涌。 杨兄弟握着弯刀,袁兄弟握着树枝,站在他们身后。 只听如同炸雷一般的虎啸声响彻白额山,树木摧折,山石滚动,一个相貌儒雅的中年文士落在白额山上。 “你们好大的胆子,我不去找你们麻烦,你们竟敢趁我不在打上白额山!” 这中年文士的声音夹杂着如同猛虎咆哮一般的风声,听得人腿脚发软。 文修落在湘君背后,死死抓住她飞舞的衣裙,瑟瑟发抖。 杨兄弟捏紧了手中的弯刀,低声道:“我有点腿软,大哥,你能不能顶得住?” 康胖子低声道:“我们四个打他一个有什么好怕的!” 他挺直了腰杆,大声道:“我们今日不来对付你,等你修成六品,难道不会来对付我们吗?” 斑寅将军略微有些意外,他的眼睛逐渐变为琥珀一般的黄色:“你们倒是忽然聪明起来吧,也罢,虽然损兵折将,但将你们收入麾下,足以弥补缺失了。” 斑寅将军向他们走了过来,他闲庭信步,但每走一步,天就暗一分,每走一步,风就大一分。 他身后仿佛是无边的黑暗,那黑暗当中钻出影影绰绰看不清数量的伥鬼。 这些伥鬼如同烟云一般扭曲着,环绕在斑寅将军的周围,随着他伸手一点,呼啸着带着滚滚妖气扑向康胖子。 “祸事了!这哪里是四打一,是我们被他包围了!”杨兄弟低声叫苦。 “杀他娘的,废话恁多!”康胖子猛地吸气,脚踩在大地上,长得一丈高,朝斑寅将军扑了过去。 康胖子面露凶相,道:“要杀你老子,你老子这就来了!” 他踩在白额山上奔跑起来,仿佛能听到大地震动,他踏至斑寅将军面前,扭身一记老拳砸向斑寅将军的面门。 一个个伥鬼扑上前来,挡在斑寅将军的面前,被一拳打得爆开成灰白的浓烟。 斑寅将军动也不动,冷冷地看着康胖子。 那一大团灰白的浓烟挡在康胖子的拳头前,让他这一拳如同打在棉花里,落不到斑寅将军的脸上。 斑寅将军猛地出拳,双拳打在康胖子大开的中门上,让康胖子连连后退,踩得脚下山石崩裂。 “好硬的皮肉。”斑寅将军揉了揉拳头,“看来你一身功力全在土里,要杀你,再简单不过。” “把他给我抬起来!” 一个个伥鬼呼啸着爬到康胖子身上,有的抓脚,有的抓腰,要把他从土里抬起来。 康胖子一跺脚,“滚!” 滚滚黄云从土中钻出来,覆盖在他的身上,如同一件甲胄,把伥鬼迫开。 这黄云卷起,要把伥鬼都埋进土里。 但斑寅将军张口一吐,阴风席卷,这黄云立刻被吹得狭长,如同丝带一般,无法再覆盖在康胖子身上。 无数伥鬼拥上前来,悍不畏死,哪怕被打成一团雾气,也立刻被其他伥鬼分食,变得更加强大。 康胖子叫遭,伸手在背后一抓,抓出两把菜刀来,双手连劈,砍瓜切菜一般,将贴近的伥鬼斩破。 斑寅将军这时猛地扑上前来,扑上来的同时,一身文士青衫就爆裂开来,从中钻出一只吊睛白额斑斓猛虎,带着狂风呼啸,将康胖子扑倒在地。 康胖子将身子一扭,便化作一头巨大的生着獠牙的野猪,朝斑寅将军拱了起来,巨大的獠牙就要将斑寅将军捅个对穿。 但斑寅将军轻轻一跳,躲开了他的獠牙,四足踏在空中,借着狂风一爪抓在康胖子的身上,扯下一块鲜血淋漓的肉的来。 无数伥鬼扑在康胖子脚下,干扰者他凝聚地气,要把他抱起来。 康胖子疲于应付,片刻就浑身创口。 此时,一只黑豹忽地从林中杀来,一爪抓向斑寅将军后背。 但斑寅将军虽看向康胖子,但他何止一双眼睛,遍布虚空的伥鬼都是他的眼睛。 他忽地扭过头,眼中绽放出黄光打向黑豹。 黑豹躲闪不及,被黄光打中,倒飞着回去,又化作湘君的模样,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只觉得天旋地转。 斑寅将军笑了起来:“早就等着你呢!你一个山中精灵,以为我没有治你的法子吗?这散魂金光的滋味如何?为了这一下,我可练了十多年,废了好些伥鬼了。” 湘君头晕目眩,如同醉酒一般,跌倒在地上,什么也看不清,更说不出话来,她借着大地和森林的力量不惧风雨,不怕斑寅将军。 但哪知这散魂金光专门针对魂魄,是斑寅将军特意为了克制她所练,一瞬间就将她魂魄重创,让她无法行动,切断了她同大地的联系。 杨兄弟和袁兄弟则还在同伥鬼纠缠,无法救援。 同样是伥鬼,在斑寅将军手中和在鬼老手中完全不同。 伥鬼彼此气息连成一片,是一个整体,又有山君妖气加持,神出鬼没,凶猛异常。 眼见湘君要遭,康胖大叫一声,拼命催动地气,山石开裂,黄土涌出,化作泥石甲胄,披在野猪身上。 真的是地动山摇,野猪猛地朝斑寅将军冲了过来,尖锐的獠牙刺向斑寅将军。 斑寅将军胜券在握,哈哈大笑起来:“拼命了?我让你看看我真正的本事!” 斑寅将军虎啸一声,伥鬼乳燕投怀,如同烟云一般钻入他的体内,凝聚成了绝世的凶威。 天昏地暗,仿佛凶星照命。 斑寅将军又化作人形,手中凝聚出一杆灰白的军旗。 军旗随风猎猎作响,他摇动军旗,一头灰白的猛虎自军旗上冲出来,将康胖子掀翻在地。 “你借地气又如何?一人之力终有穷尽,我借伥鬼成军,借妖魔成军,修成白虎军旗,兵中之主,屠戮众生。” 那军旗上扑下来的巨大灰白猛虎一口咬住康胖子,竟把他衔在口中,把这泥石咬得粉碎,利齿嵌入他的体内。 斑寅将军快意道:“你要跑莪还追不上你,但你要救这豹子,就得死!” “不过没关系,我会把你们炼成新的军旗,弥补我的妖军。” “等我聚敛流民炼出第三杆军旗,就是我修成中品的时候,到时候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 灰白猛虎将康胖子摔在地上,康胖子变回人形,身上是洞穿了躯体的巨大伤口,一动也不能动。 “老弟啊,你可害苦我了!”康胖子苦笑,“这老虎哪里是七品,分明摸到六品门槛,只差临门一脚了。” 杨兄弟和袁兄弟不敢再斗。 杨兄弟忽地跃起,无端出现在康胖子身后,一把将他捞起,再次跳跃,就要消失在斑寅将军面前。 只是一瞬,一杆灰白的军旗当空出现,将杨兄弟打了回去。 杨兄弟被军旗打在胸口,狂暴的杀气直冲体内,一瞬间便觉得血液都凝固起来,动也不能动。 康胖子苦笑道:“夯货,你自己逃还有一线生机,这下可好,都跑不了了。” 杨兄弟动也不动,两只横瞳露出绝望来。 斑寅将军已经追着袁兄弟,把他也抓了回来,扔在一起。 斑寅将军收起军旗,露出一丝疲态:“何等缘分,今日把我这几个大敌都聚在一起。” “可见是天缘所定,先将你们炼成妖兵军旗,再去挑唆流民炼成人兵军旗,命该我修成六品。” “跨入中品之后,若是还能炼成仙兵军旗和神兵军旗,那就是上三品有望了。” 斑寅将军哈哈大笑,又咳嗽了几声。 却忽然听到一声叹息在耳边响起。 他猛地警觉起来,回身看去,只见一个云髻青衣的美妇人站在不远处,狂风吹着她额前的发丝微微摇摆,露出她美丽的脸颊和温柔的眼睛。 斑寅将军喉头滚动,竟生生退了一步:“是你!” “原来是你在背后捣鬼,我说这附近怎么会有人敢打上白额山,原来是你在背后捣鬼!”斑寅将军脸色僵硬起来。 施婆婆露出一丝笑意:“这么些年,你一直躲着我不见,怎么了,怕我责罚你?” 斑寅将军眼睛渐渐发红:“施梦姑!你欺人太甚!” 施婆婆露出哀愁来:“你到底是我一手养大的,虽然盗宝出门,实为不肖,但我何曾怪过你?” 斑寅将军疯了,“你为什么不肯乖乖等死!” 他抽出军旗,灰白气从军旗上扑下来,化作猛虎飞扑向施婆婆。 施婆婆笑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小金铃,铃铛摇一摇,叮当叮当。 斑寅将军哀嚎一声,他的身形不由自主的扭曲起来,化作一只斑斓猛虎,但下一刻,又变成一只黄狸花猫。 那飞舞的军旗和猛虎消失不见。 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项圈,项圈上的铃铛就在施婆婆手中叮当叮当响。 “小小猫儿乖,”施婆婆轻轻摇着铃铛,斑寅将军脖子上的项圈便散发着金光,这金光与他法力、皮肉连为一体,是自他修行起,就戴在身上的法器。 “欺人——”这黄狸花猫浑身炸毛,咧开大嘴,露出尖牙,他的头开始变形,逐渐生出虎形。 他两只爪子扒住项上金圈,撕扯着金圈,也撕扯着他的法力他的皮肉。 虎毛猫毛、虎皮猫皮不断交错变化着,虎相猫相不断交融着,不断有金色的法力从他的体内如同烟尘一样散开,这是他彻底放弃的七修老人的道法。 “——太甚!”黄狸花猫发出虎吼声,“你不肯乖乖等死,我就送你下去见那老鬼!” 施婆婆叹息了一声:“你到底是彻底放弃七修法了。” 她伸手一点,只见无数白芒汇聚,如同流水一般遁入虚空,而后尽数刺在黄狸花猫的体内。 与此同时,黄狸花猫终于撕破金圈,化为猛虎。 他项上血肉模糊,尽数被扯下,自己破了七修法的法力,根基受损,法力也大降。 被白芒刺破身体,灰白气息从猛虎离体飞出,他的舍弃了肉身,魂魄被军旗护住,远遁而去。 “施梦姑,你别死得太快!”斑寅将军的的声音带着无比恨意和怨毒。 ------题外话------ 对不起,因为有点卡文,就没有在十二点前写完,就先放上来再改了……我双休多码一点存着,后面尽量避免,实在抱歉。 70 第一百零九章 杀虎 施婆婆并不急着去追,而是为眼前的伤员治疗。 施婆婆叹了一口气,道:“真是难为你们了,没有算到这孽畜道行竟然高深到如此地步。” 康胖子松了一口气,虽然浑遭受重创,但毕竟有法力在身,不算致命伤。 施婆婆以法力为他们驱散白虎军旗的凶煞之气, 她虽然如今只有八品,但当年可远不止这些本事。 她一身清灵道气,并不惧怕白虎军旗的异气,“你就是梦弼的结义兄长康安?” 康胖子疑惑道:“您是?” 施婆婆道:“我叫施梦姑,梦弼唤我施婆婆。” 康胖子嘶了一声:“原来您就是施婆婆,看着倒不像。” 施婆婆笑了一声。 “婆婆,不去追斑寅将军吗?” “不必去了, 他逃不掉。” 白虎军旗化作一道灰白鬼气穿梭在风雨之中,如同风中飞舞的绸缎,只是带着衰败和哀亡的气息。 “施梦姑!施梦姑!坏我肉身,我必不饶你!”斑寅将军怨毒的声音在白虎军旗当中回荡着。 无数伥鬼栖息在白虎军旗当中,如同嵌在天穹上的一张张灰白面孔,有些是人的,有些是妖的。 那些面孔睁着空洞冰冷的眼睛,盯着斑寅将军。 斑寅将军看着那些伥鬼,大怒道:“你们想反叛我?不要以为我失去肉身就可以逃离我的掌控!” “我生时为王,死亦为王!军旗不失,你们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奴隶!” 那些伥鬼的面孔摇动起来,似乎是在挣扎, 但无法摆脱军旗的控制。 一双双眼睛闭上,流出血泪来。 “哈哈哈哈!”斑寅将军感到无比快意, “我生来就该掌控众生性命,没有人能掌控我!七修不能, 施梦姑不能,你们更不要想!” 正是此时,白虎军旗忽然前进的势头忽然受阻。 斑寅将军眉头一皱, 向前方看去。 是水。 如同龙卷一般的水与层云相接,将白虎军旗卷入其中。 一只巨大的金蟾站在水龙卷的不远处,他脚下是被淹没的河谷,头顶是漆黑的云层。 他推动着脚下的水与天上的水汇合着,化作龙吸水的壮观景象。 白虎军旗卷入水龙之中,水龙中的水便渐渐凝结,化作无穷细小的冰刃冰锋,如同磨盘一般撕扯着白虎军旗。 白虎军旗上的鬼气被水龙卷撕扯开来,无法汇聚,奇寒的冰刃将那灰白的云气打得千疮百孔。 斑寅将军又惊又怒,惊的是鬼气被撕开,军旗的力量在不断下降,怒的是自己居然会被一个九品的金蟾阻住去路。 斑寅将军虎啸一声:“去死!” 灰白鬼气化为虎形,虽然被冰刃打得粉碎,但一声呼啸,却也将水龙卷震得四散开来。 失去风作为推动,水龙卷断裂开来,坠落在河谷当中,如同坠下无穷银屑。 金蟾一把扯住身后的罔象,钻进水底。 银屑一样的冰刃坠入水中,一瞬将就将水面戳成筛子。 斑寅将军挥舞着手中的军旗, 白虎从军旗中钻出来,钻进水里,要去追金蟾和罔象。 正是此时,一股庞大的吸摄之力从一边的山顶传来。 斑寅将军的魂魄不由自主被吸住,朝山顶飞去,他定睛一看,是一条盘踞在山头的赤鳞大蟒,背上羽翼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 巨蟒吞摄,张开了布满獠牙的大口,露出锋利的寒光。 斑寅将军顿时心惊胆寒,再也顾不得水底的两个小妖。 白虎回援,驾驭腥风将吸摄之力打散。 那盘踞在山顶的赤鳞大蟒身形忽地缩小,扇动羽翼,带着火焰流光朝斑寅将军扑了过来。 “山君,多日不见,欠我的帐该还了!” 斑寅将军神色凝重极了,他紧握着白虎军旗,灰白的鬼气充实着他的躯体,保护着他不受风雨侵袭,不受水火侵扰。 踏着风的白虎同赤羽蛇搏杀在一处,但这蛇生双翼,飞行迅捷,周身鳞片坚硬如同钢铁,根本不是白虎能追得上,能抓得住的。 斑寅将军焦急起来,他害怕施婆婆会追上来,根本不愿意同赤羽蛇缠斗。 这条蛇非同一般,吃了异果,身具水火二相。虽然被他暗算,导致道心有损,还没有真的修成七品,但就如他已经踏入六品门槛,如今赤羽蛇也在七品的门槛上徘徊。 若是此前,他当然不怕,更是反掌就能将其镇压,但他如今只是阴魂鬼体,法力大降,已经没有足够的实力轻易斩杀他的了。 白虎踏在虚空上,将斑寅将军护在其中,让赤羽蛇找不到破绽,但斑寅将军也没有办法逃跑。 浮罗把力竭的元曜从水里推上水面,两个人的法力都已经耗尽,但浮罗水性比元曜好些,在水里还有余力。 此前正是两人连手,才造就那连通云层的水龙卷。 只是他们两个九品,法力不够,看着声势浩大,但杀伤力还是不足。 元曜鼓着两个大眼泡,幸灾乐祸道:“我要看着他死,这大虫驱使伥鬼鼓动赤羽蛇吃我,如今正是报应来了。” 元曜吸了一口气,漂在水面上没有沉下去。 浮罗隐隐有些兴奋:“这个大虫是七品诶,真的能杀得了吗?他若是死了,那我也出了一份力了。” 元曜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这算什么,不过是七品大虫罢了,不算什么大场面。” 浮罗惊讶道:“元曜你见过更大的场面吗?” 元曜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天上的战斗进入僵局,赤羽蛇扇动着翅膀,没有找到机会,但他并不着急,围绕着白虎不断试探,如同将猎物锁住的大蟒,让他无处可逃。 他能等,斑寅将军却等不了了。 一则是他如今虚弱,耗下去只会越来越弱。二则是更怕施婆婆追上来,没有能力应对。 白虎军旗化作灰白云团,无数伥鬼在其中沉浮。 斑寅将军狂啸一声,这灰白的鬼气之云就猛地扩散开来,伥鬼呼啸飞舞着,朝赤羽蛇扑了过来。 赤羽蛇知道他要拼命,并不敢小瞧,张口吐出黏稠的赤红毒火,如同岩浆一样,扑向灰白云气。 赤蛇的毒火一瞬间就把灰白云气烧穿,将铺面而来的伥鬼烧成飞灰。 但更多的伥鬼悍不畏死,包抄着封死了赤羽蛇的退路。 “杀!” 鬼气混杂着煞气、杀气,化作无形的刀锋朝赤羽蛇斩杀过来。 赤羽蛇一瞬间缩得极小,如同一点红星在无形的鬼气刀锋中穿梭着,就要撞开包围圈,朝外遁出。 谷篊 “死——” 伥鬼一时间发出凶猛地鬼啸,如同扯断惊弦,嗡地一声,赤羽蛇遭受重击,被无数鬼气打在身上,从天上掉了下去。 赤羽蛇扎进水里,溅起庞大的水雾。 一声鬼啸过后,灰白的鬼气云团也消散开来。 斑寅将军甚至不愿意耗费力气去给赤羽蛇最后一击,匆忙驾驭着白虎军旗朝吴宁县飞去。 但白虎军旗此刻就不再是那样威风凛凛,光鲜亮丽。 旗面灰败破烂,如同朽蚀一般。 浮罗连忙钻进水里去查看赤羽蛇的伤势,金蟾艰难地在水面翻了个身,看向水底,道:“他没事,一条蛇还能淹死不成。” 浮罗把赤羽蛇推上水面,赤羽蛇张开的翅膀如同竹筏一般,撑着他,让他可以漂在水面。 赤羽蛇头晕目眩,道:“该死,差点把我魂魄打出来。” 浮罗道:“怎么办,他逃了。” “哈——”元曜怪声怪气道:“逃了。他被那狐狸算计得死死的,怎么可能逃了。” 被他提起的宫梦弼正抬头看向天上飞来的灰白云气,道:“髑髅神,现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髑髅神奇怪道:“考验我?” “去吧!”宫梦弼把他丢到天上,法力灌注驱使之下,这髑髅便朝那灰白云气飞去。 那髑髅神尖叫一声:“该死的狐狸,你要用我,也该重新祭炼,如今我就是个略有灵异的器胚,挡不住的!” 但哪里容他反对,就已经被宫梦弼驱使着,一口咬在那云气上,扯下来一团鬼气。 斑寅将军从云气中显形,形如枯槁,眼窝深陷,他伸手一点,鬼气化为利刃,将这髑髅打飞起来,在空中打着旋儿。 宫梦弼一步一步踩着风走到斑寅将军面前,笑了一声:“好久不见,斑寅将军。” 斑寅将军如临大敌,也确实是大敌。 先是同康胖子、湘君战斗,又被施婆婆暗算,又同赤羽蛇大战一场,他已经快油尽灯枯了。 失去了肉身,法力无时无刻不在溃散。 没有修成中品,灵神力量不足,无法抵御死亡带来的负面效果。 他甚至还没有找到寄托肉身的凭依之物,更是损上加损,缺上加缺。 斑寅将军看着宫梦弼,道:“你又是何人?我们见过?” 宫梦弼道:“在下宫梦弼,施婆婆的晚辈,你没有见过我,但是我可见过你了。” 斑寅将军神气萧索,面色惨淡:“施梦姑好狠的手段,好高的本事。一环套一环,竟将我逼到这种境地。” 宫梦弼深藏功与名,顺水推舟道:“七修前辈和施婆婆对伱有授业教化之恩,你恶性难驯,盗宝出逃,造下无边杀孽,如今是恶报临头。” 斑寅将军哈哈大笑:“什么恶报,不过是我不够强。我是猛虎,就是要生杀予夺全凭一念之间。你要我的命,只怕还不够本事!” 宫梦弼笑了一声:“那就是你我对道义的理解不同了。” “杀!”斑寅将军将军旗裹身,化作巨大的灰白猛虎,朝宫梦弼扑了过去。 宫梦弼身后两只毛茸茸的尾巴钻出来,其中带着银辉的尾巴轻轻摆动,他就原地消失不见。 斑寅将军扑了个空,立刻警觉环视周围。 伥鬼的脸从猛虎的身上钻出来,四面查看,没有发现宫梦弼的身影。 “幻术?” 斑寅将军只感觉受到了愚弄,张口一声鬼啸。 虚空一阵扭曲,宫梦弼手中揣着小金炉,一双碧眼看了过来,笑了一声。 他的尾巴再次摆动,又消失在斑寅将军面前。 斑寅将军大怒,周身云气侵袭开来,要将宫梦弼从中虚空中找出来。 但却忽地觉得身上一痛,腰腹上裂开一道巨大的切口,鬼气从缺口中疯狂宣泄出来,把宫梦弼的身形照了出来。 宫梦弼碧色的眼眸与斑寅将军对视着,然后再次后退,消失在虚空。 这一刀凝聚着月华,是太阴之气所伤的创口,让灰白猛虎的身体都难以愈合。 斑寅将军只得放弃化身猛虎,灰白云气翻涌着,将被斩开受到侵蚀的部分鬼气割裂。 他手持着白虎军旗,一双黄眼睛带着困兽的凶光。 他摇动军旗,一个个伥鬼从军旗中飞出来,鬼气遍布虚空,去感知宫梦弼的气息。 军旗中的伥鬼倾巢而动,化作一个个的扭曲的灰白色影子,尽数从军旗中飞出来,就要发出凶猛的鬼啸。 “你上当了。”宫梦弼的声音在斑寅将军的耳中响起。 “万灵退避!”宫梦弼念了一声驱灵咒,打在斑寅将军手中的军旗上。 一道无形异力将斑寅将军从军旗的保护中推出去,仿佛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掐住他的顶瓜皮,将他从白虎军旗上拎了出去,暴露在冰冷的虚空之中。 髑髅神在一边观战,尖叫道:“驱灵咒!” 宫梦弼摇动尾巴,带着银辉的尾巴将白虎军旗卷入其中,一瞬间就不知道盖进去多少咒法。 “太阴戮魂!” 白虎军旗爆裂开来,化作无形。 “不!”斑寅将军哀嚎一声,身形摇摇欲坠,被阴风冷雨一吹,就像是烛火一样,就要熄灭。 更可怕的是伥鬼。 斑寅将军肉身死去,就仗着白虎军旗控制伥鬼,如今白虎军旗毁去,那虚空中扭曲的伥鬼顿时反噬。 无数伥鬼扑上来啃噬着斑寅将军的魂魄,百鬼千鬼,要将他分而食之。 “不,我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斑寅将军化为猛虎,拍打着近身的伥鬼。 他朝吴宁县的方向飞去,还是惦记着吴宁县的大局。 “你早就没有机会了。”宫梦弼晃了晃小金炉,从中飞出数十个伥鬼。 这些都是潜伏在人群当中的伥鬼,被宫梦弼幻境所杀。看似死了,其实还活着。 “再说,白虎军旗都毁了,他们还会听你的吗?” “你早就没有机会了,若不是你比我想得还要厉害一点,这个时候,我应该在白额山收敛你的尸骨才是。” 宫梦弼冷漠的眼睛看着他,斑寅将军哀嚎一声,被无数伥鬼扑倒。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但又很快平息。 伥鬼将斑寅将军分而食之。 这位雄心壮志,要掌握众生生杀予夺的力量的山君,最终死在了自己所杀的伥鬼手中。 宫梦弼缓缓吐了一口气:“死有余辜。” 70 第一百一十章 渡魂 成百上千的伥鬼在空中漂浮着,游荡着,灰白的鬼气遮蔽了天空。 伥鬼已经并不像普通魂魄那样旳身形清晰,经过白虎军旗的洗练,这些本该是各式各样的鬼物统一化为灰白的烟气,只有一张张面孔,还能看得出他们生前是人是妖。 伥鬼将斑寅将军分而食之,但即便是斑寅将军死了,也无法逆转道法的侵蚀。 一道道灰白的烟气在空中飞舞着,似乎在哀鸣,又似乎感受到大仇得报的快意。 宫梦弼长声道:“诸位,请随我来。” 但那些伥鬼并不理会,更有甚至,对着宫梦弼露出嘲讽的表情。 白虎军旗哪怕已经毁了,这些伥鬼几乎融为一体,化作一个整体。 更多的伥鬼想要逃离,但这些灰白的面孔只要飞得稍远,便不由自主飞回来,根本无法离开。 整个伥鬼云气的动向,受到其中几个最强的八品伥鬼影响,它们不动,其他伥鬼也动不了。 而受道法影响,这几个八品伥鬼有着争斗出胜者,凝聚出新的鬼主,掌握整个鬼军的本能。 因此他们彼此提防、敌视,都不想其他人占据上风。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眼下我可以渡你们进入蒿里,重新洗练魂魄,消除道法的影响。你们好不容易脱离了斑寅将军的奴役,若是无法克制本能,重新争夺出鬼主,也不过是陷入新的轮回,永远没有安宁的那一天。” 这些个八品伥鬼不想放弃力量,但其他弱小的伥鬼却只想逃离。 听着宫梦弼所说,大量的伥鬼飞了过来,一张张灰白烟气顶着的鬼面看着宫梦弼,似乎是在哀求,又似乎是在哭诉。 宫梦弼揭开小金炉,道:“进来吧。” 一个个灰白烟气钻进小金炉之中,小金炉似乎有无穷大小,来者不拒。 数个八品的伥鬼咆哮着,想要阻止这些伥鬼进入小金炉,但这些伥鬼反而逃得更快了。 宫梦弼碧色的眼眸看着他们,微微歪了歪脑袋:“你们是进来,还是不进来?” 这几个伥鬼对视一眼,没有飞入小金炉之中,反而向宫梦弼扑了过来。 宫梦弼闭上眼睛,“冥顽不灵。” 他身后心火尾一卷,如同一团赤色浓云一般延伸开来,将这几个伥鬼卷入其中。 心火燃烧,销蚀魂魄。 轻轻一卷,随后收起。那心火尾又变回原样,宫梦弼身后随风轻摆,除了略有一点火星在尾巴上落下来,就仿佛无事发生一样。 剩下的伥鬼如同受到了鼓舞,更像是受到了感化,在宫梦弼欣慰的眼神当中争先恐后地钻进小金炉当中。 小金炉微微摇晃,盖子盖上,落在宫梦弼的手中,被他塞进了袖子里。 尘埃落定,髑髅神飞了过来,悬在宫梦弼身前,抱怨道:“你不如好好祭炼我,不然丢我出去也没什么用。” 但心底他却是松了一口气。 他这才明白宫梦弼所说的考验原来不是考验他,而是考验他所传的驱灵咒。 若是他所传有假,或是有所隐瞒,这个时候就是他倒霉了。 好在他知道这狐狸难骗,没有藏私,眼下就不由得佩服自己的英明了。 宫梦弼笑眯眯道:“祭炼你做什么,你做法器还没做够?” 髑髅神当然是做够了,只是深觉得不安全。若是宫梦弼祭炼了髑髅神,那他怎么也算自己人,不用担心被算计。 如今虽然自由,但心里总是发虚。 宫梦弼当然知道这老鬼是在想什么,但是拒绝了他的摆烂。 宫梦弼都这样问了,髑髅神总不好说自己是心里怕,就强笑道:“只是怕帮不上你。” 宫梦弼忍住笑意,伸手将髑髅神接住,挂在腰带上,朝白额山的方向飞了过去。 路上最先看到了就是金蟾和赤羽蛇,两个大家伙躺在水面上,罔象在一边看护着。 宫梦弼落到近前,深施礼道:“多谢二位仗义相助。” 金蟾愣了一下,咳嗽一声,道:“不过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也不是因为你。” 赤羽蛇道:“正是如此,那山君害我们在先,你不请我们,我们也是要来的。” 宫梦弼笑了起来:“那我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等你们养好伤,我请你们喝酒。” 赤羽蛇道:“好,你先去忙吧,我躺一会就走了。” 宫梦弼还惦记着白额山的情况,告辞道:“浮罗,交给你了。” 浮罗挥了挥手:“放心吧。” 宫梦弼一路西行,最终落在白额山上。 施婆婆正在给他们疗伤,袁兄弟和杨兄弟都是些小伤,驱散了白虎军旗的煞气就恢复了。 但康胖子的伤势就严重了,身上穿了数个大洞,只是勉强止住了血。 湘君则依旧昏迷,不曾醒转。 宫梦弼一见就心里自责,满怀歉意道:“兄长受苦了。” 康胖子潇洒道:“小伤而已,小伤而已,死不了的。你既然来了,那斑寅将军……” 宫梦弼道:“已经授首。” “好!”康胖子一拍大腿,疼得龇牙咧嘴,道:“我受的伤就算值了!” 看到杨兄弟和袁兄弟站在一边,康胖子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知交好友,杨奉、袁英。” 宫梦弼见礼道:“原来是杨兄和袁兄,在下宫梦弼,多谢二位高义。” 杨奉的眯着的眼睛露出几分笑意:“康胖子说你智计百出,我还不信,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宫梦弼苦笑:“什么智计百出,要是真的能算无遗策,就不会让兄长伤成这样了。” 康胖子道:“小伤小伤,你看我有事吗?没有事。” 他站了起来,立刻就把身上的血痂崩开,当场飚出血来。康胖子强作镇定,“没事,没事,不用怕。” 宫梦弼连忙伸手按在他的伤口上,以法力堵住他的伤口,把他扶在一边休息,再不敢说什么伤势,就怕他又逞能。 施婆婆狠狠瞪了康胖子一眼:“我才包扎好的。” 康胖子缩了缩脖子,不敢顶嘴。 施婆婆正在查看湘君的伤势,眉头微微皱起,道:“这丫头伤了魂魄,需要静养灵神。” 宫梦弼道:“去无还峰吧,我受月楼接引月华,是养神的好地方。” 施婆婆颔首:“你们把这夯货也背上,他得有些日子不能动弹了。” “文修,你带他们现在就去受月楼。”施婆婆道。 文修此前就躲在林中,等施婆婆现身把斑寅将军杀了,才敢在此现身。 不是他胆子小,而是他至今仍旧是流外之辈,根本没有任何能力参与到战斗中来,真要参与其中反而是个累赘。 因为没有帮上什么忙,文修神色黯然,此刻听到施婆婆有任务,就立刻跳出来,道:“包在我身上。” 杨奉背上康胖子,袁英背上湘君,跟着文修一路往无还峰去了。 把他们支开,施婆婆是有话要同宫梦弼讲。 山君的尸骨仍在,施婆婆伸手一招,就有看不清数量的细小白毫自他体内飞出,重新聚敛在施婆婆手中。 宫梦弼看得分明,那分明是一根根白毛。 施婆婆道:“这是三千白毫针,算是我性命交修的法器,不过不能留给你了,我要把他们拆开,给花、酒、诗、茶和小屹儿各自留下一部分。” 宫梦弼道:“这话也同我说,就不怕莪吃醋?” 施婆婆就是怕他心有芥蒂,听他这样说,才放下心。 山君一身皮囊,施婆婆只把他扯破的项圈取来,和小金铃放在一处,重新化为一件法器:“可惜了静心铃,本是专为他炼制,助他静心修行,他却看不明白我们的用心。” “虎有威骨,你把他皮毛剥下来,骨头拆下来,兴许还能有些用途,其他的就烧了吧。” 宫梦弼依言剥皮拆骨,把剩下的血肉以心火烧成飞灰。 施婆婆又钻进斑寅将军的休息的洞窟之中,洞窟之中到处都是白骨,只有在斑寅将军休息的地方还算干净。 施婆婆看了一眼,眉头皱起:“我的琴被他藏在何处了?” 宫梦弼知道那是七修老人的梅花琴,斑寅将军盗宝出逃之后,施婆婆最惦记的就是这把琴。 如今没有找到,心中不免难过。 宫梦弼道:“早知道我应该留他一命,问清楚七修前辈的遗物下落。” 施婆婆摇了摇头:“他的脾性,你问不出来一句话。这么些年过去了,这琴还不知道流落在哪里呢,罢了。” 没有找到梅花琴,施婆婆和宫梦弼只能遗憾而归。 宫梦弼送她到了出云洞,站在洞口,却不敢离开了。 施婆婆看着他,笑了起来,眼睛弯弯:“回去吧,我若是要走了,一定通知你过来。” 宫梦弼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说出一句挽留的话,只能强颜欢笑。 施婆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今日我开心极了。”施婆婆脸上是动人的笑意,“这么些年的心结终于解开,入云峰这些大大小小的狐狸也有了托付。” “不必为我感到悲伤,我是极开心的。” 宫梦弼道:“您开心就好,我就是不希望您还有未竟的遗憾。” 施婆婆推了推他:“回去吧。” 宫梦弼匆匆拱手拜别,一阵风似地从入云峰离开了。 他急匆匆离开,也是怕在施婆婆面前露出勉强难看的姿态。 正如她所说,要为她感到开心才是。 阴雨未曾散去,宫梦弼带着一身水气到了受月楼。 没有主人的允许,康胖子他们还进不去,只能在屋檐下等候。 宫梦弼把他们都请进楼中,进了楼中,就感受到一股充沛的月华在楼中弥散,杨奉和袁英一时间都有些惊叹。 受月楼高有六层,足够他们修整了。 但杨奉和袁英并不愿意在此久留,请辞道:“我们是应康大哥所请来相助,如今斑寅将军伏诛,我们也不久留了。” 宫梦弼挽留几句,他们都推辞不受,只好道:“那等兄长养好伤,我再请二位一同相聚共饮。” “好,一言为定。到时候让康胖子给我们做一桌好菜,不然我们可不答应。” 康胖子早就睡过去了,宫梦弼就替他答应了:“好,到时候我还要沾你们的光。” 两个豪迈的妖怪出门而去,消失在了雨帘里。 把康胖子安置好,让他静养。 又把湘君安置在另外一层,调动楼中狐纹,宫梦弼将月华汇聚在她身上,给她疗伤。 而后他才走入顶楼,先给泰山娘娘进香,将又将诛杀猛虎前因后果写成文书烧了,才祝祷道:“娘娘在上,现有伥鬼近千,因受斑寅将军邪法所制,需要妥善引导,请娘娘相助,将他们引渡至蒿里,由阴差发落。” 无形的灵应落下来,宫梦弼便将小金炉置于娘娘神牌下,引动体内泰岳神符,便打开一道通幽的大门。 小金炉中的伥鬼顺着这道门不断下沉,随着泰山娘娘的灵应落下,那被白虎军旗侵蚀的样貌便逐渐还原。 一道道灰白鬼气消散于无形,只留下清清白白的魂魄转入蒿里。 这一大批伥鬼尽数消失在小金炉之中,宫梦弼感受着泰山娘娘落下的丰厚灵应,满意的点了点头。 把这一大批阴魂引渡至蒿里,在泰山娘娘的规则当中,也是日积一善。 留下青衣鬼神看顾着康胖子和湘君,宫梦弼连夜赶去了狐狸坡。 回去之后,就把花酒诗茶赶回入云峰,让他们去侍奉施婆婆。 花酒诗茶不明就里,宫梦弼也语焉不详,糊里糊涂就回了入云峰。 宫梦弼又着黑衣鬼神带了几个狐囚去无还峰照顾病人,好把青衣鬼神替换回来。 现如今人手紧缺,五鬼神都要被他放进流民当中查看情况。 斑寅将军意图煽动流民造反,拉起军队进攻县城,宫梦弼不能坐视不理。 但宫梦弼却知道,就算没有斑寅将军,这些饥寒交迫的流民最后也会走入这一步。 只不过没有妖法从中作梗,就更容易化解。 他没有兴趣插手流民的事情,不打算阻止,也不打算助推,以免在自身履历上留下一个不好的记录。 现在是敏感时期,若是做的太明了,容易卷入改朝换代的巨大漩涡。 所以作为狐仙,就算是要插手,也不能自己亲自动手。 他只需要安静等待,然后借由别人的手,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比如,给某位高高在上的大人送一份大礼。 宫梦弼对着黑衣鬼神耳语几句,将一个玉匣递给黑衣鬼神。 黑衣鬼神便点了点头,遁入雨水当中,潜入了吴宁县城。 ------题外话------ 搞定 70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入城 夜黑雨急。 宫梦弼看着天上的层层阴云,已经看不太清那头奄奄一息的黑龙了。 层云交叠,如同倒悬旳峰峦。 电光雷火在云层中穿梭着,露出短暂的或蓝或紫、或青或赤的光华。 雨水打在屋檐上劈啪作响,飞檐上坠落的雨水练成银线,在大风中左右飘摇。 宫梦弼长叹一声,难以化解心中的郁气。 这一夜魆风骤雨,明日又会是什么光景呢? 天明之后,雨水若有若无,宫梦弼得到了答案。 狐狸坡下的谷地被水淹没,举目望去,好似江中孤岛。 而更远处的陆地,连树都被淹了半截。 不必多说,他就知道一夜之间,所有流民都损失惨重。 若是不能找到地势高的地方挡雨避水,这一夜倾盆,就算是成人都要被水冲走。 宫梦弼抬头看天,阴云在空中盘桓。 大块噫气、天地吹息而凝聚来的阴云仍旧没有散去,这雨还没有到终了的时候。 宫梦弼无法理解,也不能想象。 他闭上眼睛,清空了思绪。 紧跟着流民的黄衣鬼神回来报信,道:“主上,时机已经差不多了。” 宫梦弼就随着黄衣鬼神去了县城外。 大量的流民聚集在城外,黑压压一片。 沉默的黑色似乎是火炭一般,只要一丁点火星就能点燃。 斑寅将军费尽心思,多方引诱,大肆煽动,将流民从四面八方引来的县城,将县城围住。 这把火本来是由他来点,方能如他的意,聚成军队,受他驱使。 如今这火自己烧起来,虽过程一致,但斑寅将军已经无法见证它的结果。 天灾把人逼入绝境,城内有安全的住所,有足够的食物。 如果要人饿死冻死,那人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流民当中也不全是普通老百姓,当中有乡绅,有富户,有响马,有水贼。 在天灾面前,什么身份也没用。 但在流民面前,煽动人心,求一条活命,又或者别有用心,这些身份和经历又突然有用了起来。 有响马出身的流民道:“我们有弟兄在城里,可以作为内应。” “等夜里可以先拉进去几个好手,把城门打开,到时候打进城里,自然能活。“ 这一批人中还藏了几个能人异士,虽然飞天遁地很难,但身轻如燕、攀墙上树、飞索连勾的本事却足以应付这样的场面。 等到了夜里,果然有人在城内接应。 几个人以飞索勾住城墙,爬上墙头,将流民中的好手引入城内,成了一只足有二十人的小队。 借着雨声和暗夜,没有被守城的士兵发现。 到了后半夜,守备松懈的时候,这些颇有手段的异人才骤然出手,其中更有人能使阴风迷眼。 阴风一吹,这伙人立刻趁乱出击,或是使奇门兵器,或是直接就夺了守备的道,将几个看守成为的守备打翻在地,立刻准备打开城门。 这些动静隐藏在黑暗里,甚至没有引起守城官兵的注意。 直到轰隆一声。 “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呼啸声骤然而起,无数被惊醒的流民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 不管在不在计划之中,此时此刻,所有的流民都疯了一样往城中冲了过了。 守城官兵此时再来,就根本拦不住汹涌的人潮,被逼得节节后退,一路退进城里。 一声响箭在空中响起,炸起一团红光。 更多的官兵汇集过来,刀锋相对,被挤在前面的流民身不由己,一旦停下,就会被身后更多的人践踏而死。 血肉横飞。 雨声,哭声,喊声;刀光,火光,电光。 “刘县尉,刘县尉。” 刘胜正在睡梦中,被一个声音叫醒了。 赤夏站在他的床边,道:“流民攻进城了,已经打起来,若是不能镇住场面就,吴宁县倾覆在即。” 刘胜猛地床上爬了起来,两道剑眉紧锁,眼中俱是凝重。 刘胜立刻披甲持刀,挎着弓出门。 待刘胜赶到城门前的巷道,官兵早就冲得不成阵形,巡检拼命的喊叫着,但声音淹没在人群当中,根本听不清楚。 流民的尸体,官兵的尸体,挤在一处,血流得满地都是。 刘胜深吸一口气,声音如同洪钟一般:“列阵!鸳鸯阵!” 刘胜自黑暗中行来,火光照在他脸上,如同一头雄狮。 巡检已经陷入绝望,但看到刘胜前来,顿时又是恨又是喜。 恨他临阵夺权,恨自己不能把握不住机会,喜的是能活下命来。 官兵们还在犹豫,巡检已经扯破嗓子高呼道:“听刘县尉指挥!” 刘胜身先士卒,钻进人群之中,以肘击、腿击将流民纷纷击倒,并不多造杀戮。 他就像一把尖刀,刺入流民的漩涡当中,官兵们跟在他身后,不断汇聚。 但官兵们就没有那么心软了,手起刀落,杀得血流成河。 后面的流民看到前面的流血,就再不敢向前,被逼着不断往后退,后面的流民往前走,前面的流民往后退,就堵在一处,不能进也不能出。 狭小的巷道成了官兵最有力的武器,能够让挡住流民前哨,堵得后面的人无法动弹。 刘胜站在流民前,官兵们还要再上,却被刘胜伸手拦住,道:“有没有能够话事的。” 一个彪形大汉推开人群站了出来,他面目凶狞,骨骼粗大,冷笑道:“某家曾繁,说话还有点分量。” 刘胜道:“带着他们退出去。” 曾繁道:“官老爷,我可以退,我退出去也能找到饭吃,找到落脚的地方。但他们怎么退?他们没有地方落脚,没有吃喝,退出去就是死。” “别说我只是有把子力气,帮了几个人,因此说话还算有用,但若是让他们退出去等死,你问他们答不答应。” 火光照应着,黑暗里流民的眼睛像是狼一样。 没有说话,也无需说话。 刘胜皱起了眉头,他虽然带着官兵杀退了一批流民,但只是站着地利的便宜。但真的打起来,双拳难敌四手,在等死和打垮官兵活命之间,他们选择的一定是后者。 刘胜看向巡检,道:“去请县令大人定夺。” ------题外话------ 今天加班到九点,来不及写完,先放一章,下一章也先放一下保个全勤,你们先不要看,等标题上的修字去了再看。 70 第一百一十二章 流言 巡检连忙跑向城里,两脚一通乱踩,一个趔趄摔到在地上,然后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一刻也不肯耽搁。 两方人马对峙着。 刘胜劝说道:“你们攻打县城,袭击官兵,都是重罪,不要一错再错,否则即便活过这个时候,也一定会被镇压。” 陆陆续续又有人从人群中钻出来,包括乡绅和富户。 想把事情捅破天的,都是光脚不怕穿鞋的,那些响马水贼是想趁机捞一笔大旳,但乡绅富户却有田产有家业,水退了之后就又是富家翁,哪里肯把事情做绝。 流民和官兵对峙着,直到巡检带着县令的命令下来,许他们进城,但只能在城门一带活动,官兵会把守交通要道,不允许流民离开。 刘胜最终带兵缓缓退出了巷道,巡检早就命人在路口布置好了各种障碍,防止流民在城中乱窜。 曾繁看着流民当中的野心家和地主,就知道流民的命只能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曾繁原来是在永康县当土匪,后来蒙宫梦弼指点,把手下都送进了沈家谋出路。 他自己则因为夫人是狐狸,不愿意分离,就在吴宁县外住下了,当了个打猎的猎户。 这一次水灾,他也是受难的人,就带着夫人跟着流民一路到了县城。 因为颇有些武功,又做过山大王,一路上保护弱***退歹人,就渐渐以武力聚集起来一批流民,成了可以话事的人之一。 流民在城中安顿下来,县令大人召集了城中商贾富户,商议如何处置流民的事情。 说白了,就要逼着商贾富户放血拿钱消灾。 而流民这边,几个话事人同样聚在一起,商量着如何应对。 其实到了城里,流民安顿下来,这些人就已经失去了力量。 天下的普通人都是这样,只要能活命,就充满了妥协。 只不过因为城里官老爷的主意看还不明白,为了防止官老爷使些过激的手段,他们还不能放弃这些聚集起来的势力。 进了城只是第一步,活下来才是第二步。 没有庇护所和食物,流民迟早还是要造反的。 官老爷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这些话事人更明白这个道理。 曾繁商议归来,在屋檐下找到了自己金钗布裙的夫人。 他总能找到她,不管她躲在哪里。 这位脸上带着疤的野性狐女跟着曾繁一起隐居,做了个猎户的妻子,穿上了荆钗布裙,也确实像个妇人。 狐女问道:“他们怎么说?” 曾繁呼出一口气:“吵了半天,谁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几个响马水贼恨不得闹得天翻地覆,把吴宁县的富户都洗劫了。但富户和地主老爷哪里肯同意,就吵起来了。” “那几个地主老爷认不出响马和水贼的气味,我可嗅得清清楚楚,指望他们,都没救了。” 狐女叹了一口气:“不知道那些官老爷又是个什么章程。” 县官老爷是什么章程狐女不知道,但神官老爷此刻确实是迷糊了。 “没有打起来,怎么会没有打起来?”城隍皱着眉头问道。 阴阳司文武判官清点着人魂,文判吴判官道:“确实没有打起来。我们引渡的亡魂只有少数精壮,多数都是老弱病残,指着他们充军,只怕不顶用。” 城隍冷哼一声:“我已经在使者面前夸下海口,要募集精兵一万,如今这些老弱病残我怎么交差?” “那山君也不知道在弄什么把戏,说好的挑唆流民打进县城,造成伤亡。再加上受水患而死的一批,就绰绰有余了。” 吴判官道:“那山君和老爷毕竟不是一条心,指望着他,只怕会被拿捏。依我看,倒不如我们自己下手。” “县里粮仓空空如也,就是想要济民赈灾也有心无力。只要把这消息传出去,流民自己就要乱了。” 城隍点了点头,道:“此事就交给你办了。” 吴判官笑了一声:“此事易如反掌,找几个人魂带去托梦,流言一起,谁能坐得住?” “这几日流言纷纷,都说是城隍之位为妖魔窃据,故意降下水患,是要抓人魂魄去打仗哩。”狐女同曾繁说道。 曾繁问道:“夫人觉得是真是假?” 狐女道:“我是外来户,还没有认识几个朋友,倒是难辨真假。但空穴来风,非是无因,就怕是确有其事。” 曾繁道:“也不怕别人砸了他的城隍庙。” 狐女摇了摇头:“活着都难,谁能顾得上这个?” 说话间,狐女忽然闭嘴,拉了一下曾繁。 曾繁就站在她前面,把她给挡住。 曾繁小声问道:“怎么了?” 狐女道:“是阴差带着小鬼来了。” 曾繁看不见,但狐女看得一清二楚,为了避免暴露,就需要借助曾繁的气息来挡住自己的气息。 “阴差来拘魂了?”曾繁问道。 狐女没有回答,曾繁就回头看了她一眼,就见她直勾勾看向身侧,顺着她的目光,曾繁才看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打着伞,露出一身红色的大氅,袖子上白色的狐狸纹。 他抬了抬伞,露出这一人一狐都熟悉的脸来。 “狐仙!”曾繁惊了一下。 狐女轻声叫道:“狐会大人。” 宫梦弼笑了一声:“我原本只是来看戏,没想到还遇见了故人。上次一别之后,就没有再见,你们近况如何?” 狐女就将她和曾繁的事情娓娓道来,一直说道如今。 宫梦弼点了点头:“原来你们还有这样的境遇,如今吴宁县的狐魅大多在狐狸坡躲避水患,只有你们还跑进成里了。” 狐女笑了起来:“若是早知道狐狸坡可以避难,我们又何苦这一遭。” 宫梦弼道:“这一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你们可是真豪杰。” 曾繁笑了一声:“手有余力,能帮就帮。” 宫梦弼叹了一口气:“即便如此,又有几人能做到呢?” 曾繁抓了抓脑袋,问道:“狐仙说来看戏?有什么戏可以看吗?” 宫梦弼道:“一出作法自毙的好戏。你们要与我同看,还是也想上去唱一出?” ------题外话------ 搞定 70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家宴 没有人能在凄风冷雨中一直坚持下去。 一夜之间,流言四起。 说的是县里官老爷中饱私囊,把县中常平仓侵吞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没有剩下,只以干草冒充。 又说县令大人为了防止侵吞被查,根本没有上报灾情,所以也不会有朝廷救济。 还有说县令与城隍是妖魔所化, 因此招致大水,就是为了杀人害命。 流言皆有考证,一是祖宗托梦,二是灵异所传。 有鼻子有眼,有凭有据。 尤其水灾之事,水灾未曾来时就有祖灵报讯、神鬼警示, 都指城隍杀人, 降灾害命。 当初这流言就传得极广,亲身经历的百姓更是许多。 那些听信了示警的, 或是迁居投亲,或是买米备粮,如今都侥幸逃得一命。 没有听信,又或是根本没有能力逃脱的,就成了如今流民的一员。 本来还是私下传播议论,但知道的人越来越多,就成了一种共识。 再传播出去,就言之凿凿, 如同亲眼所见, 亲耳所闻。 尤其这些流言非但不是假的,反而有理有据, 或许在传播的时候略有变形, 但整体来说,就是揭破了窗户纸,让人不得不信。 城隍烧得一把好火, 把县官的遮羞布都烧得干干净净。 这样一挑拨,不过半日, 就已经群情激奋, 要冲击县衙了。 什么水贼响马、地主富户,都被裹挟着,没有商量的余地。 曾繁在其中算是极有威信的,他的声名不是源于势力,不是源于财力,而是流民自己亲眼所见,知根知底。 比起那些看起来就不是好来路响马水贼,又或者本身就同他们不是一个阶层的富户地主,曾繁无疑更让人信任。 因此在这一次冲击县衙的过程中,曾繁反而成了领头的人物。 而曾繁是个聪明人,又得了点拨。 他并不会因为这样的信任就以为自己可以操纵风云,更明白如果放任激愤的民情肆意燃烧,会把整个吴宁县都烧成飞灰。 不论是普通百姓还是流民,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 因此带着人出动之前,就打出了口号:赈灾放粮,祭天禳晴。 要常平仓放粮,要上报灾情请求赈济, 要祭神祭天,平息水患。 只有合情合理的诉求,才不会把流民和县里的其他百姓彻底割裂。 否则县里的其他百姓受到威胁,走到流民的对立面,那举目皆敌,更没有活路了。 庞大的流民步步紧逼,官兵设置的路障根本不能抵挡。 曾繁带着流民高声急呼:“赈灾放粮!祭天禳晴!” “赈灾放粮!祭天禳晴!” 流民声势浩大,声音震天响,如同惊雷一般,响彻县中。 官兵这凝成一片的声音震得倒退几步,看着一个个逼上前的流民,心里生出恐惧。 有组织和没组织,有纪律和没纪律,有思想和没思想,这是天差地别。 黑夜里巷道战还没有这样大阵仗,但如今虽然没有直接打上来,但这阵仗已经不是这几百个官兵能挡得住的。 刘胜与曾繁隔着路障对视,喝问道:“你要做什么?” 曾繁道:“不是我要做什么,是我们活不下去了。” “我们要请县令大人开仓放粮,请县令大人祭祀鬼神,平息水患。” “有人说县中粮仓已经没有粮食了,灾情也没有上报朝廷,我们等不来赈济了。为了让我们安心,还请老爷们打开常平仓,让我们看一看。” 刘胜虽然勇武,但如何能挡得住这些流民。 昨夜他就挡不住,今日就更挡不住了。 “我们不伤人,不劫掠,只请官老爷想办法给我们一条活路。” “能遮雨,能吃一口饭,那大家就相安无事。” 剩下话他没有再说,但刘胜明白。 如果不能,那谁也管不住这些流民。 流民已经开始动手拆除路障,刘胜只能干看着,根本不能阻拦,也不敢阻拦。 流民步步进,他们步步退。 “赈灾放粮!祭天禳晴!” 巨大的呼声响彻县城,县里的百姓观望着,看着这些流民移动着,逼着官兵步步后退,退到了县衙。 县令大人来不及逃走,整个县衙就已经被堵住。 这种情况下,也逃不走。 县令冷汗涔涔,“刘胜,刘县尉!这些刁民胆敢冲击县衙,还不将他们通通拿下。” 刘胜沉默着,道:“县令大人真的让我动手?一旦动手民变,大人能承担得了后果吗?” 县令大人擦起了额头的汗,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那些县官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县令指着鼻子骂道:“你们伸手的时候一个个比谁都快,如今怎么一个主意也没有!” 但任他如何骂,也是逼不来只言片语的。 “轰!” 县衙的大门被撞开了,一个个流民涌进了县衙,官兵们纷纷拔刀,拦住了流民的去路。 “请县令大人开仓放粮,祭天禳晴!” 巨大的声音震得县令神思不守,刘胜深吸一口气,道:“请大人拿个章程出来吧。” “依我所见,不如就开仓放粮,安定民心,不使哗变。” 县令再也撑不住,露出绝望的神色:“粮?常平仓里哪还有粮?” 即便是刘胜心中早有些预感,此刻也不由得手指冰凉,“一点粮都没有了?” “一点粮都没有了。”看守粮仓的主簿两腿打着摆子,道:“仓里连干草都没有一根。” 刘胜一把揪起县令的衣领,脸上的肌肉抽了抽,从牙缝里咬出声音:“你们好大的胆子!” 县令挣扎着,道:“你要做什么!刘胜!你要造反吗!” 刘胜冷笑一声,“你不想活,我还想活。” 他把县令扔出门去,县令落在地上打了滚,滚在流民脚下。 “你疯了!”县令尖叫道,“来人,来人,快把刘胜给我拿下。” 官兵看向刘胜,刘胜眉头一竖,道:“谁敢!” 官兵又把目光转向流民。 县令大人一身泥水,官威尽失。 眼见没有人听从他的命令,县令顿时惊怒:“反了!你们都反了!” 不是官兵反了,而是在这样多的流民面前,官兵才是弱势。 县令不能调兵遣将,如今更是威严尽失。 而刘胜虽这些年虽被排挤在权力之外,但早些年的赫赫威名还在,昨夜的勇勐和指挥还在。 如果县令不能主持大局,那就换县尉来。 县令怕死,这些官兵也怕死。 刘胜站在官兵当中,道:“各位,常平仓中已经没有粮了。” 流民顿时哗然,眼睛都红了。 刘胜运足了气力,道:“就是这个硕鼠,中饱私囊,上下勾结,将常平仓的粮食倒卖,无力赈济灾民。” “杀了狗官!” “杀了狗官!” 流民高声呼道。 县令面色如土,跌倒在泥水当中。 流民一步步逼近,就要将他当场打死。 “且慢!” “慢来!” 两声暴喝同时响起。 曾繁和刘胜看向彼此,都有些意外。 曾繁闭上嘴巴,示意刘胜说话。 刘胜一把摘了发冠,扔在水中,道:“某家刘胜,吴宁县县尉。这些年虽不得志,但还有一颗丹心在。” “诸位,请听我一言,不要杀官造反。” “狗官倒卖中饱私囊,倒卖常平仓,已经是死罪,但不能被你们杀,否则便是挑衅朝廷威严。” 雨水从刘胜棱角分明的脸上滑过,“狗官怕事情败露,没有上报灾情。我会将他羁押,上书遍陈诸事,请求朝廷赈济。拼着这身官服不要,一定求来朝廷处置。” “此外,我会查抄狗官家产,购买赈灾粮食,还会请城中商贾富户出钱出粮,协助赈灾,一定帮诸位挺过难关。” “诸位若是不肯相信县官,刘某就剥了官服,请诸位信刘某一回。” 曾繁适时道:“何时能见到赈济?” 刘胜道:“今日!” 曾繁看了一眼身后的流民,道:“我们就在县衙等着,希望刘大人不要让我们失望。” 刘胜大喜,立刻有条不紊的命令下去。 先是将县令关进大牢,然后去联系各个商贾富户,痛陈利害,请他们帮忙赈灾。 再由县衙出钱,寻公私庐舍妥善安置流民。 刘胜的请托到了沉家,沉山就立刻响应了。 沉家因为提前得到了狐仙示警,立刻采购了大量的物资食粮以备不时之需。 此刻最先响应,设下粥棚,第一个开始赈济施粥。 商贾富户也不是傻子,县令要吃他们骨血,他们不会同意,但流民逼疯了,就是同归于尽的局面,他们更不能接受。 因此有样学样,入夜之前,赈济就陆陆续续的开始了。 有响应,有赈济,有盼头,民心就能安定。 曾繁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虽然登台唱戏,也害怕把戏演砸了。 好在一切顺利,如同狐仙所料,最终平息了下来。 曾繁是不会明白,这一出戏当中,远远不止他一个角是来自狐狸戏班。 左手右手都在掌握,才是宫梦弼能算下来的根本原因。 刘胜一夜忙碌,邀请了县中商贾富户商议赈灾之事。看着这位曾被排斥在权力之外的县尉,这些商贾富户也感到惊奇。 县令也好,其他县官也罢,吃拿卡要、上下盘剥的手段很是熟练,但真到了紧要关头,却是这不得志的县尉顶了上来。 既叹服,也可惜。 虽然保住了吴宁县的大局,但县尉所做之事处处都出格,不再规矩之内。 如今虽然一切安定,但只怕日后福祸难料。 到了深夜,刘胜才伏桉而眠。 但城隍可怎么也睡不着。 闹出这样的动静,竟然雷声大、雨点小,不但没有打起来,反而让流民渐渐安顿下来。 如此下来,他怎么能征集足够的兵马交差? 吴判官道:“日夜游神已经打探清楚,是县尉刘胜破了局。” “刘胜?”城隍皱起了眉头,“这名字好生耳熟。” 吴判官提醒道:“这是鬼姬的兄长。” “原来是他!”城隍笑了起来,“他是鬼妾的兄长,那岂不是一家人。” “这样,请他来城隍庙一叙,想来他必能体恤我的苦处。” 吴判官笑了起来,道:“正是如此,都是一家人,焉能不体谅大人的难处?” 刘胜才睡了片刻,就被赤夏唤醒。 “刘胜,刘胜。” 刘胜捂着头站了起来,道:“赤先生,何事唤我?” 赤夏站在他身边,道:“你亲家来接你了。” 刘胜笑了一声:“我何来亲家?” 但笑到一半,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想起自己的妹妹良姬,刘胜咬了咬牙,道:“果真是我的亲家,那我还是要见识见识。” 赤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坏了城隍的好事,去了之后,一定小心应对,万万不可露出杀心。” 刘胜问道:“可否代我问问狐仙,时机什么时候会来?” 赤夏笑着道:“不远了,不远了。” 说话间,赤夏就消失在房中。 刘胜站在房中,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听到了敲门声。 他打开门一看,门前站着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笑道:“可是刘县尉当面?” 刘胜道:“是我,你是?” 这中年男子道:“我家大人请您去赴家宴。” “家宴?”刘胜故作惊奇,“什么家宴?” 那中年男子道:“大人随我来就知道了。” 中年男子前头引路,待出了县衙,就看到一辆马车。拉扯的骏马毛色漆黑油亮,十分威武。 刘胜艺高人胆大,钻进马车里,就听那中年男子道:“走。” 马车便缓缓行驶起来,感觉不到一丝震动,如同身在云端一般。 不过片刻,那中年男子便引着刘胜下来,道:“刘大人,这边请。” 刘胜定睛一看,面前果然是城隍庙。 这中年男子见他踌躇不前,问道:“刘大人怕了?” 刘胜故作惊奇,道:“城隍大人乃是正神,我有什么好怕的,只是心中不解。” 这中年男子笑道:“等刘大人到了就明白了。” 刘胜跟着这中年男人进了城隍庙,到了那阴阳夹界的世界,便在花园之中看到了所谓的“家宴”。 宴席上坐着一个魁梧粗犷,身着绿袍的神官。 在神官身边,站着他朝思暮想的妹妹。 “良姬!” 刘胜愣住了,整个人如同失神了一般,看着良姬,久久不能言语。 良姬看到了他,眼睛一亮,那美丽的眼睛里就蓄上了眼泪。 良姬笑了一声,上前向刘胜施礼,道:“许久未见,兄长清减了许多。” 她才靠近,刘胜就嗅到了一股恬澹宜人的香气,彷佛雨后荷花一般。 他神思一清,轻轻嗅了嗅,想起来这股香味他是闻到过的。 是那一夜狐仙给他闻过的香气,原来是良姬身上的。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似有千言万语,但又平静无波,然后轻轻移开目光。 刘胜道:“良姬,你过得还好吗?” 良姬转过身引他入座,道:“幸得城隍大人宠爱,如今一切安好。” 刘胜便拱手施礼:“多谢城隍大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祭天禳晴 刘胜表现出的敬畏让城隍感到心中快意,举头叁尺有神明,神在其上,即便是再厉害的人杰,又岂能不恭恭敬敬? 城隍就是吴宁县的天,就是刘胜顶上的神。 虽然刘胜破坏了他的计划,但看刘胜如今敬畏的样子, 他就觉得心中块垒尽消,更对接下来的谈话有更多的自信。 虽然刘胜区区凡人,区区县尉,他尽可以拿捏。但若是他不肯配合,多少要给城隍带来一些麻烦。 如今看来,纵然此人所为叫神明震怒, 但毕竟不是有心,他心中还是敬神畏神的。 城隍道:“刘县尉请坐。” “当年良姬病故, 本官怜她青春正茂,不忍她年少早夭,就收留了她。” “只是人鬼有别,不好与你相见。” 刘胜道:“城隍大人宅心仁厚,才有我们兄妹再见之日。” 城隍笑呵呵道:“今日请你来,一是良姬思念家人,忧思成疾,本官不忍。二是听闻了你的所作所为,想提点提点你。” 刘胜看向良姬, 良姬与他对视着, 明明没有说话,刘胜却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 再将话头转来,道:“城隍大人所言何事?” 城隍道:“上天降灾, 此为天数, 不由人定。你赈济灾民固然是好事,却违逆了天命, 只会带来更大的灾祸。” 刘胜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 彷佛一团火焰在燃烧。 他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惶恐:“赈济灾民、平息水患怎么会是违逆天命,我听闻上天有好生之德,怎么会坐视百姓流离失所,命在旦夕?” 城隍道:“县令徇私枉法,贪官不修德政,触怒上天,予以警示。命中注定,要死一万流民,寿籍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你下令救济,看似是救人,只不过是将流民的命数转嫁到其他百姓身上。” “流民不死,水患不息。到时候必然整个吴宁县都要陷入前所未有的灾殃,死的又岂是流民那么简单?” 刘胜满脸的不敢置信。 城隍道:“你不要以为我是吓你。你违逆天数,已经犯了大罪。你虽孤身一人,但你父母亲族的冤魂都已经在九幽下受苦受罚。若不是良姬受我庇护,只怕也要受到牵连。” 城隍伸手一点,一道光芒落在刘胜的酒杯里,“你看。” 只见酒杯之中光芒摇晃,出现了一副刀山炼狱图。 赤红的火焰烧得利刃通红,刘胜的父母被推搡着在刀山上行走,受刀刃加身, 火海焚身之苦。 刘胜勃然色变, 道:“我父母一身行善积德,为何遭此大罪?” 城隍叹息道:“令尊令堂自然无罪,奈何你违逆天命,罪无可赦。你父母甘愿代你受罚,为你赎罪。” “可怜天下父母心。”城隍评道,而后微微抬眼去看刘胜的反应,道:“若你不能迷途知返,只怕会枉费令尊令堂一片慈心。” 刘胜手脚冰凉,看向泪眼婆娑的良姬,又看向城隍大人,而后躬身到底:“请城隍大人教我。” 城隍大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雨声噼啪作响,打落在马车上。 马车一摇一晃,到了县衙。 吴判官笑着请刘胜出来,道:“刘县尉,到了。” 刘胜精神恍惚,神思不属。跟着吴判官指引,回到了县衙之中。 却忽地一个打了冷战,勐地从桌子上抬起头,却见灯火未灭,自己分明是伏桉而眠。 他连忙赶出门外,拉开门向外看去时,只见一只油光水滑的大耗子拉着一个木盆在朝远处跑去,一瞬间就消失在黑暗当中。 想起梦中的骏马和马车,顿时觉得荒唐。 他把门关上,靠在门上一言不发,两眼直勾勾盯着虚空,心里有一团炙热的火焰,烧得他心中不快,烧得他想要发狂。 好个城隍!好个天命! 他心中的火焰不吐不快,胸中的愤懑不发不明。 赤夏在房中现出身形来,见他气息激昂欲发,问道:“刘兄弟,可是有什么变故?” 刘胜冷笑道:“没有变故,只是邪神当道,辱我父母、枉代天命,让人血热手痒而已。” “赤先生,为什么世间的鬼神同人一样,也有这样多的私欲呢?” 赤夏沉默了一瞬,道:“鬼神也是人做。” 刘胜目光闪烁着,“原来如此。” 赤夏见他心中郁气颇重,就问明了缘由。 听到城隍以刘胜父母来暗自逼迫的时候,就冷笑连连,道:“若是他有这样的本事,就不是区区一个县城的城隍了。” “贪官污吏有朝廷律法制约,鬼神又何尝不受天律制约,这些事真要传入阴曹,第一个下刀山火海的,就是他城隍本人。” 刘胜道:“辱我父母,如何处之?” 赤夏笑了起来:“你心里已经有数,又何必来问我?” 刘胜笑了起来,烛光在他眼睛里摇曳着。 天明之后,曾繁带着流民来寻刘胜。 流民的两个诉求,一个是放粮赈济,一个是祭天禳晴。 前者刘胜已经在做了,商贾富户也都愿意帮忙,后者就是曾繁与流民来寻他的缘由。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是头等大事。 但祭祀也有位格,也有品阶。天神地只是帝王祭祀,到了吴宁县,祭祀城隍、祭祀娥女就已经是顶天了。 刘胜目光微动,道:“既然如此,那就先祭祀城隍吧。” 曾繁没有意见,他正是为此而来。 这一场盛大的祭礼很快就拉开了序幕。 准备叁牲祭礼,祭祀祷文。 从县衙开始巡街,敲锣打鼓,喜气盈盈,十分隆重。 祭祀活动一开始,哪怕没有事先通知,也群集响应。 尤其是流民,因为种种风闻、流言,对城隍神是又恨又怕。 若是城隍神能网开一面,若是祭祀能平息他的贪婪和怒火,对流民来说再好不过。 对神明的祭祀有两种,一种是出于善,神明灵应,保佑一方,自然得到祭祀。另外一种是出于恶,对于无法降服的恶神,又不能逃走,那就靠祭祀妥协,奉上香火祭品,以求平安。 城隍本该是第一种,但如今却成了第二种。 因为流民聚集,县里的百姓反而不敢跟过来。 虽然水患害人,不是只害流民,但流民是危险的,因此能不接触就尽量不接触。 最后这一场祭礼,只有以刘胜为首的县官和流民参与了。 这一场祭祀本该由县令大人主持,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县令大人只能缺席。 由主簿念诵祷文,献上叁牲祭礼,祈求城隍开恩,驱散水害,换来天晴。 刘胜带着数量庞大的流民在雨中下拜,希望城隍大人能够恩典。 庞大的香火让城隍出现在城隍庙中,面对这样多的信众祭祀,城隍只是冷笑。 祭祀结束之后,雨色没有任何变化。 流民还畏惧神明的威严,只是苦苦等待,希望第二日天就会晴。 刘胜知道不可能。 城隍大人非但不会救人,甚至准备动手杀人。 这是个极其黑暗的夜晚。 黑云压城,滚滚云团如同黑龙的鳞片。 闪电和雷霆在云层当中交织着,狂风和暴雨倾泻着。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候,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刘胜站在县衙当中,没有点灯,只有偶尔的闪电照亮他的脸,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冷冽来。 什么时候好像见过这样的天象? 刘胜想起来了,是在梦里。 是今天了,是今天了!时机到了! 刘胜脱下官服,换上皮甲,带上腰刀,背上弓箭。头上戴着斗笠,外面照着所以,踩着一双黑色的雨靴,出了县衙。 “大人!”守卫县衙的官兵向刘胜施礼。 刘胜摆了摆手,道:“我去流民那边巡视。” 狂风暴雨,怕是容易吹跑临时搭建的棚子。虽然已经尽力寻找公私庐舍以安置流民,但因为数量庞大,最后还是将他们安置在东市,借着市集本就有的棚子又搭建了更多的雨棚,能让他们有个地方落脚。 刘胜在巡视流民的时候,曾繁也在巡视。 狐女遮住耳朵,以免被雷声惊吓,缩在曾繁身后,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略略显出一点绿来。 因为藏得隐蔽,所以还没有被人发现。 狐女忽地拉了一下曾繁的后襟,道:“往东边看。” 大风大雨本难以入眠,但这些虚弱的流民根本撑不住,再不安稳也睡着了。 此刻在东边墙上,一个浑身发黄的细长的影子在墙上攀援着,好像猿猴一样。 借着闪电,刘胜看到那个影子,枯黄的头发,骨瘦如柴,像是人,却没有人的模样,腰上别着一个黄布袋子。 这影子从墙上爬下来,钻进雨棚里,对着熟睡的流民桀桀怪笑,然后伸手就要取下腰上的袋子,就要从里面掏东西。 “夫君,那是瘟种袋,万万不可使让其打开。”狐女焦急道。 曾繁深吸一口气,顿时出声犹如雷霆乍响:“孽畜!尔敢!” 这声音震得那影子一个激灵,一时间愣住了。 曾繁如同豹子一样蹿了出去,飞起一脚踢在那影子的身上。 这样的动静,睡得再死也醒了,更何况还有一些没有睡的灾民。 众人只模煳看到曾繁踹倒了一个影子,从他手上夺下来一个什么东西,扔得远远的,然后骑在那影子身上,奋起老拳,左右开弓,打得那东西发出不似人声的怪异吼叫。 流民连忙端着火盆靠了过来,火光闪烁照应着,只见曾繁将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怪物压在地上狠狠殴打。 狐女惊道:“小心,不要碰到那个袋子,这是疫鬼的瘟种袋,疫鬼专门传播瘟疫的邪物。” 流民大哗,连连后退。 只有狐女毫不畏惧,端着火盆遮住自己眼里的绿光,站在前面,道:“不要怕,这鬼靠瘟种袋播种,只要以火焚之,就会死去。” 那疫鬼被曾繁打得头晕眼花,不论怎么反抗,都只觉得有一座山压在身上。 曾繁喝问道:“你是哪里来的疫鬼,胆敢在我的地盘闹事,如实招来,否则我烧死你!” 那疫鬼被这浑身气血如同火焰一样的怪物打得嗷嗷叫,声嘶力竭,此刻听到拷问,连忙道:“我招我招!” “我是城隍庙速报司麾下疫鬼,奉城隍老爷之命前来播撒瘟种。” 此话一出,立刻如同点燃的火焰,瞬息间就把流民多日来的恐惧点了个正着。 “老天爷,城隍神招来水患、播撒瘟疫,这还有天理吗?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啊!” 一个年迈的流民痛哭出声,捶胸顿足。 曾繁大怒,举起这个疫鬼塞进一边的火盆里。 这疫鬼一碰到火焰,立刻就被烧成一道飞灰。 狐女小心翼翼捡起瘟种袋,把口袋狠狠扎紧,道:“要将此物封入坛中,以草木灰充填,埋入地下深处,方能隔绝后患,若是打开来,瘟种逃出来,立刻就是大疫!” 立刻就有人找出来坛子递过来,又从火盆里掏出草木灰,将瘟种袋放在坛子底,以草木灰填充,最后盖上盖子。 狐女叹息道:“将这坛子埋入土中,本该祷告社神,化解此物,但如今城隍杀人,又如何处置此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