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征祥》 第1章 稚女险行盘山道 师徒远上妙桓峰 太史公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洪荒山河亘古不朽,宇宙日月周而复始,细想来,最是纷纭难测的,还得是人间故事: 远看碧峰千点,近看野路回环; 池上林木森森,崖边怪石千片。 山间响不断的是鸟兽鸣嚎, 头上散不尽的是云雾弥漫。 狭窄崎岖的山道上,一位老翁一名少年。 少年十五岁上下,剑眉星目,粉白面皮,腰中别着一把三尺长剑,步履轻快。老翁年近古稀,眼角微瞑,满脸皱纹,弓着身子斜骑在驴背上,油渍沁染的酒葫芦东摇西晃,散出阵阵醇香。 转过山坳,枯藤绕着一株野杏树横生在路边。少年三步并作两步,须臾间已经攀上树梢,瞪着眼睛四下瞧了一周,颦眉自顾道:“一个也没留下,真摘了个干净。” 老翁闻声而笑,如弓的身体微微仰得直了些。 “赶的早吃个饱,来的晚干瞪眼。” 少年撇下嘴角,叉蹲在树杈上。 “老头子,还要多久才到?” “快了...我记得翻过这个山头,貌似再走上半天,就能看到清玄观的山门了。” “哈?”少年大失所望,扑通地倒躺在树上,嘴里满是牢骚:“我脚软了,想回长白山,想骑我的儿马子。”记得当日出门的时候,老头子说只是十天半月便可来回,却没想昼伏夜行地一连走了三个多月的路程,且偏偏挑的都是险僻难行的小路行走,果真是累坏了这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少年。 老翁咯咯笑了两声,本想再哄劝少年两句,可想起他最心爱的马驹子已被自己偷偷卖掉换了酒钱,索性把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只是咂了口烧酒,说道:“再凑合一下,等到了乾元门自然有人拿出好吃好喝的款待你。” 少年擤了下鼻子,嗤道:“又哄人?我才不会再上你的当。我听人说出家人不沾荤,像山羊一样只吃草。” 老翁偶感一怔。 “换作别人只供些素斋,可是你嵇昀嵇大侠大驾光临,他们要不把压箱底的玩意拿出来伺候,都算他们不孝敬。” “真没正形...” 嵇昀做个鬼脸,他们师徒两个在塞外辽东生活了十数年,期间与中原门派素无往来,何况乾元门名满天下,不仅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还兼是皇家道场,如何会给他这乳臭未干、籍籍无名的后生小子如此大的颜面?他师父太叔髦向来爽利随性,信口玩笑是常有的事,所以嵇昀也不当真。 “驾——” 这时,一阵催喝声起,五六匹精健的骏马疾风般赶了上来,马蹄异常沉重,蹄铁踏在石板路上铮铮作响,太叔髦坐下的毛驴因此受惊,扭着头原地转起了圈。 “停下!” 原本只是一掠既过,但马队里突然发一声喊,众人闻声齐刷刷地扯住奔马,拉缰回转过来。 嵇昀依旧躺着未动,扭头瞧时,看到马背上坐着五名虎背大汉,腰间各挎钢刀,他们围成半圈,拱护着中间一位纤如羸蕊的黄衣少女。 少女倨傲地仰着头,发髻梳得很高,虽然面前以薄纱遮挡风尘,但仍不掩像羊脂一般稚嫩光滑的肤感。看样子,她的年纪大概不超过十五岁,可即便如此,浑身所散发的凌人傲气却让身边男人们诚惶诚恐、恭顺万分。嵇昀上下打量着女孩,和一众长相粗俗的汉子相比,她是显得如此丽质娇柔。 “师父,没事吧?” “没事。” 太叔髦稳住毛驴,向嵇昀答了一声。少女施个眼神示意,一名汉子随即走到太叔髦面前,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件,伸手递了过去。 太叔髦注目一瞧,黄灿灿的竟是一块黄金。 “不妨事,用不着这样。” 太叔髦忙着谢绝“赔偿”,可汉子下面的一句话,惹得人啼笑皆非。 “你这匹马,我们小主买了。” 太叔髦哑然失笑,先是以手自指,随后又指着毛驴,答道:“话讲清楚,你骂我老儿是马,还是说要买它?” “买的当然是你这头畜生。” 要不是汉子讲话的同时用手指着驴头,恐怕话音没落就要挨上两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不卖!” 嵇昀听见有人要买他的毛驴,一时心急囫囵从树上跳了下来。 “金子不够?” “给多少钱也不卖。” 嵇昀一面态度坚决地答话,一面手抚驴头小心地呵护。 汉子见他执意不肯,于是回向少女说明情况。少女又低声嘱咐了他几句,随后汉子复来对师徒二人说道:“我们小主很喜欢你们这匹矮马,她说如果你们不喜欢黄金的话,我们愿意用其他东西作交换。”汉子说罢,朝着身后吹出一声长哨,紧跟着便听到山坳那头传来哨声回应。 嵇昀和太叔髦循声回望,顿然惊诧。 眼见着好一条车马队伍,绵延数里不见其尾,车上满载着各式货品,正徐徐地盘路上山。这里的山道陡峭崎岖,马车更是难行,所以每辆车都需四五个汉子连推带拽,累得牲口吁吁喘气,人也浑身大汗。 “师父,他们这是要干嘛?” “莫不是赶着做生意的。” 师徒俩正悄声议论,车队的领头人已经到了跟前,他一看到太叔髦和嵇昀师徒,即向二人抱拳行礼,点头问好,简直就像故友一般熟识。 “有礼。” 嵇昀正感到一头雾水的时候,太叔髦竟也拱手回笑,于是凑到师父耳旁。 “你认识他吗?” 太叔髦嘴角露笑:“这是江湖人之间常见的客套而已。” “客套?我不懂。” “走镖的人讲究交友遍天下,最忌讳与人结怨,所以无论走到哪里,能相安无事就不招惹麻烦,这叫礼在人前,礼多人不怪。” 听太叔髦讲了,嵇昀这才发觉每辆马车上都插着镖旗,原来这阵仗就是所谓的押镖,嵇昀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 “奇怪...” 太叔髦这时候又眯起三角眼,若有所疑。 “怎么了师父?” “按说,每家镖局骠旗都是清一色的制式,可这里怎么会有三种?” 镖头听见太叔髦的话,哈哈一笑,爽快答道:“你老有所不知,这位东家出手阔绰,请了我们三家同保这一趟镖。”说到“东家”二字时,抬动下巴朝女孩指了指。 太叔髦惊道:“那不得花不少钱?” 汉子听到满脸得意。 “可惜长安的镖局只有他们三家,否则我家小主才不肯凑合。闲话少说,小主交代,这些车上拉的东西,你们可以随意挑,捡着合适的拿来交换。” 太叔髦越发疑惑,忍不住问道:“实话讲,光你这锭金子,买十头驴都不在话下,你家小姐为何偏要买我坐下这头?” “我家小主喜欢的东西,从来不问贵贱。车上载的都是我们从长安采买来的宝贝,随便拿一样出来,够你们老少三年的花销。” 嵇昀听他口气甚大,心里蔑然不爽。 此时女孩走近前,叫人揭开苫布,嵇昀打眼一瞧,每辆车都装的满满当当,可除了锦缎花布、胭脂水粉有些价值外,其余许多竹艺箩筐等普通人家生活劳作的玩意,无论如何也谈不上贵重。 “这就是他们花大价钱买的‘宝贝’?”嵇昀心中暗笑,料想这女孩尽管财大气粗,却是个没见识的冤大头,指驴为马不说,花钱上面也无盘算计较。 “那又是什么?” 忽然,嵇昀眼前一亮,被一宗花花绿绿的物什吸引过去,定睛细看,足足三辆马车满载的竟都是纸人纸马,这场面着实让人脊背发凉。他万没想到有人会大老远地把这些丧气东西搬上山来,而且还花费重金聘请这么多的镖师来押送。 “怎么样?喜不喜欢?” 少女见嵇昀围着纸人纸马看了半天,以为他心生羡慕,故有意向他卖弄。 殊不知嵇昀早已忍俊不禁,捧腹笑了一阵,说道:“这种纸玩意是给死人用的,你却拿来当宝。” “啊?”少女瞠目怔忡,回过神时脸上就挂满了怒气,而身边的汉子和镖师们则像是做错事担心父母责罚的孩子,一个个恨不得逃离少女的视线越远越好。 太叔髦毕竟年纪大见识多,一眼瞧懂事情本末,忍不住朝男人们唠叨起来。 “你们也真是的,她年纪小不懂这些,你们做大人的,怎么不劝劝她?买这些没用的东西回去,东家知道不是一样要责备你们。” 汉子们面面相觑,心说哪个敢管这位大小姐,她要什么便是什么,谁说出半个不字,便是嫌日子寡淡,想找些苦头来吃吃。 “用不着你教训我!”少女的音色恍如玲珑,但语气极其蛮横,尤其分不清善恶,见太叔髦嘴里啰嗦,便先发起飚来。 “我知道了,你俩贼眉鼠眼的,马大概是偷来的,既然不肯卖,那我们就只好动手抢了!” 微风吹拂少女额前的薄纱,恰好露出一副悻悻然的眼色。嵇昀想不到,长相如此恬静的女孩,竟是这样一副尖刻的口舌与心肠,讨不来想要的东西,就要出言污蔑、借机明抢。 有小主发号施令,汉子们不管什么顾忌,七手八脚地就来牵驴。镖师们受人雇用,都不敢管,悄然闪到了一旁去。 明抢哪里能忍?嵇昀急忙抽出宝剑,一抹青光电扫,将五人逼退回去,待他们定了定神,才看清眼前这柄利剑青光潋滟、锋刃凝雪。通长三尺、刃宽二指,出鞘如凰鸣,寒芒似月莹。 “保护小主!” 汉子们见了利器,急把黄衣女紧紧挡在身后。 “他还没马胯高,你们怕什么!”女孩气冲冲地催喝汉子们上去抓人。五人于是拔出佩刀,一窝蜂地朝嵇昀扑杀过来。 嵇昀护在太叔髦身前,持剑横扫直撩,隔开五人兵器,继而舞出一簇剑花,如同漫天飘来的雨点令人难防。 “咱们海昏派的剑法讲究后发先至、以攻为守,昀儿,这招‘淫淫裔裔’你用得还算七七八八。” 太叔髦面色得意,仰脖灌了一口老酒。他原是桑丘海昏派第三代掌门人叶千扬的大弟子,叶千扬弃世前,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二弟子周道然。此后他便脱离门派,远遁他乡。经过辽东时收养了一孤儿,取名嵇昀,抚养至今并传授海昏派武艺。 不多时,汉子们一个个败下阵来。少女仍不死心,连番催促无果,对他们又是脚踢又是责骂。镖师们看不过去,上前劝阻,却被少女用马鞭抽地抱头鼠窜。 嵇昀瞧地心里不忿,他一向心思秉正,看不得恶人坏事,哪怕对方是个年纪尚轻的女孩儿。 “这个女孩子讨厌的很,非吓吓你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他脚下生风,提剑向黄衣少女簌簌地冲了来,长剑飘飘而过,众人眼中只瞥见一道银色剑光,随即少女脸上的薄纱便顺势而落。露出一张柳眉杏目、青涩可怜的面庞,伴着她惊讶失口的叫声,眉目间流出娇嗔轻怨的神韵...... 第2章 嵇昀拜门清玄观 太叔大闹左枢殿 少女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哑然失声,只剩花枝微颤地愣在原地。眼看对方的脸贴近自己的前额,一副凛然的目光冷冷地凝视着自己的眼眸。这一瞬间,心中的感觉说不上是惊惧,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前所未有,朦胧不明。 “老英雄、少侠!不要动怒,别伤了我家小主。”汉子们伏地揖求道。 嵇昀见黄衣少女被他冲撞得没了半点傲气,这才缓缓放开了少女的手,收剑入鞘,回头牵了毛驴,便要继续赶路。 少女脸色涨红,缓过神来便是气满胸腔,看嵇昀一脸冷漠地从身旁牵驴走过,忿然喊道: “站住!你...你叫什么名字!?” 嵇昀见她果真气得厉害,心里竟有说不出的得意,撇了撇嘴角也不答话。 然这时候,忽听嗷的一声,少女突然向他扑了过来,嵇昀乍惊,刚要躲闪,却发现已被她紧紧地抱住! 少女嘴也钻刁,牙也尖利,心里气不过,遂狠狠地一口咬在嵇昀身上。 “你放开!” 嵇昀吃不住痛,一面喊一面挣扎,少女见状竟越发兴奋,要不是死死地咬紧牙关,几乎要笑出声来。 “咚!” 她兀自得意,却突感一阵剧痛,好像脑袋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打了一下,瞬间眼冒金星,鼻子酸软。朦胧间回头看时,才着实吓了一跳,原来眼前是一张偌大的驴脸。 驴头硬的出奇,少女头疼难忍,嗯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小主受伤昏迷,吓坏了一众汉子。嵇昀见事情闹大,一时不知所措,痴愣愣地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太叔髦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才反应过来。 太叔髦挤弄了下老眼,想是要趁着汉子们围看少女时,叫着嵇昀溜走。可嵇昀却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便向太叔髦耳边小声说了什么。太叔髦初时一怔,随即笑上眉梢,抬腿跳下驴背,任嵇昀将驴子牵走。 少女须臾苏醒,身体总算无碍,嵇昀又将毛驴抵给了她,算是化解了上山路上的一段波折。 “师父,原来咱们海昏派的剑法这么厉害。” “屁话!咱们的创派始祖李若弘,人称‘天下第一快剑’,当年可是所向无敌,名扬海内。” 师徒两个继续赶路,嵇昀问及门派武学,太叔髦像打开了话匣子,脸上洋洋得意,只是说着说着话音渐小。 “要不是一时不慎,输给了乾元门的莫能天师一招半式,天下第一的名号早就是他老人家的了......” “这么说来,乾元门的武功倒是天下第一喽?” “我只说莫能天师的归昧三相神功在当年的确是天下第一,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不见得他的后辈弟子,还能担得起这个名号。” 太叔髦顿了顿嗓子,怡然道:“俗话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其实不单单是武学,三教九流、各种学问,往往是三分靠师承、七分靠天赋。天纵英才即使缺乏循循善诱竟也能学有大成,呆瓜笨鸟即便有良师倾囊相授,也难免落入庸懦...” “老头子说的是,就好比是我,生下来就会撵兔子放羊,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我锤你个榆木脑袋!” ...... 今年是大唐中和二年,公元882年。 位于长江黄河两条古源中间的陕西秦岭,藏风蓄水,气势连绵,向来有华夏龙脉之称。岭上有座高山,名为太仪山,太仪山上有座高峰,唤作妙桓峰,峰顶坐落着一座偌大的道观,先皇御笔钦提“清玄观”,原是江湖第一大派“乾元门”所在,也是嵇昀和师父此行的目的地。 对于嵇昀来说,出门远游,瞧一瞧长白山以外的风景,是向往已久的心愿,但是这次远行,却是极为莫名而突然的。他师徒二人本在辽东牧牛放羊闲散度日,那日忽然一封莫名来信,让太叔髦果决地烧毁了草棚,变卖了牛羊,只带了一头毛驴和一袋子干粮,携着嵇昀踏上了这次千里之行。 一路上,这对老少遇见了很多陌生人,或是群群伙伙,或是形单影只,但有一点却是相同,他们上山的目的都是为了赶在端阳节前参加乾元门的献宝大会。 早在一年前,乾元门便通晓江湖各界,广邀天下英雄参加端阳节献宝大会。但没有人知晓所谓“献宝”献的是何种宝物,只传说是一件失传百年的稀世物,不但价值连城,而且相传有颠倒乾坤的怪力。尽管传说神乎其神,但由于乾元门声名远播,所以各路豪杰对此翘首以盼,甚至连朝廷也派了官员前来一探究竟。 嵇昀和太叔髦走在盘踞的山道上,其间溪涧沟壑纵横,崖洞鳞次栉比,林蹊明灭交错,身后的小径渐渐隐秘在云雾之中。 倏尔飘来一阵焚香的气味,嵇昀心喜,加紧脚步转过山坳,一座道观横卧山前,墨瓦红墙,门庭高耸,好生气派!山门为乌漆拱形双门,径宽足有一丈有余,门上挂乌木匾额,上书“大哉乾元”四个金漆大字。 清玄观门口早有道童接引,都只是十来岁的年纪,见到有客人来,忙迎下台阶,欠身施礼说道: “二位施主有礼。” 二童年龄虽然稚嫩,但礼数周全,言吐沉稳,浑然有老成持重之感,逗得嵇昀忍俊不禁。 太叔髦笑道:“二位小师父有礼了,请问这里是清玄观?” “正是,敢问两位施主可是来应邀参加端阳大会来的?” “是的。” 嵇昀点头答应,心里却想:“出门时,师父也不知道这里要开献宝大会,却叫我这样回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道童笑道:“如此,二位客人请进。” 师徒随二童走进山门,眼前一片豁然: 楼台云起,雕梁画栋,正面一座大殿方正高悬,金漆碧瓦,高百余尺,阔十余丈,殿门书“俯天殿”三个大字,下设左中右三道汉白玉石阶,足足有近百级。正殿左右各有偏殿数阙,殿前香气缭绕,松鹤盘桓。 四人走到位于大殿左侧的左枢殿,二童道:“请二位客人在左枢殿内用茶休息,少间钰澄师叔自来待客。” 太叔髦微愣:“小师父,这个钰澄...” “噢,钰澄师叔分属本门十四代弟子,施行师公之徒,领受掌门真人法令,统管观中常务。” “小辈担当大任,看来他是你们这儿的后起之秀喽?” 两个道童虎头虎脑,相视而笑。 “是的,钰澄师叔集天字门道学之大成,也是年轻弟子中唯一将我门归昧三相功修至第八重的人。” 太叔髦暗暗吃惊,随即又道:“两个小师父,烦劳向这位钰澄道长知会一声,就说桑丘海昏派一老一少专程前来问候掌门真人,烦请真人赐见。” 道童疑惑:“老先生刚刚不是说参加献宝大会的么?” 太叔髦笑答:“问候真人在先,顺便凑凑热闹。” 道童道:“既如此,我俩向师叔如实禀报就是。” “多谢。” 道童去了,嵇昀和师父迈步进到左枢殿。早听到殿里人声嘈杂,原来竟已聚集了数十位衣着各异、各门各派的人士,众人放声阔论,浑然注意到刚进门的这对老少。 “这乾元门可真是气派...” 听到嵇昀忍不住感叹,太叔髦浅嘱咐道:“咱们海昏派与乾元门乃是世交,这老掌门少不得要摆起排场好吃好喝地招待咱们两个,到时候你可得亮出点神气来,别丢了祖师爷的脸面。” 嵇昀听师父说的有点道理,便点了点头,又见墙角窗下有一空座,请太叔髦坐定,自己站在身旁,打量这间殿堂和殿中的诸人。 这些人装束大相径庭,有绰枪提刀的侠客,有手持念珠的僧侣,有书生打扮的美公子,有穿红戴绿的达官显贵。嵇昀见到一青年汉子戴虎头帽,呲目獠牙,栩栩如生,中原人物中少有如此装扮的,不禁惹人称奇。 虎盔汉子笔直得伫立在一名少年身旁,少年与嵇昀年纪大概相仿,体格消瘦,面庞清秀,双目炯炯有神,着一袭淡蓝色束腕短卦,系一条珍珠镶嵌的玉带,手持一把素面折扇,脚踩一双吊脚云靴,显然是个富家子弟。他面容清秀,嵇昀不自觉多望了几眼,却被少年觉察,微微抬头,正迎上嵇昀的目光。二人四目相对,不免有些尴尬。 忽然,一个瘦削的人影迈步进来,嵇昀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原来“他”也穿着一身青色布衣,手中提一把长剑,除了样貌发式不同,活脱脱就是一个翻版的自己。 “啊!” 嵇昀看清那人的五官容貌,险些惊诧失口,那人竟是半日前在山路上撞到的黄衣少女!此刻她分明是模仿嵇昀的装束,巧做打扮,扮成了男子的形象。 嵇昀在角落里瞧得新奇且暗自担忧,心想:“她是来参加献宝大会的?不知道又要搞什么乱。” 少女像嵇昀一样好奇,一进屋里便四下扫视众人。嵇昀怕被她瞧见,便躲在殿柱后面。 忽然少女咯咯启笑,显得异常兴奋,虽然殿内嘈杂,但嵇昀还是听辨得出她的嗓音。偷瞄去,见她站在俏丽少年身前,满脸堆笑。少年则轻轻翘起嘴角,一脸宠溺地对她小声说着话,具体说的什么,已被周围人声掩盖,只是观二人举止,关系亲密非同一般。 左枢殿里,众人或坐或倚,小童奉茶侍候。约过了一个时辰,日渐西沉,三五个鲁莽大汉压不住性子,开始喧嚣起来。 “钰澄师父到!” 众人循声看去,门外缓缓走出一名青年道人,身瘦体长、面容白净,身披紫道服,脚踩皂云履,神情静谧,步伐沉稳。 钰澄道人是乾元门第十四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才,嵇昀见其本人,确觉超凡脱俗。 钰澄走到殿首,向众人躬身施一礼。 “众位嘉客,贫道钰澄受掌门人所嘱,前来迎候诸位,观中诸事缠身,未得及时相见,唯望海涵。” 众人回礼称谢。一个胖大汉子出头喊道:“多等会儿倒不打紧,只是不知道乾元门的伙食怎么样?” 钰澄微微一笑:“我已命人备足晚膳,客房业已安排停当,各位饮食起居多请自便,请!” 众豪杰欢欢喜喜下殿用饭,不一会儿只剩下角落里的一老一少。钰澄好似并没有看到他们,眼看也要往出走去。太叔髦见状,早拉长了脸,一副破嗓适时地干咳了两声。 “两位来客,还有事吗?” “我们要见掌门真人。”嵇昀见钰澄不仅姗姗来迟,而且“明知故问”,便代太叔髦答话。 “原来是你们二位。”钰澄缓自踱步。“据我所知,桑丘海昏一派,早在江湖上除名,二位既然专来拜门,为何要借故托名?” “放屁!” 太叔髦虽然年长,但性子却很鲁率,他们师徒千里赶来太仪山,不仅没有受到乾元门的格外礼待,反而听他说什么“海昏一派被除名”这样的话,哪里还坐得住,当下跳将起来。 “我还以为你们乾元门里出了少年英雄,原来竟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账小子,简直是见面不如闻名!” 第3章 俯天殿嵇昀观画 贞观朝钰澄说圣 太叔髦说着话,早抽出嵇昀腰间的长剑,弓步挑剑,右步跨出,拉开阵势。 “昀儿,这招‘星流霆击’,你瞧好了!” 说罢,提剑向钰澄击去,他虽然年老,剑法却着实不弱。剑升如虹飞,剑落若星陨,来去似夹风御电,左右能墙堵垣封,令对方只能冥思招架之法,绝无闪退躲避之机。 嵇昀瞧师父出剑这般精妙,心里欣喜不已,想到海昏十三式剑法,自己只学得三招,今天难得有机会见到始祖李若弘技压群雄的拿手剑招,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只有目不转睛地瞧着,生怕错过一分一瞬的精彩场面。 “前辈!请勿动手!” 太叔髦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显是出乎钰澄的意料,而这老人的剑法凌厉如斯,俨然不是一般江湖骗子所能及的。 钰澄看太叔髦毫无手下留情的意思,危急之时只好权变应对。 嵇昀虽然没有尽数掌握海昏剑法的招数,但却熟悉这套剑法是以迅疾刚猛见长。钰澄与太叔髦相距不过丈余,长剑既出,闪瞬即至。恰巧钰澄刚刚的迟疑又错失了不少时间机会,即便此时再想出手,恐也极难破解这近在咫尺的杀招。想到这里,嵇昀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 “归昧三相,无欲天罡。” 忽然,眼前一幕令嵇昀大惊失色。 只见钰澄瞑目凝气,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十指互扣,结成一个“皆”字阳印。 “轰!” 伴着崩石断钢般的一声巨响,钰澄双手大开,忽地向前探出,迎着剑锋来路攀拿上去。 血肉之躯岂能敌过淬火精钢?!何况太叔髦手中这把不是庸兵俗器,这剑唤名“青釭飞鸾”,原是海昏派始祖李若弘的神兵利器,传说曾一剑将一座名为“鸮首峰”的山峰削平,使其改名为“平鸮崖”。嵇昀见钰澄想要徒手夺剑,情急之下便失口喊了声小心。 “当当当!” 飞鸾剑发出阵阵脆响,太叔髦只觉得剑身战栗不止,随即虎口猛然大恸,忍不住长剑脱手而飞。再看时,竟然已被人托在两手之上,奉到自己身前。 “前辈果然是剑道高人...钰澄妄自揣测,怠慢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太叔髦与嵇昀一样,早被钰澄方才施展的神功震惊到,眼皮连眨了数下,好不容易醒过神来,先把剑接于嵇昀收了,随后朗声大笑起来。 “小子,你确实有俩下子,甚至比我的徒弟要强啊。” “哎——”嵇昀心道:“明明是连你都打不过人家,怎么偏偏扯出我来。”刚要反驳,但想到在外人面前辩驳起来非但无用,还更加惹人笑话,于是咽气吞声,狠狠地白了太叔髦一眼。 太叔髦指着钰澄身边的小童。 “当年我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和师公来过你们清玄观,当时的掌教真人展示了一招‘缘木求鱼’,令我大开眼界,钰澄,你刚刚这招叫个什么名堂?” “无量天尊。”钰澄双手合十,答道:“乾元门弟子素以修行为百事之要,练气修功也本为吸领自然之气,运通百脉诸穴,以追求至上清净、天人合一的境界。前辈所言‘缘木求鱼’也好,方才我使用的无欲罡气也好,都是真气幻化而成,逃不出归昧三相的范畴。” 太叔髦点头感叹:“果真是归昧三相功。你这后生,不但学会了莫能天师的神功,而且随口便是道家法理,这番修养,怕是找不出几个敌得上的,乾元门果然又出人才。” “嗟——”嵇昀听在耳中,蔑在心里:“上山前说人家后继无人的是你,如今败下阵来吹捧个没完的还是你。”想着想着,不禁轻嗤出声。 钰澄抚手谢道:“前辈谬赞了,门中尚有诸位师尊、师兄,道法都在钰澄之上,尤其掌门师伯,道学精深,钰澄望尘莫及。他老人家昨日刚刚结束闭关,前辈既然是海昏派故旧,容我叫人前去通禀。二位不介意,请移步俯天殿。” “客随主便。” “请!” 嵇昀和太叔髦随请来到俯天殿。 “师父,你什么时候来过这儿?”嵇昀小声问道。 “噢...那可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的师公,是师祖若弘公唯一的儿子。当年若弘公与莫能天师比斗,二人约定以剑为赌注,结果若弘公输了,依约将剑留在了乾元门。我师公来的目的,就是想向莫能天师讨还那把剑。” “啊?”嵇昀闻听,将飞鸾剑横在手里,轻轻揩拭。 “我说的可不是你手上这把剑。” 嵇昀微惊:“不是这把剑?” 太叔髦饶有意味地答道:“那是数百年来,叫人趋之若鹜、求而不得的神兵至怪,叫做蛟麟神剑。” “蛟麟神剑...”嵇昀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口中小声地反复念叨。 “太师公把剑要回来没有?” “没有。”太叔髦眉头微皱。“大老远从桑丘过来,结果触了楣头。” 嵇昀心想愿赌服输,宝剑既以作了赌注,确是不该来索要的。 这时候,太叔髦凑到嵇昀的耳边,小声嘱咐:“但是这回咱俩无论如何也要把蛟麟剑给拿回来。” “啥?”嵇昀睁大了眼,想不到师父竟还在打蛟麟神剑的主意。 “请用茶。” 道童摆上茶盏,师徒谢过。嵇昀四下瞧望这方大殿,金柱辉煌,格外气派。他见惯了草庐毡房,像这样宏伟的砖瓦建筑,还是生平头一次见到。他眼珠溜溜转转,忽然,被西墙上挂着的三幅巨画所吸引。 嵇昀走上前,朝着左首第一幅画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画中有大小人物,多则一千,少说八百,个个栩栩如生;周围松溪环绕,山高月下,不知在作何活动。 “这三幅画,出自一人之笔。作者是贞观年间鼎鼎大名的画师——阎立本。” 钰澄介绍说。 嵇昀道:“画的就跟活的一样...” 钰澄道:“这幅画名叫《秦王庆宴图》,画中人物,具是辅佐太宗皇帝打天下治天下的功臣良相。” 传闻太宗皇帝由于感念功臣,下令在宫中修建凌烟阁,并叫阎立本为二十四功臣作画像,悬挂凌烟阁内供奉香火。当时国力昌盛,风化开明,文人雅士迭出,阎立本奉旨作像的时候,正值乐师为太宗进献“秦王破阵乐”,阎立本受到启发,逸兴不减,在为功臣作像之余,又创作了这幅《秦王庆宴图》。 “原来是这样...” “画中的庆功宴会,其实并非史实,乃是作者编撰臆想出来的。因为这里的很多人是在太宗即位后才归顺的,比如犯言直谏的魏征、先效忠隐太子后为太宗抗击突厥立下汗马功劳的薛万彻、冯力等。” 嵇昀点了点头,又看向中间第二幅画。 画中是一名年轻的白袍战将,半跪在岸边,身后是茫茫大海。战将身前,一位黄袍贵冕的老年皇帝,手持酒樽,递给身前的那位白袍将军。 “中间这幅画名叫《金龙饷虎图》。” “奇怪,这画里既没有龙,也没有虎,怎么叫‘金龙饷虎’?” 太叔髦饶是看不惯徒弟无知,伸长了脖子大声道:“那个老皇帝是龙,将军就是虎!” 钰澄点点头:“前辈所言无误,皇帝自然是真龙天子,这画中将军,本是白虎凶星下凡,东征大海凯旋而归,天子亲迎犒赏,所以谓‘金龙饷虎’。” 嵇昀貌似恍然大悟,喜道:“我知道了,这不就是薛仁贵征东的故事吗?!” 钰澄微微含笑,摇头不答。 嵇昀见他如此反应便生疑惑,可左思右想,却不知错在哪里。 “错不了,薛仁贵将军是白虎星君转世,他瞒天过海、神勇收辽东的故事,早在关外传遍了,我打小听他的事迹都听得耳朵生茧子。” 钰澄子仍只是微笑,也不作辩驳,只道:“你看看这幅画的落款。” 嵇昀依话在画的左面找到了落款,前面写着“主爵郎中阎立本”,后面紧接着有“作于贞观八年秋”的字样。 嵇昀眉睫轻颦,依然不明所以。 钰澄又说:“可以再看一看前面那幅画的落款。” 嵇昀于是又转看那副《秦王庆宴图》,落款前面部分还是一样,只是时间有些不同,这里写着“作于贞观七年冬”。 “这两幅画差不多相隔一年时间。”嵇昀自顾道。 钰澄道:“可薛仁贵征东是贞观十九年的事了,太宗即位时二十有八,贞观八年,时年方三十六,正值年富力强,但画中的帝王已经是苍髯白发...” 嵇昀也觉得蹊跷,可是横看竖看,总觉得这幅画里白袍方戟的形象与跨海作战的场景,与薛仁贵征讨辽东的典故太过契合。 “我看倒像是这落款造了假。” 钰澄摇头道:“非也。”随后起身走到嵇昀跟前,望着画说道:“也不仅是小兄弟你这么想,来清玄观的人多了,几乎人人都觉得这画要么是作者误书了年份,要么是后人冒名伪作,其实不然。” 嵇昀疑惑地瞧向太叔髦,太叔髦冲嵇昀挤弄了几下眼睛,示意他悉听下去。 钰澄神色贯注,语气静谧地继续讲道:“这里画的究竟是不是薛仁贵,或是或也不是,无从得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画确实作于贞观八年,属阎立本的真迹。” 嵇昀愈发迷惑不解。 “《秦王庆宴图》完笔时,长安城里来了一位高人,太宗听说他善于相术,就派人把他请进宫里来。这位高人刚一看到这幅庆宴图,就说‘此画虽好,却有残缺’,太宗一时不明,险些迁怒阎立本,可阎画师向来对自己的画作很有信心,于是当场追问高人残损所在。高人道:‘白虎曝于郊野,虽辛苦未得犒赏’。太宗不解其意,追问之下高人方才解释,大意是天将降下白虎星君,为太宗东征西讨立下不少功劳,可是由于他出世的晚,错过了这图中的庆功宴会。太宗听罢,既高兴又担忧,于是叫阎立本按照高人的推解,画了这幅专门犒赏白虎星官的《金龙饷虎图》。” “这高人神了,竟然猜到十几年之后会生出薛仁贵来!” 嵇昀瞪大了眼睛,惊诧不已。 “不是猜,是卜算。” “卜算?” 太叔髦也听得入迷,问道:“这个高人叫什么名字” “姓袁,名天纲。” “袁天纲?”嵇昀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不知不觉踱步到了第三幅画前。 太叔髦仍有疑问:“既然是皇帝教人在宫里画的画,怎么会挂到这里?” 钰澄道:“实不相瞒,我派始祖莫能天师与这位袁天师有莫大的渊源。” “噢...”太叔髦眯起眼睛,恍惚地点了点头。 “道长,这第三幅画叫什么名字?”嵇昀一边注目瞧着画,一边问道。 “这幅画嘛...尚未取名。” “嗯?” 嵇昀见此画的风格较之前两幅大有不同,前者浓墨重彩,颜色斑斓,但这幅显然只用了较少笔墨,巨幅画面中留白占去了大部分,只在中间画有一棵冠大如麾盖的老松,松树下有两个宽袍大氅的道人对面盘坐。这些画面都只是用粗笔演画了轮廓,至于二人的五官面貌,却无细笔勾描。一树二人,仅此而已,除外再无一物。 第4章 星夜天师演推背 深宫真人叙天机 钰澄教小童给师徒添了茶,回到座处坐下。 “画中左面的仙人,便是袁天纲。” 太叔髦道:“右边不还有一个?” “右面的仙人,名唤‘李淳风’。” 嵇昀随之追问:“李淳风?他又是什么样的人?” 钰澄道:“李淳风和袁天纲相似,都精于玄门术数,不同的是,袁天纲擅长占星、相术,而李淳风尤善堪舆、阴阳。相传太宗还在当秦王的时候,有一次发起讨伐王世充的战斗,却被王世充和刘武周的联军击败,被围困在洛阳以南的老君山。当时粮亏兵乏,无路可走,太宗在山里兜兜转转,不小心闯入一个柴夫家里。于是太宗就向柴夫请教出山的路,柴夫说,我可以指路,但你瞧见我这满院的木柴没有,除非你帮我把它们劈成大小合适的柴火,在墙角码放好,我就告诉你。” 嵇昀惊讶:“这个柴夫谱子摆的大了些,这要是太宗出了山,以后还不派人烧了他的窝棚。” 钰澄徐徐答道:“不然。太宗当时答应下来,从黄昏一直忙到三更,终于把满院子的木柴劈好码好,这才又向柴夫询问。柴夫不但为太宗指明了脱困之路,而且暗示给他袭破王刘联军的办法。太宗得胜后,派人携重金厚礼到老君山答谢柴夫,诚意聘请他下山辅佐。柴夫道:‘你为我劈了三担柴,我要保你李家稳坐江山三百年。’” 嵇昀最喜听这类奇闻异事,听得耳顺时,不免失口喊道:“这柴夫就是李淳风?” “正是他。” 许久不说话的太叔髦忽然问道:“这李淳风和袁天纲,谁更厉害些?” 钰澄微一沉吟,小声吐露道:“不分伯仲。” 嵇昀两眼瞪得通圆:“他们较量过吗?” 钰澄道:“太宗有一次心血来潮,命人牵过一黑一红两匹马。指着马前的池塘对袁天纲和李淳风说,你们看看这两匹马哪一个会先下水。袁天纲向天问卜,卜得离卦,于是说道:‘离为火,火主红,红马先下。’李淳风摆龟甲问卦,也得离卦,然而却道:‘火未燃而烟先起,烟主黑,黑马先下’。” 听到要紧处,嵇昀心里直痒痒,抢过话道:“既然如此,除非两匹马同时下水,否则肯定有一个胜了一个输了。” 钰澄又摇了摇头:“不然。” “嗯?” 嵇昀如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 “结果是红马先把头伸入水里饮水,随后黑马扬蹄跳进了池子。你说哪个胜了哪个输了?” “这...”嵇昀原地怔忡:“好像...好像两个人说的都对。” “对什么对!人家皇帝说了,问哪匹马先下水,下水下水,当然得跳下去才算的,喝水怎么能叫下水。”太叔髦插话反驳道。 嵇昀道:“非得马蹄子踏进水里才叫下水,马嘴伸进水里就不叫了,怎么蹄子是马的,嘴就不算了?” “嗟!” 师徒谁也不服对方,互相白了一眼。 钰澄陪着笑,忙打圆场:“连太宗皇帝在当时都分辨不出两位仙人的胜负,我们后来人也只好听听热闹,要是为此辩驳个脸红心跳,实在不值得。况且,这两位仙人超凡入圣,亦师亦友,从来没想争逐短长。” 太叔髦半斜着脸,怪声怪色道:“你又不是当事者,怎么确定他俩心里没想过争短长?” “这...” 见钰澄被问得哑口无言,愣了好一会儿,说道:“有件事或许能佐证一二,两位仙人曾合作推演过一部《推背图》。” “推背图?” “《推背图》预言了自贞观往后两千年的国运。传说某天夜里,二仙一时兴起,袁天纲观星相,李淳风推易卦,各显神通,互借互兑,推演起来竟一发不可收拾。直至袁天纲轻推李淳风后背,示意他赶紧休息,这才将天机隐藏。” 太叔髦不以为然,轻嗤道:“纯属胡诌,瞎编乱造。” “师叔——”正在此时,小童迈进殿来:“掌门人请海昏派贵客到紫微宫会晤。” “哪里?”钰澄闻言,面露一副格外吃惊的样子。 “掌门人要在紫微宫会见海昏派贵客。” 需知紫微宫乃是典藏重地,只有掌门人能够出入,门中弟子平时尚无靠近的机会,何况外人?但既然掌门人特许,钰澄也只好依命。 “那就请两位移步紫微宫。”钰澄向嵇昀师徒揽手示意。 “没事溜溜也好。”太叔髦站起身,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拍了拍衣角便要前往。 小童忙道:“不,掌门人说只见徒弟就可以了,命我从旁侍候着师父,用茶休息。” “啊?”嵇昀急得跳脚:“这怎么可以,我...我是陪师父来的,怎么你们掌门不见大的,倒要见小的,我才不要去!” 嵇昀本以为凭着太叔髦的性子,也定是要扯闹一番的。可太叔髦仅只是微微愣了下,似乎领会了掌门的用意,竟又缓缓地坐了下去,伸手端起茶杯送到嘴边,才发觉杯中已经无水。他清了清嗓子,佯作轻松的样子对嵇昀说道: “昀儿,你随钰澄师父去吧。” “我又不认识他们的掌门人,叫我去干嘛。”嵇昀又急又气,搞不懂连自己师父在内的这些人究竟卖得什么关子。 “昀儿,掌门真人是世外高人,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真人要邀见你,这是你的造化,师父没有这样的造化,就坐在这儿喝茶等你,不也舒服自在么。你不要怕,这里没有坏人,真人更是不会害你,你...放心大胆的去吧。”太叔髦难得如此语重心长,在嵇昀印象里,师父向来语直口快,有时候甚至于举止癫狂,今天却一反常态。 “师父...”嵇昀仍有顾虑,无奈太叔髦眼神果决,饶有深意地嘱咐了句:“去吧,记得师父的话。” 嵇昀心里忐忑,他知道太叔髦所指的事,便是打探蛟麟神剑的下落。 尾随钰澄的脚步,嵇昀从俯天殿横穿到殿后,寻石阶向更高处走去,石板路陡峭狭窄,穿过了某处“一线天”。抬头,一座绿瓦红墙的殿堂映入眼帘。 “前面便是紫微宫,乾元门教规,只有获得掌门人批准才能进殿,我只能送到这里。嵇昀,你自己去吧,掌门真人在里面等你。” “钰澄道长——” 钰澄方要返回,被嵇昀叫住。 “怎么?” 嵇昀吞吞吐吐,忸怩了一会儿。 “你们的掌门真人是个什么样子的,他凶不凶?” 钰澄欣然一笑:“掌门真人面慈心善,脾气好更是无人能比,你且去吧,你师父那儿我会教人伺候周到,放心吧。” 嵇昀点点头,双手合十谢过钰澄,转头继续走去。 “真人...” 见紫微宫的殿门未锁,虚掩露出一条能通过半身的门缝,嵇昀不敢擅闯,矗立门口试探着朝里面喊了一声。因久久不见应答,便轻轻推开左扇门,蹑手蹑脚走进殿里。 “哇——好大的葫芦...” 嵇昀心下感叹,眼前这幕着实没有见过,空空荡荡的宫殿里,最先见到的就是一个形大如塔的铜葫芦端坐在大殿中央,四周墙壁上挤满了经文典籍,令人眼花缭乱。 “是贵客到了!” 声音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响如洪钟,绕梁久久不息。 嵇昀连忙拱手:“海昏派五代弟子嵇昀,拜会乾元门掌门真人。” “嵇昀?” “是。” 那声音依旧不知来自何处。 嵇昀低头站着,对于对方的问话只是简单应答。 “吱呀——” 身后殿门悠然关闭。那声音又说道: “五岳分明,古貌奇清。好颜色!好颜色!” 嵇昀不解其意,也不敢多问,只是静静地等着。 “嵇昀,走过来吧。” 嵇昀微怔,自付道:“这真人无影无踪,教我走去哪里?”于是左右张望,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你傻傻地站在那儿当然瞧不见,我在葫芦后面。” “呃...”嵇昀顿时如释重负,心中自嘲:“原来不是真人神秘,是我太紧张了。”趋步向前,绕过铜葫芦,果然见一宽袍皂服的老道人静坐在地上。 “晚辈拜见真人。” 老道人本在瞑目打坐,这时微微张开一只右眼,见嵇昀毕恭毕敬地躬着身子,随即便忍不住眉开眼笑,他囫囵站起身,把嵇昀扶起。 “请起来,不必多礼!” 就在刚刚,嵇昀的脑海中还对掌门真人的样子还猜想过数遍,却始终没有料到他竟然会如此亲善,顷刻间所有的顾虑和戒备都一扫而光。 “施吾奉师命等你,你奉师命而来,咱两个是一般平等。”施吾子拉起嵇昀的手,眼睛笑成一道缝。 嵇昀哑然心道:“这老真人说话比师父还不靠谱。他胡子都白了,少说也有七八十岁,他的师父且不得一百来岁了?我只是个无名小子,他师父教他在这儿等我岂不是太奇怪了?” 施吾子上下打量着嵇昀,眼神里不时流露出喜悦。 “先师说的没错,果然是虎头高起,福寿之相。” 嵇昀忽的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真人,我明白了,原来给我师父稍信,教我们到这儿来的人,就是您啊。” 施吾子微怔:“你师父高姓大名?” 嵇昀一时发懵,心道:“施吾子真人居然连师父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信肯定不是他所写了。” “我师父复姓太叔,名髦。” “太叔髦...这个名字感觉似曾相识...” 嵇昀打量着施吾子,心头疑云重重:“师父与施吾子并不相熟,但他俩倒像是约定好了,一个非要来,一个早就等。” “哎呦——”嵇昀兀自思量,忽然身子一倾,未及反应即被施吾拽上了阁楼。 “这真人好大的劲儿。” 嵇昀心里惊叹,眼光不住地扫视,紫微宫四面无窗,唯独头顶有一块圆形的水晶大窗,水晶通透明亮,站在阁楼上,伸手即可触及到散落的阳光,恍若置身天上。 施吾子抖了抖衣袖,手中多出一块黄不黄白不白的物什。 “这块护身符,是我三日前为你请来的,你可要戴好,千万不要弄丢了,等过了五月二十六,就可以摘下来。” 接过施吾手里的护身符,嵇昀很是疑惑,问道:“真人,这是什么意思?” “戊戌日,白虹冲撞斗牛,依着你的生辰八字,我算定你就近将有一劫。” 嵇昀瞪大了眼,差点笑出声来,需知他无父无母,就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这位掌门真人初次相见,如何便能知晓自己的生辰八字,真是爱说大话...... 第5章 三清教化乳虎 四御收定心猿 施吾子态度热情,叫嵇昀倍感轻松,他望着眼前偌大的铜葫芦,问道:“真人,这个大葫芦可真是稀奇,是您用来炼丹的吧。” 施吾子微愣,伸手拍打葫芦身,发出咚咚的空洞声。 “我笃信天道,炼丹是阴阳道的事,所以未有涉足。这葫芦是一位先圣馈赠给师祖的遗物,一直保存在这儿。” “您口中的师祖想来就是莫能天师了。” 施吾子笑着点点头:“莫能师祖不但武学登峰造极,而且道家修为亦是精深。所以,无论是江湖豪杰、玄门法师,还是官僚士绅、山野余贤,纷纷上山拜访他老人家,那时候清玄观中门庭若市,可谓盛极一时。” 施吾子说这话时,不自觉地举目出神,想来整个心绪也跟着追思往昔去了。 嵇昀道:“我知道,我派始祖若弘先生,是当时的剑法第一,也曾来与莫能天师切磋武艺...” “李若弘是一代奇才,要不是得到被江湖上称作“天下第一神兵”的蛟麟神剑,一时过于自负而致心神浮动,也不见得会棋输一着。为学者,如果心不能定,神不得安,就难有大成。” 嵇昀听到蛟麟神剑,心头为之一震,念及师父的交代,便问道:“真人,这个蛟麟神剑长什么样?我可以看一看吗?” “你看不了。” “为什么?” “天师立了规矩,凡是上山比武斗狠的,战败便要把兵器留下,丢弃在后山剑丛之中。李若弘输了武功,自然也要依此规矩。蛟麟剑早被天师化了,连个废铁渣也寻不见,我自小就入此门,竟也无缘一见呢。” “神剑毁了...太可惜了。”嵇昀听到这儿,惊嘘不已。 “可惜什么?你这小娃,未免太天真!如果蛟麟剑流传至今的话,不敢想江湖上还要兴起多少腥风血雨!”施吾子忽地有感而发,仰头长叹道:“这世间上,纷纷碌碌的,兜兜转转的,尽皆如名利釜上的蚂蚁、欲孽笼中的蝼虫...” 嵇昀见施吾子感慨颇深的样子,浑像个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学究。 须臾,施吾子回过神来说道:“你这小孩子,哪里懂得这些。嵇昀啊,今后你长住观中,学习修行的机会还有很多,天色不早,你赶往下去吧,吃过晚膳可与门中弟子们一同修习晚课。” “哦。嗯?” 嵇昀刚要应声,忽觉不对,忙道:“真人,我不能长住在这儿,我和师父还要回长白山呢。” “什么?”施吾子显然比嵇昀更为意外:“你师父没跟你说吗?这次你来乾元门,就不走了。” “没有没有...”嵇昀匆忙摇头摆手:“师父只说,这是我的造化,并没说...” “这就对了,你师父的意思就是教你留在清玄观笃静修行,没有世俗杂事打扰就不要下山去了...” “不...我可不想出家当道士!” 此时嵇昀心里有百个不情愿,千个难置信。 施吾子道:“我也没说非要你出家当道士,做个俗家居士也可,既闲散又不影响修行。只是我已经年迈教授不动了,前些年收了个像你这般年纪的女娃做俗家弟子,此后不再收徒。嵇昀,你与旁人不同,我门派道法之中的自然道、阴阳道、天道,武学中的归昧功、剑器功、气功,玄法中的相术、星谱、丹药,只要想学想练的,我会都找专门的师父教你。以上所说的功法秘籍,都在这紫微宫里收藏,你随时可以来翻看。” “真人,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我告退了!”嵇昀心情七上八下,吞吞吐吐地说完这些话,冲施吾子鞠了个深躬,匆忙转身跑出了紫微宫。 此时天色已暗,石阶小路晦涩不清,他也不顾,只是不停地跑。 “这里的大小道士讲话虽都挺和善,可却一个比一个古怪,居然想把我扣在道观里整日吃斋打坐......我得赶紧撺掇老头子,早点下山回辽东去。” “师父!” 俯天殿内,钰澄道士正在盘膝静坐。听到殿外传来叫喊,便起身迎过去。 “嵇昀。” “钰澄道长,辛苦你陪我师父聊天。” 嵇昀快语说着,脚下不停步,嗖地从钰澄身旁闪过,径直奔入殿里。 “老头子!老头子!” 四下里瞧来望去,前后喊了许多遍,哪里见太叔髦的踪迹,半天也没有一声应答。 “师父...我师父呢?” 嵇昀体察到事情不对,惊惧与不安催促着他扯大声音问道。 “你师父说他有事要办,留下这封信,叫我交给你,他自己下山去了。” 钰澄从桌上拿起信笺,双手递给嵇昀。 嵇昀慌忙扯破信皮,拿出书信来看。 “昀儿:老头子有事先下山去了,今后一切事悉听掌门真人安排,切不可懒惰误学,你若一无所成,今生今世我便再不与你相见。” “老头子!” 嵇昀鼻里眼里一阵酸涩,他快步奔出殿门,扯着涨红的脖子,朝山下方向呜呜嚎哭起来。五指将书信死死捏在手心里,眼泪鼻涕顺着脸颊横流竖淌。 嚎啕声引来一众作晚课的弟子们出来看热闹,钰澄拧了下眉头,摆摆手示意众人回去,然后拍一拍嵇昀的肩头,语调温和地说道:“不要伤心了,你师父下山事出有因,等办完事会来接你。掌门真人如此看重你,在这里安心住着便是,来日方长,你们会见面的。” 嵇昀反复揣摩太叔髦信中的话,所谓有所成者,一来自然是指跟施吾子真人学练本领,二来怕不是还在暗示要他寻访蛟麟神剑的下落。他自小从未离开过师父,突然分别,又是在人地不熟的乾元门里,这份心酸不舍自是难以言喻的。 他就这样坐在殿门口的石阶上,枕着双臂抽泣,他渐渐抬起头,红着眼圈哽咽着对钰澄道:“道...道长,我师父他...他下山前吃过饭没有?喝酒了没有?” “吃过了,我代掌门人为他摆了素酒宴,临走把酒葫芦也盛满了。” “那...那就好,我...我师父最喜欢喝酒,他有酒喝,就不会觉得想我了...” 钰澄在嵇昀身畔坐下,缓缓道:“其实我和你一样,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山上待了八九年...” 嵇昀闻言抬起头,问道:“钰澄道长,你山下还有亲人吗?” 钰澄摇了摇头,“没有。” 嵇昀又把头扎了下去,因为他觉得,了无牵挂的钰澄与自小成长在师父身边的自己,留在山上的心境实属不同。 然钰澄接着说道:“虽然没有亲人值得挂念,但我能在幼年得以生存,少不得一位大恩人帮助,对他,我还是感念至深的。”说着将目光投向了远处。 “天道有常,难遂人愿。嵇昀,你要记着,随遇而安也是修行的一个境界。” 钰澄将嵇昀扶起,替他擦去脸上的泪花。 “我教人热了晚膳,你就在这儿吃一些。晚些有人带你去住处。” “谢谢钰澄师父。”嵇昀点了点头。 于是,嵇昀便在乾元门里住下,每日跟随着钰澄和一众门人,开早课、练晨功,午后就去紫微宫独自翻阅道家经典和武学秘籍。赶在施吾子闲暇时,也会亲自就典籍中的难点重点,对嵇昀指导和点拨。乾元门上至施字辈尊长,下至三尺高门徒,都极难得到像嵇昀这样既能自在穿行紫微宫,又能被掌门人亲传亲授的优待和机遇,惹得一众弟子们好不羡慕。当然,掌门真人也特别嘱咐他,紫微宫虽然可以任意出入,但不得私自进入后山的禁忌门规必须严格遵守。 紫微宫收纳了天下经典,涵盖道家三百六十种旁门的修身功法,也可分为天字门、玄字门、静字门三大流派。天字门人数众多,以施吾子、钰澄子为首,笃信天道,以练气为修行之要;玄字门人讲求外出云游、济世有为,专攻奇门遁甲,卜卦占星,采阴补阳,打鼎吞丹;静字门人数最少,却以莫能天师为起手,讲求清静无为,终日戒语持斋,入定坐关养性。 一日,嵇昀问施吾子:“真人,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施吾道:“说来听听。” 嵇昀深呼一口气,挠头道:“倒也不是别的,我就是觉得蹊跷。辽东到这里远隔数千里,真人与我师父也不相熟,却为何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将我留在观里学经练功...”嵇昀与施吾子相处日久,心中的疑惑便敢于直面相问。 施吾子微微颔首,笑答道:“我和你师父虽未有深交,但乾元门与海昏派可是有数百年的来往,说实话,你今天来此修行,是两派先师早就定下的...” 嵇昀听闻此话,已不仅仅是惊讶,应当说任谁听去这件事都是难以置信的。见嵇昀不以为真,施吾子又道:“听钰澄说,你已经了解俯天殿中画作的来历了。” “是。”嵇昀点点头。 施吾继续道:“推背之人,一千年间的天机都可明断,区区数十年之约你如何不信?” 嵇昀道:“推背之人?真人指的是那位姓袁的仙人?” 施吾子抚着嵇昀后背,点头道:“袁天师能从天相中洞察天机,此事不由得你我不信,而他也不是旁人,他座下弟子中,便有一位是咱们门派的创派先师——莫能天师。” “啊!?”嵇昀惊呼不已,他知施吾子是德高望重的宗师,断不会说假话唬人,由是对百年之约深信不疑,再追问其中细节,施吾子答道:“你来此修行,是我的师父与你海昏派先任掌门叶千扬早年定下的,今年为庚子,正是约定之期。你师父千里迢迢送你来妙桓峰,我若不教会你些真本事,一来是违背师训,二来也无颜再见你师父。” 嵇昀心情大喜,胸中的疑云消散去净了。 “老头子一再夸赞乾元门神功第一,我要是能学成归昧三相功,他一定高兴极了。” 施吾子又伸手指着紫微宫四面墙上的书阁,说道:“修行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你看这里不可计数的经书,足足有三百六十种偏门,每一种你只要学懂学通,都可抵达化境,道家讲:殊途同归。欲修习上乘功法,还得从头学起。” 嵇昀本来不好读书,粗识汉字。自此,为了掌握上乘功法,早日与师父团聚,竟整日在紫微宫中埋头翻阅经典,道家经文本就晦涩难懂,何况他根基不足,便只好死记硬背、囫囵吞枣。说也奇怪,他记性极佳,宫中东西南北四面墙上各嵌着十九横、十九纵、合计三百六十一个书阁,每阁中的图书少则四五册、多则十余册,只要是嵇昀草草翻看过的,书册的摆放位置便能丝毫不差地脱口而出。 这日嵇昀又在翻阅紫微宫书阁里的典籍,无意间在《道德经》中发现夹杂着一本破败不堪、满是烂孔的黄纸册子,打开看时却只有寥寥几个图画、总共不过九页残篇。封皮上隐约能瞧见四个模糊的黑字——“转背大法”。 “此处都是精装的道家经典,怎么中间会夹着这种东西?” 第6章 施吾秘传归昧功 李萱怒挥飞鸾剑 “嵇昀...” 正疑惑间,施吾子偏巧进来,看到嵇昀手中的残篇,便道:“这本是先秦时候的某种气功图谱而已,因为算得上文物,所以也藏放在这里。”他表现的神色静笃,但说话间不经意地从嵇昀手里接过残篇,放归原处。 “最近学习如何?” 见施吾子探问,嵇昀答道:“施行道长、钰澄道长都是道家高人,这几日听他们说了很多哲理故事,都是我以前没有听过的。” “功练得如何?” 嵇昀稍有迟延,思索后答道:“许是我天资愚笨,再或许是这里的武学门类太繁、奥义太深,我只看得眼都花了,也没学会一招半式。” 嵇昀说这话时,手不住地搔拭着后脑,语气中不难听出羞惭的意味来。 施吾子悉心地听了,面露正色,点点头道:“你三阳发光,黛眼如星,是聪慧之相。只是天资一时还没有得到启发,再者,乾元门的武学最大的特点就是厚积薄发、循序渐进。归结起来,无非是气功、剑法和归昧功这三类。” 嵇昀道:“上山时,我曾见识了钰澄道长的归昧三相功,很是厉害。” 施吾子欣然道:“归昧三相功是归昧功中的上乘内功,只有以本门气功和归昧功为基本,才能逐层修炼。这套神功共分为十重,除莫能祖师在他精气全盛时曾达到过第十重外,从未有人能触及第九重,钰澄八岁上山,学习归昧三相功足足十八年,已能掌握至神功第八重,将来超越前辈的希望,饶是很大的。” “原来如此。果然钰澄道长才是真的天才。” 嵇昀揉搓摆弄着手指,心里不由得失落起来:“也不知道师父现在哪里,他要是早知道我这么笨,兴许不会把我丢在这儿了...” 施吾子颔首低眉,微沉着声音,缓缓吟道:“天为乾,天居高而临下,为人镇也;气为元,元气之所生,万物之祖也。乾元者,既有天道伊始的含义,也有法效天道、周行气运的意思。” “真人,您说的这些我听不懂。” 施吾子微作沉吟,解释道:“就是说,在道教天字门看来,元气千变万化,能生万物。而人身体的修行,归结起来便是练‘气’,你要学归昧三相功,首先要练气功。等掌握了元气通窍的法门,再习练‘临、兵、斗、皆、阵、列、前、行、者’九字结阳印、结阴印,共一十八种使元气聚散变幻的方法。” 嵇昀听到这儿,眼前一亮:“原来真人是在传授我上乘功法,我需得好好听,用心记,毕竟蛟麟神剑是不可能失而复得了,我只有学成这套归昧三相功,才可下山去见师父!” 就这样,嵇昀全神贯注向施吾子学习内功,每日勤学苦练,时刻不敢耽搁,至此精修,气功修为饶有大进。 转眼献宝会临近,观中愈加热闹起来。施吾子忙着接待朝廷钦差与少林、崆峒等名门贵客,给嵇昀上课的时间便少了。 清玄观西面的教场是弟子们练习剑术的地方,这天午睡起来,嵇昀溜溜达达散步到了这里。 “建星在斗背,天弁河中央;市垣虽两扇,二十二星光...” 嵇昀刚走到通道拐角处,便听到钰澄在教领习剑。这块教场宽阔平整,足可容纳百人,年轻弟子们各个短卦轻靴,随着钰澄念的口诀,一丝不苟地操练着。 “原来钰澄道长也懂剑法。” 忽然,嵇昀的眼神被末位的一个身影吸引过去。原来这里诸人几乎是整齐划一,唯有这个人动作滑稽,格格不入。 “啊?!怎么是她?” 嵇昀认出,眼前这个便是有过两面之缘的黄衣少女。只不过她早又改了装束,不仅头上攒了发髻,而且也穿了短卦轻靴。要不是舞剑动作太过抢眼,站在人群之中着实难以辨认出来。 “还以为她也是来做客的,没想到竟是乾元门的女弟子...啊!难不成?” 嵇昀忽然想起,施吾子曾收了一名女徒为关门弟子。 这时,女孩也发现了站在一角的嵇昀,两人眼神相接。 “不好!” 嵇昀生怕招惹这个麻烦,急忙转身跑开。 “别跑!” 女孩见嵇昀“落荒而逃”,心痒难耐,毫无顾忌地冲出人群追了过去。 钰澄在人群外看到,疑问道:“刚刚偷跑出去的,怎么有些面生?” “师叔!师叔!” 此时一个上身裹着澡巾、下身只穿内裤,满身散发臭气的小道士匆忙跑来。 “初生,你这是怎么回事?!” 初生抽泣道:“我...我睡过了头,醒来时师兄师弟们都走了,然后一个女施主突然闯进屋里,用刀抵在我肚子上,教我把衣服鞋帽都脱了,还让我跳进房外的粪坑里...” “哈哈哈!” 话未说完,已经惹得众道捧腹大笑。 “都别笑了!”钰澄喝止住众口:“谁知道那个女孩子的来历?” “师父,我知道,她来了有些日子了,说是代州李克用大人家的千金,来寻之前上山的李家公子。” “这么说,也是来参加献宝大会的。” 钰澄教初生换了衣服继续习练。 “你站住!别想跑!” 女孩嗓音清脆响亮,嵇昀隐隐不安,直担心半个清玄观的人都能听到。 “闭嘴!你不要喊了!”嵇昀原地站住,回头喊道。 女孩被嵇昀突如其来的反差唬得大怔,恍惚了一下,叫道:“你跑呀,怎么不跑了?!胆小鬼!” 嵇昀悻然道:“我是不想你像驴一样大声喊,让所有人都听见。” 女孩刚欲反驳,然听到嵇昀把她的喊声称作是“像驴一样”,不禁触动笑脉,咯咯大笑起来。 “你见我就跑,是不是害怕我?” 嵇昀轻嗤道:“你是个绣花枕头,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你已经见过我的本事,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绣花枕头?什么叫绣花枕头?” “就是软绵绵的,禁不住打。” 少女嗔道:“你...我要是枕头,你就是石头,茅坑里的石头,臭死了!” “你!” 嵇昀一时间气红了脸。女孩往上翻了下眼皮,轻衅道:“怎么?又想打我啊?告诉你,今天我师父在这儿,我可不会怕你,我还要在你头上打两个大窟窿,才算解恨。” “萱儿——” 忽然不远处传过一声喊,女孩被吓得手足无措,扯住嵇昀的手臂,把他拽到旁边墙角俯身蹲下,躲躲闪闪生怕被来人发现。 “奇怪,刚刚明明听到她的声音了...” 这时说话的人已经走到这里,嵇昀瞄见这人容貌秀美,气质出众,认出是那日左枢殿里的俊公子。随行的则是那个穿着虎盔虎带的威风汉子。 “亚子,我们再去那边找找。”虎盔汉子说道。 “嗯。” 于是俩人迈步往西面去了。 嵇昀被李萱按在身下,嘴巴也她用手捂住,好不容易挣脱开: “喂,你干嘛?!” “嘘——不要让他们看到。”李萱边嘘声边探头小心地瞧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为什么?” “你哪儿那么多为什么,他是我哥,要让他看见咱俩在一起,非把你腿打断!” 嵇昀瞪大眼睛:“怎么你们家人一个比一个蛮横不讲理?” 李萱轻哼并未答话,只深深地白了他一眼。 待那二人走远,嵇昀起身道:“你哥走了,你放开我,我也要走了。” 李萱板着脸,眼光在嵇昀身前扫视:“喂,你想往哪儿去?!” 嵇昀道:“你管我去哪儿,总之不会跟你走就是了。”说着便转身要走。 李萱跳了起来,大叫道:“呸!你这么说的话,我还偏要你跟我走!”然后就双手去扯嵇昀的胳膊。 “走!” 嵇昀被拽了个踉跄:“哎!你要拉我去哪里?” 李萱牢牢地抓住就不松手,恨恨说道:“你听着,你上次打了我,本大小姐可以不以牙还牙,但是你得听我的,我要去哪儿你就陪我去哪儿。” 嵇昀急道:“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你要是不乖乖听话,我就把师父喊来,教他使劲修理你!就你这瘦骨缩腮的猴子样,哪儿经得住他一顿拳头!” 说着腾出一只手来,比划拳头在嵇昀眼前晃了几下。 嵇昀内心忐忑:“他是施吾子真人的关门弟子,瞧她跋扈不讲理的样子,想是靠着真人的偏宠,没少在观中欺负了人。要是她果真去真人那儿告状,我哪里说得过她,罢了罢了,暂且迁就着她好了。” “那你想去哪儿?” “别废话,跟我走就行了!” 两人就这样拉扯着,从俯天殿西面的一条黄土小路向山后走去。 嵇昀越走越觉得路径蹊跷,便道:“这里好像是去后山的路啊。” 李萱毫不在意:“是又怎么样。” 嵇昀正色道:“后山是禁地,除了掌门,任何人都不能擅闯的。” “又没人知道,闯了又怎么样。” “不行!”嵇昀拒绝了,转身便要往回走。 “你回来!胆小鬼!”李萱死命地拉着嵇昀,解释道:“后山有宝藏,你不想去瞧瞧?!” “我不想,什么宝藏不宝藏的,我只想安安心心地学好本领,早点见到师父。” 嵇昀嘴上说着,心里却幡然想到起,偿听人说过,后山是当年莫能天师与人比武的地方,或者那里藏有蛟麟神剑的秘密,不然何故会被列为禁地?李萱是施吾真人关门弟子,她口无遮拦,话中提到的宝藏会不会就是在指神剑?尽管施吾真人早就说过蛟麟神剑已经焚毁,但就嵇昀来说,天下第一神剑草草被焚的说法听来未免有些荒唐。 “没出息。” 李萱投向嵇昀一个大大的白眼,嵇昀想到蛟麟剑,不由心生动摇。 “什么人?!” 忽然,前方有人厉声喝问,同时间,两个青年道人钰铎、钰梓从路旁跳了出来,拦住去路。 “你?你不是嵇昀吗?怎么,门中禁令还没记熟?!偷偷往后山来干什么!” 嵇昀心虚不安,谎辩道:“我走错了路,不是有意擅闯的。” 钰铎道:“现在记住了吧,还不赶快下去!” “是...” 李萱不肯罢休,颐指气使道:“你怕他俩干什么,打我时候的本事呢,赶紧教他俩滚开,不要挡路。” “混账!”钰铎震怒:“我们奉钰澄师兄的法令,看守后山,谁敢犯令擅闯!” 嵇昀听他三人言语,显然并非同门,看来是自己误认了李萱的身份,险些闯出大祸,于是拽了李萱衣袖,示意离开。 “哼,好吧。你够凶行了吧,我们下山。”李萱冲钰铎道人扮个鬼脸,便假意转身要走。 二道互望一眼,以示得意。 “嘤!” 忽然,李萱趁人不备,从嵇昀腰中猛地拔出长剑,青釭飞鸾剑夹光而出,簌簌向身后二道挥砍过去... “小心!” 嵇昀大惊失色,眼看长剑就要在两个道士的胸脯上划开一道深口。 “雕虫小技!” 站在左首的钰梓见剑锋削来,当即出手,手掌绕过剑锋直抵李萱手腕。 “哎呦!”李萱痛到大喊,细嫩的腕子已被道人死死扣住。 “强闯禁地,还敢行凶!”右首的钰铎道人先是被李萱突然出手吓了一跳,随即惊忡变作愤怒,于是提起左臂肘腕,暗结了一个单手阳印... “不要!” 第7章 乾元门真人说道德 献宝会妖女逞威风 嵇昀心头一凛,早知这是乾元门中常见的气功手法。当下顾不得多想,脚下急纵直扑到近前。虽手中无剑,但却诚然用了海昏剑法里“中必决眦”的招法。可谓是目到指到,嵇昀伸出右手二指,在钰铎道人肋侧的渊腋、腋下的极泉两个穴位用力点去。 “哦!” 钰铎未料想嵇昀会动手,登时惨叫一声,脸色苦痛,应声瘫倒下去。 本来点穴,只是常见的理疗手法。但穴位乃是人体经脉交汇之枢纽,乾元门气功在发作时,要将元气通过经脉、络脉的运送来加以调用,根据施展手法的不同,元气所要经行的路径也大不相同。嵇昀多日来苦练修行,对气功的手法和内理已经明了于心。于是在对方抬手之际,便看穿了其元气经行的路径:手指点在二穴上,原本溯流在此、交汇融合的元气被外力强行击溃,霎时间激散入周围的筋肉脏腑,由此造成的内伤着实不可小觑。 “你们!” 嵇昀此举,吓坏了钰梓。 “你也去死!” 李萱趁机甩开他的手,挺剑又向钰梓刺去。 而这次终于被嵇昀抢上来阻止。 钰梓深深地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从前额一直流到脖颈。青鸾剑的青锋停在空中,剑锋离他的喉咙只有不到一寸,隐隐地透着寒气。 “萱儿!你又闯什么祸了?!” 身后传来兄长急切的喝问,俊公子与虎盔汉子大步赶到。 李萱的剑被夺下,顿时没有好气,一边跺脚一边忸怩道:“怎么叫闯祸,是他们欺负我!” 虎盔汉子一听这话,立时目露凶光,一只健硕凸筋的大手直接扯在嵇昀胸前的衣领上,猛地把他拎了起来。 “你长了几个马蛋?敢在老虎窝里尥蹶子?” 嵇昀的脸几乎抵在汉子的鼻尖上,脚下悬空任两腿没有着落地摆动。 “十三太保,快把人放下。” 俊公子在旁道:“萱儿这个鬼滑头,说的话可不得全信。” 听公子发话,汉子好不情愿地将嵇昀放下,嵇昀干咽了口口水,均匀地喘着粗气。 “萱儿给你们大家找麻烦了。我叫李存勖,我代舍妹向三位道歉。” 李存勖说着朝钰梓和嵇昀浅鞠了一躬。 嵇昀暗思:“原来他叫李存勖,是哪个勖呢,该不会是‘女婿’的婿吧...” 一旁,回过神来的钰梓突然厉声质问:“嵇昀!你...你竟然违背门规!伤害同门!” “我...” 嵇昀一时慌了手脚。 ...... “师叔,嵇昀既犯禁令,又伤同门,理应照门规责罚!” 左枢殿内,初旦、初净等十五代弟子们,指着殿内立柱前贴身站立的、低头不语的嵇昀,纷纷聒噪。 钰澄端坐在殿首,额头反复渗出的珠汗已经将手中的帕巾浸透。 “经过诊治调息,你们钰铎师叔总算是没有什么大碍。嵇昀不是门下弟子,照门规惩处的话实在不妥。” “师叔,可是你为了钰铎师父,损耗不少元气,嵇昀虽说没有正式拜师,可也算门中的一份子,竟然伙同外人袭伤尊长,必须惩办!” “对!” 钰澄呷了口茶汤,沉默不语。 嵇昀把头扎得更深,两只垂在身前的手臂漫然无措,指尖相互揉搓尅拭。 “是谁要惩办谁呀?” 众人闻声退让,钰澄子放下盏,起身侍在一旁。施吾子走进来,先是问过钰澄的身子,得知没有大碍,又回顾弟子们:“看我手中这根拂尘,谁能回答我,它有什么用? “拂尘可以掸灰...” “不,是驱蚊驱虫用的...” “不对不对,拂尘是礼器,就像道袍、宝镜一样...” 众道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起来,有的坚持己见,有的随波逐流,人多嘴杂,莫衷一是。 施吾子朗声笑了三声,:“好好好。来听听我的看法...” 人群中的多数听到掌门人发话,都及时缄口,只有少数几个,还沉浸在争论里,没有停止聒噪。施吾子轻挥麈尾,在几人面前拂过,这些人见此赶忙缄口肃立。 施吾子娓娓说道:“方才你们也看到了,这一支小小拂尘,有人用它掸灰、有人用他驱蚊、有人用其作为法器,我还可用他阻住你几人的嘴,高兴了拿来捅一捅后背搔痒,恼怒了抽打几下小腿出气,所以说,一物可以百用。然而,有的人心里有灰尘,他眼里看到的便只是灰尘,心里有蚊虫,脑海里想到的都只是蚊虫,看不到一件器物的全部价值。同样,人亦然可有百面,我们在看待他时,不可只专执于一面,倘若拘泥自封流于片面,便会失去心智的平衡,尤其是当看到别人的弊漏时,动辄抨击、轻言打杀,这样是为修行之人所不应、不能、不耻的。何所谓天道?天道,好生而不好杀。” 众道听罢,默然惭愧。施吾子走到嵇昀面前,轻轻拍打了他的肩膀。 “真人,我本来...不是诚心要闯禁地的...” “今天发生的事,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施吾子对众人讲道:“嵇昀被乾元门里的客人逼迫时,能忍气吞声,不动用武力,这是仁善的品质,当知道自己踏错禁地,能恪守门规,迷途知返,这是正直的品质,当见他人身处危险之中,能不顾身份、毅然施救,这是讲道义的品质,面临同袍的兴师问罪、咄咄逼人,能笃受悉听、不辩不争,这,不就是道祖常说的至善美德嘛?钰澄,你说呢?” 钰澄低下头,恭敬答道:“师伯训教的是,从道者,逆来顺受,不言自彰...” 施吾子道:“上善若水,这就是道啊。” “掌门师公法理精深,我等受教了。” “下去修课吧。” 众道退去,施吾子告诉嵇昀,是李存勖兄妹说出实情,除道歉以外,李萱还再三请求施吾子不要责罚嵇昀,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自己犯了错,施吾真人非但没有责备,反而人前表演为自己解围,嵇昀更加觉得惭愧,心里想着今后务必要用功修行。 转过天来,端阳佳节。 太仪山妙桓峰顶,旗番招展;清玄观俯天殿前,人潮涌动。 殿前搭设一台,施吾子等施字辈道长信步走了上来,嵇昀和初生二人陪着,侍候在身后。 钰澄站立台前:“请朝廷钦差落座。”台下左右各列梨木官帽椅九张,朝廷钦差、枢密院都统领田纪枣领着一众官吏在左首坐下。 钰澄继续念道:“请少林、崆峒、丐帮以及五镇盟各位尊长落座。” 几派掌门和盟主在右首坐下。 “哆!我们大契丹夷离堇公子驾临寒舍,你们竟然不给安排座位?!” 人群中有人喊话,听起来情绪不忿,语调也十分蹩脚招笑,嵇昀和众人一样听得好奇,遂循声看去。 说话的人三五成群,他们不穿布衣,用皮裘遮蔽着身子,却把肩膀和大腿露在外面,头发剃去大半,只在前额或两鬓留下一两撮,气质朴素,眼神彪悍。 “是谁家圈里的牛羊,也偷跑来开会了。” 李萱一手遮面,咯咯笑了起来。 听见嘲讽,这伙契丹人瞪圆眼睛看向李萱。李萱被他们盯得有些害怕,叫来十三太保挡在身前,十三太保双臂环抱身前,和契丹人怒目相对。 施行道长冲钰澄小声吩咐几句,钰澄即向契丹人问道:“请问这位契丹公子姓名?” 略通汉话的随从回答:“契丹八部盟主、迭剌部夷离堇之子,耶律尧骨!” 钰澄和在场的中原人士听不懂契丹称谓,也未听说过有耶律尧骨这类人物,一时开始议论纷纷。 “道长。”李存勖向钰澄拱拱手,向众人解释:“迭剌部是契丹八大部落之一,‘夷离堇’是部落首领的意思,这位契丹公子的父亲,想来就是驰骋草原的契丹英雄——耶律阿保机。” 钰澄恍然:“原来如此,多谢公子指点。” 众人见李存勖姿容俊美、谈吐出众,议论的话题便又转到他这里来。 “诸位。”钰澄止住喧哗,介绍道:“这两位是李克用大人的公子和千金。” “居然是沙陀人?!”众人面面相觑。沙陀人原生活在西北大沙漠一带,曾被唐人称作“沙陀突厥”,后来归附唐朝,头领被赐予李姓,现任头领李克用承袭了其父的势力,在代州建立起沙陀城拥兵自重。 “远来是客,初旦、初净为契丹公子和李家客人安排座位。” 耶律尧骨和李存勖兄妹于是分别坐在左右末位。 李萱甚是活泼好动,坐在椅子上反倒忸怩不安,特别令她反感的是,对面那个叫什么骨头的契丹公子,总是不住地盯着她看,十分惹人生厌。 嵇昀站在施吾子身后,心中打量着这群人物: “听说佛门的弟子叫作和尚,这位少林派老掌门果真是个光头...崆峒派掌门原来也是位道长,嗯!他的胡子可比施吾真人的还要长...这个该是丐帮帮主了,一身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果然是名副其实噢...咦?这个怎么这么年轻就当上了五镇盟的盟主...” 他见五镇盟的盟主周德威年纪不过三十,不由得暗暗吃惊。 施吾子手持浮尘,身着羽衣布鞋,向众人作一稽首之礼: “诸位,今日是端阳佳节,有如此多英雄侠士聚会清玄观,乾元门蓬荜生辉,今日大会,乃是江湖旷古烁今的盛事,必为后人所津津乐道。” “幸蒙贵派筹集大会,我等才有幸见到这么多远近驰名的英雄!” 忽然,一声邪魅的声音刺破苍穹。众人大感疑惑,纷纷转头看去。 这一看,不禁毛骨悚然。 李甲和周嗔是洛阳城有名的富商,周嗔惊道:“九天圣教?”李甲递个眼神,示意周嗔小心说话,免得惹祸上身。 嵇昀见许多人的脸色都变得怪异难看,由此猜想来者不善。原来,九天圣教在江湖上已经存在了百年,不但教徒众多而且层级森严,一向横行无忌,令人谈虎色变。 这次来的人共三十几个,都是清一色的美艳女子,为首的是个中年女人,身披着一件雪白色烫花锦缎,头发上插着一株血红色的宝珠,手里捏着一柄淡黄色的苏扇。 中年女子咯咯发笑,透出一股妖艳邪魅,令人不寒而栗:“九天圣教白鹤堂主李如意,奉圣女教主之命,向乾元门掌门真人献礼。” 话音刚落,女徒端上来两个红布苫盖的木盘。 虽是不速之客,施吾子仍笑脸相迎,请她们恪守规矩,安心参加大会。李如意咯咯狞笑,直说掌门人的言下之意,是如果她们不守这里规矩,就会被扫地出门怎的? “今天既然是献宝大会,我李如意也有一宝要献给在座诸位。” 李如意说罢脸色一沉,教人揭去盖在木盘上的红布,周围人举目一看,为之色变…… 第8章 李如意霸道讨天虎 钰澄子若虚擒白鹤 施吾子的师弟施行道人一向脾气刚直,见对方送人头作礼,大为恼火,嗔目斥道: “大胆妖人,清玄观是护道圣地,岂容你等邪祟作乱!” 李如意轻嗤了一声,抖开苏扇拍打在胸前,浑然不以为意。 周嗔眼力极佳,一眼认出被杀的两人,一个叫权在天,另一个是他的夫人。他们夫妻乃当世侠侣,隐退江湖后便一直住在南海仙岛,万没想到竟落地如此下场。 李如意洋洋得意地说道:“权在天以为躲进远洋小岛就可以逃过圣教的追踪,实在是愚蠢至极。不过他们夫妻恩爱倒是真的,宁愿惨死也不肯把紫玉钦天镯交出来,我虽然由衷地羡慕,但也只好教他俩去地下做一对鬼鸳鸯。” 嵇昀听了她话,不免心惊肉跳,杀了人还沾沾自喜,世上果真有这样子的魔头。 人群窃窃私语,说这紫玉钦天镯是当世奇物,又名“灵犀环”,共分为阴阳二镯,此物通灵,若分戴在痴男怨女的腕上,便如同长在肉里,除非身死不得解脱;可若是眷侣之间并无深情的话,这灵犀环便显得与普通手镯没有丝毫差别。因它有这般奇能,乃至于江湖上流传只有天下最美的女人和最强的男人才配拥有的说法,当然,之所以有此传闻,一则是因为权在天夫妇伉俪情深,令人艳羡,二则是因为权在天确实战力非凡,江湖地位影响至深。 “宝镯戴在人家夫妇手上胶漆难分,你九天教杀人越货,无耻行径令人发指!” 李如意得意地举起小臂,显弄了下手腕上的钦天镯,对说话之人讪笑道: “这位难道就是人称‘梅开六度,富能敌国”的梅似贾先生?呵呵,我们九天教最喜收集天下奇珍异宝,这个爱好,听闻梅先生也有,是也不是?” 梅似贾浑然不惧,立刻白了她一眼。 “哼!我梅似贾虽然爱宝,但从来不巧取豪夺他人所爱。” 李甲与梅似贾相识,急忙为其辩解,只说梅兄爱好收集的无非是古董珠宝,而九天教收集的却是江湖闻名的神兵法器。李甲言辞客气几近恭维,看得出对李如意十分畏惧。 李如意道:“这话却不错,早闻一百年前,乾元门先师斗胜‘天下第一快剑’李若弘,赢了他手中的武林至宝蛟麟神剑。我们今日上山,原为了三件事,第一件就是向真人献礼,第二件事便是要一睹神剑的真容。” “无量天尊——” 施吾子唱个长喏:“世人皆知,当年天师确实得了蛟麟神剑,然而感此剑太过阴邪,惑坏良人心智,于是便将蛟麟剑投入剑丛中,早早化成了尘土。” “阿弥陀佛。” 少林方丈站起身来,环顾众人道:“当年老僧还是一个小沙弥的时候,曾听人说过,蛟麟神剑是战国时刺客专诸的儿子用天外来铁为材料,煅火时加以蛟龙血铸就的,被称作天下最坚硬之物。剑长三尺四,通体遍布针叶粗细的鱼鳞细纹,此剑剑身嗜血,见血而鱼鳞张开,上下俯仰似有呼吸之声。时而冷如寒冰,时而炙如烈火,还听说此剑邪门至极,故而莫能天师得到以后就将其焚毁...” 李如意抬高声音打断话声:“掌门真人是武林泰斗,必然不会诓骗今日在场的豪杰,也罢,这第二件事权作我有辱使命。如意此来,还有第三件事,望真人切勿再折我九天教的面子。” 钰澄子神情漠然,催促李如意有话快讲。 李如意面露讪笑,怪模怪样地说道:“听说...乾元门近来藏匿了我九天圣教的仇人...如意斗胆,请掌门真人把人交给我,让我带回去处置。” 嵇昀心道:“就如他们这般作为,恐怕天底下的好人,都要与之结仇了。” 嵇昀兀自不屑,不料李如意下面的一句话,叫他如受惊雷。 “如意要的是海昏派余孽。” 嵇昀听了这话,浑身打个激灵。万没想到这个女魔竟是冲自己来的。 “仇人?我们海昏派与这个九天教能有什么仇怨,从来没听师父说起过。” 施吾子把身体侧了侧,将嵇昀牢牢挡住。 “九天圣教在江湖上名声大噪,在场的武林门派没有八十,也有半百,其中和贵教之间没有仇怨的,只怕是找不出几个。即使有海昏派门人在本门中,那也是我这里的客人,乾元门断不会受制于威胁,将正道门人交于奸邪之徒手里。” 施吾子言辞犀利,丝毫不留情面,搞得李如意七窍生烟,啮齿道:“海昏派创立以来,数次无故侵犯我圣教,初代教王亦惨死于李若弘的剑下,我教世代门徒无不以此为恨,掌门真人既然铁了心要包庇到底,那我们就只能不自量力了。” 李如意话音刚落,众女子提起兵器,眼看要打要杀。 “慢着!” 台下坐落在左首的一名青年军官,突然起身大声呵斥: “清玄观是朝廷卫道圣地,你们这些左道旁门想要挑衅生事,当心我把你们通通抓起来!” 在场的多是武林中的豪杰,眼前这个军官对他们来说都觉得陌生,军官自我介绍,名叫令泽,是奉本地督军大人的命令,专门保护钦差到乾元门参加大会的。 听罢令泽的介绍,李如意轻蔑一笑,身体微微摇晃,裙摆开叉处一只红顶白鹤的文绣在白皙修长的大腿上显得格外亮眼。 “抓我?就凭你们这几个酒囊饭袋?实话说,你们大唐朝廷,也没有几年气数了,我看你长得倒也俊俏,要么就跪下来给我舔脚趾,说不定我高兴会留你一条小命,要不然的话,凭你刚刚对我不敬,下一个摆在茶盘上的,就是你的狗头!” “住口!”钰澄厉声喝止,然后对令泽施礼说道:“多谢将军仗义执言,不过区区几个恶徒,还不能把乾元门怎么样。”旋即命令弟子摆阵迎战。 “是!” 四下里乾元弟子齐声应和,一众小道纷纷赶来,个个手持长剑,把李如意等人包裹在垓心。 嵇昀见群道摆出的阵法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犹疑了片刻,猛地想到是在紫微宫里东面书阁第三行第六格的星谱上。 “好像...是三垣星阵?” 三垣星阵,列阵人数须为四十七、九十四乃至更多。其中又分为三个小阵,互为掩映又彼此独立。敌人若是人多,一旦进入这个阵里,便会被分割为三。三垣剑阵的布局变化是参演了星相中的“三垣”,也就是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大到整个剑阵,小到其中的每个人,都依着乾、坤、坎、离、震、巽、艮、兑八种卦象灵活机变,斗转星移奇妙无穷。 “好!今天就让我领教一下乾元门的阵法!” 李如意一面说着,一面从腰间扯出条白晃晃的东西,众人仔细端摩,竟是一条一指来宽的软剑。 李如意左手挥剑,呼喝着向阵外冲突。她剑走偏门,招数虚实不定,众道士要是依着剑阵的威力,只怕早被她的软剑削划得遍体鳞伤。 在场有人识出李如意所使的剑法原是桂林青罗帮的秘传武学“青罗剑法”,此剑法使出来如舞水袖、如拨琴瑶,十分好看。青罗帮向来以一众轻灵貌美的女徒闻名遐迩,只不过突遭变故,一夜之间在江湖除名,再没有人听过见过关于它的任何事。此时李如意忽然使出扶摇剑法,让人不禁猜想,青罗帮被灭门的事与九天圣教应该脱不了干系。 李如意凭扶摇剑法,和四面来攻的众道对拆了百余招;其余手下堂众面对三垣剑阵,表现地难以招架,不一会儿纷纷弃剑被擒。 “废物!” 李如意一边咒骂,一边越发狂狷地施展软剑,犹如一头被猎人围剿的孤狼,虽然强攻无果,但靠着以攻为守,一时间浑然不落下风。 “弟子们退后!” 钰澄高喊一声,脚踏地板凌空飞起,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柄长剑。旋即腾跃而下,如流星坠地一般突入剑阵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惊起一阵唏嘘,同时李如意失声惊叫,软剑叮咚落在地上。 她不住地喘着粗气,脖颈处已经多了一把寒锋。 “无量天尊!” 见李如意被钰澄擒获,施吾子放了个长诺。 “掌门真人,今天是贵派召开端阳大会的好日子,如意本没有冒犯之意,只是想要回海昏派的仇人。既然,他现在是贵派的座上宾,如意不敢不顾及真人的颜面,好,那今天到此为止,请真人教门下弟子收了武器,放我等下山。” 李如意被钰澄子的一招击败,语气竟也变得和缓了很多。 “不能放!” 嵇昀等一众人循声看去,说话的原来是崆峒派的广崖子。 “你们九天圣教一心要称霸江湖,多年来为非作歹、兴风作浪,更可恶的是,我派广德子师弟,也是死在你们羽林堂霍赢的手里,这笔血仇今天贫道要跟你算上一算!” “不错!还有老衲的三个爱徒,也是被你们九天教杀害的!少林与九天教的仇怨,也要清算!” “哼!乾符二年,我们滇西马帮在河口召开堂会,你们九天教在船上暗设机关,用火药炸死我们马帮兄弟八十余口...” “紫云山庄前任庄主龙不屈,因为不肯交出紫云秘籍,你们九天教太极堂竟然威逼收买他的小妾,趁熟睡时刺杀了他...” “杀了她们!为正派门人报仇!” “对!杀了她们!” 正派人士群情激奋,纷纷要求杀了李如意等人报仇雪恨。 嵇昀在施吾子身后避着,心里七上八下,脑海里挥不去的场景仍是权在天夫妇惨死的模样...... 第9章 负新伤钰澄施救 兑旧约锡圣献宝 “各位!听我说一句!” 令泽抬高声音说道:“令某虽然在朝任职,可也是江湖出身,刚才这个女魔头一上来就对本官极尽侮辱,换做是在场的任何一位英雄,恐怕都咽不下这口恶气。” “令大人,你的意思是?” 令泽冲众人抱拳:“我斗胆,请各位英雄让个机会给我。这李如意虽然穷凶极恶,但是毕竟只有一个脑袋,一条性命,请大家赏个薄面,让我和她单打独斗,赢了,我教她曝尸三日,以解众恨,输了,令某甘愿以死雪耻。” 他话已出口,群豪也不好再说什么,令泽抻腰蹬腿,活跃手腕,要和李如意一较高低。 “慢着!”李如意操着尖利的嗓音:“单打独斗可以,但是得加一条:我要是赢了,你们得放我下山去!” 令泽斜眼旁瞧,嘴里哼道:“放心,如果我败了,也要抓你玉石俱焚!看招吧!” 他话未说完,腿脚夹风已经挥踢过去。李如意慌忙撤后两步闪过,同时钰澄收剑退到一旁观战。 令泽本是惯用刀法,匆忙之际来不及提刀,便从钰澄手里接过长剑,使出一番左挥右砍的刀法,极力向李如意劈砍。 李如意自知身处险境,对主动挑战的令泽不免心存忌惮,见剑来剑往,便只左腾右闪。令泽刀法虽然绵密,但是锋刃掠过之处,与敌人的身体总是稍差一点,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的过了二十来招,尝见过各门各派诸多武功的李如意,终于看穿了令泽的身法套路,心中隐隐冷笑。 “原来是个半吊子、二流货。” 她胸有成竹便得意起来,嘴上不住的讥讽嘲笑,令泽大开大合的刀法始终不能伤及她分毫。 其实,李如意腾闪之时,右臂翻手为爪早暗暗藏在身后,令泽只顾冲砍仍浑然不知... 忽然,李如意瞅准机会,双爪猛地齐出,直勾勾地奔着令泽的面门抓来,出手迅疾阴狠,必是杀招无疑。 “小心!” 钰澄站在一旁,李令二人的攻防变化早被他看在眼里,未免令泽受困,钰澄在呵阻的同时右手结成“兵”阴印。 霎时,三种不同的特性元气激荡杂糅,由掌根处腾然击出、转瞬而至。 这三相元气神奇之处,绵密似行云,荼烈胜焦阳,不绝如流水,刚劲与绵柔交相变化。李如意闪避不及,被元气击中肋下,登时剧痛难忍,吐血半升。 令泽呆站在原地,仍旧心有余悸。过了片刻,忙冲钰澄拱手道:“多谢道长出手相助。” “钰澄子的归昧三相功,果然厉害。” 李如意捂住肋下,口中喘着粗气,额头渗出好些冷汗。 “只是堂堂武林正派,居然要出手偷袭,若早知你们以众欺寡,我也不会被你们愚弄答应什么决斗,教你们直接杀死我便好了...”说罢鼻腔里哼出嗤声,扯动红唇露出一副冷笑。 李如意故作讥讽,搅得钰澄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令泽脸色涨红,咬牙跺足道:“嗨!都怪我一时莽撞,害道长受这妖女的讽刺挖苦。妖女!你听着!今天大不了一命换一命!绝不能因为一个令泽,让你们这群女魔逃出生天!” 说着便把剑身一横,朝自己的脖颈削去。 “不要!” 钰澄赶忙出手,牢牢握住了剑刃,鲜血沿着剑身汩汩流了下来。 嵇昀见端阳大会被九天教搞得一团乱,钰澄道长竟也受了伤,想到李如意毕竟是为了自己而来,心里既惭愧又惴惴不安,施吾子安慰了他,转身说道:“乾元门是清净之所,今天是端阳佳会,各位的仇怨还请留到他日清算。李堂主,你既然已经胜出,就请自便吧。” 群豪面面相觑,见此情形也不便再说什么。 “掌门真人言而有信,风度卓然,如意万分佩服。” 李如意欣喜若狂,拱手谢了施吾子便匆匆离了清玄观。 李甲见李如意走了,摇摇头冲周嗔说道:“今天乾元门和九天圣教结下梁子,只怕今后难保太平了。”周嗔惊诧道:“你危言耸听了吧,怎么说乾元门也是武林泰斗,九天教哪里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你小子真没见识!”李甲反驳道:“乾元门的归昧神功是厉害不假,但九天教的两大法王,武功出神入化也是人所共知,那个左成王据说来去无踪、神鬼莫测,右灵王更是号称‘前后百年,无出其右’,以天下第一自诩...” “天下第一?”周嗔耸了耸鼻翼,饶是不以为然:“自打令狐云梦隐匿江湖,我还没听说过谁敢自认天下第一的。” 施吾子教钰澄回房包治伤口,另教钰澄的师父施行道人主持大会。 施行道:“各位,刚刚出现一些插曲,现在大会继续...” “道长,我们等了这么久,请赶快把宝物请出来吧!” “是啊!大家都拭目以待,快点拿出来吧!” 施行答道:“各位请稍安勿躁,实不相瞒,宝物并非乾元门所有。” “啊?那你们请大家来,瞧什么?!” 施行道:“众位放心,虽然如此,但是献宝之人已经到了,就在众位人群之中。” “是谁?” 施行又道:“白少侠,我们已经按照约定筹备大会,如今群雄已至,请现身吧。” “有劳了。”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应答,嗓音清脆响亮。 群雄眼光投去:原来那人早就站立人群当中,穿着一身白衣,双臂环抱胸前,臂弯处插着一把黝黑的宽刃重剑,腰间系着一只明黄色的刺绣锦囊。 施吾子朗声道:“众位,一年前,这位白锡圣白少侠向贫道展示了他的宝物,并承诺可将宝物公诸于世,但是须得召开英雄大会当众献出。白少侠,请到台上来吧。” 白锡圣嘴角微扬,应声跳到台上。 离得近了,嵇昀瞧得仔细,眼前这个人年龄在二十上下,面相俊朗神色孤傲,眼中隐隐透露着一股寒意。 另一头,李如意等人出了清玄观,匆匆沿路下山。 “堂主,我们就这样子下山,回到总坛恐怕灵王要拿你开刀啊!” “有屁快放,别兜圈子。” “堂主,我的意思是,要不悄悄地暗处观察,瞧瞧这次乾元门的献宝大会究竟搞什么名堂,顺利的话,夺了宝物回去献给教主,只要教主高兴了,即便没有抓到海昏派余孽,灵王也不会怪罪...” 手下还在滔滔不绝,李如意的耳朵却早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小心!有高手!” 忽然一道黑衣凌空飞来,截住李如意一行人的去路。 “你是谁?!” “哼!”黑衣神秘人轻嗤一声,张开左手,掉出一枚腰佩。 李如意等众人见了那东西,顿时满面错愕,急忙跪倒在地,齐声大拜:“属下参见灵王!” 她们认出,腰佩正是右复国灵王的贴身之物。 神秘人道:“李如意,我奉灵王旨意,问你几句话。” “请神使问讯...” “你手上戴的可是灵王教你去寻的灵犀环?” 李如意心头一颤,怯生生答道:“是...” “好,痛快。”神秘人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柄短刀,丢给李如意。 “神使...这什么意思?” “戴在你的手上,不怕污了这宝贝?你自己把手砍下来罢,不要等我动手。” “啊?!”李如意大惊失色,央求道:“请神使开恩,我只是一时兴起,万万没想到灵王为此生气...” 神秘人轻嗤:“哼,镯子是属于灵王和教主的,就算借你一百个胆子,恐怕你也不敢亵渎。之所以肆意胡为,是因为你觉得灵王深居总坛,哪里会知道这么多事...” 李如意脸色慌张,眼珠转来动去:“神使教训的是,灵王法力广大,如意见识了!” 神秘人又道:“刚才要不是灵王机敏,你怎么能从乾元门脱身!” 李如意闻言脸色大变,仔细回想刚才一幕幕的场景,不禁脊背发凉。需知她们圣教中的灵王,是个不循常理的怪人,原本就有乔装改扮、假作他人的癖好,照这位神使的说法,灵王不但就在大会人群中间,而且刚刚还伺机帮助自己脱困。 李如意思来想去,之所以施吾子能放自己下山,原是自己胜了那个武功平平不自量力的“令泽”,想到这里,心头一阵后怕。 “如意不知是灵王驾到,说了不少混账话,请神使责罚。” “这次你贸然上山,差点坏了教中大事,依着灵王的性子,就该把你做成黄鱼...” 李如意听到“黄鱼”两个字,身体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请神使饶恕,念在如意立功心切,请神使向灵王回话,叫我将功折罪罢。” 神秘人微微一沉:“嗯,面前机会正有一个。” “请神使明示...” “这次中原武林的名门正派几乎都到齐了,正好把他们一网打尽...” “神使的意思是?” “是灵王的意思。龙虎玄雀四宫正在赶来的路上,我会派红眼乌鸦盯住群雄,等他们下山时,你就想办法拖住他们,汇合四位宫主,将少林、崆峒等派的高手通通拿下,带回总坛交给羽林堂。” “是!那海昏派的余孽呢?” “你要像黄鱼那样一言不发才真叫清静!这些你不用管,宝物和海昏派的小子,我会亲手处置。” 李如意唯唯喏道:“是!” 神秘人伸出手掌,似是向李如意取要什么东西。 “什么?” 李如意一时没有领会,痴痴地询问了一句。 “钦天镯,难不成是你的一双手?!” 李如意这才慌忙把镯子双手奉上,神秘人接过玉环,风一般飞身去了…… 第10章 白锡圣复仇兴戾 周德威笑施枫林 乾元门里,施行道长冲群豪说道:“诸位,当初未免消息不胫而走以致节外生枝,宝物一直未公之于众,现在就请白少侠...” 白锡圣道:“不急,宝物问世前,有件事要说。” 群豪竞相疑惑: “讲故事?” “什么情况?” “不知道...” “好啊,说来听听。” 白锡圣道:“在辽东,在十多年前有一个海滨小国,名叫渤海国。” “阿弥陀佛!”少林方丈道:“老衲早年云游时,曾有幸拜识渤海国熊卫军统领慕容方城...” 白锡圣道:“你认识他,想必也听说过他有个女婿,渤海国龙泉府都督之子、武状元——杨楮。” “不错,虽未谋面,但闻大名。” 白锡圣道:“杨家,不但是龙泉府的显赫世家,其祖上更是威名远播。” 嵇昀最喜听故事,特别的是,眼前所讲述的,恰恰是他的故乡、辽东的事,只是这个渤海国,从他记事起,就已经败亡消失了。 群豪道:“他祖上是什么人?不要卖关子了。” 白锡圣微露怪笑,却不回答,只是自顾自说地说道:“杨楮自幼修习剑法,十八岁时在武举中拔得头筹,获点武状元。同年,迎娶了慕容方城之女、渤海国第一美人——慕容纾婉。” 有人喊话道:“喂!白少侠,你要说的这些,和今天献宝大会有什么关系?如果只是谈论什么杨楮柳楮的话,大家可是没多大兴趣。” 白锡圣道:“自然是有关系。杨家与慕容家联姻本是好事,可谁也没有料想到,这件事却引发了一场让杨家家破人亡的灾祸...” 原来,杨家世代相传一件关乎家族生死存亡的神秘宝物,由于牵连极大,所以杨家祖训,除了承袭家业的成年嫡子外,上至母系尊长,下至兄弟旁支,都不能知晓宝物所在。杨楮是嫡生独子,自然是知道宝物的秘密。杨家在龙泉府生活二百余年,又是世家贵族,势力极强根深蒂固,所以到了杨楮这代,对于宝物秘密的危机意识已经淡漠,更多的只是出于对祖训的恪守。然而,疏忽大意引发的祸乱总归是要来的。慕容家陪嫁来的包衣奴才,无意间探知了宝物的秘密,他伙同外人阴谋偷盗宝物,烧杀杨家数十口人,后来逃往中原,将秘密向当朝权宦告发,自此竟然平步青云... 白锡圣越讲越激愤,本来白无血色的一张脸,变得凌厉起来。 “天理不公,这个卖主求荣的狗奴才,如今摇身一变,已经坐上朝廷重臣的位子了。” “啊?!”群豪面面相觑:“是谁?!” 白锡圣跳下台来到人前,侧过头眼光直勾勾地盯在台下坐在左首第一位的钦差田纪枣身上。 “这个狗贼,就是钦差大人的义父——田令孜!” “大胆!你胡说八道!”钦差田纪枣用力拍打着椅子喊道。 当今皇帝名叫李儇,即唐僖宗,自幼宠幸宦官田令孜,称其为“阿父”,朝廷政令也多由田令孜执掌。 嵇昀看白田二人,一个冷酷无情,一个嚣张跋扈,言语间冲撞起来,冲突一触即发。 田纪枣横眉立目,叫嚣着让人拿住白锡圣。他话音刚落,十多名身着皂衣短衫、踏飞燕官靴的带刀侍卫,一跃跳到田纪枣身前,擎刀在手冲着白锡圣砍了过去。 眼前又要厮打起来,嵇昀替施吾子捏了把汗,心道:“真人组织的好好一场盛会,都叫他们搅乱了。” 心里想着,眼神时刻不停的盯着白锡圣,只见他气定神宁,钢刀直朝面门砍来却毫无躲避的意思。 突然,嵇昀身躯一震,脊背生汗,剑光闪现处,钢刀叮咚落地,继而响起一片凄厉的惨叫声,六名伤了手腕的侍卫疼得满地打滚。 白锡圣的剑快比奔雷,令人心悸。 其余侍卫不敢靠近,怯生生地往后退。 白锡圣腾空跃起,剑舞银蛇,身体落地之时,余下侍卫齐整整、直愣愣地仰后倒下,登时毙命。 嵇昀见白锡圣的眼神中透出杀气,直勾勾地望向田纪枣,唬的田纪枣坐立不住,软绵绵地瘫在椅子上。 “住手!” 令泽见形势不妙,赶忙提过了金背扞刀,护在田纪枣身前。 白锡圣抖动重剑,刺破穹顶横贯而来。 令泽提足气力,迎上前去,使出一招“蹈海翻波”。这招犹如潮起涛落,刀光连绵把身体护得风吹不进、雨打不透,权似一把铁伞在身前撑开。 嵇昀看得十分惊奇,心道:“想不到这姓令的,刀法确实有两下子。” 白锡圣手持重剑,上下翻飞,冲刺左右。 不多时,兴许是令泽气力不支,那舞刀的速度渐渐缓了些,只见层层刀光剑影之中,夹杂着些红色雾气弥漫开来,两人拆了数十招,忽然听“铮”的一声,钢刀落地。再看令泽,满身被捅了诸多剑孔,依旧坚持站立在白锡圣身前。 “是条汉子...”白锡圣淡淡地说道。 话音刚落,忽然连续传来一声尖锐的撞击声和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群豪循声看去,只见田纪枣紧闭着双眼,眼皮上微微渗出来一字形的血丝来,显然竟已被白锡圣的重剑刺瞎。 白锡圣手持重剑,指着台上厉声喊道:“是谁?是谁拦我!” 此时嵇昀低头一瞥,惊见施吾子的手指正在不住地往下滴血。 施行道长跳下台,张开手臂护在田纪枣的身前,脸色大变涨得通红,又惊又怒地激愤说道: “乾元门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原来就在刚刚电光火石之际,施吾子为了拦下白锡圣的剑,一时无称手的兵器,便运气于指,弹破了右手中指的指甲,权作飞针,将白锡圣长剑弹开,救下了田纪枣一命。 可是白锡圣剑气太戾,最终还是毁了田纪枣一双眼睛。 “哼!” 嵇昀本以为白锡圣会就此收手,却没想到,他不但全然不以为意,甚至猛地提剑,向施行的怀中刺去! “小心!” 嵇昀一直睁大眼睛关注着白锡圣的剑法,见他剑去如电,心中不由一紧。 “呼!” 忽然,只觉得声如虎啸,势同排海,从侧面猛地袭出一记掌风,径直向白锡圣击来。 白锡圣急忙回转剑锋来抵住掌力。 “咚!” 剑掌相激,发出一声震响。 嵇昀再看那个出掌的人,年纪三十上下,身高八尺,浓眉大眼,下巴上留着三寸胡须,脑袋上系着卷云额带。 原来是五镇盟的盟主——周德威。 白锡圣已经杀红了眼,一柄重剑奋力向周德威刺去,倏左忽右,气泽纷飞。 周德威腾地向后跃出,避开剑气的同时暗自运功,右臂缓缓向前推出,忽而猛地击出一掌。 正是江湖传说“掌破云天碧峰开”文娱老人的成名技——笑傲风林掌。 这边掌风将至,白锡圣即刻回剑横在身前。接着未见其身动但见长剑的幻影在身前自上而下辟出,剑光与剑影成十字型,贯破掌力的同时仍有余威。白周二人各施拿手绝技,剑气凌厉迅猛,掌力浑厚刚劲,在台下斗得难分难解。剑气掌风交相激荡,观战的群雄不由得四散开来,生怕被突如其来的剑气或内劲误伤。 嵇昀瞪大眼睛,一刻不移地盯着二人打斗。自他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像白周二人这样的绝顶高手对决,心里既是兴奋又是惊叹。白锡圣运剑之神速,世间恐怕无人能及;周德威用单掌抵敌白锡圣的凌厉剑气,功力之雄厚,也着实令众人羡叹。 二人缠斗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白锡圣在周德威绵密的掌力呼啸下,渐渐占了下风,十招中三分攻势,七分守势。 周德威看中白锡圣剑尖向面门右上方格挡之际,左手在前出掌抵敌长剑,右掌贴在腰间自斜里猛地呼出,正是笑傲风林掌第三式“业龙窥渊”。 任白锡圣剑法高明,却难敌周德威双掌之势,回身闪避不及,那雷霆万钧的一掌正拍在白锡圣的左肩上。 幸是周德威及时收住了三成掌力,白锡圣顺势向后被震开数尺,顿觉胸中气郁凝结、血气翻腾上涌,站立不支,急忙用长剑撑地,半倚着身体。 眼见白锡圣落败,周德威站在原地,抱拳道: “在下周德威。方才事急,不得已只能全力相拼,有所误伤,请兄台宽待。” 白锡圣抬起头看着周德威,眼光中缓缓散去了那股戾气。 施吾子道:“白少侠,你所说的事情,内中情由、是非恩怨,不是我等旁外人能洞察的,今天大家是接了乾元门邀请,欣然来参加大会的,倘若你要借此报个人私仇,我们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不错。”嵇昀心下念道:“白锡圣之所以要求召开英雄大会,是因为他想在天下英雄面前,叫仇人声名狼藉、颜面扫地,如此一来,乾元门岂不是受其利用?” “初生、嵇昀。” “在。” 见施吾子呼唤,嵇昀与初生齐声答话。 “扶钦差和令大人到左枢殿,叫钰澄为其疗伤。” “是。” 施吾子言辞威严,白锡圣不敢阻拦。眼看田纪枣和令泽被救下,他沉吟了好一会儿,忽然仰起头笑道: “言归正传,在场的都是当今豪杰,我受义父杨楮嘱托,现将家传宝物公诸于世,我父说了,凡是有能力技压群雄的,就可成为这个宝物新的主人。” “白少侠!到底是什么宝物,快拿出来吧!” 众人争相呐喊,拭目以待。 “好!” 白锡圣从腰间解下黄色锦囊,置于左手上,众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第11章 闹盛会群雄见利 遇困境嵇昀摔跤 “梅兄,你看这里面会是什么?” 李甲凑到梅似贾的耳旁问道。 “这个大小,如果确实是无价宝的话,那断然不是俗物,我怎么能猜得到。”梅似贾全神贯注,有一搭无一搭地答道。 “说不定是颗老大个的夜明珠或着海珍珠什么的。”周嗔插话道。 李甲马上白了周嗔一眼,脱口道:“渤海杨家都为这个家破人亡了,怎么会是你说的这些破玩意!” “嘘!别吵,打开了。” 梅似贾轻声呵止,只见白锡圣右手解开锦缎,里面的东西: 黄白润色,四寸方圆,上纽盘五龙,下抵有金漆。拿起来,只见其下镌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方正的红色篆字。 “这...这...这难道是失传百年的传国玉玺?” 梅似贾难抑兴奋,失声喊道。他看的双眼发直,身子不由得凑上去观摩,看的真切时,连连惊叹不已,果然是传国玉玺现世... 嵇昀和初生扶着田纪枣和令泽,来到左枢殿,钰澄见田纪枣双眼难以复明,只好准备纱布、药酒,帮他止血止痛。令泽失血过多,伤势极重,钰澄便教嵇昀和初生把他抬进后堂,为他注入元气封堵经络。 “嵇昀、初生,你们两个去吧,这里交给我。” 嵇昀和初生迈步出左枢殿,抬眼一看,眼前有两个人正在人群中厮打。 “怎么回事,快去瞧瞧!” 打斗的双方,一个是中原刀客,一个是契丹武士。 “你们契丹人也想抢夺传国玉玺,简直是痴心妄想!” “哼!怎么抢不得?刚刚那姓白的说了,谁有本事谁就能得到这个宝贝,哪管是什么汉人还是契丹人!” 嵇昀道:“原来宝物就是什么‘传国玉玺’。”初生道:“难道说这个渤海国的杨家,是隋朝皇族后裔。” “隋朝?后裔?” 嵇昀对历史知之甚少,所以疑问。 初生道:“隋朝皇帝姓杨,隋朝亡国后,听说隋炀帝的后裔,携带传国玉玺逃进了漠北草原,说不定就是一路逃到了渤海国,在那里定居下来了。” 嵇昀点了点头。 “住手!” 施行道长出手拦住正在厮打的两人。 施吾子道:“诸位,玉玺是国之重器,如果流落江湖,恐惹天下人为之争夺流血。如今黄寇作乱、国家不安。不如将它交还朝廷,安定人心,尽早平叛,也免黎民百姓再遭磨难。” 少林方丈道:“善哉,掌门真人为天下计,老衲代表少林,表示支持。” “我不同意!” 早有人站出来,大声道:“玉玺既不是乾元门的,也不是少林寺的,刚刚那姓白的说了,谁能技压群雄,就能得到玉玺,现在他走了,你们反倒要私自做主把玉玺交给朝廷,我第一个不同意!大家说是不是?!” “想来那姓田的在乾元门出了事,施吾道长害怕朝廷怪罪,所以才要把这枚传国之宝献给朝廷吧?” “要不就公平公正地打一场擂台,谁能站到最后,谁就是玉玺的主人!” 施吾子眉头紧皱,乾元门和少林终是拗不过一群见猎心喜、摩拳擦掌的豪强,只好答应各众人的要求,三天后摆下擂台,技高者便可赢取玉玺。 献宝大会不欢而散,少林、崆峒、丐帮等无意争抢玉玺,当日辞别下山。 嵇昀虽然不懂何为传国玉玺,但从施吾子凝重的表情看来,这个东西显然至关重要,心道:“这群所谓的英雄豪杰,见了宝物个个都想收入自己的口袋里,钰澄道长受了伤,三日后的比武谁能代表乾元门出战呢?” “嵇昀!” 嵇昀正在想着,忽然听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是你...” 听出是李萱的声音,嵇昀转过身来,见李萱又惊又喜地正朝自己奔跑过来,她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个男子。 “怎么是他?” 嵇昀心里疑惑,跟在李萱身后的竟然是契丹公子耶律尧骨。 李萱见到嵇昀,好似找到了救命稻草,急忙躲在嵇昀的身后,双臂抱住他的腰,身子紧贴在他背上。 “这个傻子老是缠着我,和我搭话,你快帮我。” 嵇昀正摸不着头脑,耶律尧骨已经走到跟前。 他见李萱依偎在嵇昀身上冲自己得意地摆着鬼脸,于是把眼光转移到嵇昀身上。 嵇昀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不免有些难受。 耶律尧骨上下打量了一番嵇昀,随即低下头,竟解起衣带,赤着两膀摆出角斗的架势。 “啊!你干甚么!你这个怪物!” 李萱跳脚大叫,嵇昀目瞪口呆。 “你,决斗,和我...” 耶律尧骨目光志诚地瞧向嵇昀,用蹩脚的汉语与他说道。 “什么?”嵇昀与李萱相视俱惊。 “他是说和我决斗?” “好像是...” “决斗!” 嵇昀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和你决斗?” 耶律尧骨抬手指着身后的李萱。 “她。” “哦,我明白了,看样子他以为我和她是那个了。”嵇昀虽说与李萱之前的矛盾算是已经化解,但他对这个任性胡为、风风火火的女孩实在是谈不上有什么好感,于是便想着对耶律尧骨解释一番。 “可不像你想的那样...” “嘿!傻混蛋!” 李萱猛地拍打了一下嵇昀的后脑勺,然后赶忙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不是这么不仗义吧,我可是缠着真人求了好半天的情才叫你免受责罚的,反倒连这么个小忙你都不肯帮我?!”然后顿了顿又说道:“你听话,替我打发走她,我好好感谢你。” 嵇昀被李萱缠得无奈,又想到眼前这个契丹公子,行尸走肉般的跟在女孩子后面,确实叫人烦恼害怕,于是打定主意,挺了挺胸膛,摆出一副神气的样子。 “好吧,决斗可以,不能叫帮手、不能用暗器。” “决斗,两个人,没暗器。” 嵇昀叫李萱躲到一旁看着,自己后退两步与耶律尧骨拉开距离,宁心静气地观察对方套路。 耶律尧骨弓步探身,两臂在身侧大开,如同螃蟹一般。两只眼睛瞪得通圆,死死地凝视着自己。 “哦—他是想和我摔跤啊。” 嵇昀自幼生长在山里,对蛮人摔跤见多不怪。 耶律尧骨一个姿势摆了好久,嵇昀本着后发制人的想法,也待在原地岿然不动。忽然,耶律尧骨直起身来,有话要说: “你是道士,我输了,回去练了,我们再决斗。” 嵇昀听得云里雾里,心道:“看样子他是害怕输,不敢比了...” “啊!” 嵇昀正隐隐有些得意时,耶律尧骨忽然大喊着朝自己冲了过来,嵇昀闪躲不及,被他一把抱住了腰。 “糟了,大意失荆州!” 耶律尧骨身材壮硕,虽然功夫粗浅,但摔跤这种事,对于马背上的民族来说,就像是天生烙印在骨头里的。只见他埋头弯腰,一把力气全压在嵇昀的身上,像极了驮货上山的驽马,又像是负犁开荒的蛮牛。 嵇昀心中一万个后悔,他很清楚,在这种情形下自己所学的剑法毫无用处。 “嵇昀!你坚持住啊!” 李萱在旁蹦跳呐喊,嵇昀极力地想稳住身体,与耶律尧骨强拼力气。但是,李萱越是呐喊助威,耶律尧骨越是起劲,好像受到鼓舞的反倒是他了。 “不行!我得想想办法,这要是输了可太没面子了。”嵇昀急忙中,忽然想起施吾子教给他的气功。 “好!运气试试。” 嵇昀暗自念起口诀,催动元气通过两腿上太阴、阳明两道大经,聚会在太冲、涌泉二穴附近。 “奇妙。” 嵇昀顿时觉得下盘稳如磐石,运气功夫果然有效。 嵇昀纹丝不动,耶律尧骨试了半天,力气也泄了大半,嵇昀趁机挣开身体,右手绕到耶律尧骨身后,扯住皮裤,顺势向前拖拽。 “咕咚!” 耶律尧骨被摔了个五体投地,一动也不动。 “喂喂,他不会被摔死了吧。” 李萱忙里慌张地说道。 “不会吧?!他壮得像头公牛,哪这么容易就能摔死?” 嵇昀被她这样一说,也有些慌乱。 “哈哈哈。” 李萱看着嵇昀窘困的样子,忍不住捧腹大笑。 “傻子,死就死了呗,别害怕,你要是真成了杀人犯,就和我回沙陀去,有我爹罩着,天王老子也不怕。” “呃...” 地上传出一声闷气,原来是耶律尧骨渐渐缓过神来。 “李萱刚刚还活蹦乱跳,见耶鲁尧骨没死,登时又害怕起来,紧紧抓住嵇昀的手臂。 耶律尧骨站起身,尽管膝盖、下巴被摔出几块淤青,但显得极为淡然,只是拍打了几下衣服上的灰尘。 “我输了,等以后,我们再打,谁赢,谁得到她。” 李萱气得满脸羞红,骂道:“丑八怪,你胡说八道啊!” 嵇昀忽地明白:“他把李萱当成决斗的奖品,谁赢了便是谁的。他刚刚不是害怕不敢决斗,而是已经估计到会输给我,所以提前说好,等她长大以后,还要再比斗一场。想不到这契丹小子只是表面憨厚,心眼却蛮多,早给自己留足了退路...” 见嵇昀没有答话,耶律尧骨又转头看向李萱,李萱没好脸色的冲他轻哼一声。 “喂,他刚刚说话的时候,你看到我生气的样子了没?” 耶律尧骨走开后,李萱朝嵇昀问道。 “看到了啊。”嵇昀答道。 李萱紧握拳头,吼道:“那你怎么不揍他?!” 嵇昀大感诧异:“可他不是已经输了吗?” 李萱急得跺足。 “哼,你这个脑袋里满满当当,装的都是马粪吗?!” 嵇昀第一次听这种话从女孩子嘴里说出来,感觉哭笑不得,见李萱眉头微颦,悻悻地生起了无名气,嵇昀心下一转,反问道:“哎,刚刚是谁说,求我帮忙,事后要好好感谢我的?” “嘻嘻!”李萱听了这话,回嗔作喜,笑道:“你过来。” 嵇昀心有疑惑,但还是按照李萱的指令走近了些。李萱把手放在嵇昀两个耳朵上,踮起脚抬起头凑了上去,直到他两个的鼻尖越来越近... 第12章 辞白虎李萱赠玉 闪烛影嵇昀遇险 嵇昀忐忑不已,心跳不由得快了。 “哎呦!” 咚的一声闷响,嵇昀眼冒金星,额头被撞得生疼。他捂住脑袋,再看李萱,也是同样地揉着额头,痛得眼角歪斜却在咯咯大笑。 “你这个疯子...” “我这叫以牙还牙,以头还头。” 嵇昀气道:“我也是疯了,居然会信你的鬼话。” 李萱笑声戛然而止,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好了,不跟你闹了,我真的要走了。” 嵇昀道:“走吧,不想看见你,见你就倒霉。” 李萱抿起了嘴,从衣服里摸出一件冰凉的物件,递到嵇昀的眼前——一只白玉材质的埙。 “那...这个我也拿走了?” 嵇昀不识埙为何物,便好奇发问。李萱乃将玉埙抵在唇上吹奏起来,声音空灵好听。 “送给你的,作纪念罢。” “纪念?” 嵇昀一时不明所以。 李萱落下眼睫,说道:“不是和你说了?人家要走了......” 嵇昀点了点头。 “是要回沙陀了吗?可是三天后才是比武夺玺?” 李萱嗤了一声。 “什么传国玉玺,我才不稀罕,还没有你好玩呢!” 嵇昀白她一眼,嘟囔道:“我又不是你的玩物。” “东西给你了,我走了。” 李萱把玉埙塞进嵇昀手里,转身便走,走出了十几步远,忽地转过头来: “喂!你这个傻瓜笨蛋,别人送你东西,你不知道要回礼嘛?!” 嵇昀皱起眉头:“额,可是...可我身上什么都没有,连我自己都是借住在人家这里...” 李萱走近来,目光在嵇昀身上反复瞧看,除了一把剑外,确是一文不名了。 “好吧,你这个傻瓜...”于是便要离开。 这时,嵇昀忽然想到什么。 “嘶——” 李萱听身后异响,回头看时,嵇昀却已将胸前的护身符扯下。 “我现在只有这个,可以作纪念物吗?” 李萱欢天喜地,接过护身符便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山门外,嵇昀与李萱、李存勖辞别,目送其下山。之后一个人来到紫微宫,正值施吾子抽闲在宫中打坐。 嵇昀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上前试探着询问九天圣教与海昏派的往事纠葛。 施吾子面露愁色,轻叹了口气。 “上山时,钰澄说了句话在你师父听来自是冲撞,但绝非妄言。海昏剑派早在十六年前就被九天圣教所攻灭,江湖上对此人尽皆知。” 嵇昀瞠目骇然,心道:“十六年前?难道说师父刚刚离派,海昏就遭遇了灭顶之灾?” 施吾子继续道:“说起两派之间的仇怨来源,不得不追溯到李若弘与陈赤甲二人的平鸮崖决战...” 施吾子不急不缓地讲述,当年李若弘败输蛟麟神剑后,自此下山再不复来挑战,而是在桑丘海昏山安定下来,结婚生子并收徒授业,继而创建海昏剑派。凭借天下独步的李若弘十三式剑法,海昏派在江湖中显姓扬名,一时大躁。 九天教原是夔江一带的帮派,第一任教主陈赤甲是水盗出身,常常拦截来往船只杀人越货,所历仇家甚多。据说陈赤甲长相丑陋无比,其赤甲胎功更是令人忌惮,打斗时浑身赤色如火,坚硬如钢。 由于陈赤甲行走江湖常无敌手,做事又是恶贯满盈,终惹得李若弘出面,为武林除害。 听到这儿,嵇昀横过飞鸾剑轻抚,小声念叨:“若弘祖师就是用这把飞鸾剑,破了陈赤甲的赤甲功...” 施吾子问道:“昀儿,你可听过矛盾的寓言么?” 嵇昀点点头,“我小时候听师父讲过,‘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施吾子欣然道:“陈赤甲与李若弘的一番较量下来,互为伯仲,胜败各在毫厘之间...” 嵇昀惊诧道:“若弘祖师在攻,陈赤甲重守,祖师不能取胜,如矛不能陷盾,岂不稍逊一筹?” 施吾子道:“当时你若弘祖师已年逾半百,他虽不能立破赤甲功,然陈赤甲亦不能伤其分毫。后来,李若弘消失了三年,三年后出山再度与陈赤甲约战,是为平鸮崖之战。传说李若弘当时浑身云气笼罩,打斗只消半日,陈赤甲便殒命在其剑下。” 嵇昀又喜又奇,“看来祖师闭关悟出了上乘功法!” 施吾子点点头,随即轻叹了口气。 “只是所谓神功未曾流传下来,反招惹了祸端。” 嵇昀一时愣住。 “真人,这如何说?” 施吾子道:“李若弘死后,他的儿子继承了掌门之位,而他的武功修为却远不及其父,一众门人弟子也无出其右者。加有陈赤甲之死酿成的仇怨,海昏剑派反处处受制于九天圣教。直至你师叔周道然继位掌门,九天教攻破海昏山,门徒死的死,伤的伤,周掌门亦下落不明。” 嵇昀听了这个消息如受暴击,感念道:“祖师既有神功,为何不传给门人弟子...” 施吾子道:“天行有常,万事万物皆有定数。李若弘天纵英才,其子却资质平庸,对付九天圣教,其果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嵇昀猛然回想起师父的话,自思道:“太师公来讨要蛟麟神剑,怕不是为了对付九天教...” 嵇昀将内心所猜问过施吾子,果然得其印证。海昏派二代掌门苦于九天教不断袭扰,前来拜望莫能天师,希望讨回父辈输却的蛟麟神剑,从而力克仇敌,然蛟麟神剑确已在比斗结束后依约被毁,爷孙二人只得无功而返。 嵇昀内心想道:“九天教对海昏派几代门人穷追不放,除了要报仇外,定也少不了对若弘祖师晚年神功功法的觊觎。可真若有此功法,为何师父只字未曾提过?” 施吾子直起身,在殿内彳亍。 “你们师徒远在辽东,不知十六年前的祸事,今番行踪泄露被九天教知晓,往后需多加小心。昀儿,你只要安心在我门中修行,可保无恙。你师父那里,我会派人去寻觅下落,早日请他回山来住。” 嵇昀肃立作揖,诚谢过施吾子。 夜晚,凉风习习,嵇昀上完晚课待众人都已睡下,便怀揣着玉埙,独自来到紫微宫附近的一处山头,盘膝坐下,吹着山间的夜风,把弄着这物什。 “也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哪儿,道祖保佑,可千万别叫老头子遇上九天教的人...嗯?” 忽然,正在苦恼的嵇昀遥望左枢殿里烛光闪烁。随即,整间屋子暗了下来,左枢殿里安放着传国玉玺,想到这里,嵇昀隐约感到不妙。 正打算下山去看看,忽见左枢殿的灯光又亮了起来,甚至比刚刚还要亮了。 四周围黑洞洞的,通明的左枢殿在山脚下极其显眼。 嵇昀松了口气,坐下来试着吹埙,除了能发出几个吹破了的音外,再无乐音,丝毫谈不上悦耳。他用襟领把玉埙小心地擦拭干净,沿着石阶往回走去。 “嗯?!” 由于是往山下走,左枢殿的灯光始终不离视线,忽然那灯光似乎是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了,但只是一瞬,便又露了出来。 嵇昀猛然间怔忡,意识到是有人在上山,黑夜里本来极难看清,但因为一个上山、一个下山,所以那人的身影恰好遮挡住了左枢殿的灯光。 嵇昀急忙趴在路旁草丛里,心里暗思这条路是通紫微宫的,谁会大晚上的到这儿来,鬼鬼祟祟一定有问题。 果不其然,来人脚步很轻,但却走地极快,躲躲闪闪似乎是做贼心虚。 “这些日子观里来了太多生人,难保有居心叵测的,想着半夜潜入紫微宫偷东西也未尝不会...” 嵇昀从草丛里出来,小心的跟在那人后面。 嵇昀小心跟着他走了约三五里路,穿过了一线天,眼看那人径往紫微宫去了。嵇昀忐忑不定,若出手制止,只怕擒不住他反受其害;若回去叫人,又难保不会耽误。 正犹豫时,那人忽地转身向后了望,嵇昀赶忙伏身掩藏在树丛后,那人继而不再向紫微宫去,而是沿着石阶继续前行,将紫微宫甩在身后。 “再往前就是没有石阶的野路了,这个人真是奇怪,他究竟要去哪儿?” 嵇昀迟疑着,想到这条路也同往后山,虽然夜半深山少不了阴森恐怖之感,但心底一番斗争后还是决定跟上去瞧个明白。 他小心翼翼地走在石棱如牙的山路上,生怕弄出响声。怀揣着怀疑,又转过一个山坳,忽然,那人竟消失在了眼前。 “怎么会不见了?” 茫茫黑夜中,嵇昀扶在一棵树旁,正在犹豫还要不要追时,突然感觉有个凉凉的、黏黏的东西滴在了手背上。 “什么东西?” 由于看不清,嵇昀便用手捏了,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 “血?!” 嵇昀发现有血便急忙躲闪到了一边,只听见头顶树叶沙沙作响,原来一个不知什么东西正静静地躲藏在树冠里。 “有鬼?!” 夜黑风高的荒山野岭,嵇昀此时此刻,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哗啦!” 躲藏在树冠里的家伙终于现身,只不过他穿着夜行衣遮住头脸,左手还提着一柄滴血的长剑。 “你是谁?!” 嵇昀边喊边要拔剑,只不过那神秘人的剑却更快一步。不待飞鸾出鞘,他的剑锋已经向自己的胸前削来... 第13章 白虎君身陷穷境 神秘客畏步石林 对方左手使剑,出手的力道和速度令人称愕。只此一招,嵇昀便能感觉到对方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他匆忙闪躲,总算避开这一剑,然后急忙抽飞鸾剑楔破夜空,使出“中必决眦”向神秘人倏地刺出。 神秘人手起剑撩,不经意地一记点拨即破解了这招凌厉的海昏剑法。随后他并不急着还击,只是闪到一旁,长剑横指似乎在等嵇昀的第二招。 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嵇昀一剑不中,后招便失了杀气,出剑的速度、力道大不如初。 “使剑最忌犹豫,杀念在先,出手无悔,方能有一线生机...” 神秘人一面格挡,一面喃喃说话,他语调低沉,似是有意隐藏自己真实的嗓音。嵇昀在殊死之间手忙脚乱,亦顾不得仔细深听。 飞鸾剑瑟瑟作响,嵇昀将星流霆击、淫淫裔裔、中必决眦、子虚乌有轮番使出,终于,只听“铮”的一声,神秘人的长剑应声断成两截。 “飞鸾剑果然锋利无二!” 神秘人且不惊诧,仍兀自淡然地点评着。 见对方在兵器上占了下风,嵇昀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然手中飞鸾剑却不敢稍有懈怠,仍旧加紧绵攻。 神秘人鼻下轻哼一声,剑风忽变转守为攻,只使用一柄断剑巧舞奇击,便压得嵇昀喘不过气来。 眼看招架不住,命悬一线。嵇昀大喊一声“掌门真人!”趁着对方警惕之机,抽身便往杂草丛里夺路狂跑。 神秘人穷追不舍,始终在他身后大约三十步的地方。 过不多时,嵇昀乃闯入一片乱石林里,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后山禁地,只是赶紧寻了一处石洞蹲下,说是石洞,其实只是石头底部的一块凹陷罢了,才刚容把屁股塞到里面。 嵇昀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幸的是这里乱石林立,加上月影斑驳,想在其中找个人确也不容易。黑衣人往里试着走了几步。 突然,他像是触了电似的,转身慌忙逃离了出去。 嵇昀蹲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对方已经真的离开,这才敢起身走动。 “施吾真人神机妙算,早算着我会碰上麻烦,幸亏有这个附身符保佑。” 刚刚还在庆幸,一摸脖子上空空如也,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突然记起护身符已经送给了李萱。 没有了心理慰藉,加上四周环境漆黑可怖,不禁感到一阵害怕,想要退出石林,走了几步却才发现根本找不到来时的入口,嵇昀这下更加慌了,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石林里乱闯乱窜。然而这里到处都是比他要高出一大截的怪石假山,别说是路,就连东西南北也辨认不出。偏这时,脚下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站立不稳跌了一跤,头磕在石头上晕了过去。 待到苏醒时,天边微微放亮,大抵已经是五更天了。 嵇昀想起绊倒自己的东西,于是伸手过去一摸,被吓得惊叫起来。 “死人?!” 原来是摸到一个僵硬了的死人脸。嵇昀不敢拿眼去瞧,抓紧往旁边躲了躲,顿时一个坏念头涌了上来。 “他会不会是和我一样,因为走不出这鬼地方,最后活活饿死的?” 想到这里只感觉身体疲软,又渴又饿,仿佛已经到了濒死之际似的。 “水?” 嵇昀偶然一瞥,离脚旁不远处撒落着一个葫芦,他急忙捡起,放在手里摇了摇,欣喜果然有水,打开往嘴里灌了一口,随后又都吐了出来,那东西又苦又辣,根本竟全是酒。 “嗯?这酒?” 嵇昀呷了下嘴唇,两个眉头皱在一起,原来这酒的味道和他师父太叔髦平日喜欢喝的烧酒全无差别。他又仔细看了眼手里的葫芦,器型大小竟也与太叔髦的酒壶一模一样。 此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吓得他赶紧扑过去查看那个死人,当瞧清楚死人的长相时,嵇昀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原来眼前这个人确是太叔髦,只是他已经死去多日,尸体都已经开始发臭。嵇昀趴在太叔髦尸身上又哭又喊,直到嗓子哑了,身体也全没了力气,才瘫坐在地上抽泣。 “师父,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要我学好本事,然后就接我回去的吗...” “不对...钰澄道长当时明明说的是师父下山去了,怎么又会出现在这儿?” 待到他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心中的疑惑。 “难不成师父为了找到蛟鳞神剑,瞒着所有人偷偷潜入后山...可是以师父的本事,万不该被活活困死在这石头阵里,何况葫芦里还有不少酒...” 想到这儿,便再翻看太叔髦的尸身,惊诧地发现他左边腋下有一创口,血渍染得衣服上一大片淤黑。 “师父是被人杀害的!”嵇昀悲愤交加,惊讶过后便是恨得咬牙切齿。 “我们与这里的人无冤无仇,谁这么狠毒要害死我的师父?!” “仇?” 念到一个仇字,嵇昀顿时联想起九天教和海昏派之间的宿怨。 “会是九天蠢教的狗杂种干的吗?” “可是为什么是在后山禁地呢?” “亦或者师父来这里寻找神剑,而这个凶手也在妙桓峰,二人意外撞上,啊对了,大概就在这次来参加献宝大会的人当中。” 献宝大会召集各方豪杰,人多且杂,其中不乏贪婪好利之辈,保不齐趁着宿住在青玄观的机会,偷摸来到后山寻宝,结果与太叔髦相遇,出于某种原因出手加害。 嵇昀脑子里翻江倒海似的揣测,肚子也叽里咕噜地叫个不停。他被困在石林时候久了,感觉饿得厉害。 “我一定得活着出去,一定要查出杀害老头子的凶手,把他千刀万剐...” 嵇昀四下找寻出路,或顶着太阳的方向,或做好沿途标记,可兜兜转转总也回到原地,不禁让人暗思,这里该不会是有鬼祟作怪,所以才这般邪魅至极。 石林幽壑,穿风作声,远看是乱石星罗,近看是屏风八面,人进到里面,好比豆入笸箩、马陷连环,任你如何蹦跳,也逃不出石阵锁牢。 嵇昀尝试了好多次,累得筋疲力尽,“噗通”坐在师父的尸首前,几近绝望。回想起长白山上的日子,真是既追念又后悔。 “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到太仪山来,什么百年之约,什么蛟鳞神剑,统统都是狗臭屁!” 念着恢复了几分体力,嵇昀便打算挖坑把太叔髦就地埋了。没有趁手的工具,他便用手去挖,只到手指被磨得流血也全然不顾。 兴是血腥和尸腐掺杂的味道对乌鸦来说颇为引诱,嵇昀头顶不一会儿便聚集了好一群乌鸦,它们盘旋着并伺机俯冲下来啄食太叔髦的尸身。 “去!去!滚一边去!” 嵇昀挥手轰赶,鸦群应声而散,可不一会儿就有聚会回来。这下惹恼了嵇昀,捡起地上的石头朝鸦群掷去,噗噗两声,两只乌鸦头朝下栽在地上,其余四散飞离了去。 “叫你们畜生想吃我师父,老子先吃了你们。” 嵇昀把两只乌鸦拎到一旁,回来继续把坑挖好,然后便把太叔髦的遗体拖进坑里。正准备掩埋时,无意间瞥见了其衣襟衬里露出来纸的一角。嵇昀认出正是那封神秘书信,于是取出来摊看,本以为能从中知晓来信人的身份,然而信里面却只写了八个字:“行踪已泄,祈盼速归。”除此再无其他。 这时,身后忽然传出一阵扑扇翅膀的声音,嵇昀吓一激灵,回头看时,两只昏迷的乌鸦俱已醒了,嵇昀急忙伸手去扯,结果还是逃了一只。 “拧断你的脖子,看你还跑不跑。”正要动手,嵇昀却发现逃掉的那个也不急着飞走,只在头顶盘旋飞舞,手里这只也冲着天上呱呱啼叫个不停。嵇昀愣了一会儿,猛然心喜: “鸟是最认路的,有办法了。” 掩埋了太叔髦,从衣服上扯下线头撮成细绳绑在乌鸦脚上。“你带我出去,将功补过,我饶你一条鸟命。”撒开手,乌鸦便寻路狂奔,另一只则在天上引路,嵇昀扯着绳子紧紧跟在后头。 东穿西绕,沿途树枝草叶剌得脸皮和胳膊生疼,嵇昀也顾不得,两个眼珠只管盯住乌鸦,生怕稍有迟慢从而失去这个最后逃生的机会。 可意外总是难以预料,乌鸦一个急拐弯,从两棵歪脖树中间的空隙钻过,空隙不足通人,嵇昀被树拦住,手里的细绳吃不出劲也崩断了。 嵇昀绕过树枝来追,没有绳子牵绊,乌鸦扑腾两下飞了起来,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 嵇昀气得锤头顿足,苦思无措之际,忽然又听见呱呱两声鸦啼。循声来追,扒开草叶见乌鸦落在不远处的树梢上。 乌鸦看见嵇昀靠近也不急着飞走,而是引着他一路往前。 “谢谢你,鸦兄,你这么讲义气,等我出去一定给你买肉吃。” 嵇昀顾着跟他刚认下亲的“鸦兄”说话,全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危险。突然一阵踩空,整个人从悬崖边上掉了下去。 这该死的乌鸦... 第14章 失国玺现齐鸣散人 奔下山遇蛊祈圣手 “师叔!出事了!” 一大清早,神色慌忙的初生,疯狂地拍打钰澄的房门,原来是左枢殿里出了大事。 “昨夜是谁看守?” “是初净,我起早来看他,发现叫门不应,透过门缝发现他倒在里面,传国玉玺也不见了。” “咚!” 殿门反锁,钰澄震断门栓进殿查看,原本存放玉玺的木匣已经被人打开,传国玉玺不翼而飞,初静晕倒在三清像前。 后窗有破损痕迹,显然凶手是从这里进出的。 钰澄原地盘坐,忙着为初静注气疗伤,此时施吾子也闻讯赶来。 “掌门师公,嵇昀...” “嵇昀怎么了?” “嵇昀人不见了...” 一众年轻道士都慌了神,不由得把玉玺的失窃和嵇昀的失踪联系在一起。施吾子和钰澄的心里都知道,眼下能为乾元门和嵇昀洗脱污名的,只有重伤昏迷的初静了。 万幸,经过钰澄一番抢救,初静终于苏醒过来,费力地叫了声掌门师公。 “好徒孙,告诉师公,是什么人打伤你,抢走了国宝?” 初净嘴里喃喃不清,言语困难但仍将左手缓缓伸了过来,刚才谁都没有注意到,初净原来一直都死死地握着拳,手心攥住的竟是一缕黄白交杂的动物毛发。 众人表情错愕,只有钰梓如梦方醒。 “好像是他!” “谁?” “李克用的公子,身边有个叫十三太保的,穿一身怪异的虎皮,这是虎毛!” “初静,是他吗?”施行道人转问初静,而惊诧地发现初静已然断气。几乎同时,钰澄哀呃一声,也倒在了地上。 只见他口唇发紫、牙关紧闭,显然是中毒迹象。 施吾子见此,猛地想到了什么,扒开初静的道服,果在尸体的后背上发现一个黑紫色的手掌印。 “是大仙岛上的武功。” “大仙岛?掌门师兄说的该不会是‘齐鸣散人’孙伯仲?”施行一脸骇然地问道。 “师公,孙伯仲是什么人?” 施吾子向众人解释道:“他是玄字门中道人,曾师从一位道法精深的前辈,只可惜他痴迷于阴阳道,二十多年来练金吞丹,颠倒阴阳以至于心性大变。传说他靠着残害少男少女修炼邪功,惹上的仇家不少,只不过他神出鬼没,没有人知道他现在躲在哪里。”施行怒道:“现在他与我乾元门又欠下一桩血债!” 顷刻间两弟子一人惨死、一人中毒,施吾子心痛如绞,强忍悲痛道:“快!把钰澄抬到紫微宫,我来替他祛毒疗伤。” “师兄,让我来吧,这掌法竟然暗藏剧毒,果然邪魅至极,你是一门之长,身系重担,我是钰澄的师父,徒弟有难,做师父的理当要站出来。” “我视乾元门诸位弟子为血肉,何况是钰澄?你不要管,当务之急,是发动弟子,千万把嵇昀给找回来。” “叫你们掌门人出来!” 此时,期待比武夺宝的豪杰们已经听说传国玉玺和乾元门弟子一起消失了,于是群情激奋,围堵在殿外怒气冲冲地讨要说法,甚至扬言交不出玉玺,就一把火烧了青玄观... 另一边,妙桓峰下狭隘的山路上,一个怪人背负麻袋,兀自健步如飞。 “哎呦——” 嵇昀被一阵颠簸唤醒,后脑隐隐作痛。 “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里?” 恍惚记起失足坠崖的事,嵇昀心有余悸,稍定心神,他发现自己好像被装进了麻袋里。 “你是谁?!” 嵇昀问了一句,许久却不见对方答话,猛地猜想对方可能就是当夜追杀自己的神秘人,惊怕之余便在袋子里踢踹挣扎起来。 怪人被他踢踹地急了,说道:“后生,好没礼貌,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口音怪癖,嗓音嘶哑,就势放了嵇昀出来。 嵇昀打眼一瞧,身前这个人五短身材,骨肉嶙峋,卷发披肩。眼角微微下坠,黄须弯弯上扬;五官可比惊飞之鸟,面皮好似久旱之地,长相极其丑陋。 他看着嵇昀,笑吟吟道:“算你这后生命大,偏巧遇上了我这好心的人。” 原来当天他正从崖下经过,瞧见嵇昀被一条白布挂住在半山的一处树梢上,便出手解救了下来。 嵇昀听了实不敢信,明明是人迹罕至的绝壁,哪里冒出来一条白布,不偏不倚把自己系在了树杈了。除非...除非是师父在天有灵,冥冥之中保佑自己活命。 “这位前辈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心地却是善良。” 嵇昀忙向怪人揖礼:“多谢前辈的救命之恩,嵇昀定要时时感念,请问前辈怎么称呼?” “老子...额...我姓段,名重柯,江湖人称‘盅祈圣手’。” “原来是段前辈,失敬。” 段重柯笑笑,指了指日头,说道:“快正午了,我们抓紧赶路,山下有一间酒楼,他家的柞水腊肉方圆数十里都有名。” “前辈...” 看着下山的路,嵇昀泛起犹豫。想到师父被人害死在妙桓峰上,自己也险些丧命在神秘人之手,伤感之余心乱如麻,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将经历说与段重柯听了,并想请他帮忙找出元凶。毕竟凶手的武功能够胜过师父太叔髦,像这样的高手想来在江湖上屈指可数,大概会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听你这么说,你师父是像是被剑杀死的,论剑法能凌驾于海昏十三剑之上的,据我所知,只有传说中‘渤海状元’杨楮的天机剑法。” “杨楮?” 嵇昀听到这个名字,尤是耳熟,猛地想起那日献宝的白锡圣,曾讲起杨楮与传国玉玺的故事。 “你说的这个人和我们无冤无仇的,没有理由要害我师父。” 听嵇昀这话,段重柯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凡事有利可图,便会有人去做,谁管你有没有冤仇。你们海昏派的祖传神技,不知有多少人眼馋哩。” 嵇昀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有利可图,什么祖传神技,听话音,这位段前辈好像对自家海昏派知之甚深。 “前辈,你刚刚说我们海昏派有什么神技?” 段重柯巍然一怔,反问道:“怎么你师父没跟你提起过?你们祖师爷李若弘传下一套朱垠神功,是与乾元门归昧神功并绝天下的罕世奇功。” 嵇昀又惊诧又疑惑,惊的是自家门派竟有神功遗世,疑的是为何师父对此绝口不谈,而这位段前辈却对此了如指掌。他刚刚受对方救命之恩,如今更是把段前辈当成世外高人一样敬重。 段重柯劝嵇昀不要着急回山,因为凶手很有可能还藏在清玄观,回去便有危险,不如和自己一道下山,去到海昏派驻地桑丘,寻拜掌门人周道然,周道然毕竟是太叔髦的师弟,又是一派之长,理应会为嵇昀做主,为太叔髦的死讨还公道。 “可我听掌门真人说过,自从九天圣教攻克了海昏山,我周师叔一直下落不明啊?” “就是因为下落不明,我才要帮你找到他。你好好想想,现如今除了我,还有你周师叔,你还能指望谁?乾元门那帮老家伙,虚伪的很,他们留你在山上,多半也是为了朱垠神功的秘密。” 嵇昀对他的话将信将疑,犹豫未定的时候已经被他推就着往山下走去。 二人沿山路疾行,身后的妙桓峰渐渐淹入云海。空山曲径幽深,松间虫鸟鸣繁。 “停下!” 路过一片荆棘丛时,段重柯突然扯住嵇昀,神情骇然:“你有没有发现异样?” 嵇昀微愣,四下里扫视,除了脚下弯弯曲曲的山路,满眼尽是茂密的树丛,并未觉查有甚异常。 “没...没有啊。” “你仔细听!” 嵇昀侧耳深听,周遭除了鸟兽虫鸣,就是树叶婆娑的沙沙声。 “前辈,你发现什么了?” 段重柯眼珠兜转,眉头紧锁:“有鸟!” 嵇昀松了口气,“山里有鸟有甚奇怪,比羊羔大的金雕我都见过...” 嵇昀话未说完,段重柯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不教出声,匆忙躲进了草丛。嵇昀不明所以,而段重柯目不转睛,甚是谨慎地盯着空中的某些东西瞧看。 “他说的是那只黑色的鸟?乌鸦而已,为何大惊小怪...”嵇昀沿着他的目光,瞧见天空中只是盘桓着一只乌鸦,乌鸦激起他心头的恨意,于是就地摸了一块石子,准备朝乌鸦扔去。 “那可不是普通的鸟,是九天教的红眼乌鸦!” 段重柯一面说着,一面在腰间摸索,随后扯住一条白花花、软绵绵的物件,原是一根长鞭。 “红眼乌鸦?” 段重柯先于嵇昀出手,他长鞭抖动,似盘龙潜游,从地上卷起一块圆石,旋即又如银蛇乘雾飞升,对着长空劈砍出去,鞭声振聋发聩。 “啪!” 红眼乌鸦应声而落,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嵇昀惊叹鞭法高超,忍不住叫绝。 段重柯捡起乌鸦,得意道:“我这鞭子名叫‘九死轮回鞭’,是我师父彭溪老祖创下的,早年间找他求医治病的人多,他便立下规矩,凡是能以武功胜过他这套鞭法的才可以得到他的救治,如若不胜,便会命丧鞭下,师父叫这些人作‘苟活无益不如早日轮回’。” 段重柯兀自侃侃而谈,嵇昀却早被他手中的乌鸦吸引过去,它浑身散发着腐臭,被石块打烂了胸腔,脏腑都泄在外面,却无半点血渍,更为罕见的是,这乌鸦的瞳仁非黑非灰,而是绯红色的。 “前辈!它还在动!” 这怪鸟骨断肉烂,却仍旧扑通扑通地挥拨翅膀,生命力之异常顽强,着实令嵇昀大为震惊。 忽然,红眼乌鸦发狂般的嘶鸣起来,同时生出一股极大的蛮力,忸怩挣扎着意图冲破段重柯双手的钳制…… 第15章 红眼鸦暗窥行踪 污衣丐苦斗宵小 段重柯慌忙道:“快!快来帮我!”他怪眉倒竖、咬牙切齿,显得极为吃力。 嵇昀闻言,急忙抽剑。青光闪过,鸟头落地。 段重柯松了一口气,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 嵇昀见此一幕,满心疑惑:“怪了?从没见过这么凶的鸟...” 段重柯连喘了几口大气,站起身凑到嵇昀身旁,对着他手中宝剑仔细端详,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这...就是李若弘的成名兵器——青釭飞鸾剑?好剑!果然凌厉无比,我看天底下的神兵之中,单以锋利来讲,没有能比得过它的。” 嵇昀见段重柯对青鸾剑大加夸赞,心中甚是欣喜。 “李若弘的遗物,当算得传教之宝,怎么没传给掌门人,反倒在你这后生手里?” 嵇昀摇摇头,表示不知,反问段重柯:“前辈认识我掌门师叔么?” “认识倒也谈不上,只是不合时宜地见过一面。” “不合时宜?”嵇昀有些疑惑。 “总之是没什么好讲的...我们抓紧赶路。”段重柯随便应付了两句,对他的问话避而不谈。 二人继续赶路,嵇昀问及红眼乌鸦是怎么回事,段重柯顿了顿,哼道:“想必你也觉得奇怪,这个鸟太过与众不同,其实,算上今天,我也只是才见过两次而已。第一次是在十六年前,那时候,师父让我到福建乌龙岭采摘一种奇花作药,我在岭上遇到一只这东西,就站在面前的树枝上,一动不动地拿它血红色的眼珠盯着我,我当时好奇,便把它捉了回去。唉,现在想来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果不该把这瘟神请回岛上去...” “想是这怪鸟引出什么祸事来了?”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鸟!只是九天圣教用来监视的工具而已。” 段重柯说着说着情绪变得烦躁起来。 “我养了它两个月,它不但不吃不喝,而且就像夜叉一样,整天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后来我被它看的急了,一气之下给它宰了,才发现这鸟的身体里竟有半点活血,或者说,它身体的筋肉早就风干,只是个死掉的躯壳而已...” “死的?” 嵇昀一阵后背发凉:“怪不得身上有腐坏的臭味...”“就是行尸走肉,我仔细瞧过,这鸟的脑袋根本竟是空的。” 嵇昀想起红眼乌鸦死命挣扎的场景,不禁愕然。 他记忆极佳,对于那些汗牛充栋、晦涩难懂的经史典籍,甚至于过目不忘。此时脑海中快速思索,很快便想起紫微宫看过一篇奇门法典,上面记载说,上古时蚩尤曾用秘术让死人站起来走路。 “难道这种记载并非空穴来风?如果段前辈说的话属实,那九天圣教中岂不是有洞悉阴阳的道家高人?” “前辈,那后来的事呢?” “后来?后来就因为这畜生,师父、我和师妹的踪迹就被九天圣教打探到了,师父彭溪老祖也被他们抓走了。” 嵇昀既惊讶又愤懑。一来没想到段前辈竟也与九天圣教怀有深仇,二来九天教以此怪物来打探消息,着实叫人难防。 “他们到处搜抓江湖高手,多年来已经有不下百位的武林宗师遭了他们的毒手,江湖传闻,数百年来九天教一直都在酝酿和付诸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什么大阴谋?” 段重柯讪笑道:“这你得亲自去问他们了。” “救命啊!” 两人正途经一片树林时,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哀嚎。 循声走去,竟看见满地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个个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这儿还活着一个!” 嵇昀在尸堆中扶起那个奄奄一息之人,方才救命的话,就是从他口中传出来的。 这些人道衣云履,从衣着装束看来显然是崆峒派的门人。嵇昀走上前关切:“道兄,你怎么样?” “我们下山途中被人袭击,快!快救救我!” “你放心,我带你回乾元门,施吾真人一定能救活你!” 段重柯急道:“哎!后生,不要节外生枝,你别忘了,咱们赶路要紧。” 嵇昀闻言,便皱起了眉头,心下不以为然。 “人命关天,怎么能坐视不理?何况大家都是正道门人,同气连枝,段前辈,你懂得医术,快帮帮他吧。” 段重柯轻嗤道:“论治病救人,天下能胜过老子的,除了我师父,还真是鲜有敌手,不过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下山找你师叔,何况九天教随时要抓你回去,哪里有时间管这些闲事。” 见段重柯不肯施救,嵇昀沉吟了片刻,乃答道:“你不救他,我就只好把他背回清玄观,交给掌门真人。” “哎!你这小子!怎么是个杠头!?”段重柯见他越是执意不肯救人,嵇昀便越是执拗地要把人背回妙桓峰,无奈之下,只好勉强答应。 “好了,我救他便是了!” 嵇昀转喜,正待段重柯施救,忽然,隐约听见树林深处,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声。 “段前辈,你先救人,我去看看!” 嵇昀一面说着话,一面纵身奔突而去。树丛那边,十数名五色斑斓、衣着怪异的剑客正在围困着三名衣着破烂的青年乞丐,纷纷剑雨齐向三人猛刺,青年乞丐寡不敌众,周身被刺多处,但兀自挥舞兵刃,顽强对抗。 “好像是丐帮的弟子?” 嵇昀按下猜想,纵身跃入战圈,一时间,青釭飞鸾如月行天,剑光兜转已经把众剑客逼退了一丈有余。 “你们是什么人?” 嵇昀一边喝问,一边打量着对方,他们分穿青、白、红、黑四色的服饰,手中长剑或宽或窄、或直或弯,不尽相同。 剑客们见嵇昀半路杀出,也是大为惊诧,左右小声议论道: “他刚刚使的,不就是你们朱雀宫的‘子虚乌有’?” “原来他就是海昏派的余孽!抓他回去!” 剑客们认定嵇昀,准备齐手向他围攻。 乞丐们忙喊道:“他们是九天教的人,小心了!” 嵇昀听到“九天教”,心下不免一紧,同时刻,对方的剑簇已经向自己的胸膛刺来,不容迟疑,嵇昀只得凝神注目,全力施展海昏剑法,与十数名敌人展开剑招上的拆解。 不远处,段重柯掩藏在树后,暗中观察这边的打斗,他的身后,横躺着刚才一息尚存的崆峒弟子的尸体。 “咦...真想不到,这小子的剑法还真有些名堂。” 中必决眦、星流霆击、淫淫裔裔、子虚乌有,嵇昀将四式海昏剑招轮番击出,一时间竟能占到上风。 青年乞丐中最是胖矮的那个,瞧见嵇昀使出海昏剑法,登时面露惊诧:“他...他这身法武功,和刚刚杀死我们好多兄弟的恶人是一路的!”为首的高瘦乞丐与他相视疑惑道:“是像了些,可是...” 黄皮乞丐在刚刚的打斗中受了伤,急道:“顾不了这么多,趁他们互相牵制,咱们抓紧走吧!” 瘦乞丐道:“不行!不管怎么说,人家出手相助,我们却自顾逃命,传出去岂不有损我丐帮名声。” 时间一长,九天教众人发现嵇昀打来打去似乎只此几招而已,于是变换打法,各挺长剑从左中右三路分刺而来。 “不好!” 瘦乞丐见势险情急,招呼同伴近前助阵。三丐和嵇昀站在一起,背靠成圈,与九天教众人转灯般撕斗。 突然,一条银鞭刺斜里陡闪而出,如勾魂白绫,顿时绕在一名九天教门徒的脖子上,用力一拉整个人被扯飞出去,落入段重柯的手中。 “老实交代,你们来了多少人?!” 段重柯紧紧扼住那人,逼问道。 “龙虎玄雀四宫和白鹤堂的人都在附近。” 段重柯惊道:“好大的阵仗!我再问你,你们抓去的这些人,准备关在哪里?!” “这...” 见他迟疑不答,段重柯咧开嘴角,狞然道:“好小子,看来你是不知道我的手段...彭溪老祖你恐怕认识,实话告诉你,我是他的徒弟,你胆敢不说实话,我就把你削成人彘,泡在毒水里,用一百种蚀骨毒虫伺候你,直到把你吃的只剩一副骷髅!” 那人惶恐,忙道:“别...别...我说,抓走的人都被关在总坛的罔极塔里...彭溪老祖因为要给老祖宗制药,所以不用受苦,只是软禁。” “罔极塔?那里有什么人看守?” “羽林、太极二堂的人负责看管。” 段重柯脸上的筋肉微颤,手上使个巧劲。“咯吱!”拧断了那人的脖子。 “暗处还有高手...” “抵不过不如先撤,报告宫主再来收拾他们!” 九天教众人见势不妙,举止间便畏缩想逃。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突然一阵疾风袭来,银鞭如凌空霹雳般斗闪而至,只瞬间,两名教众被鞭力贯透脑顶,登时命丧黄泉。 银鞭神出鬼没,一出手便夺走三人性命,搅得九天教众人方寸大乱,嵇昀及三丐见此,奋力齐冲上去,将余下数人尽皆杀光。 危机平息,瘦乞丐抱拳当胸,对嵇昀道:“这位小兄弟,多亏你仗义相助,不然我们三个今日难逃毒手。” 嵇昀道:“不用客气,三位想是丐帮弟子,怎么会在此遭遇九天教的歹人?” 胖乞丐道:“九天教在山下设伏,不仅我们丐帮损失惨重,少林、崆峒等派各有损伤,我们三个想要去总舵报信,被这些人一路追赶到此。” 黄皮乞丐道:“九天教有备而来,目的似乎是要借献宝大会之机,将江湖群豪一网打尽!” 嵇昀听了这话,心里打起了鼓,九天教埋伏在太仪山上,自己想要下山岂不是自投罗网? “九天圣教所为,无非是为了剪灭其他门派,这点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三丐循声看去,传出怪声之人正倚在树后,长着一副丑陋模样。 瘦乞丐抱拳道:“还没请教两位尊姓大名?” 嵇昀答礼道:“海昏派嵇昀。” “海昏派?难怪...”瘦乞丐闻言,显是有些惊诧。 胖乞丐道:“方才观少侠的剑法,还以为和九天教有什么渊源。” “怎么?” 嵇昀一时摸不着头脑。 第16章 去复返单中绵里针 势又危群战轮回鞭 黄皮乞丐道:“不瞒少侠,我们苦帮主被九天教四大宫主合力围攻,寡不敌众,还有崆峒掌门、少林方丈,悉数被他们擒去。其中有个高手的武功,俨然就是你所使的这套剑法。” 嵇昀瞪大了眼:“他们当中怎么有人会使海昏剑法?” “好了好了!什么你的剑法我的刀法的,既然九天教的人还在附近,你们早点逃命吧,我们也还要赶路呢!” 段重柯依着树干听得烦闷,大声喊道。 瘦乞丐恭敬道:“这位前辈的鞭法超神,请问?” 段重柯摆摆手,脸色森然:“罢了,萍水相逢,何必要知道我是谁。” 嵇昀早道:“这位古道热肠的段前辈,大家都叫他‘盅祈圣手’...” “啊?” 三丐听到盅祈圣手的名号,脸色大变且目光惊惧,身体不由得往后撤了两步。 瘦乞丐朝嵇昀喊道:“嵇少侠,你快过来!” “嗯?” 三人如临大敌,搞得嵇昀不明所以。 黄皮乞丐尤其警觉,目光一刻不离段重柯左右。 “这位若果真是江湖传闻中的‘盅祈圣手’,那便是十足危险之人!” 嵇昀闻言大惊,再看段重柯,只见他双臂环抱,微微颔目,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说他这个样子是被揭穿伪装后强压着怒火,倒也有几分可信...... 瘦乞丐继续说道:“当今武林中,久富恶名的辣手毒师,并出有二,一个是口蜜腹剑的大仙岛‘齐鸣散人’孙伯仲,另一位便是绵里藏针的彭溪门‘盅祈圣手’段重柯。” “哈哈哈!” 段重柯微微沉吟,旋即放声大笑起来。 “我道你们果真是丐帮弟子,谁知却是九天教的奸细!后生,你快躲远些,小心被他们暗算!” 段重柯满脸警觉,说话间已将长鞭牢牢地横在身前。 “刚才的红眼乌鸦,已经让九天教知道了你的下落,所以这些人才会提前等在这里。哼!他们假扮丐帮弟子,目的是离间你和我,没有了我的保护,他们就会对你下手!” 段重柯语气严肃,嵇昀一时竟分不清他们究竟谁是好人,谁是恶人。 黄皮乞丐道:“嵇少侠,盅祈圣手的轮回鞭出神入化,就算我们三人联手怕也难以招架,冒死相劝只因阁下涉世未深又有侠义心肠。” 胖乞丐点点头:“不错,你可千万别被他欺骗了。” 段重柯哼道:“九天圣教果然诡计多端,难怪那么多江湖豪杰都败在你们的手上!” 嵇昀处在两拨人中间,左右顾盼,局促不安,一边是在危难时刻救自己脱困的前辈高人,一边是所谓名门正派的三位弟子,究竟他们谁才是包藏祸心、说谎设局?从见识献宝大会上的李如意到遭遇昨夜的神秘人,他身为海昏派的弟子,深知随时面临暗潜的危险,今天这种情形下,不得不对眼前的双方都保持万分警惕。 “你们说他是恶人,他说你们是奸细,我分辨不出...” 嵇昀此时想到了一个自以为万全的办法。 “我们一起回妙桓峰,让施吾真人辨认好歹。” 嵇昀暗思:“等见了施吾真人,他们双方谁在说谎自有分晓,即便哪方恼羞成怒,乾元门高手如云,也不怕他来硬的。” 三丐相互看了一眼,喜道:“嵇少侠说的对,正好我们也把九天教伏击各门派之事向真人禀报。” 段重柯却腾然震怒,指着嵇昀翻脸骂道:“好小子,老子救了你的命,还答应保你去找师叔,你却信他们三个不信老子。哼!想我姓段的行走天下数十年,每到一处不知道救活多少人,哪个不是感恩戴德、顶礼膜拜。今天是我走了眼,多管你这闲事,也罢,老子自己下山去,你是死是活,跟我无干!” 说着把长鞭别在腰间,纵身跃起丈余翻出树林,大步流星地甩臂而去。 三丐相视一笑,各自松了口气。 瘦乞丐道:“这家伙一向胆大心毒,可提到乾元门和施吾真人,还是怕了。” 黄皮乞丐眉眼轻颤,略显疑惑道:“我隐约觉得,这老家伙没这么容易对付...” 胖乞丐早就心焦,急道:“好了好了,别想这么多了,赶紧离开这儿吧。” “我会不会是误会了段前辈?” 嵇昀被段重柯劈头痛骂,心中既犹疑又惭愧。 “这三个人会不会是他所说的九天教奸细?” 嵇昀正冥思时,忽觉三丐向他这边走近过来,于是警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三丐道:“别发愣了,九天教还在附近,段重柯尚未走远,我们一起走,路上好有照应。” “嵇昀!”“嵇昀!”“你在哪里?” 嵇昀仍在迟疑间,忽听远处隐约传来喊话声... “是施吾真人和钰澄道长!” 嵇昀侧耳深听,识得是施吾子和钰澄的声音,顿时大喜过望:“是他们,是他们来找我了!”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嵇昀一边回话一边向声音的来处飞快跑去... “嗖!” 突然,草丛里蹦出一个鸟蛋大小、圆润滑溜的物什,迎着他的脸上飞来,嵇昀横起剑鞘当前格挡。 “啪!” 物什撞在剑身,应声碎开,登时腾起一阵白茫茫的烟雾,把嵇昀笼在其中,同时感到微微香气迎风袭鼻。 “什么东西?” 嵇昀正自疑惑,忽觉手脚隐隐变得酸软无力,浑身元气沉滞不动,这才意识到方才打烂的小瓶里装的是奇门毒药。 “烟气有毒!” 三丐见了异状,赶忙迎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草丛背后猛然闪过一记银光。原是长鞭陡然挥出,一连三次急攻,招招直逼三人的周身命脉。 “小心!” 三丐奋力隔开长鞭,胖乞丐不慎被银鞭扫到小腿,顿时血流不止,一时吃不住痛,跌倒在地。 嵇昀和三丐骇然惊色。 长鞭的那头,一个卷发黄髯的家伙从草丛跃然跳出,正是“盅祈圣手”段重柯。 嵇昀意欲提剑自卫,可是手脚绵软使不上力道。 段重柯满脸戾气,挥舞银鞭向三丐呼呼击去,全然不给他们任何喘息之机。 “今天老子用轮回鞭法,治治你们三个多管闲事的臭毛病!” 段重柯杀招频仍,三丐应接不暇,只见银鞭倏尔盘若腾蛇,倏尔乍若飞星,不论三丐合力抵挡或是分身应对,始终跳不出鞭影笼起的垣帷... 嵇昀看在眼中,急在心里,高喊:“段重柯!施吾真人就在附近,我劝你赶快逃命!不然...管叫你好看!” 段重柯鼻下轻嗤:“傻小子你还真是蠢。”想到自己凭借小小的口技,轻松解决了嵇昀,只剩下功力较低微的三丐,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不是我出手,你们四个早就见阎王了,就算死在我鞭下,也只算报偿了恩情,下了地府可别告老子的状。” 他嘴里说个不停,手上也丝毫没有松懈,银鞭像是垂钓的鱼竿饶作弧形,极力向三丐头上点击而来。 “橐驼之技!” 三丐左右腾挪躲闪,长鞭擦身而过,点在地上,登时击出个个深坑。 “糟了!” 嵇昀暗自惊叹银鞭的力道刚猛,段重柯亦不急于将三丐置于死地,只教其狼狈应对疲惫不堪,如猫捕食老鼠时会先将其戏虐得半死不活,然后再一口吃掉。 他嘴上滔滔不绝,兀自夸耀着这套轮回鞭法,刚刚这招看似渔叟抛钩的“橐驼之技”,实则是仿效农人稼穑时刨坑种豆的样子。鞭上夹着元气,有劈石驱土的劲力,巨石尚会被击砸出尺许见方的深坑,如若点在人的身上,顿时四分五裂,惨状难看。 “看你脸色蜡黄,定是肝气疏泄不畅,老子恰用这招‘金针度人’,取出你的肝来验验清楚!” 段重柯一声长啸,鞭风陡然变化,如浮光跃空,如长虹贯日。 胖瘦二丐抢棒来救,然而毕竟比不得轮回鞭鬼魅迅疾,黄皮乞丐闪躲不及,只感肚子骤然一阵剧痛,早被银鞭贯透。 几乎同时,段重柯顺着银鞭斗闪近前,用二指刺入黄皮乞丐的身体。黄皮乞丐自知必死,强忍剧痛丢了棒子,腾出手将轮回鞭猛地缠绕在胳膊上,大声喊话:“你们快走!” “啊!” 黄皮乞丐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倒地身亡。 嵇昀受制于毒药药力,面对如此危局却是有心无力,胖乞丐见到了死生之地,把瘦乞丐往外推了一把,大叫道:“我来拖住他,你快去报信!” 段重柯嘴角得意上翘:“你浑身没有一处有用,老子用‘触手生春’送你一程。” 说罢,手劲起处,黄皮乞丐的尸身被甩出丈远,而长鞭鼓鼓生风,左飘右荡地向胖乞丐夹来。 一来是胖乞丐报下必死之心,二来小腿负伤行动有碍,故而他站立原地不做躲闪,只靠手中短棒来往应对。 轮回鞭龙蟠蛇行、飘忽难测,起初胖乞丐凝神贯注,尚能勉强自护得周全,段重柯屡攻不能得手便转变打发,专攻对手受伤的小腿处。 胖乞丐吃痛,手上略迟了一分,被轮回鞭扫中脚踝,顿时单膝跪倒在地。 轮回鞭乘胜追击,一时间,胖乞丐手臂、前胸、小腹、肩头先后中招,遍体鳞伤。这招“触手生春”,恰是描绘中此招者,伤口会向周围撕开,犹如落地生花一般。 须臾,浑身上下几乎再看不到一处完好皮肤的胖乞丐,彻底倒地不起。 此时瘦乞丐已奔出百步之遥,段重柯自思若放走了他,他日丐帮定要寻仇,于是飞身追赶过去。 “庸医杀人!” 随着段重柯的一声长啸,银鞭如勾魂利索,当下裹住瘦乞丐的脖子,继而用力一拉,将整个人凌空拽起。段重柯右手变爪顺势掏出,瞬间击穿对方胸膛。 段重柯心狠手辣,一连杀死三丐,这样触目心惊的骇人行径嵇昀哪里见过,心情可以说是三分惊惧,七分愤怒。 “姓段的,你这个贼魔头!” 段重柯眼睛眯成缝,操着怪声道:“他们以怨报德,有此下场是应得的,嵇昀,你现在乖乖认错,老子我还可以考虑不计前嫌...” 嵇昀又惊又气,不知哪里一股犟劲涌上心头,叱声答道:“我虽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但就看你这番作为,即便我贪生怕死屈从了你,下场终究也不会好到哪去!” “好小子!” 段重柯气恼,一只血手又往嵇昀面上抓来…… 第17章 段重柯误入小庭院 蛊祈手悍对老病翁 段重柯以为杀鸡可以儆猴,不成想眼前这个后生,偏偏吃软不吃硬,他也不是真得想要嵇昀的性命,故而只是抬手虚晃一下,随即哼道: “老子向来深居浅出,若不是乾元门召开献宝大会,也不会到此走这一遭,哼!没有找到蛟麟神剑,却误打误撞地遇上你这小子,既是九天教想要的人,我便可将你做质,想办法换出我师父彭溪老祖。” 嵇昀满心悲凉,本以为遇到高人,可以帮助自己寻访周师叔,为师父报仇,哪里想到对方却是个阴狠毒辣的家伙。段重柯曾在后山寻访蛟鳞神剑,说不定师父太叔髦也是被他所害。灰心丧志之余,回忆起长白山生活的时光,好不自在悠闲,此刻反复遭劫,身不由己,嵇昀不禁眼中噙泪。 段重柯扯过一条藤蔓,绑住嵇昀的双手,专挑险峻难行的密林穿行下山,嘴上谩骂不休,似是驱赶牲畜一般。 峰回路转,二人行至了正午,烈日焦灼。 不远处是一条峡谷,谷口淌出一条清澈的溪流,溪旁山脚处赫然一户农庄映入眼帘。 “姓段的,我要洗把脸、喝口水。” 嵇昀本来手足无力,走了这么远也已经口渴难耐,便大声呼叫着要喝水。 “娘老子的。” 段重柯嘴上骂着,其实也干渴得厉害,他引着嵇昀来到溪水边上,溪水清澈凉爽,二人喝罢就坐在河滩上小憩。 段重柯喝了冷水更显得肚子里饥饿,回头看了看百步外的小屋,眼珠提溜一转,随即起身自说自话。 “山泉甘甜,解得了口渴,却安抚不了咱这九转回肠。” 料定木屋中住着寻常农户,他便动了心思,猛拽一把藤蔓将嵇昀揪了起来,往小屋走去。 这是一个篱笆围起来四四方方的庭院,院子北面一间木屋挂着竹帘,门前栽种一棵石榴树,小院依山傍水、四下无邻。 “有人在吗?!” 小院静静悄悄,许久无人应答,段重柯边喊着话边大踏步走进屋内。 原来屋内空无一人,外屋陈设简单,一张方桌,两把竹椅,另有些零碎物件。 段重柯在四下转了一遭,确定无人后,把嵇昀绑在承梁的柱子上。自己一屁股坐在竹椅上,咯咯怪笑起来。 嵇昀呆靠在立柱上,此时此刻,心境如沉谷底。 “嵇昀,咱俩好好商量个事?” “有屁就放,别绕圈子。” 段重柯操着怪声道:“你若不想死在九天教手里,也不是没有办法。” 嵇昀回了个白眼,浑不作声,他见识了段重柯的心狠手辣,加之太叔髦的死对他打击甚大,所以此时求生的欲望已不怎么强烈。 “江湖上的武林门派,被九天教控制的十之八九,你们海昏派也是其中之一,你问我认不认识你的掌门师叔,我今个还就告诉你,我亲眼见过他,只可惜,他已经是连自己是谁都想不了的疯子了。你们海昏派秘传的朱垠秘籍不在他那儿,必在你师父那里,可惜你师父死了,你好好回忆回忆,你要是肯将朱垠秘籍找来给我,我不但饶你性命,还可以将老祖炼的延年益寿丹赠给你...” “你这个屁可真是够臭的。” 嵇昀脸上带着冷笑,心里暗暗难过。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周师叔可是被九天教害得惨了...朱垠秘籍?师父为什么从来没和我说起过,也许因为师公确实偏爱周师叔,所以连朱垠神功的秘密也不曾告诉师父。” 段重柯上下打量着嵇昀,嘴边不忍流下口水,随手抹了一把,讪然道:“你要是存心与爷爷死磕到底,爷爷我也就不再眷佑你了,正好肚子饿寻不见吃的,不如就地取材,破开你的肚皮,割下一半肝出来,再用发丝缝合伤口,一来坏不了你性命,二来我也口福得偿。” 嵇昀听着他凑近耳边的狞笑声,紧紧地把双眼闭上。 段重柯逃出一把银色小刀,在鞋底上反复蹭了几个来回,走近到身前扯开嵇昀的衣袍,在其小腹上伸手拍打了几下,清声音响脆。 “可惜了,可惜了。” 段重柯耍起小刀在嵇昀眼前弄影,嘴里还不时地故意“唏嘘” 嵇昀现在满脑子都是三丐惨死的景象,想来自己很快就要与他们一般下场了。 “呜吼——” 忽然,门外有笛声传来,声音忽远忽近,邪魅中流露悲伤之感,令人毛骨悚然。 “是谁?!” 段重柯闻声一惊。 嵇昀二人隔着竹帘往外看去,但见一灰色人影,端坐在竹制小车上。 段重柯跨步到门前,掀开竹帘问道:“你...你是何方神圣?!” 眼前竹车上,坐的是一位面容枯槁、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黄不黄白不白的皮肤看起来约四十多岁,但头发已然斑驳,双鬓更是雪白,乍一看倒像年过古稀的人。 他细面高额、束发龙须,眼周沟壑纵横,双目深邃无物,面容慈祥中显几分威严,虽是活人但全无血色,貌似一具尚有鼻息的僵尸。 须臾,男子启口道:“什么人不打招呼就闯进别人家里来?” 他嗓音爽脆,语调轻松,与其了无神采的样貌极不相称。 段重柯心内忐忑道:“从此人的笛声中,不难辨出是个内力深厚的高手,我还是不要招惹...”当下拱手端敬道:“老先生,我和徒弟一直赶路,实在走得累了,擅闯贵府歇个脚,多有叨扰,我们这就走。” 嵇昀虽不识对方身份,但听段重柯言语中多有敬畏,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忙喊道:“大叔你别信他!我不是他徒弟,他是个奸恶的贼王八!” “闭上嘴!你娘老子的!” 段重柯一面呵斥,一面七手八脚解了藤蔓,拽扯嵇昀出门。 “呼!” 段重柯脚步刚抬起,便觉头顶一阵冷风拂过。 他急忙抽身躲避,向后闪开三步,抬头向前看时,只见男子颔首低眉,嘴上正自吹奏着一管横笛。 笛音所至,大至屋梁立柱,小至杯碗茶碟,竟不自觉得颤动起来。 段重柯在江湖中行走多年,见此情景,惊觉此人内力深不可测,心下油生怯意,不敢正面硬拼,右手一把擎住嵇昀后心,把身体微曲,足下生劲,咚的一声,从窗户翻了出去,原地打个滚拎起嵇昀便跑。 方才笛声忧郁婉转,虽蕴含的内劲雄厚,却无伤人之意。如今段重柯几欲脱身,脑后笛音陡然促起高亢,嵇昀顿时感觉眼前缭乱、耳内激鸣,满腔血似要沸开一般痛苦异常。 “高人饶命!饶命!” 段重柯把嵇昀推翻在地,然后朝着男子跪倒大呼饶命。 见段重柯被笛音震住,木车上的男子便缓缓放下竹笛。 “撞坏我的窗户,就这么走了?” “我赔偿,我十倍赔偿给你...接着!” 话音一转,段重柯连连磕头之际,早一步从怀中扯出轮回鞭,趁敌不备向前击出,如霹雳闪电般,径向男子的面额直劈下来。 男子端坐竹车上,身未动,车不移。右手持竹笛在头前轻轻一挡,那雷霆之劲、霹雳之疾,即被轻松卸掉。 段重柯这一击“庸医杀人”,全凭出其不意,一击未中势头便泄了大半。不待施出第二招,男子早横笛在手。 “呜——” 他慢吞吞吹出一个羽音,段重柯随即感到身前风势骤紧,急递出一招“金针度人”,长鞭在半空如钢刀遇利剑,发出“啪”地一声巨响。 “啊!” 段重柯嚎啕一声向后跌出数尺,砸倒院子的木篱,硬生生摔在地上。 他的胸口似压了一座泰山,血凝气滞,疼痛万分,已然没有了逃跑的力气。 嵇昀呆立一旁,瞠目结舌,心想这区区笛音,竟然威力如斯,委实教人难以置信。 男子按下木笛,饶有气愤的骂道:“我道你是哪路人,原来是彭溪老祖的不肖之徒!” 段重柯紧捂着胸口,探问道:“敢问尊驾是哪一派的前辈高人?” 男子哑然笑了笑,不作应答。 段重柯思索再三,却不能识断男子的武功出处,只叹道:“今天撞上世外高人,我认栽了。” 男子瞥见嵇昀,眉角微颦,问道:“为什么绑着这个小孩?” 段重柯不敢说谎,只得坦白实言。男子听了讲述,气得用木笛在轮车上连敲三下。 “你师父若知道养了你这个囊子,不得羞死!”然后又自语道:“由着我年轻时的脾气,早教你吹灯拔蜡了。好不好歹不歹的,看在灵珑的面子上,还是应该留条小命...” 嵇昀道:“前辈,可是他杀害了三名丐帮弟子!” “那三个人即便他不出手,也会死在九天教手里...好了,以后休得做坏事,今天我抬手放你一马,快滚吧。” 段重柯强撑着站起身,抱拳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今后姓段的祈神祝告,不知奉何名号?” 男子眉目轻颤,不急不缓地吐出十六字:“乐彼之园,其下维谷;渤海旧国,杨门之楮。” 嵇昀听了,心中暗思:“杨门之楮...‘渤海状元’杨楮?竟然是他......” 第18章 武状元囫囵吞书 美娇娘香袖藏剑 得知对方竟是杨楮,段重柯木然呆立,直到杨楮摆了摆手,他才如梦方醒,毕恭毕敬地作了揖,撇下嵇昀自己逃遁了去。 杨楮这个名字对嵇昀已经不算陌生,先是在献宝大会上就听白锡圣提起过一次,说他是隋朝皇室后裔,其次段重柯还曾说过,杨楮有一套天机剑法,比自家海昏剑法似乎还要高明。 “杨大叔,这姓段的心狠手辣,不该放他走。” 杨楮翻动眼皮,僵直的脸似怒非怒,唬得嵇昀不敢作声。 “捡回一条命就赶紧滚吧。” 面对杨楮突如其来的叱哆,嵇昀有些语塞。 杨楮背转过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我可以救你这次,却救不了你下次,在这个世道下,要想不被疯狗吃掉,首先你就得变成一条疯狗。” 嵇昀暗自想想,这位杨楮大叔虽然说话尖锐了一些,但毕竟是有副好心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他便向杨楮鞠了个躬,准备辞去。 “感谢大叔救命之恩,将来有机会再来图报,您多保重。” 杨楮也不理会嵇昀,转动车轮往小屋缓缓走去。 “咳咳!” 忽然,杨楮开始咳嗽不止,嵇昀忙上前查看,见他刚刚还是黄白的面皮已经变成焦紫色。 “杨大叔,你这是怎么了?!” 杨楮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茅屋。 嵇昀赶忙跑进屋里,四下寻觅了一会儿,注意到床头处有一个小瓶。嵇昀把小瓶拿给杨楮,他示意地点了点头,嵇昀便从瓶中倒出几枚晶莹通透的药丸,伺候他咽下。 须臾,杨楮脸上的黑云果然散去,人也清醒了过来,他先是调理了一阵气息,随后上下打量着嵇昀。 “你刚刚?” 杨楮见嵇昀行动吃力,瞧出他中了毒。 “是那姓段的施的毒药,有浓郁的花香,闻了以后四肢无力、元气不通...” 杨楮捏过嵇昀的手腕,瞑目切诊一番。 “来,进屋去。” 二人同进茅舍,杨楮在屋里七手八脚翻找出许多瓶瓶罐罐,还有一本落满灰尘的册子,随手掸去浮土便从头翻看起来。 嵇昀坐在他旁边,见书面上有四个歪歪扭扭的小字——《黄帝内经》。 “这本书好像见过。”脑海里思索了片刻便想起来。“对了,是紫微宫东墙三横七纵阁上左起第二本,记得好像是套医书。” 杨楮全神看书,一目十行,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将百页医书翻遍,然后恍然自语道:“明白了!明白了!” 他从大小药瓶里挑出十多种药沫,混兑调配,制成满满一大碗黑油油的药液,凑近还会闻到一股腥臭味。 嵇昀指着眼前这奇怪的黑色药汤,面生疑惑,看样子杨楮是要他把这碗东西喝下去。 “段重柯给你下的毒虽不致命,但作用久了就会损伤经脉。” 杨楮把兑好的药汤递到嵇昀手里,见其迟疑,便笑道:“放心吧,都是些祛毒通络的方子,不但治病,还能强身。” 不知怎的,相识虽短但嵇昀却是打心底里对杨楮格外信赖,他点了点头,强忍着臭气将满满当当的药汤一饮而尽,紧接着肚子里便叽里咕噜连叫了好几声,随即足底生出热气,手脚也活络起来。又待过了片刻,体力精神便恢复如初。 “神了!杨大叔,想不到你的医术竟也如此高明!” 嵇昀喜得手舞足蹈。 “我的医术?狗屁,我才懒得学那东西,只因为我害了病,儿子才备下了这许多药。”杨楮指着《黄帝内经》继续说道:“亏得他誊抄了这本书回来,要不然对你这事,我也是束手无策。” 嵇昀一边听他说着一边惊嘘不已,想不到世上还有杨楮这样绝顶聪明的天才,即使是这样一般晦涩的古籍,他走马观花浏览一遍,便就通晓会用。 嵇昀把赞羡的心里话对杨楮说了,杨楮哈哈一笑,即说道,本来世间的百般学问,都是妙理互通的,只需学好一样,便该触类旁通才对。说到这里,他开始感叹道:“我那个儿子哪里都好,就是脑子木性了些,为誊写这本《黄帝内经》,竟足足在妙桓峰上待了半个月......简直荒唐,就算把乾元门所有的书都背下来也用不了这么多天。” 杨楮的口气之大,真叫人大开眼界,不过他确实天赋异禀,难怪能做状元。 嵇昀自然知道他的儿子,或者说养子,便是端阳会上献宝的白锡圣。 此时白锡圣并不在家,这本《黄帝内经》是他从乾元门抄录回来的,可想而知他一定多次潜入紫微宫。乾元门高人如云,紫微宫更是九禁之地,白锡圣一连半月暗伏宫内,竟始终未被察觉,可见他确有过人手段。 嵇昀正兀自心想,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杨楮道:“谁来了?” 嵇昀隔着竹帘向外探视,见院中静立两位光鲜美丽的女子,一个穿紫色罗衫,一个着黄色花裙。 黄衣女道:“杨大叔,我们姐妹前来送药。” 杨楮微微一笑,忙答道:“原来是阮氏姐妹,辛苦你们了,锡圣不在家,把药交给这位小兄弟就好了。” 黄衣女道:“师父嘱我姐妹,要赶在端阳节前把药送到,路上误了时节,还请您老海涵。” 杨楮自然没有见罪的意思,客气地回了话。嵇昀得杨楮授意,走到院子里向姐妹二人拱手见礼,随后取药。 紫衣女微微一愣,朝屋里说道:“杨大叔,我俩出门时,师父特别嘱咐,这次见面要璎璃亲手为您诊断身体。” 杨楮笑道:“老汉苟延残喘了十多年,自认命苦,请转告仙子,不必劳心费神了。我余生只盼大仇得报,其余的都看得轻了。” “请把药给我吧。” 嵇昀再次接药,阮璎璃仍旧迟疑不给,片刻后继续道:“杨大叔要是执意不肯,我姐妹回去也要受师父惩罚,您知道的,即使您老推辞不受,师父看在锡圣公子的份上,也会全力给您医治的。” 杨楮听她这样说,便也不再坚持。 “那好,请进屋来吧。” “媤媤,你在外面等着。”阮璎璃冲妹妹阮媤媤了吩咐一声,便径直入屋,迈步经过嵇昀身边时,羊脂削葱般细长的玉腿在短袍下时隐时现。 嵇昀站在门外,见阮媤媤身穿淡黄碎花百褶裙,发尾绑一条皂白吐绿玉丝绦,样貌清秀明朗,宛如碧池中含苞待放的芙蓉,只是本来光彩青春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凝重,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阮媤媤发现了嵇昀对她打量,不免眼神闪躲,尤为显得异常。 “奇怪......” 嵇昀见她的反应,直觉情况不妙,便即转身欲回屋里瞧看。 “当!” 几乎同时,屋内突然传出一声脆响——是利器撞击的声音! “杨大叔!” 嵇昀急箭步冲进去,眼前一幕令他呆住。 只见阮璎璃的右腕被杨楮按在了木车上,手掌中明晃晃地亮着一把银柄短刺! “姐姐!” 阮媤媤喊着话随即冲进屋里,手里已经多了两把泛着蓝光的藏袖刀。 阮氏姐妹为何要行刺杨楮?她两个不是奉师命来送药的吗?嵇昀顾不得深想,忙抽飞鸾剑,隔开阮媤媤的藏袖双刀,把杨楮护在身后。 “把剑收起来。”杨楮不急不慢地劝开嵇昀,同时松开了按住阮璎璃的手。 短刺铮的一声掉落,阮璎璃整个人也瘫软下去,伏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 “杨大叔,我也是没有办法,有人逼我杀你,我...” 杨楮面带惨然地摆摆手,示意她赶紧站起来。 “我知道你有苦衷才会这样做,没事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你们姐俩快走吧。” 阮璎璃情绪低迷,愁怨浓重。阮媤媤上前扶住姐姐,二人倒头再谢后便离开了去。 事出蹊跷,嵇昀本觉得这样放走两人未免草率,但转念一想,连杨楮前辈都不计较,自己更不便多说什么,想到这里,嵇昀偷偷地瞥看杨楮,心道这个老头子方才对待段重柯和自己的时候,言辞犀利甚至有些刻薄,转头对那一双楚楚可怜的姐妹,却又是和蔼宽厚的另一副模样。 至于那个幕后主使的人,结合献宝大会上白锡圣的所作所为,嵇昀心里已大概猜想出来。 “杨大叔,一定是那个叫田令孜的人想害你。” 杨楮听到这个名字,不自主地哼了一声。 “摇身作了晋公,还是改不了下作的本性。” 嵇昀见这姓阮的姐妹俩也像是一双侠客,不懂她俩怎么也要受大宦官田令孜的差遣使唤。 “她们姐妹,也是一对苦命的人,尤其是这个姐姐,为情所苦,为情所困......” 嵇昀还待继续往下听,杨楮却止住话端,拿起竹笛放到嘴边,然后轻声吹了起来,笛声低转悠扬,如水波一般灵动。 突然,笛声奋起高亢,如同从深渊瞬间拔高到巅峰之上,音波如浪卷涛拍,振聋发聩。此时,嵇昀忍不住要伸手死死地捂住耳朵,直觉浑身上下痛苦不堪,五脏六腑都要炸裂一般。 “哗!” 随着音波翻动,屋顶上竟簌簌地摔下了几个人。一个个像是剥了皮的蠕虫,满身血污在地上挣扎忸怩了一会儿,都两腿一伸断了气。 “杨楮!白锡圣!快点出来受死!” 外面喊声大起,看来整个茅屋像是被人四面包围。 嵇昀心中一惊,顿感这次麻烦真是不小。待杨楮收起竹笛,嵇昀看到屋内横七竖八躺着的尸首,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杨大叔的笛音,竟能将人内腑震碎,太可怕了!” 细看这些尸体,都是官靴官帽,和之前被白锡圣杀死的人一样装束...... 第19章 冷面侠深谷传功 缘幸人天机修剑 嵇昀推着杨楮走出小屋,周围果然占满了密密麻麻的官兵,想来是田令孜派人尾随阮氏姐妹找到了这里。对方人多势众,杨楮脸色沉静,未显波澜。 官兵们像群狼一样扑来,杨楮横笛在手,音波一重接着一重,如同一只只无形的箭,凡中招者都像僵住的死鱼,登时倒地一动不动。 嵇昀护在杨楮身边,使出子虚乌有,竭力荡退近身的敌人。 这时候,忽然两个人影飞来,她们突入战阵,随着接连几下呼喝声,官兵阵脚被其杀乱。 原来是阮氏姐妹。 四人合力打退官兵第一波冲杀,军官恼羞成怒,大骂阮璎璃为了不相干的老男人,竟连自己丈夫的性命都不顾。阮璎璃面对他的威吓谩骂,不但没有回击,反而饶有愧意的低下头去。 官兵们待发起又一轮冲杀,而天空中却传开一声清啸,由远及近,颤动心魄,听之使人不寒而栗。 众官兵寻声去望,只见有白衣剑客鼓风而至,惊雷之间,宝剑掠处,一片尸枕狼藉...... 官兵被杀得胆惧四散,而白锡圣面色冷峻,手里那柄黑中泛紫的宽刃重剑,更像是从地狱里伸出来的索命钩,绝不放过此间任何一个幽灵。 于是转眼间,官兵们的狂狷傲气随着他们的脑袋一齐被带走。 “公子。” 阮氏二美向白锡圣施礼,神色恭敬,而白锡圣悄然未答,一双眼却死死地盯在嵇昀身上。 “我见过你!”语气中不乏几分敌意。 “是...在清玄观见过。” 嵇昀被他盯得发毛,怯生生地答话。 “他叫嵇昀,是海昏派的。” 一丝诧异在白锡圣的眼神中闪过,转瞬又恢复了清冷,他一向不擅长表露言辞,即便内心有时候炙热如火,瞳仁也如深井岩洞一般冰凉。得知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子竟就是九天教向乾元门讨要的所谓“海昏余孽”,他多多少少是有些意外的,只是话语不多,转身收拾起屋内的东西去了。 “杨大叔,璎璃今日一时糊涂...” 阮璎璃柔声细语,言辞中满含愧疚之意。 杨楮摆手道:“不要再提了,亏得你们俩去而复返。” “怎么回事?” 白锡圣把桌子摆到院子里,听到二人对话,乃有疑问。 阮媤媤解释道:“要怨田令孜,他是姐夫的上司,姐姐为了姐夫能够活命,不得已才会冒犯杨大叔...” “贱货!”白锡圣恶狠狠地骂了句,腾地将黑剑指向了阮冰璃的咽喉。 “不要!”阮媤媤横臂挡在姐姐身前,凄苦可怜的眼神中满含央求的情愫。 “把剑放下!”杨楮将脸一沉:“对灵珑的徒弟,不能这样无礼。” “灵珑?”嵇昀悄声默念道:“莫非这个与段重柯有关联的‘灵珑’,就是为杨大叔治病的仙子,阮氏姐妹的师父。” 白锡圣缓缓收起长剑:“回去告诉你们师父,我与她两不相欠了。” 阮璎璃本来心怀歉疚,即便被人用剑指着,也没有丝毫抗辩,但听到白锡圣这般话,腾然生出来一股怒火,正色道:“璎璃犯了错自然一人承担,师父为了救杨大叔,在孤岛闭关八年,整日埋头制药,这份深情还希望公子你不要辜负!” “你闭嘴!”白锡圣愤然提剑,这一次,阮璎璃非但不闪不避,反而微微向剑尖凑近了几分。 嵇昀在一旁听着,对其中隐情也明白了七八分:“想必是这位灵珑仙子爱慕着白锡圣,才会不计代价的给杨大叔治病,可惜,遇上他这个刻薄寡恩、心如铁石的人...”白锡圣与阮璎璃怒目相视,冲突一触即发。 杨楮伸出竹笛,使个戳点的功夫,将黑玉夔龙剑瞬时弹飞,杨楮摆手示意,将二美打发了去,然后训斥白锡圣不识好歹。任凭杨楮如何絮叨责怪,白锡圣始终面无一色,只顾着往桌上摆着馒头青菜,又从溪边竹篓里掏出两条肥鱼,架火烤了。 白锡圣的一言不发,使杨楮自觉骂得劳累,转头对嵇昀道:“就是这样子,急起来十头牛都拉不住,闷下来活活变成了豆包枕头。” 嵇昀在两人中间尴尬得只知陪笑,心里庆幸道:“好在师父不爱唠叨,若我是白大哥,非得被逼疯不可...” “吃饭吧。”白锡圣将烤熟的鱼摆上餐桌,兀自坐下吃了起来。” 杨楮教嵇昀留下一起吃饭,饭间,白锡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玉玺被盗的消息。嵇昀大吃一惊,反是杨楮的反应大相径庭,枯干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两道笑痕。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本来期望这些莽夫为了传国玉玺打得头破血流。看来有些人剑走偏锋,豪夺不成便改用巧取了。但凡是人都逃不出一个‘贪’字,这场祸乱终究是避不了的。” 嵇昀回想起前夜左枢殿中闪烁的灯光,暗暗叫糟,玉玺失窃在清玄观,群豪必然要找乾元门讨说法。 “不行,我得回去,告诉他们这件事其实是黑衣神秘人所为。” 嵇昀把没吃完的馒头放入衣襟,向杨白二人匆匆辞行。 “我见过偷玉玺的人,就是在后山上要杀我的大恶人。” 从白锡圣口中嵇昀又得知现场发现了十三太保和孙伯仲的痕迹,这使他不免怔住。 “不可能,十三太保和李家兄妹早就下山去了,而那黑衣人也并不胖。” 杨楮嗤道:“折而复返才能不使人怀疑到他们头上。” 沙陀和唐朝若即若离,玉玺教他们夺去正好坐实了分庭抗礼的野心,田令孜对玉玺痴迷了半生,他也绝不会善罢甘休,想到这里,杨楮神情显得得意。 嵇昀把他的变化瞧在眼里,心想:“杨大叔把传国玉玺献出来,难不成就是为了引起天下大乱,从而报复田令孜?可姓田的不过是个宦官,为了找他报仇何至于大费周章...” 这时候,杨楮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天边,不急不缓地念叨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让他们李家人也尝尝,国破家亡的滋味...” 嵇昀恍惚间想明白了,杨楮这是想要报复大唐皇室,也对,李渊家族抢了大隋朝的江山,杨楮身为前朝遗旧,自然对李家人恨之入骨。 见到杨楮呆呆地出神,白锡圣面无表情地兀自吃饭,嵇昀一时觉得,眼前这对父子着实有些可怜,多年来的内心被血海深仇所占据,父亲是千载难有的天才却疾病缠身,未老先衰,儿子生得俊俏却暴戾乖张,孤傲冷漠。 辞别杨白,嵇昀沿溪而行。附近都是密林沟壑,走出好远也寻不见回山的道路,只好在林间穿行。 “嘶啦撕拉——” 忽然听到一阵脚步疾驰,身后树丛沙沙作响。 嵇昀心头一颤,莫不是段重柯压根没有走远,逗留在暗处寻机还要打自己的主意?嵇昀也不敢回头,撒腿就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觉脑后风声骤紧,一道白光从头顶翻腾而过,拦住去路。 “是你?” 拦路的人竟是白锡圣,他冷着一副面孔,伸手来抓嵇昀肩膀,嵇昀想要躲闪却来不及,被猎鹰扑兔似的提了起来。 白锡圣携着嵇昀一路披荆,无论他怎么挣扎叫喊,只是死死地扼着。 几经曲折二人终于到了一处深谷,这谷里长满黄白紫青各色的野花,四周是巍峨高耸的山梁,果真是险远罕至,瑰怪丛生。 渐行到谷底,在南侧山脚下,有一块形似狼牙的青色巨石,一端连接山体,另一端突兀在外,好似凤凰吐舌、麒麟奋角。白锡圣跳上巨石,眼下草木掩盖处,有一汪水潭,潭水清冽,嵇昀由于被他提在手里,整张脸与水面近在咫尺。 巨石和山体镶嵌的地方,有一处深洞。 洞口虽狭,洞内却极为宽敞,洞高一丈,阔三丈,地上并无杂草,甚是平坦,洞深处有一块黑紫色长方条石,条石上有几个碗碟陶壶,还有一盏残旧的油灯。 到了这里,白锡圣才放下嵇昀,可不待他反应,早提剑又向他攻来。 嵇昀一惊之下,连忙拔剑抵挡。二人只在洞里拼斗起来,嵇昀以仅会的四招海昏剑法全力相拼,可还是只斗了四五个回合便下阵,被白锡圣用剑抵住了胸膛。 “你想不想学天机剑法?” 嵇昀听段重柯说,天机剑法是杨楮的绝学,论及精妙甚至胜过海昏剑法。白锡圣在献宝大会上以天机剑法惊艳四座,若能得到他的点拨,即便没能在乾元门学到上乘功法,靠这门上乘剑法或也足以为师父报仇了。只是无缘无故,白锡圣为何主动要将剑法传授给他?嵇昀满心迷惑,不知该如何答话。 白锡圣也不卖关子,只说他要行刺田令孜,须得寻个得力的帮手,嵇昀是九天教追捕的对象,又想为师父报仇,也需有一门过硬的功夫傍身,两人就算作比交易。 田令孜是大奸大恶的人,杀他也全是替天行道,既是这样的理由嵇昀自然答应下来。 天机剑法原是从天宝大将军宇文成都的鎏金镗法中悟出来的,奥秘精深,寻常人即使全心致学,亦难熟练掌握。 白锡圣走到一株花树下稍作演示,只见他手腕翻出,长剑在百花丛中上下飘忽,花瓣簌簌沥沥,枝桠静若处子,剑透寒芒似玉龙翻江,漫天飞花如银屑霏霏,霎时间落英缤纷,遍地皎洁,却不见斩落一片树叶。 嵇昀看得出奇,万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剑术。 “你记忆出众,背下这剑法要诀想必不难。” 嵇昀听白锡圣传授要诀,便愈加全神贯注。 “一心咎勿用,二窍冼大终,四合蒙六象,高下比元贞,朝乾归终吉,中正入坤厉,天得以清,地得以宁,神得以灵,神业没于僵,气业衰于散,精业尽于形...” 一口气将千字要诀说完,嵇昀记住了十之三四,待白锡圣重复教了两遍,终于将要诀中晦涩难懂之处了然于心。 此后,嵇昀便在石洞外苦心练剑,白锡圣过三五日便来谷中调习点拨,不知不觉,剑术渐有所成。 这天谷里飞来一群野鸽,嵇昀念着杨楮衣单食薄,便随手打了几只,提着给杨楮送来。 待走到草庐外时,恰好听见杨楮在屋里大发雷霆,似乎白锡圣正在被他训斥。 嵇昀候在门口听着,屋内二人的谈话令他大吃一惊...... 第20章 武状元述说前话 渤海国深系迷仇 原来白锡圣找嵇昀做帮手行刺田令孜是真,可行刺的计划安排却是毒辣。他知田令孜正日夜防范着他,府衙内机关重重,想要接近实属不易,稍有不慎便将功败垂成。经探查后得知,这个恶贯满盈的老贼对旁人皆冷酷无情,可唯独对当今皇帝关怀备至,只要皇帝旦有恙急,无论顶风冒雪,田令孜必是火速到驾前侍奉。 因此,白锡圣便想到要找一个人夜闯皇宫假作行刺皇帝,事成与否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闹出动静来,引田令孜走出家门,待其心急火燎,防备不足的时候,白锡圣再从半路突然杀出,结果了他的性命。 这条计策虽好,但皇宫哪里是随便进出的地方?这个引人耳目的“刺客”,就像是抛进鱼池的饵料,十有八九是要落个有去无回、命丧禁苑的下场。杨楮得知白锡圣找到嵇昀,并授其天机剑法,想要利用他做这个“鱼饵”,忿恼之余忍不住大声叱骂。 嵇昀在屋外听了,先是震惊,而后又觉欣慰。他实没想到杨大叔竟是这般护着自己,感动之际便表示自己甘愿冒一趟险,毕竟在他看来,只要学好天机剑法,管他什么皇宫禁苑,即便是身在百万军中,进退脱身亦算不得什么难事。于是直接进屋,向杨楮表明心迹。 杨楮初时一怔,然见嵇昀再三坚持,也不多说什么,此后便亲自调教其剑法,嵇昀也知刻苦,日习夜演,勤学不辍。嵇昀聪慧,杨楮看在眼里愈发喜欢,日子一长,索性收他作了义子。 洞外谷中花开花落,已然夏去秋来,足足过了一季,嵇昀的天机剑法已大有精进。 “海昏余孽!受死吧!” 一日清晨,嵇昀被噩梦惊醒,后背直冒冷汗,梦中九天教追杀者的言行犹然在耳。 “昀儿!” “义父!” 遥听杨楮呼喊,嵇昀鞠一捧冷水抹了脸,应声出洞。 “见到你锡圣大哥了吗?” “没有。”嵇昀细想间也感奇怪,“是啊,有好几天不见大哥来山谷了。” 杨楮眉头紧皱。 “糟了,他一定是去找姓田的报仇去了。” 嵇昀愕然道:“皇宫禁卫森严,何况献宝大会之后,姓田的早有防范,大哥独闯岂不凶多吉少?” “义父,我这就下山助大哥一臂之力!” 杨楮沉思再三,恍然一怔。 “也好,你若同去,他反而不会轻易冒险。” 嵇昀不解其意,杨楮解释道:“你白大哥自知此去凶险,不愿义父担忧故不辞而别,他一向待人冷淡,可对为父却是孝顺,他见你个性乖巧,讨我的欢喜,便改了主意,想着一个人去刺杀田令孜,这样即便自己有什么闪失,义父身边还有你可以倚靠。” “我明白了,如果我同去的话,大哥为了保全我俩其中一人,自然不会莽撞行事...” 杨楮眉眼轻颤,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来他之所以不接受灵珑的情意,也是早就为此打算...是我错怪他了,真不愧是白家的血脉...” 嵇昀迷惑,追问道:“义父,您说的白家人...” 杨楮举目凝望着远方,对嵇昀述说起前事来。 二十多年前,杨家在渤海国龙泉府,尊荣繁盛,名噪栅城。时年二十岁的天才杨楮,凭借一身过人的武艺,在渤海国武举中拔得头筹。 爱子少年成名,可喜坏了其父、时任龙泉府都督的杨无疾,便一心为杨楮操办起婚事来。几经挑选,相中了渤海国熊卫军大将军慕容方城之女,人称渤海国“第一美人”的慕容纾婉。这场亲事虽不乏政治联姻的意味,但美女配英雄乃是古今成理,两小口成婚后确也如胶似漆、恩爱非常。当时,谁又能想到,这桩婚姻竟会引来后面的连连祸事... 慕容方城嫁女,少不得绫罗绸缎、金银珠翠作嫁妆,另有九名被小姐使唤惯了的近身奴仆,作为陪嫁一同来到杨府,其中一人擅长照管牲畜,原是慕容方城马场中的小厮,名字就叫“田令孜”。 杨家宅门深重,人丁兴旺。家中事务料理起来自是繁杂,幸得有个精明能干的管家——白宗望,作为渤海杨家世代相交的白氏一族后人,他像他的祖辈一样,兢兢业业地为杨家操持宅门内务,履行着家族使命。 “你既已知我们渤海杨氏是大隋皇室余脉,那么白家的来历,能猜想得出吗?”杨楮问向嵇昀,嵇昀摇摇头表示不知。 杨楮道:“他们本不姓白,说起来改姓也是为了保护杨家先祖,是掩人耳目的手段。他们的先祖是辽东鲜卑贵族,独孤文献皇后的亲族。” 嵇昀心道:“和杨氏一门是亲家,怪不得甘愿改变族姓也要保卫前朝的皇嗣。” 杨门有绝世之宝,时人风传宝物便是祭奠在杨府宗庙内的“祖宗之器”——黑玉夔龙宝剑。 按照杨楮的说法,他祖上文皇帝杨坚平定江陵时,掘堑引水倒灌荆州城,当时,正有个跛脚道人云游至此,说什么“天斗倾斜、金木行天”,扬言倔堑之地下有太岁不能破土。文皇帝一向不信牛鬼,仍下令开堑,果从地下挖出来一尊黑龙乌金塑。后来攻灭南陈,有江南铸剑师为帝铸剑,便把金塑融入精钢中,遂铸成了夔龙剑。 杨楮道:“当初我祖上政道公携传国玉玺来到渤海,一时失查,宝物消息不胫而走,幸亏独孤家是当地望族,费了好大周章,终于将了解杨家底细的外人尽数灭口,后来,政道公便想到以黑玉夔龙剑供奉家庙,以掩人视听。” 嵇昀道:“如此一来,大家便以为杨家之宝只是一柄祖传下来的宝剑了。” 杨楮眉目微瞑,徐徐道:“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这个秘密终是在数百年之后,被人探听去了。” 嵇昀惊道:“是谁?” “田...令...孜!” 嵇昀心道:“传国玉玺的秘密事关杨家生死,如何轻易被田令孜知晓?” 杨楮黯然轻叹,继续道:“此事怪我,是我违背祖训,将秘密告诉了她。” “义父说的她?难道是他的老婆......” 嵇昀好奇询问之下,杨楮笑道:“是她,能娶到渤海国中最美的女子,心里头有些倨傲自满也是难免的,你说对是不对?”嵇昀微愣,随后笑道:“是在情理之中。”杨楮又道:“杨家祖训,传国之宝的秘密,只能在家族嫡长子孙之间世代口传。我成亲之前,父亲将玉玺所在告诉了我,我未能守口如瓶,违背了祖宗训诫。” 嵇昀小心探问道:“是义母把秘密告诉了田令孜么?” 杨楮张目道:“狗屁!家族秘密怎能告诉那等下贱人?!”见嵇昀疑惑不解,杨楮扭头道:“我猜想,是纾婉忍不住好奇,去家庙探看玉玺的时候,被姓田的发现了端倪...” 嵇昀心想原来义父并不清楚姓田的如何得知了秘密。 “后来的事呢?” “后来...田令孜偷入家庙被宗望兄长发现,他狠下杀手,害死了宗望兄长,我本来是要杀他,但纾婉一再为他求情,我一念之仁放过了他。” 此事之后,杨楮和慕容纾婉争吵不断,她甚至于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一住就是八个多月。这期间,双方互不通消息,直到杨无疾呵斥并把他赶出家门,杨楮这才收起傲气,单马赶赴龙泉府慕容家劝迎妻子。 但没有料想到的是,这天夜里,田令孜伙同强盗闯入杨府,意图抢夺传国玉玺,争斗中杨无疾被杀。 得知消息的杨楮尚未见到妻子就连忙折返,然杨白两家除了满地的尸首就只剩下被大火烧剩的断壁残垣,唯一生还的,便是白宗望的独子,时年四岁的白锡圣。 经此一事,杨楮夫妻二人芥蒂更深,慕容家前来奔丧,被杨楮拒之门外。更值慕容方城奉旨出征抵御契丹,少了长辈做主,此后两家又是半年未有往来,也就在这半年中,田令孜阴差阳错,竟摇身一变成为唐朝内廷的当红太监。 灭族之仇尚未偿报,又一场突来的变故发生在龙原府,数十名高手围攻慕容府,慕容纾婉被掳走,自此下落不明。得知爱妻被挟的杨楮走遍长城内外,终是不见妻子音讯。 一晃多年过去,白锡圣在他的照料下已经成人。这时有消息传来,慕容纾婉十数年来,一直被田令孜囚禁长安,并且已经抑郁而终。 得知此事的杨楮不知该震惊激动,还是忧愤伤心,此时他已经因为四处寻妻招惹了江湖上不少的仇家,自己亦身染重病,双腿不能站立。 杨楮一心想要报复,白锡圣经他调教已成剑道高手,若只图一剑结果田令孜的性命,只要细加筹划,想也算不得难事,只是他背负的,一边是夫妻离恨之苦,一边是家破人亡之仇,只是区区田令孜一人的性命,实乃解心头之恨。他认为所有的冤孽都是自传国玉玺中来的,于是自然就迁怒于所有觊觎玉玺的人,这才有了约期献宝的事。 嵇昀内心愤恨:“灭族之仇、夺妻之恨,这个田令孜确实该杀!” 杨楮忧心忡忡:“田令孜位高权重,身边高手如云,我担心锡圣一个人去太过危险。” 嵇昀道:“义父放心,我现在就下山去...” 杨楮嘱咐道:“你未经世事,外面人心险恶,切勿管他人闲事,遇事不要硬拼,保住性命要紧。” 嵇昀点头记下,先是为杨楮备足日用的木柴,然后怀了盘缠,匆匆下山去了…… 第21章 祭国宝九天盛会 求银财武关行劫 中华南部腹地,长江横贯东西,高山之水浩浩汤汤,其中更是有一段险途,绵延七百余里,两岸连峰无阙,称作“三峡”。峡谷西入口处险恶已极,是称“夔门”,夔门往东不远处有高山耸立,外人不知其名,此地人称其为北阴山,山上不知何年修筑有城池,取名“丰罗城”。站在对岸遥遥望去,此刻的丰罗城中,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教主临朝——”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洪亮的号令,喧嚣的人群立刻出班站好、鸦雀无声。继而鼓声渐响,伴着数百名彩妆艳服的歌者齐声长吟,金盔金甲、手举斧钺的武士在前开道,淡妆长裙、眉目清丽的婢女手提花篮在后恭随,一位攒满珠翠、披挟华服的绰约女子,在侍者的搀扶簇拥下,徐徐走来,缓步上阶。 大殿前,数十级阶梯高立,高台中央摆着百鸟翎羽装点、珍翠宝玉镶嵌的凤翅至尊椅。至尊椅两旁树立着两根环抱金漆柱,柱子上悬挂长幅对联,上首书写“神女圣母威仪慕化谕四海”,下首书写“兜率玄宫皇赫斯怒晓九天”,立柱当中高挂赤色匾额,上书“百鸟朝凤”四个大字。 台阶下面,已经汇聚了百余名教众,共分九种不同服色,竖立九面大旗,代表教会中的四宫五堂。四宫者,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五堂者,乃是负责专司打理财物、制定教义的白鹤堂,刺探情报、与分舵教徒联络互通信息的羽林堂,专司刑狱、执行教规的青鸾堂,捕捉金工石匠、打造枪甲军械的昆明堂以及钻研破解各派武学绝技的太极堂。 分工明确,等级森严,俨然是深山大江之上的一个小朝廷。 “神文圣武!鸿业大勋!圣神女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顶礼膜拜。 这位九天圣教的“圣神女皇帝”,看起来年纪不过三十上下,却坐拥着山南道、江南道、岭南道多达十五座州府,以及九千余名教众、三万多人的军马。 此刻她高高在上,静谧地享受着眼前这至高无上的尊荣。 直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出现。 “平身——” 台下众声如山崩海啸,齐声长喏: “谢灵王!” 说话的男人赫然站在圣女教主身前,一张血红色的鹿皮面具遮盖他的真容,教中无人知晓他的面目,当然,他们本也无需知道这些,作为教众,他们只需死死地记住,这名挡在在教主身前,举止自若的神秘男人,就是九天圣教左右二王之一的右复国灵王,名为教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为教中说一不二的真主。 灵王居高睥睨,环视众人说道:“今天开大典,圣女皇帝盛装临朝,是有一件喜事要和众位分享。你们大家都猜猜,是什么喜事?” 白鹤堂主李如意想到前番乾元门里的境遇,自恃情怯乃率先出班,笑脸迎合:“教主福寿齐天,灵王万世之表,两位圣主情缘天作,龙枕凤眠。如意猜想,这件大喜事,必是二圣鸾凤佳期已近!” 她不愧是玲珑的心窍,圆活的舌齿,明知灵王对教主满怀痴心,在教主的推就下婚期屡屡不定,成了灵王大人的一块心病,她当着“满朝文武”,将此事抛出来,猜中了自然是万事大吉,即便是猜不中,一顿投其所好的马屁也必会拍进灵王的心坎里。 灵王果然朗声发笑,但不久便正色道: “此事宣布之前,各位堂主先把近来交办的事务逐一报下。李如意,你就先说说吧。” “是。” 李如意回禀道:“白鹤堂奉命筹集资财粮饷,近半年来已经筹得白银三千万两,另外关中道已经探得两座汉王墓,开掘之后,预计能再增加军费不下五千万两。” 灵王道:“你确定盗掘的是汉墓不是唐陵?” 李如意道:“请灵王放心,白鹤堂受教主法令制定教义,只敢率先垂范,怎敢带头违犯教规。这些钱,除了开掘汉墓,都是从各大商贾手中取来的。如意就是借来的胆子,也绝不敢打唐陵的主意。” 教主不做声地点了点头,灵王便道:“教主体恤你尽心竭力,将彭溪老祖调配的灵丹赏赐给你。另外照老规矩,拨出二百万两,作为白鹤堂今年的俸银。”说着由雪奴呈上一个小瓶,李如意欣喜若狂,拜倒谢赏。 灵王唤起李如意,转而点名羽林堂。 “禀教主和灵王,羽林堂奉灵王号令,调河北、河南、岭南、江南四道兵马,汇合在荆州、潭州两处,又密令宫中细作,严密监视伪皇帝和田令孜的动向。” 昆明堂禀报称,已经打造好了余皇楼船一艘,艨艟大舰三艘,霹雳火船二十只,赤马战船三十余只,都在兵书宝剑峡的险密处停放。 灵王嗯了一声,将目光投向了青鸾和太极二堂。 “我不在的时候,罔极塔里有什么动静吗?” 青鸾堂禀道:“教主盛德在上,灵王神威慑下,没有人胆敢私自出逃或是造乱。只是......海昏派的周疯子前些日发起狂来,咬断了锁链,还咬伤了几个看押的狱卒。” ?太极堂伺机补充道:“周道然的武功尽已破解,只是传说中李若弘的朱垠神功仍下落不明。” 待灵王与众堂口议过了教务,教主轻声呼唤灵王到跟前。 “我顶着这身衣服,干巴巴地坐着好是难受,你说的惊喜到底是什么?” 灵王嘴角扬起,大袖一挥,金鼓声随即响起,侍者手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黄锦裹子,小心翼翼走到台上,众人目不转睛,注视着她手中的物件,可对于这个黄白润色、方正如斗的玉玺,他们之中却没有几人认得...... 太息关山月,风尘客子衣。 妙桓峰高居秦岭之东,下得峰来北行四百里便是有“重关天塞控神洲”之美誉的武关。 嵇昀一路过了武关,行至商州,西距长安二百五十余里。 商州城外五里的官道上,有一间小客栈,酒幡迎风招展,专迎来往行人,嵇昀一路走得口渴,也便走了进去。 天值晌午,店里正是人多的时候,店主约五十多岁,站在柜台中盘点记账,另有三四个伙计,来往穿梭招呼。 嵇昀找不见空桌,伙计找了个“三缺一”的位子,拽出板凳随手一抹,拉扯嵇昀落座。 “客官要点什么?本店有葫芦鸡、带把肘子、柞水腊肉、奶汤锅子鱼、金钱酿发菜.....” 伙计说的滔滔不绝,嵇昀却没听进耳朵,注意力都被同桌的三人吸引了去:那是三个西域人,长得深目高鼻,却说的一口长安官话,他们本来边吃边聊,嵇昀坐下后便压低了声音,将酒菜挪到一边,给嵇昀让出一块空地。 “吃什么?” 伙计再问,嵇昀才回过神,把包袱转到身前,摸出来两个白膜,摆在桌上。 “我自带了干粮,有什么汤水?” “有...有奶汤锅子鱼、金钱酿发菜...” 嵇昀不懂菜名,略一沉吟,又问伙计到长安还有多远,伙计说大概三天的路程,嵇昀抖一抖衣兜里的铜子,索性都拿出来,摆在桌上均分成三份,取了一份递给伙计,让他照着上些实惠管饱的东西。 伙计收钱去了,嵇昀提起茶壶满倒一杯水,慢慢地喝着。同桌三人依旧自顾自地闲谈: “几十人的商队,就剩下咱们三个了,回去怎么和他们家里交代呀。” “能保住咱的命就万事大吉了,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 “嘘!快别说了,我现在想起来腿还打颤。” 嵇昀听到这儿,忍不住打量三人的装束,他们每人都背着个大包袱,衣衫破烂不像是商人倒像是逃难的,难不成他们的同伴遭到了劫匪洗劫?想到杨楮嘱咐他山外人心险恶,少管别人闲事,也就不去深究。? “小二哥,有没有见过一个白衣剑客,二十岁左右的。” 见伙计是个健谈的人,嵇昀便向他打听。 “白衣剑客没有见过,刀客倒是见了不少。” “去这家瞧瞧!” 话正说着,门外一声大喊如雷,把众食客都惊了一跳。 伙计凑到嵇昀耳边,眼神示意着门外,满不愉快地说道:“呐,这不就来了。” 嵇昀瞧去,门口闪进来五个彪壮的大汉,个个舞刀弄枪、凶神恶煞。一进屋,便把迎客的伙计推了个咧斜。 “都别乱动!”呵住众食客,五人之一的胖子从腰间抽出一本破烂的册子,一面翻看,一面扫视对照店中诸人。 “哎,我瞧那三个有些像。”眼光停留在西域三人身上,胖子冲伙伴示意,五人气势汹汹围到桌前。 西域三人不知所以,面面相觑。嵇昀坐在对面,看来人面目不善,急忙把桌上剩的铜板收进怀里。 忽然,胖子猛地扼住西域人的脖子,恶狠狠道:“终于逮住一个!” 西域人死命挣扎,同伴惊呼:“你们...你们是干什么的?!” 胖子瞪圆了眼,大声道:“兄弟是拿人赚赏金的,专抓你们这些悬赏令上的逃犯!” 嵇昀心中暗惊:“也不知这个黄胡子的外藩人犯了什么罪?”他一时不敢轻动,假作镇定地喝着茶水。 “野大哥,他是哪个?”刀客中一人向胖子问道。 姓野的胖刀客将西域人交给伙伴,扯出画册翻到一页,指着画中人物道:“卷胡子、歪眼睛,就是他。” 嵇昀侧目瞟见画像,心头一震;刀客们看着画像,兀自七嘴八舌。 “野大哥,我瞅着不太像呢。画像上是个塌鼻子,咱抓的这是个高鼻梁...” “你傻!光这一个就值三千贯钱,你管他鼻子塌不塌,你想叫他塌,还不是一拳头的事...” “他叫什么?” “段...段重...什么...” “你们抓错人了,他不是段重柯。” 嵇昀忍不住说话。刀客们闻声回看,见他就坐在眼皮底下,体格瘦削并不引人注意...... 第22章 商城府青剑结友 长安路金刀逢初 “你是干嘛的?!” 胖汉子发问的同时打量到嵇昀腰间那杆长剑。 “手里那玩意不像寻常物...”“查查他...” 几人将画册从头翻到尾,从后翻到前,也不见与嵇昀样貌身形一致的人物。 “啪!” 姓野的胖子拍打着桌面,将一颗肉鼻贴近嵇昀面前。 “你姓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到那儿去,实话实话,快讲!” 他口水四下喷溅,嵇昀赶忙将桌上的白膜护住。 “嵇昀...幸会。” “鸡...鸡什么?怎么取这么难听的名字?!” 对方粗俗无礼,嵇昀既气且惊,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不答话,双手抱起白膜,起身准备离开。 “哎!你干什么去?!” 野姓胖子不依不饶,抢上一步便来拉扯,不偏不倚的一把扯在飞鸾剑柄上,一时间,青光陡闪,凤鸣长天。 “哇!”刀客和食客见此宝剑,俱是瞠目结舌。 “把剑还给我。” 嵇昀匆忙向胖子讨要,胖子微怔,旋即露出一脸憨笑:“这是个好宝贝,我们俩换一换...” “不换,快还我!” 胖子指着西域人,道:“这个鹰嘴歪眼的家伙值三千贯,我把他让给你...” 嵇昀知他贪婪,定是不肯将飞鸾剑轻还,便道:“你再啰嗦,我就不客气了!” “呦呵!”胖子直起腰杆,脸色陡然硬气了来。“小鬼,还想跟俺们动粗是怎么的?!”说着便挥剑在嵇昀头顶比比划划。 说时迟那时快,嵇昀翻过手掌,中食二指疾出,死死嵌住剑锋,他外表虽气定神闲,但体内元气早早汇集于手指处,任凭胖子左右拉拽,飞鸾剑纹丝不动。 胖子额头渗出汗珠,心知是遇上了高手。 嵇昀见他不过尔尔,乃心下自付:“这两把刷子就敢当赏金刀客,果真遇上段重柯,非得把心肝脾肺都让其掏了去不可。”继而笑道:“胖子,你叫什么名字?!” 胖汉子仍死命地拽着宝剑不罢休,口中半天才挤出两个字。“野...虎...” 嵇昀听了故作嫌弃,咧嘴道:“野什么?怎么取了这么难听的名字?!‘野虎’......‘夜壶’,你这名字好大的味道,难听。依我看,不如改叫‘野南浔’吧。” “为什么?!” “自然因为你‘野性难驯’!”嵇昀收起笑脸,早起一脚踢在野虎的手背上。 “嗷!” 他疼得大叫大跳,嵇昀顺势收回宝剑,回锋入鞘。野虎和一众兄弟见讨不得便宜,灰溜溜地逃出客店,徒剩了一本画册在桌上。 嵇昀好奇地翻起画册,里面人物画像足足有三十余张,“段重柯、孙伯仲、苏北六鬼...”每个人物画像后面都注有悬赏数目,落款处画有一只青色的鸾鸟,嵇昀不辨出处。 “这位朋友......” 嵇昀回过神,见向自己搭话的是刚刚险被抓走的西域人,便拱拱手,报之微笑。 “感谢你刚刚出手,赶走了这群凶蛮的强盗。” “不用客气。” 这时候,伙计端来一碗菜汤,摆在嵇昀面前,满满当当的汤水上稀稀散散地飘着些菜叶,汤底沉着三五块白豆腐。嵇昀一愣,忍不住问道:“小二哥,这个...”伙计明白他的意思,忙道:“客官,您别奇怪,现在兵荒马乱,菜价不像往年,您这些钱只够吃这个的。” “哎!”西域人叫住伙计,从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把你们店的招牌菜再上一份给这位姓嵇的朋友。”嵇昀待要摆手推辞,且被西域人劝住,打发着伙计去了。 “我叫捏乌萨克,这两位是我同行的伙伴,我们从撒马尔罕过来大唐经商,遇上了战乱,现在正要回家去。刚见你的本事很大,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们这位萨克大哥最尊崇你们大唐的游侠,早就想认识你这样的好汉。”另外两人也说着话,一面将菜肴摆开,一面给嵇昀斟满酒。 西域三友言辞诚恳,豪爽大方,嵇昀也放下芥蒂,将画册收入衣襟,笑答道:“好,正巧我在中原也没有朋友,更是没有外国朋友。” 捏乌萨克道:“嵇朋友不是唐人?”嵇昀道:“算不上,小弟是渤海国人,也是近期才来到中原的。” 捏乌萨克上下打量嵇昀,却摇了摇头。 “不,我看你身形言语,活脱就是个大唐侠客。” 嵇昀自打从义父处了解了隋亡唐兴的历史,知道了高祖趁乱夺位、太宗杀兄屠弟、玄宗娶媳诛子等种种丑事,心里对李家天下全无好感。 “真的?可我不想作什么唐人。” 话说着,伙计将菜肴端上,四人边吃饭边闲聊。 “嵇朋友,你去长安城有什么事?” “去找我大哥。” “你的大哥也是个侠客?” “是的,他的本领远在我之上。” 三人惊诧不已,“那真是太遗憾了,这次没有机会见到这位大侠。” 嵇昀道:“等你们有空再来,我一定带你们三位认识他。” “好,等战事平息,我们会再来的。”三人不约而同地答道。 来往的伙计此时插话道:“除非曾元裕死而复生,否则...嘿嘿。” “赖九!王八掉进盐缸里,闲得你乱盖。少说一句你会死!?”老掌柜突然朝伙计厉声叱责。 伙计悻悻地不再言语,对老掌柜的反应嵇昀由是不解,乃向捏乌萨克问道:“他说的曾元裕是什么人?” 捏乌萨克道:“是大唐有名的大将军。” “这个曾元裕,是叛军的克星,听说他无往不胜...” “贼首王仙芝就死在他手下...” “可惜...可惜,好好的人物,被朝廷给弃用了。” 西域三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嵇昀奇道:“他死了?” 捏乌萨克道:“调离军队才一年就病死了。” 嵇昀道:“唐朝有名的大将军,我只听说过白虎星君薛礼,这个曾元裕还真是闻所未闻。” “你不知道,这个曾元裕还有与他齐名的杨复光,被称作当世的‘郭李’。” “郭李?” “就是平定天宝之乱的郭子仪、李光弼...” 乾符四年春,朝廷命曾元裕、杨复光出征镇压叛军,擒杀叛军头目王仙芝、重挫黄巢。黄巢残军败退广州。 田令孜担心曾、杨功高难驭,于是矫诏改授曾元裕为平卢节度使,调任青州;杨复光进爵为弘农郡王,假托封赏之名罢了二人兵权。 杨复光本是三世将门之后,豪迈纵横、品性豁达,麾下能征善战者比比皆是,有“唐邸泰山”之称,退居王府之后每日操练本部军马打发时光。 老掌柜听四人聊得起劲,忍不住凑上前,压低声音道:“曾元裕原是白面书生,进士出身,本该高居文渊阁做个博士,奈何遭逢兵乱,故转而演习兵法,竟能用兵如神,王黄造反之初,横扫山东、江南,官军莫能抵挡。曾元裕初为招讨副使,官职微末,在申州撞上叛军,他指挥仅仅五千官军竟能大败数万贼军,斩将夺旗,大震军威,此后更受命为大唐诸道行营招讨使,总领天下诸路兵马,只可惜卸甲之后忧心国是,出任平卢节度使区区半年,便含恨而死。” 嵇昀闻听,暗自感叹曾元裕壮志难酬。 曾元裕死后,本欲“据南海之地,永为巢穴”的黄巢自思没了心腹大敌,于是复生争夺天下的心思,率领部下回战荆浙,连克湖南、江西、安徽,北渡淮河,再入中原,拔汝州、占据了东都洛阳,并自立为“齐王”。随后又立即着尚让挂帅,孟楷为副将,朱温为粮草转运使,将兵二十万进犯潼关。朝廷派高骈率领静海军共二十万余人与叛军在关外决战,一败再败,二十万人全军覆没,高骈下落不明。 嵇昀笑道:“这么说,大唐朝廷岂不是危在旦夕?!” “可别瞎说!”老掌柜瞪圆了眼睛,匆忙示意嵇昀缄口,“人多嘴杂,到官府告你一桩,可够你喝一壶的。” 捏乌萨克拍拍嵇昀的肩膀,四人继续饮食。 席将终时,捏乌萨克嘱咐嵇昀千万不要走错了方向,长安在西北方,千万不要往东走。 临别之际,捏乌萨克又从包袱里取出一身穿戴。 “嵇朋友,刚刚你打跑了坏蛋,我担心他们半路上报复你,你穿上我们塔吉克的服饰,这样他们就轻易认不出你来了。”随后又牵过一匹马。 “这匹是朅盘陀国的良马,送给你路上用。” 嵇昀谢过三人,将自身的服饰换了,割了些马尾贴在脸上,扮作个弯弯胡须的西域人,踏上了西去的官道。 说来奇怪,本该往来如织的官道上,这天却是人迹星散。偶尔迎面走着的行人,俱是扶老携幼、筚路蓝缕的流民,嵇昀看到这些百姓,不免想起来当日惨死在段重柯鞭下的三丐。 “呜呜——” 前面忽传哭声,原是路旁跪扶着一双老人,对着眼前三双沾满污泥的鞋子好不伤心,他俩边哭边用手刨土,手都擦破了血仍不停下。 嵇昀奇怪,便探头问道:“老人家,你们怎么了?” 老妇人哭得答不出话,老头道:“我们在哭祭儿子儿媳还...还有我们的小孙子...” 嵇昀看看鞋子,再看看老头:“他们?” “都被大兵抓走了...” “他们犯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被抓?” 老头苦着脸道:“我们都是本分的庄户人,哪个敢冒犯官家,可偏偏这世道不叫好人活命——”说罢又把头埋了下去。 老夫妇刨下一个土坑,将三双鞋子浅埋了,搀扶着起身往西彳亍着。 嵇昀策马前行,这才发现沿途好些人的腰间都别着脏兮兮的鞋子。 他寻人问道:“大叔,你们都是从东面来的吗?” “是啊。” “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你连这都不知道?!东面有大军交战,都打了好几个月了。” “闪开!都闪开!” 忽然,前方传来催马扬鞭声。尘土起处,十余飞骑狂奔而来,百姓左右躲避到路旁,眼看铁蹄向着嵇昀正面赶来,他匆忙拽紧缰绳,将马头拉往一旁,同时轻舒手臂,将险些被撞的大叔提拽到身侧。 “好悬!” “这帮家伙就和闯进羊圈的豺狼无二。” 嵇昀与大叔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着,浑然没有注意到飞驰而去的人马中,尚有一名女兵信信地落在后面。 “大叔,你们没事吧?” “啊,没事没事。” 女兵经过二人身旁,柔声问候,嵇昀打量了她一眼:身着黑红蜀锦战衣,上有金丝簇花点缀,胸前系一条绛红丝绦,腰间跨的是金柄龙凤蟠纹仪刀。 细看她:身材瘦削,姿容挺直,腰似弱柳,看年纪也不足二十岁,长得肌肤白皙,两条细眉弯弯如月,薄薄的嘴唇透着樱红,深目高鼻,棕发灰瞳,眉头微颦露出些疑惑的神情。正是:本来巾帼俊无双,偏作戎装比儿郎。 第23章 真胡女法施玄印 假戎男受执云潼 嵇昀第一次见如此衣着考究、气质出众的女孩子,免不了眼睛有些直了。 女兵注意到嵇昀的眼光,回看之下,到底是发现了端倪。 “你...” 她见嵇昀坐的是西域大马,戴的是异族裹巾,两撇黄中泛红的胡须不似原生,一行剑眉掩映的黑眸尽显华夏之姿。 “他明明是个汉人,却怎么乔装改扮?”女子想要探探嵇昀的出身,遂抱拳道: “小女子萨迪娅·拔也古,这位兄台看起来也非中原人士,未请教高姓大名?” 嵇昀微感一怔,心道:“难怪她长得不一般,原也是个外国人。”随后抱拳答礼,吞吞吐吐地回话道: “我...我叫捏...乌...萨克。” 萨迪娅听了嵇昀口音,心里越发起疑。 “兄台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嵇昀道:“从东面来,到西面去。” 萨迪娅道:“看兄台装扮,应是从商的,敢问是作何买卖?” 嵇昀脑筋飞转,拍了拍马颈,答道:“贩马的。” 萨迪娅上下打量着嵇昀的坐骑,须臾,乃赞道:“久闻西域有良马,兄台此马头如剥兔,眼如垂铃,耳如削竹,中骨高三寸,两肩不欲深,果然是匹好马!” “糟糕!” 嵇昀心头一颤:“我这个孬马儿遇上了真伯乐,不露马脚怕是不行了。”想到言多必失,于是拱拱手道:“长官好本事,将来战事停了,欢迎到撒马尔罕来做客。” 说罢拉马便要走。 “请留步!” 萨迪娅止住嵇昀,追问道:“你说哪儿?撒马尔罕吗?” 嵇昀轻动眼珠,忐忑地点了点头。 萨迪娅强忍笑容,语音一转,一连吐露了出几句叽里咕噜的外国话,把嵇昀听得一头雾水。 “怎么?兄台从撒马尔罕来,却不识得突厥语?!” 嵇昀一阵怔忡。 “直说了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萨迪娅突然面露愠色,底气中正浑然不像柔弱女子,甚至比须眉男子更加直爽干练。 嵇昀被她的喝问声唬住,愣怔怔杵在原地,心道:“如若被官兵知晓了身份,那岂不是羊入虎口,白白送命给田令孜?” 萨迪娅直直地盯着嵇昀,自思昨日临行时曾占得一卦,此次出行的路上会有一个大收获。 “这个人行为诡异,极有可能是敌人的奸细,我要是活捉了他,既是给潼关的成将军送一份大礼,也叫那些看不起女将的官兵们瞧瞧,巾帼如何让须眉!” 正当这时,发现萨迪娅迟迟未跟进的一众飞骑,回转过来,并围成一圈把嵇昀困在中心。 嵇昀看来人皆着锦衣衫、灰幞头,脚踏飞燕官靴,腰跨金背仪刀,衣着华丽不似普通官兵,或是宫廷禁卫。 “怎么了?萨迪娅。” “此人故意隐瞒身份,我怀疑是敌方奸细。” “那怎么得了,抓起来砍了吧!” “别冲动,真相不明,还是活捉了,交给成大将军发落为好。” 众人信萨迪娅的话,便上来捉拿嵇昀,七手八脚各施蛮力。 纵使在数月前,这几人的粗浅功夫,对于嵇昀来说也不难对付,何况如今剑术大进,正所谓“心中有成曲,拨弦即妙音”,对方刚举起钢刀,其招式意图、长短破绽,早被嵇昀看穿,明了于心。 只见他的长剑倏地刺出,左削右挡,天机剑法向来不顾招式变化而神威自成;剑去如霆霓掠空,使人眼花缭乱闪避不及,剑刃一刻不离对手的脖间、胸口、腹部、肘腕。 “这个家伙看起来很难对付......” 萨迪娅俊眉紧颦,更加笃定嵇昀是敌方奸细。眼看同伴丢刀顿足,纷纷败下阵,于是心里焦急。 “对了。” 萨迪娅想起什么,便骤马撤出战阵,从包裹中取出一枚青玄法印,扭开铜壳,法印一分为二,一半为阴,一半为阳,以蛇头法绳相连。 “闪开!” 她喝了一声叫开伙伴,并握紧法绳,抛出法印向嵇昀打来。嵇昀马上躬身,一闪避过,此时另一半法印也呼啸而来,一前一后,此起彼伏,其势头虽不甚强,但久而久之却教人疲以应对。 “这是什么怪兵器...” 嵇昀气急,挥剑意图砍断法绳。 “铮!” 法绳丝滑柔软,与剑相拼全然不犯不冲,果真是斩不断理还乱。 “咚!” 嵇昀微微一惊,只觉手上登时多了几分重量,慌忙看,只见两半法印合二为一,不偏不倚地夹在飞鸾剑剑身之上。 “快来夺剑!” 萨迪娅喊声,众同伴赶上来一同拉扯法绳,嵇昀或是奋力挥舞、或是两手强掰,均不能使法印脱离宝剑。手忙脚乱间,被众人齐力拉扯,吃不住劲撞跌下马来。 “别动!” 飞鸾剑被众人夺去,嵇昀方待起身,已被数把金柄仪刀架在脖颈上。 “山外人果然奸诈。”一日之内,先遇强匪,后遇蛮兵,确觉苦不堪言。 “绑了。” 嵇昀被法绳捆绑在马上,随官兵一路向东行。 “需得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不可。” 嵇昀悄不做声,手心倒扣在绳结处,摸索了片刻。 “好家伙,居然是‘拷鬼结’!这个女子真不是寻常人,竟懂得道家玄字门的锁法。” 左右纠缠不开锁结,嵇昀又惊诧又忧心,同时听见官兵们议论: “萨迪娅,你了解潼关那边的战况吗?” “贼兵又添了援军,形势只能是更糟。” “听说朝廷早就传旨,调凤翔的兵马来接管潼关,怎么迟迟不见动静?” 萨迪娅道:“即便凤翔军不来,咱们神策军子弟,誓死也得守住潼关。” “说的对。” “神策军?”嵇昀对这个番号稍感熟悉。 “想起来了,义父说,唐朝有只直属皇帝统领的精锐军队,名字就是神策军,只是传到如今,这只军队的掌管之权,全握在田令孜这个狗贼手里。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子是狗行狼心,手下军队也是蛮不讲理。” 一行人渐渐走至黄昏,天边隐约现出一座古城楼,楼上有匾,上书“潼关”二字。其北依黄河,南临深渊,雄踞山腰之上,十二座城防犄角连环,是自东面进入关中的险塞要冲。自汉末至今,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正所谓: 瑟瑟秋风吹古城, 黄河萧鼓翻波声。 千夫执锐奋长策, 万古艰难阻云潼。 “去那边包抄!” 潼关瓮城中,十人的马球队正高举着球棒追球,周边围坐着一圈士兵,兀自观玩地不亦乐乎。 “想当年,咱们懿宗皇帝在世的时候,我爷爷和我爹可都是球场上的御用陪玩!” “那就怪了,人家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这御用陪玩的世家,到你这辈怎么砸了招牌?!” “哆!胡说八道!” “哎哎!你们瞧!有女的来了!” 萨迪娅等进了瓮城,引得众兵将交头接耳。 “请问,成大将军在什么地方?” 兵士随手一指球场,“大将军在场下打马球。” 萨迪娅抬眼望去,十个打球的人都穿着清一色的粗布短卦,实难分不出哪个是兵,哪个是将。 “大将军,有美女来找!”喊声一出,球场顿时安静了下来,要知道,在这险山恶水的前沿战地,雌鸟都不见几只,何况美女。 “谁找我?!” 声音从萨迪娅等人身后传来,回头看时,来人四十岁上下,面额方正,浓眉细眼,腰间系着白围裙,一摞刚刚出炉的烤面饼烫得他两手不停翻来转去。 “先等一等哈...” 他绕开萨迪娅,来到球场边。 “来来来!都停一停,认赌服输,我下厨给大家做面饼,先到有的吃,后到看人吃。” 士兵们争先恐后涌上来,七手八脚把面饼哄抢一空。成可期在衣服上抹了抹手,回顾问道:“你们是长安来的新兵?” 萨迪娅心道:“听说成大将军体察下属,不摆做派,今天一见,果真如此。”当先抱拳道:“回大将军,萨迪娅·拔也古,和长安城十名神策军子弟,自愿来军前效命。” “你是回鹘人?” 成可期双眼轻颤,显得有些惊外。 “你的父亲是?” “家父曾在右神策军任兵曹参军事。” “果然是你。”成可期收敛笑容。“虎父无犬女,想必这些兄弟也是忠烈之后了。” 成可期眼光扫视,发现马背上居然还绑着一个。 “这个兄弟的行头,可是不像来参军的。” 嵇昀暗暗骂道:“狗东西,分明是拿你爷爷开涮!” 他受杨楮的影响,对官差兵将自是厌恶至极。 萨迪娅答道:“这个人身怀绝技,行迹可疑,我们怀疑他是敌方奸细,刚刚路上还差点拿他不住。” “哦?”成可期走近前,打量着嵇昀,“你们怎么认定他是奸细?” “他分明是汉人,却改扮作外藩人,况且...”萨迪娅压低声音在成可期耳边小声絮诉。 “哈哈哈!” 成可期朗声大笑:“现如今兵荒马乱,赶路人改头换面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何况,算卦只是虚言,岂能凭卦象就胡乱抓人?” “可是大将军...” “不用说了。”成可期摆手示意,“给这位贴假胡子的兄弟松绑,送出城去吧。” 嵇昀闻言喜出望外:“好在鸡圈生凤凰,兵匪窝里遇上个说理的人。” 萨迪娅犹有不甘地给嵇昀解了拷鬼锁,嵇昀本来遭此无妄之灾,心里有气尚待发作,可毕竟这是在军营里,自己虽有天机剑法傍身,但恐也奈何不得这些“走狗”。于是隐忍不发,由士兵领着出城。 “无故抓了又放,果真耽误了大事,我一定会回来找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算账。” “走吧!”士兵们把一根绳头塞进嵇昀手里,呵斥道。 “这是城外,我要去长安,要从里面走。”嵇昀见士兵把自己领到外城城头,与其争执起来。 “你想得美,大将军只说放你走,也没允许我们放你进关,你若真是敌方奸细那可得了。” “你们带我回去见你们将军!” “快滚吧你!” 不待嵇昀分说,士兵猛地将他推下城楼,嵇昀手握麻绳,安然落地。 “狗东西!王八蛋!”嵇昀心里忍不住一番咒骂。 天色渐晚,嵇昀自思耽误了时间,需得赶忙想办法绕过潼关去。于是沿着城角寻路上山,潼关城防依山连绵数里,嵇昀一口气跨过了好几个山头,渐不知走到什么地界。待又登上眼前高耸的山头,一阵眺望,山下的场景却是令人意外...... 第24章 愁上头夜闯兵营 急攻心火烧河岸 山下不远处正是滔滔不绝的黄河,河岸平坦处,大军的营垒星罗棋布,点滴火光寥寥闪烁。 “那里想来是叛军的军营。” 既是军营,肯定少不得战马,嵇昀自思若想尽快抵达长安,需再找匹坐骑不可。 齐军军营背靠黄河而设,周围用拒马木栏格挡,营内遍布营帐,每排四座,每隔一排营帐便生起一堆篝火,有巡夜兵士分两队,往来巡视。 嵇昀靠着机敏的身手,在巡夜士兵的眼皮底下溜溜窜窜。 “当啷——” 脚下传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嵇昀慌忙低头看去,原来是碰到一条拖在地上的铁链,轻轻拉拽铁链。 “啊?” 嵇昀险些叫出声来,原来铁链的头上竟连着一个蓬头垢面、衣着褴褛的人,他眼光无神而空洞,正直勾勾地盯着嵇昀看,嵇昀自觉被他盯得直起鸡皮疙瘩。 “咳咳!” 围栏的角落里灯火照耀不到,漆黑的地方忽然又传出几声咳嗽,嵇昀这才察觉到,原来那个蓬头垢面之人的身旁,竟然畏畏缩缩地拥簇着几十号人,个个无精打采、浑身腌臜。 嵇昀看这群人不像兵卒,倒像是被人驱使的奴隶,于是轻声问道: “你们......是被抓来的吗?” 一群人只是看着,却并不答话。 “你们不用怕,我只是来偷马的,不是坏人。” 过了片刻,终于有人答道:“我们是逃难的百姓,不久前经过官道,都被大军抓来了。” 嵇昀奇道:“他们抓你们来做什么?” 百姓道:“什么都干,白天担柴烧火,晚上打草喂马,前些时候和城里的军队打仗,攻不下城池,就逼着我们走在前面,替他们挡弓箭。” “城中官军的长官仁慈,不肯放箭,我们这些人才保住了性命。” 嵇昀听这些人声音,竟有不少的孩子和妇女,心中愤慨不平,再看她们几乎都赤裸着脚,早被石子生生硌出血来。 “你们还能跑吗?” 百姓们摇了摇头,瞧向身上的镣铐。 “我们都被铁链锁住手脚,串在一起,想跑也跑不脱。” “这个好说,我帮你们砍断它。” 这时有巡夜士兵经过,嵇昀闪到木车之后躲了一阵儿,待士兵走远,他拔出飞鸾剑对着铁链直削下去,如斩烂泥将镣铐斩断。 被救百姓欢喜万分,登时振作了精神,嵇昀伸手往南一指: “刚刚我在那边的围栏上开了一个洞,你们悄悄从那儿钻出去,趁天黑赶快上山,各自寻路回家吧。” “谢谢恩人!谢谢恩人...” 百姓连道感谢,纷纷逃出了兵营。 “行侠仗义的感觉真是不错。” 嵇昀救了人,内心欢喜得意。忽然,他被北面一座银顶大帐吸引过去,心道:“官军的大将军像个伙夫,也不知这叛军的大将军是个什么模样。” 他连翻两个跟头,离得近了便看到帐外有持戟的卫兵看护,为避免打草惊蛇,嵇昀蹑手蹑脚小心凑到大帐的背后,还未来得及偷看,便先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女人咯咯的嘻笑声。 嵇昀用剑尖在帐子上轻轻豁开一个小口,侧目往里看,只见大帐里面有一男一女,男的四十来岁,面目倒是英俊只是脸色蜡黄,那女子三十上下,体态丰满,双颊微泛桃花,柔软娇憨的身子倚靠在绒毯铺设的床榻上,女子手里端着一只凤翅琉璃酒盏,身上的血红色罗裙有着些许凌乱,半遮半掩之间露出肩头凝脂般的肌肤。 那男子半跪在榻前,把女子的大腿搭在自己的膝盖上,轻佻地捏弄着她白皙嫩滑的小脚。 女子道:“黄王有没有说过,等他打下江山当了皇上,到底要怎么封赏你?” 男子答道:“那倒没有,不过我跟随黄王起兵出生入死,虽然名义上不说,但实际情同兄弟,有朝一日他登基当皇上,好歹不得封我个一字并肩王。” “哼,偏你这个实心眼,只把别人当成兄弟,别人却不见得拿你当成自家人,好事没你的,打仗却总让你冲在前头,你瞧瞧秦宗权,人家动动嘴皮子,就讨了个洛阳令,终日陪在黄王身边,在东都城里好不逍遥快活,哪里像你被人支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受苦不说,打不下城池,还落得一身罪过。” 女子恨恨地白了一眼男人,身体微微忸怩,顺势要把脚收回,不料男子手劲大,就是不松手,陪笑道:“你不懂,洛阳算什么,有本事拿下长安才是头功,黄王信不过别人,只能派我来,这就叫‘硬骨头还需恶狗啃’。” “果真是应验了你这话,等他日打下长安城,说什么你也得给我要个王后做做。”女子轻嗤一番,咯咯地放声笑了起来。 嵇昀瞧这一幕自感无趣,方要离开的时候,一股浓香随风飘来。 “好香啊。”嵇昀肚中本来有些饥饿,加之香气引诱,便忍不住寻着味道找到了火头帐外。 “难怪官军打不过叛军,原来官军啃饼,叛军吃肉。” 轻轻掀开门帘,见帐子里面没有人,却有三口大锅支在灶上,灶底的柴火噼噼啪啪燃得正旺,锅中肉汤翻滚咕咚咕咚地冒着水汽,四周是堆放的木柴和五个井口粗的瓮缸。 嵇昀闪进帐内,捡起大勺便舀了一勺肉汤,递到嘴边。 可偏偏是越心急,肉汤越觉滚烫。嵇昀闻着香气,肚子里咕噜声也响了起来。 “喂!尚将军说了,明天要打硬仗,再支两口锅,多炖些肉来!” “遵命!” 听到帐外人声,嵇昀匆忙撇了大勺,躲进了一旁的柴火垛里。 随后,穿着围裙的火头老兵走了进来,嘴里咿呀的哼着小曲,浑然没有发现躲藏暗处的嵇昀。 “吃吧吃吧,粮食不多,肥肉管够。” 火头老兵口中絮叨着,手里的活儿也不闲着。先抓一把盐巴丢进锅里,用大勺搅了几圈,又打口肉汤尝了尝滋味,甚是回味地呷了呷嘴唇,直看得嵇昀连咽口水。 老兵按照要求,又搬出两口大锅,各倒上半锅的清水,从棕色罐子里蒯出一勺荤油打进锅里。 “好啦,有了这宝贝,就是炖一锅石头,不也得香死老舅爷嘛!”老兵得意满满地自言自语道。 和老兵的徐然自得不同,嵇昀此时心急得紧,只盼望着这个家伙早点忙完出去,好让自己大快朵颐地享受肉宴。 老兵哼着小调,生着了柴火,转头走到一口瓮缸旁,掀开缸盖,取出一大块肥肉,嗖得丢进锅里。 嵇昀目不转睛地盯着锅中肉吞咽口水,像是雏鸟见到可口的虫儿似的。 “一个、两个、三个、”老兵一边从缸里往出拣肉,一边嘴里记着数。 “肥的够了,再来个筋肉多的。” 待老兵一切布置妥当出了营帐,嵇昀便蹑手捏脚来到锅前。正要伸手去捞,恰逢一旁的瓮缸敞着口,嵇昀拿眼随便往里一瞥,登时被吓地喊出声来,一股寒劲儿从脑后直窜脊梁。 他终于知道被捉走的百姓,除去做工的,剩下的人都去了哪里。 另一边,忽然想起瓮缸没盖好的火头老兵,回转进来,与嵇昀撞个正着,二人相视,倶为大惊。 “你是什么人!?” “不认识我了?我是赖九啊。” 老兵瞪着眼质问,嵇昀一面胡诌,一面快步抢上前,一把擎住了老兵的衣领。 “救命啊!” 老兵拼死大叫,惊动了火头房外面的叛军。 嵇昀难抑愤慨,又惊又急之际,一剑宰了老兵,然后踢翻了几口大锅,捣烂了几口大缸。 士兵重重包围过来,嵇昀赶紧念动天机剑诀,青釭飞鸾潇潇而出,前当后刺左削右砍。叛军被其震慑一时散开,但只是须臾又汇合冲杀过来。 嵇昀转身跳回火头帐,从灶膛里抽出柴火,把火头帐中的木柴四下点燃了。随即一手持剑一手举火,绕着粮囤、营帐疾跑,抽空便四下放火,不多时,已经点着了十数座营帐和粮囤。 夜到三更,乌云闭月。潼关主关的城楼上,忽然响起一阵鼓声,这是集合的信号。众将士急忙披甲执缨,在关上集合。 “快看!”遥望关下,一人一马,在敌营中龙飞凤舞,风助火势祝融翻天,夜色穹顶笼盖一片火海。 “好耶!” “娘的乖乖!烧得好!” 神策军瞧到兴起不由得连连叫好,数月来他们坚守不战,使得叛军抖尽了威风,今天虽不是战场得胜,但敌营已被搅得天翻地覆,着实大快人心。 “擂鼓助威!”成可期一只脚踏在城头,号令击鼓。 潼关城头火把乱舞、鼓声滔天,兵士们大声呼号呐喊,声音早传入嵇昀的耳朵。 “只好赌一把了。” 他急骤坐下马,天机剑法击左当右,飞鸾剑的锋利不愧为天下第一,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泉涌,周遭叛军死于剑下者,不下百人。本来区区一番盗马,竟演变成一场战事。来往无论是刀枪剑戟、还是旗斧钩矛,悉数被嵇昀砍倒斩翻,硬生生扯开一条生路,径往潼关城下奔来...... 第25章 制六爻白虎吞荒 统神策天兵神将 成可期令放开一线城门,嵇昀一马当先闪进瓮城。同时城头一声梆子响,乱箭齐发,射住敌兵阵脚。 嵇昀止住战马时已是精疲力竭。众兵欢腾雀跃,把他左右架起,抬往帅府。 成可期先回到府衙里,萨迪娅陪同左右。 “这个时节,谁会去冒死闯营?果真艺高大胆。” “我来问一卦,便知事情吉凶。” 萨迪娅说着拿出一张软羊皮,上面密密麻麻地描绘着周天星图,萨迪娅抬头观星,低头掐指,嘴里念念有词,实则心里暗暗默算。 忽然间,萨迪娅娇容失色。 “是不祥之兆吗?” “今晚是十五日,孤云遮月,东、南、北周星暗沉,只有西天明亮,西方属白虎,气势压盖紫微,对皇室不利。昴、危二星出现帚尾,形如虎牙,这种天象叫做‘吞吐大荒’。潼关坐西朝东,恰好应了星象。” “你讲的这些,说明了什么?” 萨迪娅不忙着回答,只是继续说道:“师父说,白虎星宿‘吞吐大荒’的星相,是数百年难有的异相。袁天师曾留有批言:‘吞吐大荒,由道反气;真气弥满,万象在旁’。现在天下大乱,正应了由道反气、魔长道消的说法,天生异相,则地必生妖邪。” 成可期似懂非懂。 “那就是凶兆了?” 萨迪娅摇了摇头。 “星相学问,玄之又玄。白虎吞荒,看似是极凶之兆,其实也并非全无转机。白虎凶星因乱而生,却也代表着戡乱治乱。虽然它带了一个凶字,但是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就像烂了心的大树虽然枯死,但飘零的草籽却能借助树洞的庇护和滋养得以荣发;流动的河水在冬天虽然会被冰封,但水下的鱼儿却因为冰盖的隔绝而免受严寒。” 成可期听得云里雾里,到底也不辨吉凶。 此时人报已将勇闯敌营的英雄请到。成可期高兴地起身,见人群后面,拥着一位异域装束的少年剑侠。 “居然是你?!” 萨迪娅惊诧地瞪大了眼,成可期拍手赞道:“我早看这位小兄弟不是平常人。” 嵇昀调理了下气息,冲成可期抱拳,“我叫嵇昀,辽东人士,本来换上这身衣服是为了躲麻烦,没想到反招惹出更多麻烦。” “嵇...昀...”萨迪娅默默念叨。 成可期绕着嵇昀打量一番。 “嵇昀,你武艺了得,加入神策军如何?” 嵇昀摇头答道:“我只想回山里放羊,不想当兵。” 成可期尬然一笑,转话题问道:“深更半夜,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敌营里去?” “说起来,还多亏了将军的两个手下。”嵇昀一面说着,一面瞧向曾把他推下城头的两个亲兵。亲兵见状,便向成可期道了原委,不出意外地二人受到成可期一番训诫,嵇昀见其连番认错悔过,便从中劝止了成可期。 随后,又将盗马的情由和所见所闻对众人说了,成可期等无不愤懑非常。 “他们用套马的绳索抓捕百姓,有些人被套住脖子,当场就扯断颈骨而死。” “我见沿途百姓或揣或挟着旧鞋,起初还有不解,现在知道,他们的亲人都被大兵抓去充了军粮。” 众人痛骂了叛军一阵,成可期又命人安排嵇昀食宿,应承明天一早亲自送其下关。 嵇昀面谢而去,成可期又叫齐关上诸将,连夜议事。 嵇昀被伺候洗了澡,又吃了些东西,此时躺在舒舒服服的床塌上,睡前冥想。 “这个成大将军倒是慷慨磊落,平易近人,比那些残害无辜百姓的叛贼自是强多了,看来义父说的也不见得全是对的,田令孜虽是狗行狼心,手下神策军却有仁义良善之辈。” 日出黄河岸,转眼天色明。 潼关城下,被惊扰一夜不能安睡的尚让,派军搦战。 成可期登城楼眺望,见一名敌将身披甲胄,在关前耀武扬威。 “以少数人在前做饵,营中必有快马骑兵蓄势待发。” 部将道:“大将军,我们坚守不出,不上他们诱敌的当。” 成可期一言不发,心中另有打算。 “去请嵇昀过来。” 须臾,换回男装的嵇昀来到城头,成可期向他询问敌营布置。 “每排约三到四座营帐,排与排间隔约二十余步,一共多少排我没有记住,只知道往东面走得深了,是他们的粮仓。” “巡夜的士兵有几队?多久巡视一圈?” “两队人交叉巡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便巡一圈。” 成可期点了点头,吩咐道:“传令下去,挑出二百名身强体壮的在此埋伏起来,备足弓弩箭矢、滚木礌石;再差五百人皆选快马,随我出城迎敌;其余将士无论是挑水打柴做饭的,全到瓮城城垣集合!” 军士接令而动,成可期对嵇昀笑道:“看样子我得先忙完这场马球,再给嵇兄弟送行了。” 言讫,便亲带五百兵士下关。 “嘭!” 一声炮响,主关城门里撞出一队神策军出来,身披蜀锦衣,肩挂金丝缀,颈系绛红绦,腰跨龙凤金刀。军校簇拥当中,成可期穿兽面护心甲,戴金羽凤翅盔,执混铜火金枪,挂虎头灵宝弓。 将军器宇轩昂,威风八面;士卒跃马抽刀,勇健非凡。 “不愧是天天围着皇帝身边转的,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 “我们村东头的刘寡妇穿上这身皮比他们还中看哩!老子一巴掌抽过去,还不是稀里哗啦,哭爹叫妈。” 叛军将士有说有笑,全然不把神策军放在眼里。 成可期军容肃整,战前喊话:“神策军每一个人都是万里挑一,今天对敌,取得人头少于十个的,不许回关!” 成可期号令既出,当先挺枪冲杀在前,五百兵士紧随其后朝叛军疾驰而来,一边,叛军亦鼓噪迎战。 两军相撞,短兵相接,缠斗搏杀,嘶喊震天。 嵇昀第一次亲眼见到军队厮杀,心头莫不震撼。叛军士兵用的是五花八门的兵器,神策军个个使的都是金把腰刀,战阵中刀来刀往,如同剥茧抽丝。 神策军的刀法运用到精妙时,手起处、肩倚处、脚踩处、膝顶处,无一处不是杀招,若非叛军哀嚎声大,那刀影劈空时的哗哗响声听起来竟如琴弦奏出的舞曲。 嵇昀看得入神,忽觉远处黑压压一片,遮天漫地而来,注目细看,发现是叛军早已集结的主力趁着两军战得难分难解,伺机杀出营来。 关城上负责了望的士兵见状,急忙鸣金。 成可期举枪发令,神策军不敢恋战,闻令而撤。叛军见神策军退走,转而奋起追杀,紧咬不放,眼看就随着进了关城。 “关城门!” 城门应声落下,把叛军内外截成两段。 守城的军士搬起滚木礌石朝援军猛砸下去,城楼上箭矢如雨漫天射来,使得城外叛军逡巡原地不敢上前。 “中计了!” 瓮城中的叛军看到后路被断,顿时惊慌失措,回身便要夺门,千号人堵在门洞里摩肩接踵,主关关门是用钢索链着,纵使有千钧力,想要推开也是无济于事,城上不时有箭射下来,叛军慌不择路互相践踏,死伤无数。 叛军将领一面呼喝士兵站稳阵脚,一面伸手左接右挡,将箭矢一一撇开去。 “不要慌!不要堵在这儿,跟我夺城楼!” “夺了城楼就能开门出去了!大家跟着上啊!” 头目叫嚷夺门,乱兵附和。他们身处死地,不得不以命相博,那头目双手作鹰爪状,十指如钢楔,或抓、或挠、或扯、或掐,原是湖广一带流传甚广的武功——五路枭筋手。城上官军一时招架不住,叛军步步逼近城楼。 “不好!” 成可期兀自着急,眼前一记寒光闪过,如风似电而去。 瞬间,几名叛军士兵惨叫一声,滚下台阶。余人打眼看去,身前竟是个青色素衣的少年剑客,他手中青缸飞鸾潇潇而出,剑花纷纷,如飘瑞雪。 嵇昀天机剑快,前招连着后招,招招致命,丝毫不给人喘息的余地。 头目匆忙闪躲过他三五招,而嵇昀喊一声“着”,一剑刺中其手腕,趁势抓住胸前衣领,一口气拎到城楼上来。 成可期大喊:“你们的将军已被活捉,都放下武器!” “放下武器!”众军校齐声附和。 叛军头目被擒,士气立时溃散,个个手足无措,垂头丧气,都扔掉兵器,束手就擒。 “嵇兄弟,幸亏是你,否则又要折损我们很多弟兄。”成可期回到帅府,大赞嵇昀剑法高明。 留嵇昀吃罢午饭,成可期亲自带他参观潼关各处城防,果真是个“铁锁横江倚叠山,金城霜重鼓声寒。” “潼关是长安的门户,守住了潼关,就守住了长安。” 嵇昀对所谓军国大事本来懵懂,却对神策军作战时使用的刀法很有兴趣。 “你问刀法?” 成可期微微一怔,然后答道:“神策军平日里除了保卫皇宫安全,还要陪同皇上到太庙参加祭天仪式,所以配备的兵器都是这种金柄仪刀。多年前,有位姓韩的大人,创立了一套‘鬼神刀法’,威力极强,于是便在神策军中传授...” “鬼神刀法?” “嗯,只是他的这套刀法诡秘莫测,寻常人即便练上十年、二十年,都还未必能够入门。韩大人见状,便只能另辟蹊径,取鬼神刀法中的一招,删繁就简、拆解变化为一百零八式的神策刀法,流传至今。” 嵇昀听了不禁惊诧:“世间当真有这么纷繁复杂的刀法...” “那这鬼神刀法还有流传下来吗?” “有!”成可期道:“自韩大人之后,神策军历任教头,都是从他鬼神刀法的传人中选拔出来的。这些人个个都是天赋异禀的奇才,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一个叫令狐云梦的,他悟性奇好,是唯一一个将鬼神刀法全盘悉数掌握的人。” 当年令狐云梦随师任职左神策军,年仅十六岁已然成为了总教头,倚仗一口鬼神刀在江湖上亦是大有名声,时人多传其为天下第一高手。 第26章 令狐恃勇定安南 尚让伏兵胜可期 谈及令狐云梦,成可期神采飞扬。 “二十年前,若提及令狐云梦的名字,天下无人不知晓,他的一把弯刀更是不知令多少英雄豪杰为之胆寒。官场上的令狐云梦轻浮不羁、卓尔不群,上司同僚对他多有诟病,可在我看来,他只是性情潇洒使然,令狐云梦傲强而不欺弱,算起来,我和右神策大将军韦肃还都受过他的恩惠,若不是他,我们二人早就含冤被杀了...” 原来,十八年前,安南发生叛乱,成可期随军镇压叛乱,官军节节胜利之时,不慎误入瘴疫区,十万兵马被毒杀在南阿河畔,成可期从死人堆里背出重伤的韦肃,二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 “我们两个回到长安,没等安养好伤势,就被人构陷下狱,说我们叛国投敌,故意将大军引入死地......说来说去,前线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有活着的人为此负责,我俩当时侥幸活着,不是死罪也就成了死罪...” “那后来,令狐云梦又是怎么救了你们?” 成可期继续讲述,安南叛军打败官军之后,气焰嚣张不已,趁势北进,夺占了多个州县,朝廷急调令狐云梦率神策军前往征讨,令狐云梦把军队列在洱海之滨,手持单刀夜闯敌营,一连砍下二十几个头目的首级,叛军由是不战自溃。 “和这位令狐前辈比起来,我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嵇昀瞪大了眼,兀自惊嘘。 “令狐云梦不忘追查大军遭遇瘴毒的真相,从当地人口中得知,当时给唐军作向导的百越族夫妇,与叛军头目有亲,故而有意将唐军引入瘴气弥生的南阿河畔。” 令狐云梦返回长安,带回了当地百越族人作证,洗刷了成韦二人的罪名,是故成可期对令狐云梦深怀感念。 许久,成可期神色忧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可惜后来,他人间蒸发,不知所踪了。” “失踪了?” 嵇昀听到这里,顿生好奇。 “听说他犯下了惊天大案,但朝廷一直在掩盖此事,我虽身为神策大将军,对于各中详情,却也不知。” 二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便到了士兵们吃午饭的地方,士兵见到成可期,起身问好。嵇昀见他们个个手里只端着一碗冬瓜汤,一只白面膜,虽然面黄肌瘦,但士气高昂,无半点颓败之象,也不禁暗暗称奇。 成可期走上高台,按住腰间宝刀,向众将士喊话:“弟兄们,今天打了胜仗,捉了贼兵,本该喝酒吃肉,好好庆祝,可是军中缺吃少穿,我只能让大家喝冬瓜汤、啃黄面饼,我对不住大家。” “将军说哪里话,你拿大家当兄弟,同吃同住,兄弟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成可期爽声道:“等退了贼兵,回到长安,我请你们大家喝他个三天三夜,不醉不归。” “好——” 士兵欢腾鼓舞,只有萨迪娅脸色凝重,一言不发地呆立在一旁,成可期早发现她的异样。 “怎么了?感觉你有什么心事?” 萨迪娅微一沉吟,小声答道:“这个嵇昀,我总觉得会惹出点什么乱子来” 成可期微微一怔,问起原由,萨迪娅说道:“我第一眼见他时,也没多想,今天再见才发现他虎头高起,额藏金线,眼角生黛色,眉翼开两锋,如果我没有记错,师父说过,这样的人是白虎之相。” “白虎之相?那又怎得?” “你还记得,昨夜周天群星西明东暗,利我不利于敌,今天果然敌军大败。除此之外,白虎开口,气压紫微,不利于社稷。眼前这个嵇昀,很可能不是天降福星,而是降世的白虎凶星。” “白虎...凶星?!”成可期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萨迪娅见仍要解释,成可期止住笑声说道:“你小姑娘家,说的话倒像是从术士神婆嘴里学来的。嵇昀帮助我们抗敌,是我们的朋友,切不可用这些毫无根据的迷信论调来诋毁人家。” “我是依理直说,可不是成心说人坏话。” “我知道你不是出于个人喜恶才说的,你从大局出发,为朝廷担忧,这一点确实难得。但是嵇昀的所作所为,起码现在看来,是向着朝廷的。对于这样的少年英雄,我们应该亲近和敬重。退一步说,玄门术数虽然是门学问,但是只凭观星相面就断定一个人的善恶,未免有失偏颇。” 这时,有士兵禀报:“大将军,那贼将招了,他说他叫祁天朗,原也是个帮派头领,现在在尚让手下做事。” “叫咱们的人好好款待他,不要怠慢了。”成可期转头对嵇昀道:“嵇兄弟,我知你有急事,可眼下正有破敌之机,我希望你再留住一晚,助我一臂之力。” 嵇昀点头答应:“叛军杀人吮血,罪大恶极,成将军有了破敌的办法,我愿意帮忙。”话已出口,转念便生悔意:“你呀你,义父教你下山是为了找白大哥,你却为了不相干的事在这里耽误时日...” 潼关城外,黄河岸边。 尚让和孟楷正在苦思破城之法,斥候回报成可期出关搦战。尚让腾地站起来,把手中的酒杯重重摔在地上。 “娘的,真是拿我当怂包捏了!我不去招他,他倒敢打到我的门前了,迎战!” 孟楷起身阻谏:“将军别冲动,唐军突然搦战,多半是有诡计!”尚让瞧了眼孟楷,答道:“他无非是旧计重施,想诈败引我入关,再来个瓮中捉鳖,我才不会上当。”尚让的夫人刘裳闻讯,赶来进言:“非但不能上当,还要给他来个反客为主。” 孟楷道:“嫂子有什么主意?” 刘裳示意尚让、孟楷凑到近处,小声作了吩咐。 成可期在营门外跃马挺枪,忽见辕门处闪出一支彪军,旗帜鲜明,上书:“平天将军孟楷”。为首大将,身材魁梧,脑袋大又圆,招风耳、翻天鼻,皮肤黝黑,其貌不扬,来到阵前,大喊一声: “哪个是成可期?!” 成可期向身旁人笑道:“这贼长的倒是新奇。”以马鞭遥指孟楷,朗声答道: “本将爷便是,反贼听着,天兵到此,及早归顺,我可上奏朝廷,准许你们戴罪立功,若痴迷不悟,今天便叫你作刀下之鬼!” “你不要大言不惭,我早就想和你较个高低,来啊,摆阵!” 一阵锣响,叛军分列成内外两层,外面一队人手持盾牌,肩并肩、肘挨肘,盾盾相连,把其他人围得像个铁核桃一般。内层的一队都手持丈长的铁枪,举得与肩同高,枪头探到盾牌之外,摆了一个像铁蒺藜似的阵型。 成可期嘲讽道:“孟楷!不是要和本将爷一较高下吗,怎么躲进龟壳里了?”手下兵健笑闹起哄。 笑声未罢,铁蒺藜中间划开了一道口子,孟楷从中驱马冲出,拎着两把烂铜锤,疾风般向神策军冲杀过来。? 成可期在马上把混铜火金枪迎风挥舞,胯下枣红马嘶啸着一跃而出,咚的巨声,兵器相撞,两人登时战在一起。 孟楷体胖有力,两个大锤被他轮圆了,朝着成可期坐骑的红棕马头上砸来,成可期左手把缰绳拉过,拽着马头闪避,同时右手挺起火金枪,在身后使个蛟龙出海,刺斜里猛地刺出,直指孟楷胖大的肚皮。孟楷收起双锤在身前急挡,铮的一声巨响,枪尖正戳在锤上,一击之威力险些让孟楷跌下马背,他那匹战马吃力地向后撤了几步,再看成可期,正抖擞精神,把手里那杆长枪使得风雨不透,孟楷急忙调转马头,反身就跑。 成可期跃马追赶,忽然,孟楷身后士兵用盾牌掩护两侧,如波开浪裂般分出一条路来;中军手持长枪,埋头疾跑,向成可期包围过来。孟楷骤然回身,左手忽抬,一把飞锤脱手而出,正似满月行天,径向成可期面门砸来。 成可期低头避过,随即二马相交,两人又战在一起,神策军见叛军涌了上来,便也赶上来助战。随着一阵梆子响彻长空,无数羽箭从左右两面射了过来,神策军官兵只能挥刀挡箭,一时间阵脚大乱。 须臾,叛军已经把成可期围在垓心,孟楷使出平生力气,双锤乱舞,和成可期近身缠斗。 成可期越战越勇,枪法丝毫不乱,左当右刺,叛军士兵纷纷惨叫丧命,枣红马扬着健硕的马蹄,在敌人的尸体上踏出一个个血泊。 “杀呀!” 又过不多时,成群的叛军在尚让的带领下叫喊着从营门冲杀出来。 成可期见状忙令神策军撤回关内,只是在他四周盾牌重重、枪阵如林,任由其武艺精湛,却也只有生上翅膀才能飞出去了。 焦急时刻,孟楷仍在身前纠缠不休,只见他一锤平伸在前,一锤高举在后,奋力冲来,二马相交之际,成可期腾然把长枪插在地上,徒手便来夺锤,他左手拧住孟楷左腕,右手往前探出,正扼住孟楷的脖子,手上使起劲力来。 孟楷大惊失色,心下惊慌,左手铜锤便被成可期夺过,成可期在身后把锤抡了半圈,奋力投掷出去,咚的闷响,砸倒一片持盾的叛军士兵,把阵角破开个小口。 成可期急忙赶马过来,提了火金枪四下一挥,跃出重围,带领部下匆匆逃回潼关。 孟楷和尚让追杀一阵,吹得胜曲,收兵回营。 “孟兄真是武艺超群啊,差点就活捉了成可期!” 孟楷喘着粗气不屑地答道:“什么成可期,我看不过是只落汤鸡!”片刻后缓和了气息,他又满脸堆笑,吹捧奉迎道:“今天大胜成可期,全赖嫂夫人的计谋。” 成可期回到帅府,先令人从牢房提了祁天朗出来…… 第27章 连环策潼关续火 反间计黄河鏖兵 “我若放你回去,你肯为朝廷作内应吗?” 祁天朗大喜过望,连番答道:“我愿意当内应,只要将军不杀我,我愿意为朝廷效命。” “好。”成可期愤懑道:“二贼过于狡诈,今天险些着了他们的道,我派你回去监视二贼的一举一动,一旦有任何阴谋诡计,立即派人向我带话。” “是!” 尚让和孟楷在庆功酒宴上,大肆吃肉饮酒,又叫军妓歌舞助兴,推杯换盏,纵情声色,从半晌直喝到天黑。 “将军,我俩在营里狎妓,要是被嫂子知道了,晚上该不会不让你上床吧?” 孟楷喝得醉意上头,有意调侃道。 尚让左拥右抱,东摇西晃,嘻笑道:“都是自己兄弟,要是她问起来,你还不会替哥哥遮掩遮掩?” 小厮进帐禀报祁天朗回营。 “他怎么还能活着回来?” 尚让疑惑,叫其营帐问话,祁天朗故作凛然:“我本来宁死不屈,成可期见撬不动我的嘴,吓不弯我的腰,索性就放我走了。” 尚让酒意正浓,喊道:“放屁!他白天刚刚被我俩杀了个落花流水,回到城里怎能不气得杀你泄愤,你又不是他亲舅,怎么好心送你回来!”愤怒之下当即便要杀了他。 祁天朗赶紧招认成可期之所以放其回来,是想让他作军中耳目。 “我骗他的,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这是将计就计。我是霍堂主特地安排来为大齐效命的,如果做出投降的事,即便尚将军放过我,圣教教规森严,也绝饶不了我。” 孟楷轻嗤道:“好一个能屈能伸,我和大将军要不要为了你的机智再敬你一杯?” “不用了。”祁天朗悻悻起身,拱手退出了大帐。 尚让含怒未发,孟楷从旁道:“这个贪生怕死的脓包,成可期怎么会看中他做内线。”尚让道:“不看他是拿着黄王的令旨来的,我早命人割下他的脑袋了。”孟楷劝慰了两句,二人继续把盏。 祁天朗虽然脱困心里却高兴不起来,想到自己险些丧命敌营,而尚让孟楷却狎妓作乐,出言讥讽。 “老子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 回到自己的营帐中,翻身躺在床上,却也不睡着,强闭着眼睛生闷气。 过不多时,帐外军校喧哗,祁天朗起身查看,刚走到门口,听到士兵议论纷纷。 “我听见孟楷说,成可期放我们回来是收买人心的奸计,向大将军进谗言,劝说要杀了将军呢。” “我还听说,孟楷一直瞧不起咱们祁将军,说他是外强中干,胆小如鼠!” “你们胡说些什么!”祁天朗掀开帐子,呵斥道。 “将军,不敢胡说,方才我去解手,见尚让的几个心腹鬼鬼祟祟进了大帐,想必是要趁夜动手杀你呀将军!” “不仅如此,我偷听到他们说,要把我们被俘过的上千弟兄都杀光呢!” 祁天朗被这些消息拱足了火气,手下人也情绪激动,纷纷叫嚷起来。这时,巡夜的卫队听到喧哗,便向这边走了过来: “是谁违犯军令,深夜喧哗!” 不料,早有眼疾手快的,冲上前去,夺过卫队长的佩刀,抬手便是一刀,斩杀了卫队长,振臂大喊: “尚让派人杀我们了,反啦!” 祁天朗带人闹事,军营里顿时乱成一团,有人叫喊着要杀祁天朗和其部下,也有人叫喊起来造反杀死尚让,都是一样的服饰,深夜里谁也分辨不清楚哪个是敌,哪个是友,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只能乱砍乱杀。 尚让和孟楷听见大帐外的动静,出来看时,不由得连连叫苦,简直像捅了马蜂窝,到处是人喊马嘶、乒乒乓乓的刀剑碰撞之声。 祁天朗杀红了眼,他本来身怀技艺,这时候又是满肚子怒气,随着乱军左砍右杀,不觉已经到了大帐周围,身旁的一名小兵伸手指着银顶大帐,说道: “祁将军,你看!尚让在那里!杀了他!” 祁天朗乘势望去果然是尚让和孟楷,正要赶上去砍死二人,忽然心头一凛,自付道:“刚才喊话的小兵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啊!” 借着火光,回头看时不禁失声大叫,顿时整个脑袋如被雷击一样发懵,他眼前这个小兵,十六七岁,粉白面皮,一对眼睛炯炯有神、灵动乖张,不是别人,正是生擒自己的嵇昀! 嵇昀身穿叛军的衣服,带着个圆顶毡帽,夜色中看不仔细,没成想他假扮兵士,在营里煽动士兵造反,故意搞出好大乱子来。 嵇昀见祁天朗认出自己,顿时手舞足蹈,哈哈大笑不住,祁天朗才明白中了计,又惊又悔,呆住在原地,嵇昀腾地飞身回踢,祁天朗闪避不急,惨叫着被重重踢翻在地。 这时一人一骑飞驰而过,嵇昀眼疾手快,翻身扯鞍,抢马狂奔。又从兵士手里夺了火把,荡开飞鸾剑直透军营深处去了。 此时营门外蹄声如雷,杀声四起。原来是成可期全副披挂、跃马挥枪前来劫营。 神策军个个勇猛,能征惯战,加上兵营骚乱,将军撞下马来,士兵丢了旗幡;一时间,叛军个个抛头鼠窜,神策军大展威风,前冲后杀左削右砍,犹如饿虎吞羊一般,遍地尸横,嚎啕漫天。 尚让、孟楷仍有三分酒意,朦胧中见一白袍将,手执混铜火金枪,身披兽面护心甲,头戴金羽凤翅盔,快马驰来,口中大喊: “尚让!纳命来!” 吓得尚让身子倾、腰下软,扑通跌落马前。孟楷急忙拔出佩刀,想要接住成可期迎风而来的一招,成可期迅枪出如电,疾刺向孟楷坐下马,战马吃痛把孟楷掀了出去。 成可期正待上前杀了二人,尚、孟身边的亲兵急忙涌了上来,搭起人墙拦住成可期。二人趁此急忙连滚带爬,登船开桨,躲进了大河之中。 另一边军营深处,火光冲天。成可期见了,忍不住大笑。 “这是嵇昀得手了,快跟我来!” 旋即便带着大军冲向着火的军营深处,正瞧见嵇昀举着火把,撒欢似的四下放火。 “慢动手,留下些都带回关里!” “放心,多得很,让我再烧他几囤!”嵇昀边答话边又点燃了一囤粮草。 于是,叛军的大营之中,乱兵四散、全无战心,屯积的粮草多数被烧毁。 嵇昀得意洋洋,营后突然传来大军鼓噪呐喊的动静。抬眼望去:夜色中渐渐有一支彪军追赶上来,旌旗蔽天,声透重霄,来势汹汹不知是何处兵马。 官军大捷回城,翌日天明,成可期携将领们在城门前,设酒为嵇昀送行。 “嵇昀,长安城繁华锦绣,你第一次去难保不会转晕,我给你配了一名向导,城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去处,她最了解。”说罢,便转头唤萨迪娅出来。 嵇昀见是萨迪娅,不觉顿感惊喜,说实话,她虽绑过自己,但不知为何,心里却丝毫提不起气来。 成可期交代萨迪娅进京报捷,顺便催促援兵,她二人路上互相照应,自是教人放心。 嵇昀拱手辞别,和萨迪娅踏上路程。 叛军方面,幸得朱温运送粮草到来,见大营起火,便派部将葛从周、张归霸率众鼓噪驰援,唬退了神策军,自己则在后军收拢尚让、孟楷的败兵,连夜整顿好营垒,并处死了祁天朗。 嵇昀因在潼关耽搁了时日,心里担忧白锡圣,于是催马甚急。萨迪娅紧追在后,不知不觉已然中午。 “嵇昀,歇会儿吧。” “少歇会儿能早点赶到。” “话是这样,可是马确也累了。” 嵇昀这才摸了下坐骑,早已汗出如浆,只好放马歇息,萨迪娅从包袱里拿出干粮,掰开两半递给嵇昀。 嵇昀吃着干粮,随口问道:“萨迪娅,你多大了?” “十七。” “十七?那我们俩是同龄了。” 萨迪娅嫣然一笑:“看起来你却没我大,你的生辰可是记的?” 嵇昀惨然道:“不知道,我很小爸妈就死了,是乡邻照顾了我大半年,后来被师父收养了。” “你师父?” 提起师父,嵇昀一时酸了鼻子,把师父莫名被害的事讲给了萨迪娅。萨迪娅陈抒歉意,然后便沉吟下去。 二人将手里的干粮吃罢,萨迪娅起身:“好啦,今天还会下雨,咱们继续赶路吧。” 嵇昀抬头看晴空万里。 “看天气不像是有雨的样子...” 萨迪娅咯咯笑道:“信不过我?我会观星的。” 二人黄昏时赶到灞桥,天上果不其然下起磅礴大雨,他俩便在驿站的房檐下暂歇。 “大人,你们的衣服都湿透了,请到房中歇歇脚,叫下面帮你们把衣服晾了。” 驿卒见萨迪娅身着神策军服,毕恭毕敬地问候。 萨迪娅道:“不用了,等雨停了,我们还着急赶路。” “看着雨势,一时半会儿是小不了的。” “会停的,快了。” 说完话不久,天空渐渐云消雨散。 嵇昀望着散去的云雨,奇道:“怎么龙王是你家亲戚?” 萨迪娅笑笑:“你若学了相术,也可以的。” “相术?” “嗯嗯,相天,相地,还能相人呢。” “我见过相马、相畜生的,相人只是听说,还从没见过。” 萨迪娅听了这话,脸上笑容收敛起来,饶有深意地对嵇昀问道:? “嵇昀,从前没有人说起过你的相貌吗?” “我?”嵇昀愣了一下,正欲摇头突然想起什么。 “有,师父总说我是虎头高起,福禄无比。” 萨迪娅笑道:“这是你师父有意说的,祝盼你将来有福有禄。”略一沉吟,停了笑声说道:“不过,依我看,你确实与虎字有缘...” 嵇昀对玄门相术不以为然,见雨已停,忙不迭又要赶路。正在这时,打西面来了一队官军,径直来到驿站门前停下。 领头人在马上掏出腰牌,声称奉军令换驻灞桥。 “神策军?”萨迪娅看其装束,知道是韦肃治下的左神策军,抬高声音问道:“请问,为什么要撤换灞桥的防务?” 领头人见萨迪娅亮出神策腰牌,即回答道:“京城内发生大事,韦大将军接到晋公旨意,派我等前来驻守灞桥。” “发生了什么事?” “昨夜有人闯宫行刺圣人,目前已被拿下。晋公怀疑是反贼乔装百姓入京,故派我等驻守在此,加强盘查。” “闯宫行刺?”嵇昀心底一颤,想到了白锡圣... 第28章 国逢难贤王念忠臣 兄遇险义弟战骁将 赶在天黑前,嵇昀和萨迪娅进入长安。 长安城夜景繁华、彩灯炫丽。可嵇昀却没有心情赏玩,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解救白锡圣脱困。 “萨迪娅,皇宫里应该有不少高手吧?” 见嵇昀突然有此怪问,萨迪娅感到一丝惊讶。 “那当然了,左神策军专门负责拱卫禁宫,直属于晋公统领。他们每个人都是韦大将军亲自挑选出来的,刀法纯熟,一般毛贼想要闯宫,无异于以卵击石。” 嵇昀心道:“白大哥废了田纪枣,田令孜对他恨之入骨。我现在不能等,哪怕耽搁一天,白大哥的性命就将难保。” “你知道,这些擅闯皇宫的人被关在什么地方吗?” “你...你问这些干什么?” 嵇昀佯笑道:“没什么,只是好奇...好奇罢了。” 萨迪娅神情似信非信,答道:“这种事我也不清楚,我劝你也不要打听,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少不得会把你当成同党抓了。” 嵇昀见问不出结果,心下念道:“成将军教萨迪娅向朝廷报捷,我要是能同去,就可以趁机挟持田令孜,逼他放了白大哥。”转念又生担忧:“只是那样一来,免不了要牵累萨迪娅。” 正迟疑间,萨迪娅问他道:“嵇昀,你在长安有地方落脚吗?” “没有...” “那你今晚就住我家吧,不过我要先去向朝廷禀报军情,你是立了功的英雄,和我一同去吧。” “我...”嵇昀心想救人要紧,便也顾不得许多,于是便答应下来。 二人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巷子里,眼前是两扇黑漆木门,没有庄重气派,显然只是某间宅院的后门。 “这里想必就是田令孜的家。” 萨迪娅轻轻敲门,随后便有人过来把门押开一个小口。 “请通报主人家,成先生派我来的。”萨迪娅说着便把腰牌递了进去。 门内人接了牌子,又将门关上。嵇昀感觉奇怪:“怎么萨迪娅不叫成可期大将军,反称其为成先生?”和萨迪娅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门再一次打开,门内仆人请二人进去。 穿堂过廊,兜兜转转,终于见到了这家的主人。 “怎么?” 嵇昀见眼前这人年轻倜傥、举止高贵,显然并不是田令孜。 萨迪娅见了那人倒头便拜:“小女参见寿王殿下。” 嵇昀惴惴不安:“萨迪娅如何不去找田令孜,反而找到寿王府上。” “请起。” 李晔叫起萨迪娅,又见嵇昀呆立一旁,一言不发。 “这位是?” 萨迪娅忙道:“回殿下,我军在潼关大破敌军,多得益于这位少侠舍身相助。” 嵇昀拱手道:“嵇昀,王爷有礼。” 李晔笑逐颜开,喜道:“英雄出少年。快把潼关的战事详细说说。” “是!” 萨迪娅便将潼关大捷的事原原本本向李晔禀报。 李晔听罢十分感慨:“要是我大唐兵勇,都能像你们一样,何愁黄贼不平!” “殿下,眼下我军虽然一时得胜,但是毕竟兵微将寡,我听说凤翔邠州的人马迟迟不到,这才连夜求见您,请您想个办法。” 李晔脸上喜韵散尽,眉头紧皱:“田令孜把弄朝政,我几次举荐杨复光兴兵勤王,都被老贼拦下。如果能搬来老郡王的忠武军,长安就能高枕无忧了。” “成将军教我来,就是这个意思,请王爷务必在朝中极力保荐,成将军说,当今之世,除了弘农郡王,再没有人能够克制黄寇了。” 嵇昀此时幡然明白,这位寿王殿下嫉恶如仇,看样子对田令孜也是恨之入骨。田令孜总揽神策军权,表面上成将军是他的部下,背地里却是心向寿王的。 李晔抬起头向北远眺,嘴里默默念道:“杨老郡王,国难当头,该是你老出山力挽狂澜的时候了...” 李晔又同萨迪娅和嵇昀交谈了片刻,二人便请辞从出府,径自回到萨迪娅在城西的家中。家里只有老母和三个伺候老妇人衣食起居的婆子,安排嵇昀在客房住下。 夜里星明月朗,嵇昀忧心白锡圣,辗转反侧难安。 “我不能见白大哥身陷囚牢无事可做。也罢,死马当活马医,今晚就去皇宫。” 他悄然起身,小心翼翼跳出墙头,往皇宫寻去。 大明宫禁苑内。 一队腰携金刀的神策军刚刚巡视离开,后花园的假石后面,冒出一个人影。 嵇昀蹑手蹑脚闪到花园东面一座亮着灯光的大殿外。透过窗棂,向里面望去,只见殿内的桌案旁,一个华服金冠的人正倚坐小憩。 嵇昀见那人五十岁上下,衣着华丽高贵,显然不是一般人物。 “即便不是田令孜,也会是个大官,先拿住他问问。” 见四下无人,嵇昀腾地破窗而入,青釭飞鸾剑顷刻间便架在那人脖颈上。 “白锡圣关在哪里?!” 面对嵇昀突然闯入,那人表现得淡然无惧。 “白锡圣是谁?你又是谁?” “昨天被你们捉住的人,被关在哪儿了?” “哦——你不用问,很快你就能见面了。” 嵇昀把剑刃逼近他的喉管,只要稍一用力,就会血溅当场。 “你不怕死?!” 不料那人轻嗤道:“还没有人能够在鬼神刀面前,说出这样的大话...” 嵇昀一惊:“鬼神刀...”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话音未落,右手上不知何时早闪出一把银晃晃的弯刀,寒锋绕过身后也抵在嵇昀的喉管上。 “好快的刀!”嵇昀心头一凛,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人冷冷说道:“我们是同归于尽,还是一起放下兵器,重头打过?” 嵇昀微微将长剑松了些许,那人领会了意图,也将弯刀退后一指。随即,两人各自后撤一步,拉开阵势。 “接招!” 那人舞动弯刀横砍过来,身法速度浑不似个中年男人。 “怪了!”嵇昀经此一招,便知对方活脱脱是个意气少年,之所以乔装改扮极有可能是既已设下圈套,专门来对付自己。 他挥刀而来的身法,如同滚滚乌云中乍现的闪电,既无法预料更难以捕捉。那弯刀恍似无常鬼手中的索命钩,根本看不清它从何处来,等眼睛勉强瞄准它的时候,钢刃所散发的寒气,已经够令对手的皮肤为之皲裂。 “鬼神刀法?莫非他是成将军提到过的令狐云梦?” 嵇昀深知对手是个难缠的家伙,稍有不慎便要殒命他的刀下,所以心下早已念动天机剑诀,且极力凝聚心神不敢有丝毫懈怠。青釭飞鸾既出,却也如光似电。于是,一个是如鬼似魅的鬼神刀,一个是遇强则强的天机剑,伴着精钢铮鸣的巨响,刀剑大肆对抗对拆起来。 天机剑法不讲求固定的招数,而是在对战中不断生出克制对方的剑招,换言之,即以万变应不变。嵇昀初学此剑,剑诀要义转化成剑招的技巧未免生疏,而对方刀法又是绵密如针,两人缠斗拆解了足足有一百余招,鬼神刀法仍有新招接着前招源源不断递送而来,致使嵇昀一时寻不到克制刀法的决胜招术,甚至匆忙之下还要使出一些离经叛道的混乱招式勉强格挡应急。 “你剑术虽妙,却难抵我这招‘大有重雷’!” 只见鬼神刀客将弯刀收至背后,随即大喝一声,那刀影恍惚阔了十余倍,其势如盘古劈天混沌横分,蕴含着刚猛异常的雄厚内劲,裹雷夹风而下! 这一幕之所骇人,令嵇昀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怔得忘记了闪避。 “嵇昀!” 忽听身后有人高喊,嵇昀匆忙醒悟,及时举剑格挡。 只是面对这劈山裂石的一刀,即便是天下锋利无二的青鸾宝剑,此时此刻也无异是螳臂当车... “完了!” 嵇昀的心头为之一震。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嵇昀闭目就死之际,耳边突然炸响一记惊声。 “咚!” 此时劈风的声音渐静,嵇昀抬头看时,青釭飞鸾剑尚距鬼神刀的刀锋一指有余。 而那刀停在半空中,迟迟砍将不下的原因,是另一把黝黑泛紫的重剑,在千钧一发之际横格在了嵇昀的头顶。 “白大哥!” 不知何时,白锡圣已然站在了嵇昀的身后,他弓步探身,使出双手剑死死地抵住鬼神刀。他顾不得理会嵇昀,因为他已将十成劲力都压在两只手上,但也只是勉强让那钢刀不能立时落在嵇昀的头上罢了。 嵇昀又惊又喜,稍稍定了心神才发现白锡圣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战栗,双手指缝中无声地渗出鲜血来... “啊!” 嵇昀见此情形,心头一股急火涌上三焦。 说来也太奇巧,归昧三相功本是操纵体内元气形神变化的武功,功力登峰造极之时,单一的元气便可幻化出不同形相,或疾厉如风、或刚猛如雷、或炽热如火,或绵密如水。本来嵇昀在乾元门修习气功的修为尚浅,体内元气一片混沌,根本谈不上形神变化。但此危难之时,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戾念,正所谓气随意动,竟阴差阳错地分化出来一股火烈炙热的元气,骤时冲破是任、冲二脉而入三焦,使得他顿感五脏如焚、烧灼似火…… 第29章 强聚气五脏受炙 急投医初心试针 嵇昀双眼血丝贲张,体内元气烧得他难以自控地焦狂起来,竟不自制地放声长啸,同时将手中青釭飞鸾猛地挥出。 旁人不知,他体内的炙热元气正经过手臂上太阴、阳明两道大经游走至腕间,从虎口合谷穴喷薄而出,加持在长剑之上。 但听铮的一声巨响,青鸾剑将鬼神刀弹飞出去。 鬼神刀客登时着慌,他不明白刚刚还处处受制于自己的嵇昀,此时怎么就生出这般雄浑的功力来? 白锡圣的神情亦是惊奇,可他转瞬便看出嵇昀的不对:浑身战栗,脸色通红,头顶直冒热气,就连呼吸也变得异常沉重。 白锡圣见势不妙,趁对手回身捡刀之时,左手擎住嵇昀,扑通一声破窗而出。 “不要放他们走了!” 门外早有神策军循声赶来,此时的嵇昀戾气褪去神志低迷,白锡圣不敢力敌,急忙避开追兵寻路疾逃。 “从这里走!” 御花园内廊桥回环、阡陌交错,白锡圣与嵇昀如陷迷宫,正在焦急时,忽然转角处闪出一个蒙脸女子,示意他们穿小门而走。追兵渐近,白锡圣顾不得多想,便随在女子身后,他们三个兜兜转转,终于甩开追兵,来到朱雀门外。 “这里安全了。” “你是谁?” “我...” 见女子有些迟疑,白锡圣眉目微嗔,语气清冷,追问道:“怎不以真面目相见?” 女子只好拿下面巾,露出了一副白皙清秀的面庞。 “萨迪娅...”嵇昀气若游丝,俨是重伤已极。 “嵇昀,你们快到我家避避。” 到了萨迪娅家中时,嵇昀昏迷不醒,萨迪娅安排他躺下,又取来冷水和纱布。白锡圣与鬼神刀客交手,两手虎口都被震裂,于是便作了简单包扎。 而此时,嵇昀的身体不仅通体赤红,且炙热如炭,时时战栗。 萨迪娅急道:“嵇昀他这是怎么了?” 白锡圣道:“像是走火入魔。” “怎么办?你有法子救他吗?!” 白锡圣面无表情也不答话。 “想不到老贼身边果有高手...” 白锡圣朗目微瞑,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打斗中。 “你们遇到的,是鬼神刀法的传人,左右神策军总教头——荆亢。” 白锡圣站起身,提了黑玉夔龙剑便往外走。 “白大侠,你去哪里?” “不用你管。”说罢便自离去。 五更鸡晓时,萨迪娅已把京城中有名的两位大夫请到家里,一位名叫郭子礼,一位名叫李子郭,他们看过嵇昀的症状,纷纷皱起眉头。 “奇怪,他的脉搏快如奔马,老朽行医数十年,还未曾见过这等杂乱的脉象...” “眼白充血、瞳仁扩散,只怕回天无望啊!” 萨迪娅央求道:“大夫,请你们想想办法,拜托了。” 李大夫摇头叹气道:“我用银针刺穴,他姑且尚有些反应,但是找不到病因,我们也无从下手啊。” 郭大夫道:“姑娘,为今之计,除非请得来灵珑仙子,否则只怕他熬不过今天了。” “您说的灵珑仙子她在哪儿?她能治好他吗?!” 李大夫抱怨道:“你和她说这些干什么,姑娘,这个灵珑仙子住在东海,你即便不吃不睡,要往返一趟,也需要至少三个月。唉,算啦...” 两位大夫束手无策,只好悻然离去。 “师父——师父——” 嵇昀气若游丝,口中喃喃不清地念着师父,萨迪娅急得在地下走来走去。 “我不能坐等嵇昀就这么死了,怎么办?!” 萨迪娅冥思苦想,眼神不经意间瞥到了郭大夫遗漏在床头的一盒银针。 “刚刚大夫说用银针刺穴,他会有些反应。既然死马当活马医,试试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萨迪娅打定了主意,便找出师父交给她的气功入门心法,对照图谱中的人体经络穴位,用银针加以刺激。 “女儿?你在屋里干什么呢?!”萨母一早不见女儿,寻到厢房外,听到萨迪娅的动静。 “额...我...” “你们孤男寡女的,也不注意一下体面。” 萨母不放心,索性推门而入。 “啊?!” 这一看不得了,床铺上躺着一条红彤彤、赤裸裸的人体,浑身上下被银针扎得如同豪猪刺猬一般。 “丫头!你在做什么呢?!”萨母气得七窍生烟,扯着嗓子责问。萨迪娅神色慌张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手拿书一手握针的样子却又像个蹩脚的郎中。 “这...这...妈,我是在救嵇昀的命...” 萨母气道:“你这是救命还是杀人哩?!你还是个闺女,怎么敢做出这种事?!传出去你还怎么见人!” 听了母亲一番责骂,萨迪娅骨子里的倔强个性反被勾了起来: “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我反正问心无愧。”说着便把萨母往门外推。 “他受了伤,我要不救他,他就死了!”萨迪娅把母亲赶出屋,从里面插上门闩。 萨母隔着门怨道:“受了伤就该找大夫,你这算什么...” 萨迪娅充耳不闻,依旧自顾自地给嵇昀的浑身数百穴位都刺入了银针。萨母拗不过女儿的脾气,只能连声叹气:“唉,这小子如果不被你这疯丫头折腾死,将来你俩就一起过吧...” 自此,萨迪娅昼夜看护着嵇昀,除了施针,每半个时辰还用冷水为他擦拭降温。她虽然是个女儿家,但是从小秉性极强,在关乎生死的大事面前,也不顾及男女有别,饿了就在屋里吃,困了就在趴在床边小憩。如此过得三天,嵇昀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是身上的燥热逐渐散去,肤色也慢慢回转过来。 “白大哥小心...” 正值睡意朦胧中的萨迪娅,似是听到嵇昀喃喃地说话。 “嵇昀,你醒了吗?你怎么样?”萨迪娅登时好不喜悦,这是三天来嵇昀第一次说话。 “萨迪娅——” “我在!是我!” 嵇昀缓缓张开眼,瞧见萨迪娅的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 “怎...怎么了?” 萨迪娅用手背抹了下脸,抽噎道:“你好不容易活过来了...” 嵇昀微微咧起嘴,笑道:“你拿针扎我脚的时候我就疼醒了,只...只不过就是睁不开眼,感觉哪里也动不了。” 萨迪娅回看了下穴道图谱,粗算了下,才发现嵇昀浑身上下被刺银针足有三千六百余根,十二道正经、十二道别经、十五道旁络以及八脉奇经尽数被银针封堵了三天三夜。虽然是病急乱施医,但反倒是十分奏效,误打误撞地挽回了嵇昀的性命。 如此,嵇昀身上的银针取下后又在床上躺了半日,终于能够下地行走。放眼满地凌乱的医书医具,笑道:“萨迪娅,谢谢你,要不是你的话,非但我小命不保,就连白大哥也要被我拖累死了。” “额...”萨迪娅微感怔忡,脸上微微浅笑。 嵇昀边回想边道:“果像义父所说,私闯皇宫可真是危险重重,那个高手居然乔装成田令孜的模样诱我出手,就好像是明知道有人会去行刺,专门设下埋伏似的。” “嵇昀...我...” 萨迪娅轻抵着手指,似乎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出口。 “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夜里偷偷去了皇宫的?” “我...”萨迪娅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嵇昀,有件事我说了,你别生气。” 嵇昀疑惑道:“什么事?你说便是了。” 萨迪娅眼神左右闪躲,勉强答道:“其实...是我提前告诉了荆教头,说有人要深夜闯宫,教他防范的...” “啊!”嵇昀听了这话怔忡不已,一时大感失望,但稍后细想来,觉得凭着对萨迪娅的认识,她做事想来必不会毫无缘故。于是忍住情绪,追问道:“你...你为什么这样做?” 萨迪娅满脸自责,忙解释道:“怨我,从一开始就信了‘吞吐大荒、气侵紫微’的天象,认定你对皇室不利,所以当我知道你很可能要偷偷入宫的时候,第一时间就举得你是要...” 嵇昀接话道:“你以为我要杀皇帝?” 萨迪娅悻悻地点了点头。 嵇昀恍然大悟,萦绕心头的阴霾登时消散,自付道:“要说萨迪娅,还真是对朝廷忠心耿耿,只可惜当今的皇帝是个孬马子,那么多忠臣良将他不用,偏偏重用那样一个心术不正的老奸臣。” 见萨迪娅像做错事的孩子一眼低头不语,嵇昀旋即笑道:“你是出于忠心,又不是故意害我,我不生气,你也别苦恼,再说,我也算因祸得福,不是遇到姓荆的,也逼发不出我的潜能来。” 说到这儿便不禁有些欣喜,忍不住就要试着运气,于是依照法门,双手结成斗字阳印。 “萨迪娅,我运气时能感觉到这股热劲,只是无论怎么催动,总是不能将其调入经脉。” 萨迪娅微加思索,答道:“当时你右手持剑,顾不得结印,会不会你握剑的手法反而是催动体内元气的印?” “有道理。”嵇昀点点头,右手取过青鸾剑依诀握住,再次尝试。果然,沉寂在三焦脏腑中的元气,开始蠢蠢欲动,渐渐炙热起来。 忽然,嵇昀只觉右臂的太阴经、少阳经中元气激荡,其上诸穴犹如锥刺一般剧痛。 “啊!”长剑腾然脱手坠在地上,可是吓坏了萨迪娅。 “嵇昀,你怎么样?!” 嵇昀紧紧地抓住右臂,肉眼可见的两条赤红色血痕在手臂上浮现出来: “我...我这只右手,不能运气了!” 萨迪娅手足无措,慌乱道:“这...一定是我...把你扎坏了!” 嵇昀极力收拢控制体内元气,直觉过了好一会儿,右臂的痛感才逐渐减弱消去。嵇昀以为萨迪娅又要为此自责,于是赶忙强笑道:“没事了,以后大不了用左手运气御剑...” “咚咚咚!” 此时,门外突然有人来: “小姐,开开门。” 原来是家中的老妈子。 “什么事?”“夫人听说嵇昀醒了,点名要找他谈话。” 嵇昀和萨迪娅闻言相觑。 “妈妈找他问什么话?” “老奴不知,只说立即马上把他叫去。” 萨迪娅对萨母仍有猜疑,便不想应承。嵇昀见她有些气愠,担心她们母女因为自己反生嫌隙,于是抢话应道:“请回复夫人,嵇昀这就去拜见。” 老妈子闻声先自离去。萨迪娅对嵇昀急道:“我妈看见我给疗伤,不知道发了多大火,你现在去不是自讨没趣嘛。” 嵇昀咧嘴笑笑,不置可否。此时老妈子回头催叫,嵇昀便及时应声随了上去。 嵇昀到了堂前,萨母一改初次见面的和善,神情变得严肃甚至有些愠色。 “听说你的身世也算孤苦,爸妈早早都没了,也没有兄弟姐妹。” “是,要不是有师父抚养,我可能活不到这么大。” “你既然无牵无挂,以后就别东奔西跑了,把心收一收,老老实实在我们家当个上门女婿。” “啥?” 嵇昀顿时呆若木鸡。 第30章 笑酒肆李鹗放浪 宴名士袭美相讥 “不想做上门女婿?你在长安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我把女儿嫁给你,要陪你睡在大街上不成。也罢,你要是实在不乐意这个上门女婿这个称呼,老身可以在附近给你俩安置一处宅院,但是逢初一十五、大小节庆,你们俩得必须回来看看我这个孤老婆子。” 嵇昀瞪大了眼,手足无措,痴愣了半天,才道:“夫人,您是说,要把萨迪娅嫁给我?” 妈子急道:“敢情夫人说了半天,你才听明白这一句?该不会是受伤把脑子给搞坏了吧。” 嵇昀确实被这事的突如其来搞得头昏脑涨,他自知虽对萨迪娅有种好感,但从未动过婚姻嫁娶的念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我...我还为师父报仇,还要...帮义父...做一件大事,还有回乾元门向施吾真人...” 他期期艾艾地答话,在萨母听来便是不肯应承这桩婚事。 “你既然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就不要赖在我们这里,你一个大男人住在女儿家里,只会败坏我女儿的名声,你给我走!” 嵇昀被老妈子连推带搡给轰了出去,只身来到大街上。他自打来到长安,城里的繁华景象均尚未染指,既然无处可去,索性暂且闲逛一番。 长安城依风水玄学而建,皇宫高处北方“紫微星”的方位,有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三座宫殿。外城东西南北有二十五条大街贯通,划分出东西两市和一百零八坊,东市、西市在平日里是商贾云集的地方,所谓“西富东贵”,东市周围多是皇亲贵胄的府邸所在,市面上买卖的不乏各种珍奇异宝,西市周围住的多是平民百姓,虽少了些豪门贵气但是更加喧哗热闹,从西域来的胡商自长安西门进来,就在西市贸易买卖,这里荟萃了形形色色的能人巧匠,打眼一看尽是些说书的、唱曲儿的、打把势卖艺的,四海万邦的各式货品琳琅满目,来往买卖的人流络绎不绝,值得一提的是,这里酒肆茶楼多的数不胜数,有些酒楼常年有西域胡姬或当垆卖酒,或歌舞助兴,达官显贵、文人雅士们,免不了时常到这里来逍遥快活。 不多时,嵇昀便兜转到了西市,这里不仅货品琳琅满目,而且三教九流齐会纷杂,走街小贩叫卖声、赌坊货店嘈杂声、茶楼酒肆笑闹声不觉于耳。 嵇昀边走边瞧,忽然头顶处响起一阵风声,嵇昀听声辨位急向后撤身闪过,随即就听啪的一声脆响,一只酒壶摔落在身前。 嵇昀抬头看,发现酒壶是从酒馆二楼坠下来的,他刚刚经受了一番责骂驱逐,心情正是不佳,因此招惹起火来,急步迈进屋,径往楼上去。 “好!” 嵇昀正在上楼,忽听上面传来一阵欢呼喝彩声。 上得二楼,见食客们不在酒桌旁围坐吃酒,而是纷纷围站在墙边,一个个伸长脖子探着脑袋,往中间观摩着什么... 嵇昀四下巡视,发现只有靠南面的廊上,一位四十岁上下,头戴冠巾、身穿深色长褂的独坐男子仍在安然饮酒,其余人都离席围观,还不时鼓掌叫好。 嵇昀心下好奇,便凑过去看:原来人群中间,有一个白衣秀士,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拿着毛笔,在墙上涂涂画画、笔走龙蛇,他手腕苍劲雄浑,毫无拖泥带水。一口气扬扬洒洒数百字的行书,写的正是白乐天那首脍炙人口的名篇《长恨歌》。 嵇昀看的出奇,他虽然读书不多,粗识文化,但眼前文字凛然有浩瀚之气直透心房。 白衣秀士挥墨如烟,众人连连拍手称赞。秀士放浪形骸,仰天狂笑数声,随即提起酒壶咕咚咕咚畅饮起来,待一壶酒喝干,脚下已经是悠悠荡荡、站立不稳。 “原来和老头子一样是个酒鬼...” 嵇昀见其醉酒之状,心下念起师父太叔髦,由是对其酒后狂狷亦不想多作计较。于是转身待要离去,此时,白衣秀士见壶中酒尽,抬手便把空壶往窗外丢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嵇昀眼亮身疾,三步并一步,鱼跃而出。半空中伸出左脚,脚尖一勾将酒壶踢将上来,牢牢握在手中。 “好身手!” 众食客见嵇昀亮出功夫,纷纷鼓掌喝彩,嵇昀聊作回笑,继而敛容朝秀士正色道:“你这个人真是欠打,刚刚一酒壶下去险些叫我脑袋开花。” 白衣秀士酒意阑珊,身体东摇西晃,伸出手指指着嵇昀,嘴上不住地吟诵道:“好为杜康谣,兴因琼露发。奋袂衔杯兀忘形,屑与愚夫论浊清!” 嵇昀本来见他书法精妙,是个放浪形骸的文人雅士,已无意冒犯,但见他神情浑噩出言不逊,心头好不气恼,于是手上使出几分力气,直接把酒壶攥了个粉碎。 食客们见嵇昀动气,个个怕惹祸上身,四下里一哄而散。 秀士也被眼前一幕唬得去了大半酒意,身体往后摇晃两步,颤巍巍问道:“你要干什么?” 嵇昀眼睑盖住一半瞳仁,有意压低声音:“过来。” 秀士见过嵇昀手段,虽害怕却不敢违逆,怯生生地挪动步子走到嵇昀身前,嵇昀忽地把右手高高举起,铁拳一攥,作一个要打人的姿势,吓的那秀士急忙把头一缩,双眼紧闭,浑身颤抖,食客们远远躲在桌后、墙角、廊间,眼光注视着嵇昀。 嵇昀微微松开拇指、食指,扣成个圆环状,在秀士头上弹了一个脑嘣。秀士惊啕一声,吓得后退两步,揉着脑门看向嵇昀,众食客也大失所望,一时间店内沉静下来。 “哈哈!” 此时,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打破一时寂静。 众人循声看去,笑声正是来自廊上那位独酌的客人,他一声笑罢,又举起酒杯,自言自语:“世人皆尊孔孟道,酒后狂狷胆气豪。向来仁义直中取,非为儒生借酒谣。” 说罢笑罢,仍旧低头独饮独酌。 “难怪人家都说酒壮怂人胆,这个白衣客表面傲气得很,实际竟是个没胆量的家伙。相比之下,眼前这位倒更像是个世外高人。” 嵇昀心下好奇,忍不住走上前,躬身拱手问道:“先生,晚辈嵇昀,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其人离座起身,躬身回礼答道:“不敢,在下皮日休。” “皮...日休!” 白衣秀士听到来人自介,神容一时惊讶。 “您...您就是大名鼎鼎的鹿门子,皮袭美先生!?” “小人一介,何足挂齿。”皮日休摆了摆手。 白衣秀士喜出望外,揖礼道:“袭美先生是江南名士,与江湖散人陆公龟蒙并称‘皮陆’,您的诗词文章妙理通达、破旧立新,天下读书人谁人不知公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李鹗实在三生有幸!” 皮日休回礼道:“原来就是一代书豪李先生,幸会幸会。适才出言无状,请不要见怪。” 本来文人之间的吹捧附会是常有的,不足认真,但嵇昀初入中原,哪里懂得这些事情,自认遇到了两位高士。好奇且欣喜,恰好被皮日休拉着一同坐下。 李鹗眼光不住地上下打量嵇昀,笑道:“这位小哥年纪不大,但是品正性谦,又文武兼备,实在难得。” 皮日休叫小二添酒加菜,三人围坐着豪饮,李鹗借着酒意说道:“袭美先生,方才所吟‘向来仁义直中取,非为儒生借酒谣’二句可谓佳句天成,只是在下再三思之,觉得其中意旨似乎有所偏误,公岂不闻‘竹林七贤’么?阮籍穷途之哭、刘伶曝裈当屋,哪个不是酒后放阔,却不能说二人不守仁义之道;王羲之觞咏骋怀,方有兰亭遗世,张伯高脱帽露顶,才知草圣神传,子曰:‘治世则出仕,乱世则避世’,方今正遇乱世,我等读书人纵酒放阔一下,正是合乎乱世则隐的圣人之道,我以为无可非议,当然,此乃在下寡陋之见,失当之处还请先生教我!” 皮日休听了李鹗这话,心里明明白白,说好听些是文人间的舌辩切磋,难听些便是故意扯题刁难,他仰头笑笑,放下酒杯,答道:“正所谓‘治世需能臣,乱世思良将’,昔日姜子牙钓鱼渭水,兴周八百年社稷,张子房佐策入关,开汉三十纪帝业,此二人没有一个是唯圣人之道是从的,自古安天下者必兼有文谋武略,绝不是夸夸其谈之辈所能做到的;秦始皇行齐桓、晋文之霸道,横扫六合,平定八荒,汉元帝崇儒抑法、自废武功,致汉廷衰微,外强中干。当今世道艰难,正当盼有能之士脱颖而出,力挽狂澜。那些成天只能垂吟唏嘘的腐儒们,自当收敛收敛傲气,躲在家里闭门不出为好。” 李鹗本以为抛出圣人的道理,能够在言语上争得上风,没想到反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气不过,继而又道:“如先生所说,我等纵酒放阔,乃是垂吟腐儒,自当回家高卧不出,那先生既然通晓世情,明辨大义,此刻便应当追随我朝天子驾前,为国出力,可先生为何却也在此指桑骂槐,和腐儒同坐,逞口舌之快?” 嵇昀正襟危坐在二人中间,见他二人唇刀舌剑,你来我往,斗得好不热闹,比起战场上的赤膊厮杀倒更为精彩畅快,心里说不出的新鲜,脸上却强作波澜不惊,一言不发得听他二人论辩。 皮日休反问道:“长安有祖庙社稷在,天子虽然即将西巡,但庙堂不可一日旷废,皮某奉旨留京,有何不妥之处?” “西巡?”嵇昀听到天子西巡,忙问道:“皮先生,你说皇上准备离京?要去哪里?” 皮日休疑惑道:“怎么了?嵇兄弟,你对朝廷的事也很挂心?” 嵇昀道:“不,我是想知道,田令孜...哦不,晋公是不是也要随皇上出巡?” 不待皮日休答话,李鹗早道:“潼关危在旦夕,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们都要离开长安西行避难去了,田晋公当然不会例外。” 先不说田令孜离了长安,难寻下落。只说潼关,有成将军把守能保一时无虞,等寿王殿下搬来救兵,就能打退叛军,可皇帝和官员们却突然要放弃长安出逃,难道潼关战事有变?嵇昀心里惴惴不安。 “嵇公子!嵇昀公子!” 忽然,街上有人高喊他的名字。 “谁会这么叫我?” 嵇昀趴在栏杆往外瞧,发现是萨母身边的老妈子,正神色紧张地满街寻人。 “我在这儿!” 妈子见了嵇昀,喜出望外,顾不得歇口气,隔着街道朝嵇昀喊道: “嵇公子!大事不好了!” “发生什么事了?!” “小姐出事了!” 第31章 神策军损将丢关 萨迪娅怀悲舍命 “萨迪娅!?她怎么了!” “我听从灞桥回来的人说,叛军已经打过了潼关!小姐知道后心急火燎,就是要去前线,我和夫人阻拦不住,她...她此时想是已经出城了!” “什么!?”嵇昀大惊,朝皮日休和李鹗聊一拱手,转身翻下围栏,跑回萨府提剑跨马,一溜烟出城朝东奔去。纵马向东狂奔了数十里,仍然不见萨迪娅的影子,越发心慌难受,多天的相处,他已经深知她倔强执拗无所畏惧的个性,坚信她一定是快马加鞭在去潼关的路上。 天近黄昏,嵇昀经过一处高坡时,恍惚看到前方有人打斗。 是萨迪娅没错。 嵇昀纵马冲下高坡,渐渐逼近战阵,但见三千叛军骑兵垣围成圈,萨迪娅被困在垓心,左右冲突不得脱身。 “萨迪娅!我来了!” 嵇昀飞身弃了马匹,凌空突入人群。他身姿灵巧奇极,即在落地之际,早踢翻三个士兵。 飞鸾剑透着红晕陡然递出,腕肘急转,五指御动剑柄如同在掌心生了腿一般迸进跳跃,非但招式迅疾奇巧难挡,而且剑挟火元,每招每式都夹带热烈的内劲。 嵇昀伺机拽过马缰,搂抱萨迪娅上马。此时她神衰力竭,又多负刀伤,几欲昏迷。 “驾!” 二人一马,荡开天机剑法,冲开重围向西狂奔,叛军紧随其后,追杀不止,三千铁骑在官道上飞驰起来,蹄声动天彻地。 随着暮色渐沉,马力也有所难支。嵇昀见有两人渐渐追上,急忙夹紧马鞍,右手抱住萨迪娅,左手抽剑挥砍,把二人连头带盔削去一半。 “不要放走了他们!追!” 叛军高喊着向西奔驰,殊不知官道北面的矮树林中,嵇昀和萨迪娅趴在草丛里窥视着他们一路远去。 避开了追兵,嵇昀才在月光下为萨迪娅检查伤势,只见她手臂、腰间、背上、腿上多处刀伤,伤口簌簌地不停流出鲜血来,嵇昀赶忙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布条,准备为萨迪娅包扎伤口。 手臂和腿上的伤口容易包扎,而腰间和后背的伤口却需解开衬里的衣服放好处置,嵇昀心下忐忑再三,还是让萨迪娅半倚在自己身前,小心解开她的内衣,用布条牢牢裹住伤口,止住鲜血。 秋天的深夜,风冷露浓,嵇昀不敢耽搁,为萨迪娅穿好衣服,抱起她准备继续赶路。 “嵇昀...” 见萨迪娅缓慢苏醒过来,嵇昀忙道:“别害怕,我们甩开他们了,我现在就带你回长安。” “不!我要去潼关!我要救成将军!” 见她执拗起来,嵇昀只好牢牢地把她困在身前,强行打马赶路。 萨迪娅受伤之后身躯本来娇柔,此时竟不知从哪里生出股子力道,近乎疯狂地挣扎不休。对于嵇昀来说,潼关虽然有成可期这位值得尊重的将领让人记挂,但为今之计更重要的,却是保护萨迪娅免遭不测。 “为了救我,她可以不顾及旁人的眼光,而为了救成将军,她更是可以连自己的性命都豁出去,萨迪娅...” 嵇昀心中反复思量,萨迪娅不再挣扎,而嵇昀也微微松开些力道,体会着身前萨迪娅时时传来的抽噎和战栗,心绪如弦拨浪涌,一种难以言喻的哀怨和悸动淤满胸腔。 斜阳晚照下,芳草萋萋,马蹄迟迟。 潼关城内,尚让命人把成可期的人头挂在城头,以雪前日劫营之耻,另外派人乘胜追击,趁长安尚未做好准备,誓有一举袭取西京之意。 天色将晓,嵇昀不知不觉,偎着萨迪娅在马背上睡着了。 朦胧间,身后一阵阵催喝声,瞬间惊醒了嵇昀。 “又有追兵......” 嵇昀听声音来处,自知人多势众,不能抵挡,只有拼命催马赶路。 马一夜未歇已是疲劳,加之驮着二人,脚力不甚快。渐渐被叛军追得近了,只听身后人马的嘶喊声越发兴奋,嵇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嵇昀...你看前面...” “萨迪娅!你醒了!”听到萨迪娅虚弱的话音,嵇昀又觉欣喜。而当他依着话抬眼望向前路,又立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脸色煞白: 只见前方波涛滚滚,一条大河突然拦住去路,湍深流急,难以逾越。 “这么大的河,来时怎么不见?!” 嵇昀满是疑惑,前有大河拦阻,后有悍将追逐。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赶马下河,可马见到大河,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迈步往前。 “今天果要死在这里了!” 嵇昀正满心含悲,萨迪娅忽然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二人四目相对,嵇昀瞬间明白了对方心意。稍作迟疑,即滚鞍落地,同时将萨迪娅抱下马背。看样子,二人即便要投河而死也不愿落入叛军之手。 “看你们往哪里走!”叛军眼看奔到近前,嵇昀和萨迪娅把心一横,双双跳进河里。 令人不解的是,接下来二人非但没有溺水,而且双脚稳稳地踏在了沙土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嵇昀大感疑惑,这时候萨迪娅却如梦方醒,她眉睫轻颤:“莫非是魇样法?!” “魇样法?那是什么?” “魇样法是道家阴阳门中常用的奇门功法,大致就是利用五行阴阳,克化出各种幻境来迷惑人的一种方法,又叫玄天幻镜。” 二人一面说着,一面已跑出一段路,再回头看,朦胧中那一行叛军仍在“河边”逡巡。 萨迪娅道:“到底是哪位高人事先布下此阵?” “先别想那么多了,逃命要紧。” 嵇昀背起萨迪娅,正待要走。忽然,又听见脑后惊若奔雷,以为是叛军识破了迷阵,从后面追杀上来。 嵇昀只得甩开腿埋头狂奔,萨迪娅则回头去望,心头凛然一紧,忍不住失声惊叫出来。 “是什么?” “别管了,使劲跑!” 萨迪娅用手止住嵇昀回头看,只教他赶紧跑。 原来身后不远处云雾滚滚,朦胧间内里竟闪出来千军万马,一时间人喊杀马嘶鸣,气势震天动地,浩浩荡荡朝他俩这边席卷而来。 所到之处,数百名叛军连人带马,瞬间支离破碎,皮肉不存。 此时,嵇昀只要脚下稍慢一分,冷冰冰的刀刃就会毫不留情地削在他们二人远不如马脖子结实的后颈上。 显是乾元门的气功此时发效,嵇昀只顾疯狂地开动双腿,不自觉间体内元气渐渐通汇于下肢的太阴经、阳明经以及脚部诸穴之上,他脚力一时如风,竟能踏沙无痕。 萨迪娅体力虚弱,幸被嵇昀死命地背在身上,二人不多时已经飞奔出不知多远,耳后厮杀声渐渐弱去... “好像没事了...” 嵇昀被萨迪娅提醒,才发觉身后人马早消失得无影。他气喘吁吁,惊魂未定道:“该不是活见鬼了?!” 萨迪娅四下观望了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拉着嵇昀便要往回走。 嵇昀惊诧道:“怎么还敢回去?” “回去看看。” 周围恢复了云淡风轻,方才发生的恍惚是一场虚梦而已。嵇昀脑子还在发懵,就被萨迪娅半拉半拽地回到了原地,然而此时已经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厚实的黄沙掩盖着满地狼藉的尸骨,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马。 萨迪娅四下里找了半天,终于从沙土里翻出来一个包袱,揩干净浮土,从包里取出一本小册子,匆忙翻了起来。 “果然是这样。” 萨迪娅若有发现,嵇昀心奇问道:“是什么?” 萨迪娅道:“刚刚的是风沙蜃,是黑土煞的一种。” 嵇昀愈发糊涂。 萨迪娅继续道:“我听师父无意间提过,阴阳道家有七煞八阵之说。三国时诸葛亮曾经在鱼腹浦设下天覆、地载、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八阵,内中没有一兵一卒,却困住了敌人十数万大军。和这个八阵同归玄门阵法的,还有七煞,分别是金、木、水、火、土、日、月。其中黑土煞里又有一种风沙蜃,书上说它是‘风作筋肉砂作骨,聚散无形实有形’,也就是说,刚刚我们所见所闻,都是风夹裹沙子形成的煞,它转瞬来时如疾风暴雨,细沙在风力的加持下能有刀锋一样的威力,所以极其可怕。” 嵇昀听得头大,浑然不敢相信:“那...那这种东西怎么来的?又是怎么突然就没了?” 萨迪娅指着不远处的树丛,答道:“呐!你看!就是这些树救了我们。”嵇昀微微攒眉,不明所以。 “走,过去瞧瞧!”嵇昀跟着萨迪娅来到树下,萨迪娅随手摘下一片叶子,不足半个手掌大的叶肉上细孔满布。 “七重迷煞本身就是依照阴阳五行而设的,所谓木克土。黑土煞虽然厉害,但是遇到茂密的树丛,飞沙的威力就要被枝叶分隔泄去了。” “原来如此,难怪地上多了这么多的细沙,这些树叶也变得千疮百孔...” 话没说完,嵇昀却被什么东西吸引过去。 “这里好像有字...” 萨迪娅寻着嵇昀说的看去,只见身前的大树被刚才的风沙蜃吹烂了树皮,露出白黄色的内瓤来,本该平滑无奇的树身上,却隐约浮现出几行金色小字: 龙兴在土,甲子五出。 效天行道,国祚绵福。 武德九载,玄武祸惶。 阋墙家丧,土运足伤。 推事不谐,命理转殃。 白虎降世,霍乱东方。 余据玄理,错列阴阳。 借时归位,白虎为将。 遣定辽北,扑杀本相。 庚寅初劫,重九辟荒。 庇武建周,金代土僵。 神龙复位,命格转长。 因果相冲,凶祸暗藏。 三百年后,青帝即降。 屠人千万,蚀腐鹰扬。 血盈九鼎,尸臭三江。 广明元年,天命在黄。 聊设七煞,截断洛商。 贼寇入内,五脏俱亡。 如遇白虎,魁杓转详。 天数难期,世事无妄。 段尾另引出一段红色字迹,上面分明写着:“咸亨元年太史令李淳风植立。” 嵇昀道:“李淳风...这个名字怎么似曾相识?” 萨迪娅道:“这落款咸亨元年是高宗时期,岂不是距今有三百多年了?” 嵇昀粗识笔墨,对于上面的批文一知半解,萨迪娅见到“白虎”时,不禁暗暗一怔,随即叫嵇昀用包袱皮沾了马血,从树干上将文字拓印下来。 萨迪娅道:“李淳风是玄门大家,既然留有批言在这儿,必定内有玄机。有机会带回清玄观请师父他老人家来解读。” “清玄观?”嵇昀闻言猛地一怔,随即发问:“你师父是?” “我师父是道家高人,世人都尊他老人家一声施吾真人。” 第32章 算后事白虎入闱 料先机七重迷煞 萨迪娅一面说着,一面心中暗想:“我推演星相,嵇昀命中白虎星,李淳风说的白虎难道就是指嵇昀?” 嵇昀听她说师承施吾子,顿时惊讶非常。 “想不到真人常说起的闭门弟子,竟就是她…”即将自身经历说与萨迪娅听了,二人俱是惊嘘,更觉造化难期,饶是缘分至深。 “噼啪!” 忽然,晴天一记惊雷振聋发聩。 “快看!” 嵇昀寻着萨迪娅所指往天边看去,东天阴云密布,裹挟着腾龙模样的闪电向这边压了过来。 萨迪娅道:“震四为雷,坎六为水,这雨来的足足早了两个时辰,而且这雷电也显得十分蹊跷。我们要小心点,说不好又是一煞。” “啪!” 话音刚落,一记霹雳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劈中了嵇昀眼前的大树,树干腾然生起大火。 “小心了!” 嵇昀和萨迪娅忙闪到一边,余悸尚未全消,忽然只觉得脚下的沙土炙热难耐,好像置身在火炉一般。 “轰!” 突然,随着一声怪声,从他二人的身后莫名地窜出一团烈火,火焰色泽青蓝,焰高足有丈余。“啊!”萨迪娅失声大叫,原来衣角被火焰点燃,嵇昀急忙抽剑将着火的衣摆斩断。紧接着,前后左右,许多团怪火从地下源源不断冒将上来,把他们两个困在垓心。 “萨迪娅,这难道是火煞?” 萨迪娅匆中翻书,书中果然有记载“青炎煞”。 “嵇昀,我们必须赶紧从这里出去,书上说,这种火苗上接重雷、下抵幽冥,以天雷为引,以冢骨为药,看样子,我们脚底下踩的,很可能都是死人的骨粉,这些东西一点即燃。” 青色火苗越来越繁密,几乎要把四周像围墙一样地封堵起来,嵇昀本想催动元气飞跃冲突出去,但是头顶不时传来阵阵霹雳,饶是将唯一的生路也断绝了。 千钧一发之际,萨迪娅忽地想到李淳风最后的几句批言:“贼寇入内,五脏俱亡。如遇白虎,魁杓转详。”心下自思道:“难道说白虎星命的人误入迷煞,只要依着‘魁杓’,便能转危为安?!”正想着,身前又猛然窜出火焰,唬得她俩急忙后撤了一步。 “糟糕!”原来身后却也是青炎,萨迪娅心头揪紧,以为这次要引火烧身在劫难逃了。 然而,脚下那团火焰却在此时骤然散了... 嵇昀惊喜道:“谢天谢地!” 萨迪娅看看嵇昀,暗思道:“魁杓就是北斗七星,李天师的批言果然暗含脱身之法。”她从包袱中取出罗盘:“别轻举妄动,让我想想。以十二地支表示方位,现在是七月,瑶光星指向申位,我们刚刚向后踏出这一步是午位,北斗七星中,只有第二位的天璇星在第一位的天枢星的午位,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天璇星位上。那么下一个天玑星位,应该在酉位,也就是我们的左边。” 嵇昀瞥向左侧,那里的火势正旺,倘若稍有差错,免不了引火烧身。 萨迪娅道:“你向左踏出一步试试。” 嵇昀点了点头,心下一横,便迈步往左踏出,神奇的是,身体非但没有被烈火灼伤,反而落脚处的青炎竟登时消散。他松了口气:“没错!按照北斗七星步,我们就能走出去了。” 萨迪娅喜道:“下一个是天权星,在亥位。”嵇昀闻言便向西北方的亥位迈出一步,果然,那里的火焰也顺势消失不见。 “玉衡星、开阳星都在戌位。” 嵇昀向戌位连迈出两步,萨迪娅紧随其后。 “瑶光在开阳的未位。” 照萨迪娅所指,二人终于走出青炎煞。眼前的浓浓烈火随着他俩的脚踏上北斗的最后一颗星位,不多时便熄灭了。 此时,天空中烟消云散,雷声也渐渐隐去。 嵇昀道:“萨迪娅,我们躲过了土、火二煞,会不会还有水煞、金煞...七重迷煞鬼魅至极,前者我们通过这条大路时风平浪静,只是今天不知怎的触发了它。” 萨迪娅道:“或许是李淳风早就推演到今天要发生的事,故而将迷煞出现的时辰设定的丝毫不差。” 二人惊唏了一阵,趁着叛军尚未赶到,抓紧离开往长安去了。 长安城内繁华如故,潼关的血腥味尚未随风吹入这座古老的都城,然而,作为帝国中枢的大明宫,却早闻讯而乱作一团。 负责皇城护卫的左神策大将军韦肃,被圣旨急招入宫,他经丹凤门、过含元殿、穿延英门,绕着蓬莱池向东行来到清思殿,僖宗皇帝平日里喜欢在这里和其他皇家子弟打马球,食住便也安排在这里。韦肃奉旨见驾,却绕开了清思殿,而是往它东南面的一座偏殿径直赶来,这里是田令孜在宫中处理军国要事的地方,韦肃来到偏殿外,见领事太监许溭在门口侍候,便道: “许公公,烦请通报,韦肃奉诏见驾。” 许谡转进屋通报,须臾,出门传唤韦肃进殿。韦肃整理了一下衣冠,躬身轻步趋入殿内。 午间的阳光透过窗棂,射在韦肃如弓的背上,他跪拜的方向,背着身子站立一人,身材瘦长,从头到脚穿一身紫色罗绮袍,上面绣着几只白色鹳雀,展翅凌云,颇有栩栩如生之感,头上戴着一顶紫金打就的镂空双龙吐珠发冠,华美至极。 “京中还有多少神策军?” 那人声音低沉,竟不是一般阉宦尖细的音色,听上去权以为是个饱经风霜的风烛老人。 “满打满算,能凑齐一万人。” “即刻把所有人召集起来,休整车马,城南待命。” “晋公,难道是要?” 田令孜并未答话,轻轻咳嗽一声,转过身来。他容貌倒也不俗,只是憔悴枯槁,肤色蜡黄,发冠掩盖之下,满是白发,左右鬓角各两缕长长的头发垂下来,直到胸前,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眼眸中透出一股深不见底的寒意。 “注意守住下面人的嘴,免得叫官吏百姓心中不安。” “是。” “晋公!” 门外轻传一声喊话。十名神策卫列成整齐的两队向这边走来,为首的和其余人一般装束,只是腰间的佩刀有所不同,神策军所配蟠纹金刀,刀身较细且长,这人的佩刀却不然,刀身宽寸余,短而弯曲,形似夜叉的獠牙。 “荆亢,什么事?” “回晋公,皇上睡醒了,哭闹着要见您。” “你去安排吧。”向韦肃分派已毕,田令孜匆匆往清思殿去了。 嵇昀和萨迪娅赶回长安城时,已经是第二日天晓,萨迪娅因受伤失血和一路波折,此时昏迷不醒。而南门外驻守的士兵清一色地换了着装,见是嵇昀,便上前拦阻。 “站住!奉诸葛大人令,长安全城戒严,不许进出!” 嵇昀道:“请问是哪位诸葛大人?” “长安令,诸葛爽大人。” “怎么不是神策军驻防了?”嵇昀心中起疑,拿出萨迪娅的腰牌,“我们是右神策军,是潼关回来的伤兵,急需入城治伤。” 守城兵打量了一番嵇昀,“你等着,我去问问。”说着将腰牌一并拿去,请示过后便对二人放了行。 “咚咚咚...”敲开家门,老妈子见嵇昀背着满身血污的萨迪娅,着实吓了一跳,连忙请进家门。萨母心疼万分,急唤妈子去寻大夫,又怕她步履迟慢,改叫嵇昀去了。 嵇昀按照萨母指的地址,找到了郭子礼大夫的家中,郭夫人说城东的韦大学士害了病,郭大夫昨夜便被请去了,嵇昀又慌忙寻到了李子郭大夫家,李夫人也如是说。万般无奈,嵇昀问明了韦大学士的住址,登门寻医。 须臾,已来到韦府门前,这府宅庄严气派,一看便是官宦人家。大门紧闭,嵇昀敲了许久,才听府里管家问一句:“门外是谁?” 嵇昀答道:“李郭二位大夫是否在家?” 管家打开门,探出头来。“两位大夫在给老爷看病,你晚些再找吧。”嵇昀拱手,“老人家,行个方便,我家中也有急重病人,韦老爷看病留一位大夫即可,另一位请随我去。”老管家面露不悦,也不答话便要关门。 “得罪了!”徒说无用,嵇昀索性一把按住老管家的手,推开门迈步进来。 “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唐突!”老管家拦阻不住,“郭大夫!李大夫!”嵇昀边喊边闯,穿过前厅,来到后厅。见到了病榻上躺卧的病人和一旁施针的两位大夫。 嵇昀张口便道:“请问哪位是韦大学士?” “敝人便是。”床上的人微微起身答道。 嵇昀拱了手道:“在下嵇昀,搅扰到先生养病,望您见谅。” “好你个贼小子,终于逮住你了。”老管家追赶到,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扯住嵇昀的衣领往外拽。 “管家,不得无礼。”韦大学士道:“你有什么事吗?” 嵇昀道:“家中有人重伤,想请李大夫或郭大夫去救人。” “那是自该去的。郭大夫,你随这位小先生去吧。” 郭子礼道:“不,当年先父给王妃瞧病,触怒了王府的禁忌险招杀人之祸,是杜陵先生从中调和,大事化小,您对郭家有救命之恩,如今身体抱恙,正给了郭某报恩的机会,我哪里肯离先生而去。” “那...李大夫,只能烦您前往了...” 李子郭道:“韦先生说哪里话,十多年前我初来长安,无一技傍身,是您老可怜我,不但供我食宿,还出资叫我拜师学得了这身医术,今天看您这个样子,我哪能舍而不顾?” “杜陵先生!”嵇昀见二医不肯,神色不由得万分情急。 韦杜陵微一沉吟,瞥见手臂上施灸的银针,忽然伸手去拔。 “韦大先生!”李郭二人慌忙阻拦,韦杜陵道:“假若为医治我韦庄,而耽误他人的性命,我宁可不治!” 第33章 成王玄术破奇门 僖宗龙驾过壁丘 二医见状,连连应诺,嵇昀对韦庄又谢又敬,最终郭子礼随嵇昀去了萨府,为萨迪娅诊断伤势,调制了创口。 二百里外的潼关城上,高扬的“尚”字旗迎风招展。早在前日,尚让听从朱温的迂回计策,分兵绕行山中小路,从潼关背后出奇兵,攻占了这座至关重要的险隘。 尚让端坐帅府,对朱温得意道:“出去的人,这个时候应该得手了。” 朱温道:“我已经派人去打听前线的情况了。” “嗷呜——” 朱温话音刚落,门外忽地传出一阵诡异的声音。 那声音听来近在咫尺,又恍惚远在天外,既难听刺耳又缥缈飘忽,二人竟分辨不出说话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尚让与朱温急忙起身,面面相觑:“什么人?” “大将军,难道没有听说过九天圣教么?” 那声音凭空问话,尚让猛地一怔,旋即朝天抱拳道:“既然是圣教的朋友,请现身赐教。”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尚让与朱温赶忙回看,却见身后的帅椅上,不知何时早坐了一个衣袍宽大、斗笠盖脸的神秘怪人。 “你...” 相距未逾三步,竟不知他如何像鬼魅一般出现在了这里。 神秘人从头到脚都被灰色的玄鹤大氅罩住,脸上戴着一张惨白的狐皮面具,面具背后藏着一双血丝阡陌、幽邃清冷的瞳眸。 朱温率先问道:“高人有何见教?” 神秘人答道:“我教的祁天朗如今何在?” 尚让听话一震,心想此人必是因祁天朗之死来兴师问罪的。 朱温道:“据我所知,你们九天圣教一心辅助齐王登位,尽忠竭力。可祁天朗叛变投敌,甚至率众造反,我们几个身为齐王部将,已经依法将其诛杀。于情于理,还望高人莫要怪罪。” 神秘人沉吟许久,突然冷冷一笑:“放心,我此来只是要帮助你们过关。” 尚让和朱温听了,不免哑口失笑。孟楷道:“你怕是来得迟了,倘若两天前说这话,倒也叫人感动。如今我和大将军已经杀败成可期,拿下潼关,何谈帮忙啊!” 神秘人冷嗤一声,不置可否。 “报!大将军!我们派出去的人...” 忽然,信兵神色惶恐地闯入。 尚让急问道:“怎么了?!” 信兵魔怔,喃喃道:“死了!都死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好惨!好难看!” “什么?!都死了?!”尚让难以置信,朱温疑道:“难道唐军在半路埋伏?” 神秘人插话道:“杀死他们的根本不是人。” 尚让三人俱惊。 神秘人一时讪笑,冷冷说道:“杀死他们的是前人设下的奇门迷煞,幸得你们两个没有第一时间西进长安,否则连带三十万人马都得赴了森罗殿。” 此时刘裳在内堂听了,耐不住性子出来:“既然高人专门赶来助我们渡劫,那还等什么,赶快发兵西指,破了什么鬼煞,攻取长安。” 于是,尚让命令朱温把守潼关险隘,自提大军进入关内。 走了约么一个时辰,前面不远处隐约飘着几缕薄雾。 “不要走了。”神秘人教尚让止住兵马,自己却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口中念念有词:“三九成乾,二八相兑...”一边说着一边忽地向左、忽地向右踱着步子,似乎是在测量着什么。 “你果然还藏了后手...” 听神秘人喃喃自语,尚让疑问道:“高人,为什么不走了?” 神秘人道:“前面有道家高人在三百年前设下的玄门迷煞,此煞无形无影,却内含七种杀人之法...” 尚让听闻一脸狐疑,身边小将察言观色,厉声驳斥道:“什么迷煞,我看你是在装神弄鬼!” 神秘人也不答话,忽如电光陡闪,已然瞬步到小将身后,不待其反应,早早擎住他的衣服,把整个人举了起来。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小将大惊,神秘人浑不理会,登时脚下轻拨,凌空往东飞去,身形缥缈如风,着实令人惊叹。 尚让由于一早见识过神秘人如鬼如魅的身法,此时既不惊诧,也不阻拦,只是好奇想知道神秘人究竟意欲何为。 只见他把小将带飞约逾百步,然后随手将其丢进薄雾深处。 神秘人不做停留,催动鬼魅身法,闪瞬之间又回到了尚让身前。 “啊!” 只听得远处小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尚让和众将注目观望,薄雾之中,但见小将连滚带爬地站立起身,然后朝人群狂奔过来,边跑边大喊道: “大将军!救我!” “你怎么了?!”尚让见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吓破了胆,但全身上下也算囫囵完整,并未损伤。 “救我!救我!” 然而,他还是不住地大嚷大叫,紧接着,他用手在臂肩、脖颈和胸前撕挠起来,手指直楔入肉里,活生生将脸皮扯下来,眼珠通红几欲迸出,场面十分血腥骇人。 “他...他怎么了?” 众人见他如此发癫,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小将上下撕扯时,忽地一阵热浪袭面,他浑身都笼罩在一团青紫色的奇异火焰中。 须臾,小将在众目睽睽之下,为熊熊烈火所吞噬。 “呜!” 战马似乎也被这一幕惊到,嘶鸣着往后退步盘桓。 尚让忙道:“高人!他这是中了什么邪?!” 神秘人道:“不是中邪,是冲煞,青炎煞。你们之前派出的人,都误入了迷煞,此刻已经变成了干尸。” 尚让惊道:“既然迷煞这么厉害,那之前的信兵为什么能够逃脱?” 神秘人从怀中取出罗盘,自顾自道:“凶蜃在北,罗刹封门。乾坤相激,迷煞遂生。今年恰是庚子,属金生水,日耀木星,命归青帝...想不到他竟把时辰推算的如此精准...”然后转向尚让说道:“所谓煞,即与时相对,此地迷煞倚风傍水,历时五个甲子的风蚀水侵,依旧伺机而生。逢庚子而动,逢甲卯而兴,逢壬戌而伏,逢辛丑而熄。大将军在庚子年壬戌月进兵长安,正值迷煞蠢蠢欲动之时,可谓是九死一生。” 尚让闻言懊恼:“这迷煞专门堵塞我进兵之路,如何是好?” 神秘人道:“先不要急于进兵,你教人准备硝石、硫磺、水银、铅粉、河沙、石灰以及盐水、青蒿,明天便是壬戌日,我们择辛丑时率军快速通过。” 尚让依照此法,教人备齐八样东西,静待第二日辛丑时辰到来。 转天日头过午,众军被炙烤地无精打采。 此时,神秘人忽然说道:“时辰已到,快速进兵。” 尚让应该是催动大军,浩浩荡荡进入迷煞之中。 果然,四下安然无事,沿途只见无数齐兵尸骨。 众人毫发无伤地通过七重迷煞,尚让朝神秘人恭敬道:“今日幸亏高人指点,我们才能顺利通过,只是迷煞阻断在此,他日齐王西向入关,恐怕有所不便,请高人想个办法,除去此煞。” 神秘人答道:“我教你们准备八样东西,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麻烦。” 尚让大喜,急叫人将硝石、硫磺、水银、铅粉、河沙、石灰、盐水、青蒿抬到近前,又命令五十名身强力壮的士兵为神秘人驱使。 神秘人手持罗盘,复入迷煞,以脚步作丈量,在地上走来走去小心寻觅,并在八个方位依次插上黑、白、玄、黄、红、青、靛、蓝令旗。旋即命道: “白旗为乾位,掘地三尺三寸,注入水银二十四斤五两三钱;黑旗为坤位,掘地五尺一寸,加石灰两担;玄色旗为巽位,垒起中空石冢三堆,内填青蒿,用马粪烧之...” 分派已毕,尚让催促士兵照令执行,众人不敢怠慢,按照神秘人的吩咐,将八个方位分别用一物或祀镇或封堵。 不多时,迷雾渐渐散去,满地的枯骨也如水落石出般显露出来。 尚让拱手拜谢道:“尚让代三军将士,谢过高人搭救之恩。” 神秘人道:“圣教与黄王有约在先,大将军不必言谢。” 尚让道:“高人不肯以真面目相见,何不赐见名号,叫我等今后铭谢。” 神秘人道:“名字就算了,教中都称我作左辅国成王。”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语言罢,再现出鬼魅身法,闪瞬之间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 迷煞既除,尚让便命部将领三千飞骑当前开路,自领大军押后,浩浩荡荡往长安进发。 另一边,田令孜召集神策军一万人,安排车马,连夜保护僖宗皇帝并王公贵戚、三品以上在京文武百官及家小匆匆忙忙出了长安城西去。一路不敢耽搁,策马疾进,道路多有坎坷,僖宗皇帝连坐了一夜马车,身体实在累了,时值天已放亮,便叫停了龙撵,唤田令孜上前。 “阿父,什么时辰了?” 田令孜看看日头,答道:“回陛下,大概是巳时了。” “哦?那是该传早膳了,你叫车马先停下歇歇,用了膳再走。” 田令孜神色为难,顿了顿道:“陛下若是饿了,老奴叫太监们把早膳抬上龙撵,车马暂且不要歇了,以防贼兵突然追来,难以防备。” “哎,朕坐的屁股都酸了,也正想下车去走走,阿父去传旨吧。” 皇帝不以为然,坚持要车马停歇,殊不知危险已近在咫尺…… 第34章 漫卷玄幡书忠武 雁踏飞沙画弓刀 于是三军停发,原地休息,僖宗皇帝用过早膳,跳下龙撵,见周围戈壁摊上,黄沙遍地,远接长天,蔚为壮观,顿时觉得心里豁然通畅起来。 “阿父,你瞧这地方,真是长安见不到的壮丽景象啊,你以前从不和朕说起,也从不带朕来瞧瞧这大好江山!” 田令孜小心伺候着皇帝,他生来锦衣玉食,从未吃过半点苦头,虽说年幼丧父,冲龄即位,但是一直有田令孜照顾侍候,若不是黄巢造反,倒也过得舒适安稳。 “叮铃叮铃!!” 忽然,一阵銮铃作响,听得众人大惊失色。韦肃急忙率神策军士拱卫在龙撵和皇亲贵戚车仗周围,再看东面,隐隐有旗幡从地平线上升旗,一支轻骑疾驰而来,看装束,无疑是叛军兵马。 众人慌乱躲藏,僖宗也被扶上马。虽说神策军此时仍有一万人,但要分散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皇亲显贵和朝廷要员,面对敌人一支骁勇的骑兵,很难确保皇上与众官员无虞。 “前面就是皇帝的銮舆!活捉狗皇帝!”叛军渐渐逼近,一匹匹黄骠马被鞭子驱赶地鼓鼓生风。 田令孜一面命韦肃前去迎战,一面在僖宗的坐骑上猛抽一鞭,本意是叫马儿快跑,可僖宗一时紧张,没有拉稳缰绳,急促之间竟摔落下马。 “阿父,快想想办法!” 僖宗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田令孜左顾右盼,发现一直留在身边护卫的荆亢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咚隆隆!” 正在众亲贵都在惊惧嘶喊时,忽然一阵鼓声炸响在耳畔。戈壁上狂风掠过,卷起漫天黄沙,人与马皆目不能视。 风沙稍静,一支大军自北面沙包背后席卷而来,军容威武雄壮,玄色幡严整如林,铁甲士强健似虎,中央一杆将旗迎风瑟瑟,上书“弘农郡王”四个大字。 “是杨郡王!陛下!是杨郡王来救驾了!”寿王李晔瞧出了兵马来路,惊喜地冲僖宗大叫。 军马队伍中,簇拥着一位老将,他并非戎装装束,穿的是一条青色长袍,头上用布条缠着发髻。若不是安处中军,谁也很难将这位年过六旬、衣着朴素的老者和威名赫赫的弘农郡王联想到一起。 杨复光骑着一匹赤炎分鬃马,率领部众朝皇帝车帐疾驰而来,看他体态依然健壮,一边纵马奔驰,一边用马鞭遥指东面,指向韦肃与敌混战的地方。 僖宗一行人看的真切,顺着杨复光指去的方向,冲出一员唐将,浑身上下银盔银甲,骑一匹雪白的骏马,倒拖方天画戟,如风似电般奔入敌阵。 韦肃寡不敌众,刀去枪来,一不留神被叛军划破左臂,血流不止,左臂力道稍泄,刀法上便出现一丝破绽,正好被另一名贼将瞅准机会,从身后举枪戳来,直指他后心。 说时迟,那时快。一点寒芒初现,贼将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早被画戟贯穿胸膛,顺势跌下马,一命呜呼。 叛军惊叫间,唐将已经撞至跟前。 叛军中亦有刀法纯熟、身经百战的勇将,放过韦肃,赶来刀劈唐将。 唐将手中画戟寒光闪烁,闪瞬间,即将对手连膀带肩砍作两段。 僖宗望眼欲穿,见杨复光到来,不禁鼻子一酸,泪花在眼里打转。杨复光和众将下马,近前跪拜。 “杨复光参见陛下,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杨郡王平身!众将军都平身!” 僖宗说话声音带着微颤。 杨复光直起身,端望着僖宗皇帝,难以言表的激动。 寿王李晔打破寂静,快步走过去抓住杨复光的手,道: “杨郡王真是天降神兵,如何知道陛下在此?” “陛下国事烦忧,想不起老臣,老臣赋闲在家,却时刻不敢忘记陛下。” 僖宗一脸惭愧,转头假意迁怒于田令孜。 “阿父,都怪你,早些把郡王请来,何至于让朕舍弃长安到此...” 田令孜低着头听训,默然不语。 杨复光笑道:“臣是和陛下开个玩笑,陛下不必懊恼,想当年咸通年间,先帝诏老臣进宫赐宴,陛下当时才刚两岁,硬是要让老臣抱着才肯用膳,别人一抱竟还哭呢。” 杨复光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田令孜的脸色早沉得像一块锈铁。 “老臣开心啊,虽说朝中现在人才济济,不用老臣为陛下办差,但老臣的这把骨头,时刻准备为大唐和陛下尽忠。” 一番话说地僖宗皇帝感动不已,君臣对望,几乎落泪。他何尝不知杨复光对朝廷社稷一片忠心,只是私情上更亲近依赖于从小陪伴照顾他的田令孜。对于军政本没有什么才能和兴趣的僖宗皇帝,凡事依赖田令孜,识人用人也便由着他,此时身处穷途险境,才真正领会了杨复光罢兵归田的苦楚和委屈,故此十分内疚懊悔。 杨复光收敛了下情绪,继续说道:“近来收到高太尉兵挫潼关的消息,我便不敢耽误,急忙联络故旧,凑了三千人马,星夜从并州赶来,不想竟在此遇见陛下。” 听了这话,僖宗顿时激愤起来:“可恨凤翔、邠州二镇不来救驾,否则朕也不至于颠簸至此。” 杨复光道:“朱玫、李昌符按兵不动,论罪当斩,老臣先去为陛下擒此二人,随后再转兵长安!” “好,确实杀他们一百次都不解恨!” 僖宗心情大快,一旁久久不说话的田令孜突然插话:“陛下!”。 众人目光都投向田令孜,特别是杨复光,最是从心眼里瞧不起、看不惯田令孜,此时也拿眼瞧他,想看他又有什么鬼话要说。 田令孜低头道:“朱玫、李昌符罪该万死,陛下即便不怪罪,朝纲国法也不容。只是现如今,长安是暂时不能回了,臣等护卫陛下驾幸西川,暂避贼锋。长安到成都之间,须得重兵布防,阻断叛军入川,朱李二人经略甘陕已久,熟悉人文地理,正是可用之时,况且如今王铎、高骈下落不明,国乏良将,正是用人之际,老臣觉得,可暂缓问罪,着其戴罪立功...” “陛下!晋国公之言谬误至极,须知国家用人,当选贤任能,朱李二人毫无忠孝仁义,纵敌自保已是死罪,怎么能赋予拱卫甘陕的重任,一旦反水,岂不是长驱直入,把陛下推向风口浪尖嘛?况且何言‘国无良将’,老臣手下有的是忠臣勇将!” 杨复光不等田令孜说完,毅然驳斥。 皇帝闻言顿生兴致,即叫众将近前见驾。 杨复光麾下七名骁将,齐刷刷叩首口呼万岁。 “这七名小将,都是老臣收养的子侄,分别是鹿晏弘、王建、晋晖、韩建、张造、庞丛、李师泰,个个勇武过人。” “老郡王竟有七个子侄,都如此英雄了得,真是我大唐之幸!”僖宗喜不自胜。 “谢陛下夸赞。” 李晔心中有一事不解,乃问道:“刚才单枪匹马冲进贼阵,斩杀贼将的银甲将军是谁?” 杨复光呵呵一笑,满面得意地答道:“那也是臣的一名爱子,名叫王重荣。” “爱卿,你这个儿子是好样的,待会儿回来朕要好好嘉奖他!” 不多时,韦肃和王重荣杀敌回转,僖宗看王重荣生得威武英俊,十分喜欢,便道: “重荣,你现在任什么官职?” 王重荣答道:“回陛下,末将目前在忠武军中任一校尉。” 忠武军是杨复光旧日的军队名号,擒杀王仙芝后,杨复光被夺了兵权,随身的军士也只有五百人,但仍以忠武军相称。 “只是一个校尉...”僖宗心下暗自考虑了一会儿,朗声说道:“正所谓‘国危思良将,板荡识忠臣’,王重荣克敌有功,朕今加封你为河中节度使。弘农郡王杨复光救驾辛劳,赐金五百两,蜀锦一百匹,帐下其余将校皆官升一品,赐御酒一壶。” 杨复光、王重荣携一众将校,叩首高呼谢恩。 寿王李晔靠近僖宗耳边,小声说道:“王重荣都授了职,您看杨复光......目前高骈已经是不能用了。” 话未说完,僖宗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便把田令孜叫到跟前。 “阿父,之前免了杨复光,改用高骈,可高骈不孚朕望,败兵丢关,至于今天这局面,依着朕看,就恢复杨复光天下兵马元帅的职务,着其调领诸镇兵马,平叛灭暴,收复失地。” 田令孜并不愚蠢,他心里明白,时至今日,除了杨复光,恐怕再没有人能够力挽狂澜,中兴大唐,便对皇帝答道:“老奴也赞同杨复光出任招讨使,朱李二人,我看可在杨郡王帐下听用。” 僖宗对身旁的贴身太监传授了旨意,回身站到龙撵上,太监站在龙驾前,朗声诵道: “传旨:加封杨复光为大唐诸道行营都统、兴国平乱招讨使,兼天下兵马都监,总领大唐诸路兵马,收京平叛,朕郭门之外,各道州府悉由弘农郡王节制,不得违命,钦此!” 众人山呼万岁,杨复光领旨谢恩,朱玫、李昌符后来闻讯,皆上表请罪,田令孜即赦免二人,命率所部军入川中保驾。 第35章 酬大儒受教攻书 入酒肆文武觅友 僖宗执意分兵五千编入杨复光的忠武军,助其收复长安,让田令孜、韦肃率领剩下的五千神策军护卫车帐,向成都进发,成都在西川节度使陈敬瑄的治下,陈敬瑄是田令孜的远方表兄,早年间为了培植党羽,田令孜特意安排他去镇守西川。 杨复光送皇帝上了龙撵,又率军护送。一路上,李晔与杨复光信马骈行。 “杨郡王,朝廷这个现状你也看到了,内廷里田令孜独掌大权,若非叛军杀进关内,你老郡王也难有出头之日。” 杨复光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幸得朝中还有寿王这样聪慧仁义的皇子,请殿下放心,黄巢平灭之日,就是翦除庆父之时。” “叛军不日就能入驻长安,老郡王有何良策?” 杨复光笑笑:“光武在外而兴,更始据内而亡,去日赤眉贼和当今黄巢一样,都是起兵作乱于山东,起初锋芒毕露,连战连捷,以至于后来攻取两京,以为得势。可不过区区数月,即被汉军剿灭。” “老郡王的意思是?” “长安城锦绣繁华,这帮毛贼一旦入天子城,便会乐不思蜀,而关中粮草匮乏,难供百万大军支用。若我大唐军队将长安城四面围住,不过半年,定将黄贼困死在城中。” 李晔大喜:“杨郡王胸有成竹,社稷幸甚。” 长安城萨迪娅的家中,嵇昀悉心照料萨迪娅几个昼夜,身体终于明显好转。这日,城中锣鼓震天,嵇昀出门打听,才知是诸葛爽几经谈判,率领长安守军投降了尚让,并组织军民夹道欢迎齐军入城。 “狗东西!” 想到潼关外马革裹尸的神策将士,嵇昀不由得满心愤懑。随着人群边走边看,不觉得已然来到城东。 “到韦先生家不远了,幸得他仗义慷慨,说起来倒该去感谢一下才对。” 于是在路旁酒肆打了几角西凤酒,便往韦庄家去。 敲开大门,被老管家领着穿厅过廊,来到一间大屋,屋里面家具陈设讲究,左首立着一扇红木雕花的屏风,屏风前面摆着一张高三尺、阔半丈的梨木大案,案上陈设也颇为珍贵华丽,都是千金难求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羊脂白玉雕琢的镇纸、越窑青瓷烧制的笔洗。屏风一侧,桌案里面,站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身穿一袭乌色长衫,手持一根毛笔,躬身在案,正在全神贯注地在纸上写字,即便有人推门进来,也不曾抬头看。 “老爷,姓嵇的小先生来看您了。” 听管家说话,韦庄才回过神来。 “呦,有酒!” 韦庄神色腾然转喜,放下笔便上来接过酒壶,在鼻下轻嗅了几下。 “‘开坛香十里,隔壁醉三家。’好酒!好酒!” 嵇昀微微一惊,笑道:“韦大先生原来这般喜爱喝酒。” 韦庄哈哈大笑:“韦大先生、嵇小先生,一大一小,着实有趣。” 嵇昀对韦庄拱了拱手,敬谢道:“前番亏得先生大度,使我家人及时得以医治,嵇昀感激不尽。” 韦庄摆摆手。 “这算什么,天经地义的事罢了,不敢言谢字。” “先生身体康健,我就放心了。” 韦庄上下打量了嵇昀:“我看你面生,是不是刚刚迁居来长安城的?” “不瞒先生,我不是长安人。” “那你是举家避难来的?” “倒也不是。” 嵇昀便把下山寻兄至潼关大战的经历向韦庄讲述了,韦庄听罢惊嘘不已。 老管家道:“看不出你瘦嘴缩腮的,还是个少年英雄哩。” “什么英不英雄的,我只想早点为师父报仇,然后就回辽东去了。” 韦庄微惊:“回辽东?那位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嵇昀一怔:“先生是说萨迪娅?” 韦庄见嵇昀生涩,乃笑道:“你年纪太轻,看不透其中奥妙。也罢,我这个大闲人专好管他人闲事,你这桩婚事我管了。” 嵇昀脸色涨红,一时间不知所措。 老管家道:“你是不知,我家老爷是出了名的热心肠,人家说‘长安东,韦二生,文武修,德俱丰’”。嵇昀道:“韦二生?左神策大将军韦肃是您的?”老管家道:“你说的是我家二爷,哎?你怎么会晓得的?”嵇昀道:“成大将军曾和我提起过,想不到竟是先生的弟弟。”韦庄道:“我二弟与成大将军确是生死之交,只可惜成大将军死命疆场...”三人念及成可期,一时伤感叹息。 须臾,韦庄拍拍嵇昀的肩膀,转回话题:“依我看,名分未定,你还是不要住在人家女孩子的家里了。”旋即命老管家备下菜果,留嵇昀在府上居住。嵇昀推托不过,只好拜谢。可心里隐约对韦庄口中说的婚事,犹是忐忑不定,仔细想起来,对于萨迪娅,他心中确是有种情愫的,但说到娶妻之事,却又觉得为时尚早,甚至心生怯意。 韦庄终日在家中吟诗作画,所谓近朱者赤,嵇昀在这儿住着,耳濡目染之间,便对读书习字也染上了兴致,闲来无事,就在韦庄的书房里读书,也不分什么经史子集,通通翻阅诵读。每次遇到晦涩不懂的地方,就向韦庄请教,韦庄不愧是一代豪儒,每次讲起书中典故哲理来总是鞭辟入里、深入浅出,既通晓古今圣贤之雅意,又明察世俗万端之究理,嵇昀每次听了,都十分受教,渐渐地,见识修为也精进很多。 这一天,正在书房中读《史记》,读到《伯夷列传》时,看得投入,微微皱着眉头,一手拿着书,一手不住地拍打自己的大腿,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地兜圈子。韦庄正在伏案写字,抬头看嵇昀行为怪诞,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嵇昀听见笑声,便放下书,转头对韦庄说道: “孔夫子说伯夷叔齐是圣人,为了表明效忠商朝,宁愿饿死在首阳山也不吃周朝的粮食,可是这种做法除了能让他们自己觉得心安,对他们所效忠的商朝还有什么用吗?盗跖横行无忌,杀人如麻,到头来‘竟以善终’,难道古圣贤们天天吹捧的忠孝仁义只能让好人为此受苦,拿恶人们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韦庄听了,思考了会儿,说道:“你说的对也不对,盗跖虽然善终,但是平生杀的人太多,祸及的是千千万万的百姓,伯夷叔齐舍身取义,他们的德操被世人一代代推崇效仿,圣人之道,本就是为了治国平天下的,天下千万人安居乐业,个人的兴衰荣辱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伯夷叔齐以死明志,为千古以来恪守礼法的表率,这样的人自然就是圣人了。” 嵇昀听这番话确有道理,轻轻的点点头,韦庄拍了下嵇昀的肩膀,笑着说:“盗跖就好比如今的黄巢,他觉得只要自己兵强马壮,就可以把皇帝拉下马来,自己坐江山,以至于杀人百万,祸连九州,可如果世人都是这个心思,废弃了忠君爱国的圣人教诲,那尚让、孟楷之流,就能安分守己为人臣子吗?即使黄巢侥幸善终,他的子孙呢,难道就能坐得稳江山,不会被他人拉下马吗?” 这时候,管家走了进来。 “老爷,听说西市昨天重新开张了,老奴我去街上买些粮肉。” 韦庄道:“外面兵荒马乱,你早去早回。” 管家点头应是。 嵇昀忙叫住老管家,说道:“我早想出去走走,我和您一起去。” 说着放下书卷,提了青釭飞鸾,随老管家一同出门往西市去。 一路上,巡街的士兵都换成了扎着黄巾的尚让军队。嵇昀瞧在眼里,厌恶在心上。愤懑之时,忍不住说道:“诸葛爽投敌叛国,叛军不费一兵一卒就进了长安,成将军如果泉下有知,必定死不瞑目。” 老管家道:“小声些,教黄狗听见可就糟了。” 来到西市上,这里虽不如僖宗皇帝在京时般热闹,但沿街叫卖的游商小贩仍是络绎不绝。 二人买了些许粮肉瓜果,正待回转,恰逢兜转到一间酒楼门前。嵇昀喜道:“老爹,等等我,打几角西凤回去给先生解馋。” 嵇昀迈步进店,醇郁的酒气果然沁人心脾。 “给我打一壶上好的酒来。” 嵇昀向伙计说话间,竟被店中落座的一位客人听到。 “嵇兄弟?!” 嵇昀循声看去,却不是别人,正是皮日休。 “袭美先生!”二人大喜过望,皮日休邀嵇昀坐下一同吃酒。嵇昀便先嘱咐管家先回,陪同皮日休边喝边聊起来。 嵇昀道:“想不到先生还在城里,今天能够再见真是开心。” 皮日休笑道:“奈何天翻地覆,我自岿然不动。”说着举酒示意嵇昀干杯。 然后继续道:“嵇兄弟那日仓促离开,不知事谐否?” 嵇昀道:“噢,幸亏追赶的及时,人受了些伤,不过没有大碍。” 皮日休点点头,不时又发出一声轻叹。 嵇昀问道:“先生有什么愁事吗?” 皮日休正在微怔之间,被嵇昀问到,略有沉吟,随后答道:“我只是感慨,十年寒窗学得满腹经典,面对国家危难,竟是全无一用,早知如此,倒不如像嵇兄弟这样学一身武艺。仗剑扶危,何其畅快!” 嵇昀启笑道:“嵇昀却认为不然,国家要想太平,除了要有郭子仪李光弼那样的名将英雄,更少不得先生这样能传授世人礼义教化的鸿儒名士,二者缺一不可,又不能互相替代。” 皮日休闻言奇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嵇兄弟今天一番言谈,倒叫愚兄好不惊艳。” 嵇昀笑道:“我这也是跟韦大先生读书,他教我的。” 皮日休道:“韦大先生?你说的莫不是韦庄韦杜陵?” “正是。” 皮日休大喜过望,连连称赞道:“难怪!难怪!韦公与我,虽一直无缘得见,但是神交已久...嵇老弟,你能得到他的教导,真是旁人羡叹不来的美事啊!” “如先生所说,嵇昀一定珍惜机缘。” “以后有机会,我当亲自上门拜访韦公,届时,我还要再与嵇兄弟你饮酒畅谈!” 二人又畅聊了些时候,直待天色将晚,才各自拜别。 嵇昀回到韦府,把一天的见闻悉数对韦庄说了,韦庄捋一捋胡子,惊讶道:“想不到皮日休竟也来了长安,此公的才华见识可是远近驰名,我真想和他见上一面,当面请教!” 嵇昀一听,心道:“呀,今天只顾谈天说地,竟忘了问明皮先生的落脚处。”只能说道:“明日我再往西市去,说不定先生还会去那儿!” 于是,到了第二日中午,嵇昀便又来到西市那间酒肆,没有见到皮日休,询问了店里伙计,得知今天皮日休并未来此,嵇昀出了酒肆,便在街上寻访,凡是酒肆茶楼迈步就进,几乎把西市转遍,也没寻到皮日休的影子,正懊恼时,听得街上一阵喝彩叫好之声。 嵇昀心想:“会不会是皮先生?”于是迎着人声找过去,却是街头上一伙人正在围观打把势卖艺。 嵇昀本来无心围观,只是喝彩之声不断,显得热闹非常,加之嵇昀也是习武之人,见人群里卖艺之人舞枪弄棍,心里便生出兴致来,不由自主地走进人群观看。 第36章 访花廊难通情窦 探深宅识破忠奸 只见人群中间,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汉子,手持一条熟铁枪,来往烁烁,正自倒海翻江,身后房檐下,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独自躲在柳树阴里,生得大眼汪汪,楚楚可怜。 嵇昀见那汉子把手中铁枪使得似蛟龙探海,奇招神出、机敏百变,心道:“这枪法真是高明!”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嵇昀自受杨楮指点教化之后,对于他人武功路数的见识已经大有长进。 一番枪法使完,汉子把枪往当地上一戳,朝围观众人拱手施礼,嘴上却一言不发。嵇昀心下笑道:“都说光练不说傻把式,今天果然见到。” 不出意外,围观众人一哄而散,少数好心的,扔下几个铜板。汉子蹲在地上,一枚一枚捡着铜板,身后的小女孩也跑将过来,和汉子一起捡着。 嵇昀随着众人散去,脑子里仍念念不忘汉子出奇的枪法。待猛一抬头,竟见匾额上“鸿胪寺”三个字,忽想起萨迪娅的伤势,便转至其家中看望,老妈子将其迎入后院,见到了萨迪娅的母亲。 此时的萨母和蔼亲近了许多,甚至招呼他坐下用茶。 “萨迪娅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只是天天闭门不出,不知道在房里忙些什么。”说着冲妈子点头示意,老妈子会意便转出门去,过了片刻,满脸无奈地回来,对萨母小声道:“女子不肯出来。” “你没告诉他是嵇昀来了?”夫人问道。 妈子抬眼瞥了下嵇昀,略显尴尬地答道:“奴婢确实说了。” 嵇昀忙道:“既然萨迪娅身体无事,我也便放心了,夫人多谢您的款待,嵇昀先告退了。”说着便起身鞠躬要走。 萨母道:“不急,我看呐,你们年轻人还是需得单独相处才好,有我们长辈旁人在场反而拘谨。周妈,你带他过去吧。” 嵇昀稍有迟疑,随后便跟在周妈身后,转过屋外回廊,来到后院,后院原有座阁楼,底层是一片花木,二楼则是给人居住的,嵇昀沿楠木台阶上楼,来到闺房门外,轻叩门扉。 “小姐,开开门来。” “我不是说了,不要来打搅我。”屋里传出回话,声音熟悉,正是萨迪娅。 “是嵇昀来了。” 言罢,屋里竟久久再没有动静,周妈方待再唤,嵇昀急忙止住。伸出手指指指自己,又指一指屋内,周妈欣然领会,冲嵇昀点点头,浅笑着先行离去了。 嵇昀把脸贴近在门上,说道:“几天不见,怎么脾气见长?” “你...你不要进来。”萨迪娅稍带迟郁地说道。 “你要是不方便,那我就先回去了。”嵇昀本来性格活跃,此时更是情窦初开,对男女情爱羞于启齿,心绪言谈也就多有木讷。 说罢便要转身下楼,忽听“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嵇昀回头看去,只见萨迪娅穿着一袭连体白衣,柔软的长发懒懒地垂躺在两肩,脸色白里泛红,柳眉杏目间还透出几分幽怨。 “嘿嘿...”嵇昀轻声嘻笑,萨迪娅不发一言,转头往屋里走。嵇昀小步轻快,追进屋里,关上了房门。 “坐吧。”萨迪娅淡淡说道。 嵇昀却不落座,只是四下观望萨迪娅的闺房。 “你在瞧什么?”萨迪娅侧着头问道。嵇昀答道:“我在找你屋里藏的人呀。”萨迪娅白了嵇昀一眼,道:“早该撕了你的嘴,教你瞎说。”嵇昀腾地坐到椅子上,笑道:“要不是藏了人,你怎么能耐得住性子整天成宿的不出门?” 萨迪娅哼了一声,转身到床榻上双手捧起一件青花布料的袍衫,走近过来,轻声叱道:“站起来!” 嵇昀见此,便直愣愣地站起身来,萨迪娅手扯着袍衫,在嵇昀的身前比量,贴的近时,秀发传来的清香直透人的心房。 “是...是给我做的吗?”嵇昀的眼神不移地望着萨迪娅水润的眼眸,缓缓地试探着问道。 “不是,想得美。”萨迪娅比量的同时,瞪了嵇昀一眼,答道。 嵇昀微微一怔,不再说话,萨迪娅忍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肤凝剔透,杏眼如勾,教看的人不禁神驰心荡。 “原是你知我的衣服破了,把自己关在屋里赶工。”嵇昀心里微微感念,口中缓缓说道。 “你可别误会,我是受不得别人的恩惠,说到底,你撕扯衣服也是为我,要不是...”说道这里,萨迪娅脸颊登时通红,闭口不言,拿着衣服转身走到床前坐下,低着头假装继续作起针线来。 嵇昀见此更是欣喜,急忙贴近过去,凑到萨迪娅耳旁笑问道:“要不是什么?” 萨迪娅羞涩,情急之下甩手过去,嵇昀始料不及,便听“啪”的一声脆响,脸上被结结实实抽了一记耳光。 “哎呦!”嵇昀捂住这边脸仍自心神未定,萨迪娅早气鼓鼓地斥道:“谁准许你趁人家昏迷,脱人衣服的!”说罢扭身伏在床上,一头扎进被子里,竟呜呜地哭泣起来。 嵇昀被萨迪娅突如其来的喜怒变化搅得如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不知是该因掌锢生气,还是应道歉赔罪,一时间手足无措,呆站在旁。 “你……你怎么哭了?” 不明所以的嵇昀,内心像是烧红的铁块被浇了一瓢水,顿时凉了一大截。 “不用你管……” 萨迪娅腾地站起身来,也不顾梨花带雨,只是双手使劲把嵇昀往屋外推搡,嵇昀也是一时不明就里,糊里糊涂被萨迪娅赶出闺房,咚的一声关在门外。 “萨迪娅?”嵇昀隔着门喊道。 “你走吧!” “我...” “走!” 嵇昀只得悻悻的下楼,来到前院,辞别萨母出了府门。 却说皮日休下榻之处,正是当前尚让的帅府所在、田令孜的府邸。这晚,尚让用过晚饭,派人请诸葛爽、皮日休过堂商讨机密。 寒暄过后,尚让端坐上位,说道:“唐朝皇帝既视你们为心腹,命着留守京城,想来二位文武自然是通晓帝王心术的。幸能弃暗投明,与我等共谋大事。我这几日也有一件事搞不明白,还望二位指点迷津。” 诸葛爽道:“大将军过谦了,什么事请直言。” “自打进了城,我就命人向齐王告捷,请他老人家入主长安,齐王一无动身之念,二无旨意传来,是什么缘故?” 皮日休想了想,说道:“大将军,黄王是人中龙凤,深谋远虑,圣意绝非我等能够探查的。只是据我所知,杨复光屯兵于长安西郊,暗调天下兵马,意图夺回长安,长安深处关中腹地,和大齐根本所在的中原、山东之地相距甚远,只怕得之虽易,守之则难,黄王迟迟不动身,所虑着,正在此耳!” 尚让道:“话虽如此,但关中龙兴之地,唐朝命数所在,今被我等夺取,岂能轻易丢却,我当再上书齐王,询问圣意,规劝王上来京城登基为帝!” 诸葛爽听了皮日休的话,也早已按耐不住,插话道:“大将军说的不错,长安在手,唐廷便士气衰微,天下臣民都将翘首归附大齐,但是皮大学士所言也有道理,毕竟长安地处西面,不如洛阳经营日久,安定易守,依我看,如果黄王愿意在洛阳称帝建国也未为不可,那么长安需派一名得力干将留守,如此一来,可保万全!” 诸葛爽所言在皮日休、尚让二人听来再明白不过,言下之意就是说黄巢可经营洛阳,长安就封给尚让让他做个一城之主。 三人在屋里叙谈,却不知隔墙有耳,原来嵇昀早就潜伏在屋外廊下隔着窗户静静得偷听三人说话。本来这天晚上嵇昀和韦庄吃了晚饭,聊起了城中形势,嵇昀便由此想到尚让帅府探一探风声,便只身提剑悄悄来到田府,翻过外墙,避开守卫和巡夜士兵,来到尚让屋外隐藏起来,却不想看见皮日休与贼人共处一室同流合污,心中大为震惊: “我当袭美先生是傲骨铮铮的君子雅士,没想到竟然为虎作伥...” 虽然心情激愤,但仍压住性子,侧耳深听。 三人聊了会儿黄巢进京的事,尚让便一转话题,讲起长安城内的奢靡繁华来。 “都说田令孜祸国殃民、卖官授爵敛了不少钱财,可我派人把他家里的墙角地板都翻遍了,也没搜出多少,难不成这老东西把值钱的物件都搬到成都去了吗?” 诸葛爽道:“这不太可能,金银珠宝可以搬走,但是总有些玉床金瓮、玉屏风啥的难以搬运,依我看,准是就近藏匿起来了!” 尚让眉头微皱:“府中所有房屋地窖都翻过了,就连后花园都挖了数十个大坑,也没找到藏起来的宝物。” 身边一名侍从却道:“将军,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查!” “哪里?” “后花园里有一间独舍,房子不大,周围是尽是杂草,门锁已生了层厚厚的铜锈,看来废弃许久了。” “走!一齐看看去!” 侍从在前引路,尚让带着诸葛爽和几名贴身武士向后园走去,皮日休无意寻宝,便告辞回了本院。 嵇昀在暗地里跟着尚让一行,悄悄来到后园那小屋外面。 尚让命武士撬开门锁,推门进来,点起烛火,照得屋内亮堂堂。只见这屋内陈设华丽,一尘不染,共分里外两间,外屋当中有黄檀圆桌一张,花斑木椅两把,墙边靠着一条几案,陈设着玉扇金石,众人抬头,注意到墙上挂着三幅美人图,画中美人娇羞可怜、衣着华美,虽装束有不同,但是从眉目外貌来看,应是同一人,还有令人疑惑的是,三幅图中美人手里或腰间,都画着同一把宝剑。 嵇昀在屋外点破窗棂往里看,虽然三幅画中的美人姿容美妙,但却隐隐觉得画中某些地方实为不谐...... 第37章 刺反贼金嵌游龙 护叛帅铁臂精钢 “奇怪,把人画的这般纤细,却把宝剑画的如此粗苯。” 众人再进内屋查看,正面是一张紫檀木的八步床,纱帐锦绣非凡,是用上好的蜀锦,金丝走边,加之以猫眼、祖母绿、石榴石、海珍珠等珍奇异宝点缀其中,烛光照耀之下,珠光宝气闪烁非常。床边有一梳妆台,硕大的铜镜镶嵌其中,加之以上好的黄花梨木打就的抽屉物阁。内外屋之间,是能工巧匠制作的一副红木百宝阁,中间开一个圆拱形通道,宝阁上陈列着各式玉石瓷器、木雕彩陶,精美至极。 尚让道:“这个老狐狸,看样子还学人金屋藏娇呢,可是他只有看的福分,没有享用的福分!” 诸葛爽谄媚一笑,对道:“大将军您瞧,这屋里如此干净整洁,说明时常有人打扫照料,田令孜担心我们进来,便找个生了锈的陈年旧锁挂在门上,假装这里废弃已久,可见他在这儿花费的心思不少,他平日里搜刮的宝物想必悉数藏着这里!” 尚让道:“都搬到仓库里去,明早把屋子铲平,掘地三尺,看看地下还有没有藏匿的东西!” “嘭!” 话音未落,忽而一个黑影破窗闯入。 嵇昀伏藏在屋外,注目凝视,只见来人黑衣蒙面,手持长枪。 “狗贼,纳命来!” 黑衣人当下振动手劲,枪出如龙,直指尚让心口搠来。 嵇昀心道:“田府守备森严,他突然而至,想必也在屋外隐藏了许久,我竟不能察觉,看来是个高手。” 尚让急把侍从拽至身前,只听“嗷”的一声惨叫,侍从被搠中当胸,登时气绝。数名武士冲上来,枪客倒转枪头,腰下一弓,一记“凤凰回翔”率先搠翻了身后的人,旋即横枪直扫,又击倒右面两个,紧接着呼呼数招,众武士悉数中枪倒地。 尚让见此,惊出一身冷汗,诸葛爽则早趁机溜之大吉。 枪客放倒众武士,提枪便来杀尚让。 “咚!” 伴着一声巨响,一个全副铁甲的彪形大汉迎头撞破砖墙进到屋来,把尚让挡在身后,拦住了枪客。 嵇昀自付道:“这家伙哪里冒出来的?好硬的头哦。” 枪客挺枪直抢上去,枪头兜转迅急左右冲刺,大汉虽赤手空拳,但浑身铁甲为精钢打就、异常坚固,只要不是被枪头正面搠中,寻常擦碰击打丝毫伤不得他要害,因此他并不惧怕闪避,只顾徒手抢夺那柄漫天狂舞的铁枪。 枪客见他力大如牛,妄自纠缠无益,便卖个破绽,抽身便走。壮汉看枪客想逃,连忙上前追赶。 不料,枪客突然站定身子,手上运起劲力,使出一记“盘蛇吐信”,正中壮汉小腹。 “哎呦”汉子痛得躬起身子,枪客瞅准机会,径往身后一倒,不偏不倚正靠在壮汉肩上,手肘顺势锁住他的颈部,腰间、肘上同时发力,猛地躬身卷腹,身体如鲤鱼打挺,双腿腾地踢过头顶,咚的一声踢在壮汉面门上。 这一脚踢得他鼻酸眼斜,不由得双手捂住头脸。 “你往哪儿走!” 尚让本欲趁机逃走,却被枪客厉声喝止,长枪旋即又向尚让刺来。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耳边风声骤紧,枪客提防之时已然不及, “咚!” 一把不知何处飞来的金锏重重得袭中了枪客右臂,枪客顿时剧痛难当,长枪顺势刺偏,铮的一声搠进墙里。 “大将军莫要惊慌!张归霸在此!” 说话之人此时抢到院中,手里提着一柄鎏金锏。 枪客被撒手锏偷袭,右臂受伤,自知双拳难敌四手,半路杀出的这二人武功修为都不一般,大叫一声,把铁枪迎风晃一晃,冲着张归霸脸上刺来,张归霸急忙挥锏格挡,岂知枪客脚下如风,把身子一纵,自张归霸头顶鱼跃而过,自空中翻转腾挪,那梨花傲雪般的枪头霎时如粼粼波光,自斜里闪出,原是一击“青鱼入水”。“好险!”嵇昀本来在暗地里为枪客捏一把汗,看他这一招无论是出招的时机、力道、准头都是一流,想必是强忍右臂的剧痛,奋力使出的一击。 “当!” 钢铁相撞之声在耳旁炸响,张归霸身前被壮汉用手臂护住,手臂上竟是精钢打就的护甲,竟连奋力搠来的枪头都牢牢挡住。 枪客这一击未能制敌,气力已经消耗大半,右臂剧痛又自难忍,张归霸和壮汉瞧出枪客已经气力不支,互相递个眼色便一齐冲杀上来。 枪客刚要提枪硬拼,忽听夜空中传来一声凤鸣,旋即炎红剑气划破夜空,嵇昀左手持剑冲飞而至。 张归霸道:“你又是谁?!” 嵇昀也不答话,挺剑便刺,招招直逼张归霸和壮汉的周身要穴,剑锋兜转如风似电、剑光潋滟飘忽难测。他在暗处观摩三人打斗许久,心中对此二人的武功路数、长短破绽已经认知一二,所以一上来便招招只攻对方薄弱难当的部位。一时间逼得二人忙于应对,格挡不暇,况且剑端时时飘飞的炎红元气炙热难耐,壮汉拆解了不过数合,已经皮肉焦红,莫再能当。 “快走!” 嵇昀见机喊话,枪客于是一跃翻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快!抓刺客!” 诸葛爽率领兵士赶到,嵇昀不敢恋战,催动剑气逼退众人,寻机跳上屋檐,逃遁而去。 情势转危为安,尚让稍定了心绪,向壮汉和张归霸答谢。张归霸介绍道:“这位是葛从周,我俩近日投身朱温将军,奉朱将军令,护送黄王钦差到此。” “钦差?在哪儿啊?” 张归霸、葛从周道:“钦差住在灞桥驿,请大将军出城相见。” 尚让心疑不定,问过刘裳主意,决定教诸葛爽调五千骑兵拱卫,出城亲往灞桥会晤钦差。待到了驿馆,掀开门帘见到所谓“钦差”,不禁大骇:“黄...黄王...” 另一边,嵇昀回到韦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想:“刚才那个人,会不会是白天在西市见过的家伙?”回想枪客的身法武艺,倒是和西市卖艺的汉子极其相似,于是转过天明又来到西市,东走西瞧,转了几遭,也不见那名卖艺的汉子,便只好回转。 这时,一间客栈门内转出人来,左手提一柄铁枪,右手拉着小女孩,肩上背着个包裹,出门向东走,嵇昀观其背影大喜,连忙叫道:“哎!老兄慢走!” 汉子转头瞧见嵇昀,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惊诧,转而目光躲闪,回头拉着女孩继续往前走。嵇昀的心中更是确定了十之八九,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赶上去,拦在汉子身前。 那汉子见嵇昀微笑着挡在身前,瞥了嵇昀一眼,低下头向右迈出一步,绕开嵇昀又要走,嵇昀向后一闪,再拦住他,那汉子终于忍不住,怒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嵇昀道:“哎!我可是救了你,你怎么就对我这种态度?” 汉子白了嵇昀一眼,说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压根不认识你。” 嵇昀见他不承认,心生一计,侧目瞟了一眼那汉子左手的铁枪,眼神的动向虽然只是一瞬,却被那汉子敏锐的察觉到,嵇昀同样瞧出汉子满怀戒备,便想做个假动作,忽然伸出右手夺枪,汉子急忙闪避,不料嵇昀又突然伸出左手,迅速向那女孩儿抓去,汉子脸色大变,持枪的左手一松,身子往右挪一步,护住女孩儿,谁知正中嵇昀心计,右臂被嵇昀趁势抓了一把。 “哎哟!”汉子难忍剧痛,喊了出来。 嵇昀哈哈笑道:“怎样?明人不说暗话,从你的身形和枪法上,我都看的出来你就是昨夜刺杀尚让的黑衣人。”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 “不错,昨夜那个是我,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出手帮我。” “实不相瞒,我与尚让也有一段仇怨。” “叛兵所到之处,杀人无数,我只是替天行道。昨夜多蒙搭救,以后若有机会,甘愿报答。”汉子说罢就要拉着女孩离开。 嵇昀忙道:“哎,你的伤势不轻,怎么不在旅店静养,急匆匆要去哪里?” 汉子不回话,只想离去,女孩儿却忽然回过头来,仰着头答道:“我们钱用光了,住不起店了。”水汪汪的眼睛透着一股天真烂漫,冷飒的风霜把她水嫩的脸蛋吹得有些泛红。 嵇昀心里不忍,“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说罢回头跑进了那家旅店。 汉子焦急:“为什么要相信他!”女孩儿嘟着嘴,眨了下长着乌黑睫毛的大眼睛,“我觉得他是个好人。”须臾,嵇昀从旅店出来,走到他二人面前说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们安心在这儿住着便是。” 小姑娘抿着嘴,向汉子点了两下头,似乎告诉汉子“就相信他吧”这样的话似的。终于,汉子按下嗔色,冲嵇昀拱了拱手:“多谢了。” “快!快!都闪开!闪开!” 街道一队士兵呼喝开道,把人群都轰撵到路边。嵇昀听大家议论纷纷,说是黄王进长安了。 不一会儿,朱雀大街两边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嵇昀抬眼望去,好不威风,只看到:两旁仪仗队伍高举旗幡开道,鼓乐笙歌,遮天蔽日;一支骠骑劲旅满载辎重随后,车如流水,马似游龙。队伍由南到北缓缓而进,直奔太极宫南门而来。 第38章 魔王真心向美姬 圣女虚情侍老妖 背阴山巅,丰罗城里。 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美貌女子,此刻摘去珠翠,褪去绫罗,如释重负地扑通躺在床上,摆得四仰八叉,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叫侍者道:“你去看看,灵王若是不忙,便请他来。” “不用请了!” 门外话音传来,正是灵王的声音。 “灵王!” 女教主喜出望外,腾地跃下床榻,时值灵王进屋,女教主便将手臂环抱在他后颈,弱柳般的腰肢整个依偎在他的怀里。 “懿美——” “今天这身衣服好重,我以后再不要穿它了。” “下一次再穿,一定是你真正君临天下的时候。” “我不想什么君临天下,若真有那天,我宁愿登上皇位、号令天下的是你,我只想在你的身后,做一个专心侍奉丈夫的好妻子。” 灵王微微一笑,“这个以后再说。成王临出门前,将《推背图》第三卷第六稿的谶言译了出来...” 懿美不以为然道:“灵王,《推背图》的传闻真假难辨,我看还是不足信。” 灵王道:“别的可以不信,这李淳风的能耐,我还是信的。” “这次他怎么说?” “他说,白虎再现,天下局势必将有变,我们蓄势多年,赶逢天意,是举事的最佳时机。” 懿美捧起了茶盏,递到灵王嘴边。“你派人搅乱乾元门的大会,是不是已经探到了白虎凶星的下落?” 灵王接过茶,抿了一口放回案上。 “不错,是羽林堂主,他上报说,这个白虎星,现在就在乾元门中修行,趁他未成气候,我们需得尽早将他掌握在自己手里。” 懿美低下了眼皮,脸色显出几分矫揉。 “又是这个羽林堂主,他现在,可是你面前的红人了,张口闭口都离不开他。” 灵王欣然道:“圣教之中,除了我以外,他算得上是个人才,何况他向来对我忠心不二。” 懿美扭过身去,带有醋意地呛话道:“我看他对你不单单是有忠心吧...” 灵王疑惑:“什么意思?” 懿美又忽地转过身来质问:“我问你,你答应我的紫玉钦天镯呢?” 灵王搂住她的细腰,宠溺道:“这我哪会忘下,李如意早就办妥了。” “那你倒是把镯子拿来。” 灵王一怔:“怎么?那贼婆娘回来以后没有上交么?” 懿美不悦:“哼,她倒是来问候过我,只不过,紫玉钦天镯早被你派去那个使者捷足先登了...” 灵王和声劝慰道:“看样子,是在他手里...没关系,我即刻派人去取回来就是。” 懿美忸怩着身子,急道:“我看你就是存心袒护他。” 灵王哈哈大笑,说道:“要干成大事,自然要善用人,羽林堂主无论是才智还是武功,处处远超常人,虽说性子上有些小毛病,但当前正是用人之际,我作为一教之王,当然要体察善任一些。” 懿美瞥了眼他,故意哼道:“你只是灵王,上面还有我这个教主,对面还有个成王,如何说出‘一教之王’的话来,当初我劝你做教王,你却不肯...” 灵王闻言,一时语塞。 “启禀教主——” 此时,一婢女在门外揖礼,懿美见了她不由得喜出望外: “雪奴!” 懿美欢跳着近前将那婢女扶起来,牵着手喜道:“好久没见你,我都快闷死了。” “教主恕罪!” 面对懿美的亲近,雪奴显得战战兢兢,慌忙抽身小撤了两步,扑地拜倒在懿美的脚下。 “你怎么了,雪奴?”想到昔日与自己朝夕与共、无话不谈的姐妹,今番见到自己如同羊入虎穴,这位花季美貌的教主,不由得心头一颤。 灵王在桌前端坐下来,问道:“雪奴,是不是老祖宗唤你来的?” 雪奴道:“禀报灵王,老祖宗叫奴婢过来请教主...” 灵王道:“为的什么事?” 雪奴道:“奴婢也不知道。” 懿美道:“老祖宗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彭溪老祖调配的药也越来越不济了...” 灵王呷了口茶,“再好的神医也有黔驴技穷的时候,万不得已,还得叫成王回来。”懿美走近梳妆阁,从宝匣中捡了些红珊绿宝,“雪奴,快起来吧。”又向灵王作了礼:“我去瞧瞧老祖宗。”遂同雪奴一齐去了。 兜兜转转,穿越九重岩洞、跨过三座吊桥,二人已经来到深山内部的石窟当中,四周滑溜溜的石壁上嵌刻着五行八卦图,图角处火光闪烁,映得桥下波涛起伏的暗河水粼粼泛起金色。 吊桥尽头处,映入眼帘的是一处白皙碧透的石头建筑,檐牙耸立如刀,砗磲水晶嵌饰其上,门口两株花树远看来正开得繁盛,走近看时却发现树干枝条均是金裹银塑,花瓣嫩芽皆是珍珠玉髓,懿美踏步进门,玉窑里听到脚步声的“老祖宗”先声问道: “懿美——” 懿美脸上堆花,“老祖宗,懿美来看您了。” 老祖中口中责备:“死丫头,不叫雪奴请你来,你把老祖宗都忘在脑后了。” 懿美迎着笑:“我哪里敢,这不李如意近日从外面回来,丫头这几日忙昏了头,专为挑出那个最稀罕的宝物给老祖宗送来。” 懿美掀开内屋的珠帘,见一身穿华服的老妇人弓着身子,背向她席地坐着。 “别进来!” “老祖宗”近乎疯狂地嘶吼了一声,懿美慌忙放下珠帘,侍候在门外。透过帘子的缝隙,隐约见她低着头,口中兀自啧啧地吃着什么,吸吮声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渐止。 “把门口的两个拖出去。” 听到老祖宗吩咐,懿美方才发现门内躺着两具冰冷的尸体,均是妙龄的少女,头上被利器开了口子,血渍沾染的已辨不出容貌。 “啊——” 雪奴受惊大叫,懿美向她使个眼色,示意她唤人把尸体处理掉,继而趋步进门,喜笑道:“这个丫头没胆识,动辄大惊小怪,恐怕扰烦老祖宗,我这就安排几个机灵的丫鬟侍候您,把她换下来。” 老祖宗咯咯怪笑,“不必,这丫头虽然胆小,但凡事从不欺瞒我,不像有些人,羽翼丰了,就不把我这老太婆放在眼里了。” 懿美佯装惊诧,赶忙扶起老妇,在梳妆阁前坐下,一边极尽恭维,一边从怀里掏出珠翠,为老妇装点云鬓。 “老祖宗说这话,是计较懿美自当上圣教的教主之后,到玉庐看望您老的次数少了,唉说真心话,与其做这有名无实的教主,整日朝见那些粗俗武人,我倒想和雪奴换一换,每天环绕在天下第一美人的膝前,侍候着您老人家。” “咯咯咯...” 老妇的笑声在喉咙处闷响,纵使赞美她的话如此令她受用,喜笑间仍旧紧紧地抿住嘴,也许是担心自己疏落的门牙有违“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吧。 “好久没有听到有人这么说过了...”老妇凑近了些,镜中映衬出她的模样:乌黑浓密的秀发下,藏着一张油纸般漆黄的老脸,薄如蝉翼的眼皮下,盖着一对乌中泛青的眼睛,除了偶尔尚拨动几下外,浑然看不到一丝的生机。 懿美用衣角轻轻掸去老妇嘴角边残留的猩红,浅笑道:“老祖宗是金枝玉叶,吃饭穿衣样样雅致无二,今天却是用地匆忙了。” “唉——”老妇叹了口气,“老得快不行了,以前三天一次,有律可循,现在一时得不到,就要死要活的。丫头,我撑着迟迟不断气,可就是为了看你登上皇位、龙袍加身的那天...” “丫头知道老祖宗的苦心。”懿美直起起身,在屋内缓步彳亍,“您老放心,真有那一天,我扶您第一个坐上龙位。” “瞎话,这老迈昏聩的身体坐在龙位上成何体统,倒是你这好皮囊,才是人君之相...”老妇年老神衰,说着说着声音渐小。 懿美似见老祖宗似乎入定昏睡了,四下里悄声寻觅起来,两个摆放华服的衣柜中央,有个半人高的双门象牙柜,吸引了她的目光。 “老怪物平日喝鹿血用的器皿,会不会在那个柜子里?” “懿美!” 老祖宗猛地一声喊叫,懿美心中一震,“老祖宗...” “你在干什么!” “没有...见您睡着了,不敢打搅...” “我表面是睡着了,心里却明镜似的。” “那是...老祖宗圣明烛照,天底下没有比您更有智慧的人了。” “那倒不然,依我看,灵王的智慧就不在你我之下。”老妇说话间,语调不乏有些怪异。 懿美道:“眼下正是圣教一统天下、囊括四海之时,自是需要一个像灵王这样的领头人!” “屁话!”老妇气得浑身发颤。 “老祖宗息怒。我的意思是,灵王向来对我一心无二。” “我不管他对你有几颗心,权力这个东西,最是能驾驭人的,他今日大权在握,说一不二,受惯了众人的崇拜和拥戴,他日如果大业得成,到手的江山和一个女人相比,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信守最初的承诺。” “老祖宗的话,我记下了。”懿美眼皮微翻,目光仍趁机打量着周围的陈设。 “懿美,你要时刻记得我的警告。你就是老祖宗的化身,我没有达成的目的,将来一定要在你的身上应验。”老妇语气肃然,抬手指着那台象牙柜,道:“你去把柜子打开,取出最上面左首第三个瓶子。” “是。”懿美嘴上应承,心中暗道:“看看你这里都藏了什么宝贝...”上前轻拉柜子纹丝不动,发现柜门却是锁上的 “瞧你心急的,钥匙在这儿。”老祖宗抬起的手还未落下,再看时才发现钥匙就绑在她如枯木一般的手腕上。 懿美接过钥匙开了柜门,一时间香气弥散,这气味不似花香,倒更像是麝香。上眼瞧看,里面共三层陈设,第一层摆满了精致的小瓶,第二层都是些饮具酒盏之类的,第三层却是奇怪,和上面两层堆叠的拥满不同。 这一层只摆放了一件器物,这个东西上宽下窄、米斗大小,通体是乌彤色的金属打就,上面嵌着一条似龙非龙的兽像。 “怎么找这么久?” “找到了。” 懿美盯着器物多瞧了几眼,旋即从最上面挑出左首第三个小瓷瓶来。 “这是彭溪老祖这个月为我制下的金丹,有滋阴美容之效,我用只是糟践了这物什,你拿去吧。” “老祖宗,这金丹还是您留用吧。” 老妇摆摆手,“记住我的话,去吧~去吧~”。 懿美揖了礼,小步转出石庐,跨出九重岩洞时候,将“金丹”随手抛入脚下暗河之中,只留下小瓶藏进袖子。 随着金丹噗通噗通坠入暗河,黑压压的水里腾然炸起了锅,远看是争先抢食的黄皮大鱼,近看时,不由得瘆出一身鸡皮疙瘩,哪里是什么大鱼,都是一具具浸泡在冷水中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行尸走肉…… 第39章 彭溪祖治死重犯 圣教主恩施轻婢 石窟上方不远的丰罗城中,另一拨人正在吵得不可开交。 “他脑子疯掉了,当然是要敲开脑壳,取出病灶才可以...” “得了吧!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乡村手艺,何谈高明?!疯由心起,心为三焦百脉汇通之处,治疯病当然要从经脉下手...” 一群大夫围绕着一个病人,就诊治手段莫衷一是,互不相让。他们诊疗的病人是个毛发凌乱、蓬头垢面的花甲老人,如乞丐般瘫坐在中间,眼神中满是惊惧和痴癫。 “都闭嘴!” 熙熙攘攘的争论声被呵止,说话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 “正好!彭溪老祖,你来辨辨清楚,这个姓周的病症是在脑子里,还是在心里。” 老祖嗤道:“你们以为他是害了疯病吗?!大错特错,他分明是假痴不癫,想靠着装疯卖傻躲过青鸾堂的刑讯罢了。” 旁人诧异地打量了他,哼道:“老祖,你说这话,怕不是因为自己治不好他而存心开脱吧。” 老祖怒道:“放你娘的屁!老子治得好便治,治不好便不治,一向说到做到,光明磊落。在场的哪个敢自诩医术比你老祖高明的,大可站出来直说!” “先别动气,他是想说,哪有人装疯一装就是三年多的,整日吃猪食、喝脏水,前番趁着望风的时候,他居然从暗河里逮住一条黄鱼,硬生生把黄鱼的那个东西咬下来给吃了!这...正常人谁能做出这种事来。”众人想到他生吞那东西的场面,忍不住纷纷作呕。 “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做不出来!只是九天教总坛不是别处,就连苍蝇想飞出去,也得先砍上三刀。”老祖绕着病人走了一圈,俯身道:“你就别想能活着逃出去了,要么赶紧招了,要么痛苦一死,免得如此受苦。”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上个月,那个神盗不就挖通了牢房,逃之夭夭了嘛。”“他只是失踪了而已,是死是活谁也不晓得呢!” 彭溪老祖不理会旁人闲扯,见病人满脸痴傻,心生一计:“周道然,你知道吗?你师兄也被抓来了,你们难兄难弟很快就见面了。” “师兄?!”周道然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是的,你的师兄,太叔髦。当年你师父的掌门之位如果传给了他,那么今天在这里受苦的就不是你了。” “你夺我掌门之位!我杀了你!” 周道然大叫着窜跳起来,彭溪老祖不备,被他扯住脖子,嚎啕一口咬住了耳朵。 “哎呦!” 彭溪老祖痛得跳脚,旁人见状连忙上前帮忙,可周道然癫狂已极,五六个人搂腰抱头就是拉扯不开。 “闪开!”喊叫声落,一柄捣药用的石杵向这边轮来。只听“咔嚓!”石杵闷声断成两截,周道然眼前一黑,撞倒在地。 彭溪老祖龇牙咧嘴,捂着受伤的耳朵,血水从指缝流出来。 “老祖,你的耳朵!”旁人一面惊呼,一面从周道然的齿间取出半个人耳。 “王八羔子!我的耳朵——”彭溪老祖满脸涨红,眼里恨不得吐出火来。“娘老子的,你不是发疯癫嘛!好!老子就用毕生所学,折磨你七天七夜,叫你生不如死!”彭溪老祖恶狠狠地拖起周道然往外走。 “慢着!” 有人出言阻止,众医生循声看去,原是羽林堂的王猛。 “王副堂主,有何见教?” 王猛面色铁冷,走近前扒开周道然的眼皮瞧望一眼,又盯着彭溪老祖的耳朵沉默片刻,怪声说道:“姓周的是重犯,按照教规,他的生杀需由灵王亲自裁决,不可以妄动...” 彭溪老祖摊开手掌,“你看!这老东西疯癫三年了,什么法子都用过,就是不肯说出朱垠秘籍的下落,留着也是无用。” “话不能这么说,你问不出,不见得别人就问不出...” “你说的是谁?” 王猛瞑目讪笑:“贾...延锋!” “啊?”众医面面相觑,心道贾延锋是海昏弃徒,早在海昏派未遭灭顶之时,就因心术不正、剽窃朱垠秘籍被周道然逐出师门,后来投身九天圣教,充任爪牙多有恶迹,为正道门人所不容,最令人切齿的是,后来九天教剿灭海昏派之战,他更是多有“功劳”。 “谁在背后议论我?” 门外人声忽传,转而走进一位身材瘦削的人物,怀中抱着一只红鹳。 王猛鼻下轻嗤:“贾兄,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贾延锋高扬着下巴,目光凌人:“王副堂主惦记,贾延锋哪里敢拖延?” 王猛斜眼瞥见他怀里的鸟。 “怀里抱的是什么?” “你真的找到了!”彭溪老祖眼睛泛光盯着红鹳,喜色直上眉梢。 王猛疑惑:“怎么回事?”彭溪老祖道:“这鸟是我托贾宫主去找的。” “要它做什么?” 彭溪老祖捏住红鹳的脖子,指着鸟喙解释道:“你们看,这种鹳和寻常的不用,它的嘴更细且长,从不吃鱼虾,而是以虫子为食。” 王猛翻着眼白:“捡要紧的说。” 彭溪老祖道:“这是我们彭溪门的人,在岛上常做的一个游戏,这虫无孔不入,灵巧地很,被人吃进肚子里也是不死不僵。”彭溪老祖一面说着,一面从小瓶里取出一只寸长的褐色小虫,“假使把人用棉布团团包裹起来,虫子就会从口中、鼻中、眼底往出钻,届时放出红鹳,红鹳捉虫时免不得要把这个人的眼鼻口啄个稀烂,虫子躲避鸟喙,就在脑袋里东流西窜,常人无论如何也抵不过这番痛苦...” 王猛半信半疑:“你是说?”彭溪老祖继续道:“只是苦于红鹳难得,谁知我把这想法说了,贾宫主爽快答应,这么快就找来了。” 贾延锋冷冷地插话道:“你觉得怎么样?王副堂主。此事需不需要报请灵王批准,请两位自作决断吧。”贾延锋将红鹳塞进彭溪老祖的怀里,冲地上奄奄一息的周道然轻嗤一声,转身出了门。 王猛微一沉吟,讪然道:“这么好的法子,自然要先用在重犯身上了。不必报给灵王了,彭溪老祖,朱垠秘籍的下落可就靠你了。”说罢也拂袖而去。 于是彭溪老祖将周道然拖回死牢,用白布将其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面部五官... 这样过了一夜后,王猛与青鸾堂主霍赢相约来罔极塔中探看,小厮在牢门前匆匆迎候。 “周道然呢?” “在里面。” 铁门打开,屋内一片恶臭。 “怎么回事?!” 二人仔细看时触目惊心,原来周道然的头竟只剩个挂着血丝的骷髅,筋肉俱被红鹳吃了精光,场面十分可怖。 霍赢大惊失色:“王猛!你害死我了!”王猛道:“怪了!我叫彭溪老祖用这个办法审讯他,可没想叫他死啊。” “刑讯是我青鸾堂的事,你这是越俎代庖,我要到灵王那儿去告你!”霍赢转身匆匆离去,王猛心知他这是为了免火烧身,有意将自己的责任撇干净,不禁暗骂其小人,转身喝问小厮: “彭溪老祖呢?!他不审讯犯人,致使重犯死掉,难逃干系!” 小厮道:“昨夜被教主派人传去了。” 王猛长舒一口气,心道幸亏有教主掺和进来,便是灵王怪罪下来,也有了托词。 “参见教主。” “雪奴!” 教主寝宫里,懿美一大清早唤雪奴来取鹿血,随手将一封信札交到雪奴手里。 “雪奴,这里没有旁人,你我姐妹就不要像在人前拘谨了。” 面对懿美的亲近,雪奴始终唯唯诺诺。 “教主...奴婢怎么敢...” “雪奴,你这是怎么了?一点也没有当初在青罗帮时的样子了。” “教主今日是九五至尊,雪奴只是卑贱的奴仆罢了,怎么敢像从前那样...” 懿美撩动雪奴前额的头发,“你受苦了。”眼光微微动容,“还记得我们大家时不时就去漓江边玩,你每次的头发都是我给你梳的...” 雪奴念起青罗帮的日子,不禁暗自神伤。 懿美道:“在我心里,你依旧是我最好的姐妹。”雪奴小心地抬头看着懿美的眼睛,转而又匆忙躲闪开。懿美甜笑:“你也不看看是谁给你的信。” 雪奴瞧了眼署名,久违的喜色从她怯懦无神的眼中浮跃出来。 “这是?!” 拆开信札,竟是失联许久的父母报来平安的消息。 “青罗帮出事以后,他们老两口乞讨度日,我派人找了一年多,终于上个月收到了好消息...” “信上说,教主还给我爸妈置下田宅,大恩大德,雪奴感念不尽。” 懿美佯作不悦,“你一口一个教主,还是不念我们姐妹之义。” “不...” “那以后没人的时候,你还叫我的名字,就像从前一样。” 雪奴小心翼翼地探问道:“可以吗?” 懿美甜笑:“傻妹子,有什么不可以,莫不是你还记恨我当了这糊里糊涂的教主,忘记了你我曾经福祸相依的誓言?” 雪奴再一次低下头去,“不...人各有命,你有幸被老祖宗相中,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当妹妹的为你高兴。” 懿美轻声叹道:“雪奴,你知道,这个教主不是那么好当的...” 雪奴微感惊讶,“教主就是他日的女皇,至高无上,还有什么烦心的事呢?” 懿美勉强笑笑,“如果有的选,我希望能回到漓江边,守着一方水田、一间草庐,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雪奴疑惑不解,懿美从梳妆阁中取出一只小瓶:“这是我叫彭溪老祖连夜制成的调理丹药,你平日守着老祖宗,做得都是辛苦差事,拿去调理身子吧。” “懿美姐姐...” “拿着。” 雪奴推托不过,谢领了丹药。 “以前我刚刚从青罗帮的女囚当上教主,好多人都拿眼盯着,不敢不避嫌,以后好了,你每次来取鹿血,我们姐妹都能叙上一阵儿了,不过还是别叫旁人知道的好。” “嗯嗯,我懂得。” 懿美又拉着雪奴聊了些旧事,方才使其回玉窑复命。 第40章 青龙入主大明宫 白虎见仇十字街 吉日正午,长安城里,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央,三十二抬金顶大轿最为夺目,人群指指点点,都猜想这该是大名鼎鼎的黄巢乘坐的肩舆了。 “轰隆!” 车帐行到荐福寺外时,突然四面齐声炮响,紧接着从东西两侧的塔楼上分别杀出两队人马来,共约有二三十号,个个如平民百姓装束,手里握着尖刀,嘴上不停喊杀,直冲着黄巢乘坐的金顶大轿杀来。吓得轿夫顿时四散逃开,葛从周忙把壮硕的身体挡在大轿前,张归霸手持双锏迎上前去,金锏一挥,鼓鼓夹风,迎头就把两名刺客打得脑浆迸裂。奈何这群人丝毫不惧死,高喊着扑向金顶大轿,被张归霸、葛从周杀得血肉模糊仍旧前仆后继,看来是群死士无疑。 正缠斗时,百姓中又涌出五六个身手健硕的刺客,从腰中各取出一只精钢打就的利爪,一头用铁链相连,冲着大轿脱手一掷,不偏不倚都扣在了轿子的栏杆上,几人齐声大喊一句“开!”,大轿“轰”的一声登时四分五裂,只见一身穿明黄色锦衣的中年男人被暴露在空荡荡的马车上,正自手足无措、大惊失色。 说时迟那时快,刺客们各自把手伸进衣襟里摸索,只见阳光照耀下,银光闪闪,竟是一把把鱼肠腹剑,飞剑脱手纷纷掷出,如同雨打芭蕉。 “啊!” 黄巢惨叫一声,被多把短剑刺中身躯,登时倒地气绝。 葛、张二将和其余齐兵一拥而上,将余下刺客尽数活捉。 “谁派你们来的!” 葛从周掐住刺客脖子逼问,他体格粗壮,力大无穷,被他掐住脖子犹如被铁索缠住一般。然而刺客满口流血,仍然怒目而视,钢牙咬碎,依旧不改正色。 “哈哈哈!” 旁边另一名刺客突然大笑,他两条胳膊均被砍断,流血不止。 “我们都是大唐的忠臣!都是皇上的勇士!不似你等贼寇,欺君罔上,悖逆祖宗!”说罢一头撞在刀口上,血溅当场。 葛从周暴怒非常,下令把这群刺客悉数砍为烂泥。 百姓见此血腥场面幕,早惊叫着一哄而散,葛张二将命令士兵把刺客尸体当街一字排开,逐个查验身份,不多时摸出一块腰牌,上书“左神策”三个字,便知道原来是田令孜暗潜的神策军士。 葛张一面命士兵把刺客尸体运到城外处理掉,一面匆匆进宫,穿过太极宫,经丹凤门进到大明宫,在含元殿见到了黄巢。 原来在朱雀大街遇刺的,是假扮黄巢的替身,实际上黄巢早和崔璆、杨希古二位谋士绕道城北,从玄武门进了大明宫。 葛张二人跪拜道:“禀大王,车帐果然遭到刺客埋伏,如今刺客身份已经查明,是神策军假扮百姓,伺机对大王不利,已经被悉数处死,请大王放心。” “城中刺客都清除了吗?”杨希古问道。 葛张对视一眼:“今天行刺的刺客中,没有昨晚入帅府刺杀尚让将军的那两个。” “搜捕刺客的事,就交给你们两个了。”黄巢手指了指葛从周、张归霸,二人扣头领旨。 街头上,看热闹的人群散尽,嵇昀瞧看左右,枪客与小女孩业已不见,想是回客栈休养了,他便也往韦府回走,只是行了不多时,又听到东市十字街头传来厮斗声。 “听这动静,好像还是女的。”好奇心起,便过去探看。 “啊?!怎么会是她们两个...” 眼看打斗处,两个美艳女子正挥舞着刀刃与齐兵混战,正是阮氏二美。 阮璎璃手使一把冷艳凤眉刀,刀身细而长,通体耀发着淡红色的器物光彩,她身姿苗条柔软,脚步腾挪迅疾,恰似莺飞燕转;阮媤媤仍是少女打扮,使一对栖霜藏袖刀,器型小巧却十分伶俐,在手里左右翻飞如双蝶戏舞。 数十名刀枪齐备的齐兵围成一圈,个个见猎心喜淫笑不止,然而十数招打下来,士兵们非死即伤,全然不是姐妹的对手。嵇昀从远处看二美的武功路数,轻盈优美,神韵姿妙,浑不似杀人技艺,倒更像是缓歌缦舞,着实令人着迷。 “呼!” 齐兵群中忽地飞出一人,披发卷须,燕颔小眼,手里挥舞长鞭,股股生风,径向二美劈抽而来,阮媤媤防备不及,被鞭尾扫中手腕,“啊!”藏袖刀登时脱手。 “是他!?”嵇昀瞪圆了眼,攥紧了拳,认出眼前这人竟然是“盅祈圣手”段重柯。 “小妹——”阮璎璃使刀隔开长鞭,忙为阮媤媤查看伤势,见其手腕被抽打出一道乌红色的印子,心疼不已。 段重柯偷袭得手,讪笑道:“两个大美人,还不束手就擒。” “段重柯!你这卷毛狗!想不到你又找了黄巢作你的主子。” 嵇昀朗声喊着,飞身撞至段重柯身前。 “是你!?” 见来者是嵇昀,阮氏二美与段重柯俱是十分惊诧。 “冤家路窄呀后生。数月不见,你的胆子越发肥了。” 段重柯微微颔目,言语中多有得意。 嵇昀从怀里摸出画册,“你戕害丐帮弟子的罪行已是百身莫赎,又有人出三千贯悬赏你的人头,段重柯,今天你休想再逃。”他剑术已成,语气自是凛然无畏。 段重柯见了画册上的鸾鸟图案,大惊失色:“这是青鸾堂的印记,你小子怎么又和九天圣教搞在一起了?” 嵇昀一怔,心道:“原来这是九天教的东西。”随又对段重柯道:“先不管九天教为什么要找你晦气,我今天定要为死去的丐帮弟子报仇。” 段重柯讪然道:“好小子,泰山就在你眼前,搬不搬地动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言未已,长鞭倏地挥出,“触手生春”、“金针度人”、“橐驼之技”、“药到病除”、“庸医杀人”,一招接着一招,陆续递出。嵇昀飞鸾剑闪,炎气喷薄。这边是鞭舞银蛇,那边是剑行击电,霎时场面可谓赤帝斩蛇、哪吒降龙。 段重柯大惊:“你居然学到了杨楮的武功!?” 嵇昀道:“知道了还不束手就擒!” 双方拆解了十数招,嵇昀的天机剑招招胜过轮回鞭一筹,直压地段重柯喘不过气来。 “嵇昀!你忘了,在妙桓峰若不是我救你一命,你会有今天吗!?” 段重柯渐渐招架不住,嘴上开始念道起恩情来。 嵇昀并不答话,只专注于撕斗。尽管他如今的武功远在段重柯之上,但当初他虐杀三丐的残忍手段依旧历历在目,想起来仍叫人心头震颤。 “啊!” 段重柯厉声惨叫,早被嵇昀刺中了肩头,轮回鞭脱手而飞。 “饶命!嵇昀,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不要杀我!” “不杀你,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何以瞑目?” 段重柯捂住受伤的肩膀,步步后撤:“我...我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对你来说至关重要...” 嵇昀胜券在握,虽认定这是段重柯的缓兵之计,但仍问何事。 “你答应不杀我,我才告诉你。” “你先说说看,杀与不杀我说了算。” 段重柯咽了口血水,说道:“这件事,是关乎你们海昏派掌门人的...” “嗯?周师叔么...” “你们海昏派早年被九天教攻灭,周掌门被抓去了九天教总坛,近日来我听到风声说,九天教的人正押着他回桑丘呢。” “你胡说。” “不敢瞎说,我师父彭溪老祖也在九天教总坛,消息千真万确!” 嵇昀微微沉吟,段重柯见他如此,便继续说道:“我们彭溪门和你们海昏派,其实同命相连。九天圣教妄图称霸江湖,他们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就是鲸吞其他各派,从而获得其武功绝学。早在你的师公叶千扬在世时,就屡屡受到九天教的威胁。他死后时局更是艰难,这种情况下,还会出现门下弟子为争抢掌门反目的事,你不觉得蹊跷吗?” 嵇昀满眼狐疑,反问道:“你该不是又要扯出什么朱垠秘籍来吧?” 段重柯奋力张大了一双怪眼,答道:“没错,其实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当时海昏掌门之位是个烫手山芋,师兄弟反目也只是个幌子,目的就是保护绝学秘籍不被九天教抢占去了。” 嵇昀自是好奇,但嘴上仍以未听师父讲过为由,说什么不信之类的话。 段重柯情急,口中哼道:“海昏剑法虽是不错,可没见后代弟子有谁能像当年李若弘那样独步天下,你们海昏派内分明是有内功绝学,只是不被外人熟知罢了。” 嵇昀暗自心道:“他说的不无道理,别的不说,仅凭义父这套天机剑法,就远胜过海昏十三式。如果若弘祖师果真有秘传神功,那么了解神功秘密的,除了师父就只有周师叔...正如姓段的所说,周师叔与师父并非关系不睦,师父负气出走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如此说来,师父一定是得知周师叔在九天教受苦的消息,才决定要从草原回来的...” 段重柯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肩头的创口仍不时地流着血. “嵇昀,我知道的都说了,你现在剑法高明,我早已威胁不到你,饶我一条命吧。” 嵇昀见他狼狈如此,主意已有些动摇,转问阮氏姐妹. “他冒犯两位姐姐,要杀要放,还听你们一句话。” 阮氏姐妹互看一眼,略微沉吟,答道:“这老头虽然厚颜无耻、穷凶极恶,但毕竟是我二人的师伯,看在师父面上,我们不敢言杀字。” “对了。” 嵇昀方才醒悟。 “二阮的师父灵珑神医和姓段的是同门,我怎么给忘记了。” “姐姐,且别这么轻易饶了这家伙,家里那位用的着他哩。” 阮媤媤一句话,教阮璎璃如梦方醒,只道是家里正有病人,向嵇昀讨要了这个既擅长杀人,亦擅长医道的段重柯去。 嵇昀虽有疑虑,但人家女子的事,也不争得去打听太多,便将段重柯五花大绑,并恐吓警告了一番,才放心教二美带去。 第41章 缘未尽千里相会 情难绝二度施恩 阮氏二美谢别嵇昀,带着城里买的药包和裹成粽子的段重柯,径往城南数里外的一座村镇上去,最终来到一户农家,打开门扉便看见小屋墙面上挂着一副兽面护心甲,窗下横案摆着一顶金羽凤翅盔。 “今天好些了吗?” 阮璎璃开口冲里屋问道。原来里屋有一名男子,裹着白色衣袍,脸冲墙面侧卧在塌上。 见男子没有答话,阮璎璃便到塌前探望,见他吐息匀称,没有大碍,心下松了口气,又道:“我和媤媤去长安又抓了些药来,还有...” 男子忽然开口道:“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无谓的事了。”他神色不动犹如土灰,言语间流露几分淡然和哀伤。 “期哥,驻守潼关本来就是以少敌众,换作是谁来当主将都改变不了这个结果,你就不要再自责了。”阮璎璃语气温柔地劝慰道,权如良家妇人慰藉丈夫一般,浑然不似江湖侠女。 男子转过身来,一副苍白的面容上生着浓眉大眼,原就是右神策大将军成可期。 阮璎璃扶他倚坐在塌上,成可期悻然道:“身为将军,城破时没有和士兵们一齐死身殉国,叫我怎么有脸苟活在世上!” 阮媤媤闻听不悦,说道:“不是姐姐从鬼门关里把你抢回来,你已经淹死在黄河里了,这条命现在不属于你,是属于姐姐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养好了身体,还愁没有机会报国吗?” 成可期勉强地翘起嘴角,缓缓伸手在阮璎璃脸旁轻轻撩起垂下的头发,露出掩盖下她那双水润的眸子。 原来当日潼关大战,神策军寡不敌众,终究全军覆没,成可期身负重伤,坠入黄河涛中。幸得被前来战场寻夫的阮璎璃救出,随后便来到此处养伤。而尚让为表功劳,找来旁的人头,只说是成可期的首级,高挂在潼关城上。 妻子的百般抚慰,让这个自愧没有和一众兄弟捐躯疆场的男人,终于恢复了一丝冷静。 “你说的对,我不该发庸夫之怒。” 阮璎璃脸上露着微笑:“想开了就好,起来吃点东西吧”。 阮媤媤半倚着门框,用药酒涂抹手腕间的鞭痕,“姐夫,你猜我们今天遇见谁了?” “媤媤。不要说这些,搅扰你姐夫心情。” 成可期这才见阮媤媤受了伤。 “欸,谁把你打伤了?” 阮媤媤哼道:“你在家里自怨自艾的时候,你的老婆险些给恶人抓走,你呀,就只惦念你的兄弟。” 成可期有些惭愧,对阮璎璃温声问道:“阿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阮璎璃微微含笑,抚了抚成可期的胸膛,“你放心,只是遇上了一条难缠的疯狗,幸得被一少侠撞见,教训了他...” 成可期缓缓伸手在阮璎璃脸旁轻轻撩起垂下的头发,露出掩盖下她那双水润的眸子,轻声道:“我本是该死之人,是上天垂怜教我还能与你重逢,时至今日,我宁愿自己去死,也实不愿你再因为我而受到丝毫的伤害。” 阮璎璃握住成可期冰冷的手,眼中闪烁泪光,神情却愈发坚定,说道:“不要说这种话,既是上天降下的福报,我俩今后便日日厮守在一起,你欠我的,我要你慢慢地补偿我。” 成可期满目疼爱,脸上露着微笑,不禁浮想起十二年前的一桩往事。 那时正值唐懿宗御宇的后期,统辖大唐南部的静海节度使在安南发动叛乱。时年十八岁的成可期随父亲出征安南,在南阿江畔与敌决战,不料唐兵误入毒瘴区,周身乏力,一战溃败。成父殒命沙场,只有成可期和韦肃死里逃生。为躲避敌人追杀,成可期背着重伤的韦肃昼伏夜行,颠沛流离,直到交州地界。 交州有富商阮华,擅长结交豪杰义士,成可期筋疲力尽,饥饿难忍,终于昏倒在阮府门前。 阮华膝下无子,生养了两个女儿,大女儿阮黎,时年十六岁,小女儿阮思,年纪小姐姐八岁。阮黎出落得亭亭玉立,面容姣好,这日正值出门,偏遇到昏倒门前的成可期和韦肃。阮家姐妹见他俩奄奄一息,出于怜悯,便教人把他抬进宅子里,嘱咐仆从悉心照料。不出数日,成可期身体渐渐康健,阮华见他谈吐举止不是寻常百姓,问他的出身。想到交州未出安南地界,自己的身份一旦泄露,不但性命攸关,还可能牵连好心救助收留自己的阮华一家。于是成可期谎称自己名叫庄玉,瞒着家人从长安来到交州做生意,中途遭遇强匪,失了盘缠流落至此。 阮华心照如明镜,一来安南叛乱蜂起,朝廷征剿大军与叛军混战不止,兵荒马乱地哪里会有人千里迢迢从京师长安赶来这不毛之地经商,二来眼前这位少年器宇轩昂,英气不凡,观其身姿步法俨然是个学武之人,必定是谎报身世。可他又是个正直敦厚之人,看破并不点破,只道身前这位少年俊杰一时落难,出于道义自当伸手相助,至于他隐瞒名姓,想必是另有不便,于是阮华也不多问,只留他在府上静养身体,待完全恢复体力,送他归程便罢。 成可期在阮府小住,一日清晨听见屋后有女孩诵读诗文的声音,他打开后窗,恰瞧见阮黎倚栏诵读,姿貌甜美犹如天人。 成可期苏醒后曾向仆人问起被救经过,知是阮家小姐所救,急忙隔着窗户拱手下拜,感谢阮黎搭救之恩。阮黎忙起身回礼,二人寒暄一番。阮黎见成可期一表人才,言谈又甚是得体,不免有些情动。 阮黎虽是女子,但是性情刚强,不惧世俗礼教约束,更是深恶“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等迂腐论调,偏偏喜好诵诗览词,恰巧成可期文武兼修,于是二人每天畅谈得十分契合,年轻的少男少女屋前屋后的住着,一来二去渐渐情好日密,这一个寤寐思服,那一个芳心暗许。 成可期与阮黎一直秘密往来,直到成可期住了三月有余,实当离别之际才互相表露心意,成可期并非贪生怕死,只是南阿河一役,唐军惨败的消息兴许朝廷还未能知晓,为保护身份,成可期临别时赠送阮黎一枚护身玉佩,上面镌刻“重熙累叶”四个小字,并告诉阮黎,待第二年秋菊开时,便来迎娶她过门。 春去秋来,转眼便要到了约定之时,但是迟迟不见“庄玉”的影子。静海节度使战胜了朝廷军队,气焰嚣张,他有个外侄子,名叫姬天威,家住交州,平日仗着姑父的势力为祸乡邻,欺压百姓,更是飞扬跋扈。早听闻本地富翁阮华家有两个女儿,貌比天仙,他便动起了色心,城中凡是有些头脸的媒婆保亲,都被他动员着三番五次上门求亲,想要娶得阮黎为妻。可是阮黎一来看不惯纨绔子弟,二来已有终身之约,哪里肯顺从。阮华见女儿不乐意,便只能好言好语打发媒人,不断推辞亲事。可是无故搪塞总不是办法,日子一久,这样的做法惹得城中媒婆保亲各个不悦,走东窜西说长道短,讲什么阮家女儿风流浪荡,珠胎暗结,阮家是当地大户,名声在外,故而一时间阮家女儿的“风流韵事”在交州地界传地沸沸扬扬。风言风语传到阮华的耳朵里,自然是整日苦闷,暗自生气。阮黎更是难以承受外人的风评和家人的郁结,便想到叫府中小厮阮车儿去京师长安寻找“庄玉”。 阮车儿带了玉佩和阮黎手书,出了交州,却不料行迹早被姬天威派去盯梢的人看在眼里,刚行了数十里路,就被半路截住,带回到了交州姬府中,阮车儿受不住毒打,将小姐交代他的事前因后果都抖露出来,更在姬天威的威逼利诱下,背叛了阮家,按照姬天威的毒计,先是趁阮家出门去寺庙上香之际,派人偷偷潜入阮府,盗出一张昔日庄玉在府中养病时留下的亲笔手书,再寻城中临摹高手仿造字迹,数月后阮车儿假意从长安折返回来,一进阮府,便大讲特抒庄家人背信弃义,庄玉早在不日前与长安城里的豪门千金成婚,还手写信札一封,交给阮黎,大意是往事不可追,婚姻大事不得不依从父母安排,教阮黎断舍往日情缘,另寻佳偶。果不其然,不仅阮黎伤心欲绝,其父阮华知晓二人私情后,更是震怒不已,大骂庄玉人面兽心,忘恩负义。 至此,姬天威又催媒婆上门求亲,阮华无奈,便答应下这门亲事。但阮黎虽然此刻痛苦难堪,但依旧执拗地很,她坚持要亲往长安,找庄玉问个明白。待到姬家迎亲的花轿上门,阮黎宁死不屈,夺门而去。那姬天威是家中少子,姬母体弱而尤重脸面,婚礼上亲友高坐而新娘却半路跑了,这样的变故让姬母顿觉颜面无光,一口怒气涌上来竟然当场气死。姬天威未曾料想到喜事变白事,他本不是什么善类,处理了后事便纠结一帮打手来到阮府寻仇。阮华无奈,只教阮车儿带二小姐出门避祸,姬天威丧心病狂,竟趁深夜带人放火,阮家上下十余口人被活活烧死。 一不做二不休,这阮车儿既已经投靠姬天威,便想着利用阮思,从而寻着阮黎,献给姬天威换些好处。得知阮黎可能北上长安,于是阮车儿和阮思便沿路寻人,一走数十日辛苦异常,眼看阮黎的踪迹全无,阮车儿终于难掩本性,心道既然前途无望,不如强掳了阮思,找个无人相识的地方隐居起来,过个寻常日子也罢。于是他索性撕破脸皮,意欲不轨,阮思被吓得大惊失色,正在二人撕扯时,忽然飘然而来一名少女,年方豆蔻,容貌虽不出众但是风度怡然,她路见不平,呼呼击出数掌,把阮车儿打得口吐鲜血,登时毙命。 第42章 莫灵珑意外收徒 段重柯被迫治病 少女救下阮思,又带她沿途找寻阮黎,终于在大雨夜里找到了饥寒交迫昏倒在破庙中的阮黎,阮氏姊妹遭遇家庭变故,抱头痛哭不止,少女本欲离去,阮黎央求道:“请姐姐教我们武艺,好让我们找仇人报仇,我们两个只要能报仇,愿意终身侍候姐姐。”少女道:“别别,你看起来比我年纪大,我应该叫你姐姐。”阮黎道:“你救了我姊妹二人,别说做姐姐,就是做我们的师父,也是理所当然,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说着便拉着妹妹行跪拜礼,少女名叫莫灵珑,是彭溪老祖的弟子,见二阮如此境遇,不免心生恻隐,便把姐妹二人带回东海住处,教练武艺,姐姐改名阮璎璃,妹妹改改名阮媤媤,此后数年姐妹日夜苦习杀人技艺,学成之后辞师返回交州,屠戮姬家满门,得报血海深仇,此后闯荡江湖,专司受聘杀人,以专取移情负心男子性命闻名江湖。 回想到这里,成可期感慨道:“都怪我那时候一心要找出坑害大军的幕后凶手,明明知道你朝思暮盼,却没能早些派人来接你,否则也不会有那么惨痛的结果。” 阮璎璃微微欣慰地看着成可期,浅声道:“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我倒是感谢上天总算能让你我再续前缘。” 成可期点点头,继续说道:“当年我回到长安,向先皇禀明了大军覆灭的始末,当时朝中有流言说神策军内部有人通敌,先皇大怒,一时间被诛杀的将领有数十人之多,搞得军中人心慌慌,可我一直觉得,背后真正的贼人还隐藏在暗处。没等我查到线索,也被奸人构陷,下了牢狱。” 阮璎璃道:“当时我心里的仇恨,除了对姬家,便是对你这个‘负心人’。我几次来长安,都没有打听出庄玉这个人,直到有个叫梅似贾的,认出你给我的这块玉佩,我才知道原来是长安西府成家所有。”谁也想不到,阮璎璃得知成可期真实身份后,第一件事并不是寻他问个负心之罪,而是找到了晋公田令孜的府上,因为她听说成可期即将被田令孜派往潼关驻守的消息,心知这是个必死无疑的去处,便许诺以杨楮的下落作为交换,使改派他人去守关。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恨不得一刀杀了你,剖出你的心来瞧瞧,可得知你已经是数万神策军的统帅,心中竟然替你高兴。想起咱俩好的时候,我问你玉佩背面刻字的含义,你说你的祖辈对子女没有过多期盼,唯望国家安宁,百姓富足,所以在给孩子的护身玉佩上,都刻上‘重熙累叶’四个字,你还说报国安民是你的毕生宏愿...” 成可期听得动容,手抚阮璎璃的脸庞:“我自付为国为君一片赤诚,只是对不住你...” “期哥!”阮璎璃打断道:“你已经为国为君效忠过了,黄河水没有把你带走,这是老天爷的旨意,是要把你送还我了。”说着紧紧地抱住了成可期。 “你们两个不要腻歪了,这儿还绑着个大活人呢!” 阮媤媤俏皮地边说着,边把段重柯扯进里屋来。 成可期疑惑道:“阿黎,这个人是谁?” 阮璎璃喜笑道:“这个人叫段重柯,外号‘盅祈圣手’,有他给你医治,你的伤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成可期冲段重柯点点头,笑道:“有劳高人为我诊治。” “哎,姐夫,你谢他干嘛,这个人可不是什么善类,姐姐我俩险些被他捉去!”阮媤媤见成可期言语客气,急得大声制止道。 成可期一脸惊诧:“谁?你说嵇昀?媤媤,这到底怎么回事?” 阮璎璃生怕成可期太过激动紧张而伤身体,忙道:“期哥你放心,我们俩个平安无事,倒是这个家伙被媤媤用发簪封住了天宗穴,暂时不能再作恶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俩早上去长安城中给你拿药,偏偏遇上这段重柯,他意图捉了我们两个去献给黄巢,厮打时幸好有位少侠出手搭救,我俩这才脱险。” 成可期一听黄巢的名字,登时浑身发抖,愤恨道:“原来是巢贼的爪牙,我要亲手杀了他,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成可期无力地强撑身体要站起来,阮璎璃急忙阻止:“不行!期哥,我们还需要他给你治伤,现在杀不得!” 成可期伤感地摇摇头,说道:“我宁死不让贼人给我治伤,阿黎,我知道你希望我好起来,可是我带往潼关的弟兄都死在了疆场上,我身为主帅,又怎能苟且偷生。” 阮璎璃听了不禁泪珠在眼中打转,阮媤媤见此,当即怒气涌上来,指着成可期训斥道:“你口口声声为自己的兄弟报仇,把我姐姐的情谊都忘到脑后了,她可是对你深情一片,你难道就一点不为她考虑嘛!” “媤媤,你住口...”阮璎璃制止阮媤媤,不要她再说下去。 阮媤媤瞪了一眼成可期,悻悻地不再说话,成可期叹气道:“我这一辈子,唯独对不起的就是阿黎。”继而抬头又说道:“刚才怪我一时冲动,就让他给我医治吧。” 段重柯见此,央求道:“阮二妹子,既然让我治病,请你把簪子取出来吧,我这穴道被封,实在痛痒难耐,哪里能静下心为你姐夫诊治啊!” 阮媤媤呵斥道:“你别想耍花招啊,三步之内,还没有人躲得过我的刀。” 段重柯急道:“那是那是,你们阮氏姐妹人美心狠,我受制于人哪里还敢耍花招。” 于是成可期在阮璎璃的搀扶下躺在床上,阮媤媤拔出发簪,用藏袖刀抵住段重柯的后背,段重柯弹指封住伤口周围血脉止血,然后为成可期诊断验伤。 查验了一番伤情,段重柯眉头紧皱,惊讶道:“怪啦!怪啦!” 阮璎璃满脸担忧,急切问道:“怎么样啊?” 段重柯并不答话,只是不住地摇头,眉头还是像卷云般紧缩成一团。 “喂!你别故弄玄虚啊,要敢动你的坏心眼,我一刀在你胸前捅个窟窿。”阮媤媤话语间时时透露着对眼前这个卷毛怪人的提防和不信任。 段重柯为保命,忙解释道:“不敢不敢,实话说,你姐夫虽然被刀枪伤了筋骨,但是对我来说,治愈金创绝不是难事,可是不知道你们察觉到奇怪没有,他这身金疮,少说也得有一个月了,可是迟迟不能痊愈,反而身体愈发羸弱,浑身虚汗,这绝非外伤所致。依我看,他是受了水毒。” “水毒!?” “不错,伤口一旦侵入过深,就要防范风症和水毒,想潼关外,三水交汇之处,水质更是特别,又赶上秋凉之时,他深受重伤在黄河里侵泡过久,乃至染毒。” 阮璎璃道:“既然知道症结所在,那该怎么医治?” 段重柯摇摇头,轻声答道:“难呀。” “这叫什么话,不难还用你做什么。”阮媤媤急道。 阮璎璃道:“请你想想办法,真能医好期哥,我一定放你走。” 段重柯虽说一向狡黠凶恶,但是今天撞见成可期与阮璎璃多舛的感情,也未免有些动容,于是思索了会儿,说道:“办法是有,只是难些。” 阮璎璃兴奋道:“只要有用,再难也要试试。” 段重柯继续说道:“祛除水毒,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换血...” “换血?” “对,就是用另一个人的血注入他的体内,把毒血排出体外。” 阮璎璃点点头,问道:“用我的血可以吗?” “姐姐!” “阿黎!”阮媤媤和成可期同时打断了她,成可期吃力地用胳膊撑起上半身,急切道:“不行,你要用这个法子的话,我宁可去死。” “期哥...”阮璎璃抚着成可期的后背,二人神情地凝视着对方。 “你再想想,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阮媤媤着急地追问着。 段重柯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别的方法倒是还有一个,只是...” “你不要卖关子了,快些说!” “东方蓬莱海上有个火岛‘重黎岛’,重黎岛上因为有火山岩溶,终年燥热难当,鸟兽皆不能活,传说岛中有片水潭,潭中养不活鱼虫,却偏偏长着一种奇莲,这种花不怕沸水的烧灼,毒瘴的侵染,其中的莲子热性极强,要是能有这种莲子做药,让他每三天服用一次,过上一两个月,兴许能将水毒排净。” 阮媤媤道:“姐姐,这个岛在东海,为什么没听师父提起过?” 段重柯道:“我和你们的师父莫灵珑同拜在我师彭溪老祖的门下,我入门早她七年,我知道的她不知道,有甚么新鲜?” 话音未落,忽听窗外有人声喊道:“段重柯,该回去了!” “谁?”阮氏姐妹虽然拳脚功夫算不得上乘,但是一向耳聪目明,但此时院中人显然已经近在咫尺,姐妹俩却毫无察觉,心下不免悸动。 “啊!”段重柯闻声失口大叫,身子如同触电般打个寒战,眼中闪过无比惊惧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颤巍巍地回头,口中慢吞吞地蹦出两个字:“九...天...” 姐妹这时候透过窗棂,也已然看到了院中伫立着方才说话的人,他身着黑袍,皮面具遮住头脸,身体长大,双臂低垂,若非光天化日,这副容貌恍然如幽灵一般。 第43章 奔桑丘见怪神只 走洪州夜宿荒庐 长安城韦府。 “你先别急着辞行,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从长计议吧。” 韦庄劝嵇昀留下,但他去意已决。 “先生就不要劝了。” 嵇昀提了青釭飞鸾,背上些许衣物,便即动身。 “嵇昀——” 方走出大门,就听到女子的声音。 门廊处,萨迪娅背着包袱,手里提着仪刀,早静候许久了。 “萨迪娅?” 嵇昀惊诧,看看抿起嘴唇略带羞色的女伴,再看看一脸欣慰的韦庄,当即明白下来。 韦庄道:“是我让管家去知会她的,你这个小子,向来顾头不顾尾,这种事还得旁人替你操心。” 嵇昀本来心乱,纠结着不知如何向萨迪娅辞别,幸有韦庄此举,教他看明萨迪娅的心思,于是松了口气,不再有顾虑,上前接过包袱负在自己肩上。 “跟我去可是凶多吉少...”萨迪娅盯着嵇昀的眸子,“正因为危险我才要和你同去,别忘了我可是神机妙算的。” 嵇昀忍不住笑,心头隐隐被触动,转身向韦庄抱拳说罢保重,携萨迪娅踏上了前往桑丘的路途。 “昨夜我在星下占了一卦,你周师叔目前应该没有性命之祸。” 萨迪娅将占卜的事讲给嵇昀,盼望他忧虑的心情能因此得以缓和,殊不知二人已渐走入九天教有意设下的陷阱。 “连施吾真人都知道我师祖若弘公除了剑法之外,尚有一套云气傍身的绝学,九天教和我们海昏派世代仇敌,也应是十分清楚的,这次他们挟持周师叔回海昏山,一定是奔着秘籍去的,我必须阻止他们。” 二人脚步匆匆,昼行夜宿,走了十数天,已经来到江南道洪州界内。时值兵荒马乱,洪州府的街道上除了零星的饥民,便是一队一队形形色色的士兵。 “滚开!” 士兵们耀武扬威,嵇昀和萨迪娅退到路旁,险些被冲撞到。他们衣着色彩不同,后背却都绣着北斗七星样式的图绣。 萨迪娅小声道:“不像是朝廷的兵。”嵇昀道:“大概是齐兵吧。欸也不像,脖子上不系黄巾。”萨迪娅道:“十几年前,安南割据叛乱,朝廷征讨不利,对南方诸道的统辖也削弱了,兴许由是滋生了许多地方势力。”嵇昀环顾四周,发现每家每户的房檐前都悬挂七星旗和神祗像。 “萨迪娅,你在乾元门待的久,能认出画像中的神祗是谁吗?”萨迪娅走进前仔细观摩,只见画的是一尊道家的女神祗,头戴免冠,身披五彩道服,左右各有一尊青面獠牙的凶神侍立。 萨迪娅摇摇头:“瞧不出。” “喂!你俩个干什么的,去去去!” 这家主人瞧见有陌生人站在自家门口端摩神像,气冲冲地出来轰赶二人。 萨迪娅也不嗔,笑道:“不好意思大哥,我们只是对您家这面神像感兴趣,请问这是哪位神仙?”主人好不耐烦地答道:“去去去!请神的话去前面,别给我这儿扯乱。” 嵇昀拉了萨迪娅的胳膊,示意走到前面看看。果不其然,二人见到街边开着一家香纸店。 嵇昀见掌柜老头长得面善,遂向他打听:“大叔,有没有见过一群人带着位老人打这儿经过?” “每天都有老老少少打门前经过,我又不是日游神,你找的也不是鬼灵精,我哪里知道你说的哪个老人。”老店主头也不抬,无精打采地应付道。 嵇昀遇了冷也不恼,抬眼看到货架上的女神祗像,指着问道:“您老那个神像怎么卖的?” “哎呦!可不敢如此无礼。”店主即从柜中慌慌忙忙地跑出来,在门口左右张望后,若有侥幸得松了口气,“你看你们就是外乡来的,这九天娘娘的神像怎敢亵渎。”旋即压低了声音,凑在嵇昀和萨迪娅耳边神秘道:“九天娘娘神通广大,对她老人家稍有不敬,可就要降下灾祸的。”嵇昀微感惊讶,萨迪娅笑笑,解释道:“他说的应该是九天玄女,道家传说中的上古大神。” “九天玄女?”嵇昀看店主一脸茫然无知而又十分笃信的样子,不禁好奇,“为什么这里每家每户都悬挂九天玄女的神像,莫非她真能显灵么?”店主闻言惊诧:“嘿!你这客官,怎么不记打,嘴里老是对娘娘不敬?!我不做你生意,你们快出去!” 萨迪娅急忙陪笑:“店家,您别急,他不会说话。我们确实想请一张九天娘娘的神像回家供奉。只是不知道其中的规矩,还请您老不吝赐教。” 萨迪娅语气恭敬,店主的情绪由是和缓了些,“你这女客官倒是懂礼,不瞒你说,不止我们这个地方,方圆数百里的三道十六州府,家家供奉着九天娘娘的神像,不为别的...”忽然话语中断,店主向店外探着身子张看两眼,见四下无人才敢继续道:“圣女皇帝下的圣令,哪个敢不遵从,不从人头可是不保哩。” “圣女皇帝?!” 嵇昀和萨迪娅闻言俱惊,狐疑地对望了一眼,萨迪娅顺着店主的话盘问道:“您老是说,这一带都要听命于这位圣女皇帝,那大唐天子呢?” 店主惊诧道:“圣女皇帝就是大唐天子啊!” “啊?!”嵇昀和萨迪娅愈发糊涂,“难不成这老汉这里有些问题?”嵇昀指了指脑袋,用眼神向萨迪娅示意自己的疑惑不解。萨迪娅摇摇头,“你不觉得是九天、圣女过于耳熟吗?”嵇昀怔然:“难不成又是九天圣教?” 二人买了张神像,出了香纸店,嵇昀道:“真如你所想,九天圣教的野心可不仅仅是一统江湖了。”萨迪娅道:“黄巢猖狂,朝廷已经自顾不暇,实在没有力量和精力对付南方诸道的祸乱。” 出了洪州府的南下之路是人烟稀少的地带,夜幕降下,嵇昀和萨迪娅寻到路旁一处破屋,勉作栖身。 这是一间荒废许久的小酒楼,门口的幡子已然有些破烂,破败的大门半掩着,透过门缝瞧去,不见一丝光亮。 “有人吗?” 嵇昀询问了数声,了无人迹。萨迪娅道:“周围没有去处,就在这儿将就一晚吧。” 初冬时节风清月冷,嵇昀拆下后厨的铁锅,添些木柴生起火盆,二人偎在一起烤火取暖。虽然环境简陋,却也难得清静。 萨迪娅伸手紧了紧嵇昀肩上的斗篷,“嵇昀。”“嗯?”“将来你想做什么?”“将来?”嵇昀微微发愣,嘴里小声絮念,却答不出来。 从前在草原上无忧无虑,只知嬉闹快活,现如今只盼着早日找到杀害师父的凶手,报仇之后逃离此是非之地,却从来没有想过将来的打算。 “萨迪娅,你说我将来该做什么?” 萨迪娅欣然地瞥起了嘴角,答道:“中原有句古话,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觉得你不能总想着回草原,继续过浑浑噩噩的日子。” “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想跟我去草原上放马,对不对?”嵇昀嘴上半开着玩笑,有意地抬了抬屁股,向萨迪娅凑得更近了些,身子透过衣服传来的微微暖意越发叫人心喜。 “胡说八道。”萨迪娅恰把他的话当了真,啐了句:“你当我是哪路人?倘若天下太平,放马的养牛的种田的,都能够安居乐业,我又何尝不能过清贫日子?” 嵇昀未料到她如此大反应,连忙也起身,把斗篷给她披好:“是我口无遮拦,该打该打。”说着攥过萨迪娅的手,在自己的胸前杵了两下,脸上装作微微痛苦之色。 萨迪娅也不真生气,只白了他一眼,嵇昀转喜,二人便即继续坐下,萨迪娅道:“你知道吗,在我认识的人里,只佩服过两个男人。” “哦?是哪两个?”嵇昀听到竟有两个男人教她钦佩,不禁心头一沉,点滴醋意涌了上来。眼睛一刻不停地注视萨迪娅微微抿起的朱唇,又焦急又担忧地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回答。 “一个是我爹,另一个嘛,你猜猜看。”萨迪娅微微含笑,嘴角上扬时鼓起的脸蛋在火光映衬下如同两颗软糯的汤圆。 嵇昀心道:“是我吗?不,我一事无成,佩服我全然没有道理的呀。”终究试想不出,摇摇头,“不知道,快揭晓谜底吧。” 萨迪娅道:“是...成大将军!”她有意拖长了声音,叫人好不心急。嵇昀道:“为什么是?”显然内心有几分意外。 萨迪娅道:“我爹虽然官职不高,但他向来对国事忠贞无二,从小就教导我要做有用之人,我爹是我最最敬佩的男人。”嵇昀点点头,“这我明白,那成大将军怎么也是你敬佩的两个人之一?”萨迪娅道:“我听我爹说过,成大将军十五岁时入伍,十六岁就立下许多战功,十八岁时,担任朝廷讨伐安南国的先锋。嵇昀,以你的本领,如果为国效力的话,我相信你一定也能成为一个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嵇昀一怔,“原来她绕了个大圈子,还是为了劝我加入官军。”当下答道:“不瞒你讲,我拜了隋朝皇族后裔为义父,他的仇怨自然也就是我的仇怨,我怎么能为仇人效力呢。再者,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个王朝可以长盛不衰,朝廷腐败如此,换个不姓李的皇帝来当家,对天下百姓来讲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萨迪娅秀眉微颦,沉吟了一会儿,“你和我说的好像不是一回事...” “哐啷——” 话未说完,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第44章 嵇昀仗剑斗怪 王建用智排兵 “好像是从厨房里传来的?”嵇昀起身提剑,“我去看看。”萨迪娅微感顾虑:“嵇昀!当心一点...” “没事,也许是有耗子,等我抓两只来给你烤着吃。” “嗟!你好恶心。” 嵇昀取了盏油灯,挑开厨房的帘子,这里依然是杂乱无章,锅碗瓢盆散落满地,墙上桌角依稀挂着蛛网,空气中弥漫发霉的味道。 “老鼠到这儿来也怕是要饿肚子。”嵇昀一边翻找一边自付。忽然,耳听身后窗棂沙沙作响,一股阴风暗暗袭来。 嵇昀来不及回看,急忙剑身后撩,同时身子原地做个腾跃,翻出三尺之外。但听“嘶拉”一声,剑光闪过的地方,一个毛茸茸、血淋淋的东西登时分为两段。嵇昀站定身子,借助油灯查看,原来竟是一只鼬鼠。 “果真是有老鼠。”嵇昀松了口气,在这阴森破败的陌生地方,凡有风吹草动,都难免带来些内心的惊惧。 “当啷!” 正以为闹出奇怪声响的元凶“伏法”,墙边的柜子竟突然微微摇晃了两下。 嵇昀壮着胆子往柜子走去,把油灯放在一旁的桌上,打开柜门往里探看,无奈灯光太过晦暗,柜子里面黑压压的,丝毫看不出有何东西陈列,于是他伸手进去摸索。 “啊!” 嵇昀惊恐地大叫一声,随即不自觉得向后跳出一步。 原来,刚刚竟然摸到了一只冰凉的人手! 正惊诧间,柜子突然左后抖动了起来,嵇昀握住长剑的手也不禁有些颤动。 “唰!” 猛然间,柜子里跳出一个怪物,高约十尺,四肢手脚具在,唯独却没有脑袋,身上披着一条玄色大氅,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无头怪见到嵇昀,挥拳便向他头上打来。 “有鬼!” 嵇昀内心惊惧,急忙闪避,怪物一拳未中,“呼呼呼”又紧接着连出三掌,向嵇昀的颈肩劈来。厨房狭小,眼见难以躲开,嵇昀立时提起长剑,格挡对方的掌力。 只听得“呲啦”一声,怪物的右手随声落地,嵇昀虽然对突如其来的无头怪物有些畏惧,但心知要想活命唯有奋力搏杀。见斩落了怪人一只手,嵇昀瞬间腾出空儿来,手腕倒转剑身,原地做个腾跃,情急之下使出一记海昏剑法中的“星流霆击”,剑锋直抵怪物的左臂削去。 嵇昀出剑迅疾,寻常之人难以躲避。何况在狭小的空间之中,留给人闪避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于是又听“呲啦”一声,怪物左手也被斩落。 嵇昀此时却来不及欣慰高兴,因为怪物虽然被斩了双手,但是攻势并未有丝毫减退,像是浑然没有痛觉一般。 恍然之时,怪物飞起右脚,把地上散落地竹筐、瓷碟踢将起,朝嵇昀砸来。它脚下功夫奇特,脚力既快而轻,一时间满地杂物如雪花盖顶般飞来,嵇昀步步后撤,挥舞剑花将面前袭来的东西纷纷打落。 “啊呀!”嵇昀心头猛地颤栗,原来一双冰冷的手掌死死地扼住了他的脖颈。 “这怪物怎么长出这么多手来?哎,好像不对?”嵇昀似乎隐约觉察出什么,可一时间又弄不明白内中原因,只觉那怪物的手冰凉且粗糙,好像是冬季里霜雪包裹的枯树枝一般。 “放开他!” 随着一声棒喝,神策刀骤然探出,从嵇昀耳侧飞过,直捣怪物的胸膛。 怪物反应不及,被萨迪娅一刀刺破当胸。 说来奇怪,胸膛被刺穿竟然无半点受伤迹象,而怪物呼喝着将玄色大氅兜了个圈,旋即“哗啦”一声破窗飞走。 嵇昀急忙抢到窗前,往外看时,只见那怪物如惊鸿掠空,身后的大氅被风追得鼓鼓作响,转瞬间已然飞出很远,消失在了夜空中。 萨迪娅怔在原地心有余悸。 “他的手冰凉刺骨,怕真的是鬼怪。”嵇昀百思不解。 萨迪娅骇色久久不消:“刚刚明明刺中了他,怎么刀上没有血迹?” 嵇昀也道:“我用剑也确实砍断了他的双手,可他马上又生出手来,而且我们的武器似乎并没有伤到他。” 嵇昀擎着油灯,在地上找寻起来,一来地上本就杂乱,二来方才又有打斗,遍地狼藉。一顿查看后,也没有见到被斩落的怪物的双手。 萨迪娅拽一拽嵇昀的衣角,颤巍巍说道:“嵇昀,这里太诡异了,我们还是走吧。” “九天娘娘授我神兵,制服妖邪,九天娘娘金身普照,我辈同光;九天娘娘授我神兵,制服妖邪,九天娘娘金身普照,我辈同光...” 忽然,破屋外面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嵇昀透过破窗往外探看,竟看到屋外已被一群手举火把的百姓团团围住,火光映照下,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眼神僵直可怖。 嵇昀奇怪道:“这些人想干什么?该不是撞了邪!?” “嵇昀,我有点担心,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冲咱俩来的。”萨迪娅想起香纸店老板所述,这里的人是碍于“圣女皇帝”的淫威才不得不供奉九天娘娘的,但如今看他们走火入魔般的表现,不禁对之前的结论有所怀疑。 “九天娘娘号令我们把所有不尊法旨的妖邪降服!烧死他们!” “烧死里面的外乡人!” “不好!”嵇昀大惊,眼看那群人纷纷抛出火把,俨是决意要把他们两个烧成焦炭。急忙拉住萨迪娅,翻身躲回大厅。干柴烈火一点即燃,眨眼间,破屋从上到下已经被火舌聚拢。 千钧一发之际,嵇昀忙将斗篷在水缸里浸湿,包裹护住萨迪娅,“当心了,我们现在冲出去!”言罢,挥剑挑起火盆砸烂房门,拉住萨迪娅果断扑出火海。 萨迪娅大叫:“你着火了!嵇昀!”嵇昀衣角被烧,在地上连滚两翻,碾灭了火舌。 “别让邪祟跑了!上啊!” 嵇昀翻身挺剑,护住萨迪娅,周围百姓呼喝着冲上来,全然不顾长剑之威,个个堪比潼关城上视死如归的神策军士。 嵇昀暗暗惊外:“他们都疯了!” 从这些人的身法上,不难看出他们只是一般百姓。嵇昀摸不清头脑,也不愿枉杀人命,于是长剑所到之处,或是聊作格挡、或是以剑背抽打,决计不伤及性命。 正因如此,人群越聚越密,将嵇昀和萨迪娅牢牢地困在垓心。 “嵇昀!怎么办?!” 萨迪娅被疯狂的人群吓得花容失色,当初潼关疆场厮杀的时候,都未曾有过惧色的她,如今面对一群平头百姓,却着实感到战栗。或许,正是由于这样的无畏太令人费解,这样的凶蛮太近乎癫狂罢。 听萨迪娅失声大叫,嵇昀情急,剑传左手,须臾间,长剑之上已加持了几分炎红元气。 “哎呦!” 一时间,热浪翻涌,灼炙难耐。众百姓忍不了元气炙烤,纷纷向后退却。 “我们走!”嵇昀拉着萨迪娅,趁机冲出人群,撒腿快逃。身后百姓穷追不舍,一直到天色将晓,身后的喊杀声才渐止。 嵇昀和萨迪娅离开长安的一段时间里,长安城的西郊,爆发了唐军与齐兵的数次交锋。 长安西郊有五座城池,最西面的武功城,是杨复光的唐军驻扎之地,中间三镇均屯驻着尚让的齐兵,最东面的咸阳城,是尚让帅府所在,此时,他已经因为攻取长安功劳卓着,被黄巢加封为舞阳侯。除五城外,唐齐双方在泾河两岸各屯扎了一支兵马。 “父王!”四子晋晖匆匆忙忙进了帅府,杨复光正半倚在榻上,手中拿着一卷《汉书》。 “出了什么事?” “前哨探报,北面有一支羌人的骑兵南下,怕不是来趁火打劫的。” “羌人?” 杨复光眉头紧皱,“真是多事之秋,距此还有多远?” “约有三百里。” “父亲,让我去教训一下这些胡兵!”长子王重荣果断请命,杨复光沉思片刻,“给你八千人,选要塞处扎营,务必拦住羌人,但是不要急于交战,我们目前的大敌是黄巢,其余势力,能拉拢收买的,都要尽力团结。非是万不得已,不要挑起战端。” 王重荣奉命而去,八子李师泰又从外面进来,声称派去各镇招兵的人无功而返,各地节度使畏惧黄巢,不肯出兵。杨复光心中积郁,便教这些人各领二十大板。第三子王建向来心思缜密,此时阻劝道: “父亲不要动怒,其实怪不得他们。地方兵本来一向怯敌懦战,何况朝廷数败于贼兵,两京攻破后天下震动,这帮人更是吓破了胆。依儿之见,要想收拢和号令诸镇,首先我们要打一个漂亮的胜仗,挫败齐兵士气,扬我唐军威风,如此也好鼓舞那些藩镇。” 李师泰从旁应和:“我觉得三哥说的有理。” 杨复光思虑片刻,“你们倒是说说,当前形势下,如何战胜齐兵?” “尚让占据咸阳,以长安为后方,以史德、兴平、九峰为前部,城池间远不过相距几十里,互为犄角,易守难攻,若我军贸然攻城,必遭到里外夹击,首尾难顾。打仗讲究天时地利,泾河的南面是芮水,两条大河一南一北,汇合于亭口。单就地理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引诱齐兵出城,在泾河、芮水之间的河网地带决战,我军虽只有三万,贼兵有二十余万,但是河网地带地势狭窄,不利于方队作战,二十万贼兵必然要分散列阵,到时候我们集中精锐,把他们分割开来各个击破,纵不能一口全吃掉,也必能叫他大伤元气,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王建一边说着一边在地图上比划区域位置,杨复光听了微微点头,其余诸子也表赞同,于是杨复光便令韩建、张造守城,自领其余诸子并一万五千人马,大张旗鼓,鼓噪而进,向泾河北岸的齐营缓缓进发。? 第45章 唐齐大战泾河 尚让偷袭武功 咸阳城里的尚让得知消息,即令泾河驻军多设箭楼沟壑,又派遣诸葛爽、许源奴领大军十万驰援泾河,势要将杨复光人马尽数消灭在武功城外。 鹿晏弘奉命在泾河以南的富仁镇屯扎,这日清晨,有信使来:“二将军,郡王手书到。” “快拿来。” 打开书信,见信中写道:“晏弘,贼于北岸屯兵日久,士气已堕,命你亲率所部兵马,趁夜急进,不求尽剿贼兵,只要拆毁北岸营房即可,贼兵若是反攻,可徐徐向西撤退。如律令。” 看罢书信,鹿晏弘传命将校:“你们随我自并州到这儿,未尝与巢贼一战,养精蓄锐时间久了,想必个个都盼着杀敌建功。今早接到弘农郡王将令,命我出击破敌,你们即刻各回营房,点齐人马。今晚人吃双餐,马食夜草,二更时分从敌营西面十里处渡河,直捣贼兵营寨!” “听令!” 鹿晏弘眼光扫视众将,厉声道:“务必小心行军,渡河后若有出声暴露我军动静者,定斩不饶!” 众将接令而去。 到了晚上,三千兵马饱餐战饭,出了城沿南岸悄悄疾行,直到和齐营相距不足十里处,在一处河流平缓的地方偷偷度过泾河,来到北岸。 当夜乌云遮月,秋风习习,唐军悄悄来到贼兵营门外,鹿晏弘一声令下,三十余号铁甲力士抛钩扯绳,拽开营门,五百名骁骑军士高举长刀当先冲杀进去,步战兵紧随其后,马步弓手护住两翼,后军点燃火把,进营四下放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不多时,泾河北岸的营房顿成一片火海。齐兵毫无戒备,将领抱头东奔西跑,士卒胆裂遍地呼号,被唐军杀得落花流水。 唐军烧毁了齐兵营帐,抢获了些辎重粮草,鹿晏弘不敢恋战,号令弓箭手压阵,缓缓后撤。东面赶来的诸葛爽、许源奴正撞上逃跑的齐军败兵,得知了北岸营帐被烧的事,催动大军疾驰而来,追赶鹿晏弘。 “将军,贼兵追来了!” “抛弃辎重,渡河!” 鹿晏弘见齐兵来势汹汹,号令唐军迅速南面渡过泾河。不多时,诸葛爽、许源奴追到北岸时,见鹿晏弘已率军沿南岸向西退去。 许源奴道:“我带人渡河追击,你分兵一半,沿北岸西进,防止唐军再渡河北逃,等我紧紧咬住他们,你再渡河夹击。” 诸葛爽向来听说杨复光善于用兵,心中有疑虑不敢冒进,但作为降将,又担心给人留下首鼠两端、临阵怯战的口实。所以当即答应:“好,就听许将军安排。”佯装应承,等许源奴率五万大军渡河西去,他却只派出五千人沿北岸行军,自己一面收拢岸边辎重,一面派人将鹿晏弘偷袭营房、许源奴渡河西进的事飞报尚让。 “不好!” 尚让取地图查看,当下情急。身旁的将佐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哼!全军开拔,随我去攻打武功城!” 尚让率领余部倾巢出动,浩浩荡荡向武功进发,诸葛爽也接到将令,率军北上与尚让汇合。只有许源奴沿泾河南岸一路向西追杀鹿晏弘,直追到亭口以西的五十里处。 两河之间多是潺溪水坑,土坡沟壑星罗棋布。鹿晏弘率军来到这里时,许源奴也已经渐渐赶上,鹿晏弘见难免一战,手持令旗叫士兵们止住阵脚,横刀立马道:“看来敌人是不肯轻易放我走了,忠武军的男儿们,你们怕不怕!” “不怕!”三军齐声大喊,声势震天。“将军,我们杀回去吧!”“和这帮贼寇拼了!” “那就让这群乌合之众,瞧一瞧咱们忠武军的本色,拔刀!” 骁骑军士一字排开,一个个钢刀在手。 “将军快看!” 正待发令,只见许源奴后军阵脚大乱,原来是杨复光亲自统率援军从东面杀来,截住许源奴归路。 鹿晏弘大喜过望: “冲锋!” 一声令下,河谷里铁蹄齐奋,好似奔雷,天地间人喊马嘶,犹如山倒。 许源奴忙指挥大军分头迎战,这里地势狭隘又多是水泊河沟,五万大军多是步兵,一则排不开方阵,二则跑不过战马,鹿晏弘一马当先冲杀进来,骁骑劲旅冲锋的势头未减,好似黄河决口、大厦倾塌,顿时把许源奴的人马撕开了一道口子。 齐兵队伍在鹿晏弘、王建、晋晖、庞从、李师泰率领的忠武军冲杀之下,分散成三三五五各自抵抗,不成阵型又无弓手、盾阵保护,被唐军骑兵肆意冲杀,虽是以五万人对战不足两万的唐军,但仍是有心无力、捉襟见肘,形势急转直下,兵士死伤者众多。 许源奴在裨将的护卫下且战且退,向北面缓缓后撤,来到泾河岸边,举目四望,东西两面是唐军截杀,南北双方有大河阻拦,乱军遍地哀嚎,收拢不住,很多人不听指挥,淌河向北逃命。 “都给我回来!临阵脱逃者斩!跟我冲杀过去!冲!” 许源奴高举长刀反身向唐军冲杀,须臾间已斩杀多名唐兵,裨将们见主将卖命,也都把心一横,各挺刀兵和唐军拼命厮杀。杨复光在后军指挥,见许源奴背水一战反而士气复振,当即号令五个儿子道:“擒贼擒王,你们五个把那主将给我擒来!” 鹿晏弘、王建、晋晖、庞从、李师泰闻令,舞刀拍马向许源奴直扑过来,许源奴身边张廖程徐四名牙将早看在眼里,急忙拱卫在主将身前,一个挥刀、一个挺槊,一个驾弓、一个抡锤。杨复光五子纵马撞至跟前,短兵相接,一片刀光剑影,金甲交错,几度血染山河。走马不过三个回合,张廖程徐四将尽数中招殒命,庞从眼疾手快,早冲到许源奴身前,许源奴仓皇之间手上功夫输了一招,被庞从抬手一槊险些刺穿胸膛,惊惧间翻身落马,等他再站起身时,鹿晏弘的长刀早就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全军追击!” 许源奴被活捉,齐兵惊慌失措、全无战心,杨复光下令追击。一时间唐军奋起冲杀、追亡逐北,大河之上遍是贼兵的浮尸,清澈的泾河水被染成血色。 败兵狼狈向东逃遁,李师泰兴奋道:“父亲!我们一鼓作气,端了他们的老巢!” 晋晖道:“尚让坐守咸阳,恐怕不容易攻取。” 王建道:“父亲,咸阳不易取,不如先攻打史德、兴平两座城,截断尚让的两臂。” 杨复光点头:“好,立即渡河抢攻史德、兴平!” 三军方待动身,却见北方有一人一骑急切地飞奔过来,边奔驰边大喊道:“郡王!不好了,尚让偷袭武功了!” “什么!”杨复光闻言大惊,报信的兵士来到岸边:“郡王,尚让提数万大兵,来攻打武功城,眼看城池快要保不住了!” “这贼真是可恶!”李师泰恨恨地骂了一句。 王建道:“我们赶紧去救韩建、张造。” “慢!”鹿晏弘伸出马鞭,指着报信兵说道:“你好大的狗胆,竟来诓骗郡王!”语气严厉,目光凶恶。 “什么?将军,我是拼死出来报信的,战事危急,我怎么敢说谎啊!”兵士一脸惊骇。 “尚让数万兵马围城,凭你无名小卒怎能冲杀出来!分明是敌人奸细,赚我们去救援,半路却设伏击!” 众人听了鹿晏弘的话,也都心生疑虑。报信的小兵滚鞍下马,跪在河边,一面痛哭流涕一面愤然说道:“六将军亲上城楼抗敌,五将军眼看城池守不住,带领我等马兵冲杀出城,和贼血战,我是五将军手下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将军可以不信我,但是武功城的弟兄们都苦苦盼着郡王大军呢,我...我就在这儿以死明志了!”他朴实忠直,一时间急火攻心,说罢便拔出佩刀在颈间一抹,登时血洒泾河,倒地而死。对岸的众将兵们一时惊诧,目光都投向杨复光,杨复光唏嘘不已,即刻命道:“全军迅速回援武功!” 一路疾行,鹿晏弘道:“父亲,武功城小兵寡,恐怕已经失守,我们没有容身之地,还得赶快谋划去路。”杨复光瞥他一眼,责道:“谋划去路?你难道就不担心你两个兄弟的安危了么。”鹿晏弘见此,不敢再多说话。?? 距离武功城还有约十里时,遥见北面一路尘烟,向东而逝。杨复光心道:“已经退兵了?武功城一定凶多吉少。”扬鞭命道:“贼人就在眼前!擂鼓冲锋!” 历经苦战,又急行军,本已疲惫不堪的战士和马匹,见到北面尘烟浩荡,绵延数里,心里不免胆怯,以至于杨复光号令下达,反响甚微,只有五子并数百亲兵应诺骤马冲锋。 “等等,好像不对?!” 走得近了,五子发现尘烟之处,竟是一支锦帽貂裘、铁马弯刀的胡兵,个个生得高头大马、虎虎生威,每四人成一排,骈行并进,每五排为一方阵,排头迎风高举皂色牙旗,旗面上绣着白羊图腾。五子看不出是哪里来的兵马,便止住正在冲锋的兵马,兀自观望。 “哎!” 胡兵队伍里闪出一将,周身银盔银甲,骑白马、攒画戟,呼喝着朝这边驰来。 “是大哥!”庞从率先看出来将身份:竟是王重荣。 五子兴高采烈,一并迎了上去。 “大哥,怎么是你呀!那些兵马是什么人?” 王重荣笑道:“这些是我请来的天兵天将,尚让那贼见了就缩回老巢去了!” 说着话,王重荣把手一招,队伍中有一胡将纵马赶来。 第46章 慕威名拓跋相投 落风尘艺女惊鸿 王重荣道:“武功没事,五弟六弟正在城中休息,我和拓跋思恭首领追杀到这儿,快,我要带拓跋将军面见父亲。” 五子面面相觑,喜疑不定,杨复光遥望着一幕,心里的石头已然落地。 “重荣!过来。” 王重荣闻传急忙带胡将来到杨复光身前:“父帅!这位就是党项部首领拓跋思恭。” 杨复光翻身下马,走到拓跋思恭马前,做一抱拳礼,拓跋思恭匆忙下马跪拜:“拓跋思恭参见弘农郡王阁下。”声音浑厚低沉,闻言便知彪悍。 杨复光扶起他,满眼赞许:“气概非凡,果然是个英雄。” “郡王过奖,思恭受宠若惊。” “重荣,快讲讲怎么请来这位远来的客人的。”杨复光笑道。 “父亲,拓跋首领得知长安陷落的消息,特地带领三万人马南下抗贼,孩儿在邠州和他相会,本来想回武功城拜见您,不料正遇上贼兵围城,拓跋首领指挥手下铁骑冲破敌阵,杀退尚让,才知道父亲引兵在外,我担心父亲回城路上遭遇贼兵,所以没有进城,与拓跋首领合兵一处,向东寻找您和弟弟们,终于在这儿遇到。” 杨复光动容:“平日里那些食大唐俸禄,天天把忠孝仁义挂在嘴边的无能之辈,见黄巢势大,都把头缩了起来,畏敌如虎,招之犹然不来,唯有你不辞辛苦,主动来投,足见一片赤胆忠肝,老夫代表朝廷谢谢你,谢谢党项族英勇的健儿们!”拓跋思恭道:“我本是夏州一个偏将,早听闻郡王是唐邸泰山、擎天一柱,我景仰已久,今后愿追随郡王阁下,阵前效力,杀敌建功,佛祖明鉴,不毁誓愿。”党项族一贯信奉佛教,所以言语间总是提及佛语。 泾河大捷、武功解围,又收拢了悍将拓跋思恭并三万党项勇士,杨复光大喜过望,将拓跋思恭收为义子,率领一众人马返回了武功。 尚让趁着武功城防备空虚,意图围魏救赵的计划落空,带领疲劳无功的齐兵草草回到咸阳,监军黄揆把前线的战事详细誊写了份战报,差人送入长安。 黄巢虽然没有即位称帝,但每五日在大明宫含元殿上召集文武将官议事。这日,黄揆的兵报传来,黄巢拿来看罢,又交给崔璆、杨希古和皮日休传看,黄巢端坐龙椅上,说道:“许源奴损兵折将,尚让攻城不下,又有不明来路的胡兵来帮助杨复光,你们怎么看?” 杨希古思虑片刻,躬身答道:“大王,西面战事不力,唐廷又添兵增将,长安不宜久留,山东、河南一带是大齐根本,中原已被扫平,我以为如今大半天下已在大王囊中,唐天子远遁西川,杨复光扼守入川要道,我们不宜也不用急于求进。当前最重要的,是治理好已经打下来的江山,一面稳据中原,一面招抚河北、江南、岭南诸道、州、县,人心思安嘛,天下人必将弃大唐而归附大齐,到时候只要派遣一名大将率军前往西川征讨,唐孽必然一举荡平。” 黄巢道:“你的意思是?” 杨希古答:“我的意思是放弃长安,拆毁宫殿,大王仍移驾洛阳,在东都称帝建国,坐镇中原,西面以潼关为屏障,东至大海,北控幽燕,南踞荆楚,以霸道降不臣,以王道收人心,则不出数年,四海之内、江山万里必然尽归大王所有。” “大王,我以为不可。”崔璆踏出一步,插话道。 黄巢微微颔首,示意他接着说,崔璆道:“杨公这话似是而非,大王起兵山东,横行天下数年,南征北战,苦心经营才有今日,好不容易踏足关中,龙踞宫阙,怎能因为惧怕杨复光区区几万人马而轻易放弃,更何况关中自古是龙兴之地,秦始皇踞崤函之固剪灭东方六国,唐太宗拥关中之险平定十八路反王,历代大国哪个不是定都在长安,我们一旦废弃,杨复光必然拥护唐王回京,到那时大王的一番辛苦岂不是白费!” 杨希古早听得脸红气粗,驳斥道:“胡说,强敌在侧,岂容安睡!曹魏舍关中而踞中原,就是因为有西蜀之患,中原安定富足,正是我大齐固本开源的不二之选!” “中原安定?四战之地,无险可守,况且我军拿下两京,士气旺盛,正是进取之时,依我看应该和杨复光寻机决战,一举扫平剑南,一统华夏,大王龙登九五,创不朽功业。岂能不进而退,给唐廷喘息的机会!”崔璆也毫不相让,争辩道。 他二人意见相左,在殿堂上唇枪舌剑吵个不停。 黄巢挺直身子,清了清嗓子:“你们不要争了,袭美先生,说说你的想法。” 皮日休本来低着头一言不发,忽被黄巢点了名,即清了清嗓子答话,只是说话间脑袋依旧压得很低:“我以为杨崔二位说的都有道理。” “他们一个劝我走,一个劝我留,我应该听谁的呢?” “固守潼关,盘踞中原自然是稳妥些,但是关中一失,再取就实为不易了。况且大王据有长安、咸阳,杨复光只能龟缩区区武功小县,但是一旦收兵东去,杨复光则兵不血刃,坐拥关中要地,唐军一日不灭,一日难消强敌环伺的处境,大王一日不得安枕。”皮日休语气虽然缓和,但是意思却十分明确。 黄巢默不作声,大殿里静的出奇,似乎连喘气声都要压地很轻很轻,文臣武将们都在静静等待黄巢宣布最新的旨令。 “传孤的旨意,唤舞阳侯即刻撤出兵马,到长安城外屯扎,城中军队即刻收拾行装,打包俘获的财物,三日后大军一齐退出长安,东出潼关!” 此话一出,众官员面面相觑,黄巢也不理会,甩开衣袖从龙椅后面转出大殿。 黄巢从北侧出了含元殿,便由太监抬轿,径往清思殿,这个原本唐朝天子打马球的地方,已经改造黄巢后宫里的乐舞宫,诸葛爽早早等候在这里殷勤接驾,跪地奏道:“大王,您要的天下第一舞者,臣已经找到了,已经安排了酒宴,专候陛下入席。” “走,去瞧瞧。”黄巢说着大踏步迈入清思殿,中央搭设舞台,北面摆好宴席,酒水茶点,珍馐玉食齐备。 “开始吧。” 黄巢入席,诸葛爽抬高嗓子喊道:“起乐!” 乐工手中的金钟玉磬、瑶琴锦瑟,一时间交响和鸣,舞曲优雅舒缓,恰似春季里清澈生动的流水,又像盛夏间群芳争艳的花海。 伴着婉转动人的乐声,一位身姿绰约、百媚千娇的美人抖着水袖,缓缓近前,舞在中央。人长得水灵清丽,舞姿也是堪为天上独有,婀娜多娇而不矫揉,神态端庄却有婉媚,真可谓色艺双绝。 黄巢微微露出喜色,眼神一刻不移地盯着眼前舞蹈的美人,禁不住失口赞叹道:“这才是人间至宝,这舞叫什么名字?” 诸葛爽心知黄巢之意不在舞,而在跳舞之人,于是近前嘻笑道:“大王,这个舞叫作《惊鸿舞》,跳舞的人名叫江怜儿。” 黄巢略有惊讶,“哦?好一个凄美的名字。” 诸葛爽道:“大王精通文墨,满腹诗情,何不降恩,给她改个名字?” 黄巢驳斥道:“为什么要改?” 诸葛爽被他一叱,吓得呆住不敢说话。 “《诗经˙尔雅》中提到‘怜,爱也’,‘怜儿’这个名字配这样世所罕见的美人,有甚么不妥?” 诸葛爽是个谄媚之徒,一句话没有说道黄巢的心坎上,他的心里惊惧地很,忙陪笑道:“是,是,陛下不但威加海内,而且才学盖世,臣真是仰慕不及。” 黄巢继续观赏舞蹈,全然没有将诸葛爽的话听进去。 江怜儿将一支惊鸿舞跳罢,亲捧一盏葡萄酒,奉到黄巢身前,近看她含羞带笑,真个楚楚动人。 黄巢接过美酒,伸手扯住她的玉手,江怜儿惊得娇嗔一声,倒在黄巢怀里,灵动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惊惧。 诸葛爽见此,赶忙冲台上伴舞、乐工招手,连同众人退出清思殿。 黄巢左手牢牢地搂定她的腰身,顿感柔软而富有少女特有的弹性,右手持酒一饮而尽,随即把酒盏扔到地上,手指轻轻在江怜儿细嫩的脸蛋儿上抚过,双目注视着眼前这名倾国倾城的美人,感叹道:“世间怎么会有你这么美的女人?” 江怜儿本来有些拘谨,听了这话不禁桃晕泛红,又见黄巢满脸痴像,忍不住轻声嗤笑了一声,柔声答道:“怪父母生了这副病体,注定流落风尘,终日卖艺养身。” 只言片语说得淡漠,黄巢听得却是心头颤动,瞬时生出万千不舍与疼怜。在外人看来,这个掀起天下浩劫的乱世枭雄杀人如麻,甚至可能连同他自己都早以为自己是心如铁石,可万不想今天一旦见了她,磐石般的心肠竟也生出些许柔情来。一句“流落风尘,卖艺养身”不禁使他想起了当年那个屡试不中的黄秀才,人生无常,如同飘叶于浪海,飞沙于风丘,荣辱沉浮、瞬息变化都只是在如梦如醉之间。 第47章 唐王宫江姬布心 海昏山徒子搏命 黄巢慨然道:“今后你陪伴着我,再无需为了生计忧愁奔波了。” 江怜儿含情脉脉,微微扭动下柔软的身子使其贴得更亲近,细声道:“感念大王宠爱,怜儿无以为报,今生今世但愿早晚侍候大王,白首不移。” 黄巢宠溺道:“不是早晚,我要你一刻不离留在我的身边。” 二人相识对笑,一见钟情。 原来这位江怜儿,出身虽然卑微,却也有着一段离奇的来历。江怜儿祖上,原是大唐玄宗时期一位才女,姓江名采萍,生得美丽可人且能歌善舞,一朝选入宫闱成为唐玄宗最宠爱的妃子,因为个性高雅恬淡、品格端正,在后宫群艳之中好比百花之梅,所以被封“梅妃”,梅妃舞艺冠绝天下,尤其是以《惊鸿舞》,常常震惊四座。可惜红颜易老,玄宗后期专宠杨玉环,梅妃虽郁郁不欢,但是却放不下清高的性子,玄宗曾背着杨贵妃偷偷派人赠珍珠给梅妃,梅妃却以“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拒绝君王施舍般的垂爱,故而又得名“斛珠夫人”。直至安史之乱,玄宗携贵妃出逃,梅妃和其余后妃宫娥被舍弃长安,都言梅妃在长安城破之后死在乱军之中,实际上她因为平日里待下人极好,在宫娥太监的帮助下,逃离出宫,隐姓埋名,过上了平民百姓的日子。即便后来贵妃殒命,玄宗回京四下派人找寻,或命画师画素像以示思念,梅妃都始终不再露面。江怜儿虽然不比梅妃姿色才华,但是先人风采,犹能可见一斑。 二人甜腻了一番,江怜儿伏在黄巢的膝上,仰面道:“大王,奴婢有一块心病由来已久,今日得大王错爱,敢布腹心。” 黄巢道:“爱姬有话直说。” 怜儿道:“我有一同胞妹妹,早年间因家贫被父母卖了,前者托梨园的老师傅帮着打听,她在江南道出现过,怜儿想着,若能姐妹相聚,共同侍奉大王,不知大王何意。” 黄巢闻言大笑,随即道:“原来是妹子还在民间受苦,爱姬放心,我派诸葛爽去南方寻找,带她进宫来教你们姐妹团圆。”江怜儿喜极而泣,拜谢了黄巢,旋即教乐师再作霓裳羽衣曲,伴着妙音又翩翩舞蹈起来。 “乒乒乓乓——” 桑丘海昏山上,剑器相击声不绝于耳。 潮湿的幽僻小路被斑驳的阳光蒸腾出些许水汽,小路直通着被森森松柏掩映着的禅房,石阶上早生青苔,墙柱也长出蘑菇。 空山人语,愈显苍凉。 “把秘籍交出来!饶你们一条狗命!不然教你们和姓周的下去作伴。” “哼!我们今天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打斗的双方,一边是二十多名神情得意的九天教徒,一边是五位脸色铁青的中年汉子。旁边大树上,绳子捆绑着一具腐败的尸身,众人顾着打斗,任凭乌鸦肆无忌惮地享用尸体上的腐虫。 九天的一众教徒使得是百家剑法,非但武功路数各异,兵器也各不相同。皆因九天教强掳各门各派的好手,威逼他们交出各自拿手绝技,并责令教众强加习练,渐得百家之所长。 与对手不同,五位中年汉子的武功悉出同门,五柄长剑挺击进退,浑成一体。 “大师兄!我们四个顶着,你快去把师父救下来。”眼看尸体的臭味引来越来越多乌鸦,战阵中一名汉子焦急地喊话。 “这些人不是泛泛之辈,还是合力抵挡一阵再说。”大师兄忙中答话,手上长剑丝毫不敢懈怠。 “你们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九天教中的一个独眼头领,被五人的顽抗惹得恼怒,脆生生骂了句,随即腕陡剑斜,击电般地向五人中大师兄的胸膛递出。 对手剑走偏锋,来势奇快,眼瞧着便要把胸腔划开一个口子。“当!”双剑刺斜里横架齐出,护住大师兄当胸。独眼头领一击不中,腾地抽身往后撤了一步,两侧教徒顺势冲出,一左一右分格缠斗,独眼头领趁机施展诡计,手中早多了一把藏袖短剑,当中倏地抛出。 “呃——” “大师兄!” 大师兄面露苦色,牙关紧咬,那短剑已深深刺入了左肩。 “抓活的!” 独眼头领操着怪声,教众包围上去,五名中年剑客背靠背抵成一团,长剑对外殊死对峙。 大师兄额头豆大的汗珠直流,“老二老三,一会儿我们三个集中对付那个领头的,老四和老五解下师父的遗体,赶快下山,不要管我们。” “说好了共进退的,要死也得死在海昏山上,反正苟活了这么多年都是赚的。” “放屁!都死了谁给师父安排后事,我是师兄!听我的。” “上啊!” 三名年长些的师兄奋不顾死,大喝着冲突上来,三把长剑攻锁相济,如虹飞星陨,来去御电,这招“星流霆击”是海昏剑法中的妙招,一时间令对手心头震忡,不敢不全神应对。 机会一闪即逝,两名师弟一左一右各自使出“子虚乌有”,平剑向敌喉管划去,众教徒由是后退闪避,以此给了二人逃脱之机,他俩冲出围困,径奔大树这边,老四挥剑斩断捆绑尸身的绳索,老五弓背接住师父的遗体。说时迟那时快,九天教众紧随其后,又把二人四下围住。“不能教他们跑掉!杀!”老四尚且死命格挡,老五背负着尸身,全无抵抗之能,只得左右埋头躲窜。 “啊!” “五师弟!” 四位师兄自顾不暇间,但听老五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原是被一剑砍进脖颈,当即血流如注,单膝缓自跪倒,将尸体也掀翻了去... 距此不远,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寻路赶来。 “嵇昀,你听是什么声音?” “快去看看!” 嵇昀和萨迪娅经过近两个月的奔波,终于赶到了海昏山。 老五倒地不起,九天教众扑上去,连人带尸砍成烂泥。余下四名中年剑客奔溃大叫、眼中噙泪,手中长剑也随着战栗的手臂而僵持了。 “哪个还敢反抗,全都杀光!” 独眼头领面上的筋肉横挑,恶狠狠地命道。 “住手!” 晴空一声断喝,青衣斗转,炎气横贯,青釭飞鸾剑陡然祭出。 独眼头领见嵇昀突入战阵,厉声喝问:“你是哪个?!” “海昏派,嵇昀。” 言语一出,震惊四下。 中年剑客们面面相觑,好不惊诧:“你说你也是海昏派的?” “不错。” 他们上下打量,追问道:“你是几代的弟子,师承何人?” “第五代弟子,我师父是第四代首徒,复姓太叔,名髦。” “啊?!是大师伯的弟子,嵇...我们就是你的师兄弟啊。” “嗯?”嵇昀轻瞥了一眼四人,旋即目光回正,丝毫不敢轻怠, 毕竟眼前的敌人是九天圣教。他早在太仪山上,就见过九天教徒的装扮,此时一眼便识认出他们的身份。 ??“好呵,刚死一个,又来一个,你们海昏派余孽果真是杀不绝了。” 独眼头领上下打量着嵇昀,心道:“这个小子虽然年轻,但他刚才的一剑快地难以置信,怕是有两把刷子。” 嵇昀道:“我问你,你们把周道然周掌门藏在哪儿了?” 独眼头领哼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嵇昀不明其意,中年剑客们指着树下淋漓的烂肉,愤慨道:“师父被这群狗杂碎害了!” “啊?!”嵇昀瞥见尸身大骇,他哪里知道周道然早已身死,如今见了不免惊外。萨迪娅这时候也追赶到这儿,见到一堆露骨的残骸,黛眉紧颦:“嵇昀,不要放走他们!” 嵇昀闻言,即运起天机剑法。 “一起上!这个只要死的!” 独眼头领见嵇昀剑气炎红,略生怯意,指挥教众上前厮杀,自己却步步后撤。 嵇昀剑法通神,与周遭数十人交手,招招攻势凌厉,全然不作防守,只因他剑法快、炎气炙,教众们辛苦应对已是捉襟见肘,根本无暇进攻,一个个被逼得龇牙咧嘴、叫苦不迭。 中年剑客们看到嵇昀如此厉害,惊喜不已:“想不到大师伯有这般出众的弟子,海昏派复兴有望了!” 嵇昀的剑法本来讲究因势利导,会依据对手武学路数的特征,演化出相克制的剑招。这群教徒武功虽然繁杂多样,但交手之初即被嵇昀占据先机,处处受制,根本发挥不出功法多样的优势,于是嵇昀只需谨念天机剑诀,左右任意出招变招,即可将天机剑法的要义发挥地淋漓尽致。 眼看教众悉数中招着剑,独眼头领恶从心头起,一瞥眼瞧见萨迪娅正满脸关切地凝神观斗,于是心念一动,骤急步闪到跟前,翻手扼住了萨迪娅细嫩的脖颈。 “啊——” 萨迪娅娇容失色,独眼头领趁机向战阵中的嵇昀高喊道:“快住手!否则我扭断她的脖子!” “萨迪娅!”嵇昀见心上人被劫,顿然心焦,急忙收住剑势。 “嵇昀!”萨迪娅眼眸如水,勾勾地望着嵇昀,“不要管我,做大事要紧。” 独眼头领怪眼倒立,咬牙切齿,手上恶狠狠地加了一把力,萨迪娅痛得嗤了一声。 “你别动她!”嵇昀星目圆睁,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气郁满胸腔,“独眼龙!我警告你,她要是伤了一根毫毛,我就断你一根手指,她如果擦破一点皮,我就活剥了你们。” 独眼头领咧嘴怪笑:“你这么说,我反倒是放心了。看来这个小娘们,在你心里的地位蛮重的么。嘿嘿,带这么个拖油瓶在身边,是生怕你自己不死嘛。” 嵇昀道:“你住嘴!” “你住嘴!”独眼头领骂街的声音盖过嵇昀,“放下你的剑!乖乖受擒!否则我现在就送她上西天!” “嵇昀,不能啊!”萨迪娅大喊:“你放下剑,我们都会死的。” 独眼头领道:“两个死在一起,黄泉路上还有伴儿,若他选择放弃你的性命,即便是一个人活了,后半辈子也得受良心的谴责。你说我说的对是不对?” “铮!” 嵇昀沉吟再三,终将飞鸾剑丢在地上,对萨迪娅道:“他说的没错,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萨迪娅,要死我们就死在一起吧。” 第48章 古墓尘中寂 孤篇月下访(一) 萨迪娅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不知是因为死亡即近的悲凉,还是感人至深的热忱。 “嵇昀,你知道上次去我家时,我为什么要赶你走?” 二人四目相对,嵇昀轻轻摇头。 “不知道。” “我妈又和我谈咱们两个的婚事了,我不愿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嵇昀又摇了摇头。 萨迪娅微微抿了下嘴唇,忍住抽泣:“因为我还有件事没有做完,我本想着,事情做完还能活着的话,就嫁给你。” “什么?”嵇昀眼神疑惑 “嵇昀...” “嗯。” “我若是做不完,答应我,你要帮我做下去...” “萨迪娅!” 萨迪娅话音刚落,即奋起全身之力用手肘在独眼头领的胸膛猛地一击。虽头领听出她言语有轻生之念,早提防着其作出鱼死网破的举动,他手上加持着气力,确保萨迪娅难逃掌控,然仍冷不防地挨了一记肘击,胸前吃痛忍不住发怒,“哎呦!你找死!”左手牢牢嵌定后颈,腾出右手在萨迪娅后心使劲击出一掌。 “啊——”萨迪娅登时痛死过去。 “贼王八!” 嵇昀急得破口大骂,头领听了即回过神慌忙抵御,面对实力悬殊的对手,稍有片刻分神便是万劫难返。只见一道红光转瞬即至,根本不给他以躲闪的时机。 炙热的炎气顿时击射入他唯一健在的右眼,他痛得嚎啕大叫,两手捂住右眼不住地战栗。 “嗡——”青釭飞鸾剑潇潇而来,将已经失去两只眼睛的头领,连人带肩砍成了两段。 “啊呀!”教众见头领身死,拖着伤残的身子四散要逃,嵇昀气急了眼,杀心难消,手下嗖嗖数声,飞鸾剑如龙游虎跃,伴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众教徒尽数死在天机剑下。 日头西落,星辰满天。 “呃...” 不知过了多久,萨迪娅吃力地吐出一口气,恐因为即便是昏迷后的梦境,也难以抵挡背间撕裂火辣的创痛。 “师弟,她醒了。” 嵇昀正急地团团转,当下又惊又喜。“醒了!”他半跪在床边,把萨迪娅的手背贴在自己的左颊上。 “你挺过来了,谢天谢地,谢道祖保佑。” 萨迪娅强撑着微笑:“临行前,我可是卜算过,命大死不了的。” “快让弟妹喝了这碗药罢。”中年汉子端来刚刚煎好的药汤,递到嵇昀的手里。 “有劳了...”萨迪娅表过谢意,问道:“嵇昀,这四位是?” 嵇昀道:“四位师兄都是周师叔的弟子。”四人依着长幼,分别名叫唐延忠、赵延寿、李延发、蔡延裘。 “四位师兄,幸会了。” 唐延忠道:“幸会,还得多亏你和嵇师弟及时赶到,否则我们四个早就遭了九天教的毒手。” 嵇昀道:“只可惜了五师兄,对了,周师叔的遗体...” 唐延忠道:“二师弟和三师弟已经将尸首安葬了。”他颔首叹了口气,愤懑道:“我们五人没有用,恩师苦受了十年屈辱,我们不但无能为力,到头来连他老人家的尸身都不能保护周全。”说着便忍不住捶胸顿足,肩头的剑伤受扯吃痛,不禁嗤出声来。 “大师兄,你别动气!当心剑伤迸开。”李延发一面关切,一面对嵇昀和萨迪娅讲道:“当年九天教八大堂口围攻海昏山,我师兄弟在师父的带领下和仇人殊死搏斗,只是可惜寡不敌众。海昏派死伤惨重,师父眼看亡派在即,为了留下海昏派的一点余脉,便命我们五人改扮成樵夫,趁夜爬崖下山,自此,我们五人隐姓埋名,断不敢称是海昏弟子...” 嵇昀疑惑道:“咱们海昏派与乾元门是世交,师兄为什么不到乾元门去搬救兵?”李延发一愣,当下答不出话来。赵延寿忙道:“远水不解近渴,再者说,江湖两个门派间的宿仇,作为旁门,即便有些私交,也不好插手。”他一面说一面凑过来,把李延发挤到了身后。 听了这番解释,嵇昀紧皱的眉头并未舒展,手上汤药渐温,便用汤匙送萨迪娅服药。 四个师兄弟互相递了个眼神,唐延忠顿了顿,试探着对嵇昀问道:“嵇师弟,大师伯怎么没有与你同来?” “我师父...师父他也被人害死了。” 唐赵李蔡四人闻言顿时面面相觑,嵇昀将往事徐徐说着,蔡延裘按奈不住,打断道:“师弟,祖师爷留下的神功秘籍,大师伯到底有没有传给你?” “神功秘籍?!”嵇昀见他语气强硬,不觉有些意外,摇了摇头:“除了海昏剑法外,我师父压根就没有起过本门还有什么其他神功秘籍。” “不对!”李延发站起身,踱来踱去,一副十分焦躁的样子,“如果大师伯知道这门神功,绝不会做到只字不提,看来秘籍的秘密一定还是师父藏起来了!” “当啷——” 萨迪娅本来接过药碗,边用药边旁听着他们师兄弟间的谈话,照说他们五人冒死重聚海昏山,为得是解救师父周道然,见到师父先是被人残害致死后又加以亵渎,此时应该十分伤心才对。但李延发和蔡延裘的言谈,显然是围绕着神功秘籍,这使她顿感意外,手中瓷碗一时没有端稳,掉在地上摔成几瓣。 赵延寿在四人中最是心明眼亮,察觉了萨迪娅的疑色,忙打圆场:“你们俩想学秘籍上的武功,急着给师父报仇,我们心里都明白,可也不急于这一时,天晚了,我和大师兄收拾些柴火,老三老四你们去山后打些野味,咱们这位小师弟头一次回山,怎么说也不能教他俩饿肚子不是。” “对对!让小师弟照顾弟妹,咱们四个当哥哥的,赶紧忙活起来!”唐延忠从旁应和,四人便张罗着起身干活。嵇昀听他们连说几个“弟妹”,一时间觉得即腼腆又好笑,便咧嘴瞧向萨迪娅,“哼。”萨迪娅轻轻白了他一眼,把目光转到一边去。 唐延忠由于剑伤,搬弄柴火有些不便,嵇昀上前帮忙,二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嵇昀说起来时在洪州内外的奇怪遭遇,唐延忠解释道:“你见到的那些兵,既不是唐兵,也不是齐兵,而是九天圣教统领下的军队。”嵇昀暗想果不其然,正如他和萨迪娅猜想的一样。“可我还有一点想不通,为什么那些百姓会像着了魔一样,嘴里面不停地喊着‘九天娘娘’,做出杀人放火的事情来。” 唐延忠道:“因为彭溪门的药。” “药?什么药?彭溪门,可是叫什么彭溪老祖的?” 嵇昀瞪大眼,心奇原来大师兄对九天教内部的事了解如此之深。 他一再追问,唐延忠似乎知道自己言多有失,便缄口不答,支支吾吾地搪塞起来。 “大师兄!小师弟!” 凑巧赵延寿这时候向他两个喊话,唐延忠忙答道: “怎么了?” “老三老四去了这么久,也不见回来,我有些担心呐。”赵延寿把柴火、锅灶备好,在衣服上抹了把手。“这片山有十年不住人,他俩别是遇上什么麻烦了。我看,去找找他俩个吧。” 唐延忠道:“说的是,我和你去。” 赵延寿道:“你就别去了,你受了伤爬山不方便,我自己去吧。” “哎!”唐延忠拉住赵延寿的袖子,阻道:“你一个人去怎么放心,万一山里真遇上豺狼虎豹,可如何应付?” 嵇昀听到这儿便道:“大师兄,你留下吧,我陪赵师兄去。” 唐延忠微愣:“你?” 嵇昀点点头:“萨迪娅服下药睡去了,烦请大师兄看顾着些。” 赵延寿对唐延忠道:“也好,如果他两个回来了,你就帮着烧火,做熟饭你们三个先吃。”又对嵇昀招呼一声:“咱们走吧。” “走!” 嵇昀见萨迪娅熟睡中,便没有打搅,携了青釭飞鸾,同赵延寿一齐去寻人。 沿着山后曲径,通往林木茂密的谷口,深秋之夜明月高悬,白兮兮的月光透过松林的空隙,照在嵇昀和赵延寿两个行人的身上。 “嵇师弟,我看你这把宝剑青光闪闪,绝对是件神兵利器,莫非?” “这把青釭飞鸾剑,就是咱们祖师若弘公曾经用过的兵器,怎么,当年赵师兄入门时没有见过这把剑吗?” 赵延寿笑了笑:“太早了,即使见过,隔了这么多年也早就生疏了。” 二人说说笑笑,脚下一刻不停,渐渐走出松林,来到一处裸露着几尊白石的山嵴处。 “那边有人影!” 赵延寿张望了片刻,指着不远处移动的两个黑影说道。 “看着像他们。”嵇昀瞧出二人的身形,旋即喊话道:“李师兄!蔡师兄!” 李延发和蔡延裘闻声应道:“我们在这儿。” “是他俩。”赵延寿和嵇昀于是快步赶到他俩跟前,“你们两个干什么呢?教你们打兔子又不是种庄稼,扎下根了是怎么的!” “嘘!我们发现了一个秘密。”李蔡二人神色正经,弓着身子向前面的一处草窝探着头张望。 嵇昀顺着他们的目光往里探望,一片黑洞洞瞧不清那里有甚东西。 赵延寿皱着眉头,也瞧望不出什么,“啥秘密?你们瞧见什么了?!”蔡延裘道:“那么大个石门,你们看不到?!” “石门?”赵廷寿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地探身走到了草窝跟前,伸手往前一摸,只觉冰冷如水。 “真有一道石门。” 惊诧之余,赵廷寿七手八脚地扒开了四周覆盖着的草垫,月光掩映下来,眼前的一幕令嵇昀等人俱为意外…… 第49章 古墓尘中寂 孤篇月下访(二) “是墓穴!是墓穴!”李延发如获至宝地惊叫着,赵延寿离石门最近,借助月光发现石门左首的石柱上篆刻有字: “先父李公若弘之墓。” 随着赵延寿念出这八个字,嵇昀和三人大惊失色:“是祖师爷的墓!” 赵延寿慌忙退后,四人跪地朝着墓穴扣头,“我们这些后世弟子不争气,不能光耀门楣,让您老人家睡在这僻静的山窝里,十年无人祭扫,是弟子们不肖。” 李延发兴奋道:“赵师兄,依我看,这是祖师爷见咱们窝囊,瞧不过去,有意显灵,否则我和蔡师弟怎么会鬼使神差地发现这里。” “你的话什么意思?” 李延发道:“你想,如果大师伯和师父都不知道神功秘籍的所在,那么极有可能,当初随着祖师爷的离世,神功秘籍一同被带进了棺材。” “对啊!”蔡延裘应和道:“老三说的有道理,传功秘籍一定就在墓里。” 嵇昀面对祖师之墓,内心亦是翻腾难抑,自付道:“若弘祖师英雄盖世,想不到死后就葬身在这清冷险僻的地方。” “嵇师弟,依你之见呢?” “什么?”对赵延寿的发问,嵇昀不明所以,赵延寿于是又道:“他们两个怀疑祖师爷的墓中能找到秘籍的线索,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嵇昀立时答道:“看法?神功秘籍之说本来就无实据,退一步说,即便祖师爷真的把秘籍带进坟墓,我们做后世弟子的,怎能为了秘籍去打搅他老人家的安息?!” 蔡延裘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倘若墓中真有绝世神功,而我们碍于俗礼不敢进去,任由海昏派自此绝灭,祖师爷知道的话,也会睡不安息的。” 李延发道:“二师兄,唐老大不在,你就是我们的主心骨,进不进去,你拿个主意,我们三个悉听便是。” 赵延寿沉吟了片刻,说道:“进去之后不许妄动棺椁,对祖师爷不敬。” “赵师兄!”嵇昀仍欲阻拦,却被赵延寿示意打断:“事关海昏派中兴大事,嵇师弟,希望你能服从众兄长的意见。”蔡延裘颧骨边的筋肉缩成一团,没好气地哼道:“他没在海昏山住过一日,论起对门派的感情,哪里比得过我们几个!?”他怪声怪色的话犹如一击重锤,敲打在嵇昀的心上,内心也不免忐忑和自我否定起来:“难道真是我对海昏派的感情不够深?或是为了大局着想,所谓的禁忌该抛就得抛下?” 李延发道:“不要听他的,快用飞鸾剑劈开墓门...” “哆!”李延发话音未落,赵延寿神色惊怪,叱了他一声。李延发自知言语疏漏,急忙缄口。但他二人一番怪异的举动,早引得嵇昀怀疑。他不顾三人拦阻,来到墓门前,伸手在石门上摸来摸去。 “啊!” 嵇昀骇然失声,原来手掌所到之处,尽数是纵横纷乱的刀斧痕迹。 “你们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看这场把戏?!”嵇昀心领神会,眼前的墓穴显然早已被人惦念,只是石门坚不可摧,寻常金器只能伤及皮表,三人若是不知石门的秘密,第一时间想到的应是寻觅机关入口,而非用天下第一锋利的飞鸾剑毁坏祖师爷的墓门。 “嵇师弟,你在说什么呀?我...我们怎么听不明白?”李延发试图遮掩,赵延寿拉长着脸,一言不发。 嵇昀抚摸着冰冷的墓门,淡淡地说道:“这上面的斧痕,不出意外,应该是几位师兄留下的吧。” “嘿嘿。” 见嵇昀拆穿了三人的把戏,赵延寿索性露出本相,竟咯咯地笑了起来:“大师伯果然有些眼光,嵇师弟不但剑法高明,而且脑子也不蠢。” 眼前这三个人心术不正,嵇昀便不再以师兄之礼相敬,直言道:“我还想知道,如果我不依着你们的意思去做,凭你们三个能拿我怎么样?” “哼。”赵延寿双目微颔,不急不缓地答道:“我们自知加起来,也不是嵇师弟的对手,但你别忘了,唐老大那里,可是在尽心竭力地照料着你那个娇滴滴的女人,看在她的面上,相信你不会不念咱们师门弟兄之义吧?” “萨迪娅!”嵇昀心如雷震,“这帮龌龊小人,想以萨迪娅要挟,我果然是笨到家了,又中了他们的圈套。” 李延发道:“我们有约在先,如果我们三人安然回去了,管饱你女人囫囵完好,但如果你先我们三人回去,唐老大就会按约定下手。嵇昀,别怪我们手段卑鄙,我们只图神功秘籍,不为害人。这门是一块金绿巨石,我们兄弟刨断了几把铁镐也动不得分毫,思来想去还得靠祖师爷这柄天下第一锐利的宝剑才行。” 蔡延裘道:“你乖乖帮我们打开石门,我们拿性命保证,唐老大绝对不会伤害萨迪娅一根毫毛。” 嵇昀无计可施,只得忍气吞声,沉吟了片刻,突然双膝跪倒,朝着李若弘大墓跪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拔出青釭飞鸾剑奋力斩去,但听铮地一声巨响,金石碰撞火星四溅,石门完好无损。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延发耐不住,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 蔡延裘咬牙道:“再来!再来!” 嵇昀一连劈出三剑,除了阵阵火星和刺耳的响声外,石门根本没有破开的迹象。 “没想到祖师爷的神剑也打不开这道烂门...” 赵延寿愁容满面不住地摇头。 “飞鸾剑连山头都能削平,为什么却对这平平无奇的石门无可奈何?” 嵇昀满腹疑云,亦有所庆幸。 “哎!既然我也打不开这门,你们用萨迪娅来要挟也没有用。你们把她放了,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你他娘地放屁!”李延发破口大骂,呼呼地喘着粗气,看上去几近疯狂:“拿不到朱垠秘籍回去也是一死,与其被变成怪物,还不如大家共归于尽。”说着便拔出剑来,当时蔡延裘正背着身子站在他的前面,李延发乃挥剑向他的脖颈削去。 “小心!”赵延寿惊呼一声,扬起剑鞘将李延发的长剑挡了出去。 “你疯了!”蔡延裘见李延发要杀自己,亦勃然大怒,拔剑就要还击。 李延发乱砍乱刺,蔡延裘气急败坏,招招不留情。赵延寿裹在之间,为防被二人误伤亦舞剑其中,于是三人乱战成一团。 “趁这机会,赶紧去救萨迪娅。” 嵇昀瞧他们打得难分难解时,回头抽身便跑。 “哎!他要跑了!”赵延寿眼疾,大叫了一声。李蔡闻言,同时停下撕斗,三人追赶上去把嵇昀拦下。 “一不做,二不休,合我们三人之力,索性先结果了他。” “好!” 赵延寿的话一出,立即得到李蔡二人响应。登时,三把长剑分攻上中下三路,齐向嵇昀刺来。 “好恶毒!” 嵇昀心中一震,本能地欲使出“子虚乌有”格挡来剑,却在出手之际忽然料知不对劲。 今时不同以往,对手乃是同门师兄弟,其对于海昏剑法的剑路破绽自是熟知,三人这一出手看似随意,实则心意暗合,三道剑路形神百变、似佯非佯,实是极尽刁钻,倘若贸然以子虚乌有回挡,势必正中三人圈套,不是被当胸刺中就是被削断脚筋。 嵇昀猛地惊出一身冷汗,幸得修炼了天机剑法,无论眼力、身法都大有精进,危急时念起杨楮“招无定式、法有定伦”的话,硬是把已经施展了半式的剑招,依着天机剑诀,顺势演化出一招怪模怪样的打法,将三人的长剑席卷在一起而后奋力拨开了去。 “你这是谁家的剑法?!” 赵延寿一脸错愕,止剑发问。 “吱——” 嵇昀正要答话,忽然听到一声怪响从石墓中传来。 “门开了!门开了!我们有救了!”李延发发疯般地欢跳大喊。 原来刚才的声音正是石门打开的动静,嵇昀看着刚刚还坚不可摧的墓门如今竟然自己打开,顿感惊诧。 蔡延裘和赵延寿对望一眼,二人又喜又疑。 过了片刻,李延发脸上褪去惊喜,转而微有惧色,向二人道:“不会是祖师爷的鬼魂在作祟吧?” 赵延发沉吟片刻,狠了狠心说道:“事到如今,有鬼也得进,被祖师爷杀死总比变成行尸走肉强得多。”蔡延裘道:“赵师兄说的对,我们进去!” 于是三人走在前面,嵇昀悻然跟在最后,沿着墓口石阶下行,深入地下棺室。 “咦?什么味道这么香?!”四人脚刚刚踏进椁室,迎面吹来一阵迷离香气。 “是檀香。” “想不到祖师爷这么阔气,还用檀木给自己做棺材。” 李延发和蔡延裘点燃椁室内的烛台,闪烁的火光在四面冰冷的石壁上跳跃,两尊偌大的棺椁停放在几人眼前。 “怎么有两副?!” 李延发惊诧,蔡延裘白了他一眼,“废话,你家坟里躺得不是一公一母?”李延发道:“当然不止,我老祖爷的寿衣裤里还钻进去了你这个龟蛋呢。” “别吵了!”赵延寿止住二人,眼神凶狠犀利:“别忘了你们来干什么的?” 三人借着微光,翻看寻觅,嵇昀不愿上前,伫立在一旁。 “吱呀!” 嵇昀一不留神,蔡廷裘已将长剑插入左面棺材,将盖板起开。 第50章 古墓尘中寂 孤篇月下访(三) “住手!” 嵇昀抢上前,一把按住盖板。 “祖师爷的棺椁谁都不能动。” 李蔡赵三人交换了眼色。 李延发道:“人都死了几百年了,尸骨都化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蔡延裘恶狠狠道:“你再不松手,唐老大那边出了岔子,我们可不负责。” 赵延寿佯笑着上前,一面把嵇昀拉开。 “你这两位师兄脾气怪,别和他们来硬的。”一面向蔡李连使眼色,二人打开棺材一顿摸索。 “有了!有了!” 李延发惊叫着,胳膊从棺材里拿出时右手上已然多了一张薄薄的黄纸,赵延寿急忙抢过来看,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小字... 海昏山破败的禅房内,伤重的萨迪娅仍在昏昏睡着,炉下噼噼啪啪的柴火作响。唐延忠坐在炉火旁打着哈欠,偶被溅起的火星烫到了脸,一下子惊醒。 “都这时候了,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想到原本五人遵照灵王的旨意设下诡计,想要赚太叔髦上当,没成想大鱼没捞到,小鱼却撞进网里来。也算是误打误撞,偏偏把个受了伤、没有还手之力的曼妙女子送到了自己的眼前。唐延忠缓缓回头,一副饿狼似的目光在萨迪娅的身体上下扫视,女人白皙水灵的肌肤,直诱得他干咽口水。 “他们干他们的活,咱也该干咱的活了。” 唐延忠颔目怪笑着张开虎躯,便要扑了上去。 萨迪娅被他沉重急速的脚步声惊醒。 “唐师兄!你要干什么!?” 她强撑着坐起身,把脚边的毯子扯到胸前挡住身体。 唐延忠一愣,随即讪笑道:“叫什么师兄呀,叫哥哥就好了嘛。” 萨迪娅正色叱道:“滚!你犯了什么疯病!当心嵇昀收拾你。” 唐延忠步步逼近,牙关咬得铮铮作响: “你说嵇昀?嘿嘿,他都自身难保,能奈我何?” 言罢便抢上去扼住了萨迪娅的手腕。 “救命啊!嵇昀!”萨迪娅大呼求救,唐延忠越发激动:“你叫吧,叫越大声,我就越兴奋。”他身宽体胖,萨迪娅尽管死命挣扎呼喊,毕竟身姿柔弱且有伤在身,难以抵抗对方用强。 “哒哒哒!” 唐延忠撕扯间,闻到脑后有怪声,像是竹筒敲击的音色,他寻机瞥眼瞧看,却不见有何异样。 “谁?!” 停顿了片刻,怪声没再出现。 “自己吓自己...” 唐延忠刚松了口气,突然“啊!”地惨叫起来。原来萨迪娅趁他分神时,随手从地上接起一段干柴,奋力往他肩头的伤口戳了进去,痛得唐延忠嗷嗷大叫。 萨迪娅趁机强撑着身子,往禅房后面跑去。 “小浪蹄子!” 唐延忠恼羞成怒,边骂着边追赶过去。不成想,绕过房柱,眼前竟被一个黑黑大大的物什挡住。 “你是谁!” 唐延忠看出那物什是个人形,只不过远较常人高大出许多,而且头脸都被黑布蒙得严严实实,连招子都瞧不见。人形怪物微微晃动,唐延忠惊诧之余连忙挥剑。 “噗通!” 怪物的脑袋即被唐延忠砍落在地。 “什么人敢在唐大爷面前装神弄鬼?!” 唐延忠微微得意,俯身去捡拾怪物头颅,未留神怪物的躯体,这时怪物忽地伸出双臂,在唐延忠兀自低下的脑袋上用力一拍,即刻颅碎脑烂,一命呜呼。 墓穴中,赵延寿看了黄纸上的文字,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 “老二!上面写了些什么?!” “是不是神功的口诀!?” 李延发、蔡延裘二人争先追问。 赵延寿眉头紧成一团,甚有疑虑地答道: “这上面倒是提到了一个‘朱垠秘籍’,可这不是什么神功口诀,是祖师爷写给儿子的遗书...” 蔡延裘大失所望:“遗书呵,老东西,怎么连遗书都带进坟里!” 赵延寿摇了摇头,“怪就怪在这里,若弘祖师爷的儿子,就是本门第二任掌门,这座墓穴是他给祖师爷修葺的,把祖师留给他的遗书一并放进棺材,他是怎么想的...” 李延发急不可耐:“管他那么多,遗书上怎么写的,有没有说那个什么朱...垠什么的东西放在哪儿了?” 赵延寿把黄纸翻来翻去,仔细瞧看未发现其他端倪,“没有,这上面只是嘱咐他儿子,有生之年一定要把九天教铲除,不留遗患。” “呼——” 墓门外忽然吹进一阵风,将两处烛火都熄灭了去。 “怎么回事?快把蜡烛点着!”赵延寿朝李延发怒吼的同时,椁室内传来“哒哒哒”的声音。 暗黑的墓道里本来阴沉压抑,加之怪异的响动,更加使人毛骨悚然。赵延寿喊了几声,不见李延发动静,于是摸索着找到烛台,亲自把蜡烛点燃。 “啊呀妈呀!” 借助些许微弱的亮光,赵延寿被眼前的一幕吓摊在地上,嵇昀和蔡延裘循声看去,骇然失色:只见烛台旁,李延发仰着脖颈,长大着嘴,两眼猩红瞪如滚珠、双腮惨白皱如蟾皮,一动不动俨然如一具干尸。 蔡延裘壮着胆子走上前试探鼻息,发现李延发已经气绝身亡。死状骇人不由得让人担心起鬼魅作祟。 “赵师兄,是不是祖师爷生气了?!” 蔡延裘颤颤巍巍,赵延寿虽百思不解,嘴上仍然强硬: “稳住,好好想想,哪里会有鬼怪,除非是人在作怪!” 嵇昀四下顾看,除了黑压压的石壁和两具棺椁,瞧不见任何异样,当下也是害怕,“咚咚咚...”诡异寂静的时刻里,心跳声竟显得如此沉重有力。 “哒哒哒!” 怪异声又响了起来,三人听得真切,那动静正是从另一具棺材中传出来的。 “这...这...这...”蔡延裘本来莽撞气大,此时竟也被吓得结结巴巴。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那么做了亏心事的人,有风吹草动即不免会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哒哒哒——” 棺材里怪声不止,赵延寿直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拉着被吓到变色的蔡延裘,步步靠近发出怪声的棺材。 “你去把盖子打开...” “我?我不去,你...你去!” “我是师兄,我命令你去!” “师兄?活着叫你句师兄,死到临头了谁命令谁呀!” “没用的东西...” 二人互相推诿了一阵儿,赵延寿瞧向了嵇昀:“嵇师弟,你去。” “我去?” 嵇昀微怔,赵延寿瞪直了眼: “你去不去?!你不去就别想再见到你的女人!” 嵇昀轻嗤了一声,悻悻地走上前,心道: “祖师,虽然我劈开了您的墓门,但全都是被这几个歹人威逼胁迫,您老人家果真显灵的话,有错就都怪在他们几个头上好了。” 他双手扶住灵柩,深吸了一口气,将棺材盖腾地翻起开来。 “呀!” 蔡延裘微愣了下,随即发疯般大喊着冲上前,嵇昀都被他撞到了一边,蔡延裘双手握住长剑,往灵柩里死命地乱刺,点点温热的东西随着剑锋的起起落落,溅满了他的双颊。 “血!古墓中竟有鲜血?!果真是诈尸了么!” 赵延寿对墓中所见所闻不敢相信,蔡延裘因杀红了眼,神志已然不清,而就在此时,哒哒的声响又传来了,这次,声音源自三个人的头顶处。 嵇昀循声仰视,这下可是见到了发声之物的全貌,一刹那间,只觉得从头到脚凉了大半截,心跳声也要停止似的。 发声的家伙长手长脚,以玄色大氅蒙盖全身,黑压压恍如一巨型蝙蝠,静静地贴在墓顶的石壁之上。 嵇昀见到这个怪模样,不由得想起在洪州城外破屋里遇到的神秘怪物,二者简直如出一辙。 “呼——” 说时迟那时快,三人惊心未散,怪物已经张扬着两只大袖俯冲而下,径自朝蔡延裘头顶扑来。 蔡延裘已陷入癫狂,面对怪物反倒没了怯意,只见他挥舞长剑,海昏剑法中的钜石白沙、驯驳之驷、中必决眦、金鼓鸣籁四招有序递出。 怪物似乎不擅躲闪,被蔡延裘的长剑先后斩了左臂、右肩,又被两剑刺中当胸,可奇怪的是,怪物不吱一声,仿佛不知痛痒。 蔡延裘剑锋横扫之后回剑上撩,按照章法又要使出一招“勺药之和”。却不料怪物陡然出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手腕,长剑铮声落地,继而蔡延裘惨叫一声,右臂被怪物活生生从肩头扯断。 “是他!长着好多手的怪物!” 嵇昀见怪物被砍掉手后又生出来,确信了它和之前遇到的是同一个家伙。 蔡延裘翻倒在地,拖着残躯往后步步挪动,然而只是移动了三五步远,就忽然双目渗血、浑身抽搐不止。 赵延寿早被眼前这个形如鬼魅的家伙吓得双腿发软,见蔡延裘伤势凄惨、命在旦夕,不由得失声惊叫道: “你...你是...” 怪物不待他话讲完,拾起蔡延裘丢落的长剑,倏地向赵延寿直刺而去。 “是中必决眦!”嵇昀见怪物出剑的手法,俨然是海昏十三式,心头不由得一怔。 赵延寿似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对方这一剑,于是便做出了一个叫怪物和嵇昀都始料未及的举动:只见他不躲不避,放开空门任由对方长剑刺穿自己的胸膛,而手中长剑抖动,运足气力摆出一击“云梦盘纡”,横向怪物头上削来。怪物始料未及,脑袋被瞬间斩去,掉落到了棺材里。 “呃——” 同时,赵延寿也被长剑贯通胸腔,一声惨叫过后,嘴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怪物与三人火并,嵇昀看得心悸,正欲上前查看尸身,却发现无头尸体又忽然动了起来: 它松开插在赵延寿身体中的长剑,缓缓地把玄色大氅从身前揭开。 “啊!” 赵延寿正面见到怪物的真容,脸上一阵痉挛,紧锁的牙关里挤出两个字… 第51章 海昏掌门 “师父...” 随后双目圆睁,惊惧而死。 “师父?!” 嵇昀站在“怪物”身后,不知其庐山真面目究竟为何,但听赵延寿如此惊诧的喊了声师父,不由得大为怔忡: “他师父...周师叔?!” “咳咳——”怪人轻咳了两声,继而转过身来。 嵇昀凝息观看,原来玄色大氅覆盖下,不是什么鬼魅,而是个面容枯槁、身形瘦小的老者,老者缓缓地吐着浊气,口唇龟裂、筋骨干枯。嵇昀与之对视,见他一双深凹进去的眼睛周围沟壑纵横,然除去衰老带来的枯朽外,眸子中却透露着如月下潭水般的灵动深邃。 “呵呵——” 老者露出沧桑的笑音,嵇昀侧头去瞧那一段丢在地上的大氅,这才看清原来大氅内是用竹子支撑,手脚头颅具是竹棒而已,而真正的老者端立在大氅中央,操纵“长手长脚”,就好像踩高跷的艺人似的。 嵇昀把着烛台,往方才“头颅”掉落的棺材内探看,才发现血泊中皆是些被剑捣烂的死老鼠和一个竹笼编织的“头颅”。 老者把褶皱腌臜的衣角扯开捋顺。 “你叫我等得好心焦。” 他言语轻松随和,这与刚刚狠辣的行事作风格格不入。 嵇昀难以置信:“您是周...周师叔?!您不是已经...”嵇昀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身前这位老人。 老者见他神色惊怪,摆了摆手:“放心,不是什么猛鬼翻生,站在你面前的,就是海昏派第四代掌门,周道然是也。” “这么说,白天那具尸体?” “那个被鸟啄烂了的,原是个小偷的尸首。” 周道然瞧了眼死去的三人,轻嗤道:“他们几个曾是我的徒弟,可现在他们身份却是九天教派来的走狗。” 嵇昀对于破坏祖师爷墓深感愧疚,谢罪道:“他们绑架了我的朋友作要挟,师叔,我...” 周道然伸手示意:“别担心,女子我已经帮你救下,我把她藏在禅房的地窖里了。” “多谢周师叔!” 嵇昀上下打量着周道然,心道:“师叔的年纪本比师父小十来岁,却苍老之感尤过于师父,看来他老人家这些年受了不少苦。” “可不是受了不少苦么,你以为咱这掌门这么好当的。” “...” 嵇昀心里话没说出来,却被周道然自顾自地接出了话茬,不免觉得有趣,而古墓里阴冷幽闭的气氛也在周道然爽朗的话音中荡然散去。 “莫非前些时候,在洪州城外破屋里的人也是您?” “是呢,我知道九天教设计想钓你师父上钩,所以提前等候在那里,不想竟先遇上了你。” 周道然挠了挠后颈,佯怨道:“你这个死师父真是无情,叫我白等这么多天。” 嵇昀听到师父未曾中计,不免松了口气,“师叔,我听彭溪门的人说,您多年来受困于九天教,您是怎么逃出来的?” 周道然一怔:“彭溪门?你居然也认识彭溪门的人?” 嵇昀解释道:“师父把我留在乾元门学艺,结果被上山偷盗的段重柯绑下了山,想要用我换出被九天教关押的彭溪老祖,幸好有高人搭救,还传授了我天机剑法。您在九天教的事情,就是从这个姓段家伙口中得知的。” 周道然眉开眼笑:“你小子也算因祸得福了。其实我能从九天教设计脱身,全靠了这个姓段的师父。咳咳!”他话音未落咳嗽声更甚,身体为之轻晃。 嵇昀眼疾,便要上前搀扶。 “离我远些!” 周道然厉声喝止,唬了嵇昀一跳。 “师叔...” 周道然回嗔作喜:“我身上染了剧毒,你若不想像李延发那小子一样,就别撞上来。” 嵇昀惊怪,只得避开些距离,顺着方才的话题问道:“您刚刚说的是彭溪老祖?” “不错。” 原来,彭溪老祖与周道然同被九天圣教摄去受困多年,九天教中有个地位极高的老太婆,是初代教王陈赤甲的妻子,传说她靠着天下第一养生神物——盘螭御极杯,已经活过了二百余岁。然盘螭御极杯毕竟也不能使之长生不死,近年来老妪屡发疾病,常需丹药扶持。彭溪门以调药治病见长,故彭溪老祖一展所长,靠着调制上乘丹药,暂能免受囚徒之苦。这次,彭溪老祖偷梁换柱,用早先杀死的神偷的尸首替换了周道然,红鹳啄破尸体面皮,掩盖过众人耳目后,又悄悄助其逃离了丰罗城。 嵇昀尚有疑问,“我听说彭溪老祖虽能治病,却非慈悲之人,那些武功不及他的病患,非但得不到救治,反而会死在他的轮回鞭下。他既不是善辈,为何会冒险帮助师叔脱困?” 周道然摆了摆手,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老鬼头年过九十了,自思没几天活头,他死后,给老太婆炼丹治病的事还是要有人做。可天底下能代替他的人,总共不超过三个,其中就有他两个宝贝徒弟。” 嵇昀恍然大悟,“彭溪老祖是担心莫灵珑和段重柯步其后尘,才愿意舍命帮助师叔的。” 周道然嘴角轻扬,貌似有几分得意。 “‘楚虽三户,忘秦必楚’,要彻底剿除九天圣教,除了咱们海昏派,还没有人有这个胆!” 周道然神气豪迈,无一丝衰颓之感,他清了清嗓子道:“把青釭飞鸾剑给我。” 嵇昀应声将长剑递给了去,周道然用布包裹了手,接过飞鸾剑,感念道: “十多年了,你终于落在我的手里了。” “什么...” 嵇昀闻言一惊。 周道然看他脸色一变,于是笑道: “玩笑话,咱这青釭飞鸾剑,是祖师爷的神兵,历代掌门相传至今,偏偏到了我这代,徒有个掌门的名位,受了一辈子苦,反倒不如你师父逍遥快活。早知如此,这位子当初就该推让出去。”说罢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嵇昀心道:“师父性情刚直,如果太师父当初传位给了他,只怕以他的心气,宁愿自杀成仁也不会选择忍辱至今。周师叔背负掌门之名,被九天教关押了十数年,然言谈之中全无怨色,品行豁达如斯,实在教人佩服。” “师叔,我师父……” “对了,他怎么没和你一起?” 嵇昀只将太叔髦被人杀害的事对周道然说了,周道然微愣,惨然道: “我们俩都是你叶师公最没出息的徒弟,果真有损咱祖师爷的威名。” 说着朝向李若弘的灵柩,屈膝跪倒,嵇昀见此,赶忙陪同跪拜。 周道然敛容正色,伏地念道:“祖师,不肖弟子周道然,智术浅短,有负遗训。致使邪教猖狂,正派蒙羞。弟子虽驽,仍念祖师创业艰难,宁死未将朱垠绝学透露片字。祖师保佑弟子重归山门,灵前与五代弟子嵇昀相认,弟子妄请自专,将衣钵相授,请祖师见证。” 说罢,周道然双手将飞鸾剑举过头顶,朝嵇昀朗声道:“嵇昀,从今日起,你就是海昏派第五代掌门人,正式接过掌门人赐剑,你才算真正成为朱垠神功的传人。” “哈?!” 突然的一幕叫嵇昀不知所措,头脑一懵。 “周师叔,我...我怎么能做掌门呢?” “海昏派只剩你一个五代弟子,你不做掌门,谁人做的!快接过飞鸾剑,领受祖训!” 周道然言辞激烈,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容不得人推让。 嵇昀又道:“我做了掌门,师叔做什么?” 周道然道:“我自有更重要的事做,掌门人我早做腻了。嵇昀,当着祖师爷的面,你可不能当缩头乌龟。” 嵇昀心想海昏派只剩下他们一老一少,什么掌门之位不过是一介虚名,自己虽没有什么领袖能力,但既然周道然执意坚持,遂他心意倒也无妨。于是便即听命,双手过顶跪承宝剑。 周道然此时又道:“嵇昀,九天教与我派世代仇怨,你身为海昏派新任掌门,应当继承祖师的遗志。” “请问师叔,九天邪教到底有多大势力?” “光总坛的八大堂口,至少五六千人,算上担柴烧火、挑水洗衣的杂役,差不多得有一两万人吧。” “哦。”嵇昀点点头,默然不语。 周道然瞥了眼嵇昀的脸,故意提高声调:“这还远远不止,九天教在外扶植奸细,豢养兵马,据听说,江南道多处州县都有他们的人,如此猜想,怕不是有数十万之众...”他一边说着,一边注意观察嵇昀的神色,嵇昀自恭恭敬敬地领受宝剑,眼光一直朝下望着地面,旁人从中看不出心思如何。 周道然故意探问道:“嵇昀,你怕了?” 嵇昀微微一怔,回过神:“师叔说怕什么?” 周道然道:“你刚刚发愣,该不是害怕九天教势力太大,担心自己承担不起门派的重任吧。” “不。”嵇昀摇摇头:“我是在想,回草原上过闲散的日子是没指望了,凭咱们两个人,要翦除成千上万的邪教门徒,等大功告成的时候,我也会老得像师父师叔这个年纪了罢。” “哈哈哈!”周道然开怀大笑:“我当师兄看走了眼,收了个脓包弟子,不料你果有些胆魄。” 嵇昀听他这夸奖的话,一时有些汗然,心道这事要发生在三个月前,自己定是没有这番决意和勇气的…… 第52章 李淳风逆天改命 周续唐李代桃僵 “哦?是什么事叫你转变了?” 嵇昀道:“是人。自从乾元门下山以来,我认识了隋朝的后人、唐朝的将士,还有萨迪娅、韦庄,他们有的武艺高超,有的则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可是他们心里都有一股劲,一股忠不贪生、义不惧死的韧劲。当初我只想着找到师父,和他老人家回到草原,远离这里的是非之地。可现在我想明白了,人生在世,不仅仅要为自己活着,说白了,人总要做点什么、或者给后世留下点什么的。” 嵇昀所讲正是他此时心里所想,他的脑海里想到了李若弘、成可期,想起了皮日休、韦庄讲授的经典,想起了萨迪娅说过担当大事的话。 “好!讲的好,不愧是传说中的白虎星下凡。”周道然听得心喜,忍不住说道。 “白虎星?!师叔你说什么?” 周道然一愣,眼神多有躲闪,支支吾吾地答道:“额...这件事,有点空穴来风的意思,你也别太当真。” “不。”嵇昀追问道:“我在潼关遭遇七重迷煞,其中李淳风的批言中见到‘白虎’一词,也听人说起过我命中白虎星,师叔,你实话告诉我,白虎星之说到底从何而来?!” 周道然推诿不过,只得道:“罢了,其实我也只是一知半解,尽数告诉你就是了。这个白虎星,据相书所说,它是一颗会带来灾祸的凶星...” “带来灾祸...” “你先听我说完,原本这只是方士的一家之言。只是贞观初年出了两位玄门高人,他俩的一番推演,验证了白虎星临凡的说法。” “您说的高人该不是叫袁天纲和李淳风?” “哎,你怎么知道?!” 嵇昀便将乾元门中的见闻对周道然说了,周道然恍然大悟,“这就是了,我这点墨水也是从乾元门里听得的。”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师公即位掌门,照旧历,应往乾元门与掌门真人会晤,这是咱们门派自若弘祖师那辈就流传下来的规矩。我随同他老人家同去,听当时的掌门人,也就是施吾的师父,讲过这段传闻。说是当年太宗为李淳风劈柴修院,李淳风曾为其推演唐朝命数,算得国运四百年。李淳风因其神机妙算被太宗留在身边,恩遇极厚。后来太宗皇帝即位,李淳风掌管司天台,负责天相历法的观测和修订。” 嵇昀道:“我听钰澄道长说过,星相之学,李淳风的造诣远没有袁天纲的高。” 周道然微惊:“这我倒是不知,我只知道后来袁天纲入宫,与李淳风同掌司天台,二人在观星时发生了分歧...” “什么分歧?” “袁天纲经过推演,算定说唐朝国祚只剩一个甲子,也就是从当时往后的六十年间,唐朝将会亡国。而这与李淳风当年向太宗夸下的海口足足差了二百五十年。” 嵇昀微一沉吟,说道:“今天看来,是袁天纲的卜算有误。” “不。”周道然当即反驳:“世人和你的想法一样,觉得袁天纲危言耸听,这件事传到太宗耳朵里,太宗更是一怒之下将他赶出了长安。但乾元门的莫能天师是袁天纲的弟子,他们乾元门对这件事却另有一番说辞。想来也是,袁李二人的玄门功夫不分伯仲,即便推演的方式不同,结果总不该如此大相径庭。据乾元门老掌门说,国家命数与人的命数其实相近,此中既有天命使然,亦有自身修行的功劳。唐朝因天命而龙兴,本有四百年的国祚,然而之后发生了一些人祸,损伤了国运。” 嵇昀眉睫轻颤:“老真人所指的,难道是唐太宗玄武门之变?” 周道然拍手笑道:“嘿!我就说你小子不同一般。不错,同室操戈、杀兄屠弟,当然有违天理。所以唐朝的命数就此折损了一半还多。这叫‘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呀。” 嵇昀之所以一猜即中,并非他能够先天通悟,而是因为他想起了李淳风留在七重迷煞中的遗言:“武德九载,玄武祸惶。阋墙家丧,土运足伤。”大唐五行属土,照李淳风所说,本来土运兴旺,可偏偏在武德九年,即唐高祖在位的最后一个年头里,爆发了兄弟相杀的流血事件,这大大损伤了李唐国运。 “话虽有理,可唐朝毕竟延续至今,又多活了不知多少个甲子了。” 嵇昀提出疑问,似乎正中周道然的下怀,他立即接话道:“要命的点就在这儿了。这李淳风不愧是玄门中的翘楚,他洞悉阴阳,巧设迷计,用了一个‘李代桃僵’之法,教唐朝躲过一段天劫。” “哦?李代桃僵?那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呀...”周道然忽然缄口,松了松肩话锋一转,“越扯越远,没时间了,这件事留待施吾真人去给你细说。” 嵇昀见周道然不愿再讲,只好转了话锋,问道:“师叔,您刚刚说什么朱垠神术,那是什么?” 周道然闻言,登时目光如炬,一脸肃然地转过头来:“嵇昀,你快到外面去,听我的口令行事。” 嵇昀见周道然神容危正,虽不解何意,仍依言走出墓穴。 “停下,右手边的刻字见到了吗?” “看到了。”嵇昀看着墓口石柱上的“先父李公若弘之墓”八个字点了点头。 “现在是什么时辰?天色如何?” 嵇昀看看天空,瞧见满月在南天中央。 “已经是子时了,天色很好,月亮可圆了。” “你现在将飞鸾剑插进碑文‘之’字的起笔上。” “啊?!这...这样不好吧。” “别啰嗦,用点力!” 嵇昀依言挺剑,用力刺向“之”字头上的一点,铮的一声,青锋贯透石柱,月光下,石柱与宝剑,在地上形成一个“十”字倒影。 嵇昀豁然开朗:“我知道了,师叔,您是想告诉我,这个十字的点位下,藏着东西。” 周道然在墓穴中喊话:“不,我是想说,这个石柱和石门一般材质,你不把剑横插进去,根本转不动它。” “哈?”嵇昀闻言不是该哭还是该笑,摇了摇头,把剑鞘从石柱另一侧套入剑身,双手握住剑的两端,“准备好了,该往什么方向转?!” “左三圈,右一圈。” 嵇昀依照执行,用力扭动石柱,那石柱果然是天生的顽石一块,虽然甚粗壮却异常沉重,嵇昀用了全身气力,手心手背都攥出汗来。 “啊!” 石柱终于动摇,左三圈,右一圈,只听“嘣”的一声,不知从何处弹出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掉落到嵇昀脚下。 “嵇昀,把那东西拿过来。”周道然喊话,嵇昀回剑入鞘,将油纸包拿进墓穴。 周道然面露喜色:“外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本门的绝学不在墓中,偏偏就在墓门之外。” “果真有秘传绝学...”嵇昀凑到周道然身前,他小心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本沾染油渍、纸张泛黄的秘籍,书面写有“朱垠神术”四个黑字。 “朱垠神术?” “这朱垠神功是门中秘术,连你师父都没有得到真传,外人断然是找不到了...” 嵇昀还有一事不明,便问道:“师叔,你刚刚问我天气为何?” “咳咳!”周道然又连连咳嗽起来,嵇昀脸色担忧,周道然喘着粗气,冲他摆摆手,缓缓说道:“没事,只要月过中天,就没有大碍。” 嵇昀赶紧抬头冲夜空看去,只见圆月遥挂在东天。 见周道然渐渐缓和过来,嵇昀追问道:“师叔,你得的是什么病,怎么发病倒和月亮有关系?” 周道然闻言显得有些焦躁,忙道:“奶奶的,我这一把年纪,又不是女人,难不成还有月事?”嵇昀不知道“月事”为何物,更加一层疑惑。周道然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告诉你倒也无妨,正好教你也做防备,其实,你师叔我这不是得病,是中了彭溪老祖下的怪毒。” “中毒?!” “这种毒毒性很强,虽不致命但却致人疯癫。现在每逢初一十五月圆之夜便要发作一次,彼时头脑燥热癫狂,难以自制,不过只要遮住月光,症状就会有所缓解。” “啊?”嵇昀忽然想起,洪州城外,数十号百姓围堵放火的场景,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月圆之夜。“师叔,难怪您要披着被子行走了。” 周道然将朱垠神术递给嵇昀,说道:“这本秘籍是秘传绝学,但着实晦涩难懂,我看了不下百遍,也只是学了些活跃脚力的轻功,你把它带着,有机会可向施吾真人请教,相信能有所裨益。”嵇昀眉头不展:“九天教追寻秘籍之心不死,我担心朱垠神术在我身上,难保万全。”周道然稍有冥思,答道:“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就是把它烧了,也不能落入九天教之手。”嵇昀点点头,随手翻看了下这本秘籍,不由得眼前一亮,原来书中文字,与乾元门紫微宫中的道家典籍出入不大,饶是不难记忆。周道然再三嘱咐,如将朱垠秘籍带到乾元门求教于人,只可当面教掌门真人翻看,不可假托他人之手,原是他在九天教中为囚时探知,九天教羽林堂主,暗插在乾元门多年,前者盗窃玉玺与紫微剑谱的,便是此人。 嵇昀心头一震,暗思道:“那夜在后山想要杀死我的蒙面剑客,多半就是这个羽林堂主了...” 第53章 再遇险周公奋命 穿密林钰澄拜山 夜已过半,鸟语伴着虫鸣幽幽作响,些许惨白的月光透过树木枝丫映照下来。? 嵇昀与身披大氅的周道然一前一后,回到禅房。萨迪娅接着,忍不住泪奔:“嵇昀!我以为都见不到你了。” 嵇昀轻拍着她的后背,细声安慰道:“怪我轻信了唐老大他们几人的鬼话,没事了,来,我和你介绍掌门师叔。” 周道然急插话道:“嗨!臭小子,现在你才是掌门嘞。” 萨迪娅笑道:“不用介绍,多亏了周师叔及时现身,我才免遭侵犯。嵇昀,周师叔说你是掌门,这怎么回事?” 嵇昀闻见炉火旁烧鸡的香味,遂道:“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三人在炉火边烤着野鸡,嵇昀把实情的来龙去脉悉数讲了。萨迪娅咯咯笑道:“我还以为周师叔学得奇妙的武功,连砍头不怕呢。”周道然兀自得意:“我要不扮作无头人,唬住那几个王八蛋,现在掉脑袋的就是你们师叔了。”萨迪娅秀眉作钩:“想想也怪悬的,我在破店里还捅了您老一刀呢。” 周道然摆摆手:“不过是从而耳旁擦过去而已...”嵇昀朝萨迪娅道:“周师叔这招值得记下来,往后兴许派得上用场。” 萨迪娅挽着嵇昀的胳膊,笑容挂在脸上。她本就一心想劝他做些有意义的大事,不要整日想着回草原上放马,今天总算是开了窍,不由得喜从心生。 周道然十年未回到海昏上,吃了些东西便在禅房里东翻西找,想是寻摸些往日的旧物。萨迪娅见他这样,便提醒道:“师叔,我在地窖里发现了两个木箱,不知道有没有您要找的东西。” 周道然微微一愣:“木箱?”来到地窖里翻看,两个木箱整齐地码在墙角,满是灰尘,木料都已经腐败破旧,上面也无锁具。他打开其中一口箱子,里面尽是些不认识的物什,随手抓了几个丢出地窖,让嵇昀和萨迪娅辨认。 “宝镜、法印、令牌...”萨迪娅一一指出,嵇昀惊讶:“咱们海昏派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周道然也百思不得其解,萨迪娅认定这些都是道家法器,而且是只有玄字门才会用到的,乾元门中修行玄门阴阳的不多,只是收纳有相关典籍,萨迪娅师从施吾子,主修天字道学,然她却对玄学很感兴趣,于是有些见识。 “寻常人不会收藏这些东西,除非前辈之中有懂阴阳玄学的...周师叔,您说历代掌门人即位,都有与乾元门会晤的惯例,这些东西,会不会是哪位前辈掌门从乾元门带回来的?”萨迪娅的分析不无道理,周道然冥思片刻,恍然道:“你这样一提醒,我还记想起些怪事,从前这套禅房,就是依道观建的,厅堂中央悬挂的祖师爷画像,还是个道服云靴的出家人形象。小时候我还就此问过师父,可他老人家也没正经回答我。”嵇昀从二人的话中,隐约有些笃信:“祖师爷与乾元门的关系,说不定比我们知道的还要非同一般。” “沙沙....”禅房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三人顿时提起警惕,要知道,此时此刻上海昏山的人,十有八九是为了寻觅海昏后人和朱垠神术的不速之客。 “嵇掌门,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带着你的老婆先走!我来顶住他们!”周道然既已将掌门之位托付了后人,他拖着一身病体也就视死如归了。一面催促嵇昀和萨迪娅离开,一面愤然提剑冲出禅房,意图抵挡深夜来客。 嵇昀和萨迪娅心有灵犀地对望一眼,达成默契。他两个几历生死,危险关头怎么会抛下师叔独自逃命,紧随周道然其后出了门,见到眼前一幕: 周道然倚着卓然的脚下功夫,“中必决眦”凌空而出,向小路上疾步走来的“不速之客”倏地刺出,这剑招本来迅疾,又有他朱垠内力的加持,更是击电奔星,若给了寻常人,尚未看见剑光,就被利剑封喉了。 “呼!” 说时迟那时快,刺斜里卷出一阵劲风,裹挟着树叶向周道然迎面奔来。铮的一声催响,长剑被风力扭断,碎片散落到四周的泥土中。 “归昧三相功!?” 嵇昀和萨迪娅异口同声,惊讶之余已经看清来客长相,不由得双双大喜: “钰澄师兄!”“钰澄道长!” 来者正是钰澄和一众乾元门弟子,方才刚猛凌厉的怪风正是归昧三相功功力使然,他见嵇昀与萨迪娅在一起,也是微微惊诧,几人互相说明了原委:钰澄自伤愈后四处打听嵇昀的下落,先是到了长安,听说他南下海昏山,这才匆匆赶来洪州府。 “没想到短短数月,竟发生这么多事,你和师妹,可谓好事多磨。” 钰澄叫人拿来乾元门的疗伤丹药,递给萨迪娅服下,嵇昀只顾着高兴,一时间没觉察少了一人,待还过神,才发现周道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奇怪,周师叔呢?” 萨迪娅微一沉吟,对嵇昀道:“兴许他老人家见我们已经脱难,有意离去了。” 嵇昀愁容不展:“周师叔的脾气常人确实难以揣摩,只是他中了怪毒,逢月光照射便要发疯,我担心他独来独往,疯症发作时身边无人。” “哈?!”钰澄闻言大怔:“你是说这种毒,只会在月光照射下才会发作?” 他一向沉稳持重,不夸张地说,可算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人,突然的惊诧使得嵇昀和萨迪娅深感意外,萨迪娅问道:“钰澄师兄了解这种毒吗?可有医治之法?” 钰澄摇了摇头,心绪仿佛极重,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我也并不熟悉这种毒,只是听说过南方有种瘴气,中毒瘴之人会在有月光的夜晚迷失心智,变得癫狂好杀。周掌门会不会是中了这种瘴毒?” 嵇昀解释说周道然是被九天教逼问朱垠秘籍下落时被人下毒摧残,并非意外染上瘴毒。钰澄点点头,既然嵇昀安然无恙,按照临行时施吾子的交代,应带嵇昀回清玄观去,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嵇昀已经是一派之掌门,论其地位应当与施吾子掌门对等,所以他此次回山算不得以求学挂单为名,而是依据海昏派旧例,前往乾元门与真人会晤。 嵇昀微一思量,便应承下来,并道:“也好,只不过一路上我们不要走大道了,我想沿途打听师父的下落。”钰澄以为然,乃遣派其他弟子先行回妙桓峰向施吾子报知消息,等到天明,才同嵇昀和萨迪娅缓自下山。 九天教中,得知派往寻找朱垠秘籍下落的延字五师兄弟俱死于海昏山,青鸾堂主霍赢莫不震惊,幸亏灵成二王如往常一般不在总坛,由是可以暂免获罪。 嵇昀一行人下了海昏山,过洪州、潭州,走到朗州(古称武陵)。官道年久失修,唯有山间小路便于通行,他们穿林过河,披荆斩棘,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一个来月。 朗州这里气候湿热,尽管时节已过立冬,山中林木依旧郁郁森森,猿鸟清啼,白鹭齐飞,一派自然原始景象。 “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大概就是在朗州地界吧。”嵇昀看着四周的奇山秀水,不免心旷神怡。“若真有这样的地方,确实不失为一个避祸安身的好去处。”萨迪娅想起今日之势,百姓受战乱所苦,如果天底下真的有桃花源,那该是再好不过了。 “哎,该不会真被你俩给说中了。”钰澄指着不远处,语气略带喜悦,嵇昀与萨迪娅沿着手势望去,柳暗花明之处,紫云暮霭之下,隐约一间禅院映入眼帘。 几人走到近处,见到禅院的匾额上写着“八渡禅寺”,深山老林中有这样停靠休息的去处,自然是不能放过。嵇昀轻敲寺门,不久门里有小沙弥问话: “门外何人?” 嵇昀道:“过路的行人想来寺里歇歇脚。” 许久不见门中应答,萨迪娅耸耸肩:“普通人进僧庙,是要供香火钱的,咱们身上没有银子,不好白吃白喝人家的。” 嵇昀笑笑:“钰澄道长是出家人,天下佛道是一家,这里的方丈总不会如此小气吧。” 说话间,寺门被人打开。小和尚探出半个头,问道:“施主是打哪里来的?” 嵇昀回了话,小和尚操着闽赣一带的口音又问道:“你们不是来寻那个喳某侬的吧?” “喳某侬?”嵇昀和萨迪娅不明白其中意思,倒是钰澄上前一步:“我们不是来找人的,只想投宿一晚。” “如此,请进。”小和尚领着他们进了寺院,嵇昀对刚刚小和尚口中的“喳某侬”仍旧好奇,钰澄解释说这是闽西话中“女人”的意思,嵇昀听了目瞪口呆,心道:“怎么会有人专到佛寺里来找女人吗?真是怪谈。”萨迪娅倒是对钰澄的博学广识很是惊讶,钰澄坦白自己本是百越族人,自小在闽赣一带长大,对于当地土话自然是熟知的。 “我与师兄在乾元门同修多年,从未听你提及家乡事呢。”萨迪娅一笑一问,钰澄的答话云淡风轻:“童年经历坎坷,不提也罢,只是这乡音难忘。” 嵇昀简单推算了下年代,钰澄小时候正赶上安南叛乱的年岁。彼时兵荒马乱,想必远离家乡在外逃荒之人不在少数。 第54章 莲池男女游精舍 天台僧道论禅心 这里的住持方丈乐善好施,见有稀客来,而且是修道之人,便亲自出殿相迎。 嵇昀自我介绍了三人,住持感念:“善哉,山恶险僻之家,不想竟有贵客临门。” 钰澄稽首:“道曰治身,佛曰治心,虽扫洒应对之术有歧,然所济给之理同一。” 住持笑道:“乾元门乃当世道派之尊,老僧喜缘得见,还望道长多多指教。” “师父谦逊。” “几位请!” “师父请!” 殿中落座,方丈介绍自己法号“绍济”,嵇昀听闻他是“绍”字辈,不由得想起献宝大会上的少林方丈,他也是排绍字辈的,绍济方丈听了微微含笑,自述八渡禅寺本就与少林寺同源。据他所说,隋末群雄争霸的时候,少林棍僧几度下山,相助唐王,为唐朝立国也是立下不朽功勋的,李世民某次南下用兵的时候,少林棍僧中有一人染病掉队,病愈后就留在此地修行,后来唐中宗时,皇亲显贵大兴尚佛修庙之风,八渡禅寺由此修缮完备,流传香火至今。 用过茶,绍济与钰澄就佛理、道学相互切磋,嵇昀与萨迪娅听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二人便出了大殿在寺中游玩。寺中有大片鱼塘,鱼塘边矗立一块黑色的石碑,嵇昀和萨迪娅上前查看,碑文字头写着“禅门八字歌”。 “八字歌...”萨迪娅看碑文中屡屡有提到八戒八苦,口中喃喃念叨:“佛门的规矩可真不少。”嵇昀嬉笑着说:“若有的选,宁可做道士,也不做和尚。” 两人看到后面,落款写着“韦玄贞”三个字,萨迪娅自顾自道:“这个名字听着耳生,倒不知是哪一位禅宗大师。”?? “阿弥陀佛。” 嵇昀和萨迪娅的谈话被一路过的青年和尚听去,二人向僧人合十答礼。和尚道:“我们这所禅院是中宗景龙年间落成的,当时朝廷派了钦差大人来院中观礼,这禅门八字歌正是这位钦差韦大人所提写的。”萨迪娅奇道:“这首禅歌字字珠玑,处处透着妙理,真想不到朝堂之内,还有佛法精深的高人。”嵇昀道:“大唐历代君后,都有崇佛重道的传统,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倒也不足为奇。” “别动!” 萨迪娅目光凝在嵇昀的肩头,伸手抓住一个黑色的芝麻大小的飞虫。 “小心!”嵇昀生怕萨迪娅手一用力捏死了它,装模作样地摇晃着脑袋,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这里可不兴杀生的。” “噗通!” 一条金色鲤鱼翻腾着尾巴跃出水面,砸出一朵水花。二人瞧得欣喜,“好多鱼呢!”萨迪娅指着水面下,一尾尾各色斑斓的锦鲤在水下悠然游弋,时不时跃出水面,留下粼粼波光。 “哎!哈哈哈,抓住你了!”嵇昀和萨迪娅正自专心赏鱼,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粗壮的汉子,半蹲着候在水池边,一条胖大鲤鱼跃出水面,正被他伸手抓住。 汉子勾着鱼腮手舞足蹈地往回走,看呆了嵇昀和萨迪娅。二人诧异地对了下眼神,心道:“佛门净地,怎会有人大摇大摆地杀生吃荤?”于是跟了上去,大汉全陷在捉到鱼的喜悦中,浑然不觉有人跟踪。?? “来来来!快把火架起来,鱼来了!” “啊?有这么多同伙!”嵇昀瞧见柴房后面聚集着十几号人,有的煮肉、有的扒皮,地上零星散着鸡毛兔绒,两大坛子水酒也显得极为扎眼。这些人瞧见嵇昀和萨迪娅杵在不远处,便交头接耳地议论道:“这俩人瞧着面生...” “嘘——?手上活儿都停一停...”“抄家伙!” 众人眼翻凶光,纷纷抓起刀剑,目光分毫不移地盯着嵇昀二人,就像是虎豹趴在草丛里注视猎物一般。 “我去问问他们。”嵇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被萨迪娅一把拽回来:“你看他们凶神恶煞的,还是别去招惹了。”嵇昀微微一愣,笑道:“你什么时候变这么胆小了?”“我不是怕,我们毕竟在人家的寺院里,没有搞清事实真相,贸然冲突起来总是不妥,还是回去先告诉绍济大师再说吧。”嵇昀听劝,转身往回走,对方于是放下戒备,继续捯饬晚饭。 回去的路上,嵇昀越想越是不对,这些人大张旗鼓的在寺院里吃肉,工具齐备、手法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寺院的和尚要装聋作哑,不出面阻止呢? “滚!把你们这些破烂都拿走!” 西厢房忽然传出一阵女子生气嘶吼的声音,紧接着是“乒乒乓乓”器物摔在地上的动静,嵇昀和萨迪娅寻声看去,厢房门开了,三个青年和尚被人轰了出来,一同被扔出屋来的还有几件斑斓亮丽的女性衣服。 嵇昀、萨迪娅目瞪口呆,显然在房中发火的是个年轻女人。 “老娘要去长安城里做娘娘了,还会因为这点破烂,便宜你们这几个死秃驴,赶紧滚蛋!”青年和尚捂着被抽红的脸、被抓破的头,七手八脚捡起女人衣服,一转身险些撞上嵇昀,三人没好气的嗤了一声,悻悻地离开。 “又是吃肉、又是贪色,这算个什么八戒禅寺!”嵇昀百思不解,难抑愤慨的心绪。“不是八戒,是八渡。”“我看就是个贼窝,说不定又是九天教在此找人假扮的。” 萨迪娅花容失色:“假的出家人?不是没这个可能,嵇昀,我们快去找钰澄师兄,把这里发生的怪事告诉他。” 大雄宝殿上,钰澄正在与绍济大师谈话。 绍济道:“道长年不足三旬,然内外修为,教常人难望项背。老僧潜居陋室,听闻道言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不争而无不争,不明何意,望道长赐见。” 钰澄道:“儒释道三家,根源未有不同。《易》曰:‘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之下疑。’所谓其心同,其理同,唯教化之法不同。道讲无为,顺其自然,乃观世之法,佛讲超生,超然物外,乃修心之法,只是角度不同,说的却是同一番道理。住持佛法精深,其中奥妙不用晚辈多言。遍观历代风流儒臣,多以居士自居,仕途顺则施仁义展抱负,宦海沉则入僧道释心智,为与不为,争与不争,皆是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而已。” 绍济听了微微浅笑,旋即摇了摇头:“儒者风流,然未必入得大道。庄子师从儒而入大道,尚自由不为楚相,可见有道者避世出世而不入世。” 钰澄合十,又道:“不然。庄子‘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老君‘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有道者不是避世,只是不违背天命罢了,庄子曰:‘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我外无物。’已经说明,他只是不愿为了追求身外之物而不入世作官的...” “钰澄师兄!”萨迪娅在殿外轻声打断二人的谈话,示意钰澄出门说话。钰澄向住持作揖转出门来,萨迪娅在耳旁对他说了这里的见闻和嵇昀的猜想,钰澄沉思片刻,脸上神容怡然:“住持大师佛理精深,断不是伪装出来的,这里面应有内情,不妨对主人明说。”不顾萨迪娅阻劝,钰澄又迈步进殿,将嵇昀、萨迪娅的疑惑向绍济直言相告,绍济听了脸上好不光彩,无奈地道出了实情:“你们看到的这些人不是我们寺里的门徒...” 据绍济讲,他这间禅寺不同于别处,方圆数百里的地界,都已被九天圣教牢牢控制,凡江湖门派,悉数被吞并、驱散或者俘掠。只有他这一处禅寺从未有九天教门徒袭扰,久而久之,八渡禅寺便就成了这一带江湖豪杰的避难之地。住持慈悲为怀,收容的人越来越多,索性便把禅寺西面的地段整个划拨出来安置他们,当中甚至有些人为了躲避迫害、隐姓埋名,削去头发,披上僧衣,也扮作和尚模样从而鱼目混珠。 讲过原委,绍济又道:“他们的饮食起居都是自己解决,本寺没有能力,也不好干涉。” “大师真是悲天悯人,可小女子还有一事不明,西厢房里的那个女孩子,我们看她可不像是个江湖人。”萨迪娅追问女子的来历,绍济住持答道:“她不懂武功,没有门派,是下山化缘的弟子,从集市上救回来的。” 原来这女子姓江,名小雨,祖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年纪十五六岁,脾气却是泼辣老练,靠着弹阮唱曲,常年在朗州府的教坊青楼里混生活。幸在长了一身好皮肉,越发到了出落的年纪,爱慕她的浪荡公子哥、一掷千金的富贾豪强不在少数,她本人好铺张,手里不留过夜银,卖身来的金银珠宝尽被赌博败亡了。今年旺星庇佑,偏偏她的时运来了:长安那边传来消息,她的同胞姐姐做了大齐朝的王后。 她欣喜若狂,等不及要上京认亲去。为了凑齐盘缠和为久不谋面的姐姐备一份上得台面的礼物,她逐家逐户找往日的熟客索要“风流债务”,这胆大无脑的行为终是惹出大祸:朗州府几个顾脸面的大户夫人,见江小雨把自己老爷背地里做的腌臜事张扬地满城风雨,便聚到一起商量着花些钱叫这个女子永远消失。 第55章 收徒弟义府开诚 助花魁晦心初现 幸在她们雇来的杀手手生,被江小雨伺机夺路跑到了集市上,撞见了八渡禅寺的和尚,和尚出手相救顺带将杀手擒了,一并带回山上请住持发落。江小雨担忧出了山门便会遇害,索性便赖在这儿住下了。这些天不少人上山找她,有的是收了钱来寻晦气的,有的是带了钱来闻脂粉香的,搅得寺院众僧好不头疼。 误会说开,嵇昀想着做个顺水人情,帮住持了结了这桩麻烦事。“大师如果信得过,这女子想去长安,可以让她和我们一道同行。”绍济大喜,便引着嵇昀三人去见江小雨。 “放了我!我没杀过人,大和尚!大师!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路上经过一间用砖封堵的废弃马舍,里面人透过一寸见方的小窗,冲外面不停地求饶呼救。 “这里面关的就是那个杀手。” 萨迪娅询问绍济住持想要如何处置这个人,住持摇了摇头,“佛门劝人向善,他若有心放下屠刀,老僧愿意放他出来。”嵇昀眉头微皱,心道:“这个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听过?”当下便问:“住持大师,这个人长什么模样?”绍济介绍说这人五大三粗,阔庭方脸,浓眉大眼,还长着一把络腮胡。嵇昀暗暗猜中了他的身份,便对着牢房高声喊了句: “野南浔!” “你叫谁?!” 牢中人大惊失色,沉寂了片刻,兴奋答话道:“我...我是野南浔,是嵇大侠吗?!嵇大侠快救救我命吧。”他们两个居然认识,这让绍济、萨迪娅等人莫不诧异,绍济叫弟子放野南浔出来,他伏在地上大叫求饶。嵇昀将商州酒馆中和此人的过往对周围人讲了,萨迪娅恼火:“恶性不改,杀了算了。” 野南浔闻言把头磕得更响。绍济大师心存善念,不愿教他丢了性命,嵇昀质问野南浔,怎么不做赏金刀客,跑来做起这种收钱杀人的勾当。野南浔直言自己武功低微,做赏金刀客以来非但分文未得,手下弟兄也因瞧他无能而散了伙,他寻路谋生,浪荡到了朗州,听说有人出重金聘请杀手,他见财起意,才谎称自己是万无一失的赏金杀手,本只为坑骗些订钱花花,但当他得知刺杀的对象是朗州当地的花魁,就想来个两头哄骗,庄闲通吃,他本打算以性命作要挟向江小雨勒索钱财,谁知江小雨只是佯装答应,转身就跑到街上高呼求救,野南浔偷鸡不成,反被僧众擒拿上山,关押起来。 嵇昀听了不免好笑,萨迪娅道:“看来,他的兄弟们散伙,多少与你教他丢了面子有关。”嵇昀道:“好在他算不上大奸大恶,再饶他一命吧。道长、方丈,你们觉得呢?” 绍济道:“善哉,就依施主所言吧。” 钰澄道:“还是需小作惩戒,以免今后再入歧途。” 寺门对犯了戒的弟子常用以杖责,几人商量了下,打算依佛门弟子犯错的律例,打他十大板子。 执法弟子就位,野南浔突然开口叫止施刑,嵇昀等人以为他胆怯,又要求饶。不想他却叫执法弟子多打自己十大板,和尚们道:“呦,你是没尝过板子的滋味还觉新鲜呢,十大板你的屁股二十天都消不下肿,二十大板下去,往后的一个月你都只能在炕上待着了。” 野南浔解释道:“头十大板是我罪有应得该受的,后十大板是为表决心行的拜师礼。” “拜师?”嵇昀、萨迪娅等面面相觑,不知他要拜谁为师。 “我要拜嵇昀大侠为师,嵇大侠,请你收下我吧,我愿为你牵马执凳。” 他说得认真,嵇昀微微一怔,旋即咯咯启笑:“你这么个胖大汉子,给我当徒弟,也不搭称啊。”野南浔目光炯炯,焦急答道:“我野虎,不,野南浔,活了小三十年,一直是浑浑噩噩,找不到个正经出路。误打误撞两次遇上师父,都得到你宽宏相待,我真心愿意追随师父学习剑法和德行,请师父千万留下我。” 嵇昀可是第一次见有人如此执意跟随自己的,而且不顾年纪差别,非要拜自己为师。他瞧了眼钰澄,钰澄道长转向一边,合十不语。又瞧向萨迪娅,萨迪娅微微笑着递给他一个眼神,嵇昀领会,便道:“我们海昏派今后要做的事是铲除势力熏天的九天圣教,任重道远,危险重重,野南浔,你考虑清楚了吗?”野南浔连连点头,“只要能跟师父学本事,做正经事,即便是要死也认了,这世道,有几个寻常人能安稳地活完一辈子的。”嵇昀道:“好,为看清你的决心,你就挨下这二十大板吧,各位大师父,请下手重些。”执法和尚举起棍子仍有犹疑,萨迪娅道:“既然他做师父的都发话了,各位就别手下留情,给他狠狠地打!” 和尚们没了顾虑,一棍一棍掷地有声,惊得林中鸟四飞,野南浔默默受着,前几下尚自一声不吭,到了后面忍不住哎呦叫苦,但终究再没求饶。 “停——”十板刚刚打完,嵇昀叫停了执法僧,野南浔抬起头:“师父,才十下...”嵇昀道:“看见诚心,也就够了。”继而朗声宣布,野南浔成为桑丘海昏派第六代弟子,钰澄和绍济在旁祝贺道:海昏派虽然颓势已极,但否极则有泰来,今天第六代弟子的入门就是一个新的开端。 野南浔的事了结了,绍济住持又带众人来到江小雨的厢房外。小和尚正在门口发愁,见住持来了,急忙迎候上来,抱怨着女施主又嫌弃今天的饭菜难吃,吵闹着要吃荤腥。萨迪娅道:“她要吃荤,隔壁那些人应该会投其所好罢。”小和尚道:“断不可,女施主看见隔壁的男人就要生气砸门砸窗户,说什么‘老娘马上要成金枝玉叶了,哪儿能陪这些臭腌臜睡觉’...”“哆!”绍济住持叱责小和尚口无遮拦,萨迪娅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听了这些“陪男人睡觉”之类的话,一时羞红了脸,轻嗤道:“伪齐朝廷的‘王后’,算什么金枝玉叶...” 这时候,屋内听到动静的江小雨,隔着门喊话:“老和尚,你怎么又来了?!” 绍济住持合十回答:“善哉,女施主,我来引荐几位俗世的朋友与你认识,他们要去长安,好心伴你同行,看顾女施主寻亲路上的安全。” ???“你有这番好心?该不会是从戏班请的粉头,陪老娘演戏吧。等我出了你这山门,再想回来可就难了。”江小雨一边说着,一边开门来瞧。 她长相果然极有姿色:一副小家碧玉的弱柳体、两只灵巧可怜的流苏髻,面白皮嫩,淡妆疏彩,将少女的水灵与女人的妩媚交织尽显,直眉雀目,佯嗔不威,不像玉环羞花似的雍容大气,偏是褒姒沁水般的冷面俏丽。 她慵懒地倚在门上冷眼打量,小巧的身姿足见她年龄不过二八,但眼中锐利的神色,仿佛早已经看穿了这世道的虚伪市侩,教旁人不敢以其年龄而小觑于她。 萨迪娅用手肘顶了下嵇昀,嵇昀冲江小雨拱手道:“江小姐,在下嵇昀,这位是钰澄道长、萨迪娅,我们听住持说了你的事,正巧我们也要往西去,路上可以结伴。” 江小雨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嵇昀,任他说了许多话,她只一言不发,唯一一刻不停抖动着的,是她搭在门槛上的右脚脚尖。 “女施主,你意下如何?”绍济住持从旁探问,江小雨停顿了片刻,这才答话:“他们几个面黄肌瘦的,真有歹人来,打得过么?”嵇昀形容瘦削,钰澄道长仙骨道风也不似擅长打斗的样子,绍济见她以貌取人,连忙解释说:“这位是乾元门里一等一的高手,这位更是海昏剑派的新任掌门,一般蟊贼可是近不了他们的身。”江小雨执意不信,只教住持找两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来扮演高手,她说不定才肯中计。萨迪娅道:“妹妹,不和你说假话,那天追杀你的人,刚刚被他俩给教训了。”江小雨正待关门回屋,和尚们把野南浔抬了出来,见他趴在长凳上不住地哎呦,屁股早被打开了花,忍俊不禁,嗤的轻笑了一声。“好吧,姑奶奶姑且信你们一次。这两天我要收拾收拾,等我休息好了,再和你们上路吧。” 说着咣当关上了房门。 嵇昀哭笑不得,萨迪娅有些生气,“好像我们求她和我们一起似的...”钰澄道:“野南浔这个样子也赶不了路,我们只好再叨扰住持大师几天了。”几番客套过后,绍济住持留几人在寺里安心居住。 转过两天来,野南浔屁股上的肉皮利索了,便风风火火的来找嵇昀,直言自己既拜入师门,就要刻苦修炼,绝不容许自己有半点懒散,嵇昀欣然笑了笑,告诉他本门以剑法着长,他要学习的话,首先要有一柄像样的长剑。 野南浔瞧了瞧手里的大刀,眉头紧攒,过了些许时候,猛地想起了什么,回嗔作喜:“师父,我被关着的时候,常听到后院有叮叮当当的声音,敢情这寺里有打铁的。”嵇昀起身接过他的大刀在手里掂量了掂量,“那好,你这口刀,够打一柄宝剑了。” 二人循着动静,找到了后院的铁匠。 铁匠正忙着往炉火里添炭,顾不得招呼两人。野南浔说明了来意,铁匠头也不抬,直接回绝了:“我这儿只打农具,不做兵器。” “咦?”嵇昀与野南浔面面相觑,环顾四周靠墙摆着不少的刀剑钩叉,如何到他们这里就不肯打了? 第56章 打铁房历论神剑 茶水铺冤家聚头 铁匠解释道:“这些都是以前的人订的,答应过人家的,自然要照办,我从昨天起决定不做任何兵器了,你们今天来,算是来晚了。”野南浔急得抓耳挠腮:“你帮我把这口刀改造成剑,只是改良,不算是坏了你的规矩。”铁匠道:“不打兵器就是不打兵器。一个枪头、一把匕首都不打,要是让我用这刀给你做个锄头倒是可以,说不定还能省出一把镰刀。”野南浔气不打一处来,忿忿地说道:“你这个老家伙,早不定规矩晚不定规矩,偏偏我来找你的前一天洗手不干了,你这老头是不是有意针对我?!”铁匠白了他一眼,脸上无一点惧色,哼道:“你算什么东西,值得我专门为你定条规矩。” 没想到一个平平无奇的老铁匠,竟有这般胆气说出这话,要知道野南浔虽没有什么内涵,但外表生得粗壮,连腮胡麒麟臂,声如洪雷,吐气浑厚,着实有几分唬人。种种这些在铁匠眼里却如同无物,等闲视之,这番表现倒教嵇昀暗暗称奇。 野南浔气急,撸胳膊挽袖子正待发飙,被嵇昀阻住。他向铁匠笑迎道:“我看师父手艺精湛,这些兵器个个做的大巧不工,为何突然吝惜手艺,洗手不干了?”他讲话客气,铁匠自然也和气应答:“都因我打的兵器好,外面这群游侠时不时打架斗殴,自家功夫太孬输了阵仗,就迁怒到我头上,怪我给他们的对手打了厉害的兵器,逼着我做更好的给他,我说,即便我把蛟麟神剑复刻出来给你,你也不见得打得过人家...” “蛟麟神剑...”嵇昀心里默念着,老铁匠有些底子,竟也识得江湖神器。“我就是个本本分分打铁为生的,不愿意惹麻烦,索性就再不给人做兵器了。”老铁匠忙活完了手里的活儿,打眼一瞥之间,瞧见嵇昀腰间的青釭飞鸾剑,顿时被牢牢地吸引:“你这把剑不一般,它有剑心。”嵇昀闻言惊诧,摘下飞鸾剑递给铁匠,铁匠把剑横捧在手心,如遇珍宝。“好剑,青光潋滟、无坚不摧,只是生性寒凉,难保将来不被真正的利器所断。”“师父说的什么意思,我们不太能听懂。”嵇昀问话,铁匠犹疑了一会儿,闭口不答,嵇昀觉得他可能是担心说了惹人不高兴的话,再招来麻烦事,遂也不继续追问,他话题一转,打听起别的事来:“师父对蛟麟神剑也有研究?”这句问话似乎抵中了铁匠的得意之处,他嘴角上扬,回答道:“我祖上给越王勾践铸造过宝剑,天下利器,还没有我不知不晓的。”野南浔以为他在吹牛,给了个嗤之以鼻的眼神,嵇昀记起《史记》中有提到春秋时吴越地区的铸剑最佳,这老铁匠祖上说不定是铸剑名家。铁匠继续道:“铸剑之祖干将与莫邪曾将精血注入剑中,使剑有灵,这便是剑心。千百年来,有剑心的宝剑屈指可数,纯钧、承影、湛卢与干将,到了近代,江湖中出了一柄蛟麟剑,可划入其列。传说这把剑是专诸后人打造的,通体用的也都是天外黑铁,内有剑心灌输其中,是绝贯古今的作品。”嵇昀点点头,“只可惜神剑已毁。”铁匠微怔,继而摇了摇头,“剑身可以毁灭,剑心却不容易,说不定还藏在某些地方。” “哦?”嵇昀越发有兴趣,“如能找到剑心,老师父有信心重塑一把蛟麟剑吗?”铁匠道:“剑身只是容易,只要找到剑心和同等材质的天外黑铁,我想复刻神剑应该不难。只是天外黑铁也并不好找,这东西百年难得一遇,上次问世还是隋朝的时候...” “隋朝?” 铁匠讲道:“隋初的时候,有人不小心挖出了太岁,在太岁身下,找到那么一块黑龙镔铁,那就是天外黑铁。”“你说的这东西,是不是后来被打造成了皇帝配剑?”铁匠惊诧:“这秘密你怎么会知道?”嵇昀笑道:“想来给大隋皇帝铸造黑玉夔龙剑的,就是师父的祖先了。”铁匠瞪大了眼,难以置信:“是这样,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嵇昀道:“我叫嵇昀,这是我的徒弟野南浔。实不相瞒,黑玉夔龙剑的传人,就是在下的义父。”铁匠如遇故知,好不激动,追问黑玉夔龙剑的细节,嵇昀告诉他,将来如有机会,一定带他一睹宝剑的真容。铁匠收下大刀,承诺三日之内,一定打出一把叫野南浔爱不释手、瞠目结舌的宝剑。 艳阳高照,松影映苔。 红黄斑斓的禅寺前,嵇昀等人辞别绍济住持,野南浔一手握着崭新宝剑,一手提着江小雨偌大的包裹。 “你这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死沉死沉的?”野南浔龇牙咧嘴,每走出三五里路就要抱怨上几句。江小雨操着闽赣口音,饶是不耐烦地回顶道:“不想提就扔了,我又没求你提。” 野南浔的蛮劲儿欲要发作,涌了几股强自按下,瞥了眼走在前面的嵇昀,哼道:“要不是师父发话,我才懒得理你。” 五人来到小镇,找了间酒馆坐下,野南浔向伙计点了茶饭,然后等不及就地摆弄起自己的宝剑。 “师父,弟子现在改用剑了,你什么时候把咱们海昏剑法教给我?” 嵇昀道:“海昏剑法共十三式,我虽然担着掌门的名号,实际对这路剑法也只学会了五招而已,你若想学全了,除非求教你叶太师叔。” 野南浔闻听大为扫兴。 萨迪娅趁机取笑野南浔道:“你不该急着拜师,沉住气兴许还有机会作你师父的师弟呢。” 江小雨道:“就他?长得难看又没脑子,除非傻子愿意给他做师父,旁人谁见了他都只会膈应地连饭也吃不下。” 野南浔瞪圆了大眼,拍桌急道:“你才没脑子!你们全家都没脑子!”江小雨针锋相对,起身喊道:“你以为我还怕你?!再冲我汪汪叫,叫你师父打断你的狗腿!” 嵇昀看他俩吵得愈是起劲,便愈发觉得有趣,直至萨迪娅推了推他的手臂: “你还顾着傻笑。” 嵇昀于是才将二人劝开。 周围瞧热闹的客人随后也回过头去,只剩下一桌男子有意无意间仍向他们几个注目偷瞄。 几人鬼祟可疑的举止很快被钰澄子看在眼里,他假作不经意,在萨迪娅耳边小声道:“左边那几位貌似来者不善,告诉嵇昀小心提防。” 萨迪娅眨了下眼皮当做回应,随后趁着起身去续茶的功夫,偷偷打量了那些人: 对方一共六位,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其中四人在八仙桌东西两边并肩危坐,余下两人南北对坐,姿态豪放,面容冷峻,显然地位较高。 “师娘!让我来。” 野南浔瞧见萨迪娅捧壶续水,忙起身去迎。江小雨见他从自己身边过,尚自怀怨的她便把右脚伸了出去。 野南浔接过茶壶,转身脚下被绊。 “哎呦!” 他顺势跌了个五体投地,茶壶脱手而飞,不偏不倚,径向那伙人里穿白色长袍的人的后心砸去。 “小心!” 赶在嵇昀喊话之前,那名背对而坐的白袍男人,对脑后的风声貌似早有觉察,一道闪电的功夫早跳到座位边上。茶壶飞至撞上桌沿,虽然没有伤到人,但满载的热水溅洒出来,还是弄湿了白袍男人的左袖。 “你作死呢!” 野南浔爬起来冲着江小雨嗔叱,江小雨嘴角一抹讥笑一带而过,撇过头便不理会他。 野南浔扭头向白袍男人尴尬一笑,恰有跑堂的伙计从旁走过,野南浔一把扯下他肩头的抹布,上前为男人擦拭被茶水染湿的袖子。不料,他的手刚伸过去,竟觉袖筒空荡无依,原来那人乃是左臂缺失。 “不好意思,湿了你一身。” 野南浔接连点头致歉,男人先是面容板正,随后微微笑了笑,从野南浔手中接过抹布,边擦拭自身水渍便答道: “无妨,不用放在心上。” 他嘴上言语客气,眼神却显狡黠。 萨迪娅见嵇昀直起了身,来不及拦阻,他便走到那桌跟前,向白袍男人拱手道:“给各位添麻烦了,这顿饭由我们来请,当做赔罪。”随后转向野南浔道:“拿银子来,赔给人家。” “啊?” 野南浔睁大了眼,心里好不乐意,可又拗不过师父,只好悻悻地从腰间挤出两块碎银,按到嵇昀手里,嘴里兀自念叨着:“人家的师父都替弟子消灾挡难,你可倒好,不出头则罢,出头反叫我倒贴了银两。” 嵇昀白了他一眼,将银子放在桌上,抱拳示意便要转身回坐。 “我这位义兄为人厚道,受了屈也不嗔怪,可我们这些作兄弟的,却看不过去。” 说这话的,是坐在白衣男对面的汉子,他生就一副方长的面目,浓密的络腮胡须,身逾八尺,肩宽体健,一脚踏在板凳上,举止十分傲慢。 “客官们都别生气,小店壁不挡风,经不住几位大爷折腾。” 店里的伙计赶忙端来一壶新茶,补到嵇昀他们桌上,又到白衣男子身前俯身擦扫。 “滚你娘的!” 第57章 斗剑 方脸汉子脾气凶悍,抬腿便是一脚,伙计嚎啕着被踢翻在地连滚了三圈,好不容易起身,忙不迭战兢兢地抱头跑回柜里去了。 萨迪娅见汉子有意挑衅,抢上前道:“刚才本是无心之失,大家出门在外,还望互相给个面子,大事化小...” 方脸汉子道:“这话有意思,本来是你们几个搅扰了我们兄弟喝酒,怎么听起来倒像是数落我们的不是了?” 萨迪娅道:“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希望这位仁兄宽宏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 “哈哈。” 汉子仰头发笑,反倒是他对面的白衣客出面劝阻道:“霍兄,人家既已道歉,我看就算了吧。” 姓霍的汉子止住笑声,答道:“王兄你错了,我们江湖人首屈一个义字。这事若犯在我自己身上,我也会像王猛兄你一样,摆摆手算了,但事情是发生在你这儿,霍赢决不能袖手旁观轻易罢休。” 嵇昀闻言,将萨迪娅揽到身后,瞥了眼野南浔转向王霍二人道:“这位霍兄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嵇昀深感佩服,今天的事起因在我们,照霍兄的意思,咱们该怎么解决?” 霍赢侧眼睨视,上下扫视了嵇昀一番,答道:“江湖人自然有江湖人的办法。方才不小心听说,你是个什么门派的门户之长?” 嵇昀道:“好说,海昏派。” 霍赢与王猛对视一眼,继续道:“这就奇了,看你年纪不大,竟已当上一派掌门,一定有些本事。敢不敢和我较量较量,赢了我便不再计较。”霍赢说着,从右边的脚下捡起自家的兵器,咚的一声横在桌上。 众人看见,那是一柄长五尺有余、宽三寸上下的重剑,通体灿黄发亮,饶是周身镀满了黄金。 “不要理他。” 萨迪娅见状,拉扯嵇昀的袖口,阻止他应战。 野南浔左右瞧看,心道:“正好也让师父露露身手,庆幸别是我一时头昏,进错了庙拜错了神。”于是并不阻劝。 钰澄则安坐在原位,放下筷子,瞑目入定。 江小雨见他们旦要打斗,警惕地把自己随身的包藏在怀里,蜷着身子躲在钰澄子的身后。 “没事。” 嵇昀抚了萨迪娅的头发,耳边道:“江湖各派受九天教荼毒,已经十去其八,我看这几人行事作风倒有几分侠气,常言道:不打不相识,说不定能就此交个朋友,这对以后对付九天教大有益处。” 萨迪娅会意,嵇昀乃朗声笑道:“如果能以武会友,了结今天这点误会,我乐意奉陪。” “好!我们出去打。” 霍赢操剑起身,大摇大摆出了门去,嵇昀和萨迪娅随后,野南浔、江小雨和钰澄跟着出门来观望。王猛落在众人最后,趁旁人不注意,凑到嵇昀他们落座的桌前,揭开壶盖,从手心抖搂出好些雪白的药粉,掺进茶水里。 “既然是比试武功,还没请教兄台师从何派?” 二人扯开十步远各自站定,嵇昀还想问话,不料霍赢已双手持剑挥舞起来,劈风瑟瑟有声,口中喊道: “你是问这浩汤剑法的祖师爷吗?我就是!” 紧接着,大剑平舒,直指嵇昀面门插来。 “野南浔,你瞧好了!” 嵇昀喝了一声,迈步抢上三步,倒转剑鞘横在右肩上,弓步压低了身子。对方的大剑到时,自己已经俯身闪到剑身侧下。霍赢的大剑身量沉重,一记直刺未中,尚来不及接续下招,早被嵇昀伺见机会。 只见嵇昀突然撑腿起身,口中道了声: “去!” 只这一顶一靠之力,竟将中重剑从霍赢手中撞飞了出去。 “好哎!才一招就把家伙丢了!” 江小雨见到这一幕,第一个跳出来鼓掌叫好。野南浔看得惊喜,大叫:“师父!你这是什么功?!” 霍赢抢在前吼道:“什么功?乌龟王八功!” 萨迪娅道:“比试归比试,你嘴里放干净些,莫非你是输不起咯?” 霍赢气喘吁吁,面红耳赤。不经意间,嵇昀已经将掉落的重剑捡起,递到他身前。 “刚才确实是我取巧侥幸得手,这把不算,我们再来打过。” 霍赢白了眼嵇昀,接过剑,道:“你得打起精神,我的浩汤剑法可不是吃素的。” 野南浔捂嘴讥笑:“刚被我师父打脸,还在强吹牛皮...” 钰澄道:“方才确是嵇昀兵行诡道,打了这姓霍的措手不及。” 野南浔饶有惊讶地看着钰澄,听他继续讲道:“你瞧那把剑少说五六十斤,在他手里却显轻得出奇。” 野南浔道:“这有什么?只能说他有一身蛮牛的力气。” “嘘!你住嘴。” 江小雨斥止野南浔,眼神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二人打斗的身影。 只见霍赢快步向嵇昀迎面冲来,他似是长了教训,左手在前横伸剑指,剑则藏于身后。嵇昀握剑护住上三焦,宁息静气以待。 霍赢撞至跟前,轮圆重剑向嵇昀横斩过来,他的出招在嵇昀瞧来着实慢了些,身法也无甚可圈点之处,嵇昀后撤一步轻松避开,同时立起剑鞘聊作格挡,两剑十字相撞,震得嵇昀手腕酥麻。 “果然好力气!” 嵇昀赞了一声,心里却想对方剑法平平,实不足以高手相称。 霍赢又一连击出数剑,虽然尽富劲道,但庸简滞缓,皆被嵇昀轻松化解。霍赢因而焦躁,且观嵇昀从始至终剑未离鞘,单从剑法修为上看,显然远胜自己一截。 二人打斗之际,钰澄子从旁点评道:“老君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唯独剑是兵器中的君子。” 野南浔笑道:“打架自然是比谁更凶喽,是君子就不打架了。” 萨迪娅道:“钰澄师兄的剑法修为不在你师父之下,他的话你可不要不以为然。” “野南浔!你好好听着!”嵇昀一面接招一面开口道:“咱们的剑法专工轻巧,擅长的是以快打慢...” 霍赢听他讲什么快打慢、轻御重,明明是冲着自己来的,顿感受辱的他,暗自发了狠劲,双手剑挥洒起来,竟有枪戟声。 萨迪娅见对方用狠,忙关切喊道:“嵇昀!小心了。” “海昏剑法——” 话音未落,嵇昀拔剑出鞘,凤鸣扬天。野南浔见师父现身教学,忙跑近前观摩。 嵇昀荡剑甩出一记子虚乌有,隔开对方剑路,紧接着一连施展三招,分别是星流霆击、淫淫裔裔、中必决眦,嵇昀占尽上风,又是长剑直刺,如秋月行天、流星坠地。 霍赢收剑不及,眼看飞鸾剑即刺穿胸膛,忙不迭向后一仰,噗通倒在地上。 江小雨哈哈大笑:“我识的这招,好像叫做王八翻身,看来他才学到了乌龟王八功的精髓。” “别胡说。” 嵇昀止招收剑,对江小雨驳了一句。 野南浔喜形于色,连蹦带跳赶到嵇昀跟前,说道:“师父,我今天可是开了眼...哎呦!”话没说完,屁股被重重地踢了一脚,当场摔了个四仰八叉。 身后霍赢悻冲冲地起身,侧目叱道: “开眼?老子帮你开开屁眼!” 野南浔捂住屁股在地上打滚,疼地哎呦不止,显是霍赢这一脚踢得着实不轻。江小雨则咯咯笑个不停,抚着肚子几乎岔过气去。 萨迪娅气得英眉紧颦,怒道:“真是个下作的混蛋,嵇昀,你还跟他客气什么?!”说着即要拔刀来战,钰澄子及时出手将她拦下。 嵇昀见霍赢如此作派,按捺不住心火,斥道:“你怎么不识好歹,居然暗算伤人...也罢,教你见见我的手段。”即将飞鸾剑横陈在手,跃跃欲试。 霍赢面皮颤了颤,突然开口大笑,答道:“快使出你海昏派世代相传的绝技吧。” 嵇昀一怔,心下起疑:“他怎么会知道我派世传绝学?” 来不及多想,霍赢先已挺剑来刺,嵇昀怀怒未发,当即一个子虚乌有隔开重剑,接着念动天机剑诀,洋洋洒洒将一式天机剑法演绎出来。 霍赢大惊失色,急忙举剑护在身前,此一套浩汤剑法,此刻面对嵇昀的雷霆一击竟全无章法,周身破绽在天机剑下更是暴露无遗。一旁冷面寡言的王猛,见嵇昀这招剑法,亦不免浑身一震,失口惊道: “这不是海昏派的剑法!” 说时迟那时快,飞鸾剑闪处,重剑被拨飞数丈之外,霍赢骇叫一声,身体踉跄着往后奔出几步,嵇昀紧随其后连搠三剑,招招指向要害却恰好不伤皮肉,只叫对方惊慌狼狈、忙于应对。 “师父!不要手下留情,干脆用剑在这个王八蛋的屁股上雕个花!野南浔兀自躺地不起,只是口中兴奋大叫。 “雕花就算了,你来打他两拳出口气。” 嵇昀说罢,长剑抖擞直击霍赢胸口,霍赢慌忙侧身闪避,被飞鸾剑贴胸刺破衣服。 “啊!” 霍赢以为中剑,大喊了一声,眼神直勾勾地往下盯住长剑,却没瞅见嵇昀身后一记鞭腿,重重地踢在屁股上,被囫囵踢飞出去,摔倒在野南浔身边,袒露的前胸上清楚地纹着一只青岑岑的鸾鸟... 第58章 霍赢催动浩汤功 王猛施展乾元剑 野南浔本以为嵇昀说笑,岂料他果真将霍赢踢翻到自己跟前,虽然心里发恨,但看对方面目凶恶,武功又强过自己,休说打他两拳出气,自己竟先泄了气,几乎是原地跳起身来,快步闪到嵇昀身后。 “师父,你来真的?!” 嵇昀笑笑不语。 此时,霍赢亦直起身,怒冲冲地走到王猛边上,怨道: “还不动手?!” 王猛板着脸道:“说好了单打独斗,我怎么好帮你?”然后凑其耳边低声言语了一阵儿。具体说了什么旁人不知,只是见霍赢颧骨上的筋肉颤抖,面露一副狠劲。王猛嘴角带笑,伸出右手,掌心躺着一颗赤红色的药丸。霍赢盯着药丸咬牙犹疑了一会儿,终是将药丸一口服下。 嵇昀笑道:“朋友,打也打了,我看就此为止吧。”说罢转头朝萨迪娅挤弄了个鬼脸。霍赢缓了缓气息,甩膀将王猛顶开,满脸戾气地喝道:“不露真本事,果要被你这小子小觑了!”随后他把重剑插在地上,两手成拳在胸前交叉,瞑目默念起什么法诀。 野南浔定睛一瞧:“又是哪门子装象神功?”刚要讥笑,耳旁忽然隆得一声闷响,野南浔立时被吓了一个激灵。 “怎么回事?!” 霍赢念罢法诀,已是眉头倒立,瞠目呲牙,浑身青筋暴起,筋肉也足足大了一圈,乍一看形如罗刹、凶比夜叉。 “情形不对,要小心对付。”萨迪娅忍不住担心,嘱咐声音未落,霍赢突然凌空打出一拳,嵇昀尚在疑惑时,拳风一击即中,把他整个掀飞出去。 “嵇昀!”“师父!”萨迪娅、野南浔见状哗然,连忙上前查看。 嵇昀大脑一阵恍惚,刚才这一拳着实把他打得不轻,被扶起身后摇了摇头,有所清醒方才说道:“没事,大意了。”他嘴上说得云淡风轻,肚子里却是五脏翻腾,像被撕裂一样的剧痛,内心明白此刻的对手凶险至极,自己非全力以赴难以制胜。于是赶忙打发萨迪娅和野南浔回钰澄身边,自己则拾剑再战。 霍赢凭此一击气势上已占上风,他并不想留给嵇昀多些喘息的机会,于是很快,呼呼数拳连续凌空击出,拳风像冲撞跳跃的飞星,瞬间撕破身前静止的空气,发出轰轰的雷声。 “好强的力道!”围观者一片惊骇。 更叫让脊背发凉的是,嵇昀忽然发现自己甚至都睁不开眼睛,身上的每一只毛孔都清楚地感知到四周如刀的空气。 这无形的拳风自是使人预料不及的...嵇昀心里慌乱,尽管天机剑法舞出的剑牢已将他死死地掩护了起来,然而腹内糟糕的伤势以及拳风不懈的冲击层层叠加起来,让嵇昀几近崩溃。萨迪娅瞧得忧心,问向钰澄:“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钰澄一双眼始终不离战阵,他不便出手,但对对方突然间的功力陡升显然已瞧破端倪,乃对萨迪娅道:“他这是一种横练固气的功夫,发功时力量大得惊人,这种强度的拳脚施展出来,三丈之外但凭拳风便足以断石摧金。” 萨迪娅惊道:“力量突然增大,是否和他刚刚吃的红丸有关?” 钰澄摇摇头,“应该不是,修炼这种武功的人,由于气门全开,元气骤然通顶,发功的时候自身也要承受巨大的痛苦,如果耐不住的话,随时有自毙的危险,我猜想他吞下的药丸只是用以提升身体的耐受力,免被功力反噬罢了。” 萨迪娅眼看霍赢施展浩汤气功,势头大过嵇昀,一颗心便提了起来:“师兄,怎么办?” “我料想这套武功虽然厉害,却不能久持。先看看再说吧。”钰澄特意提高了声音,说与嵇昀听见,显然是告诉他,谁胜谁败全看他们二人谁能撑得更久一些。 话刚说罢,忽然一团白影跳入战圈,王猛嘴里说着适可而止,同时伸出二指在霍赢背上的风门穴使劲点了下去,霍赢随之低吼一声,拳法亦慢了下来,伴着呼哧呼哧的喘息,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好了霍兄,说好点到为止,且别打伤了人。”王猛翘着嘴角,眼光偷偷从钰澄身上一扫而过。 待霍赢回过神,十分不快地推了王猛的肩头,王猛轻拍其背,嘴里又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霍赢听完,朝着同样气喘吁吁的嵇昀恨恨地哼了一声,随即转身钻回了茶棚。 这边萨迪娅照顾着疲惫的嵇昀,两拨人各自回桌落座,野南浔手脚殷勤,给嵇昀斟茶递水过去。 看着嵇昀等人饮过了桌上的茶水,一旁偷瞄的王猛,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讪笑。 “哎呦——” 忽然,同桌的一声苦叫却令王猛一怔。接着便见霍赢手里的茶杯坠地,捧腹叫痛起来,同桌其余两人亦嘴唇发青,面目痛苦地滑倒在地。王猛看三人皆是中毒之相,一惊之间站起身来。 “茶水有毒!?” 萨迪娅忙打落野南浔受手中杯,一声吓翻众茶客。 店老板惊出汗流浃背,连忙赶来救场,被钰澄劝住:“众位不用担心,大家喝的茶都没事。” 嵇昀不解:“钰澄师兄,这是怎么回事?”钰澄道:“有人作茧自缚。”嵇昀一怔,转头看向王猛一行,见王猛脸色阴沉如铁,野南浔如梦方醒:“是你们想投毒害人!” 原来王猛下过毒的茶水早就被钰澄给换了过来。 事已至此,王猛恼羞成怒,索性一手将桌子掀翻,提声喊道:“都出来!” 话音既落,茶棚顶上窸窣作响,继而有人踏破草棚跳落而下。 “上!” 王猛令下,一伙人挺剑即攻。茶客伙计见状四散,有些侥幸逃离,有些则死于乱剑之下。 “别管旁的,夺朱垠秘籍要紧。” 嵇昀和萨迪娅闻言一怔,惊觉对方居然又是九天圣教的人。 “钰澄师兄,你保护她们先走。” 嵇昀一面说着,一面冲入战阵,手下也不留情,剑锋所指,穿衣破甲,直取人性命。 钰澄护住萨迪娅三个且挡且走,不料门外也已聚集了青鸾、羽林二堂的喽啰,早把去路死死堵住。 王猛见嵇昀剑势极强,众人一时擒拿不住,喝了一声“闪开”,劈剑突入战圈,他右手残疾,左手剑却也运得精妙,与嵇昀三招之内,使个接转盘的手法,竟反守为攻。 “好家伙!原来他比姓霍的还多两把刷子。”嵇昀心里称奇,目不转睛地注意对方剑招。 茶棚外,众喽啰围成一个剑圈,四面八方一齐攻来,萨迪娅抽刀在手,与钰澄一前一后对敌。 “师兄,想不伤人命脱身看是不可能了。”萨迪娅说穿钰澄心里的顾虑,钰澄乃稍有沉思,旋即瞑目凝息,双掌同时运起归昧元气,衣袂伴风飘摇,树叶沙沙作响。 众喽啰挺剑一拥而上,只听“咚”一记响,声比洪钟。众人尽数被掀翻在地,各个受了内伤嚎啕不止。 “啊?!归昧三相功?!”王猛用余光瞥见茶棚外一幕,震惊之余脚下露出破绽,被嵇昀抬脚一勾,“哎呦!”当即跌了个四脚朝天。 “快走!” 嵇昀抽身跳出棚来,五人赶忙逃离了去。王猛见同伙或毒发或重伤,料是追赶不过,只好作罢。 几经周折,到了夜幕临近时,嵇昀五人躲开九天教的追踪,躲进山脚下一处破庙休息。 “钰澄道长,真想不到你的功夫,比我师父还好。”野南浔得空坐下就情不自禁地赞叹起钰澄的武功,江小雨睨视了他,嗤道:“怎么,后悔拜师了?”野南浔一愣,瞧嵇昀不吱声,冲江小雨驳道:“三八,我哪有那个意思!” “哎呦!”脏话刚说出口,屁股上一阵钻痛,疼得他原地跳起,只见嵇昀正把弄着一截烧红的木柴,再看野南浔的裤子上,被烧出一个指头大的黑洞,江小雨看得解气,咯咯笑个不止。 “我就这一条裤子。”野南浔心疼地开始抱怨,怎料嵇昀忽然变了脸色,手里的炭火逼近野南浔的眼珠。 “师父?!”野南浔吓了一跳,萨迪娅几个也不知道嵇昀因何作此举动。 嵇昀冷着脸问道:“你和九天教什么关系?” “谁?我?”野南浔满脸不解,直到嵇昀拿出那本写有赏金的图册。江小雨一眼便看到图册上描画的青色鸾鸟,顿时脑子里回想起白天那个叫霍赢的人胸前纹着与此一模一样的图案。 “搞了半天,你和那群坏蛋是一伙的!”江小雨忍不住捡起石头向野南浔掷去。 野南浔慌了,忙解释说画册是江湖上流传已久的,自己只是贪图里面的悬赏,才会留这东西在身上。萨迪娅了解了事情原委,略加思索后便说服嵇昀暂且相信野南浔的话。 几人围着火堆,沉寂了好一会儿,嵇昀心里仍有疑惑,乃道:“今天那个叫王猛的,似乎看出了钰澄师兄的功法。”萨迪娅点头道:“而且不知你们瞧出来没有,他使的剑法也有古怪。”野南浔道:“古怪?什么古怪?” 钰澄以为然。 “倒像是我门中的乾元剑法。” 嵇昀由此念及当夜追踪黑衣人险些毙命于后山的经历,此外周道然确也说过,九天圣教中的羽林堂主,潜藏在青玄观中已有经年,果若属实料想他窃学乾元门武功也非难事,嵇昀对钰澄问道: “钰澄师兄,据你所知乾元门诸下弟子中,是否有来历不明的?” “嗯?”钰澄一愣:“你是怀疑有人暗通九天教?” 萨迪娅忙解释道:“师兄,嵇昀是无心之说...”钰澄还以轻轻一笑,说道:“我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近年来招收的弟子,多是无父无母的孤苦孩子,虽然个个经我选拔调教,还算得上循规蹈矩,但若果真论及出身,来历不明者,怕不是要占到十之八九。” 嵇昀和萨迪娅听了这话,互相瞧了眼对方。 “什么?”江小雨听话头来了兴致:“合着在你们那里做道士的,都是没有家的孤儿了?那你们收不收女童啊?” 钰澄听她发问,合掌颔首,微笑着摇了摇头。 “钰澄师兄和嵇昀一样,自幼没了双亲,所以对待同样身世的孤儿,不免格外地同情和照顾。”萨迪娅悉心向江小雨作了解释,野南浔则是向江小雨嗤道:“你也是舌头长,问东问西的,真不知有多招人烦吗。”江小雨气道:“狗儿的,你还敢冒犯我!等到长安,我叫人把你倒挂起来游街。”说着就挥拳来打,野南浔一面支应,一面驳道:“我没说假话,瞧瞧,人家钰澄道长压根就不想理你。”二人好一阵打闹,嵇昀只看得咯咯发笑,待到萨迪娅出手才将她俩拉开。 嵇昀见钰澄合十静默,想起近日所知,好奇问道:“钰澄师兄,倒不曾听你讲起过小时候的事。”萨迪娅插话道:“别说你在乾元门待得时日少没有听说过,就是我们这些师弟师妹们,也没几个听师兄讲起过的。” 钰澄摊开手笑笑,答道:“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一个小孩子孤苦伶仃,所经世事莫过凄惨,说起来只是叫人伤感叹息罢了。” 第59章 梦回荒馆月笼秋 嵇昀道:“我尝听成将军说过,百越族是生活在南方的,十几年前安南发生叛乱,师兄是不是在那个时候离开家乡,到了清玄观的?” 钰澄脸上的笑容渐收,代之以些许凝重。 “你说的不错,我儿时的家乡就在安南国以北不远的一个小河村里。后来,朝廷派兵征讨安南,我父亲和村里许多壮年一样,被征调上了战场,后来就再没有回来。” 嵇昀几人听了,一阵唏嘘。 “后来我在村里活不下去,就一个人四处流浪,我记得,当时就是在这样一间破庙里,被好心的恩人救下,再之后,他送我上了妙桓峰,拜师做了乾元门的弟子。” 萨迪娅轻轻地点头,不禁说道:“所以你感激这位恩人,乃至后来善行相传,特别眷顾那些无父无母、漂泊无依的孤儿。”钰澄道:“我那算不上善行,说白了只是看到他们,就会想到自身罢了。” 夜入深沉,几人睡在寺庙草铺的地上,各自入梦。江小雨梦到自己到了长安,寻见做了皇后的姐姐,自己此后进出都有侍者前呼后拥,风光无限,原来欺负过自己的臭男人和他们的婆娘,如今在街上见了她都像老鼠见了猫一般逃窜。野南浔梦到自己学成了盖世武功,仗剑横行,人人尊称一声“大侠”,梦里都笑出声来。萨迪娅则是梦回疆场,潼关城外好一场大战,神策军各个浴血拼杀,成可期身先士卒,一条火尖枪在敌人军中游冲击杀,战至一兵一卒仍死死扼守关楼,天外红霞尽染,终于一声乌啼,成可期带着满身血污坠落黄河。 “成将军——” 萨迪娅从噩梦惊醒,许久缓不过神,看看周围几人睡得正酣,唯独不见了嵇昀的踪影,心里一紧,忙出庙来找寻。庙外虫鸣窸窣,月光皎白,萨迪娅寻了一圈,在庙后的一处空地,找到了独自抱膝静坐的嵇昀。 “睡不着么?” 听见萨迪娅的声音,嵇昀先是被吓一跳,回头顾看时,手里持着的书卷被萨迪娅瞧见。 “你怎么也出来了?” 萨迪娅笑笑未答,贴近嵇昀坐下,瞥了眼书上的文字,问道:“这就是九天教要抢的什么‘朱垠秘籍’?”嵇昀点点头,脸色闪过一丝忧愁:“秘籍重现江湖,九天教不会善罢甘休,你看到了,今天那两个人不好对付,九天教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高手,凭我现在的武功,想要和他们斗实在是没有信心。” “所以你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要早一点参透这书里记载的神功。” “只是偏晦涩难懂了些...” 萨迪娅浅浅一笑:“没关系,你要是不介意,我陪你一起。”嵇昀揽臂抱住萨迪娅的肩膀,笑道:“有你参详,我可就没什么可愁的了。” 二人依偎在月下翻看着枯老的书页,微凉的风轻吹在少年男女的脸上,此夜宁静如水。 破庙里,钰澄的思绪随着清梦,亦飘飞到了遥远的小河村。 “有人看见他下山来偷吃的了。” “那就没错,一定就躲在后山的沟里。” 一众老弱妇孺,看起来气势汹汹,聒噪着往村庄北麓的山沟摸索上去。山坳的一处破庙里头,警觉聆听周围动静的男孩,急忙将昨夜觅到的一笼猪食藏在大佛背后,用杂草盖了。随后爬上大佛的头顶,躲进房梁与屋檐的死角里。 “佛爷爷,佛爷爷,求求你显灵保佑,不要让他们发现我...”听到愈发临近的人声,男孩战战兢兢,心里反复默念祈祷。 “脚印到这里就没了,就在这里面。” 众人拥进破庙,妇女和孩子们敲打着脸盆,高声叫喊着让男孩出来,个中上年纪的老人担心冲撞了佛陀,朝着佛像不住地合十作揖。很快,有人从佛像后面找到了那筐猪食,只是寻觅了几圈,也没有找到男孩的藏身迹象。 “我早看这兔崽子和他的死鬼爹妈一样奸巧,一定是听见声音先跑了。” 面对戾气汹汹搜拿他的众人,男孩把身子团成一小撮,紧闭双眼,捂住耳朵,龟缩在角落里不敢发出声音。这时,有人端详着佛像瞧了半天,忽然道:“会不会顺着佛头爬到房梁后面去了?” 众人寻了半天没寻到梯子,佛像滑不溜丢,老人和妇女又自是爬不上去,有人提议教小孩子爬上去看看。房梁上的男孩闻声吓得泪流直流,可众妇皆护着自家的孩子,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舍得自己孩子冒险爬高。无奈何,村长只好道:“那就这样吧,留下三五个人轮番在这里守着,四周围都是荒山野岭,那小贼去不了别的地方,等他出现,就把他按住,再交由村子里处置。” “村长!” 这时有人匆忙找来,原来是朝廷派了专使来小河村。听到来人说专使要全村集合训话,村长和众人赶忙回去。男孩脸色早已吓得发白,他深知,如果落到这群村民手里,肯定难逃一死。 “人都走了,还不出来?” 突然,庙里传来一声问话,仿佛近在耳旁,那口音从未听过,说话之人显然不是这个或临近村子里的。男孩从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寻觅了一圈,地上也不见有任何踪影,直到视线转到佛身,惊诧地发现大佛的手心里,悠然坐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 男人披头散发,穿一身破烂的长衫,一条腿蜷在佛手上倚住肘臂,另一条腿悬在空中悠荡,手里摊开一面女子的纨扇,对着上面的字画自言自语:“‘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与郎却喧暑,相忆莫相忘。’可惜了,这题诗若是出自王献之的手笔,那才是绝妙。”男人端摩着扇子,脸上笑意连连,随后面色忽的板正,侧目叱道:“拿去吃——” 话音未落,随手抛去一纸包,不偏不倚落在男孩身前的房梁上。男孩闻到香气,忍不住抓来,打开里面竟是一包驴肉。待他狼吞虎咽地吃罢,男子朗笑一声,骤起一阵腾挪,眨眼间就将男孩拎下房来...” 睡中隐约闻见一缕烟气,钰澄就此梦醒。野南浔和江小雨且睡得熟,钰澄循着烟味走出破庙,月下信步便撞见嵇昀与萨迪娅。萨迪娅羞道:“师兄回了山,且不要跟师父说...”钰澄子哑然失笑,反倒是嵇昀讲道:“不劳烦师兄开口,这种事当然由我向掌门真人坦白了。” “你敢!”萨迪娅佯恼,举拳便打. “哎呦——”嵇昀捂着被“重锤”的胸口,装模作样地嚎啕几声,旋即咯咯大笑起来。 几人又赶了数天的路,终于来到武关。商州城外熟悉的客店里,伙计招呼着他们坐下。掌柜一眼就认出了嵇昀,“这位客官面善,之前来过小店吧。”野南浔从旁哈哈大笑:“老头子,还记得我吗?”掌柜上下打量着他,思索了一阵,“呦!您不是到处抓人的那位...”“哈哈哈”嵇昀与野南浔俱放声大笑,老掌柜唏嘘惊奇,“没想到两位会坐到一个桌上吃饭。”嵇昀道:“世上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哩。”老掌柜笑笑,忙道:“客官们少坐,我这就催他们给您上菜。” ?一路上除了野南浔提的大包外,江小雨始终把一件小包袱挂在身前,这方落座等着吃饭的空隙,她也是包不离身,看护得死死的。此地南下登山是去往乾元门,北出商州西进便是长安,嵇昀交代野南浔要先把江小雨安全送入长安,再返回太仪山与他们几个相会。野南浔实不情愿,小声嘟囔:“跟她非亲非故的,又是当苦力又是当保镖,该不是师父看她是花魁,动了什么别的心思?” “哆!”萨迪娅花容佯怒,训斥道:“胡说八道,你假扮杀手坑骗钱财,人家江小姐没报官抓你,已经是多么宽容,叫你做些苦力,也算是赔罪谢恩了。” 嵇昀微笑不语,野南浔偷抬着眼瞥了瞥二人,道:“师娘就是师娘,宰相肚里能撑船...”“呵呵。”钰澄听到他喊萨迪娅“师娘”,一时忍俊不禁,而萨迪娅朝野南浔瞪了一眼,业已羞红了脸颊。 “算了,看在你师父的面上,这个行李不用你提了。” 江小雨说话打破寂静,指了指脚下的大包袱,对店里伙计道:“哥子,麻烦你一会儿把这东西扔到外面地里去。” “哈?”嵇昀几人闻言惊讶,江小雨假作不知几人的反应,端坐静处兀自嘬茶。伙计听话,便问包袱中是何物,江小雨摆摆手,示意他自行解开观瞧。嵇昀几个探着头看,伙计解开包袱皮,里面呈现的东西叫众人大吃一惊:里面尽是些粗布破衣包裹着的石块砖头! 嵇昀、萨迪娅面面相觑,随即明白了其中原由,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江小雨是在江湖中长成的性情女子,有恩必报,有仇必报,她用自己能够想到做到的手段,为自己遭受过的恐吓委屈出了口气。 第60章 成四杰神霄法会 人胜天运转乾坤 野南浔鼻孔里喘着粗气,忍不住腾地站了起来,“你这个贼婆娘,把我当傻子耍!”“你给我坐下!”嵇昀见他发飙,忙提高了声音嗔斥。 江小雨屏住的一口气缓缓吐出,脸上波澜不惊:“用不着你们送了,本姑娘自己去长安。”说着从随身的包袱里摸出一枚金瓜子举到头顶,故意抬高声音道:“掌柜的,把你们店最好的酒菜端上来,这顿饭姑娘我请!”伙计眼疾手快,迎上来把金瓜子双手捧了,欢蹦乱跳下了堂去。 嵇昀与萨迪娅互看了一眼,萨迪娅微一沉吟,笑道:“这次离家好几个月,我妈一定惦记,要不这样,我先回长安去向她老人家报个平安,随后再去乾元门找你们。”嵇昀心领神会,便道:“那我还让野南浔护送你。”萨迪娅点头答应,转向江小雨道:“江小姐,我家住在长安,咱们又顺路了。”江小雨稍稍沉默,然后点了点头。 茶足饭饱,一行人在商州分别,嵇昀和钰澄去到乾元门,萨迪娅、江小雨和野南浔径往长安。 红日西照,山门生辉。 嵇昀时隔大半年,再度回到清玄观,已是身怀绝技的一派掌门。初生忙去向施吾真人通传嵇昀回来的消息,施吾子提履下阶,亲自出俯天殿相迎。 嵇昀行半跪礼,问候真人。“你如今是海昏派一派之长,和乾元门平起平坐,今后可不能行此大礼了。” “嵇昀走到哪里也不会忘记真人的循诱教诲之恩。” 施吾子听了潸然落泪,双手扶起嵇昀并抚其背道:“我没有看护好你,有负师祖的重托。” 两人在俯天殿中落座,嵇昀向施吾子讲起下山经历,谈到遭遇迷沙,即从包裹中取出一件带血污的布皮,递给施吾。上面是李淳风留在七重迷煞中的批言: 龙兴在土,甲子五出。 效天行道,国祚绵福。 武德九载,玄武祸惶。 阋墙家丧,土运足伤。 推事不谐,命理转殃。 白虎降世,霍乱东方。 余据玄理,错列阴阳。 借时归位,白虎为将。 遣定辽北,扑杀本相。 庚寅初劫,重九辟荒。 庇武建周,金代土僵。 神龙复位,命格转长。 因果相冲,凶祸暗藏。 三百年后,青帝即降。 屠人千万,蚀腐鹰扬。 血盈九鼎,尸臭三江。 广明元年,天命在黄。 聊设七煞,截断洛商。 贼寇入内,五脏俱亡。 如遇白虎,魁杓转详。 天数难期,世事无妄。 施吾子看罢,眉头紧锁:“李天师有此留书,看起来他为大唐逆天改运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嵇昀记起周道然曾讲了一半的“李代桃僵”的故事,便当下请教施吾子。施吾起身,向大殿中袁李二仙坐而论道的画像深揖一礼,徐徐讲起: “袁天纲与李淳风俱是玄门高人,二人除了是同僚之外,更是互师互友的关系,曾共同推演《推背图》预言后世。奇怪的是,二人在神霄大会后分道扬镳,此后再无往来。” 嵇昀不知何为神霄大会,施吾子道:“太宗贞观十一年,尉迟敬德奉旨重修老君山故庙,袁李二位天师在此开坛讲道,是称神霄大会。大会本来约期十日,但直到了第十五天,两位天师仍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嵇昀凑近一点,好奇追问:“都讲了些什么?” “太多...太多了!上至九天重霄外,下至地府十八层,五千年汗史的异事怪谈,百万里方圆之玄机洞天。两位天师足足讲了七七四十九个日夜,直到众人都听疲倦了,等到了最后一晚,台下就剩了四个人。”施吾子背着手,在大殿里踱来踱去,摇头晃脑,整个神思都仿佛坠入到数百年前的那场大会里了。 嵇昀用心听着,暗暗记下,听到二仙最后一晚所讲课题竟是武学,更是兴趣盎然:“莫能天师是袁先师的弟子,他老人家的武功是天下第一,那么袁先师的武学修为想必亦是不俗。”施吾子沉思片刻,道:“袁李二仙从未在人前展露武功,所以武学修为到底如何后人就不得而知了,但那晚听课的四个人,后来都成为了武林泰斗,这确有其事。” “哈?他们都是谁?” “这里面怕只有一位你有听过,就是我派创派始祖莫能天师,天师本名张莫能,是侍候袁先师的道童,后来独掌山门。” “那么另外三位是?” “第二位是李先师的门徒,法号玄真道人,他是玄字门中集大成者。” 嵇昀疑道:“袁先师的徒儿能成一派宗师,这位玄真道长是李先师的徒儿,为何后世却鲜为人知?” 施吾子道:“并非籍籍无名,只是他醉心仕途,终是还俗入了朝堂。” “哦。”嵇昀点点头,继续问道:“剩下的两位,大概也是道门中人吧?” 施吾子坐下来,不急不缓地答道:“不,剩下的两位,一个是朝廷派驻和住持大会的武官,姓韩,另一位是个扫地农妇的儿子,随着母亲打扫老君庙,不想误打误撞进了会场,当时他只是个三尺儿童,谁都没有想到他后来却也极富盛名。” 嵇昀脱口道:“这姓韩的官员,莫不是自创了一套名为‘鬼神’的不世刀法?” 施吾子按下茶盏,稍感惊诧:“你竟知道?他全名叫韩上英,人称‘擎天画吴钩’。那小孩子后来独居深山修行,江湖中只知他有个‘文娱老者’的称号,本名却无人得知。” 嵇昀又惊又喜:“他们四位只是听了袁李二位先师的一段讲授,竟都能开创一番惊天动地的成就,由此看来袁李二仙果真是活神仙了。” 施吾子半含着笑,继续道:“袁李二仙虽然精研于周天万物,但对天人关系的通悟却有着极大的分歧。袁先师遵从老君之学,讲求道法自然,人安天命。李先师对于大道的见解却甚有不同,坚信‘制天命而用之’、‘人天相胜’的道理...” “人天相胜?”嵇昀小声嘟囔,剑眉微微颦凑,心中狐疑道:“李先师难道还想胜天一筹么?” 施吾子颔首低眉,口中喃喃念叨:“老君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许多人引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天地不仁慈,无情地把万物生灵当成他们的祭品,实则大错特错。天行其道,天道有常,天最大的品德就是不仁,有常即是不仁,不仁即是不偏顾不弹压,管他什么帝王将相、草芥犬马,天都是一视同仁的。” 嵇昀思索片刻,插话道:“所以老君是不敢反天的。” “是不反而非不敢反。”施吾子继续道:“李先师相信‘人强胜天’,所以才有用阴阳之术为大唐改运的传说。” 嵇昀大有兴趣,追问之下,施吾子娓娓道来: “道家有五行五德之说,即金木水火土,人自出身伊始,其命格在五行中的所属便已定下,终身不改,历代王朝的国运亦复如是。《吕氏春秋》记载,‘凡帝王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于下民。’《史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符...’由此推演,至大唐开国,分属土德。”边说着边指了指拓印的李淳风批言,嵇昀点了点头:“正合前四句:‘龙兴在土,甲子五出。效天行道,国祚绵福。’” 施吾继续道:“‘人修善天必佑之,人作孽天必罪之’,本来顺天应人,大唐土运有四百年国祚,可武德九年,一场玄武门之祸,皇室内部操戈,流血家丧,极大地伤及国运。袁先师洞察天机,紫微垣动荡,太子星暗弱,后宫星愈发有盖掩之象,于是排列星谱,算得唐朝寿数仅约五十年。” 嵇昀略加思索,“李先师许诺唐太宗,要保他四百年江山永固,可玄武门之变折损了如此多的寿数,这下可是给李先师出了难题。” 施吾不理睬嵇昀,自顾自道:“李先师不会任由天命,当时,已经有人将天相告诉太宗,说后宫有武氏将会专权误国,教太宗早除后患,但李先师极力阻止,才保全了武媚娘的性命,她也就是后来的女皇武瞾。” 嵇昀百思不解:“李先师既然是为了延续唐朝命数,为何要阻拦太宗杀死武瞾,他反其道而行,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无量天尊——”施吾子默念了几句禅语,过了好一会儿,方道:“你听说过‘借尸还魂’么?以他人生身为器,魂灵进驻其内,得以复生...” 嵇昀点点头:“有些耳闻,只不过都是些传说,小子以为并不足信。” “善哉...” 施吾子合十,神色不免有些沉重,“转命之法,自古有之,只是阴毒了些,不足为正道所取罢了。传说李先师借用武周木运寿数,他在世之际,强行扭转天命,暗中操纵神龙政变,帝位重归李氏之手,但外人不知,此时的大唐,行得却是武周的气运。” 第61章 逆天行恶因果报 降青帝百万遭屠 “啊?!”嵇昀好似听了天方夜谭,实在难以置信,过了好一会儿,才颦眉问道:“真人,您曾说人法地,地法天,天为人主,凡人擅改天命,上天不会怪罪的么?” 施吾子微微一愣,旋即叹道:“李淳风采非常之道,接续唐祚,实在有背天意,注定引发天怒。所以才有青帝降生,屠人千万的祸事...”李淳风预言在三百年后,上天会派下青帝的转世,死在他手下的唐人将不止千万,从今看来,这位青帝,大概指的就是自封大齐王的山东黄巢了。” 嵇昀与施吾子座谈了许久,将李淳风的迷煞批言解尽,施吾子知无不言,萦绕嵇昀许久的疑惑终于解开。所谓乾元门与海昏派的秘密之约,指的是海昏三代掌门叶千扬与施吾子师父早年的约定,即将海昏派五代弟子送到乾元门修行,一来为了使其成才,二来避免九天教迫害。而该弟子的命格术数,乾元门的先人早有定论,此子上应白虎凶星,道家有言:“白虎降世,天寿不祥。”此正预示着五德更替,伴随王朝覆灭,人间将迎来动荡。然而五德交迭乃是周而复始的,白虎星临凡一方面预示祸乱的发生,同时也将终结人间的灾祸。唐初的罗成、贞观的薛礼,其命格皆应白虎凶星,一个逢隋末乱世,一个恰武周初兴,二人离世之际,正是新朝萌发气象之时。如今白虎命格又应中在嵇昀身上,这恰合黄巢作乱、建国称齐的时势。 施吾子盘坐了许久,起身彳亍道:“白虎星再现,说明天下即将动荡,九天圣教乃邪魔外道,向来唯恐天下不乱,你是海昏弟子,又应白虎凶星,自然遭到魔教格外觊觎。” 嵇昀恍然大悟,心道:“照真人的话看来,师父远赴辽东并将我收养在身边,应是叶师公临终时的嘱托。至于当年师公与乾元门前代掌门的约定,亦是为了保护我不受九天教荼害而定下的。” 提及九天教,嵇昀想起另一桩事,忙向施吾子说道:“真人,我这次回海昏山见到周师叔,得知一个关乎乾元门安危的秘密。” 施吾闻言,倾耳来听,嵇昀道:“九天教羽林堂堂主,如今就潜伏在乾元门里,传国玉玺被盗,八成是他所为。” 施吾听之大感惊外,嵇昀劝慰道:“真人不必烦心,我有个办法叫他自露马脚。” 这段机密话语,是施吾子与嵇昀特地转到紫微宫中闭门密谈的。二人一谈就是整个下午,眼看着黄昏临近,仍无下山之意。 左枢殿里,钰澄正打坐调息,初生初旦心里装了事,静不下神来,屁股在蒲团上左右忸怩个不停。 “你们两个再坐不住,就罚你们去挑粪浇菜园。”钰澄瞑目说话,初生初旦相视一眼,初旦起身道:“师叔,我们只是不明白,嵇昀和传国玉玺一道失踪,现在他回山了,咱们为何不向他问问明白?”“是啊,他和李存勖兄妹走得很近,偷盗玉玺的事说不定...” “住嘴。”钰澄语气严厉,“嵇昀下山与玉玺被盗并无关联,当晚的情形他在海昏山上已经向我详细说过。你们俩心思杂乱,罚各抄《了心经》一百遍。”二人欲辩还休,只好悻悻领罚。 “咚咚!”两声震雷般的响动忽地传来,声音的来处似乎是在紫微宫。 钰澄和一众道士闻声,皆放下手头的事匆匆忙忙赶了过去。直到还相距百步之遥时,才看到宫门口发生的一幕: 左首的嵇昀左手持剑直指,剑气炎红如焰,右面的施吾子双掌平开向前,元气涓若流水,一个施展天机剑,一个运转归昧功,两股元气水火相冲,互不相让,阵阵雷霆炸裂般的巨响在二人交手之际频频弹出。 众道疑惑不解,刚要上前劝止,却被钰澄拦下:“不必,掌门师伯元气精深,他心中有数,我们且看便好。”嵇昀与施吾子拼斗了约半柱香的功夫,渐渐元气不支,败落下风。施吾子及时收住元气,拂袖笑道:“好,非我将归昧三相功使到第六重,不能抵过你的剑气。”他缓自点头,显是对嵇昀如今的修为甚觉欣慰。嵇昀还剑入敲,恭敬道:“惭愧,倘若徒以剑法相敌,恐怕连归昧三相功的第三重我都打不过。嵇昀所以有今天的造化,实离不开真人的指点传授。” 钰澄早从旁看出端倪,于是接过话头:“嵇昀的剑法中,糅合了乾元门的气功,二者相辅相成,互有裨益。”众道面面相觑,他们如何也想不到,再次见到嵇昀时,他已经是个武学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的剑道高人了。 嵇昀朝众道环顾抱拳,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发旧的册子,双手递给施吾,施吾子接过扫视了一下,口中轻轻念道:“朱...垠...神...术。” 众目睽睽,大家都不知道何为《朱垠神术》,施吾子虽也第一次听到看到,但对于朱垠二字,他饶是有些了解。 “朱垠者,南方极远之地是也。垠为广袤之意,这本书似乎是讲内力修为的,嵇昀,你从何得来?” 嵇昀对施吾答道:“不瞒真人,这本是我海昏派历代相传的武学秘籍,是周师叔亲手交给我的,我曾反复翻阅研究,但其内容晦涩,多像是道经禅语,我思来想去也不甚明白,还请真人教我。”施吾子听说是海昏派内传之物,不便翻看,回递给嵇昀:“既然你都回山了,不妨多住些日子,有哪些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口述探讨。”嵇昀体会施吾子的顾虑,忙道:“乾元门与海昏派世代相交,何况您与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授业之恩,这本秘籍您就替我收着吧。”施吾子稍加沉吟,答道:“既如此,我就先将它收在紫微宫,待研磨透了,再教给你。” 嵇昀稽首答谢,当夜宿住在清玄观,窗外月明星稀,春寒料峭。大约三更时分,紫微宫前的石阶上忽地一阵清风拂过,一个黑黝黝的身影蹑手蹑脚闪到宫门口,见四周无人,便取出钥匙小心开了门锁,闪身进到屋来。 他仿佛是知道朱垠秘籍的所在,径直走到西墙书阁,从三横六纵格中取出油布包裹的秘籍,藏进衣服衬里。 转头来到清晨,发现朱垠秘籍被偷的施吾子,急忙召集观内众道齐聚在俯天殿前。嵇昀闻声,披衣起身,前来查看。 施吾子颜容阴沉,眼神锐利地环视众道,施行道人不明原因,走上前低声询问,得知缘由,忍不住大惊失色,对众人厉声喊道:“昨夜有人偷偷潜入紫微宫,拿走了宫中一部经典,这人是谁,我希望他自己站出来,既是为了求学,我和掌门人必不责罚于他。若是执迷不悟,偏以鸡鸣狗盗之辈自居,休怪我施行执法无情。”话说三遍,众道只是面面相觑,无人承认。 钰澄缓步踏出一步,凑到施行耳旁细问道:“师父,是什么经书被盗了?”得知是昨天施吾子刚刚藏入殿中的朱垠秘籍,钰澄为之一怔,随即看向了嵇昀。 嵇昀低眉微一沉吟,然后对涨红着脸的施行道人问道:“施行道长切莫心急,昨天是否有外人来到清玄观?” 施行摇了摇头,初生抢过话头答道:“没有,昨天是戊日,照例不朝真、不烧香,我和初旦在酉时三刻就早早关闭了大门,可以确定没有外人留宿观内。” 嵇昀点了点头,又向施吾子揖礼,问道:“会不会是真人记错了地方,有无可能是放在别处了?”他神态安闲,明明丢失的是海昏派的宝物,他身为一派掌门,却显得超然事外,语态间流露一股令人诧异的轻松怡然。 施吾子摆了摆手,答道:“紫微宫三百六十类,数万卷经典,存放在哪个书格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不会有错的。” “那却奇怪了...”嵇昀低着头彳亍,施吾子沉沉地叹了口气,“宫门未有损坏,殿内又无窗户,这人手中看来是有钥匙的。”此话一出,众皆愕然,纷纷小声言道:“掌管紫微宫钥匙的除了掌门真人,只有钰澄,难不成会是...” 众人眼光纷纷投向钰澄,而他神色坦然,只是合十不语,钰梓横眉恼怒,忿忿说道:“乾元门历来光明正大,即便是醉心于上乘武学,也不该私拿别派秘籍,坏了我门规矩。”旁人都听得出,他这话含沙射影地指向钰澄,施行道长顿失方寸:在他看来,钰澄德智兼备,是后辈弟子中的佼佼者,同时也熟知钰澄修习归昧三相功已达瓶颈,从旁门武学中汲取精华对于他精进归昧功来说,确实大有裨益。 “难道...钰澄他果因一时贪念,昏了头?” 师父琢磨不定,同门猜忌怀疑,钰澄沉默不语,低头默默诵经。 初生在旁瞧得脸色涨红,他似是知道些内情,急匆匆喊道:“钰澄师叔不爱与人争辩,你们就把脏水都泼在他身上,其实钥匙不止在他一个人手上,你们...你们几位钰字辈的师叔师伯都有可能拿到钥匙...” 他的话如平地惊雷,顿令众人大愕... 第62章 羽林堂主 钰梓怒道:“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初生抬高声道:“我没胡说,前者我和钰澄师叔下山去寻嵇昀,临别前,我亲眼看到钰澄师叔把紫微宫钥匙交给钰梓师伯你代为保管了...”初生的直言犯上,教钰梓在人前显得尤为尴尬,他鼻息喘得极粗,顿了顿嗓子,大声道:“此事不假,可昨日钰澄回到山上,我便将钥匙归还,你们钰铎师叔可以作证。”说罢便瞧向钰铎指责道:“你也是十四代弟子,门中出这么大事,怎么一声不发!?” 钰铎本来低眉顺眼的伫立在边上,遭了钰梓没好气地责问,才慢吞吞地启齿:“钰...钰澄师兄救过我,出于这个人情,我...我觉得我也不该在这时候说什么...” “你放屁!”钰梓一把扯住钰铎,拎拽到人群中间,“你告诉师伯、师父,紫微宫的钥匙我是不是昨天就已经还给了钰澄?” 初生插话道:“即使还了,也难保不会复刻一把啊!”钰梓大怒,反手就向初生甩过一记耳光。 “且慢!”说时迟那时快,一人箭步上前格住钰梓的胳膊,钰梓一愣神,瞧见那人却是嵇昀。 嵇昀轻扬嘴角笑了笑,“我想拿秘籍的人,不会愚蠢到让人仅凭一把钥匙就锁定他的嫌疑。钰澄道长不会是深夜偷入紫微宫的人,依我看,进入紫微宫的,恰恰是个表面上没有机会取得钥匙的人。”钰梓侧目而视,怪声怪色地说道:“照你的意思,除了掌门人和钰澄,在场的人都有嫌疑了?哼!简直是胡诌!” “师伯。”许久未答话的钰澄突然启齿,向施吾和施行躬身揖礼,面色沉静地道:“秘籍有失,钰澄难逃罪责,请求师伯和师父收回我主持常务之职,另择有德行的师兄弟担当此责。”施吾子与施行互望一眼,各自犹豫不决。 钰澄见此,便即又道:“钰铎师弟品性敦厚,师伯师父若是不决,可暂教他顶替弟子一阵,待事情水落石出,再作计较。” 施行点点头,“师兄,不如就此法子办吧。” “掌门师伯!” 大门外初旦高声喊着,急匆匆跑到跟前来: “掌门师伯!观外发现一形迹可疑的人,被我们抓住了,听说紫微宫里丢了东西,会不会是这个外人偷的?” 施行追问:“人呢?” 初旦满面兴奋:“弟子们把他押在牛棚里,正审着呢!” “带上来。” 施行急叫初旦把人提来,须臾,那人被五花大绑扭送到俯天殿前,手脚都被拷鬼结锁住,动弹不得。 “你们放开我!我是来找人的!” 众道人不识得来人,嵇昀却满脸惊诧,原来竟是野南浔。 “野南浔,你不是和萨迪娅去了长安,怎么也到这儿来了?”嵇昀点明了身份,弟子们才知抓错了人,七手八脚解开了捆绑。 野南浔瘫倒在嵇昀脚下,咧着大嘴嚎啕道:“师父,出...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你起来说!”嵇昀拽起野南浔,他潸然答道:“师母...她出事了!” “啊!”嵇昀大骇变色:“萨迪娅怎么了?!”话刚出口,便觉不对,眼睛余光瞥向施吾子,只见老道人凛然一怔,旋即若有所悟,嵇昀不由得顿觉有些尴尬。 野南浔道:“齐军近日来在长安城搜刮百姓,我陪师母回家的前一天早上,拔也古老夫人被闯入家里的齐兵给杀害了!” 嵇昀一听这事,气得直跳脚,野南浔又道萨迪娅着急为母报仇,偏要硬闯皇宫行刺黄巢。嵇昀方要责问野南浔为何不阻拦,转念想到:“以她的个性,别说一个野南浔,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这边二人因萨迪娅家中变故而惊骇着急,那边乾元门众道为秘籍被窃之事商议着要钰澄暂卸职务,观中常务由钰铎执掌。 嵇昀暂定心神,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在几个钰字辈道人之间缓步盘桓了一圈,脚步停在钰铎面前。 他用鼻尖轻轻嗅了嗅:“钰铎道长,身上好重的艾草味。”钰铎闻听这话微微一愣,旋即客气答道:“早春时节,湿痛病犯了,每晚需得熏艾方能睡着。”嵇昀点了点头,目光盯着钰铎右肩上的一处黑点,惊喜道:“果然找到你了!”说着张手向钰铎右肩抓去。 钰铎身躯一震,却见嵇昀从自己肩头抓下一只小虫,兀自端详喜悦。旁人疑惑不解,野南浔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探问道:“师父,师娘那里有难,你咋还顾得捉虫子耍?” 嵇昀瞥了他一眼:“你这呆子懂什么,这可是好宝贝,跟了我好久了,刚才我放它出去放风,一愣神的功夫就不见了,原来它又和钰铎道长情好了。” 众人面面相觑,想不懂嵇昀怎么说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须臾,嵇昀朗声道:“众位师傅有所不知,有种木材名为檀木,作香料焚烧时能驱虫蚁,但其木质本身散发一种明香,不但不能驱蚊,反而招致飞虫。我从海昏下山的三五日内,身边总伴飞着这种小虫,起初我也不明白,后来才恍然大悟,若弘祖师的墓中檀木香气极重,被我沾染到,故而招致飞虫。朱垠秘籍在墓中存放数百年,其中的檀香短时间散不尽,便把飞虫引到了清玄观来。” “无量天尊——”话说至此,其意甚明。施吾子合十唱个长喏。施行道人早早言道:“你是说钰铎身上沾了檀香?!” 钰铎吓得后退两步,瞪大眼珠喊道:“不,我没有,嵇昀...你血口喷人...”钰梓直怔了半天刚缓过神,也道:“嵇昀,你曾经因误伤钰铎师弟险遭惩罚,今天该不是有意借机报复吧?!” “欲盖弥彰...他身上的艾香就是证据。”嵇昀走上前,一把扯住钰铎的右手,凛然道:“艾香不易久留,敢不敢洗遍右手,再教各位师父上前闻一闻?”钰铎大怔,本能地把右手缩回来,浑身颤颤巍巍,说不出话来。 施行道长眉立如剑,大声质问道:“钰铎,果真是你?” 钰铎红着脸强辩道:“我...我没有钥匙,怎么可能是我?!”嵇昀上下打量了他,“钰梓、钰澄二位道长都接触过钥匙,照理他们两个嫌疑最大。而你表面上与人无争,把自己择得最干净,倒头来却从中得利...”钰梓如受点拨,幡然想起了什么,“噢——难怪你最近总是鼓动我和钰澄争权,原来是你自己心怀鬼胎,想来个渔翁得利!” “掌门师公!”初生大喊着从后堂跑来,手里高高举着一枚铜制钥匙,“师公,我从钰铎师叔的床下翻出来这个!” 施吾子接过钥匙查看,果然是复刻的紫微宫钥匙不假。施行道长勃然大怒,冲钰铎责问:“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海昏派为我门世交,你盗窃其神功秘籍,该当何罪?!” 钰铎眼珠左右滚了几滚,眼看事败,于是纵起元气,突然一下跳出身后二丈余远。 “我与钰澄同年拜师,他处处压我一头,师父师伯更是偏心,俨是要把将来的掌门之位传给他,你们可以问问,我们钰字辈的师兄弟,有几个服气的!” 他转身要跑,这厢气坏了施行道人,急令弟子捉拿,钰铎擎出长剑四下横削,将众人弹开。嵇昀见他左手使剑,猛地想起曾经后山遭遇的神秘杀手,内心更是笃定羽林堂主是钰铎不假。 “逆徒!”施行执掌教规,待要亲自出手,被钰澄拦下,“师父且息怒,让弟子劝诫他吧。”钰澄独身走上前,朝钰铎道:“师弟,放下剑好生认错,求师父师伯宽恕。” “呸!你别假惺惺了,钰澄!大家都说你的归昧三相功登峰造极,我却不服你,有种的跟我到观外一较高下。” 说着将长剑掷于地,双掌齐胸,结成一个“斗”字阳印,登时一股元气自掌心而出,狂暴如沙,直令人双目难睁。 钰澄挡在众人身前,结印运气,但听“轰隆”巨响,飓风般的劲力陡然生出,二元相交,震动激荡。 其后,二人各运元气,互抵互拆,以至漫天响彻咚咚巨响。众人观望,俱皆惊叹,“想不到钰铎的归昧三相功竟也练得如此厉害!以前我怎么不知道?”钰梓自言自语,两位师兄弟的武功造诣令他大感意外。 归昧元气变化莫测,因人而不同,钰铎连番飞沙走石,均被钰澄以劲风席卷化解,眼看要败下阵来,钰铎大吼一声,从袍底甩出一柄短剑,趁着飞沙迷眼,径向钰澄面目击去。 钰澄恍惚瞥见剑到,立忙躲闪,短剑从面庞划过,射在了初生的腿上。初生痛得失声哀嚎,众人关切地围上前,钰铎趁机气运下盘,寻路便逃。 “畜生,切勿放走了他。”施行一面令钰澄前往追赶,一面痛心疾首:“难道是我只顾独善其身,疏忽了对徒弟们的教导。”嵇昀宽慰道:“道长不必自责,其实乾元门中早有邪教门人混了进来,前者传国玉玺失窃,也是邪教徒所为。” 施行震惊:“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嵇昀便把周道然在九天圣教中了解到的消息悉数说了,传国玉玺早被潜伏在清玄观的羽林堂主盗去,而这位羽林堂主,表面上却是和众道士朝夕与共的同门弟子。 第63章 刺杀黄巢! 施吾子半天不做声,嵇昀瞧出他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宽慰他,这里的事既已平息,便向施吾子拱手辞行,施吾子嘱咐道:“我这位徒儿虽是女子,性情刚固却不输男儿,你可要多劝解她。此去长安有三分凶险,然只要遇事小心,终能逢凶化吉,切记。”嵇昀谢过,又揖礼辞别别众人,和野南浔双双跨马下山。 野南浔心头的疑云未散,路上向嵇昀问询朱垠秘籍的下落,嵇昀指了指脑袋:“丢的那本是假的,真的早被我装进这里了。”野南浔如梦方醒:“原来师父早就和掌门真人通了气,故意设局把九天教奸细给引了出来。”“你师叔公被恶人折磨得几度濒死,都没有透露秘籍所在,我岂能轻易将秘籍存放他处?世上除了你师父的脑袋里,就再没有朱垠秘籍了。”嵇昀边讲话边挥鞭,二人一路烟尘径往长安而去。 长安城里,多日来齐军的抢掠致使往日繁华的街道格外肃杀,酒楼茶肆、坊间民宅均整日关门闭户,就连最是热闹的西市上,也只是零星地见到几个讨饭的乞丐而已。 城内的萧条冷风吹不进大明宫中,这里依旧是歌舞升平,早下旨准备撤离京师的大齐王,放任手下在行前把行李口袋归拢的鼓鼓囊囊,他自己也似乎急于把握有限的时光,尽情享受芙蓉帐暖中的人间欢乐。 诸葛爽奉旨去往江南道寻访贵妃妹妹的下落,屡屡扑空,打听得知她被几个花和尚掳上山去了,三山五岳何其众多,如何找到江小雨,现如今可谓是教他头痛不已的问题。这天赶上黄巢传召,诸葛爽心知是探问差事进展,苦于无言以对,内心忐忑不安。 “诸葛爽参见大王,大王威加四海,万岁千秋。” “平身吧。” 黄巢叫起,诸葛爽打眼偷瞄,瞧他神色不佳,眉宇中仿佛带有愠色。探问之下,得知江怜儿思念妹妹,多日来愁眉不展,侍奉君王的时候不免少了些许情趣。诸葛爽担心黄巢迁怒怪罪,眼珠提溜一转,计上心来:“贵妃娘娘心绪不佳,是该专心静养。臣近日在城里发现几个绝色美人,斗请大王降下雨露,恩泽于彼。”黄巢侧目微怔,不免动了心思: “带进宫来让孤瞧瞧。” 傍晚,诸葛爽果将网罗来的美女充斥到了掖庭。 “大王,让奴婢给您宽衣。” 眼前这个女子长得娇俏可人,胡姬样貌,身姿婀娜,别有一番风情。黄巢情不自禁,任由她为自己脱去衮龙袍、卸下护心甲... “铮!” 突然寒光抖闪,胡女手上竟多出一把明晃晃、寒涔涔的匕首。 “狗贼,你去死吧。” 说时迟那时快,萨迪娅腾然持刀直指黄巢心口。 “啊!”黄巢防备不及,肋骨旁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沿着身体流淌下来。 “来人!有刺客!” 萨迪娅一刀未毙,后招紧接刺来。 “当!” 忽然,一个鬼魅般的身影越过窗子,当下探出二指死死钳住匕首,只轻轻一抖,那精钢锻就的利刃应声断成两截。 不容萨迪娅反应,来人抢上一步,在她太阳穴轻轻一按,顿觉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黄巢得救,回神审视救驾之人,他一袭玄鹤大氅罩身,一张白狐面具遮脸,目光凄冷如凝血,遍身邪气透心寒。 怔忡间,闻讯赶来的十几名侍卫业已冲进寝殿,见黄巢面前站一如此打扮的怪人,只道是刺客,举刀便砍。灰袍客陡然出手,身影疾如鬼魅、手段狠辣刁钻,只在拂袖之间,一众侍卫尽被拧断脖子,当场毙命。 黄巢身经百战,自诩不惧任何人,但看到如此瘆人诡异的一幕,也不由得脊背生汗。 这时候,灰袍客率先开口:“阁下享有今天的成就,一则靠自己文韬武略,二则靠我等暗处相助,如今面对面了,如何却不认得?” 黄巢闻言恍然,探问道:“你是九天圣教的?” “左成王。” 黄巢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拱手道:“失敬,教主可安好?” “谢大王挂心,教主安好,她命我和您带句话,如今中原一统,大王坐拥两京,何不早登帝位?” 黄巢听了微微一怔,脸上筋肉似笑非笑:“天下初定,唐孽倒算,流寇不断,第一要务是内定民心、外平强敌,至于登基当皇帝,留待从长计议。” 成王道:“此为大齐内务,我九天圣教无意干涉,只是大王曾许诺将三十万兵马及江南道土地赐赏我教作为酬谢,还望不要食言。” 黄巢泰然道:“当初设计除掉王仙芝,你们九天教立下大功,回去告诉教主,兵马的事让她放心。只是剑南诸道仍是唐孽管辖,大齐正值用兵之时,请左成王回去向教主禀明原由,我功成之日,一定兑现承诺,准赐你家教主裂土称王。” 左成王透过面具上的开口,冷眼默默地盯着黄巢看了片刻,拱手道:“如此,我会据实禀报教主,告辞。”他来去如风,闪出窗户消失在夜空中。 “快!把皇宫围起来,不要让刺客跑掉。”门外响起一阵兵卒健跑的声音。朱温等身披甲胄前来护驾,一进门瞧见死了一地的侍卫,顿时惊呆:“臣等救驾来迟,大王受惊了。” “把这个胡女的底细查清楚,背后牵扯的一干人等,全部给孤拿来。” “遵命。” 另一边,嵇昀和野南浔赶回长安城,已然不见了萨迪娅,焦急之余嵇昀只好来到韦庄府上,希望能够探得萨迪娅的下落消息。 二人到韦府门口时,已是宵禁的时辰。嵇昀轻敲了几下宅门无人应声,便纵身一跃翻墙跳进院中。殊不知黑夜里一双凌厉的眼睛正紧紧地盯住他,嵇昀瞧见府中各处都熄了灯,心中深感不安:“韦大先生家里莫不是也遭了齐军祸害...” “嗖——” 脑后风声骤紧,暗夜里探出一柄金嵌游龙枪,鼓鼓带风向嵇昀头上轮来。嵇昀急挺飞鸾剑,撩至齐眉,枪剑相撞,劲力将二人各自向后弹开。月黑云密,嵇昀瞧不清对手容貌,但一朝交手,便能感到其枪法卓然不凡。 枪客偷袭不成,转身便要逃走。“站住!”嵇昀猜疑韦庄被其所害,一面呵斥一面奋然直追,飞鸾剑在对方后心弄影。眼看就要赶上,岂料枪客踏风鱼跃,身子陡然回纵,自空中翻转腾挪,枪若雷霆,出斜里向嵇昀头上闪探刺来。 “青鱼入水!” 嵇昀观枪法似曾相识,不禁脱口而出。 枪客闻声,急把枪头收住,显然也是一怔。 恰逢屋内灯起,二人借此看清了对方相貌,各自吃惊。原来枪客不是别人,正是前番当街卖艺、夜间行刺尚让的汉子。 “嵇昀!还真的是你!” 老管家掌着油灯迎出来,见到嵇昀十分心喜,汉子愣了片刻,抛枪抱拳道:“你就是韦先生多次讲到的嵇昀,救命之恩尚未感谢,还差点误伤了你。”嵇昀抱拳还笑,汉子名叫薛秦,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女孩是他的妹妹,小字阿芙。 嵇昀不知薛秦如何来到韦府,管家介绍说薛秦曾在青州一位大官家中做事,黄巢作乱中原,他携小妹逃难至京,盘缠用尽又无亲人接济,听说韦庄是神策大将军的家属,仗义扶危之名甚隆,于是来投。 嵇昀对薛秦道:“韦大先生可是及时雨,我也是来求他帮忙的。”薛秦道:“幸亏先生雪中送炭,我和小妹才得以果腹安身。”管家连忙摆手,若有神秘地指着薛秦对嵇昀道:“可多亏了他手里那杆铁枪,黄狗子们不敢登门,否则,咱们老爷这点家当,早被这群强盗给虏了去。”嵇昀重新打量了他,暗暗称奇。 管家引着二人回屋,门外响起喊话声,“哎哎哎,你们别把我给忘了!”嵇昀这才想起野南浔,便对老管家说了,开了门叫他进院。 内厅里,韦庄和衣未眠,见到来者确是嵇昀,不禁喜出望外。询问了辞别后的情况,连连感叹惊嘘,嵇昀烦恼挂心,不敢多加耽搁,急于打听皇宫中的消息。韦庄眉关深锁,多日来倒是不乏黄巢派来劝他做官的说客,但一一被他婉言回绝,至于皇宫中近日发生的事,他这个大门不出的闲散书生,自然是知之甚少。 见嵇昀大为失落,韦庄绞尽脑汁,终于念起一个人来: “皮袭美在齐廷的地位颇高,或许可以托他打听萨迪娅入宫的消息...” 事已至此,看起来唯有去找皮日休,才好得知萨迪娅下落,但皮日休为黄巢谋事,他究竟会不会施以援手,几人此刻都没有把握。野南浔担心皮日休靠不住,去了反倒是羊入虎口。嵇昀下定决心一试,薛秦要求同往照应。于是留野南浔在韦府守护,嵇薛二人连夜赶至皮日休宿住的田令孜府宅。 二人悄自翻墙而进,蹑手蹑脚寻到皮日休屋外,只见隐隐灯火透过窗户映射出来。 第64章 竽充数再入深宫 井吞人又见罗网 皮日休深夜无眠,挥毫在纸上行文,一笔书罢拾起宣纸吹干墨水,自顾自读道: 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 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好诗!”深夜屋外竟有人偷听,皮日休忙朝门口瞧看,见是嵇昀,由是惊诧不已,忙请二人进屋。嵇昀向皮日休介绍了薛秦,又寒暄了一阵,便直抒来意。不出所料,皮日休半晌也不答话,显是踌躇不定。 须臾,嵇昀又道:“我知先生在大齐朝廷做官,这事教您为难了,嵇昀确实无计可施,才敢来求助先生。” 皮日休急忙关上了房门,“你想哪儿去了!宫中是有一名女刺客被捉拿看押,我不是不肯帮忙,我是在想,皇宫禁卫重重,你如何能救她出来...”终于知道萨迪萨的消息,尽管她身陷囹圄,却至少尚有活路,嵇昀不免松了口气。 “有劳先生费心,只要能告诉我她被关在什么地方,其余的我来办。” 皮日休白了眼嵇昀,“你怎么办?那是皇宫禁苑,高手如云的地方,你休想靠匹夫之勇就能囫囵脱身。”薛秦不忿,直言道:“我和嵇昀同去,二人联手不怕那黄巢狗贼。” 皮日休嫌他声大,连忙示意缄口:“事以密成,小心被人听到。嵇昀,你懂音律或舞蹈么?”嵇昀摇了摇头,旋即又赶忙道:“能吹埙,但是吹的不好。”皮日休眼睛左右一转,小声自顾道:“勉强能够...”嵇昀惊喜:“先生是不是有对策?”皮日休顿了顿,招呼二人凑近说话:“黄巢乐好风雅,诸葛爽为他筹备了宫廷供奉,专门托我为乐曲填词,现所有的乐工舞伎都在我这里排演。诸事俱谐,明天便可进宫为黄巢进献新舞,届时我以更改乐词为名,拖延他三五日,好叫你混在乐工里吹埙。”薛秦担忧吹不好会不会被他人识破,皮日休摆了摆手,表示如今兵荒马乱,长安城哪里还有技高的艺人,凑起来的无非都是些半吊子,只会担心自己表演不佳丢了脑袋,哪里还顾得踩压别人。于是三人依计而行,嵇昀苦练吹埙,薛秦因无所长,只好暂回韦府,坐等消息。 大明宫中的杜鹃花开,映照得宫苑红蕴缤纷,许久不曾开颜一笑的江怜儿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房门散心,花香沁脾,令人豁然舒爽,心情兀自好了起来。侍女急将贵妃开怀的消息报知黄巢,黄巢大喜,命人摆驾清思殿,邀请贵妃共赏诸葛爽进献的新舞。 表演从白天一直到入夜,终曲唱罢,黄巢兴趣勃发,屏退众人,一手搂住贵妃的臀胯,一手去解腰间的锦带。 “吱呀——” 正当黄巢与江怜儿甜腻的时候,殿门忽然打开。迎着射进来的傍晚晕黄的阳光,一名女子出现在门口,缓缓走了进来。 黄巢动怒:“混账,谁叫你进来的!?” 面对大齐王厉声呵斥,女子全然不顾,越走越近,黄巢见怪,忙得站起身来,把江怜儿扯到自己身后,腾地拔出腰间配剑,挺刃相向:“你是什么人?” 女子此时从裙褶里摸出一把飞鸾剑,不待黄巢有所反应,剑尖已然抵在他的颈间。 “不要!不要伤害大王!”江怜儿惊慌地边喊边扑到黄巢身前,双手牢牢抓住剑锋,鲜血汩汩地沿着剑身淌下来。 “怜儿!”黄巢顿感心疼,但此刻更多的是被突如其来的刺客唬得有些怔忡。 “你们倒挺恩爱的。”话音方出,黄巢与江怜儿俱惊,原来面前这个身穿花裙、一脸浓妆的“女子”,竟然是男人扮的。 嵇昀生的瘦削,五官又清秀,一顿粉饰之后,姿容美貌倒让许多女子都自愧不如。 江怜儿梨花带雨地苦苦求情,嵇昀恻隐:“你松开手,我先不杀他。”江怜儿这才缓缓地把手放开,嵇昀的剑刚收回寸许,江怜儿便弯臂抱住黄巢,用身体挡在剑前。 “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黄巢此刻已然镇定下来,注视着嵇昀问道。 “嵇昀。” “我与你有什么恩怨么?” 嵇昀面露正色:“你杀人百万,祸连九州,天下有志之士,都盼望能杀了你这个大魔头。” 黄巢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竟然放声大笑起来。 “唐廷说我是反贼,百姓恨我杀人太多,说的好像没有我黄巢,天下人就能过上好日子似的,我用刀杀人,被我杀的人死的明白,死的惨烈,可朝廷却是用软刀子杀人,被朝廷欺压逼迫而死的人,死的窝囊,死的无声无息。这样的朝廷,反它有何不可,况且,它要真是个人人拥戴的好朝廷,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甘愿舍得一身剐,跟着我做事。” 嵇昀听他的话,自思也并非没有道理,唐廷腐败,地方豪强你争我夺,草菅人命的事屡见不鲜,贪官酷吏杀人,总有国法律典为幌子,打着正义的旗号行龌龊之事。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自古已有成例。 黄巢说得兴起,继续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历朝历代,哪个不是靠人头堆出来的基业。只要事成之后,与民休息,爱护百姓,施行仁义,自然就是万古流芳,功在千秋的明君圣主。” 历史上开国成尊的人有两种,一种是生在乱世而能勘乱定国者,这些人可谓真英雄,如汉高祖,隋文帝,唐太宗,汉高祖结束秦末六国旧人纷争局面,隋文帝打通南北割据,恢复华夏。唐太宗平灭四方盘踞势力,归于一统,他们都是乱世中涌现的领袖人物,能够收服人心,聚拢英杰,最终结束乱世,开创安定统一的大国。还有一种就是破坏盛世,作乱天下的人,这样的即便开国称帝,也算不得英雄,如王莽、安禄山之辈... 黄巢上下打量了嵇昀,凛然道:“这位兄弟,我今天不论说什么都已无用,毕竟已经落在你的手里,你要是一心做大唐小儿皇帝的鹰犬,便可取走我的性命,但我有一个要求,你放过怜儿,她是个可怜人,她的手里可没有沾染半点血腥。” 此时江怜儿面容憔悴,涕泪交加,抽噎个不停。 嵇昀答道:“我来是要救人,不是要杀人,你把萨迪娅关哪里了?” 黄巢与江怜儿诧异地对视一眼:“萨迪娅是什么人?” “就是刺杀你未成,被关押起来的女孩子。” 江怜儿急呼:“你放心,她平安无事。” “她在哪里,我要带她走!” 黄巢道:“我叫诸葛爽把她带来。” 于是嵇昀挟持黄巢,到清思殿外唤来诸葛爽。诸葛爽见嵇昀挟持了黄巢,吓得汗流浃背,忙把秘密关押在地牢中的萨迪娅放出来,嵇昀与萨迪娅患难重逢,心中朦胧的爱意难以抑制,含情相对顾盼无言,便也无心与黄巢为难,一路挟持到宫门口,牵住萨迪娅的手,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奔逃。 为防止有人尾随寻到韦庄府上,嵇昀和萨迪娅撇开大街不走,先南后东,再往北,穿胡同而行。长安城内的民宅井然分布,虽然门户众多却整齐有序,各家门前的小路串连交通,形成交织网状的胡同。每隔三五条巷子,总有一甜口水井供周围居民共同取用。嵇昀和萨迪娅一路小跑逃到东市附近,萨迪娅突然止步,悻悻地呆立不动。嵇昀见她眼角飘泪,心下一恸,便将其搂在身前,萨迪娅难忍伤心,就这样靠在嵇昀肩头呜呜哭了起来,嵇昀轻轻抚顺她的长发,安慰道:“叛军血债累累,罪无可恕,母亲的事,我一定叫他们血债血偿。” 萨迪娅抹了把泪,语气仍旧抽噎,“黄巢身边有个灰袍怪人,武功极高,我半昏之际,听他自我介绍说好像叫什么‘左成王’...” “左成王?”嵇昀脑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九天圣教若与黄巢勾结,要打败他们可是难上加难了。”愣神的功夫,萨迪娅听到脚边的巷井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响声,松开了嵇昀的手弯腰俯瞰,这一看不要紧,井中竟伸出一双大手,将她整个人吞入井中。 “萨迪娅!” 嵇昀大骇,当即趴在井口,下面漆黑一片,触目恍惚间,浑似轮回之地狱,食人之血盆。 “嵇昀!” 萨迪娅应声的同时忽然井下风声骤紧,似是有东西从里面飞出来,嵇昀急忙缩头,却为时已晚。一双大手从井里伸出来,死死扯住了他的后领! “小白脸,进来吧!” 井中传出一声好不瘆人的嬉笑,随之两只大手发力,拉着嵇昀往里拖拽。 嵇昀急中生智,他本来是向下趴卧的姿势,此时忙把两脚微曲脚尖蹬地,脑门抵在地上用力一撑,原地滚了个跟头,身子便横躺下来压盖住井口,曲腿在井沿一蹬,身体便如离弦的箭擦地平射出去,借机挣脱开那双神秘的大手。 “嗖!” 嵇昀心绪未平,就见井中飞出一个红衣人影。他腾空的身法迅疾如梭,而落地时的双脚却轻盈如云。 第65章 浑天紫微阵! 嵇昀微微一怔,萨迪娅被红衣人拽出井口自半空抛下,幸得嵇昀急赶上前接住。 “咚咚!” 忽然间,只听两声鼓响,四下里骤然吊起数十个红皮灯笼,顿时把早已闭市的东市照得红光遍地。 嵇昀心知中了埋伏,身子后撤两步,把萨迪娅牢牢护在身前,抽剑在手。 “哎!” 一阵呐喊声起,街道两边跳出几十号人来,衣着分青、白、红、黑四色,每七人为同一等装束,足计二十八人。 嵇昀对萨迪娅道:“龙虎玄雀四宫都到齐了。”萨迪娅大惊:“又是九天教的冤家对头。” 其中有四人穿了玄色大氅和皂角金靴,十足头领打扮,分别是皇甫骧、贲翼、贾延锋和屠蚺,分列在嵇昀和萨迪娅前后东西四个方位,方才轻功卓着的红衣人,便是海昏弃徒贾延锋了。 皇甫骧操着低沉的嗓音问话:“你就是海昏派新任掌门,嵇昀?” 嵇昀剑眉横陈:“废话少说,是九天教的混蛋,就过来领爷爷的剑招!” 贾延锋端立在屋檐之上,如鹤栖梢,冷冰冰地言道:“死老鬼该不是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你这个小子?!” “不传给他,难不成传给你这逆徒?!” 西天一角忽地有人截住话头,声音对嵇昀和贾延锋来说都太过熟识,循声望去,灰色大氅掩盖之下,一人催动轻功连越过数道屋脊,腾跃近前。 萨迪娅心头一紧:“该不是左成王又来了!”嵇昀却不胜惊喜:“是周师叔来了!” 来者正是周道然,他比之上次见面,身形又显憔悴羸弱,看样子身体中的剧毒果真十分磨人。 “死老鬼!”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嵇昀与周道然说话,贾延锋脚下轻点,呼啸着朝周道然头上飞来,周道然平地飞身,二人在半空中剑来剑往,撕斗起来。 “抓住他们!” 皇甫骧一声令下,喽啰们纷纷拔出长剑,向嵇昀和萨迪娅围攻过来。 嵇昀见这些人用的都是四尺多长的长剑,虽然说兵器界有“一寸长一寸强”之说,但是剑法讲求轻盈迅疾,剑身如此长,挥刺起来便有几分迟缓。而这些人使出来的招式不似一般剑法,似是融入了些横刀的刀法。 数把寒锋劈砍过来,嵇昀运起天机剑法,伴着铮铮当当的脆响,格挡、拆招、破招、进击,青锋拨转似流水行云,心神凝定如瀚海苍峦。 眼看嵇昀格挡击杀、张弛进退甚有法度,贲翼操着沙哑的声音,伙同白衣教众,齐声喊句“着”,登时摆出一个“虎”形阵法,贲翼踞于虎头,四个爪位各有一人,尾位占据两人,成阵之后七人剑法忽变,既相互掩映又彼此独立,剑风凌厉刚劲,犹胜利爪钢牙。正可谓:凛凛如猛兽担山,俨俨似恶虎生风。 嵇昀从未见过这等阵法,在潼关与叛军周旋,长安城中与葛从周、张归霸交锋,虽然都是以一敌多,然而枪来剑挡、见招拆招无不游刃有余。可今天应对的,却是借助虎形阵法加持的剑道高手,七柄长剑由此发挥出十数倍的威力,你若攻其首尾,四爪便一齐来向你冲刺,若只攻其一爪,首尾和余下三爪便来围攻,简直让人上下不得,左右为难,十分棘手。 眼看难以展开攻势,嵇昀只好荡开飞鸾剑,捏定天机剑诀变改海昏剑招以守待攻,一时间剑锋如百花、似千手,绵绵密密护住周身。 “好俊!好俊的剑法!”端立在右的屠蚺不禁惊艳羡叹,他身体瘦长,尖嘴猴腮,眉眼倒立如同鹰隼。 如此斗了半柱香的时间,嵇昀体力稍懈,而虎形怪阵中的七人相互掩映,攻守有序,竟无半点疲累。嵇昀自知单以剑法拆解,必然难破危局,于是大喝一声,剑传左手,炎气陡生,一番热浪沿着剑风呼呼击向四周。 “这臭小子的剑气怎么像着火了” 贲翼大惊,他见嵇昀剑法大变,从守势登时变作只攻不守,剑身隐约腾起一阵凌厉炎气,且脚下如凭虚御风,身体若脱兔飞鹄,在楼榭之间纵横腾挪,几次向虎躯冲撞过来。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人在生死存亡之际,要么心溃神散,闭目就死,要么坚定意志,修为更进一步。 他此刻所悟出的剑道正合杨楮所说的剑势,出招速疾,力道刚猛、机巧百变,虎阵七剑中尾部二剑最弱,嵇昀佯刺虎阵左前爪,引得其余人来拱护,这时忽而倒转剑锋,以雷霆压顶之势向虎阵的尾跟刺来,那一剑偏不依着“剑走轻盈”的剑性,只是力道极重,尽管虎尾那名剑客急忙出剑对招,然而终被嵇昀以强克弱,但听“铮”的一声鸣响,长剑脱手而飞,凶恶的老虎瞬间被断尾。 “呃——” 头上一阵惨叫,周道然抵不过贾延锋,跌下阵来。 “师叔!”嵇昀赶过去,护在周道然身边。 周道然朝贾延锋啐道:“混账,当年我就该打断你腿,一念之仁造成今天之祸。” 嵇昀甚感奇怪:“师叔,这个贾延锋?” 屠蚺道:“无知小子,在你面前的这位,是海昏派第五代弟子中的翘楚,算起来应该是你的师兄。姓周的糊涂掌门不识时务,将他逐出师门,现在是我九天圣教朱雀宫宫主,人称‘赤阳神君’贾延锋大人是也。” 贾延锋冷着脸道:“嵇昀,你我算有些渊源,尽管今晚我还是要杀了你,但在这之前,让我给你引荐下在场的几位仁兄,这位青衣兄复姓皇甫,名骧,青龙宫宫主,外号‘东皇太岁’,这位和你交过手的是白虎宫主“玉面凶神”贲翼,这位玄武宫宫主,人称‘九幽司命’屠蚺。” 屠蚺插话道:“哎!哪得功夫讲这些!嵇昀,屠蚺向你讨教几招。” 说罢,屠蚺挺剑向嵇昀当胸刺来。 嵇昀眼疾避过一刺,继而把飞鸾剑迎风抖动,倏而对着屠蚺的颈间冲刺过来。 屠蚺抖擞精神,劲力所至,手中剑发出“嘶嘶索索”声响,嵇昀心道:“原来竟是把软剑。” 屠蚺的兵器静如剑、动如鞭,迎着嵇昀的来处回刺过去,剑路蜿蜒,好似九曲连环,正是屠蚺独门绝技“真武剑法”中的一招“腾蛇乘雾”,闪瞬之间已将飞鸾剑缠绕包裹住。 嵇昀见屠蚺意在夺剑,索性顺势送他一程,借屠蚺拉拽的力道,左手化掌在剑首猛地击出,飞鸾剑如脱弦羽箭,冲着屠蚺面门夹风射来。 屠蚺未能料想,见剑锋猛然刺来,登时倒转乾坤,原地翻个筋斗,剑锋擦身而过。 嵇昀趁机闪到屠蚺身后,右手从空中扯住剑柄,挥剑横削过来。 屠蚺脚步后移,摆开前后弓步,右手握住剑柄,左手中食二指紧紧夹住软剑剑尖,把剑刃斜在胸前抵住飞鸾剑。二剑相交的瞬间,屠蚺手指运力将软剑折回,在飞鸾剑身上打个了结。“还想来这手...”嵇昀料想屠蚺这一举动仍然意在夺剑,便即刻运力要把剑抽出。 却不知,屠蚺这个结打得极有名堂,唤作“龟蛇锁江”,若是对手力道小些,对手的兵刃便能被一举夺过,若是对手使出蛮力挣脱,那么剑结一旦冲破,剑刃便在冲破之际向对手方位弹射出去,犹胜暗器飞刀,令人防不胜防。 于是,剑结冲破寒光陡闪,软剑向嵇昀双目刺来,嵇昀躲闪不及,额间被软剑划伤道口子,渗出血来。 “嵇昀!”萨迪娅关切着扶住嵇昀的手臂,他星目如电,抬眼死死地盯住屠蚺。 屠蚺见他眼神凶恶,气血喷张,不由得有了几分怯意。 “屠兄,你毁了小白脸的脸,当心他发飙啊!”皇甫骧怪声说道。 嵇昀剑传左手,陡然破空直刺而来,如迅雷闪电,屠蚺赶忙格挡,可飞鸾剑一则来去迅疾,二则夹带元气,屠蚺虎口被撞击地生疼,招架了七八招后,持剑的右手鲜血直涌出来,虽然顾不得虎口破裂的疼痛,但是血染剑柄,滑溜溜地便握不紧实,嵇昀长剑削来,屠蚺软剑脱手而飞。 “不打了!不打了!”屠蚺握住受伤的手腕,惊喊道。 嵇昀戾气未消,仍自挥剑斩来。 皇甫骧、贲翼见了,双双举剑来挡,贾延锋见嵇昀剑法凌厉,稍有不慎,便有死伤,急忙大喝一声:“浑天紫微剑阵!” 话音刚落,皇甫骧、贲翼、贾延锋、屠蚺四人立时后撤数尺,青白红黑部众们闻令也都小步极快地四散开来,把周道然、嵇昀围在中央,人人念念有词,个个依诀归位,嵇昀倾耳侧听,口诀念的是: 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 大帝之座珠第二,庶子所居第三星, 第一号曰为太子,四为后宫五天枢, 左右四星是四辅,天乙太乙当门路。 左枢右枢夹南门,两面营卫一十五, 东藩左枢连上宰,少宰上辅次少辅, 上卫少卫次上丞,后门东边大赞府。 西藩右枢次少尉,上辅少辅四相视, 上卫少卫七少丞,以次却向前门数。 阴德门星两黄聚,尚书以次其位五, 女史柱史各一户,御女四星五天柱。 大理两星阴德边,勾陈尾指北极巅, 六甲六星勾陈前,天皇独在勾陈里, 五帝内座后门间。华盖并杠十六星, 杠作柄象华盖形,盖上连连九个星, 名曰传舍如连丁,垣外左右各六珠, 右是内阶左天厨,阶前八星名八谷, 厨下五个天棓宿。天床六星左枢右, 内厨两星右枢对,文昌斗上半月形, 稀疏分明六个星。文昌之下曰三师, 太尊只向三公明,天牢六星太尊边, 太阳之守四势前。一个宰相太阳侧, 更有三公向西偏,即是玄戈一星圆, 天理四星斗里暗,辅星近着开阳淡。 北斗之宿七星明,第一主帝名枢精, 第二第三璇玑是,第四名权第五衡, 开阳摇光六七名,摇光左三天枪明。 第66章 激发!朱垠神功… 天上星繁如点豆, 地下剑缜似牢囚。 四方鹰犬成蚁聚, 白虎初啸响重楼。 只见九天教众人每同色七人成一队,分列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东方青龙,西面白虎,南向朱雀,北位玄武,东方七宿站位依着角、亢、氐、房、心、尾、箕,西方七宿依着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七宿依着井、鬼、柳、星、张、翼、轸,北方七宿依着斗、牛、女、虚、危、室、壁。他们口中念念不休的《步天歌》本是宫廷内占星官们历代口传的秘法,原来在农耕国度里,观天象推历法和祭祀一样,向来是国家大事,只能由朝廷钦命的部门“司天台”执掌,民间是禁止私自妄言天数推算星运的。 二十八人占据四象之位,暗合周天二十八星宿,脚下步履如凌波,掌中长剑似流光,依循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星斗转之法,摆开一个磅礴浩大的剑阵。 嵇昀心中一震:“这不是三垣阵中的紫微阵吗?!” 周道然笑道:“嵇昀掌门,老朽先上了!”说罢挺剑冲着南面直刺过去,但这阵看似是个浑圆的铁桶,实则却是暗流涌动的漩涡,一旦与中间一人交锋,周围数把长剑便从四面刺来,着实难挡,周道然冲突数次,皆被逼回阵中。 皇甫骧道:“老顽固!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我们这阵是昔日袁天罡在蟠龙山悟道修仙时所创,内藏风雷水火之变数,凭你们俩凡夫俗子,如何能破得?” 长安东市,三更清冷的凉风吹皱人脸,相比于一柄柄长剑,肃杀的气氛似乎更为凌厉。嵇昀、萨迪娅与周道然已经和围困他们的九天教众对峙许久,双方你攻不进,我杀不出,浑似铁牢困猛虎一般。 萨迪娅凑在嵇昀耳旁,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嵇昀暗暗点头,周道然朝他抛个眼神,示意屠蚺右手受伤,突围可从彼处下手。嵇昀凑过头去:“不行,萨迪娅说屠蚺所在右垣星位名叫少尉,前有上辅,后有少卫,左右两处亦是将星,是最难突破之地。” 周道然不以为然,“嗨,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当先开路你们跟上!” 周道然挺剑突刺,一记中必决眦直指屠蚺下腹,嵇昀牵手萨迪娅紧随其后,青釭飞鸾荡开四周来剑。贾延锋本来踏居左垣少宰之位,见三人要从右垣突围,于是突击飞入阵中,周道然一柄长剑迎战四路杀招早已捉襟见肘,根本防不住这招如光似电般的星流霆击,眨眼间,胸口已被贾延锋划开一道纵深的创口,血流如注。 “师叔!”周道然拒绝嵇昀搀扶,以剑杵地,呼呼喘着浊气。 “着!”九天教众人见周道然负伤,旋即齐声呼喝,脚下踏着星位,将浑天紫微阵收紧一圈,把三人牢牢困在垓心,长剑抖擞,簌簌刺来。 “师叔,看样子我完成不了你教给我的重任了。” “嘿嘿,瞧你,咱老头子还有绝招没使出来呢!” “什么?” 不待嵇昀回神,周道然飞身向屠蚺扑了出去,同时数把长剑蜂至。变故发生突然,嵇昀来不及阻止,周道然瘦弱的身体只一瞬间被刺成了蜂窝。尽管如此,他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搂住身前三人,一口毒血喷在他们脸上,对方顿时眼底流血,毒发倒地,紫微浑天阵顺势得破。 “师叔!”嵇昀眼含热泪,手脚战栗,身体里的炎气冲撞太阴、阳明两道大经,从双手掌跟跃然而出,升腾于剑刃之上。 萨迪娅一时觉得热浪滚滚,急看嵇昀的脸,竟如炭般通红,浑身上下笼罩一股赤红色的云气,她恍然大悟,看起来嵇昀曾被封堵的大经要穴重新贯通了,而且元气之充盈,远胜当初。 “这小子像是着火了...” “走火入魔了吧。” 皇甫骧等头领不明就里地聊着,只有贾延锋瞧出端倪,皱紧了眉头:“怕不是朱垠神功在搞鬼!” 他的话一出,众人为之一震。 “传说当年的李若弘,与人过招时总有云气傍身,朱垠朱垠,就是内气无穷尽的意思...”皇甫骧令众人小心提防,不敢稍有懈怠。 “要你们的命!” 嵇昀紧锁牙关,戾气骤起,双手共持飞鸾剑劈风而来,剑端横生出来的炎气火光,在空中鼓鼓作响。 飞鸾剑本来锋利无比,加之以雄厚的炎气裹身,其威力更是无坚不摧,常人一旦触着,免不了就落得皮焦肉烂、骨断筋折。嵇昀持剑,腾、挪、闪、赚、点、削、放,任意东西,随心所欲,众人只顾抱头躲避,如山倒、如豆撒,唯有皇甫骧、贲翼、贾延锋、屠蚺四人强自支撑,面对纵贯长空的熊熊炎气,四人全然占不得丝毫便宜。 “咚!” 身边一记闷响,几个教众被什么东西扫中双腿,重重倒地。等细看时,金嵌游龙枪带芒刺出,眨眼间已经点至四个头领的身前,贾延锋、屠蚺匆忙回身格挡铁枪,皇甫骧、贲翼继续招架飞鸾剑,四人背靠背迎战嵇昀和刚刚赶来的薛秦,一时间形势急转直下,稍有不慎便要丧命于此。 果不其然,皇甫骧连挡嵇昀三剑,手腕被震地鲜血直流,剑柄因血水太滑握不紧实,第四次击挡时长剑被嵇昀当场震飞,他尚来不及吃惊,眼前红光一闪而过,灼热地剧痛感直钻心窝:“啊!”双眼就此瞎了。 皇甫骧被废,余下三人更无力抵挡嵇昀排山倒海般的攻势。以薛秦的枪法,单打独斗虽然远不是几个魔教头领的对手,但他胆大无惧,纵使身上早被贾延锋和屠蚺刺划了多处创口,仍步步紧逼,毫不退让。 “嵇昀...” 一只手忽然从地下抓住嵇昀的脚腕,他瞥眼一看,竟是奄奄一息的周道然,周道然死死扯住嵇昀,似乎临死之前还有话要说,萨迪娅捡起地上的长剑,替嵇昀接过战阵,与薛秦联手对付三人,嵇昀得以抽身,半跪在周道然身前,附耳细听。周道然喃喃地说了几句遗言,嵇昀句句听得惊骇。此时,周围打斗声渐弱,原来贲翼等四头领趁嵇昀脱战之机逃遁去了,只剩下满地的教众尸体。 周道然几句话说罢,便撒手人去。嵇昀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萨迪娅询问周道然临死前说了什么,嵇昀没有回答,只是小心收敛起周道然的遗体,连夜将其安葬。 “周师叔说,他平生最无悔的事,就是当任了海昏派的掌门人,萨迪娅,剿除九天圣教的事业,倾注了几代海昏前辈的毕生心血,我...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把这件事做成!” 周道然的坟前,萨迪娅微微仰视着嵇昀,他清瘦的脸颊在晨曦照映下闪烁点点晶莹的光,“我相信,我一定会陪着你,看到那天的。” 白帝城向西的长江三峡,波涛汹涌,一条乌木大船悄然行进在两岸巍峨高山的夹缝中,阳光被山峦阻隔,这一带的江水因此黑的死寂。 船头站立着三个衣着各异的汉子,分别是贲翼、贾延锋和屠蚺,皇甫骧因眼伤卧舱休息。 大船行进到一处略微平缓的水面,贾延锋说声到了,而长江两岸仍是断崖绝壁,并不见任何可以通行的路径或洞门。 贲翼走到船尾,俯身半蹲,用手中的剑柄在甲板上掷地有声地敲击了五下,其敲击的间隔隐约是三长、两短。 渐渐地,大船停在了江面,黑水缓缓沿着船舷爬了上来。 大船在逐渐地下沉,江水已经通过船舱底部开启的漏洞倒灌进来,与此同时,其余人从船舱来到甲板上,面对即将被阴冷的江水吞噬的场景,众人脸上毫无波澜,似乎此情景再熟悉和寻常不过。 就在江水即将透湿众人脚面的时候,忽然隐约见水面下有长条形、黝黑的东西浮动,看上去像是种瘆人的巨型怪鱼。 “哗啦——” 怪物倏得浮出水面,令人骇然的是,那并不是什么会活动的鱼类,而是数十具被水渍长年浸染的乌木棺材。 贾延锋率先跃下甲班,接近着众人纷纷离船跳落到棺材顶部,翻身躺进棺木。 随着棺盖合上的声响,二十八具装满活人的棺木,又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水下。 至此,黑云般的江面上再不见任何船只和人的迹象,只有两岸的猿声与水花击石的轰鸣交相回荡。 棺木沿暗流飘荡,出处在一个湿气弥漫、洞壑交错的石室内,四下里的火把随风闪烁,把钟乳怪石映衬地格外斑斓。 “宫主回来了!”小厮迎候上来,贾延锋和贲翼扶出皇甫骧,命小厮去请彭溪老祖过来医治。小厮道:“彭溪老祖因为放走周道然的事,被灵王押在罔极塔。”贲翼用肩膀顶了顶贾延锋,提醒道:“这件事怕不是会牵扯上你。”贾延锋侧目答道:“与我有甚干系?”屠蚺跳到贾延锋眼前,讪笑道:“老虎说的没错,那吃人的鸟可是你的,不然周道然怎么能金蝉脱壳呢。”“脱壳?”贾延锋轻嗤一声,喃喃道:“最终还不是死在我的手里...” 九天圣教常例,任何出外执行任务的宫主堂主,回到总坛后第一件事便是到白鹤堂点卯,转由白鹤堂主将在外获得的珍奇异宝献给老祖宗。 贲翼奉上礼单,白鹤堂堂主李如意侧目瞟了一眼,随即将礼单按下,面色冷艳地说道:“四使此行长安,我只差一句嘱咐,这些个珊瑚、宝石、车磲、琬琰,老祖宗已经用的腻了,把这些凡品俗物呈上去,我怕是她老人家会发起雷霆之怒。” 第67章 惊变! 屠蚺心思灵活,早摸透了李如意的心思,忙道:“姐姐误会了,礼单上的这些是我几个送给姐姐的,老祖宗那里,我们准备了长安皇宫制药房炼制的九转玉露丸,烦请姐姐转呈。”说着眼神示意贲翼,从怀中取出一个红木小盒,交给李如意。 李如意闻言转喜,嘴角微微露出一缕笑意,言辞也随和起来,屠蚺借机向李如意攀起交情,谈及周道然已死时,请托李如意适机向灵王说明贾延锋赤胆忠心,周道然潜逃之事是彭溪老祖从中设计,贾延锋绝无徇情之举,李如意见利欣喜,当即爽快答应。 至此,几人推说有其他事务,退出了白鹤堂。 路上,贲翼朗声怨道:“这个骚娘们,整日除了敲人竹杠,没别的本事。”贾延锋冷面道:“若被她耳目听去,你就有机会见识她的本事了。”贲翼哼了声,浑然不以为意,“不就是个丫鬟头儿么,狐假虎威,坐在爷们头上拉屎!”屠蚺奸笑道:“要说教中各位堂主级别的人里,我最佩服的就是贲二哥,除了老祖宗和教主,谁都不放在眼里。”“哆!”贲翼立时瞪圆了眼,斥道:“闭上你的臭嘴!” 乍暖还寒的初春,冰河开解,万物复苏,城内城外盘踞的军马队伍,也渐渐地躁动起来。距离黄巢下令筹备粮草、放弃长安的军令已然过去了一个隆冬,大齐朝似乎从上到下,都逐渐地淡忘了这件事。或许,底层兵将实在想不明白,好不容易打下的长安城,为何又要转手送还给官军,难不成长安城中的美人不够能取悦齐王的龙心,使他依旧难忘关外老家粗手大脚的农家媳妇。 由于大军整个冬季的骚扰掠夺,城中百姓只敢在凌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出门,早市也会在太阳初升到山顶时草草散场。嵇昀几日来因师叔亡故师父失踪整夜不安枕席,天明时才方睡着,老管家一早从西市买了些菜果回来,他刚到家,便激动不已地冲进内厅,向韦庄报告街面上瞧来的新鲜轶事。 “什么?你是说齐军撤走了?!”正在读书的韦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把书小心地合上,又询问了管家外面的具体情况,喜悦之情难以自制:“看来,黄贼还是惧怕杨复光的。”薛秦、嵇昀、萨迪娅听说了齐军撤退的消息,也是惊嘘连连,虽然萨迪娅为母报仇的机会暂时没有了,但齐军畏惧撤兵,朝廷收复失地,总体来说自然是好事一桩。韦庄带了钱,亲领着野南浔上街,声称要多买些酒食回来,好好地庆祝喜事。 于是韦府张灯结彩,倒比过年时还要喜庆热闹,到了晚饭时分,韦庄喝酒喝得兴起,大笔一挥,写下《忆昔》诗一首: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 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 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野南浔粗俗不识几个字,追问嵇昀诗中的含义,解释了几次他都是一窍不通,便懒得再理他,野南浔遇冷,便只管大口大口地喝酒,不一会儿就喝得醉倒过去。这时候,欢庆饮宴的众人不知,在家门之外,杨复光的忠武大军正浩浩荡荡地开进长安城里来。 原来,当黄巢乘坐驷马牵拉的金顶銮舆,出长安南门徐徐东去时,坐镇咸阳的杨复光早在第一时间得知了齐军动向。他和拓跋思恭、韩建、张造商议,众人都请求率军追击。杨复光自思齐军数十万,撤兵之举意图难测,便先派韩建带三千人远远地跟在齐军后面,侦查敌人动向,若是对方忽然折返,可随时回报消息。韩建接令去后,杨复光教拓跋思恭和张造率所部人马为前队,又命人去史德、兴平、九峰,调诸子和三镇守军助阵,分派停当后,他便亲统大军往长安进发。 太阳西陲的时候,拓跋思恭和张造已到长安城外,见城门上“齐”字大旗依然高高迎风挥舞,戍城甲士昂首挺立,面对官军来犯浑然无惧,张造对拓跋思恭说道:“兵法上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黄巢大军撤离长安,偏叫城楼上遍插旌旗,看样子是想哄骗我们。”于是唐军分两路进攻南门和西门,守城齐兵乱作一团,不消半个时辰,两处大门均被攻城锤凿开,大军涌进城来,未受丝毫抵抗。看来城中确无守备,黄巢果真放弃了长安。 拓跋思恭吩咐士兵:“你们在城里给我好好巡视,要是发现有异常立即报告。” 党项族世代居住在夏州、凉州等西北贫瘠地带,风沙戈壁培育了彪悍的民风,这一支拓跋思恭带来的骑兵,全然不顾军容军纪,见是豪门旺宅,便要推门而入,看到珍奇异宝,便要搜刮而去,哪里是巡街卫护,简直是劫掠强夺。城中百姓吓得紧闭家门,被洗劫的家庭嚎哭声、打斗声不绝于耳。 大约到了亥时,杨复光和赶来助战的鹿晏弘合兵城下,刚进城门就撞见党项兵大肆虏掠,一个个身上马上载满了金银铜器。杨复光大怒,命鹿晏弘勒令羌兵退还财物,不从者就地正法。鹿晏弘应诺,转派亲信李茂贞执行军令,自己陪同杨复光进宫。 李茂贞个性刁钻,胆大妄为,他见猎心喜,自思羌兵粗野蛮横,与其惹恼他们,不如浑水摸鱼,放开手脚也捞他一笔,到头来一口咬定是党项兵所为便可以了。于是纵兵沿街扫荡,比党项兵更甚,长安城顿时陷入一片狼藉。 嵇昀、韦庄等正在家中饮宴,府门外忽然来了士兵,边砸门边高声喊:“官兵解救长安百姓来了,里面人快来开门!” 老管家隔着门道:“家里人都逃难去了,只留我个老头看家护院,家里没有能犒劳老爷的,请老爷们到别处去吧。” “老头!你别废话,先把门打开!”士兵毫无耐心地吼着。 老管家仍然不敢开门,战战兢兢地从门缝往外瞧,只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冲士兵摆摆手,示意用圆木撞开大门。管家大惊,急伸手拔门栓。门吱呀一声开了,而门外大兵也正悠着力气,抱着圆木兀自撞来。咚地一声闷响,老管家被圆木敲中胸膛,飞出数尺摔倒在地,口鼻里呼出一口浊气,便再没了气息。 “老东西这么不长眼睛!别管他,给我在这大院里搜!”军官不以为意,仍自趾高气昂指东画西,士兵们都诺了一声,埋头往院中溜窜。 “嗷呜!” 忽地一声惨叫,当先的一名士兵被铁枪搠穿胸膛,扑地丧命。余人吓得撤回,不知何时眼前已蹦出一个二十多岁汉子,手持金嵌游龙枪立在院中,身姿挺拔,眼光犀利。 军官大惊失色,手指薛秦以为是齐兵,一面命士兵捕杀,一面往外逃去。 薛秦枪出如蛟龙探海,打翻一众士兵,一点寒芒追上,铁枪从后背直透前胸,军官狰狞着五官,随着薛秦把枪抽回,尸首顺着台阶滚了出去。 嵇昀提剑出来,急探管家鼻息,已经回天无望。此时,门外人声嘈杂,李茂贞闻讯赶来,“这里有黄巢余党,给我杀了他们!” 唐军士兵蜂拥上来,薛秦气恼,拧动金嵌游龙枪便要杀人,嵇昀眼快一把将他扯住,随后飞鸾剑出,一记子虚乌有将众人武器尽数斩断。士兵们看呆了眼,手足无措。李茂贞心知不妙,疯狂抽打坐下马几欲逃跑,嵇昀一手扯住马腿,那战马吃不住痛,呜嚎一声把李茂贞撅落下来。 得知他是杨复光的部下,薛秦一脸错愕,默念道:“天下人翘首盼望的弘农郡王,手下竟也只是一帮虎豹豺狼。”韦庄得悉事由,自思杨复光与曾元裕齐名,照理不会纵容手下行不法之事,既然他亦到了长安,不妨当面问问清楚。 在大明宫左银台门和清思殿之间那座田令孜处理政务的偏殿里,一位六旬上下的老将,正躬身翻阅桌案上的文卷。武士回报说有两个年轻人抓了军将,声称来寻公道。杨复光听到戕害百姓的军将出自忠武军,脸色黑沉,命人叫嵇昀与薛秦进殿。 嵇昀看杨复光长得些许消瘦,须发斑白但目光如泉水般清盈澄澈,面色中带三分慈详,眉宇间显七分威严,恍惚确有泰山风范。 薛秦凛然道:“素闻弘农郡王治军严明,法令如山,又是忠义报国之臣,有‘唐邸泰山’之名,所以捉了郡王的部下不敢私自发落。” 杨复光神色严厉:“不必带他来对质,推出宫门斩首!提头游视众军,让他做个榜样。” 鹿晏弘从旁解释说兵士进城劫掠,将领制止不住也是常有的事,李茂贞追随自己多年,是个难得的悍将,请求从轻发落。“你治军不严,应该一并论罪,谁给你的胆子替他求情!照令执行!”武士领命而出,恰有来人慌慌张张前来报信,与武士正面撞了个挒斜。 “郡王!不好了,贼兵....” “贼兵怎么了?” “贼兵...又杀进城来了!” 第68章 破甲!薛秦的密手 杨复光腾然起身:“我叫韩建盯住贼兵,他怎么不来报信!?” “黄巢的军队原来并未走远,他们屯驻霸上,待我军入城未稳,突然杀了回来!韩将军来不及回报,撞上尚让的先锋队伍,被反贼捉去了!” “啊!”杨复光苦叫一声,悔断肝肠,感觉天旋地转,站立不稳,急命撤军,宫中唐兵闻讯乱做一团。嵇昀、薛秦亦被乱军裹挟一路来到丹凤门。 李茂贞见没有人顾得上发落他,紧随人群出宫。众人刚到丹凤门,就听见外面厮杀声震天动地,张造兀自领兵和齐兵血战,齐兵人多势众,高呼着要活捉杨复光。“杨郡王是泰山支柱,他要是被抓,大唐就完了!”薛秦貌似十分关切杨复光安危,不顾生死直扑战阵,嵇昀本欲阻拦,却被乱军将两人冲散,遥望着薛秦扶杨复光上了马,甩开金嵌游龙枪当先开路。“想不到薛大哥还有这样一面?”嵇昀本无意为哪个朝廷效力,在他眼里,只要是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好朝廷,管他姓唐姓齐还是姓隋,而至于薛秦,嵇昀也以为他只是个讲江湖道义的好汉,遭逢乱世带着自己小妹图一个安身立命罢了。如今他为保护杨复光不顾生死,着实出乎自己的意料。 齐军严密当风,前排以铜盾为阵,步步进逼。拱卫在杨复光四周的亲兵奋勇冲锋,前仆后继,死者不可胜数。嵇昀大怔:“怎么这些人都不怕死的?!”面对如崖似壁的铜阵,薛秦的游龙枪竟亦了无用处。 “我来帮你!”青釭飞鸾清啸而出,夹带炎红剑气,只撕拉一声,缜密铜盾被削成两截,如同切豆腐一般。 嵇昀一朝剑气横空,齐军顿时如波开浪裂,杨复光得生路骤马疾奔,鹿晏弘、李茂贞紧随其后。 “嗖!” 不知哪里飞来一箭,射中杨复光左腿,继而风声不断,雨点雪片般的羽箭向唐军簌簌射来。武士横档在前,被射成刺猬仍站立不动,掩护杨复光逃离。 “活捉杨复光!赏金一千两!” 齐兵士气高涨,唐军一败如水。杨复光受伤马骑不得,腿跑不得,幸有李茂贞把他背起来跑。 此时,齐将盖洪、张言从南面杀来,黄揆从北面杀来,葛从周张归霸从东面杀来。 “杨复光!看你今天往哪儿跑!?”。 黄揆跃马舞刀来战,李茂贞背着杨复光扭头便走,身后蹄声越来越近,刀刃削风之声近在耳边。 说时迟那时快,李茂贞脚下一软扑伏在地,黄揆的刀刚好从杨复光头顶掠过,真险!一刀没有劈中,黄揆呵呵大笑,举刀复劈下来,李茂贞黔驴技穷,索性闭目等死。?????????????????? “哎呦!” 黄揆伴着惊叫摔落下马,李茂贞睁眼大喜:原来是拓跋思恭从背后赶来,一箭射在马屁股上。黄揆起身绰刀和拓跋思恭步战,几招过后见占不到便宜,虚晃一刀,抽身溜走。 拓跋思恭扶起杨复光,说明黄巢根本就是假作退兵,实际屯兵灞上,暗插奸细响应,待唐军进了城,齐军十五万分四路杀来... 正说着,张归霸、葛从周一路斩杀唐军,一左一右摇摆而至。 杨复光仰天大恸:“我一时不慎,丧落贼手,实在有负皇恩!”当即便要自刎。 “且慢!” 墙头上人影一跃而下,伸手夺下杨复光佩剑:“你未免太容易绝望了。”杨复光瞠目,眼前这个年轻人身手不错,胆气也怪令人佩服,只是敌人围困万千重,纵有欺天之胆,也恐怕厄运难脱。嵇昀转过身,瞧着张、葛二人,泰然自若:“上次打得不痛快,再来走几招?”二人吃惊,转念回想起来:“上次被你走脱还不知死,敢到战场上来抖机灵!?” 嵇昀如今经脉俱通,朱垠神功虽刚刚入门,但对付他们两个绰绰有余。他心念神动,火色云气登时笼罩全身,青釭飞鸾剑夹光击出。 不但张葛二人始料未及,连在场唐将都目瞪口呆,嵇昀剑出如长虹行天、流星坠地,所到之处,火光热烈炎气逼人,恍若祝融降世、赤乌扶桑。他哪里还管什么剑法路数,什么分合进退,仅凭拔山覆海般的气力,任意冲撞。葛从周张归霸临危不惧,聚息宁神,一个鎏金锏变化飘忽,一个双臂甲封堵联合,精钢利刃与剑气相交火星迸溅,架格击挡之声铮鸣不断。无奈嵇昀元气绵绵不绝,盖压二人一头,葛从周手臂铁甲发烫,再也支撑不住:“还愣着干嘛,一起上!”???? 齐军呼啸着一拥而上,嵇昀舞动长剑,须臾间刺死砍伤一片。鼓角催促,齐兵前仆后继、人如潮水,嵇昀虽剑力无穷,亦难支应许久。 “驾!” 不远处,马嘶风鸣,一人单骑冲撞而来,马上乘客紧攥游龙枪奋力一挥,一排齐兵顿被掀翻在地,薛秦越过嵇昀,直透齐兵兵阵,左冲右突,枪舞银蛇,齐兵犹如曝露在河岸上的鱼虾,只顾惊愕挣扎,全无还手之力。?? 嵇昀看得心花怒放,暗自称道:“原来薛大哥的马上功夫更是了得。”他与拓跋思恭并力杀退西面的齐兵,护送杨复光西逃,薛秦兀自断后。 眼看到了长安西门,忽然,门垣处闪出两员彪军截住去路,左边那人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其貌不扬,手中拎两柄铜锤,右边那人铜甲银盔,昂首倨视,手中擎一口阔锋重剑,正是齐将孟楷和朱温,孟楷提锤大笑:“杨复光,不都说你是唐孽的擎天之柱嘛,今天我就要砍倒你这个柱子!”说罢驾马直突过来,张造纵马拍刀迎上去挡住孟楷,趁着二人缠斗,拓跋思恭擎着弯刀,冲向城门口,想要杀条生路出来,不料门垣处朱温喊了一句:“收网!” 说时迟那时快,从天而降飞下一张硕大的网,把拓跋思恭牢牢罩住,六名士兵各持大网的一角,齐声呼号一个“起”字,瞬时把渔网收紧,拓跋思恭空有一身蛮力,此时全然派不上用场,竟被网罗生擒。 骑在李茂贞背上的杨复光顿首叹息:“一棋失算,满盘皆输,我对不起皇上重托。” 话音未落,耳边剑鸣振聋发聩,嵇昀一跃而出,剑光潋滟,兵锋所向,已将那拇指粗绳子结成的大网削割得四分五裂,拓跋思恭得以脱身。 朱温大骇:“弓箭手,把他们全部乱箭射杀!” 齐军的羽箭如雨点般射来,嵇昀和拓跋思恭挥舞刀剑格挡,边走边撤,张造也架开孟楷的铜锤,回马守在杨复光身前,他们三人各舞兵刃,护住杨复光,朱温、孟楷催促士兵们加紧放箭,箭矢密如云涌。 东面马蹄声近,破天飞来一记黑压压的东西,咚的一声砸落在门垣,伴着齐军惊悚的苦叫,十数名弓箭手瞬间被砸死砸伤。嵇昀回头,见是薛秦跨马赶来,他探出身子把铁枪往路边停放的螺拉木车轮下一戳,枪头楔进木车里,两条虎臂运起挑山之力,奋力一撑,数百斤重的木车竟被铁枪挑了起来,飞在半空,又重重地落向门垣处,“哗啦”一声,可怜的数十名弓手登时又被砸成肉饼。? 薛秦力挑两架木车,砸翻敌人弓手,李茂贞见形势好转,忙道:“快冲出门去。” 薛秦一马当先,冲到前面奋力挡住朱温、孟楷,嵇昀一路步战,砍杀出一条生路,李茂贞背着杨复光急忙逃走,拓跋思恭驾着弯刀随后护卫。 孟楷、朱温双战薛秦,薛秦枪法丝毫不乱,朱温刚才见他勇力过人,便不敢和他力敌,战了不过数招,就回马闪避,只剩孟楷奋全力抡动双锤,格挡薛秦搠来的铁枪。? “薛大哥!快出城!” 薛秦把金嵌游龙枪轮圆,冲着孟楷头上扫来,孟楷忙低头闪避,薛秦趁机回马就走。孟楷恼羞成怒,右手铜锤挂在马上,伸手从衣铠下摸出一支小锤,瞅准了薛秦的脑后,抬手便是一掷。 薛秦时刻没有掉以轻心,听脑后有风声,急忙低头闪躲,避开了那飞锤,飞锤径自向前砸在了拓跋思恭的腰间,拓跋思恭“哎呦”一声摔倒,薛秦弯腰舒臂,把他提拽上马,一并逃出西门。?? 长安城内这一场撕斗,许多年后,仍为忠武军中口口相传的惊险之战,尤其薛秦与嵇昀勇救杨复光杀出重围,护佑社稷实是有功,被人广为传颂。 长安一战,唐军死伤大半,韩建等将领下落不明,咸阳及三镇也被尚让趁机夺取。回到武功城的杨复光由医官调治了金创,拓跋思恭被飞锤打中腰幸无大碍。 第二日天明,黄巢在众将的拥护下,重返长安城,命人修缮西南二门,加固各处损坏的城垣,俘获的唐将下狱,设宴三日犒劳将士。尚让横兵武功城下,作强攻准备,接到黄巢要求进京的诏令后,便留诸葛爽、周汲统兵,自己先返回了长安。 第69章 报与桃花一处开 皇宫之内张灯结彩,铺设红毯、搭建高台,动用长安工匠把庭阁廊柱粉饰一新,黄巢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登上大明宫最高的一处观景阁,看城下一番热闹喜庆的景象,志得意满的心情如沐春风,喜悦之余便是几分感慨,他回顾随从的杨希古、崔璆、皮日休等人说道: “当年我来长安参加科举落第,人生失意,临别之时赶上重阳节,正值菊花遍开,一时义愤写下了《咏菊》诗一首,一晃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当年那个落第秀才,现在已经带甲数百万、拥城数千里,当真是要实现‘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愿景了。 “大王是千载难遇的英明圣主,雄姿卓伟,功劳兹重,纵观中华历史,王侯将相有几个德才敢比大王的,起身草莽却心高志远,宽宏大略且百折不挠,真是万古之人所不及啊。” “杨公说的是,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多是趁乱起事,多方逐鹿而侥幸功成,还没有一人能像大王这样,独树一杆大旗,打遍四海九州,唐孽多么不可一世,终究是败在大王手下。” 杨希古和崔璆在一旁说道。 “哈哈,你们也不用过于恭维我,我能坐享天下,离不开你们这些心腹智囊和忠臣勇将的辅佐,如今即当大位,你们理所应当和我同享富贵,福荫子孙。” 黄巢一腔感慨,瞧着杨、崔二人真心说道。 与黄巢的如沐春风不同,武功城里,杨复光茶饭不思,终日不解眉头,诸子劝慰良久,不见好转 李茂贞因功豁免了罪责,薛秦和嵇昀因对杨复光有搭救之恩,被留在忠武军中热情招待。 嵇昀记挂着萨迪娅,既然杨复光业已脱险,便张罗着返去长安,可薛秦却一反常态地拖延起来,一耽搁便是三五日。 “薛大哥真是奇怪,以往把妹子阿芙视为命根子,如今妹子陷在城里都好几天了,他却也不着急,竟舍不得离开了。” 这天,嵇昀在房里待地愈发烦闷,由是自行来到议事厅向杨复光辞行。不料竟撞见薛秦跪倒在地,向杨复光一拜再拜,脸上痛哭流涕,不知何故。 “奇怪?” 嵇昀躲在门外暗暗探听,只见杨复光扶起薛秦,感念道:“原来是曾元裕的心腹,难怪这般忠勇。”嵇昀一惊,心道:“曾元裕?是那个与杨复光齐名的曾大帅...薛大哥原来是他的部下。”接着就听薛秦解释道,“我奉大帅差派,来长安本为送一重要东西,不想路途艰难,恐东西被叛军夺去,只好自作主张将其烧了。” “曾公要你送的是什么东西?” “《荡寇兵志》。” 杨复光睁大了眼,“是曾公临终前写下的兵法?” 薛秦点头道:“是,大帅将他历年作战的方略战法编撰成书,希望能助朝廷剿贼。” 杨复光摇头唏嘘,感叹不已:“曾公一身肝胆,为国为民,奈何为奸佞权臣所不容,怀才不遇,壮志难舒。” 原来,薛秦受曾元裕临终托付,千里迢迢来长安面圣,为掩人耳目,还带了小妹阿芙在身边,时值尚让攻陷青州,屠杀曾元裕满门,薛秦与阿芙恰此躲过一劫。二人赶到长安的时候圣驾已经西行,盘缠用尽,无奈卖艺求生,后来得知尚让住在田令孜的府邸,为报曾家灭门之仇,他潜入田府行刺,事不成反被张归霸葛从周打伤。身处险地,担心一旦被贼人发现,曾元裕的遗书反落入敌手,于是索性一把火焚了。 杨复光忧郁中沉默片刻,说道:“当时处境危急,你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薛秦此时用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起字来,“兵法虽然不在了,但大帅吩咐我四句话,我还记得。” “哦?”杨复光注目瞧去:“负隅而守,分割而治,骄敌以弱,间敌以贿。” 杨复光口中反复默念这十六字,并取来地图查看,须臾,脸上渐露欣慰神色:“好你个曾元裕,又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嵇昀听屋内杨复光久违发笑,于是放声道: “薛大哥不够义气,竟瞒了我这么久。” 杨薛二人闻言一怔,想不到谈话竟被旁人听去。这时,嵇昀从门后走出,薛秦松了口气,“兄弟别怪我,重命在身,不敢不谨慎。” 嵇昀勾着薛秦肩膀,笑说无妨。 成都府的行宫里,僖宗皇帝除了饱览川中美景之余,就是盼着多听到些长安前线传来的好的战报消息,前不久收到泾河一战毙敌数万、生擒贼将许源奴的战报,僖宗皇帝大喜过望,顾不得奖赏前线将士,先和朝臣们在成都的行宫饮酒舞乐醉上了一夜。这天的朝会上,又收到杨复光收复史德、兴平、九峰三镇的好消息,僖宗高兴地在龙椅上都坐不住,亲自走到廊下,拿着战报让朝臣们挨个传看,满朝文武都懂得望风使舵,投其所好,庙堂之上无人不称颂天子英明圣德、赞许弘农郡王强干。 只有田令孜不发一言,看着满朝君臣喜笑颜开,他的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原来就在圣驾到了成都不久,就有旧时的亲信高骈托了宫中近侍来求见他,透露了高骈战败后一直潜居扬州的消息,他一来为了远避贼锋,二来担心朝廷治罪,得知田令孜和圣驾来到川中,高骈希望田令孜能够赦免其战败逃亡的罪过,重返膝前效力,所以先派部将前来接洽,打探田令孜的口风。田令孜本来对高骈一战即溃,致使失潼关、丢长安的事深恶痛绝,但是眼看此刻的杨复光颇受皇帝倚重,又偏巧和自己水火不容,倘若他日收复长安的功劳尽归了杨复光,恐怕今后自己在他面前都要低眉顺眼、敬畏三分了。于是反复权较之后,田令孜便许诺高骈既往不咎,尽快带领大军入川面见。此刻,高骈已经到了成都,大军屯扎在绵阳,今日朝会上僖宗皇帝龙心大悦,正是为高骈求个情的好时机,于是田令孜躬身说道: “陛下,今日真是双喜临门!老奴恭祝陛下早日肃清余寇、御宇太平。” 僖宗答道:“阿父不必多礼,起身说话。” 田令孜直起身子,僖宗问道: “阿父刚刚说什么‘双喜临门’,还有什么喜事,说出来让朕和众卿们都高兴高兴。” 田令孜禀道:“回陛下,老奴方才得知,又有一支勤王保驾的人马现在已经到了绵阳,正等待陛下的号令。” “哦?!”僖宗惊喜:“是哪里的人马?” 田令孜道:“是太尉高骈统帅的静海军。” “什么?!” 此话一出,朝堂哗然,大家面面相觑,纷纷议论,顿时聒噪起来。 僖宗皇帝听了也是一惊,痴痴地愣了一会儿,随即怒上心来,拍案而起,怒斥道:“高骈这个狗东西,损兵折将、丢关陷城不说,朕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他,他身为大唐元帅,却临阵脱逃、弃朕而去,让朕险些落入贼寇之手,我恨不得把他满门抄斩、碎尸万段!” “陛下息怒,不要气坏了龙体。”见皇帝激愤,田令孜连忙劝慰,一众文武也随之附和,纷纷叩首作揖,劝慰皇帝平息怒气。 僖宗皇帝被百官劝慰了良久,才悻悻地坐在龙座上。田令孜看皇帝情绪稍有缓和,说道: “高骈有负皇恩,惹得皇上震怒也是情理之中,老奴更是恨他的不争气,只是眼下朝廷用以剿贼的兵马,除了杨复光的忠武军,便只有高骈带来的几万人,老奴也曾仔细地探查过,之前的潼关大战,高骈也是受制于粮草不继被迫出关作战,才中了贼兵的埋伏,皇上是万乘之尊,胸怀广阔,能包日月、吞千山,老奴恳请陛下准许他待罪立功,率军前往长安,辅助杨郡王荡寇平乱。” 皇帝被田令孜一番说辞,怒气已经消去了一大半,摆摆手说道:“好吧,既然如此,就听凭阿父安排吧,只是朕要给他降职,就让他...让他做个从五品的游击将军吧。” “谢陛下,陛下以恩德沐及臣下,臣子们敢不以死报效。”田令孜颔首称颂道。 满朝文武连连应和,齐呼万岁。 早朝过后,田令孜回到成都晋公府里,叫人把高骈找来。高骈进屋下拜扣头道:“晋公唤孩儿来,准是在皇上那儿为我求了情,孩儿感恩晋公厚爱,当以命图报。” 田令孜端坐在上位,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起来吧,坐下说。” “是。”高骈起身,先为田令孜奉了杯茶,然后坐在下首。 田令孜把茶盏放在一边,继续说道:“你一向侍我如父,做父亲的,孩子犯了错总是要多多少少维护他的,今日早朝皇上已经表态不再降罪于你了,你准备准备,近期带着你那几万人马,去长安西郊,和杨复光并力破敌吧。” “和杨复光一起?”高骈惊道。 田令孜瞥了他一眼,也不答话,拿起茶盏轻呷了口香茶。 高骈见田令孜不置可否,小心翼翼地问道:“杨复光一向视晋公为仇敌,今番晋公果真要我辅助他成大功吗?” “呸!蠢才!”田令孜啐了一口,骂道。 “孩儿愚钝,请晋公明示。”高骈低首拱手说道。 “杨复光接连传来喜报,眼看收复长安在望,你若不去,到时候收复京都、迎回龙驭的大功岂不是被杨复光独揽!” “晋公英明,孩儿真是把脑子想破也不能及您之万一。”高骈陪笑道。 “收起奉承的话吧,你给我记住,这次皇上虽然把你降为从五品的游击将军,但是你此去务必要把兵马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你是我派去的朝廷将领,不是他杨复光随意号令的部从手下。” “是,孩儿记住了。除此外,您还有什么要嘱托吗?”高骈顿了顿问道。 田令孜起身,缓缓走向门口,双眼静静地遥望着远方,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心事,过了好一会儿,他扭过头来,淡淡地说道: “公事就没有了,有一件私事,还得着你去办。” 第70章 梦回渤海 “请您吩咐。” “若是收复了长安,你去到我的家里,后院花园中有间屋子,我亲手用一把锈蚀的铜锁锁了,你打开铜锁,把屋里的东西能搬动的,都差人给我送来,搬不动的,多派人手看护起来,避免被人损毁。” 高骈心有疑虑:“晋公,您不要怪孩儿不会说话,巢贼屯居京师已有时日,想必皇宫内苑、皇亲贵胄的府邸都难逃被洗劫的下场,只怕晋公府也凶多吉少。” 田令孜低头沉思片刻,答道:“只要那三幅画,你只要把那三幅画给我保住,其余的都可以不要。我府上没有什么金银珠宝、珍奇古玩,贼兵搜寻一番找不到想也就放弃了,若是真的打开了那屋子,除了些贵重的东西会被搬走,墙上挂的三幅画估计不会有人拿的。” “哦?是什么样的三幅画?” “是三幅仕女图,就在那房子外屋的墙上挂着。” “仕女图?不知道这三幅画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高骈心里好奇,脱口问了出来。却看到田令孜板着脸,怒视了他一眼,吓得他赶忙低下头去,连声道: “多嘴多嘴。” 田令孜继续说道:“只此一件事要说了,你记清楚,回去准备吧。”说罢摆摆手,示意高骈退下。 高骈应诺,躬身退出公府,自去准备了。 田令孜回到内堂,婢女端来茶点奉上,看着婢女转身出去的背影,田令孜不禁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令他终身感念又终身遗憾的女人。 三十四年前,唐宣宗大中元年(公元846年),田令孜时年十二岁,因为家境贫寒,被父亲送进宫,净身做了太监。因见他聪明沉稳,当时宫中的一名大太监把他认作义子,平日里教他做些打理照料御马的事务。大中二年(公元847年),宣宗皇帝坐稳了皇位,便动起了革除权宦的心思,宣宗把父亲宪宗的死都归罪到了宦官头上,因此而掉了脑袋的太监们多达数十人,包括田令孜义父在内的所谓“长庆余党”都被处死。田令孜受其牵连,因年幼免除了死罪,被流放关外太白山。历经九死一生,辗转逃到了渤海国,因为擅长相马养马,便投身到渤海国熊卫军统领慕容方城的手下,谋了份在马场喂养照料战马的差事。 田令孜靠在椅背上,渐渐觉得有些疲累,用胳膊支撑着脑袋,缓缓睡去,睡梦中似乎又回到三十多年前渤海国龙原府牧马的那段日子。 每天放牧洗马虽然辛苦,但是远比流放荒野、饥寒难料来得舒适,田令孜做事殷勤,放马之余就躺在山坡上看书。他喜欢读书,这是在那个环境里最惬意自在的事。后来马场里常来几个玩耍的小厮,个个十五六岁,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渤海国人,昏狷桀骜,常常结伴欺负田令孜这个外来人,有时候闹得太出格,拳脚相加也是常有的事,但他性情坚毅,纵是被打得浑身淤青,也咬牙坚持,不曾落过一滴眼泪。十三岁的他每次想到自己的身世,故国不能回,异国他乡又饱经欺凌,每每黯然神伤也是在背着人的时候。 这天,田令孜正在给一匹长鬃马洗刷梳理,四个小厮笑嘻嘻地迎上来,说道:“哎,你每天不是洗马就是放牧,不知道靠什么玩乐消遣,哥几个关心你,给你送来个礼物。” 田令孜心知他几个没有怀什么好意,也不答话,放下手中的鬃刷,牵着长鬃马就要走开。几个小厮紧紧跟过来,为首的那个走到田令孜背后,手里把一个滑溜溜、黑岑岑的细长东西丢进了田令孜的衣服后领,田令孜顿感一个冰冷的活物在衣服里穿来穿去,十分惊悚,汗毛一下子自都立了起来,但是他最不愿在人前出丑,尽管心里慌乱万分,但始终不发一言,脸色不改,只是伸手去衣服里抓那物。 “是蛇!”田令孜心里又惊又恨,扯出那条细蛇,一把就甩到了欺负他的那小厮脸上,说声:“还你!” 那小厮被吓了一跳,转而怒气涌上来,扯住田令孜骂道:“狗杂碎!三天不挨打,你皮痒了是不是!” “让我们把他扒光了,用鬃刷伺候他洗洗澡怎么样?”另一个小厮笑道。 “好主意!” 四个人一拥而上,扯住田令孜的手脚,田令孜紧咬牙关,使尽力气踢踹,可仍是无济于事,终于“刺啦”一声,衣服被扯破,裤子被拽下来了,几个小厮一看眼前的景象,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转而“噗嗤”一声都笑了出来。 田令孜此时已经愤懑到了极点,他把发红的眼睛都瞪圆了,像野兽般嘶吼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终于抽出来右手,一把抓住左边那人的手臂,像一头发狂的野狼死命咬了上去,就像要咬断囚禁自己的枷锁一般。 “啊!”惨叫声撕心裂肺,痛得那人站立不住,冷汗直冒,余下三人急忙对着田令孜拳脚相向,一顿毒打,可田令孜就像是没有痛感,仍然死死咬住就是不松口。 “咔嚓!”一声响,田令孜脑子一懵,瘫软倒在地上,身后是一个小厮,拿着一条断成两截的手腕粗细的木棒,呆呆地看着倒地的田令孜,颤巍巍说道:“我不会把他打死了吧。” 被咬到哭天喊地的小厮泪花直转,恨恨地说道:“就该打死他,像条野狗一样!” “而且是条搧掉的狗。” “哎!你们看!”一人边说着,边从地上捡起来一个物件。 “是这怪物的书!” “呦呵!就这样了还看书呢?” 田令孜的书本来放在衣襟里,方才和四人撕扯,掉落到了地上,被四个小厮摆弄着不住的嘲讽。 “给我!”被咬的小厮一把抓过书来,三下五下给扯个粉碎,顺手一扬,纸片飞舞的遍地都是,田令孜被一棒打得眼冒金星、口鼻流血,神情恍惚,趴在地上久久缓不过神来。 “你们在什么!”恍惚间听到一句责问,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宛若银铃。 她叫慕容纾婉,是慕容方城的独生女,时年刚刚七岁,被家将带着来马场游玩,见到一群人围殴一个小奴,着急坏了,让家将上去赶走了四个小厮,救下田令孜。 田令孜缓缓抬起头,奋力张开疲重的眼皮,看见她就蹲在自己面前,呼闪着灵动的、长着细长睫毛的大眼睛,正直直地望着自己,这是他第一见她,也许他也未曾料想,她竟成了他一生挥之不去的羁绊。 “主公!” 南柯已逝,梦断人肠。一声轻呼把田令孜从梦境拉回到了他的公府... 张开眼,身前站着贴身太监许溭。 “何事?” 许溭一脸谄媚:“好事,前线战报,杨复光打了个大败仗,自己还被射了一箭。” 田令孜不答话,微微扭转身子,拿过桌上的茶盏,“啪!”狠狠地扔在地上摔个粉碎,吓得许溭一机灵,连忙扣头下去。 “该死的奴才!反贼得势,官军失利,你有什么可喜的,把战报拿来!” 田令孜看罢战报,心里忐忑难安,命道:“这封战报先押下,不能让陛下知道,免得他担忧,你即刻去见高骈面传我的口谕,叫他两日之内务必发兵,火速解武功之围。” 许溭领命而去。 武功城外,齐军营盘一左一右分设两座营帐,相距甚远。左面大帐住着诸葛爽,右面营帐住着周岌。二人俱是降将,周岌原本也隶属忠武军,早在战许州时孤立无援,就投降了齐军。现如今仍是偏将,反不如诸葛爽后来居上,受人倚重。 这日,他正独坐营中饮酒,士兵报说有两个人自称将军朋友,过来拜访。 周岌酒意微醺,询问来人模样。 “三十多岁那个面相挺善的,另外一个二十岁上下,眉目严肃。” “带进来见我。” 须臾,王建同薛秦进帐,周岌在杨复光手下做事多年,早认出是王建:“王..三...将军?” 王建哈哈大笑,拱手道:“不敢周大将军起身欢迎。” 周岌忙道:“三将军说笑,想当初在郡王手下,我只不过是个牙将,连和诸位将军同帐参议军机的资格都没有。” “今非昔比了,如今周将军在齐营做得好大官,想是尚让推心置腹的爱将了。” 王建看周岌案前倒着酒盅,便知道他因将帅猜疑而心事烦闷、独饮独酌,所以故意这样说,以挑起周岌的心火。 周岌被王建一番嘲讽,一时答不上话来,便话锋一转,指着王建身边问道: “这位是?” “薛秦将军,他枪法超神,十五万齐军汇聚长安城,都拿他不住。” 周岌听出了王建的话音,心里虽然忌惮,但是脸上强装镇定,请二人坐下,饮过香茶,问道: “二位将军乔装来这儿,不单是为了讽刺周某吧?” “岂敢,周将军多心了,方才出言唐突,原为试探,既然将军对我以朋友相待,我也实不相瞒,郡王深知你本是忠孝之人,投降巢贼是万不得已,特地手书一封,教我送来,希望将军不要辜负郡王的一片期望。”王建说着,从怀里拿出书信,递给周岌。 第71章 女乞丐 打开信封,书云: “周岌吾侄: 若非黄寇作乱,不想在此叙慈孝之情。齐州战事如昨,忠武意气黯然,非侄不忠,实乃朝廷之势穷耳。易云:‘否极泰来’,今者天子复命老夫御敌,自思虽无擎天驾海之能,仍需倚重各忠武侄嗣,为天下立正道,为苍生除残暴。昔日关云长保有用之身屈身曹营而心系汉室,今者大唐社稷之危难尤胜于初,万望我忠武将帅一心,承继祖宗之望,不负男儿七尺之躯。至于委身旧事,既往不咎,起义功劳,另有封赏。静候佳音,杨复光亲笔。” 杨郡王在信中把和自己的关系比作叔侄父子之情,周岌已经是受宠若惊,他看罢书信一手将其压在案下,低头思考良久,薛秦开口说道: “杨郡王诚意拳拳,你还有什么顾虑,莫不是想一条道走到黑么?” 王建伸手假意阻拦,说道:“周将军明智聪慧,不至于把自己置于失足难返的境地。” 周岌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说道:“郡王为人,末将不敢不景仰,但只是担心朝廷降罪。” 王建道:“郡王受命于危难之间,天子明诏‘郭门以外由郡王全权节制’,一言九鼎,你就不用担心了。” 周岌听了这话,终于放心。把书信藏在内衣襟里,腾地站起来,正色说道: “我许久以来,盼的就是这一天。” 又向王建走近几步,抱拳说道: “请三将军回去转告郡王,周岌发誓效忠朝廷,命本鄙贱,甘愿追随郡王鞍前马后,膝前效力。” 王建抱拳回礼,兴奋道:“将军仁义,果然名不虚传。既然如此,请将军即做准备,千万做好防范,待到郡王出兵破寨,将军便起兵响应,生擒诸葛爽!” 周岌领命,又命人送王建、薛秦出了军营。 夜已深沉,诸葛爽正安睡营中,忽然有偏将进帐禀报: “将军,唐军出城来了!” “什么!快集合队伍迎敌!” 诸葛爽披衣出营,周岌带着部从也赶到营门,遥望唐军高举“杨”字大旗,往这边奔驰而来。诸葛爽号令齐兵在营前列阵,双方弓箭手各自摄住阵脚,两军隔一箭之地对峙。 王重荣、王建把马向两边一拉,中间拥出杨复光,杨复光朗声说道: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诸葛爽、周岌,你二人原是大唐将领,何故与老夫为敌,快卸下甲胄,我在天子面前为你等说情!” 诸葛爽笑道:“杨复光!你不识实务,大齐带甲百万,坐拥大半天下,天命使然。你刚有长安之败,怎么敢来袭扰天兵!” 王建扬鞭骂道:“无头鬼!悖逆祖宗,天理不容!今天便叫你寿终!” 说罢,令旗一挥,大军冲杀过来,诸葛爽回头号令一声:“冲啊!”其部众应声也冲了出去。 周岌见此,拔出佩剑,在马上厉声喊道:“众军听令!一齐冲杀上去!活捉诸葛爽!” 言罢,周岌的兵马冲着诸葛爽奔突上去,把正在冲锋的爽兵夹在杨、周两军中间,登时大乱。 诸葛爽见周岌反水,猝不及防,部队被前后夹击,凶多吉少,一边号令催促军队分头抵挡,一边在亲兵的护卫下寻机撤退,终于从北面撕开一角,带领数十骑飞奔而出,逃离战场。 王重荣、周岌率兵追赶一阵,夜色昏暗,终是被诸葛爽走脱,于是引兵回转。 进了武功城,杨复光接见周岌,周岌当即下拜,泪目哭诉道: “岌自从投降贼寇以来,无时无刻不心怀愧疚,睡不能安寝,食不知甘味,深知有罪。幸赖遇到郡王,给周岌再生的机会!” 杨复光亲自把周岌扶起,点头道:“不要自责,老夫已经在信中说过,是朝廷用兵失误,不是你等的过错,今天你悬崖勒马,老夫要履行诺言,好好地封赏你!” 周岌拱手道:“我没有尺寸之功,不敢邀赏,如果郡王不嫌弃末将是个投降复归之人,我愿意奉郡王为叔父,于您膝前尽孝、阵前尽忠。” 杨复光捋须大笑道:“我说怎么今日有喜鹊在枝头叫个不停,原来果真双喜临门,天教国家多一干将,老夫多一子侄!” 周岌听了,喜出望外,急忙倒头行大礼。杨复光麾下一众兵将都高兴雀跃,只有鹿晏弘对周岌降而复叛感到不屑,露出一脸不悦。 当晚,嵇昀和薛秦找杨复光辞行,杨复光惜才,劝二人加入忠武军。嵇昀无意趟朝廷的浑水,谢言婉拒。薛秦想去长安接出阿芙,再来军前效力。于是二人趁夜出城,到长安南门时,已经天晓。 城口上高高又飘扬着齐字大旗,经过一番战斗洗礼,长安城愈发苍凉惨淡,街上的行人远没有巡逻士兵多。二人步履匆忙,一路上见了不少饿殍尸骨,被随意地丢弃在墙角路边,实难想到,曾经繁华精彩的都城,竟变成人间地狱。 嵇昀心中不安,随着韦府大宅的临近,一股焦臭难闻的刺鼻烟味愈渐侵扰二人的鼻腔。 “着火了?”嵇昀从未有过的担忧很快化成了令人嗔目的现实,曾经堂皇的韦府竟焚化成一堆碎砖烂瓦,早春清晨的寒气遇到焦黑木头的余热,化成一缕缕白色的雾气。“萨迪娅!”嵇昀果真惊呆了,内心如同佛寺里被敲撞的铜钟,每一次悸动都痛如刀割,薛秦更是急不可耐地用手去刨废墟,此时此刻什么家国天下都不是他要考虑的,脑子里除了阿芙,还是阿芙。 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想来不外乎齐军的疯狂倒算。两个男人埋头在瓦砾断木中翻找寻觅了好久,直至木炭的余温都散尽,只剩不时吹来的凄风,同心情一般清凉。他们翻找的目的大概是一样的,不是想找到些什么,反而越是找不到什么,才微微地有那么一丝丝的心安,但也只是转念而过的侥幸罢了,取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为刺痛的担忧:“这是多大的火,果真烧得厉害,怕不是尸骨都不剩了。” 过了好久,不知是累了还是死心,嵇昀和薛秦瘫坐在地,两个人相互之间也不说话,像一对痴人在怔神。 一个邋里邋遢的乞丐打此经过,走起路来左脚不便,原还是个跛子。他看韦府废墟上坐着两个呆汉,脸上因涂了炭灰,和他一样黝黑,只有一对眼睛难够辨识。 “喂,你俩是不是找人?”乞丐佝偻着背,瞧一眼废墟,再看一眼二人。嵇昀原没有心情理他,但他走近时身上隐约传来一阵香气,而这香气像是女人用的脂粉味。奇怪之余,答道:“是,你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了吗?” “嗯嗯。”乞丐连连点头,嵇昀登时来了精神,起身追问间随手抓住乞丐的胳膊,登时只觉软嫩如酥、细骨舒筋,全不像粗笨汉子的手臂。 “哎呦!”乞丐吃不住痛,惊叫起来,声音与之前判若两人,鹂音袅然,显然方才的话是女子故意压沉嗓子装出来的,她蓬头垢面、敝衣褴褛,难辨雌雄,却实实是个女子。 嵇昀慌手慌脚,连道了两声歉,女乞丐揉捏着胳膊,悻悻地咧起嘴角,眼睛时不时盯着嵇昀和薛秦仍在地上的包袱偷瞄。嵇昀会意,从包袱中取出两块干粮递过去:“吃吧。”女乞丐狼吞虎咽,全无体面可言,看样子饿了好多天。薛秦本来心烦意乱,听她吃得声大,更有无名怒火,大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儿怎么回事?!”女乞丐顾不得答话,边吞咽边摇头,薛秦大怒,一巴掌扇过去,把她手里的干粮打翻。女乞丐受了惊,躲在嵇昀身后,怯生生盯着薛秦,口中仍不住的咀嚼... 薛秦余怒未消,嵇昀忙出手阻劝:“算了,她为了一口吃的而已。”女乞丐忽然一怔:眼前这个黑脸小子的声音好像似曾相识。她临近嵇昀的肩膀,小声念叨了一声:“嵇昀...” 嵇昀闻声愕然:怎么这女乞丐知道自己的名字?上下打量着女子,回问道:“你是谁?!”见果真是嵇昀,女丐不喜反忧,低着头转身要走,嵇昀更加好奇,拦住女丐,不容她夺路逃跑,拽住胳膊用袖子强自给她抹了把脸,露出来三分真面目,嵇昀不由失口惊道: “你!?江小雨...” 这个脏兮兮、凄惨惨的女乞丐,就是当日在八渡禅寺结识的江小雨,她来长安据说是为投靠做了黄巢贵妃的同胞姐姐,怎么非但没有入宫,反而变成落魄街头的乞丐? 江小雨抬望着眼,半惊半怔的眸子里,两汪清泪兜住不流。与嵇昀互相惊对了好一会儿,死命地用力要从嵇昀手心里抽出胳膊。这一场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叫嵇昀应接不暇,弄不清楚真相,他紧握的手如铁铸的一般难以撼动。 江小雨拒不说一句话,薛秦不明所以,嵇昀告诉他这个江姑娘是来投奔齐王妃的,路上他们曾结伴而行,故而认识。薛秦耳听一个“齐王”,胸膛登时气炸,“是黄贼的小姨子?!正好...我杀了她,给阿芙报仇!” 第72章 慕容题诗 薛秦转身提过枪便要刺,嵇昀匆忙抱住他,好说歹说劝他冷静处事,无奈薛秦本就是性情中人,上有忠义,下讲孝悌,父母、曾公死后,身边唯一的亲人只有小妹阿芙,在他心里,没有比阿芙更重要的了。 “江小雨你快走!”嵇昀一面拦阻,一面催促江小雨离开。 “你放开他,让他杀,老娘但凡抖一抖,便是他养的。”刚刚还对薛秦有怯意的江小雨,面对要人命的危险,反而显得淡然无畏,浑如变了个人似的。嵇昀心下叫苦,手上一松劲,薛秦的枪头就向江小雨搠去,江小雨瞪紧了雀眼,不躲不避,眼看枪到人亡,嵇昀撩动腰间剑鞘,铮的一声横格在前,金嵌游龙枪顺声抛飞出去。 嵇昀、薛秦、江小雨三人都愣神站着,这时候,天空下起绵绵的春雨,无根之水漂洗着三张黝黑的面孔,同时也在梳理冷静着三人内心的怨念... 雨渐渐下大,三个人沿街往东,躲在一处宅门底下避雨。嵇昀问起江小雨的遭遇,她还是不愿回答,只是示意嵇昀往自己的左腿上瞧:“你们总是舞刀弄棒,要是脚筋断了如何能医好?”嵇昀不懂医术,但却想到长安城里有李子郭和郭子礼两位大夫。 “我带你去找医生。” 三人随即来到李子郭家中,李医生略加诊断,施药用针,言明十日内左脚即可复原。江小雨喜极而泣,话也多了起来,一番吹捧感谢的话,直教李子郭心花怒放,洋洋得意:“这算什么,前天皮府有个姓野的得了痢疾,差点拉死,我一剂汤药下肚,当晚人就活蹦乱跳了。” “啥?!”嵇昀和薛秦双双瞪大了眼,江小雨道:“姓野的,难不成是你的倒霉徒弟?!” 嵇昀锤头顿足:“我怎么把袭美先生给忘了!他不会坐视韦府出事不管的。”三人谢过李医生,匆忙往皮府即原来田令孜的府宅赶去。 皮日休对嵇昀的到来亦是惊异,三人被请进内屋,皮日休屏退下人,“听说你们保着杨复光和齐军大战了一场,现在黄巢那里可是榜上有名了。”嵇昀奇道:“什么榜?” “授首榜,到处悬赏要你们项上人头。” 嵇昀闻言只是笑笑,追问韦府被烧情由和韦庄、萨迪娅等人下落,皮日休惊道:“怎么?!你们没见着面?”嵇昀和薛秦摸不着头脑,摇了摇头。皮日休于是将整件事详述出来:原来齐军重返长安城后,大肆搜捕反齐势力,有小人告发嵇昀、薛秦二人曾长期宿住在城东韦府,尚让下令搜捕。皮日休先得知消息,将韦庄、萨迪娅、阿芙、野南浔接到自家宅院里安顿,昨夜趁着新军换防,皮日休假称送一批匠人出城采买丝绸,为新添入后宫的娘娘们赶制罗绮,将四人乔装送出了长安城。齐兵屡次到韦府寻人为果,害怕被尚让责罚,于是连夜烧毁了府宅,诈称韦庄等人惧罪自焚,这才有嵇昀、薛秦看到的一幕。 得知皮日休身在齐营,做的却都是保唐兴唐的义事,薛秦肃然起敬: “皮先生为国为民,忍辱负重,薛秦不胜敬佩。” 皮日休摆摆手,谦道:“哪里,薛将军高看我了,皮日休一没有韦先生经纶济世之才,二没有将军们戡乱定国之能,徒有些许虚名,乱世漂泊苟全性命而已,仰人鼻息久侍贼寇,平生的忠义廉耻早就抛的一干二净,哪里还敢教人敬佩。”说罢便摇头苦笑。 他这一番话,尽道心中苦楚。要知道,文人最重风骨,往往把名声视作比性命还要重,而皮日休除了是位熟读经史、尊儒重道的文士,更有着一副天生桀骜不倨、至情至性的心肠。苏州陷落时,他若只想顾全名节,本可以以死明志,留个忠臣义士的美名,但是为了更多黎民苍生免遭涂炭,他借助黄巢对文士的敬重,委曲求全忍辱负重,以谋士的身份留在叛军军中,向黄巢谏言制止滥杀整顿军纪,表面上趋炎附势,实则不为齐寇谋一计出一策。万千苦闷只在心中郁结,只好闲暇之余借酒浇愁,这也是为甚么在酒肆中与李鹗话不投机,以及挥笔写下“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千古抒怀名句的潜在情由。 嵇昀告诉薛秦,前番多亏了皮先生在宫中照应,自己才能够顺利解救出萨迪娅。皮日休听不得谢字,连忙摇头摆手,忽又对嵇昀道:“上次你托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哦?”嵇昀肃然倾听,皮日休继续道:“我翻阅了当年的通志,朗州山中的八渡禅寺,始建于中宗景龙三年夏天,是安乐公主为了给她母亲韦皇后供奉生祠、祈祷福寿而专门命人修建的。” “安乐公主...”嵇昀口中念叨着,江小雨不明情由,从旁道:“八渡禅寺...你查它做什么?” 嵇昀答道:“我在想,一间小小的寺院,何以收容了那么多被九天圣教迫害的武林人士,何况朗州本身是在九天圣教的势力范围之内。” 江小雨不知嵇昀口中的九天圣教是哪个,便不接话。嵇昀、薛秦既知萨迪娅、阿芙等已经平安出城,心头的大石头总算落地。皮日休给三人准备好了干净衣物,暂留在府中不要轻动,以免惹外面别有用心之人察觉。 如此住了三天,相安无事。这天午后,皮日休下朝回来,步履匆匆,看上去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进三人居住的后院,便神神秘秘地对嵇昀道:“赶快收拾东西出城去吧,城内马上要戒严了。” “为什么?” “不知是谁,进献给黄巢一方天石,上面写有谶语,大意是齐代唐兴,黄巢即将称帝!黄巢大喜,看样子登基大典就在近期了。” 嵇昀微一思索:“谶语怎么说?” “土德既终,青帝降生,廿寅为命,继嗣帝躬。” 嵇昀剑眉微微颦皱,反复默念这几句谶语,旋即面露笑意。皮日休疑惑不解,嵇昀道:“我要是猜不错,这四句话一定是萨迪娅写上去的。” 原来大唐朝五行属土,黄巢早年间曾作《咏菊》诗:“他日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所以谶语前两句的意思是青帝降世,理当灭亡大唐;而“廿”字下面加个“寅”字,便是黄巢的“黄”字,“廿寅为命”,结合上面两句,就是说黄巢即是青帝化身,甘当天命,承继帝业。萨迪娅的玄学修为是从施吾子处学来的,而这些东西,上次在乾元门会晤时,施吾子也对嵇昀讲起过。看来萨迪娅很可能也已经到了武功见到了杨复光,受杨复光所托设下了这个天石谶语的计策,目的是为了规劝黄巢长安称帝,以期使他牢牢地定居在关中,实现唐军关门打狗的战略谋划。 嵇昀和薛秦收拾了东西,皮日休领他们准备从后门出去。嵇昀见到后院小屋,猛地想起来什么,止步道:“对了,这屋子里的东西...”皮日休微微一愣:“奇珍异宝都被尚让给搬走了。” “那画呢?” “你说墙上的三幅侍女图?那个没有人要,大概还在屋子里。” 嵇昀请皮日休打开屋门,果然找到被人随意丢弃在墙角的画作。嵇昀展开画近瞧:图中女子笑颜嫣然,体态优雅,或戏犬或春耕,腰间或墙上赫然挂着一柄宽大宝剑,细看时,每幅画中还都题着一首诗。 其一: 晕妆一梦归, 鬓花双月垂。 回首向河汉, 劳燕两分飞。 其二: 春晖伫结白山遥, 隔年幽闭暮云劳。 西风怠恤离情意, 遂将尺素挂构桃。 其三: 红袖醉卧柳下门, 梨花盏开镜月浑。 缠娇挽玉深香阁, 沽酒亦复亦沉沦。 “黑玉夔龙剑...”嵇昀抚摸着画中宝剑,口中默默念着,心头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这间屋子一准就是田令孜关押慕容夫人的地方,她终年被软禁在此,孤独抑郁,思念义父,这三幅画中的内容大概就是她在渤海国生活时的真实写照。 嵇昀于是对皮日休道:“袭美先生,不瞒你说,画中人是我的义母,她与我义父被奸人所害,十数年见不得面,我想将这三幅画带走,您看可以吗?” 皮日休自然不会阻拦,他看了眼上面的题诗,感慨道:“夫妻离散,母子分别,是个可怜的女人。” “什么?”嵇昀闻言反倒一惊:“您如何看出她有孩子?” 皮日休指着上面一首诗,道:“你刚才说,你义父义母夫妻分离,这诗句‘回首河汉,劳燕分飞’显然是叙夫妻相思之情。”继而又指向另一首七言绝句:“春晖暮云,不就是慈母牵挂孩子吗?” 嵇昀瞪大了眼,痴愣愣地望向薛秦,薛秦听皮日休所言有理有据,遂对嵇昀点了点头。 “义父有孩子?不会的...” 嵇昀一时心绪波澜不定。 第73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 公元880年冬,大明宫含元殿前。 长长的红毯自北向南铺设开,东西各矗立金瓜甲士二百名、乐手一千人。文武大小官员分立在高坛之下,只见黄巢头戴冕旒,身披衮袍,在侍者的拥护下走上高台,面南而立,太监宣读祭文,又道: “唐去丑口而着黄,明黄当代唐;又黄为土,金所生,盖天启。” 黄巢在祭台上焚香祭天完毕,正式加冕称帝,国号“大齐”,改元“金统”,大赦天下: “天命行运,惟归有德,大齐天子,光耀明德,天灵降瑞,民意昭和。今番承天命立社稷,昭告天下:唐孽无道,失政戕民,天之历数悉归大齐,故而号令九州万方,即日起克协臣礼,袛顺君意,不得违逆。钦此。” 登基大典完毕,齐皇帝黄巢安坐龙椅之上,受百官朝贺,含元殿上,皇宫内外,响起一片山呼万岁的隆声。 长安城里早被来往巡逻的齐军拱卫得如铁营石垒,嵇昀、薛秦透过墙头探看,约每半柱香时间,街上便有一队长枪士兵巡过。江小雨得知黄巢登基,姐姐被封为皇贵妃,按奈不住喜悦,便要求皮日休带她进宫。薛秦担心她入宫,反将皮日休暗中帮助韦庄嵇昀的事告发,强行将她扣留在田府。眼看形势愈发紧张,出城之事不可再拖延,嵇昀请皮日休一道出城,以免日后被黄巢察觉,引来杀身之祸。但皮日休心意已决,拒不离去:“我在长安,多少能为官军他日围剿争取些时间,这个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薛秦为了皮日休周全,便找嵇昀商量,建议临行前把江小雨杀死,免除后患。嵇昀先是吃了一惊,连忙否定,毕竟黄巢才是国贼,江小雨只是个飘零无依的人,杀她一个无辜的可怜人,嵇昀万死也下不去手。“不杀了她,难保我们走后她不会寻机告发...”嵇昀考虑片刻,答道:“我们可以带她一起走,去武功。”薛秦愕然,先不说江小雨是否配合二人出逃,即便她不反抗,左脚的伤势在突围时恐怕也极难支撑得住。嵇昀笑了笑:“这点我已经有办法了。” 齐朝开国的盛典结束,奉命出镇同州、紧扼潼关天险的朱温,坐在六人高抬的大轿上,徐徐向长安东门而去。欢天喜地的气氛里,谁人都很少注意到,在轿子必经的巷道旁,三个长发盖脸的黑面乞丐,兀自凑在一起和衣取暖。 偏巧这段路是个狭隘所在,大轿通过时,假装乞丐的薛秦抄起屁股下的铁枪,径向两个轿夫挥去,轿夫应声倒地,轿子一咧斜,把朱温差点给甩了出去。朱温不明真相,刚要发声质问,忽然眼前一亮,一柄寒光摄人的宝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持剑的乞丐正是嵇昀,朱温受惊瞪圆了双眼,随即便冷静了下来:“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嵇昀瞧他眼熟,遂道:“你记性不太好,长安大战的时候,我们见过。”朱温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隐约记起来,泰然道:“兄弟身手不错,没想到你们又回来了。”“废话少说,想借你轿子用用,送我们出城。” 朱温见来人有三个,答道:“好说,可我轿子太小,你们都进来恐怕困难。” 嵇昀把江小雨安排进轿厢里,又把一柄匕首塞进她手:“他要是敢抖机灵,就用这把刀割开他的喉管。”嵇昀和薛秦换了轿夫的衣服,一前一后混在轿夫队伍里,转变行路方向,命人把轿子抬往南门。 行到南门,守城士兵拦住盘问,轿夫答道:“里面坐的是游奕使朱将军,快放行吧。”守城士兵点点头,便要放行,一旁巡视的守将喊话:“慢着!”他满脸犹疑的走过来,上下打量着轿夫,问道:“你怎么脸上带伤,衣服还破了?” “这...”轿夫脸色大变,战战兢兢答不出话,守将更是心疑,往轿子走了过来。 嵇昀直勾勾地盯着来人,宝剑跃跃欲出。 “怎么?连本将也要搜查吗!?”朱温把帘子掀开一角,露出头,面容严肃地质问。守将见到朱温,慌得急忙跪拜,口说不敢,冲部下把手一挥,放轿子过去。 出了城不敢耽搁,又一连走了三里路,城门渐远,嵇昀才叫放下轿子,“江姑娘,出来吧。”唤了两声,不见江小雨应承,嵇昀与薛秦面面相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揭开轿帘。 “啊?!” 只见江小雨瘫倒在轿厢里,一旁的朱温瞑目端坐,手中兀自摆弄着那把匕首。 朱温安然启齿:“不用担心,她只是睡着了。”嵇昀夺下匕首,把朱温拽出轿厢,又上前查看江小雨,幸在没有外伤,连声呼唤下江小雨苏醒过来,指着朱温对嵇昀道:“我被这个王八蛋偷袭了。”朱温哈哈大笑:“我怕你这小姑娘拿刀弄伤了自己,所以叫你休息而已,怎么反倒怪我?”嵇昀和薛秦知朱温无意伤人,便不再理会,带了江小雨准备离去。 “慢!”朱温忽然喊话拦住三人,嵇昀、薛秦相视疑惑,薛秦道:“念在你乖乖听话,放过你一条狗命,你还想干什么?”朱温哑口笑笑,旋即把手指含在嘴里,吹了一个口哨。旋即,四周呐喊声起,一大队持枪士兵从林子后面冲杀出来,把众人围成一个铁桶。 “我的兵马都屯扎得距城不远,几位要是看得起朱某,随我到军营里喝上几杯,怎么样?”朱温似笑非笑,嵇昀和薛秦互相递了个眼色,只盼是今天要拼杀个鱼死网破了。嵇昀道:“姓朱的,在这十步之内,我取你狗头,比吃饭都容易,你信不信?”朱温眼皮一颤,怔了会儿答道:“别误会,我是诚意想和三位交朋友的。”薛秦哼了一声:“汉贼不两立,你是黄巢的鹰犬,如何做得朋友。”朱温道:“无非各为其主,今日是仇敌,他日未必不能是朋友。既然三位着急离开,这个妹子又有脚伤走不了硬路,索性我送你们一样礼物。”说着,便命人牵过三匹马相送。三人大吃一惊,朱温又命人撤开围堵,放三人西行。嵇昀、薛秦收下马,各自抱拳,言了声谢。江小雨不会骑马,又记恨薛秦,二人嫌隙不小,嵇昀只得让她与自己同乘一匹。 三人双马,告辞朱温。一路飞驰,天黑前已达武功。杨复光命人安顿了江小雨,嵇昀、薛秦得以与韦庄、阿芙重聚,喜庆之余,只是少了两个人。嵇昀道:“萨迪娅和野南浔怎么不见?”李师泰道:“他们两个随三哥去了代北,是要说服李克用出兵剿贼。”“啊?”嵇昀大惑不解,追问杨复光,他认为调兵遣将是忠武军内部军务,何以要让萨迪娅一个女孩子去?杨复光见他语气中饶有焦急,连连摆手示意他冷静,同时笑道:“老夫知道这个萨迪娅姑娘是你嵇昀的心头肉,可没想着让她去冒险,是萨迪娅亲口说,你与李克用的公子千金都有来往,交情还很深厚嘞。可惜你不在武功,这李克用又是个难请的主,王建虽说是我最聪明的孩子,可我也不敢确定他能够说服沙陀人出兵...”李师泰插话道:“李克用和他的父亲一样,骄横跋扈,久不服王命,早年间朝廷还出兵征讨过他,但是也被他打败了。”“萨迪娅自告奋勇,说是要以你的名义,先去拜望李家公子,托他说服李克用摒弃前嫌,出兵报国。”杨复光一番解释,嵇昀责备之心释然,毕竟他了解她,一谈及精忠报国来,她总是比须眉男子更加得血性奔腾、豪气炳彰。 “嵇朋友——” “捏乌萨克!” 嵇昀闻声惊怪,脱口叫出那位西域客商的名字。果不其然,身后闪过一个人影,正是商州城外结识的捏乌萨克。 “老朋友,你怎么会在这里?” 嵇昀快速打量了捏乌萨克,惊喜问话。 不待捏乌萨克答话,李师泰抢话道:“他是专程过来送天石的,还带来了一百多匹西域良马。” “天石?”嵇昀恍然大悟,原来萨迪娅书刻谶语的天石,就是捏乌萨克所赠。 捏乌萨克向嵇昀解释道:“长安城是我们都敬爱的东方城市,大唐皇帝陛下把这里经营的很富饶、很热闹,但是反叛的士兵占据了他,使得我们不能进行贸易,有很多像我一样的西方商人都很心痛。我又听说杨将军阁下是皇帝信任的,有能力战胜叛军的统帅,所以我奉真主的旨意,将代表胜利的天石和乘骑的战马送给了他。” 嵇昀闻言,对身前这个异国商人突然更加几分敬意。尚未答话时,捏乌萨克已将手心搭在他的肩头,开怀笑道:“嵇朋友是我见过最正义、最勇敢的东方侠客,想必你也是来帮助杨将军阁下打败叛军的,我们现在又是战友了。” “我...”嵇昀竟一时答不上话,只好转过话锋,向李师泰问道:“沙陀那边有传回消息吗?”他心知事关家国大事,凭李存勖一个不经战事的安逸公子,只怕也左右不了其父作出决策。 第74章 高太尉 李师泰摇了摇头:“没有。父王已经派了好几拨人去打听,都未有人回来。”他一转念,回喜道:“嵇昀,既然你回来了,要不亲自去一趟,事情不就都解决了?” 正说着,晋晖匆匆回来,一进门就道:“父亲!朝廷钦差来了!” 话音刚罢,只见一员大将,带着八名亲兵,大踏步走进帅门,个个身着黑红蜀锦战衣,上有金丝簇花点缀,胸前系一条绛红丝绦,腰间跨的是金柄龙凤蟠纹仪刀。 韦庄打眼一瞧,喜上眉梢: “二弟!” 来人正是左神策大将军韦肃。 兄弟会面,免不了双双喜泣。过了一会儿,韦肃念起有王命在身,赶忙扶稳哥哥,同杨复光、王重荣答礼寒暄。 嵇昀上下打量着韦肃,他生得高大威武,显然是习武年深,作为同胞兄弟,较韦庄而言身躯足足宽大了一圈,想到他与成可期当年一齐从安南之战中死里逃生,如今成可期杀人成仁,怎不令人唏嘘感念。 杨复光问:“韦将军可是奉晋公的旨意,前来问罪的?” 韦肃乍听“问罪”二字,不免愣住,忙答道:“不敢,杨郡王何出此言?” “杨复光有负圣命,不久前于长安城中损兵折将,长了贼兵士气,损害了大唐威风,可不正中了田公的下怀么。” “啊?我实在不知,韦肃是奉天子圣旨前来,但可不是问罪,反而是传达圣上的嘉奖。” 杨复光道:“这就奇怪了...难道皇上没有收到臣的战报吗?” 韦肃道:“杨郡王,请先让韦肃宣读皇上的圣旨。” 杨复光诺了声,急忙引一众人跪下听旨。 韦肃请出圣旨,朗读道: “圣谕:弘农郡王以花甲之年,亲冒矢石,前锋御敌,朕于成都,实为挂念。早春微寒,恐阵前风霜凛冽,特命人赶制锦袍一件,银靴一双,着御前亲兵护送于军前,聊表君臣相思之情。钦此。” 杨复光跪地久久不能起,眼珠已然红润,王重荣从旁搀扶,杨复光谢恩起身。 韦肃交了旨,又道:“郡王,陛下差末将来时,特别嘱咐,宣读完圣旨就不再是传旨钦差,而要做郡王麾下的一员小卒,剿贼作战都听凭郡王差遣。” “陛下有心了,如此关心老臣,老臣虽肝脑涂地,不能报达万一。” 韦肃道:“杨郡王太谦虚了,对了,这次来武功,并非只是末将几个。陛下忧心战事,特地命高骈率静海军五万前来助战。他不敢唐突进城,现在在城南十五里处屯扎,由末将先进城来,向郡王禀明情由。” “什么?”王重荣、晋晖对视一眼,不免惊讶。 杨复光问道:“不是说高骈战败之后便没了音讯,怎么突然又从成都到此?” 韦肃答道:“听说他从潼关逃走后,就去了扬州,在扬州待了些日子,打听到龙驾到了西川,便率众赶来了成都,由田公向皇上求情赦免了罪过,这才命其带兵前来,辅助郡王收复长安。” “哪里是来助战,分明是监视和抢功劳罢了!”王重荣念道。 杨复光示意余人缄口,笑道:“既然是皇上差来辅助老夫的,自当亲之用之,只是老夫军令甚严,令行禁止则好,倘若违背了老夫的将令,不管是陛下差的来,还是晋公差来的,只怕老夫到时候就不会顾及面子。” 韦肃听出了话音,笑笑说道:“请郡王放心,高骈固然还是高骈,可他早就不是太尉了,皇上虽然赦免了他败军之罪,但是把他降了职,现在只充当个从五品的游击将军而已。” 杨复光捋一把胡须,笑道:“老夫不会因为他高居太尉之职而高看他一眼,也不会因为他被贬为游击将军而轻视怠慢,韦将军,就请你再辛苦一趟,我派重荣随你同去,接高骈进城来见我。” 韦肃欣然答应,和王重荣一道出城,到城南接着高骈,回转武功。 高骈骑一匹高头大马,沿路趾高气昂,到了帅府门前,却不下马。 有小校前来牵马,那马性情也如主人,野骜难驯,头摆来摆去,小校扯了几下,始终抓不住马嚼子。高骈瞪着眼睛,大声呵斥道:“不长眼的东西,就这么迎接上差!” 听话听音,杨复光和众子侄、众将并薛秦、嵇昀等人都在帅府内坐着,听着高骈在门口指槡骂槐、耀武扬威,鹿晏弘、李师泰按奈不住,双双起身,怒气冲冲。 “站住!”杨复光喝止,走过去把两个儿子拽到身后,自己迎至门口,笑道:“高大将军一路辛苦了,请进府吧。” 高骈这才回嗔作喜,下马拱手答道:“怎么敢劳杨郡王亲自迎接,高骈惶恐之至。” “请!” “请!” 进到帅府,各自坐定,杨复光命人端茶侍候,几句寒暄过后,杨复光道:“高将军奉旨前来武功,一定有了破敌良策,请不吝赐教。” 高骈正轻呷香茗,听了这话“噗嗤”被水呛到,咳嗽几声过后,放下茶盏,答道:“高骈此来,是奉圣瑜和晋公之命,协助郡王剿贼的,至于战法谋划嘛,还需依仗杨郡王和诸位将军。” “既然是皇上叫将军来协助,那么军机大事,就仍有老夫决断。我们不久前已经想好了破敌之策。” 高骈大喜过望,想到自己若再来得晚些,功劳就会整个被忠武军收入囊中,届时非但晋公在朝中的威望要逊杨复光一筹,自己这个罪将的身份也将极难洗刷干净了。他兀自得意,杨复光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出乎意料地在他心上泼了一瓢冷水:“破敌之要,重在八面围堵。而这第一条便是夺取潼关,将军曾在潼关受挫,想来时刻不忘复仇,那么夺关的任务我就交于将军肩上,万望不要推辞。” “是啊,打潼关你当仁不让。” “刚来就要立下破敌的头功,郡王真是对你恩遇有加啊。” “若不是高将军来了,说什么这个功劳它也得是我的。”鹿晏弘带头,晋晖、李师泰应和说道。 “这...” 高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早在潼关大败之后,他已经毫无战胜强敌的信心,恨不得躲叛军远远的,这次率兵来关中,也是为了在杨复光收复长安之后,功劳簿上能够勾上一笔,也好重新位列朝堂之上,谁成想刚刚进入武功,屁股还没有坐热,即被杨复光指派攻打潼关,谁不知潼关此时已经是齐军腹地,莫说攻打,就是换作固守都只是送死而已,高骈更是心知肚明: “杨复光这老朽,这是要把我往死里整啊。” 他脸上筋肉抽搐了下,强作镇定:“不瞒老郡王,高某一路波折到了蜀郡,又匆匆忙忙赶来关中,水土不服,身体抱恙。有心攻城建功,可是身体实在不争气,恐怕要有负郡王的重托了,我看郡王麾下人才济济,几位少将军个个骁勇善战,可担大用,高骈初到帐下,也不能和将军们争功嘛。” “哈哈哈哈” 杨复光听罢哈哈大笑不止,过了许久,才答道: “既然如此,老夫就不强求了,高将军就在城中安养身体,军中之事,就不用劳心了。至于皇上命你带来的五万兵马,还需尽快交接,分两万由重荣统领,去攻打河中,进而伺机取潼关,其余三万由晏弘、晋晖、师泰分别统领。” “不行!” 一听杨复光要夺自己的兵权,高骈登时急了,连忙道:“这五万静海军,是我一路长途跋涉、九死一生带回来的,晋公有明令,教我务必看护好这只朝廷精锐,郡王如此安排,高某断不敢从命。” “高骈!你个从五品偏将,怎敢公然违逆军令!需知郡王是当今圣上钦赐兴国平乱招讨使,除皇上亲兵以外,天下兵马悉由郡王一人节制。你公然对抗军令,便是抗旨。”王重荣把脸一沉,怒声呵斥。 高骈心里只听命于田令孜一人而已,自觉已经到非要撕破脸不可的时候了,于是伸手把茶碗一摔,腾地站起来,叫嚷道: “王重荣!想跟你高将军来这套,我统领天下兵马时,你充其量也就是个牙将走卒。实话告诉你们,这五万兵马只能由我调配,任何人无权过问,这是晋公许诺给我的。” 杨复光缓缓站起身来,摆了摆手,佯作调和姿态:“高将军,何必动气,你也是老臣了,我儿重荣性子直,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只是老夫奉诏平乱,做任何事都要时刻想着对皇上负责,往往身不由己。这样吧,晋公那里,我自然会详细解释,你就不用太挂念了。” 说罢双手背在身后,转过头冲嵇昀和薛秦使个眼色,二人心领神会。 高骈哪里会被三言两语说动,丝毫不肯妥协,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胡子都翘了起来,方待继续发作,却见嵇昀、薛秦一左一右,各一个箭步冲了上来... 第75章 北方之行 高骈被二人死死拿住,动弹不得,又惊又怒,扯着嗓子大喊:“杨复光!你就这样对待朝廷钦差!” 杨复光横目冷对,呵斥道: “住口!凭你一个只会阿谀讨好田令孜的佞臣罪将,也敢冒认朝廷钦差?!你两度不尊军令,藐视本帅,我给田令孜几分面子,暂且将你关押,待我破了黄巢,再把你交皇上处置,拉下去!看管起来!” 廊下铁甲士应声而出,把高骈押解下去。晋晖凑到杨复光身前,忐忑问道:“父亲,我们关押了高骈,田令孜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皇上那里,是不是上个奏表详陈事情原委,以防圣上被田令孜谗言蒙蔽?” “不必了,皇上既然能贬高骈为游击将军,只怕心中早恨不得杀了这个小人,想来正是因为田令孜阻谏,才留他一命。我们收拾他,正是为陛下出了口恶气。” 杨复光好生款待韦肃,将谢恩的奏本托他转呈僖宗,韦肃以圣旨教他军前留用为理由推辞,杨复光道:“神策军身系拱卫皇帝的重任,韦将军不能离开成都太久,况且我有意举荐令兄杜陵先生出仕做官,让他与你一同回成都,你们兄弟一文一武,辅佐陛下,老夫我在此带军作战,也可得安心。”韦肃懂得杨复光用心良苦,便不再推诿。 杨复光得了五万生力军,补充了自长安大败之后的兵力,当即派王重荣、周岌进取华州,与齐军争夺潼关咽喉。 至于沙陀搬兵的事,杨复光不好开口,但神情言语间,已流露出想让嵇昀前往的祈盼,一方面打探王建等人搬兵的进展,另一方面希望能凭他与李家兄妹的交情,从中助一臂之力。嵇昀心里惦念着萨迪娅,本来一定要去的,可转念一想,自己参与这场唐齐之争已经够多了,义父杨楮与李唐有世仇,献宝的初愿也是为了给内外交困的唐朝火上浇一捧油,他既是杨楮的义子,又得萨迪娅一片倾心,对于唐朝的战势,最好能做的,就是两不相帮。主意已定,嵇昀向杨复光陈明心志:“郡王,我愿意去沙陀,想办法请李克用出兵,但请郡王答应我一件事。” “请讲。” “这件事以后,我想让萨迪娅和我一起离开大营,从此不过问军中之事。” 杨复光意外之至,反问:“你果真不愿意留下来?” 捏乌萨克也是十分吃惊:“嵇朋友,你不想帮杨将军战胜叛军了吗?” 嵇昀微微点头,徐徐说道:“我身为江湖中人,门垣内的恩怨尚未了结,身不由己请大家体谅。至于萨迪娅,她母亲死后,长安便没了亲人,她隶属右神策,朝廷有军令,擅离值守以逃兵论罪。郡王总领大唐兵马,有权革除她的军籍,嵇昀只此一个要求,郡王如能恩准,我今日便可动身。”嵇昀拱手长揖不起,薛秦还待规劝,但嵇昀心意已决,论谁劝说也不能改变。杨复光无奈,只得答应。 江小雨得知嵇昀要走,急忙收拾东西,偏要与他同去。嵇昀道:“我这趟是着急的差事,你又不会骑马,带上你实在不方便。”江小雨道:“他们和我非亲非故,你走了他们害我怎么办?”她打小在摸爬在社会底层,对于旁人总是心怀戒心,经过前番的事,她看出来嵇昀是个善良宽厚之人。“是你把我虏出来的,我的安危你要负责。我只给你两条路,要么带着我一起去,要么放我走,我找我姐去。”她执意不肯留在武功城,嵇昀左右为难。 偏这时李师泰牵过来一匹骆驼,江小雨看到骆驼背上的两只驼峰,心花怒放:“我骑不了马,可以骑这东西。” 李师泰与江小雨年龄、心智都有些相仿,瞧见她笑靥如花的样子,一时愣神,等听明白了他们之间争执的缘由,赶紧说道:“嵇昀,去沙陀的路上,要越过一片沙漠,马耐力不够,带这匹骆驼去吧。”言外之意,就是希望嵇昀满足江小雨的要求。 于是,北去的官道上,一匹马、一头骆驼,昼夜不歇地走着。 江小雨兴许受惯了俗世的浮沉敲打,对路上的颠沛显得不屑一顾,这倒教嵇昀深感意外。偶尔饮马的时候,嵇昀坐下歇脚,江小雨便在草丛里四下寻摸,好像总有宝贝让她捡拾一样,几日下去,一张布皮叫她填充地鼓鼓囊囊。 自长安沦陷,关中闭塞,北上的路几乎人迹已绝。最近这些日子,由于杨复光频频派人出使沙陀,不禁招致齐军探子的注意。奉命巡视四方军务的孟楷,早早得知了消息,多派兵勇加紧了北面官道上的巡防。 很快,嵇昀和江小雨就与日常巡防的齐军撞了面。 齐兵前后打量着两人,盘问来路去向。嵇昀谎称从甘肃来,往幽州去投亲。齐兵看二人所带姓李不多,于是生疑:“甘肃到幽州有三千多里的路,你们就带这点盘缠,不怕路上饿死?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江小雨担心嵇昀露出马脚,接话答道:“他是我男人!”嵇昀心头一怔,也不搭话。齐兵看他呆滞,便轻蔑地白了他一眼,怪笑道:“愣小子,有这么漂亮的媳妇不在家藏着,兵荒马乱的往外瞎跑什么,就不怕叫别人抢了去?!” 嵇昀兀自低着头,装作唯唯诺诺的样子,答道:“出门在外,请军爷行个方便。” 这些士兵平日里寂寞惯了,生人都许久不见几个,今天碰上江小雨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色心萌动,瘙痒难耐。 “先别急,我看你小子像个唐军的奸细,先到一边让我们的人好好搜一搜身。” 齐兵七手八脚把嵇昀拽到路旁,另几个饿虎饥鹰般的,早围在了江小雨乘骑的骆驼前面。嵇昀颦眉观望,急道:“军爷,你们这是干什么?” “别急别急,你老婆我们好歹也要搜一搜,做做样子嘛。” 一个齐兵心急火燎,早把咸手摸到了江小雨的脚上,还待顺着裤脚往上摸爬。突然手下一凉,江小雨愤然把脚抬起:“滚你的!”齐兵的鼻子被硬生生踢歪。 “哎呦!”那人捂脸大恸,众兵见此便撕破了脸,七手八脚就来拽扯。江小雨娇容失色,兀自甩打手中的包袱,左右支应。 “你还不帮忙!” 江小雨咬唇颦眉,已经到了东扶西倒的境地,她平日里总是一副不求于人的姿态,不是到了极难关头,万不会挤出这样一句话来。 说时迟那时快,纠缠江小雨的齐兵尚在心狂志疯的时候,另一边的同伴接二连三地发出哀嚎,原来嵇昀左冲右击,赤手空拳便将身边的十余人放倒。直至这时,他们才回过神来,众兵勇纷纷抽刀,大喊着“捉拿唐军奸细”,向嵇昀围堵劈砍而来。 “子虚乌有!” 嵇昀喊一声剑名,脚下卷起一柄腰刀,手指御转着刀柄,乒乒乓乓之声不断,齐军手慌脚乱,须臾,被尽数铲翻。 “一群三脚猫。”嵇昀随手捡起士兵掉落在地上的碎银,在手心颠了颠:“告诉你们,我们俩就是传说中的代北双煞,不打劫富的,也不劫穷的,就专门杀这一带的官兵。”他说的若有其事,唬得齐兵面如土色,纷纷求饶。 “你们今天带了钱算是走运,就当成你们几个的买命钱了,滚吧。” 齐兵连滚带谢,一溜烟逃窜去了。嵇昀走到骆驼前,把手掌摊开,露出银子。 “拿着吧。” “干嘛?干嘛给我钱...”江小雨惊魂未定,死死抱住包袱的手仍紧护在身前。 嵇昀道:“你不喜欢?我看你包袱里总藏些金银珠宝,把这些也拿去,算他们赔给你的。” 江小雨愣了会儿神,讷讷地伸出手掌,接过了银子。嵇昀转身收拾马具,重新准备上路,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呜呜的哭声。 “你...怎么了?”看见江小雨眼圈通红,泪水潸潸而下,嵇昀一下子乱了方寸,左右顾看了一下,忙问道:“你可别哭了,亏的这里少人经过,不然以为我怎么着你了似的。” 江小雨稍停顿了下,转而哭得更大声了,想来听见此地无人的话,心里的情绪更加肆无忌惮的爆发出来。嵇昀不明就里,心下着急,劝道:“你别哭了,我现在去追他们,多少也割下两个狗头回来,给你出气...” “啊?!”江小雨急道:“别去追,我...我不是因为刚才的事。” 嵇昀本以为她是受了齐兵欺负,觉得委屈才哭,这样看,她伤心难过却是另有缘故。江小雨渐渐止住抽噎,抹干净了眼泪,满心不甘地说:“我是看到银子,想起我包裹里那些钱,才想哭的。” 嵇昀听了忍俊不禁,脸上笑意被江小雨瞥见,恼道:“你敢情用不着攒钱,走到哪儿都有人接待,有人捧着,实在不行还可以连打带抢,总是饿不着冻不着。”嵇昀哭笑不得,为照顾她情绪,只好强行收敛,把脸色板正:“你那么多钱都去哪儿了?”江小雨瞪了眼他,扭头不语。 嵇昀也缄了口,一面跨马一面牵着骆驼,继续赶路。想是江小雨忍得难受,不多时便讲起了她到长安后的境遇… 第76章 江小雨 当日,她与萨迪娅、野南浔一起进了城,三人便分开了,野南浔陪同萨迪娅回了家,江小雨通过打听独自来到了西市上,想着这是多年来第一次见亲人,又是穷亲属投靠富贵家,少不了要备下些见面礼,不为别的,只为不给当了贵妃的姐姐丢份儿。 本来她们姐妹就是贫寒出身,一个被父母打小送进了梨园,随戏班大江南北、四处漂泊,一个家里人死后就成了孤儿,靠着渐渐长成的姿容在男人们的唇齿间讨生活。否极泰来,风水流转,幸得大齐王意外恩宠,江怜儿飞上枝头作了凤凰,但打小瞧尽世态冷暖的江小雨深知,除了齐王的疼爱,姐姐在齐营再无半点可以倚靠的东西,不必说那些个追随黄巢起兵作乱的骁兵悍将,就连投降归附来的怯懦文人,对这个出身梨园、毫无家族背景的贵妃娘娘,也多是表面阿臾,内心实则是十分鄙夷的。正因为如此,她更不想亲姐姐因一个出身青楼的妹妹的出现,让本来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江小雨在来长安之前之所以大肆催收客人们在她身上欠下的风流债,绝不单单是爱财或是凑些盘缠,她牢牢地看护紧贴身的包袱,全为这里有她为姐姐采办礼品的全部资财。 可是,越怕鬼越有鬼叫门。 她在西市大手大脚地花银两采办礼物,其形单影只的娇弱样子,早被人暗中盯上了。几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客,趁她在布店挑选画布准备做身像样衣服的时候,偷走了包裹和银两,待她发现后追出店去,其早已不见了人影。包裹里除了金银珠宝,还有她赎身的立据,里面写有她当年卖身的情由和姓名籍贯,足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没有了包袱的江小雨,在长安城里,连吃一顿饭都成了难题,她到衙门申诉,大齐军初掌天下,官吏行政混乱不堪,根本没人管这种小偷小摸的案子。他向长安令拦轿喊话,自称是贵妃的妹妹,官员只听说诸葛爽大人奉命到江南寻贵妃妹妹的消息传出,多日来各地冒认皇亲的例子屡见不鲜,于是江小雨被认作刁民,被差役哄赶了去,混乱间还被棍子扫中了脚踝,变成一瘸一拐。 “所以你不是没去投亲,而是那些官员根本就不相信你的话,进不了皇宫。” 嵇昀疑问得解,不免为替她可惜,但转念一想,唐军有杨复光运筹帷幄,又将联合沙陀出兵,黄巢势败是可预见的,江小雨离开长安也不见得是坏事。 江小雨恨恨地道:“等我有天进了宫,非叫人把那个长安令的屎都打出来。” “哈哈。”嵇昀笑了笑,又给她讲了塞翁失马的故事,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到黄昏。而前面风起黄尘,卷得漫天土味,显然业已临近沙洲。 “晚上沙漠里会很冷,咱们先不要走了,休息一晚,等明早太阳出来再动身。”江小雨扯了扯骆驼缰绳,示意嵇昀。嵇昀甚感惊奇:“你一个南方人,从来没到过沙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江小雨欲言又止,三缄其口,让嵇昀伸手垫着她的脚跳下骆驼,急急忙忙地往树丛后面跑去了。她之所以不肯解释,原是这些事情都是从嫖客口中听说来的,她虽未行千里路,但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听说过花样百变的新奇故事。嵇昀知她是去小解,自己先把马和骆驼牵到有草的地方,然后捡拾木柴,准备生火。 “啊!” 偏这时,树林里江小雨的惊叫声撕破沉静,仿佛直透霄云。嵇昀大骇,心知叫声不谐,三步并作两步追赶过去,结果却看到不该看的一幕:慌张起身的江小雨,像是被什么可怖的东西惊扰到,以至于全然忘记了自己褪到膝盖的裤子还没提起,白花花的腿兀自露在外面。 二人近在咫尺,奔跑中的江小雨“噗通!”撞进嵇昀的怀里。 嵇昀未运气,但觉脸上炙热如火,未深眠,但觉头脑晕胀混沌。想避开,但江小雨整个身子盘踞得紧,想说话,但期期艾艾地唇齿像糊了三合土一般地僵硬。 就这样,一个人站的拘谨绷直,一个人搂的蜷缩委屈。时间一分一毫地流逝,气氛也在惊愕逐渐散尽中变得尴尬起来。 “呜呜——” 这一次,江小雨又轻声哭了起来。 趁着她放松了手臂的劲儿,嵇昀慌忙转过身去,江小雨边抽噎边收拾衣裤,嵇昀觉得这种情形下,若不说点什么,更显得难堪,在口齿已经不甚利落的情况下,他问道:“刚...刚...怎么...了?”江小雨抽噎声不止,随喘粗气的节奏,挺起的胸脯一上一下的起伏着,缓慢伸出右手指着地下,半天了才道:“这儿...有个东西...咬了我一口...” “啊?!”嵇昀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蛇,这荒郊野岭,若被毒蛇咬到,性命八成不保。他忙把江小雨拽到一边,捡个木棍在她方便之处拨弄草叶,希望能找到那东西。 “你听见它爬走的动静了吗?” 江小雨摇了摇头,一副粉头娥面早已经梨花带雨。 嵇昀寻找了会儿,不见有蛇的踪迹,微微松了口气,“不像是蛇,那会是什么呢?”江小雨趁嵇昀背对着,伸手去屁股上摸了一下,但觉锥心之痛。 “哎呦——” “怎么?还很疼吗?” 江小雨默言,点了点头。嵇昀道:“有可能是蝎子,它们喜欢在晚上出来。” 江小雨右边的屁股吃痛,走路又变得一瘸一拐,嵇昀架起火烧烤干粮,江小雨现在坐不得石头,便只好蹲在边上。嵇昀愣着出神,火烤得馒头都从白变黄,又从黄险些变黑,江小雨瞪大了眼,忙叫醒他。“发什么呆呢?馒头都被你烤成石头了。”嵇昀慌把干粮撤下来,答道:“哦,我在想呢,你现在腿脚不便,明天可怎么赶路,骆驼是骑不得了。” “是呢,除非有人背,要不然我是走不过这片沙漠了。” “背你的话,没等走出去,先累死在里面了。” 嵇昀一面说着,一面苦想,顺手捏起地上的一撮黄沙,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哎,给你坐个溜冰车,想不想要?” “溜...冰车?” 嵇昀想到法子,登时就干,他这次为表诚心,连青釭飞鸾剑都没带来。幸好靠着白日里捡获的齐兵腰刀,砍了几颗矮树,从中央破开削成木板,又搓了几根麻绳,将木板绑了,做成一个门板样子的“溜沙车”。江小雨趴在上面试了试,长宽有余。 第二天,嵇昀骑着饱食后的骆驼,骆驼后面用绳子牵着平板木车,屁股浮肿未消的江小雨趴卧在木车上。这里的沙子走上去一脚深一脚浅,但木板在上面却平滑易行,如同北方小孩冬季常玩的溜冰车。遇到下坡的路,嵇昀放开牵引绳,木车滑行如飞,江小雨从未体验过这种玩具的畅快感,兴奋地不住呼叫。 江小雨盘算着,将来如有机会,定要在北方的冬天里痛快地滑一滑冰,她似乎非常享受这个游戏,嵇昀告诉她,在他的故乡辽东,那里到了冬天,到处是冰封的湖泊河流,不但可以滑冰,还可以滑雪,江小雨瞪大了眼睛,听着嵇昀讲述他儿时玩过的种种花样百出的游戏,开心地咯咯大笑,在本该嘻笑的年纪,她被迫做了太多劳心的事,见了太多恶心的人,仿佛直至今天,内心久久掩藏的童心才得到释放。有了听众,嵇昀讲起少年时有意思的事情,嘴里滔滔不绝,江小雨的求知和好奇,成为了勾起他回忆的钥匙,他想起了在草原上捕鼠驯鹰、放牛饮马的日子,感觉那个时候的自己距今越发遥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他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好像,好像就是从上乾元门的那天起吧... 江小雨仔细地听,知道的越多,越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不像第一次见到时那么大了,是哪里变小了,对,是心智,他本不是什么掌门人,也不是唐廷看重、齐营愤恨的少年英杰,他只是个生长在草原、喜爱着自由的农家小子,就身世而言,除了境遇较她更走运外,似乎也并未差出太多。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嵇昀念及童趣时沉醉的感觉,其实,用道家的说法,返璞归真才是他的本源,庄子说:“吾将曳尾于涂中。”如是之也。 二人互诉身世,江小雨内心悸动:“我还有个姐姐,他却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现在唯一的师父也下落不明。” 她沉寂了一会儿,启齿道:“哎,你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哪个海国被人搞灭了...”嵇昀纠正她的话:“渤海国。” “对,你说,你会不会是国王的遗孤,国家惨遭灭亡,危急关头,王子流落民间...”她讲得饶有兴致,嵇昀啼笑皆非:“得,打住吧。我看你应该去教坊,写写话本什么的。” 江小雨不受影响,兀自天马行空,嘴上讲着,手也不安闲,比比划划。正当她手指来路的时候,忽然地平线上升起一抹红色,既而渐渐向二人袭来… 第77章 代北沙陀 “你快看那儿!”江小雨惊诧地叫着,嵇昀却以为她大惊小怪,毕竟她兴致勃勃时候风风火火的样子,与平日里安泰处之的形象太过大相径庭。于是他并不觉得危险临近,直到,耳边隐隐听到脑后传来的嘈杂人声。 “是追兵?” 嵇昀回头看去,只见来人十足众多:个个身披红斗篷,连起来遮天蔽日,人人脚踏桦木板,凑一起肩摩袂接。 “看样子,是给你送玩具来了...”嵇昀徐徐说道。 “啥?”江小雨疑惑不解,嵇昀指着齐兵脚下的桦木板,笑道:“他们踩的那个,不比咱这个好玩多了。” 没想到齐军竟也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将两块桦木板固定在脚底,用双刀作叉,稍加习练,便可踏沙而行,如履平地,如燕凌空。短短半日内,便已将嵇昀、江小雨二人追上。 江小雨看着来势汹汹的人潮,急道:“你还有兴致开玩笑...”嵇昀从牲口背上翻下来,将江小雨驮上骆驼,嘱咐道:“发生什么事都别管,只管往北走,出了沙漠找个路边休息的地方等我。”江小雨兀自有话说,嵇昀却不顾,冲骆驼屁股打了一拳,眼看着牲口离去。 身后齐军已经近到十步左右,嵇昀两手握拳,凝神息气,催动体内朱垠内力,沙漠中一束红光腾然而起... 此地距离雁门不远,古时这里是汉胡分界的地方,西汉时的飞将军李广,就在此数战匈奴,后来昭君落雁的故事,也发生在这里。从秦汉到隋唐,雁门关除有作为关中北门要塞的独特地位,其千年岁月所积淀下的苍凉韵味亦是绝无仅有,千古独一。 嵇昀在雁门关内的黄沙大漠,单人独战一众追兵,没有人知道这场恶仗究竟是如何结束的,这里虽不比玉门关的长河落日,但大漠孤烟、黄沙漫卷,丝毫不输于塞下秋风。这之战,缺少了大雪的妆点,弓刀的浮影血腥得毫无遮掩,没有了月夜的笼罩,追兵未能有一人像单于夜潜那样活着走出这片漠海。 江小雨并没有按照嵇昀的吩咐,走出大漠再找栖身的地方,而是在临近沙漠边缘的地方停下来,从包袱里取出她一路上采集来的“宝贝”。那是一种植物的根部,长得臃肿粗糙,拔开皮,里面却是洁白如玉。江小雨在沙土中抛开一个坑,捡来干瘪的植物荆条作柴火,在坑里点着,炙烤着这些块状的根茎。原来,临行时李师泰给他们带的干粮,她只拿了一半,大概她不想自己一路的吃食要靠不相干的人来接济。这种植物的块根她打小就认识,在最难捱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曾把她的命从死亡线上拽回来。本来身上的干粮还足够二人撑几天的,但她决定,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和嵇昀一同“享用”,夕阳把沙丘映照地通红,难得的炊烟在此处升腾,一边出神一边脸上流露笑靥的江小雨,蹲在骆驼的脚边,直勾勾地望着来时的天边,那里的彩霞如披风,如战袍,那里走过来一个青年男人,脚步踉踉跄跄,肩上还扛着两块品相保留不错的桦木板... 南北东西俱有名,三岗四镇护金城。 古来险阻边陲地,威镇羌胡万里惊。 这之后的几天,两个人北出雁门,过代州,到了沙陀城。 “终于到了!” 嵇昀喜色挂在脸上,江小雨抬头看到城头“沙陀城”三个字,竟高兴不起来,低声念叨着:“到了...”嵇昀奇怪,歪着头追问她时,她却愣了神,忙道:“我以为要走好久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快吗?”嵇昀挠了挠头:“我怎么觉得走了够久的...” 此次嵇昀特地带了李萱送他的玉埙,盘算着李克用宠溺爱女,为达成使命,他到了这里第一个要求见的便是李萱。沙陀城的街道上,形形色色地人物来往经过,不同皮肤、发色、瞳色的人繁杂交错,做生意者贩卖的商品也是千奇百怪、囊括东西,有突厥的骏马、乌兹的铁器、西夜国的羊脂玉、拂菻国的法蓝彩...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直看得江小雨应接不暇,这里虽比不上盛唐时期的长安城,但在此兵荒马乱的时节,这里无异于洪水中的礁岛、沙丘上的绿洲。 这座不大的方城中央,有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外面看是黄白相间的石条垒砌的高墙,类似西方城堡的半球形穹顶即便是远处街市也一望可见,在午间清朗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这里便是沙陀族主李克用居住的大宫。嵇昀径直来到宫外,只见两扇银漆大门比田令孜的府宅还要排场,上面镶嵌两只灿闪闪的睚眦兽面门环,竟都是纯金打就。要知道,照中原习俗,贵族家庭门环上的兽面一般都是所谓的“椒图”,椒图传说为龙之第九子,好僻静,能镇邪庇户;而从未有人会把睚眦形象树立门首,睚眦相传为龙的第二子,刚烈好勇,中国古人只会将其用在兵器吞口处。以睚眦装点门面,只能说这家主人要么是贪斗弑杀的狠人,要么便只是浅见寡闻、纯属误用了。 嵇昀只敲了一声,大门便开了,仿佛里面的人早就等候着似的。门房里转出一个彪汉,询问嵇昀来路。嵇昀答道:“我们从南边来的,是李萱小姐的朋友。”彪汉睁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二人,直到嵇昀从怀里取出玉埙,彪汉惊道:“你等等!”接过玉埙一溜烟跑进宅子去了。嵇昀在大门外等了一阵又一阵,总不见里面回话,心道:“我只说是李萱的朋友,没透露是杨郡王差遣来的。即便里面人真不欢迎唐使,也没道理把我们拒之门外...”于是又待敲门,偏这时,大门豁然开了,闪出一队士兵,左右分列站立。彪汉从中间闪出,冲嵇昀一招手:“请进!” 沙陀士兵腰跨弯刀,弓箭随身,一个个阔面长鼻、如狼似虎,嵇昀暗暗称奇。彪汉领着他俩进了大宅,会客厅茶水已经备好,只是空空荡荡不见来人。彪汉嘴上招呼二人坐下,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不满,只是嵇昀心里盘算着待会见了李萱如何说话,全没有将彪汉的异样瞧在眼里,更没注意到是,在头顶的阁楼里,一双诡异的眼睛正在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你说的这个李小姐果真是住在这个皇宫里的?”江小雨被大宫内的雍容华贵震惊到了,久久不敢相信。嵇昀笑道:“这比起大唐的皇宫来,可是差得远呢。”江小雨闻言突然默不作声,嵇昀见她有些阴郁,以为她又念及进宫被阻的事而难过,便想安慰几句,谁知她却摇了摇头:“早知道到了沙陀应有尽有,就不该留着这些个木薯了。”没有吃完的木薯她舍不得扔,兀自背在贴身的包袱里。 “别的不敢说,对于吃喝,李家兄妹必不会吝啬。”嵇昀正说着话,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李萱?不对...”脚步声沉重,嵇昀听出来人即便没有二百斤,肯定也相去不多。 “李堡主说了,沙陀族的马刀从不会劈向客人,除非他们是欺上门的野狗。”伴着粗沉的嗓音,门口出现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头上攒着发髻,腰间插着拂尘,是个道士打扮。 胖道长一进门,眼睛就盯住江小雨不放,径直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嵇昀看他面色棕黑、体态圆肥,几缕黄色胡须稀疏纷乱,既然是道教中人,便起身行了揖礼。胖道士无动于衷,兀自端起桌上的茶水,往嘴里灌了一口。他一面缓慢吞咽着,一面伸手指了指二人边上的茶杯。嵇昀举起茶水稍表回应,递到嘴边轻呷了一口。 “怎么还带了个妞来?” 胖道士满口市侩,嵇昀大失所望,只见道士的眼光在江小雨身上不断游走,嵇昀立马起身把江小雨挡在身后,道:“她瘦瘦小小无甚好看,你这么喜欢盯着人看那干脆把我给你看好了。” 胖道士被揭短,瞪起圆眼,啐道:“你们怕不是没做过功课,沙陀堡不是你们随意进出的地方。”手下的茶杯被翻倒在地,脆生生地碎了,值此哗啦一声,屋里屋外,冲出好多人来。各持弯刀,凶色相向。 江小雨被吓得紧紧抓住嵇昀的衣袖,嵇昀头上也是一片云山雾罩:“难不成又是李萱的鬼把戏?”胖道士脸上筋肉横跳,恶狠狠道:“李堡主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识相的把人送回来,不然的话,把你的妞儿扒光洗净剁碎了,做肉饼!” 嵇昀听话气得咬牙切齿,虽然胖道士话中尚有许多疑惑未解的地方,但不管如何,他最后这句话无礼之极,着实难叫人按得下火气。当即虎目一翻,剑眉如扫,唬得众人连番后退。只有胖道士一脸讪然,嘴角微扬,怪笑道:“真不知死,等尝过了毒虫噬脑的痛苦,看你还敢不敢这样和我说话!” 嵇昀微怔,注意到眼前的那杯浓茶。 第78章 齐鸣散人 “你的茶水里,混进了我事先调配好的虫卵,不出一个时辰,毒虫孵化,嗜骨侵髓,教你生不如死...” “哈?嵇昀!”江小雨瞪直了雀目,骇然惊色,嵇昀冲她挤弄了一下眼,咯咯笑道:“果然恶毒之名,名副其实。齐鸣散人敬的茶,我哪里轻易敢喝?” “哈?”胖道人闻言大惊失色:“你...你...”嵇昀抢过话道:“你?你什么你。沙陀城里有个姓孙的胖道士,喜好拿童子修炼邪功,为求阴阳之道误入歧途。当今江湖上,堪称辣手毒物的,除了段重柯,也就只有你了,我说的对不对?孙伯仲。”他打一见到胖道人的样貌,心里便即有了几分怀疑,孙伯仲这个名字,先是在太仪山听三丐提起过,后在野南浔的悬赏图册中见过,回乾元门与施吾子谈话中得知,初净被害时后背中的一记毒掌,多是出自这位齐鸣散人之手。 “好小子,居然把我摸了个底儿掉。你究竟是个什么来路!”孙伯仲瞪圆怪眼,黝黑的面皮随着话音不住地抖索。 嵇昀面色沉静,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答道:“好说,海昏派掌门人,嵇昀。” “呵——本道爷就从没听说过什么海昏派,更不知道嵇昀是个何方神圣。”说话间便要动手,只见他扯住腰间拂尘,拿了个魁星踢斗的姿势。 “慢着!”嵇昀止住孙伯仲道:“我再说一遍,我来是拜访朋友的,不是寻衅打架的,孙道长想动手,还需把话说的明白些。我到底哪里得罪了阁下?” 孙伯仲收起架势,用拇指指了指门外,怪声道:“死鸭子嘴硬。你岂止是得罪了我?看看外面是什么吧,你今天岂能逃得出去!” 嵇昀寻着往外看去,一队沙陀士兵排矩列阵,弓满弦张,只待一声令下,便可羽箭齐发,将嵇昀百箭穿心。 “让开。”队列左右拉开,中间让出一个身位,说话之人年纪不过三十,长身玉立,英气袭人。 “孙道长,先莫动手,让我问这个人几句话。”他躲在阁楼里看了许久,知道孙伯仲说了半天都未问明事态,便要亲自讲讲清楚。 嵇昀问道:“你是谁?”孙伯仲傲睨自若,插话道:“你不晓得眼前这位,正是堡主家的大太保,李公子。”“哎!”男子急忙打断孙伯仲:“沙陀堡的少堡主只有一个,那就是亚子,我只是为父亲分担事情的助手。”说到这里稍作停顿,然后自我介绍道:“李嗣源。” “李嗣源?没听说过这个人,他在太保中排行老大,想来在这里是说得上话的。”嵇昀抱了拳,对李嗣源道:“李萱小姐如果不在,请存勖公子出来,也是一样。”李嗣源昂首伫立,静了片刻,反问道:“你不是为传国玉玺而来的?”嵇昀闻言惊骇,自付道:“他们把我误当成讨要玉玺的了,难怪会剑拔弩张。”连忙答道:“当然不是,即便是,也不该来沙陀城找,因为传国玉玺压根就不在这里。” “啊?!”李嗣源和一众人又惊又喜,“你...你难道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他们上下打量嵇昀,不可置信。“知道是知道,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是嵇昀吗?”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问话,这声音显得熟悉,嵇昀喜出望外,连忙叫出那人的名字:“是我,存勖公子!” 李存勖听见这边的响动,过来探看,果见说话之人是嵇昀。一时间也是欣喜异常,江小雨听嵇昀说过这个李存勖长得玉面不凡,今天一见到真人,果然是:五官清秀似勾描,双目凝盈有神光。 “亚子,你真的和他认识?”李嗣源问询,李存勖点点头,如实将乾元门相识的经历对他们说了,李嗣源遂叫众人散去,并向嵇昀道了歉。嵇昀先是寒暄了几句,随后抛出他的疑惑:“是有人为了传国玉玺来找麻烦了?”李存勖神色黯然,咬了咬牙,答道:“不只是那么简单,他们还绑走了李萱,逼我们拿出玉玺交换。” “啊?!”嵇昀大惊,李存勖进而道出事情原委:几个月前,一封落款为五镇盟的书信不知不觉地被放在了李克用的案头,上面记述了李存勖、十三太保参加献宝大会,盗窃传国玉玺的事。并请李克用向五镇盟交还玉玺,最终交归朝廷。李克用得知李存勖偷偷潜去中原参加什么献宝大会,便责问于李存勖,但也只是出于对独子的安危担忧,至于是不是抢了玉玺,他毫不在意,毕竟连大唐朝廷他都敢公然对抗,何惧一伙顶着国家大义的帽子、干着觊觎玉玺勾当的江湖草莽。 于是此事便被搁置下来。直至十天前,李萱上街游玩时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掳走,那些人留下口风,要想人安然无事,就拿出传国玉玺交换。他们这才知道,五镇盟为求传国玉玺之心不死,又不敢直接来犯沙陀堡,便用了绑架人质的下流办法。今天嵇昀拿出玉埙,家将认出那是李萱的物什,误以为嵇昀和江小雨是五镇盟派出来谈判的,所以才会有了孙伯仲的出言不逊和沙陀兵勇的刀兵相向。 嵇昀似乎早知道传国玉玺的真实下落,对于五镇盟以玺换人的想法,他坐立难安:“你们拿不出玉玺,他们若恼羞成怒,怕是会伤害李萱小姐。”李存勖悻悻然,答道:“父亲的性格刚拗,最受不得别人威胁,别说没有传国玉玺,就是真的有,五镇盟如此龌龊,他老人家也怕是不会答应的。”江小雨看他两个只顾着为李萱的事发愁,各自无言,凑到嵇昀耳边提醒了两句,他这才幡然记起此行的正事,“存勖公子,前些日子,是有个叫王建的,带着几个人来过吧。”李存勖微怔:“是有,你居然认识他,他惹怒了父亲,一行人被判了斩首。” “什么?!”此话洞心骇耳,嵇昀和江小雨惊惧失声。 李存勖忙示意道:“别别,你们别担心,幸有大太保的阻劝,才拖着一直没有行刑,现在人在大牢里,关押着呢。” 嵇昀急不可耐:“快带我去见见他们。”李存勖十分为难,声称没有李克用的亲笔手书,谁也靠近不得王建等人,嵇昀当下便向李存勖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要求尽快面见李克用。 李存勖了解了事因,即便安排嵇昀与父亲相见。他们一路穿廊过门,来到内院,这里有一栋碧瓦红墙、雕梁画栋的豪宅镇北坐落,屋前庭落开阔雅致,有假山奇石、过桥流水,浑然不似北方的景致。 李存勖寻了一圈找不到父亲,问侍者才知李克用去了猎场,他平日无事最喜好带着部众围猎,但目前李萱被人挟持,本是万分焦急的时候,父亲怎么会有闲心去游猎? “嗖!” 沙陀城郊的密林里,一只蹦跳的黄羚被百步外飞来的羽箭射中脖子,翻倒在地。士兵和部将见主公射中了猎物,纷纷雀跃高呼,这里只有一位上了点年纪、青布长衫的男子,眉目间没有一丝高兴,他就是李克用身边首席的文胆智囊——盖寓,他心思缜密、智慧通达,即便是嚣张跋扈的李克用,也时时听顺他的建议和劝导。 士兵把伤羊捡回来,李克用指着羊对部将说道:“是不是林中缺少了虎豹,野羊便不擅长奔跑了。”部将听他话中似有所指,面面相觑。果然他铁着脸又道:“有些人许久不经战阵,做起事情来,就像这头黄羚一样蠢笨!”他的话一出,立时把身边三个太保吓得脸色煞白,他们是李嗣昭、李存审和康君立。三人拜伏在马前,战战兢兢,高呼恕罪。盖寓心知肚明,李克用是怪罪他们几个搜救李萱不力,故意借围猎之名,震慑众人。李嗣昭在三人中最是年长,且又诚实,率先向李克用说道:“我们这几天来反复寻找五镇盟的藏身地,方圆三十里,只要是能有人喘气的地方都找遍了。就差把怀孕母马的肚子破开,把淹过膝盖的湖水抽干了。”李克用脾气怪异,李嗣昭的话在他听来,全是推脱抱怨之词,于是脸色越发难看,他命人剥下羊皮,披在李嗣昭身上,说道:“既然你不承认自己是一头笨山羊,那就用行动来说话,距此二百步外,你随意奔跑躲闪,看我能不能一箭射在羊皮上。”此话一出,众皆哗然。作为常年相伴李克用左右的人,谁不知他有神射之技,别说二百步外的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麻雀,他要射其眼睛,箭矢绝不会落中躯爪,李嗣昭除非变成一条匍匐而行的小蛇,隐藏在草叶庇护之下,不然性命休矣。 “哈哈哈。” 这时,盖寓从旁笑道:“主公神射,汉人的养由基、飞李广犹然不如,嗣昭怎么敢应承。”怔忡中的李嗣昭听到提醒,慌忙将羊皮从身上扒下,跪伏求饶,大呼不敢。盖寓又道:“他们三个和小姐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笃深。毋庸置疑会不遗余力的办好这趟差事,依我看来,五镇盟害怕主公虎威,不敢在沙陀落脚,是不是多派些人手,扩大搜查的范围?” 其实,众人不卖力寻找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李克用下过死命,一旦发现五镇盟的踪迹,不容分辩立即剿杀,大家都担心若依命行事,敌人势必鱼死网破,伤害了李萱的性命,届时虽完成了主公的训命,但不免要招来忌恨,为保全自身,李存审与康君立这些人,便只好草草应付,祈祷别让自己撞上五镇盟的人。 李克用抽出一根羽箭,箭指众人,训斥道:“我再讲一遍,五镇盟想要用李萱威胁咱,那是狼窝里偷崽子,痴心妄想。” 了解李克用的人都知道,他言出必行,而且最不肯授人以柄,任人牵制,如此看来,李萱性命和他执拗的原则比起来,饶是微末了些。 第79章 花径不曾缘客扫 蓬门今始为君开 “父亲!” 身后一声呼唤,原是李存勖骑马奔来,身后还跟着一位面生的青年。 嵇昀见李克用骑跨着突厥高头马,斜披着龙鸾双圣衣,两只虎目威严肃穆,一字横肩宽阔有力,其彪悍勇武之气袭人,难怪能胜任一族之长。 李存勖向父亲介绍了嵇昀身份,既是儿子的朋友,李克用只管叫李存勖陪着,在城中好好玩上几天。嵇昀除了端敬答谢,另外直言相告:“李堡主,我来一是为了看望亚子兄妹,二是有事相求。前些时候,贵府扣押了一个叫王建的,还有他的随从,这些人也是我的朋友,据我所知他们此行是来求您帮忙的,定是事急情切,才会一时失言冲撞了您,肯请堡主海量宽容,饶恕他们。” 李克用腾然变色:“原来你也是朝廷派来的。”即令太保们锁拿,李存勖伸臂挡在嵇昀身前,极力劝阻。然李克用号令如山,一出口便不会收回。嵇昀眼看事情不谐,急撤出数尺,众太保蜂拥上来,他脚底运气,寻着旁边一棵参天大树腾挪攀爬上去。李克用见他飞逃得快,不一会儿便蹬上数丈高的树干,太保们束手无策,于是李克用抽出羽箭搭在弦上,弓开如满月,箭去似飞星,嗖的一箭直射过去。嵇昀对李克用擅射已有耳闻,心里早做提防,借助大树的枝繁叶茂,来往闪避,羽箭从耳侧擦过,钉在树上,入木三分。李克用接二连三射出飞箭,嵇昀翻腾闪躲,惊动满树栖息的鸟四散乱飞,他把住树皮,躲在大树背侧勉强应付。李存勖焦急地直跺脚,心难安时眼光左右顾盼,却瞥见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是一只被飞箭误伤落在地上的鸟,之所以说它奇怪,是因为它不是林鸟,而是一只雪白的信鸽,炎红的爪子上尚绑着一封来信。李存勖拆开信件,眼前一怔,急忙叫住父亲:“是五镇盟的信!” 李克用闻言收住弓矢,拿过信看,信上说三天后在雁门关下,用玉玺交换人质。李克用勃然大怒,撕碎信件,下令打马回府,一时不再理会嵇昀。嵇昀擦了把汗,想来真是躲过一劫,否则待会儿众太保一齐射箭,他恐怕无处遁形了。 李克用回到大宫,便叫齐手下人议事:“五镇盟出现在雁门关,我意趁夜发兵,迂回到关内包抄合围,就像把牛羊困在圈里。”李嗣源犹疑道:“父亲明示,是围而不打,还是...”李克用道:“全部猎杀,一个不留。”下坐的一个中年男人朗声道:“杀鸡焉用宰牛刀。我让高思继带人去,别说什么五镇联盟,就是五十个镇的百姓都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说这话的人名叫刘仁恭,原是幽州戍将,因与上司交恶,被迫逃出故地,投靠了李克用。他推举的这个高思继,是个悍将,惯用长枪,有“白马银枪”的称号。 李存勖偷偷把嵇昀安排在自己的房里,而江小雨则宿住在城中的旅店里。李存勖将王建萨迪娅一行因何见罪于李克用的事悉数讲了。嵇昀眉头紧皱,思来想去:“王建向来聪慧多谋,所讲的话确实是把黄巢夸大了些,但他只是出于激将考虑,并不是什么傲慢言语。而萨迪娅看李克用油盐不进,才会出言急切了些,他堂堂一族之长,总不会因为两句不太中听的话,就要处死朝廷派来的使节。”嵇昀暗自觉得,李克用如此做事,似乎另有隐情。追问之下,从李存勖处了解到,唐朝与沙陀确有一段恩怨:早在李克用的父亲为族长时,沙陀人就主动归附了大唐,唐懿宗赐国姓给他家,赏授官职和长安府邸。但沙陀族向来自由自在,骄恣放纵的久了不免闹出些事端,朝中许多人本来就对皇帝的格外施恩颇有微词,借故纷纷参奏沙陀不服王化,朝廷于是发兵征讨,此时李克用已经承继父位,率领本族人马击溃征讨大军,在代北站稳了脚跟,与朝廷的交恶也从此开始。嵇昀听罢,已经有了某些猜测:李克用虽与朝廷对抗,却仍自认是大唐的云州留后,亦未改回本族姓氏,看起来,他多少还是有着做臣子的一些本分的,只是性情乖张,从来不会屈从。倘若唐朝加以优待安抚,说不定反倒成全他报国建功之心。 于是嵇昀劝说李存勖,二次拜见李克用,这一次,他决定借助帮忙化解五镇盟与沙陀城之间仇怨的契机,再次说服李克用兴兵勤王。 彼时李克用正在府中商议发兵围剿五镇盟,忽有一人大胆闯入,打断大会。 众人哗然之际,见来者乃是前番树林里见过一面的嵇昀,于是太保们不待李克用发飙,七手八脚上来拿人。而嵇昀略施朱垠炎气,就将众人轻易逼退。 “好小子,论送死还得是你最积极!” 孙伯仲是沙陀堡中为数不多的江湖好手,眼看太保们受了瘪,挥舞拂尘骂了一句,便急向嵇昀扫来。 嵇昀左闪右避,沉着应对。拂尘扫不中身体,却打中桌椅摆设,登时木烂柱折。 嵇昀心头一震:“想不到这一小小拂尘,竟有如此威力!”幸得招招尽被躲过,否则一帚尾打在身上,且不得骨断筋折。嵇昀手中无剑,一时难以寻不到反击机会,只得腾挪躲闪,而他双目全神注视的地方,隐隐见有微光闪烁。 “原来他拂尘里藏了暗器,难怪...” 嵇昀识破了孙伯仲帚尾里暗藏的蚕丝银钩,那些东西本就纤细精巧,藏身在千丝万缕的帚尾里,旁人更是难以察觉,只等到被拂尘扫中,银钩嵌进肉里,时刻就会被撕拉下一层皮来。孙伯仲体形胖重,招招不中便即累得气喘吁吁,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空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流进嘴里。 “孙道长,快歇歇吧。”嵇昀还不忘挑逗着他,孙伯仲呲牙大怒,打法顷刻一变,万条游丝扭成一股,如长剑短枪,簌簌向嵇昀点刺而来。嵇昀甩开双腿,环绕着他疾跑,孙伯仲原地画圈,前刺、后刺,左击,右追,废了不少力气却徒劳无功。“臭小子!”他当即怒斥一声,打法又转,拂尘的帚尾倏地散开,如百花、似千叶,一众蚕丝银钩暴露在外,呼喝着朝嵇昀乱射而来。 嵇昀早已想好应对之策,登时催动朱垠炎气,自丹田而生,由少阴、太阴二经推入双掌与额前的劳宫、商阳和阳白三穴,双手各捏动“临”“兵”二字阳印,腾然一股炙热元气自掌而出,与帚尾游丝相冲,顿时燃起一团火球。 “归昧三相功?!”孙伯仲失声大骇,手被火焰灼着,匆忙丢了拂尘,呆立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这小子居然会乾元门的绝世武功...” 嵇昀捡起被烧成独木棍的拂尘,笑道:“我这至多可算是归昧功的入门罢了。” 确实,若论元气转化,他这套功夫决然连归昧三相功的第一重都达不到,但他擅御炎气,又有朱垠神功加持,内力源源不断,只此威力,足可以与归昧三相功相媲美。 嵇昀在众人面前一展技艺,震惊四座。李克用站起身,走到嵇昀身前,二人四目相对,死死地互盯看了好一会儿。 嵇昀率先退后两步,向李克用深鞠一躬:“李堡主休怪,我今天到这儿,不为别事,只为解救大小姐平安归来。” 众人诧异,面面相觑,盖寓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嵇昀便讲述自己曾在乾元门与五镇盟周德威结识,并且知道传国玉玺的确切下落,愿意单人前往,说明误会,劝五镇盟放人。盖寓甚为认可,劝说李克用先礼后兵:“如果嵇昀说不服对方,大军再围剿不迟。”这时,刘仁恭离座大嚷:“别被这小子给骗了。”盖寓疑惑,刘仁恭又道:“他是为救王建来的,前者碰了钉子,后者就想到以劝说为名,与五镇盟沆瀣一气,怕不是要以大小姐的性命威胁主公放人。” 他的阴谋论断在众人听来未免牵强,毕竟就传国玉玺这一件事上,李克用的态度都极为坚决,同样是换女儿的一条性命,一件要求他都不应,何况两件。其实刘仁恭所言,有自己的算盘,李克用割据代北,兵强马壮,他寄居檐下,只为了讨好他,以期借兵回师幽州,夺回地盘。此时李克用已经分兵一半去了漠北草原,相助耶律阿保机征讨契丹七部,若他再与唐军联合,挥师南下,那他借兵攻打幽州的想法就全盘泡汤了,所以当王建、萨迪娅来劝说李克用搬兵时,双方言语间矛盾升级,以至于李克用最终把人关押,整件事少不了刘仁恭从中挑拨。 双方既动了手,又动了嘴,冷眼旁观的李克用一直默不作声,直到刘仁恭话音落罢,他终于开口命道:“把王建等人带上来。” 须臾,王建萨迪娅野南浔和一众随从都被解来,嵇昀和萨迪娅重逢,莫不双双激动,萨迪娅道:“嵇昀,你说服李将军出兵勤王了?”嵇昀眉梢微紧,示意萨迪娅缄口。 盖寓担心旧话重提惹恼主公,接话道:“山林中的野兽,怎肯被套上嚼头,装上鞍鞯,被人驱使。嵇昀,我家主公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若能安然迎回小姐,你的这几位朋友便可保全,若小姐有任何闪失,恐怕他们几个会比你早走一步。” 第80章 雁门沉沙 嵇昀抱拳向盖寓、李克用施礼,肃然道:“君子之约,一言为定。”野南浔从旁惊骇,他早闻五镇盟是一群绿林出身的草莽,嵇昀单凭嘴皮子,恐难说服得了他们。 李克用命人解开萨迪娅等人的捆绑,留在堡中着人看管伺候。 嵇昀乘了一匹快马,火速出城,径往雁门关。 待他走后,刘仁恭向李克用耳旁进言:“为防着五镇盟反悔尾随追赶,最好派人出城三十里迎候大小姐回城,要不...就让高思继去?”李克用默许,但道:“叫他远远地跟着,不要让五镇盟的人觉得,大军是去围剿他们的,以免狗急跳墙,坏了我的事。” 刘仁恭连连点头,叫来高思继,偷偷嘱咐道:“你此去,务必要挑起五镇盟和嵇昀的冲突,别让大小姐活着回来。”高思继骇惊:“李堡主对主公不薄,为什么要这么做?”刘仁恭哼道:“五镇盟扬言索要传国玉玺是为了进献朝廷,若李萱因此事而死,沙陀与朝廷的积怨就更进一层,李克用不发兵勤王,咱们就有机会借兵打回幽州去,你难道不想家里的孩子老婆吗!?”高思继道:“可李堡主明令,教我大军不得靠近...”“你脖子上长的是榆木疙瘩!”刘仁恭啐了句,悄声道:“不让靠近,你就不会大张旗鼓,把声势闹得大些?”高思继会意,领命去了。 嵇昀快马加鞭,不消半个时辰已经遥望见雁门关那座废弃的关楼。中晚唐诗人施肩吴曾打马经由这里,彼时雁门关就已焚毁日久,他触景生情,写下诗句: 羊马群中觅人道,雁门关外无人家。 昔时闻有云中郡,今日无云空见沙。 这座昔日的关中北大门,自唐军征伐李克用失利之后,更是成为朝廷与沙陀势力的真空地带。 “海昏派嵇昀,拜会五镇盟周盟主,烦请赐见!” 反复喊了几声,城头上并无动静。嵇昀下马,正欲步行登城。头顶处,忽然传来应声:“是曾在乾元门避身修行过的海昏派门人吗?”嵇昀抬眼,关楼上探出一个脑袋,“正是,在下恬任海昏派新任掌门,请告知周盟主,我有事求见。”那人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嵇昀道:“我是从代北沙陀来的。”一言惊动楼上暗藏的众豪杰,纷纷探头喊道:“你是沙陀人派来送传国玉玺的吗?”嵇昀摇了摇头:“不是。”“那你便是做沙陀兵马的先锋官喽?!”嵇昀又摇了摇头:“也不是。”“休要听他狡辩,不是派兵来赚我们,那身后跟着的是什么?!” 嵇昀惊外,顺着楼上人所指向身后看去,遥远的地平线上,一束金色狼头大旗高高飘扬。狼,本就是突厥的民族图腾,相传其起源是匈奴公主与公狼繁育所生,族人剽悍勇敢,既有游牧人的重情重义,又有狼性的隐忍和刚强。作为突厥的一个分支后裔,沙陀人自然而然地以狼头旗为军队旗号,高思继深谙此道,故教手下幽州兵伪作沙陀兵马之样,且不知从哪里寻到这么粗壮高大的旗杆,足有三丈有余,生怕对方看不到狼头旗帜似的。 高思继望见城楼上的人发现了他们,便叫士兵擂鼓吹角,摇旗呐喊,把声势弄得震天彻地。中原武林众豪杰们既惊且怒,更是不听嵇昀的解释,个个抽刀擎剑,跃跃欲试。人马汇集于城楼下,五镇盟与同来的滇西马帮、紫云山庄等多路豪杰加起来,足足也有五六百人。 “难道李克用言而无信?”嵇昀忐忑不定,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形势一触即发,他的额头上不免渗出汗珠... “你们且不要动,我去劝退他们!”嵇昀拉马回转,急向高思继奔驰而去。 渐渐临近时,终认出是刘仁恭部将高思继的兵马。嵇昀鞭指喝问:“高思继!谁差你来的?!”高思继昂首倨然,朗声道:“奉李将军之命!”“你放屁!”嵇昀大怒,心道李克用即便出兵,也不会赶在自己尚未开口谈判之前,就教全军鼓噪备战,这样做无异于将李萱陷入死地。 他喝令高思继退兵,高思继鼻下轻嗤,根本不以为意。甚至命军队缓缓向前,逼近雁门,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 “兄弟们,沙陀狗杀过来了,不要怂,别堕了咱们中原武林的威名!”人群中一位头领热血激荡,群豪大喊一声,齐向高思继的幽州兵冲杀过来。 “不要打!” 两部人马冲撞交锋,哪里会听随嵇昀的喊话,一边是藏龙卧虎的武林高手,一边是久经战阵的屠夫猛将。互相插入对方阵中,喊杀声惊鬼骇神,千多号人刀来剑往,将雁门关外的黄土地,演化成了腥风血雨的战场。 嵇昀骤马冲突其中,一边喊话休战,一边格挡拉扯,他体内的朱垠炎气护住周身,枪林剑雨之中来往无物。犹如一道长虹,横贯在两拨人之间,又如分割昼夜,在武林人士与幽州兵中央,极力维持着一道楚河汉界。 高思继善用银枪,不多时一连挑死数名高手,五镇盟、紫云山庄亦有武功高强的,掌劈拳击,指点膝踹,打得幽州兵叫苦不迭。 在雁门关楼的房间内,向来只有欺负别人,从不受别人半点委屈的李萱早被压抑得逼近崩溃,虽说这里早早为她扫洒干净,布置了香房暖阁,不但陈设一应俱全,而且还有三五个女侍陪同伺候,但她却好比爱自由的金丝雀,被关进了金银做成的鸟笼里。外面熙熙攘攘的动静,早惊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开始高喊着要出去。侍女们被她这些天折磨欺负得怕了,个个低头抵在墙角不敢出言劝阻,李萱越想越气,摔打着屋内的瓶罐桌椅,歇斯底里地尖叫挣闹。 “哐啷!” 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李萱未回过神,屋里就冲进来三个彪形大汉。 “妈的!都是为了这个小娘们!让爷们们受了这大难,你还敢没完没了地发疯!老子一刀宰了你,给爷们们陪葬!” 说着便要挥刀来砍,李萱惊叫一声,吓得抱头战栗,钢刀方要落下,被身旁另外两个汉子拽住,“别冲动!周大哥临行前吩咐过,无论如何,不能伤害李家小姐的性命!” “咱们都要撂在这儿了,还管得了那屁事!” “不行!周大哥的话就是帮规,即便是死咱也不能违抗,否则就是自绝于帮会了!” 见两个汉子如此说,李萱的恐惧一扫而光,相反,刁蛮的本性在她脸上催生出几分刻薄的颜色,她直起身子,扬起下巴,有恃无恐地推开被二人架住胳膊的汉子,迈步就往外跑去。 三个汉子忙追赶在后,李萱夺路奔跑,直到城墙边上。 “别动!你们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下去!” 三个汉子从后面围上来,见她也无逃走的机会,便即止步。李萱脚踏在城墙边沿上,稍有失足,就会有坠下城楼身亡的危险。但她此时已然顾不得脚下的危险,对她来说,被软禁失去自在的生活,甚至还不如一跃而下来得痛快。 城楼下,两拨人的厮打喊杀声震耳欲聋,李萱知道是有人来救,极目审视,希望能找到熟悉的家人身影。突然,她的眼睛一亮,所有注意力都被人群中那个左右冲突、往来撕扯的男人吸引了过去。 “是嵇昀...嵇昀!” 李萱兴奋地呼号着嵇昀的名字,甚至忘记了脚下是数丈高的城墙,竟然兀自心花怒放地蹦跳起来。 嵇昀完全听不到李萱的呐喊,他只知道,如此胡乱作为,是拉不开这群杀红眼的人们的。偏这时目光一扫,瞧见幽州兵马中军树立的狼头大旗,那旗杆高三丈有余,碗口般粗细,要三个人前后扶持才勉强伫立不倒。 “驾!”嵇昀心下生计,纵马直冲过去,甩开两条炎红云气萦绕的臂膀,从士兵手中夺过大旗,横抱在身前。 三丈长的狼头旗,在他绵绵不绝的朱垠内力运作下,龙飞凤舞,东迎西荡,所到之处,恍若飓风海啸,摧枯拉朽之势万夫难当。 嵇昀性起,在人海中纵起长杆,如弄潮般四面击打,瞧见哪里厮杀得难分难解,便一杆横扫过去,立时倾倒一片。本来顾着互相撕斗的两拨人,现如今个个被搅得像晕了头的苍蝇,脚下天旋地转,四周纷乱迷眼。嵇昀迎头痛扁众人,一时间战场似乎变成了他鞭笞鱼虾的河岸桥头... 李萱在城墙上瞧得面红耳赤,兴奋至极,她是个性情少女,高兴起来只管手舞足蹈,顾不得旁事,竟然在城墙上跳起舞来。舞姿轻盈而不乏绰约,亢进而不失优雅,此舞甚有名目,叫作“玉脂海棠舞”。相传是王昭君嫁到大匈奴后思恋中原故地而创作的,但也只流传于漠北一带的胡人中间。李萱的血管里流着胡姬能歌善舞的血液,她身材曼妙,衣袂飘飘、摇曳生姿,只把身后的三名粗汉,看得迷离忘神。 第81章 高思继射箭长天 周德威控掌雁门 城上雨衣蹁跹,城下落花流水;百褶裙香迎红袖,狼头旗漫卷西风。这片大漠之南的天与地,恍惚变成了只他两个人欢愉放纵的戏台。 远处陷入困境的高思继,偶然瞧见城头上忘乎所以的李萱,心下一横,冲身边的弓箭手抛了个眼神,弓手当即会意,架弓搭箭,嗖的一声羽箭离弦,径往城上射来。 “哎...”顿时,李萱右臂一痛,衣裙被飞箭蹭过划破,雪白的小臂顷刻间印出一道血痕。 一箭不中要害,高思继又命众弓手一齐放箭,羽箭簌簌向城楼掩盖而来... 此时,高空之上一声雁叫,有人腾空而来,身子腾挪变化,恍如飞仙。他在空中寥寥挥了几下手,便轻轻松松把箭矢都荡开了去。 “啾!” 高思继夺过弓箭,拽开弓弦,一只穿云箭嘶空而出,力道较方才射出的箭强过百倍。 不想那人动作更快,自空中伸出右手,不偏不倚竟一把将羽箭接住,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身法如猿猴腾跃,恍惚间已然落在众人身前。 高思继见来人年纪三十上下,身高八尺,浓眉大眼,下颔留三寸胡须,头上系卷云额带,不知是何来路,部下有识得的,凑近道:“看样子,好像是周德威,五镇盟的头领。” “周德威?”高思继微微一怔,旋即思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了这姓周的,就能交令了。”于是大喝一声,挺枪骤马,向周德威冲突过来,他此一番枪法,用尽了平生气力,旨在速胜,一招制敌。 眼看长枪倏地刺来,周德威不急不忙,脚下轻点地面,身体向后蝶飞数尺,同时展开双臂,微微颔首,手掌缓慢而滞重地前后扇动,好似雏鹰练习挥动翅膀般柔和木讷。 但这看似笨拙的招式,却大有名头,唤作“五色目盲”,源自文娱老人自创的“吾老功”,共分为“一塌糊涂”、“二话不说”、“三魂离舍”、“四体不勤”、“五色目盲”、“六亲不认”、“七窍生烟”七种内劲气性全然不同的招术。文娱老者在莫能天师、李若弘、韩上英等高手横行的年代里,属辈分最轻、年龄最幼的,他年少时春风得意,性情诙谐古怪,凭借超凡武学造诣闻名遐迩,待到年老衰迈时阅尽千帆,选择归隐山林,感念韶华易逝,才悟出了这套隐秘的上乘武功。俗话说“拳怕少壮”,但这奇功刚刚相反,施用的要旨不在力道刚猛,亦不在凌厉迅疾,而只在宁心止水、不争不嗔,越是看似散漫乏力,蕴含的后劲越是滞重精妙,施用者越是惜用气力、心境越是无为自然,这套功法越是能发挥地淋漓尽致。实际上,至高至深的事物,往往形神有别,老聃所说的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皆如是矣。 周德威此招一出,登时有无形气力充斥左右,高思继长枪突入,如鱼雀入网,左右动弹不得,亦不能再向前近身半步。 高思继瞠目失惊,拔枪回走,周德威也不追赶,只是号令五镇盟通通撤出战阵,他号令既出,那些被嵇昀敲打地遍地星散的人,纷纷起身后撤。高思继调拨马头,长枪指天,高声命道:“乘胜追击,一个不留!”本来群豪是依令后撤,反被他说成是战败溃逃,此时此刻,嵇昀也发现了城楼上抚着手臂的李萱,值此愣神的功夫,幽州兵死灰复燃,高喊着向群豪发起冲杀。 周德威脚下生风,呼地向前跃出,同时提起气来,双掌在身前相交,腾地向前击出一掌,掌力夹风冲着幽州兵马蹄下呼来,只听“嗵”的一声闷响,掌风拍在马前尘埃上,激荡起漫天黄沙。 嵇昀见到笑傲枫林掌的威力,内心顿时惊骇:“世间能有此番掌力的,除周德威之外,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幽州兵冲突被阻,高思继仍强作支应,挥舞枪杆驱赶后军冲锋,嵇昀怒气心起,弃了狼头大旗,催动朱垠神功,飞身扑入军中,将高思继掀翻下马,二人在黄土地上扭打起来。 高思继虽在武艺上逊出嵇昀很多,但刚毅之性情却不得不教人佩服,嵇昀右膝抵住他的前胸,双手扣住他的肩胛骨,此处是人体薄弱之处,嵇昀只需稍稍用力,便可将他废掉。而高思继并未打算就此服输,两条虎臂左右挥打,不住得锤击嵇昀后心。嵇昀见他顽固不化,索性揪住衣甲,将高思继整个人提溜起来,举过头顶。 高思继瞪着一双惊惧的大眼,顺着嵇昀抛丢的方向重重摔了出去,五镇盟众人冲上去,用刀剑把他按在地上。 “杀了他!” 群豪义愤填膺,扬言对高思继要打要杀。嵇昀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赶忙阻止。他的一顿棒揍,搞得众人颜面扫地,此时有周德威在场,群豪大有底气,不只对高思继痛恨地咬牙切齿,并且纷纷将怒火投向嵇昀。早在清玄观周德威单掌斗败白锡圣时,嵇昀就对周德威的武功修为甚是敬佩,今天他又施展前所未见的吾老功,实是叫人惊叹。虽然自己的朱垠内力绵厚不绝,但如要应对周德威这种一顶一的高手,恐怕难免落入下风。 正兀自忐忑时,只见周德威一拂手,示意各人收起兵器。高思继啐了声:“鸟贼!快给你爷爷脖子上来一刀吧!”他虽然自负傲慢,但果真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失手被擒也不堕神气,只图爽快一死。 反不料,周德威走近前,伸过手去。周德威笑道:“五镇盟无意与李留后结怨,如果适才冒犯了将军虎威,多请见谅。”高思继眼如铜铃,惊愕间久久无语,此次带兵前来原非本意,周德威礼义又甚,对败者没有丝毫轻视,这不禁使他汗颜。嵇昀听他这话,亦是心亮:“周盟主不想和沙陀敌对,事就好办了。”高思继直起身,朝着一脸黄土、神容呆滞的幽州兵招呼一声,骑马回转。群豪皆不甘心,碍于周德威的号令,也不敢阻拦。 “嵇昀!” “李萱?!”嵇昀瞧见城楼上的李萱捂着受了伤的手臂,朝自己大呼,而她身后三个大汉兀自上前拉拽,嵇昀心头一震,顾不得旁人阻拦,扯过一条黄骠马,径朝关楼奔来,催动元气纵飞上关,双脚齐出,立时将三个汉子蹬开,然后抱住李萱,纵身跳下城楼。这一幕来的太快,非但城楼上被踹飞的汉子反应不及,就连城下的群豪也看得目瞪口呆。嵇昀有朱垠元气加身,城楼虽高,但落地如平沙落雁,轻巧已极,毫发无伤。 李萱扯着嗓子嚎呼大叫,兴奋之色跃然在脸上,直到落地仍用她一只手臂紧紧挽住嵇昀的脖子,抬起另一只手臂凑到嵇昀眼前:“喏,你瞧,我受伤了!”嵇昀看她雪白的小臂上一道殷红的血痕格外醒目:“没事,擦破点皮而已。”边说着,边拽下李萱的胳膊,不顾她忸怩不愿,强行把她扶上马背,李萱微嘟着嘴,长拖着脸,一副悻然生气的样子。 嵇昀牵着马,信步往回走。 周德威上下打量了他:“小兄弟身手不俗,敢问姓名?”嵇昀拱拳,慨然道:“周大侠,我曾经见你的,我是海昏派的嵇昀,去年的献宝大会上,我就站在施吾真人的身后。” 周德威微怔,“你就是九天教想抓的海昏弟子?”嵇昀点头应道:“幸得乾元门掌门真人庇护,对了,周大侠,我知你们是为了传国玉玺而来的,可你们弄错了,玉玺本就不在沙陀。” 李萱见嵇昀与绑架他的贼寇们言语客气,自是无名怒火从心头隆起,在马上急道:“嵇昀!他们都是些不听话的野马,你快点给我驯服他们!”“你别说话!”嵇昀厉声驳斥,李萱见他不为自己出头,反而朝自己发火,不知是气急还是委屈,鼻头一酸,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嵇昀见此立时后悔,忙劝慰了两句,责怪自己的语气太重,李萱倒也好哄,不多时便即喜笑起来。嵇昀将她拉到一旁,小声嘱咐了几句,她点了点头,嵇昀这才转身与周德威继续交谈。而群豪们七嘴八舌,纷纷议论,大致是说玉玺失窃当晚,在现场发现了虎毛和孙伯仲毒掌的痕迹,这些都指明是沙陀人曾夜潜左枢殿。 另一边,在沙陀堡中等候消息的李克用和众太保,俱默然不语,整个大宫如冰封的湖水般冷清宁静。 “报!”大门开了,一个士兵慌慌张张跑进来,盖寓急问:“是不是大小姐回来了?!” 士兵气喘吁吁,摇头道:“不...是...是高将军的败兵回来了!”众人骇惊,随后灰头土脸的高思继,趋步进府,噗通跪倒在李克用面前。 刘仁恭眼珠一转,不待李克用问话,拍案大怒道:“五镇盟贼寇真是闹翻天了,李堡主,和这群亡命之徒谈判,无异于对牛弹琴,既然双方已经撕破脸,那就早点发兵吧,把他们一举剿除。”李存勖阻劝父亲:“五镇盟虽是绿林出身,但他们的周盟主却是个讲仁义的人,父亲,还是等等嵇昀的消息再说吧。” 孙伯仲操着怪声调,在一旁附和:“大小姐金枝玉叶,天生丽质,五镇盟都是些莽夫粗汉,即便周德威不是个下流坯,可时间一久,难保个别人不会动起歪心思...” 第82章 惺惺相惜 李克用深思不语,作为一族之长,他首先要考虑的是沙陀一族的利益和将来,五镇盟虽不是大唐官军,但却是为朝廷讨要传国之宝而来,倘若将其尽剿,那私藏玉玺、图谋造反之污名可就坐实了,虽然自他打败唐军征缴以来,坐镇代北,已然是分庭抗礼之势,但他祖上毕竟受大唐国恩,就连姓氏也是姓了李的,他实在不愿戴上一顶乱臣贼子的帽子,在百年后去见祖宗;可若是迟疑不动,李萱果真受人侮辱,那无意是在他的心口剜肉。 “不!大小姐她没事,周德威也确实是个大仁大义的好汉!” 刘仁恭、孙伯仲大为诧异,这种话,竟然从沉默了许久的高思继口中说出来。高思继抬起头,将雁门关前发生的事尽数讲了,只是略去了他箭射李萱的情节。李克用、盖寓以及众太保终于松了口气,而一旁的刘仁恭却恨得咬牙切齿,几乎想要冲上去把高思继撕碎。 盖寓向李克用进言,既然事已至此,也别等到三天后了,宜立即前往雁门,把沙陀未藏玉玺的实情与周德威当面说清。也是李克用挂念女儿情急,答应盖寓所请,命盖寓、高思继和众太保同往,其余人一个也不多带。李夫人听闻女儿的消息,急匆匆打内厅出来,意欲同去,这些日子以来,她无日不泣,眼圈肿胀通红,李克用拗不过她,便夫妻共乘马车,教其余人骑马戍卫前后。 众人刚出沙陀城,远处马蹄扬尘,有三骑向这边飞驰而来。李存勖端详马上乘客,仙袂飘摇,不是自家妹子是谁。于是忙向父母报喜,李夫人欣喜若狂,一面喊着萱儿,一面徒步奔迎,李克用下车登马,用鞭子指着最左侧来人,对左右问道:“那个人就是周德威?” 高思继道声是他,嵇昀、李萱、周德威三人已经来到,“母亲!”李萱喜不自胜,下马与李夫人相拥起来,陈诉苦水。嵇昀携周德威上前,向李克用施礼介绍。周德威专门下马,满怀歉意,向李克用说道:“周德威误入歹人圈套,行事唐突冒犯了李将军,今番特来赔罪。令千金在五镇盟未受怠慢,只是刚才混战之中,擦伤了手...” 没有人注意到,一旁的高思继直冒冷汗,羞惭了脸。庆幸直到最后,周德威都未将射伤李萱之人是他这件事抖出来,只说是乱中保护不及,使其误受轻伤。李克用见女儿安然无恙,除了手臂上的擦伤外,其余皆好,心头掩抑许久的阴云终于渐散。 嵇昀担心李克用大发虎威,趁周德威话音刚落的空隙,急忙插话道:“是有小人故意用传国玉玺失窃来陷害沙陀,中原群雄都被蒙在鼓里。周大侠不愿群豪与沙陀冲突,才想到用李萱小姐迫使堡主交出玉玺,实话讲,方法是下作了些,可也是万不得已,请堡主宽宏大量,宽恕他吧。” 李存勖从旁进言:“父亲,若不是周德威节制约束,中原武林那些莽夫们,一定会搞出更大的乱子来。您就从轻发落他吧。”盖寓凑近小声道:“这个周德威,看起来是中原武林的领袖,对他的处置,确实要顾全大局。”十二太保史敬思却不以为然:“一个小小帮派头领,几百个草莽粗汉,都敢进犯我沙陀城,若不严惩,别人都会以为沙陀族人是任人宰割的羊羔、任人乘骑的劣马。”“对!”其余太保纷纷附和赞同。大家意见不一,众说纷纭。此时,李克用扬鞭指天,众人见他示意,赶忙缄口此刻,把眼光都投向了这位即是父亲亦是族长的男人。 李克用已经拿眼扫视过周德威,看长相,确实英气勃发,令人称奇。“我沙陀族,向来是恩仇必报的。周德威!你无故劫虏我的爱女,杀害我派去要人的士兵,这笔账绝不是轻描淡写就能过去的。” 周德威微微躬身,慨然道:“任由李将军发落,我绝无怨言。” “好,痛快!”李克用冷眼瞥了下史敬思,史敬思会意,驱马向前。“我虎盔儿不在,敬思就是沙陀勇士中最能打的,听说你武功不错,就来与他会会吧。” 史敬思把钩镰枪左右飞舞,兀自卖弄了一番,随即问周德威需要什么兵器,周德威摇了摇头,“我是戴罪之人,如用兵器的话,便不是诚心受罚。”史敬思哼笑,自顾道:“你是狼窝里尥蹶子,狂妄不分地方。”他与李存勖不同,自幼久经战阵,但凡动了杀人之念,全然不会有丝毫恻隐。只见他跨马冲出,钩镰枪如星飞月揽,冲周德威面门连刺带削,转眼间已过数回合,战马吁吁喘气,人也显得焦躁。然周德威端立原地,任凭枪来钩往,只微微躲闪,便叫史敬思徒费辛劳。 嵇昀从旁不免觉得好笑:“周大侠只消一掌,史敬思连人带马怕要摔个难堪。”他自思史敬思若寻不见台阶下,这场闹剧便难以收场,于是佯作关切,高喊一声:“打够了!打够了!”纵身冲突过去,瞧准史敬思枪杆挥落的刹那,闪到周德威身侧。周德威和史敬思俱是眼前一惊,但变故太快,无从应对,史敬思的枪杆重重打在嵇昀背上,嵇昀嚎啕一声,顺着力道跌飞在地上。 “啊?!”周德威急忙搀扶他,嵇昀脸上佯作痛苦,眉眼都扭成一团,哎呦了几声,对史敬思道:“太保好大的劲儿,这一下把我腰都打断了!”史敬思马上怔忡,须臾便哼笑出声。周德威以为真实,不住地关切,嵇昀隐晦地拍了拍他的小臂,递了个眼色给他,他早催动朱垠元气护身,刚刚不过是演场戏教史敬思脸和李克用脸上有光罢了。 李克用唤回史敬思,他见周德威确实武功卓然,心下已经有了盘算。他脸上的冷峻消散,转而用极其欣赏的口气说道:“我向来只杀盗贼、懦夫和叛离我的人,真正敢做刚当的英雄,我的宝刀是不会加在他们身上的。” 周德威微微惊诧,中原地域风传沙陀人凶蛮无礼,近乎磨牙吮血的野兽,今日一见李克用行事作风,全然颠覆了以往印象。嵇昀从旁听了,满心欢喜,自付道:“李克用识才爱才,难怪能汇集这么多勇敢的将士,他沙陀一族能常年雄踞北方也就不足为怪了。”嵇昀忙对周德威道:“周大侠快谢过李将军吧,他宽恕你了。” “哎!”李克用打断嵇昀的话,刚刚才有些和缓的脸色又板正起来:“我何时说过,就这么放过他了。”周德威抬头答道:“周德威顶天立地,无所畏惧,有任何处置,请将军快点名言吧。” 李克用看他不仅武功卓绝,而且豪气干云,心内早就十分喜欢,脸上终于绷不住,哈哈笑道:“周德威,我看得上你,来我的帐下,做个太保吧。” 周德威见惯了贪官酷吏欺压百姓,藩镇军阀割据混战,向来无心寻个归属,眼前这个李克用更是异族人,一向恃强骄横,不服朝廷,现如今天下大乱,保不齐他今后是不是会自立为王。于是拱手推辞道:“多谢将军提携,周德威游走三川,为得是结交海内肝胆兄弟,仗义天下不平之事,心中实在没有闻达之盼,只怕是要有负将军的赏识了。” 此时,中原群豪已经毕至,周德威瞧向五镇盟的兄弟,朗声道:“我早与众兄弟有约定,在这乱世之中,寻出个济世救民替天行道的路子来。” 李克用被驳了面子,笑容一下子不见,整个脸色直透着寒意。 盖寓熟知主公暴戾无常的性格,连忙斥责周德威:“周德威,今天你们劫掠我主的爱女,抵抗沙陀雄兵,已经是死罪,我主公念在你等忠心为国的份上,不追究你们的罪责,反而好意收编重用,这是天大的恩情,你们可要好生考虑。”话音落处,众太保纷纷手绰刀兵,跃跃欲试,摆出一副威逼的阵势。 周德威抱拳当胸,朗声答道:“周德威心意已决,即使刀斧加身,不改本意!李将军要杀要罚,我悉听尊便,只是绿林和马帮的兄弟甘愿和我同来,都是因为一片忠肝义胆,请将军不要为难他们,所有罪责周德威愿意一人承担。” 李克用脸上的筋肉跳了几下,忍了忍没有发怒,只是冷冷地说道:“你不愿追随我,我不会强求,但是你确实犯下大错,如果不加以惩治,今后便没人再惧怕我李克用的名号。” 群豪愕然,纷纷起声大叫:“你想怎么样!” 周德威摆手拦住,说道:“大丈夫行事当重信义,既然犯错在先,接受惩罚无可非议。 “说得好。”李克用故意提高了嗓音:“我不杀你,我只要罚你在我军中效命三年,三年内任我驱使,三年后去留随你,我绝不阻拦。” 五镇盟众人闻言暴跳: “想得美!这不是教周大哥给你做苦役么!” “不能答应他!” “我们绿林盟主,怎么能受制于人!” 嵇昀暗暗担心:“照此下去,怕是又要打起来了,怎么办...” 第83章 落雁之约 “周某可以留下。” “咦——” 沉默片刻的周德威突然答话,这一句话顿时令众人愣忡缄口,过了一会儿,五镇盟的人气血上涌,再次聒噪不止,甚至掖袍挽袖,欲作扭打状。周德威大喊住手,嵇昀上前拉拆,众人才收敛了些,但仍然怒气未消,朝李克用喊话:“李克用!周大哥是我们的头领,仁义素着,江湖上人人尊称一声‘河朔大侠’,你无非是个聚众称霸的土皇帝,有什么本领敢让他受你驱使!?” 群豪这番话一出,震惊嵇昀,众太保的脸色也都十分难看,谁人不知,在沙陀城的地盘上,对李克用不敬,那就是嫌命长。 “哈哈哈!”嵇昀正兀自叫苦,却不料李克用忽然大笑。 此时穹顶传过几声雁鸣,李克用即刻命道:“取过我的铁弓来!” 只见李克用左手持弓,右手从狼皮黑绒箭囊中扯过一只雕翎羽箭,弯弓搭箭,对准了天空中的大雁。可他引而不发,又把羽箭拿下来,冲众人说道:“你们知道大雁在飞的时候为什么要摆成阵形吗?不是因为长幼尊卑、按资排辈,而是一旦成形,头雁便要顶风冒雨,扛起引导群雁的重任,而群雁在它后侧,便能依赖它飞过时激起的大风,节省体力。”一面说着一面不经意间把箭头折断,头端只剩光秃秃的箭杆。 说时迟那时快,李克用将断头箭搭上弓弦,臂力所到处,弓开如玉盘。但听“嗖”的一声破空嘶鸣,雁阵末尾两只并飞的大雁双双中箭而落。 “好!” 众太保齐声叫好,周德威、嵇昀也看得不胜惊讶。见此,五镇盟众人闭口不语。随后周德威与李克用登临高坡,对天起誓,互相立下三年之约。 沙陀大宫中,李克用摆宴庆祝,觥筹交错好生热闹。唯独西南一隅的偏房里,气氛冷情。 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汇集了嵇昀、萨迪娅、王建、庞师古、野南浔和江小雨。除了江小雨倚靠在床榻瞑目养神,其余五人围坐在桌前,个个神色凝重。 外面不时传来乐舞笙歌,野南浔坐不住,起身在屋里转圈:“哼,这个李大堡主,真他妈的小气,又是山珍海味又是歌舞助兴,连养的狗都有大块肉吃,却偏偏教咱们几个在这儿吹冷风。”萨迪娅纠正他:“不是小气的事,他是有意向咱们表明态度,他还是不愿意出兵相助。”王建叹了口气:“早知今日,倒不如当初多等几天,与嵇昀一起来,恐怕就是另一番结果了。”嵇昀知他是在自责,忙劝慰道:“倒也不是三将军有什么过错,只是有人从中作梗。”萨迪娅心有疑问:“你说的是刘仁恭?”嵇昀道:“不只是他,我看各位太保也是不愿出兵的,毕竟朝廷当年曾出兵征讨过他们。还有就是那个孙伯仲,我一直在想,玉玺失窃的晚上,虎毛容易得来,初净身上留下的掌印却不易造假。”萨迪娅恍然,秀眉轻舒:“你是会不会孙伯仲与九天圣教有关系?”嵇昀举目平视,看得出他正在思考着什么。 此时,屋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萨迪娅打开门,六名侍女随即端着酒肉蔬果走进来,野南浔看到山珍酒水,不免口中生唾,双眼发直。侍女们摆好菜、斟好酒,请嵇昀等慢用。萨迪娅方待追问让送菜来的人是谁,门口处早传来一声轻灵悦耳的喊声: “嵇昀!” 旋即一个人影从门垣闪出,欢蹦乱跳地朝这边过来。嵇昀闻声便知是李萱,即对萨迪娅、王建等道:“是李家小姐。”萨迪娅早听嵇昀讲起过这位贵族千金,只道是个娇滴滴、文弱弱的淑女,未料想是个活泼精怪、开朗爱笑的女孩。王建等听闻是李克用的女儿来了,忙起身相迎,只在目光落到她的身上时,王建如同触电一般,愣住了神。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嵇昀,我一个人给你换回来四个,你这次可是赚大发了。”她一副得意的神情,仿佛不是嵇昀搭救了她,反而是因她的功劳,才使父亲释放了他们。李萱随手推开遮挡住门口的王建,就好像推一扇没有生命的门一样,随即在桌前坐下,招呼嵇昀坐她身旁:“干嘛傻站着?!过来陪我吃饭呀。”她恍惚根本没有把萨迪娅、王建等人看在眼里,似乎这里只有嵇昀,旁的一概视若无睹。她的所作所为,让嵇昀身边的萨迪娅隐隐感到一种难言的不愉快,嵇昀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和萨迪萨脸上细微的变化,清了清嗓子,“来来,那大家都坐吧。”“对对,都坐都坐,我早就饿了。”野南浔也觉察到一丝尴尬,连忙顺着师父的话招呼众人落座。 “咦?那里怎么还有一个?”听到众人吵闹,江小雨便醒了,李萱听到床边的动静,这才察觉到她。李萱颦凑着眉角,上下打量江小雨,奇怪问道:“我怎么没见过她?”嵇昀解释说江小雨是同他一起来的。本以为只是一句寻常的介绍,却不料惹翻了这位刁蛮无礼的李家小姐,她指着嵇昀,半晌说不出话,但眼神如剑,鼻下连连喘着粗气:“好你个嵇昀!居然背着我和别的女人鬼混!”野南浔正盯着满桌的菜肴流口水,忽听到李萱这么一句,登时被唬得惊跳起来。嵇昀连连摆手,舌头如同打了死结,期期艾艾地说不好一句话。萨迪娅看看李萱,再看看嵇昀,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难受,别看她在大是大非面前,有十足的毅力和胆魄,在个人情感上却是个含蓄害羞的人,在这种时候,秉性中平和顺从的特点与内心对圣洁无暇感情的追求之间爆发着激烈冲突。 嵇昀也不好过,李萱言语无状,在萨迪娅面前极尽表露她对自己的情愫和醋意,更为要命的是,这醋意并为萨迪娅而生,而是因为在场的第三个女人。这下子,嵇昀该如何向萨迪娅解释得清,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现实果不其然。江小雨一言未发,莫名其妙地招致来李萱的大嚷大叫,心里自是不悦,若是搁在以前,她定然会说出什么损贬难听的话,但今天因为是嵇昀,她涌了几股,终是止住了脾气。 可李萱却是个从不会压制自己情绪的人,她自认为专为嵇昀备了好酒好菜,主动过来陪伴,已经是极大的付出和恩惠了。换给了旁人,即使说不上感激涕零,也须是感动心欢,可是嵇昀,“背着”她与这个民间女子厮混不清,这非但辜负了她今天的一番准备,更辜负了她以往的一片倾心,想到气处,忍无可忍,“让你吃!吃什么吃!”她气冲冲地上前,一下子把桌子掀翻,满桌的珍馐美味洒落一地,看得野南浔脑袋不住地发颤,忙从地上捡起一个未沾染尘土的鹅腿,揣进怀里。 “哪里是什么大小姐,简直就是活土匪。”江小雨再也抑制不住脾气,板正着脸说道。李萱既恼怒又委屈,她一直是受人宠爱的宝贝疙瘩,哪里听到过半句逆耳的话,气急了张着拳头就要来打,嵇昀连忙去扯,却不慎抓在她有伤的小臂处,“啊!”李萱疼得大叫,回过头瞪着双眼直勾勾地怒视着嵇昀,“我看错你了!”不知是因为手臂的疼痛还是心里的委屈,泪花直在眼眶里打转,旋即带着哭腔,悻冲冲地跑出了门去。 江小雨侧目瞥着李萱跑开的身影,十分不屑地啐了句:“老子是土匪,生个女儿也是土匪。” “大家都别生气,就当是真遇上土匪捣乱了,咱们还是商量正事吧。”事情闹得不好收场,庞师古作为旁人,极力在这时候打圆场。同为事不关己的王建,却一反常态,显得木讷呆滞,仿佛丢了魂儿一般。 萨迪娅默不作声,嵇昀知道此时最需关怀和讲明心意的,便是对她。野南浔和庞师古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拉着王建和江小雨出了房门。嵇昀走到萨迪娅身边,低着头抬着眼皮凑近她的脸,此时的萨迪娅眼圈泛红,虽无泪水流出,但神容憔脆,几令嵇昀心碎。他双手想要去轻轻捧一下萨迪娅的脸颊,却被她侧头甩开,嵇昀心中暗暗发慌:“怎么才能让她听我解释呢...现在无论说什么也都是空口白牙,李萱在这儿胡闹却是亲眼目睹的,我连自己的说服不了,这话如何才能让她相信?!”万般无可奈何,直把自己难地焦头烂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哎!要不这样...”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嵇昀定下心意,就这样呆愣愣的坐着,酝酿了好一会儿,想起惨死后山的师父、为救自己脱身舍命的师叔... “呜呜...”整个屋子里想起来哭声,让野南浔吃惊的是,这声音不是来自萨迪娅,难以置信的是,这是嵇昀在哭。萨迪娅没想到,自己的泪珠尚逡巡在眼眶中,嵇昀的泪花却如涌泉。 第84章 夜鹰 她一面抽噎,一面偷偷观察嵇昀,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抽噎,一个嚎啕,直过了好一会儿,嵇昀哭声仍未有渐弱的样子,萨迪娅觉得他不像是假装,带着哭腔,从旁轻怨道:“你哭什么?倒像是受欺负的人是你。”嵇昀对她的话不作回应,仍自痛哭,萨迪娅见事情似乎不像她以为那么简单,便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蹲下身瞧看嵇昀,追问缘由,嵇昀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脑袋靠在她秀发旁,边抽噎边断断续续地说:“我想着,咱们两个千辛万苦才走到今天,真是被她这样一通胡闹就整散了,我的心里就难过得很,就忍不住哭出来了...” 萨迪娅被他这样牢牢地抱住,一时间既感觉到了青年男女亲昵的幸福感,又浑然有种受了委屈的孩子找妈妈倾诉般的喜感,听知他是因为担心与自己分开才嚎啕大哭,心底说不出来的开心雀跃,阴霾苦楚一泄而光。 “好了,好了,我们不分开,但前提是你要对我一心一意,不可以三心二意,今天喜欢这个,明天爱上那个。” 萨迪娅拍打着嵇昀的背,起初像哄孩子一样安抚他,待到嵇昀转喜,又与他话说在前,约法三章。嵇昀连连点头答应,搂住萨迪娅的腰肢把她抱起旋转,而她担心被外面听见,俏骂着嵇昀要他停下,可他哪里肯听,心上人许久未见,今天好不容易脱难重逢,自然是情不自禁,难以自已。 外面的几人听屋里的哭声刚落,便传出二人欢喜亲昵的笑声,王建、庞丛只觉脸皮僵直,江小雨低着头默然地踩着院子里刚刚露头的草芽,野南浔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坐在石阶上,掏出怀里的鹅腿,大口大口地咀嚼。 沙陀城地理靠北,到了夜晚凉风尤其冽人。 在大宫一角的厢房里,孙伯仲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同衾的女子被他左右翻吵地醒了,以为他要自己侍奉,便往被子中间爬行,孙伯仲骂了句:“滚蛋。”把女子吓得浑身打颤,要知道,眼前这个道人不但好色之极,而且喜怒不定,别看现在对你笑脸相迎,下一刻兴许就拿你做了炼丹之物。 孙伯仲既不想睡,也不想碰女人,大反常态,原来是心里记挂着事,忐忑的睡不着。想起五镇盟与沙陀达成和解,这其中必定少不得嵇昀对盗玺案的剖析,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才让周德威坚信沙陀是被人嫁祸的,如若他真的知道内情,想必此时已经怀疑到自己的头上... “沙沙沙...” 窗外风声吹拂,枝桠不停作响。孙伯仲偶一睁眼,窗户上映出一个黑黑大大阴影,本以为是大树,然而影子微微晃动,如鬼飘忽,可着实把他吓一跳。 “谁!?” 窗户咵的一声从外面被人推开,乍一看,那黑影飘飘荡荡,兀自悬浮在半空中,女子见来者太过骇人,尖叫了一声,吓得晕死过去。 孙伯仲翻身跳下床,顾不得穿衣服,光着屁股去捡拂尘。然黑影手起处,一道银光射出,飞刀刺在孙伯仲脚前,吓得他一时间不敢再动。战战兢兢地侧目瞧向黑影,盯着看了一会儿,心中的恐惧消了一半下去,他,似乎认出了来人。 “原来是成王大人驾到,孙伯仲失礼了。” 那来人鹤氅罩身,白皮遮面,尤其凌空的功夫,除了九天圣教的左成王,旁人是艳羡不来的。 “孙伯仲,交代你的差事,办的如何?” 左成王问话,孙伯仲赶忙跪答:“本来事情顺利,可偏偏半路杀出一个叫嵇昀的,不知道给两边灌了什么迷魂汤,周德威竟然被李克用收服,不过成王大人放心,我已经用小孩的肝血,练出一种无色无味的剧毒之物,倘若沙陀真要出兵勤王,我就用毒结果了李克用和他的手下将领...” “哈!你这个狗东西!”来人突然扯掉大氅,拿下面具,露出头脸。孙伯仲大骇失声:“嵇昀!”嵇昀大笑着,教趴在树上牵扯他的野南浔放开绳子,腾地落地。 孙伯仲见事败露,恼羞成怒。随手抄起板凳朝嵇昀砸来,嵇昀抬手成拳,夹带炎红元气贯出,击穿板凳直锤在孙伯仲胸口。孙伯仲哎呦惨叫,被打得左右踉跄。嵇昀步步进逼,孙伯仲连连退让,直退到床边。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毕竟自己也是成名已久的江湖人士,今天已经被嵇昀欺骗玩弄了,若再光着屁股被他擒拿,岂不是颜面扫地,传出去叫人贻笑大方... “好小子!有种的容我穿好衣服咱们再打!” 嵇昀笑了笑:“可以,穿上铁甲我也不怕。”孙伯仲哼了声,转过身去,本以为他是去床上摸衣服,岂不料趁着嵇昀稍微松懈的机会,他竟将床上女子提起,猛地向嵇昀丢了过来。 嵇昀当时一怔,见来物是个裸体赤身、光不溜丢的大活人,接也接不得,摔也摔不得,急忙背转过身,弓腰提臀,用后背把人抵住,她冲撞来的力道并不弱,幸亏嵇昀巧妙泄力,才救下她一命,如若任凭她摔在地上的话,定会被当场摔死。 嵇昀背上顶着女子,连忙把她丢到床上,扯过衾被遮住身子。一番操作下来,孙伯仲早就逃之夭夭。 “看你往哪儿跑。”嵇昀不急不忙,跳窗追赶,“师父,他往那边去了!”野南浔在树上早把孙伯仲的去路看得清清楚楚,嵇昀沿他所指寻了不远,便听到了一阵嘈杂声响,他循声过去,果见孙伯仲被沙陀士兵死死包围,众人火把照应之下,他肥圆的肚皮和大腚暴露无遗。 须臾,李克用被李存勖请来,看到孙伯仲这番狼狈景象,脸上却也丝毫没有笑意,他肃然问道: “孙道长,听说你想要结果我李克用的性命,是这样吗?” 孙伯仲道:“堡主又听信了旁人的污蔑...” 他尚欲狡辩,李存勖早戳穿了他:“我和众太保都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你这只害虫、毒蛇!”孙伯仲光着身子,在凉风中却不觉得冷,甚至满头流汗。环看四周,只嵇昀、周德威二人就难以对付,何况众将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于是心里死了拼杀的念头,弃了拂尘,跪伏在李克用身前,大呼饶命。 “杀了他!”众太保义愤填膺,要打要杀,嵇昀阻劝众人,道:“别急,让我先问清楚,他在九天教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这次潜伏到沙陀,究竟还有没有别的目的?” “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与李晋王交个朋友...” 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悠长的说话声,语调古怪,阴寒慑人。 周德威耳聪,朝西北房檐上,朗声答话:“这里只有李留后,没有你要找的李晋王。”众人包括嵇昀在内,寻着周德威的视线,仰望看去,只见夜月下,房檐上,一个形如蝙蝠的蒙面人,正透过白狐面具,用一双赤红色的眼睛,凝望着这里的一切... 萨迪娅一下怔大了眼,连对嵇昀说:“就是他,九天教的左成王!” “真的来了?”嵇昀一惊,上下打量着这个怪物,他身高逾八尺,肩背结实,然倒挂在飞檐下,轻若鸿毛,立若蜻蜓,轻功出神入化,果然传说非虚。 “李克用天下枭雄,我圣教上下不胜仰慕,如今海内大乱,以李将军之雄才,早该裂土称王,如何甘为朝廷所驱使。” 李克用问及周德威九天圣教是何来路,周德威道:“邪魔外道,中原武林的公敌,这来人自称什么左成王,是邪教的头领之一。他来必有祸事,将军万不要受他蛊惑。” 李克用轻嗤一声:“咱向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沙陀族自己的事,绝不容旁人插手。”说着指向左成王道:“既然来了,不妨到面前说话,再装神弄鬼,我讲情面,我的弓矢不讲情面。” “呵呵!”左成王冷笑一声,“李晋王气性拔山,果然霸道至极,来日方长,今夜我就不打扰了。”话说罢,张开大氅翻飞而去,众人遥望其身影,真如大鹏展翼一般,叫人莫不瞠目。 嵇昀愣忡在原地,心思复杂不安,萨迪娅从旁探问,嵇昀答道:“九天教里有这样的高手,什么时候我才能打败他们...”言语中不乏自我怀疑和气馁,萨迪娅抚摸着嵇昀的胸膛,劝慰道:“邪不胜正,九天邪教不得人心,总有一天你会战胜他们的,我相信。” 正当众人以为左成王就此离去的时候,周德威忽然察觉身后传来的风声有些不对劲,连忙喊话众人警惕。 果然,说时迟那时快,左成王竟从背后携风骤至,向李克用突击袭来,他出手如电,李克用根本无从躲避,幸得周德威不离左右,一招“五目色盲”催生气垣护在李克用身前,嵇昀也从旁鱼跃而出,自空中出掌,双股炎气如恶龙飞腾,向左成王夹击过来。 左成王一击不中,又遇嵇昀反击,只得暂放过李克用,烟花流星一般抽身飞天,好避开嵇昀的炎气攻击。嵇昀忙上两步,同周德威一左一右,死死护住李克用。随即,左成王从数丈高的夜空俯身冲下,如鹰隼扑抓猎物似的,又向李克用头顶抓来... 第85章 虎扈龙随 嵇昀与周德威各自运气,二人四掌,元气交叠贯出,一个刚猛霸道,一个炎气迫人,即便对面是块岩石,在当世两位高手倾力夹攻下,只怕也会崩碎变成砂土。 与掌力相距不过尺许,左成王忽然变转方向,向左侧一歪,偏偏让过李克用和一众将领,贴地浅飞至孙伯仲身前,如铁钳般的右手死死嵌住孙伯仲肩膀,大氅股股作响,胖大肥重的孙伯仲惧骇地像个心惊胆裂的兔子,被猛禽裹挟着一飞冲天。 李克用怒令众人放箭,无奈羽箭追不上左成王如鬼如魅的身法,眼睁睁看着他和孙伯仲消失在夜空里。 嵇昀与周德威面面相觑。刚刚赶到这里,不明真相的野南浔,望着天边高飞去一黑一白的物什,懵头大惊: “师父?!这是什么鸟?好大的力气。” 嵇昀眉头紧皱,萨迪娅答道:“不是鸟,是你师父的劲敌。” 时至如今,乾元门玉玺被盗的事可谓真相大白,羽林堂主和受成王差遣的孙伯仲互相配合,不但将传国玉玺窃取,且故意留下线索以嫁祸到沙陀头上,目的是让唐朝与沙陀本就不睦的关系雪上加霜。 九天圣教不但祸乱武林,而且极力搅乱朝局,背后的盘谋越来越令人费解,嵇昀为之辗转难眠,在檐前月下坐着发呆。 身后脚步轻轻,有人过来将一件外衣与嵇昀披了,随即紧挨着他坐下。嵇昀见是萨迪娅,嘴角轻抬,随手又将外衣换到她的肩膀上。 “想什么呢?”萨迪娅托着两颊,向嵇昀问话。嵇昀低了低头,捡起一根落在地上的树杈,一面端摹着,一面说道:“报不了门户大仇,阻止不了九天教胡作非为,说服不动李堡主出兵相助...我学成了这么多的绝世功法,还当了海昏剑派的掌门,却连一件事都做不好。” 萨迪娅稍有思量,从嵇昀手里拿过树杈,在地上画了几个短长不一的横线,嵇昀攀看不懂,萨迪娅解释道:“坤在上,离在下,此卦象叫作明夷卦。”又随手在离卦下画了一阴二阳三爻,“离在上,兑在下,称作睽卦。明夷卦告诉你,内愈难而愈正其志,睽卦告诉你,做事往往是柔进而上行的。” “内难志愈正,柔进而上行...”嵇昀默念了几遍卦意,经萨迪娅开导,终于拨云见日,心头重燃意气。转过头,萨迪娅黛眉低垂,细腻光滑的肌肤在月光下映照如雪,低垂嵇昀忍不住动情,缓缓凑了上去,在爱人的脸上留下一吻。 萨迪娅压低了头,轻轻靠在嵇昀肩头,二人自相识相恋,一路风波不断,难得乱中取静,有此安闲惬意、花前月下的机会。嵇昀问萨迪娅有什么心愿,萨迪娅笑答,待将来无事可做时,可二人双马,风尘为伴,到西域去瞧一瞧捏乌萨克口中的落日之国到底是何种美妙景象。 嵇昀想起二人初次相逢时,还是自己假扮撒马尔罕的西域客商被她识破,不禁觉得好笑。于是假装捏着并不存在的弯胡须,拿腔作势道:“到时候,我就学捏乌萨克做贩货的客商,你就做盘点记账的老板娘。”萨迪娅窃笑:“你要和西方人抢生意,会把底裤都赔光的。” 嵇昀闻言即捅了下萨迪娅腰间的痒穴,萨迪娅被痒地大笑,嵇昀道:“你学坏了,我要使出浑身解数来惩罚你。”萨迪娅急忙起身跑开,嵇昀紧追在后,二人好生嘻闹了一番。 转过第二天,沙陀堡设宴,款待揪出孙伯仲、保护了李克用的嵇昀,萨迪娅、王建等人得以陪坐。 酒席摆好,主位设在北面,东西各铺设两列客座,侍宴的女仆分站两排,个个千娇百媚,秀色可餐。在场的人有十八位,除了十二名太保和周德威,便是嵇昀、萨迪娅、王建、野南浔和庞丛。李嗣源招呼人各自落座,侍女们端来茶点瓜果,丁仆们奉上佳肴美酒。 “主公到!” 喊声既出,一众人站起身迎候,李克用带着盖寓,大踏步进来,径直走到主位,右手把衣袖一卷,笑道: “都坐吧。” 众人应诺,随李克用一同落座。宴席上,王建和庞丛早受嵇昀嘱咐,不敢直言发兵的事,只是极尽应酬之礼,同李克用和众太保推杯换盏。李嗣源、李存勖代父亲向嵇昀敬酒答谢,嵇昀一杯接着一杯,谦谢领受着众人的好意,不一会儿便生醉意。 酒过三巡之后,李克用放下杯,问道:“你们都是从中原来的,不知道外面都是怎么传说咱的名声的?” 庞丛脚底已然打晃,借助酒劲,半装半演地答道:“中原汉人都把你比作是林中虎、云中龙。” 李克用仰头大笑,微微摇晃了下肩膀,看样子庞丛的答话甚是切中他的心意:“我十岁时,父亲曾经请方士给我看相,那人说我是‘虎扈龙随’之相,时过三十余年,还是第一次听说又有人这样称赞咱的。” 趁着李克用高兴,王建举杯向他敬酒:“李将军麾下人才济济,周德威、十三太保俱是难得的将领,虎扈龙随,看来这位方士确实没有说错。”王建代表唐廷来借兵,李克用多少对他怀有戒心,脸上没了笑意,只是举了下杯聊作回应。嵇昀酒醉就会贪睡,趴一会儿醒一会儿,萨迪娅在旁边紧递茶水蔬果,想帮他解酒。 史敬思来往招呼着宾客和自家弟兄饮酒,环顾了四周,疑问道:“奇怪了,咱们的大小姐怎么没有来?她可是最爱凑热闹了...” 李嗣源笑道:“前些天阿保机派人送来了三箱金饰,李萱是不是埋头在屋里臭美,顾不上出来了。” “哎,说的对,‘瓜里挑瓜,挑到眼花’,她呀,一准是不知道是该戴这个还是挂那个,正苦恼嘞。” “赶明儿知会那个阿保机,以后别送这些玩意来了,只会耽误咱们大小姐的心力。” “我说,你是不是身上长了马虱,浑身刺挠想挨鞭子了,在咱沙陀城,即使敢把天捅破,也不敢违咱大小姐的意啊,是不是?” 众太保戏言嘻笑,李克用倒受提醒,差侍女到小姐闺房去请。 萨迪娅听了这些话,心想:“这个李萱集万千宠溺于一身,连外面的人都晓得她在沙陀城的地位举足轻重,所以契丹人来借兵,也是要先投其所好,送的礼品都是她喜欢的...” 李克用向来赏识英雄,对周德威如此,对嵇昀亦然刮目相待,在众人均向他捧杯恭维之后,他主动举起酒杯,瞧向嵇昀。但嵇昀正趴在桌上发昏,对周遭的变化全无感知,最后还是萨迪娅从旁轻轻摇醒了他。众太保见李克用举杯,早早收敛了话音,静待父帅说话。而嵇昀伸了个懒腰,抬眼看过众人却唯独略下了举杯邀饮的李克用,他忘乎所以地笑了一声,直接同萨迪娅讲起话来:“我刚刚睡觉了,做了个奇怪的梦...”萨迪娅扯了扯他,示意李克用正在看他,而嵇昀视而不见,偏要说破梦境才罢休。 “哈哈哈!”李克用一反常态,竟不以为怪,索性放下了酒杯,准嵇昀大声地把梦讲述出来。嵇昀趁着酒意大讲特抒,梦的内容是这样的:据说业龙修炼五百万年便可化身真龙,在天河里便有这样一条业龙,他已经修炼了四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只差一年道行便可化为真龙,可惜天道难料,他在天河翻江推浪时,惊动了河边饮水的御马,以至于御马冲撞,踩踏了土德星君的菜园,土德星君一怒之下把业龙扒去仙根,赶出了银河。业龙的道行一朝被废,便心生恶瘴,发誓要捣毁土星落在人间的福根,于是翻下天来化身人形,掀起腥风血雨,斩首百万,血流千里。玉帝得知,急派身边的龙虎将军持金瓜节钺下凡擒妖,怎料这位龙虎将军却因为在玉帝身边安闲享乐地时间久了,竟不是业龙的对手,下凡之后不敢擒龙,只是远远地避开,可他又特别看重自己的颜面,所以逢人便吹嘘自己多么多么了得,其实无非是要掩盖自己怯敌的真相。 太保们若有其事地听得津津有味,不料听到最后大吃一惊,显然嵇昀讲的这个怪梦,有些指桑骂槐、含沙射影,那斩首百万、流血千里的引祸之龙当指黄巢,久疏战阵、妄自尊大的龙虎将军当属“虎扈龙随”的李克用。 原来,嵇昀这些天来他一直苦思搬兵之策,想到“请将不如激将”的老话,便决定试上一试,趁着酒宴上半醉的时机把话讲出来,即便惹怒了对方,也好把责任推脱到酒的身上。 众太保纷纷指责起他: “嵇昀,你也太无礼了!” “你出去问问,哪个沙陀士兵会是贪生怕死之徒?相比之下,黄巢算什么东西!” 嵇昀佯作惊讶:“黄巢?我哪里提到黄巢了?” 史敬思道:“你刚才编撰的故事里,分明是把黄巢比作了龙,把我们沙陀人比作怯敌而且嘴硬的胆小鬼!” 第86章 笑语解围 嵇昀哈哈大笑,提着酒壶站起身,脚下晃晃悠悠,心中却如明镜,答道:“黄巢虽然说出身鄙贱,却不得不承认人家确是天生英杰!振臂一挥,追随者何止百万;长刀所向,天下道州无不望风披靡。以高骈之能都只得抱头鼠窜,更何况他人?我虽然喝多了口无遮拦,但也绝不敢拿黄巢来取笑。” “放屁!要不是念在你对沙陀做过些好事,今天我们非要撕开你的嘴,扯断你那条毒蛇般的舌头!” 除了李嗣源与李存勖,其余太保纷纷怒不可遏,言语多有不堪。王建心明眼亮,早看出嵇昀的用意,从旁假作劝解,实则火上浇油:“众位太保不要误会,嵇昀的意思是,李留后英雄盖世,天下人莫不敢不钦佩,沙陀兵强马壮,自然能够和忠武军并驾齐驱...至于黄巢,咱们暂且少谈为妙、少谈为妙...” 王建一边满脸堆笑,一边举酒向大家敬去。 史敬思蔑然道:“黄巢到底有甚么可怕,把堂堂弘农郡王的儿子吓得像覆巢下的雏鸟儿一样?” 庞丛插话道:“史太保有所不知,黄巢起自山东,兵戈多年祸连九州,如今霸中原、据两京,逼得当今皇上只能远避西蜀,请问这样的人,谁能不害怕?” 史敬思一脸孤傲和不屑,哼道:“既然害怕,就该卸甲投降,或者学唐朝皇帝,远远地躲起来,保住自己的小命。” “哈哈哈!” 嵇昀放下酒杯,放声大笑不止。 史敬思疑惑:“你笑什么?” 嵇昀打眼看着史敬思,反问道:“不知史太保是不是读过书,请问知道什么叫做‘功名不可违,忠义我所安’吗?” “这...” 史敬思迟疑片刻,答不上来。 王建领会嵇昀的话意,接话说道:“黄贼虽然势强,但人生天地间,以忠孝仁义为本,更何况我忠武世受大唐恩禄。平残灭暴、安定天下是为臣为将者的本分和殊荣。弘农郡王是唐邸泰山,人皆仰望,如今统领天下群英,以顺诛逆。令旗一招,如拓跋思恭、周岌等忠勇有志者纷纷归附,剪除奸凶匡正社稷指日可待。”萨迪娅闻到了几人话中的火药味,亦然神会,抢过话茬肃然道:“只有那些数典忘本、胸无远志的人,才会畏敌如虎,图享苟安...” “够了!” 李克用腾然翻脸... 嵇昀酒后激怒了李克用,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小姐来了!” 这时,李萱忽然而至,身穿一袭霭花流云碧罗裙,天生一副皓质逸姿美人胚。 她先是瞪了一眼席间的嵇昀,转而朝震怒中的父亲嬉笑问安,李克用看到宝贝女儿,再强硬的脸上也终露出一丝丝宠溺的笑容。李萱伏在父亲的腿边,俏皮地问道:“宴席本该是热闹的,怎么大家都好严肃的样子?”史敬思道:“有些羊喝了几杯烈酒,就以为自己变成了狼,在这里大放厥词,把沙陀勇士都贬得一文不值...”李萱闻言咯咯发笑,脆声道:“父亲的胸怀宽阔就如草原一样,草原怎么会容不下几只醉酒散欢的羊呢?” 李萱巧舌伶俐,李克用听得耳顺,这样一个清丽灵巧的女儿,对这位铁一般的父亲来说,爱惜她就好比珍视自己的眼睛一样。 席间,李萱主动要求献舞,一曲胡笛吹奏,雨衣随音轻摆:舞山间之灵雀,响周涧之苍龙;柔时似巫山云雨,劲时如大河流觞;眉目通传曼丽,肌容极尽颜色...萨迪娅看看灵动善舞的李萱,再看看眼神迷离的嵇昀,不由得一阵心悸。而一向在忠武军中以聪慧见长的王建,到了这沙陀堡之后,极其不似往常,痴愣愣的像个木头人,心思如他的眼睛一样,全无旁骛地飘飞到了舞池之中、倩影之内。 李萱舞罢,在众太保的夸赞声中,她凑到父亲耳边,轻声说着什么,旁人听不见话音,却能看到李克用脸上一阵吃惊一阵疑惑,随后又是一阵怪笑。宴会一直喝到深夜方才散尽,萨迪娅搀扶着嵇昀回房醒酒。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有侍女前来叫门。嵇昀酒醒,七手八脚穿齐衣服。门开了,侍女们端着新衣服、新鞋子还有洗漱用具进来,嵇昀尚未弄清头绪,这些女子们便伺候着他坐下,又是擦脸又是梳头,甚至要扒下他原本的衣服...嵇昀大叫不许,侍女们便道:“请您安坐着,主人吩咐了,如果照顾不好您,我们都得受罚的。”似乎她们几个也并不明白,为何主人突然要求对嵇昀百般优待,只知道依命执行。 嵇昀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昨夜他故意激将,李克用非但不怒,反而差人伺候,真是奇闻异事。洗漱换鞋之类的事便依从了众女,只是外衣是萨迪娅亲手缝制的,他如何也不肯脱下来。一旁厢房里听见动静的萨迪娅过来探看,嵇昀已经梳洗整齐,大宫管事郭崇韬也已站在了门口。郭崇韬道:“我家主公和主母在后厅召见嵇大侠,特叫小人来请。” “昨晚刚刚设宴款待,今早为何又叫?”萨迪娅甚有疑问,郭崇韬只说奉命,不知其他。嵇昀考虑了片刻,对萨迪娅道:“莫非有些话不好当众说,我去趟也好,一来给昨晚失礼之处道声歉,二来再与李堡主说发兵的事。”于是和郭崇韬去了。 后厅里,李克用与夫人穿着家常服饰,吃罢早饭正在用茶。郭崇韬引着嵇昀进来,李夫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朝李克用微微点了点头,看起来似乎极为满意的样子。李克用开门见山,“萱儿虽说才十五岁,但无奈她喜欢你,我只能由着她的心意。我和夫人商量了,端阳节前,为你俩举行大婚之礼。” “什么!”嵇昀如受五雷轰顶,整个脑袋嗡的一声:“我什么时候答应下来这门婚事?!”稍作镇定,急忙向李克用夫妇解释,可舌头打结,支支吾吾话也说不利落,李夫人奇怪:“怎么...你还不愿意?”诧异地瞧向丈夫:“你不是说,萱儿她俩个早私下里好上了吗?”李克用亦是一怔:“是啊,昨晚上女儿是这样和我说的。”于是质问嵇昀:“你们两个在中原参加什么献宝大会,打那时候起,你就对萱儿表达了爱慕,我说的可确有其事?!” 嵇昀瞪大了眼,“天呐,这么个什么女孩子,这种事怎么敢乱说。”连忙解释道:“您二位误会了,我并无非分之想。”李夫人哎呦一声,脸色沉得很难看,似乎是替女儿觉得羞臊,转身转进了内屋。“哼!”李克用腾然起身,两只怪眼瞪得吓人:“以前没想法,现在我可将安排告诉你了,嵇昀,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给我答复。” “不用想了!”嵇昀直起身,不卑不亢地朗声回答:“我已经有心仪的人了,恕难从命。” 李克用没想到他态度如此强硬,说给他回去考虑也是对双方有个台阶下,但嵇昀立时驳回,确叫主动提出婚事的李克用颜面无光。李克用侧身怒目而视,眼中已露杀机...嵇昀暗叫不好,准备随时应对变故... “迭剌部遣使拜会主公!” 正值二人不好下台的时候,契丹使者忽然来拜见李克用,嵇昀冲李克用拱了拱手,趁机告退,出门步履匆匆,与契丹使者擦肩而过,他未抬头细看,那使者却认出了他,原来来者不是别人,就是迭剌部的公子耶律桡骨。“他怎么在这里?”耶律桡骨心里一直忘不了李萱,也忘不了与他“争夺”心上人的情敌——嵇昀。时隔一年光阴,这位昔日愣头蛮脑的男孩,在八部统一战争的洗礼下,已经蜕变成一个智勇兼备的契丹汉子。李克用听是契丹使者,随即便接见了他,耶律桡骨毕恭毕敬,向李克用转达阿保机的谢意和问候,并递上礼单,这次他来,可是携带了大量的金银牛羊,用以回报李克用出兵助其统一契丹的恩情。 “契丹七部联军都被你们击败了?” “回李伯父,七部联军在十三太保率领的沙陀勇士冲击下联盟溃散,七部首领被我们包围在野狼谷三天三夜,水尽粮绝被部下绑了投诚,已经被我的父亲尽数处死。” 李克用笑道:“虎盔儿果然没有堕我沙陀威名。”于是收下礼物,命人好生伺候契丹使者。 李萱一直躲在内屋偷听,嵇昀的回话教又气又急,倒不是有什么觉得羞愤的,只是对嵇昀那句“我有心仪的人了”耿耿于怀,对她来说,嵇昀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是移情别恋、贪色负心,怎么能不气得浑身发抖?可她转念一想,若自己为此赌气,岂不便宜了那个非但迷惑了嵇昀,还在人前嚣张顶撞自己的江小雨?其实至今她都没弄明白,嵇昀所指的心仪之人,并非江小雨,而是她屡屡忽视了的、以为是王建同伴的萨迪娅。 第87章 浑身解数 待到父亲接见完耶律桡骨转进内屋,李萱像个心净志清的旁观者,规劝起李克用来:“他撒谎骗你和母亲的,其实他心里头愿意...”李克用对女儿哼道:“愿意?你没听他回绝地多么斩钉截铁,像个不肯带上嚼头的倔驴,这样的人你喜欢他什么?咱沙陀族中好小伙儿多得是,整个代北难道还找不出一个你喜欢的男人。”李萱被父亲的一通牢骚搅得心乱,眉眼抵对,悻悻然说道:“不,我就要他,哪怕他现在喜欢别人,我也一定得把他抢过来!” 李克用一阵怔忡,旋即明白了女儿的话意。都说女儿随父,李萱这个爱较劲的脾气果是遗传自他自己,越不叫做的事情偏要做,越得不到的东西偏要夺到手。李克用明白了这一点,倒不知该生气还是该欣慰了,毕竟这种秉性在他看来,正是沙陀族人所独有的、令人引以为傲的狼之品性。 嵇昀心知回绝了婚事,便不好在大宫逗留了。急忙回到厢房,叫上萨迪娅和野南浔,收拾包裹准备离开。萨迪娅不明原委,看嵇昀匆忙要走,急道:“我们还没说服李堡主搬兵,怎么能这样就走?”嵇昀心道:“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即把李克用夫妇找自己谈话的目的对萨迪娅讲了,萨迪娅哑然失声,久久不能回神,嵇昀收拾东西不忘安抚她:“我已经当面告诉他们,我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我们更不能在这里久留。”萨迪娅抿着嘴,嵇昀的话叫她心里还是很有暖意,但转念便是担忧,她担心自此走了,杨复光交托的事就彻底完了,左右忐忑了好一会儿,还是拦下了嵇昀:“我们不能走,嵇昀,我们是为了请李克用出兵来到这儿的,没有沙陀的帮助,杨郡王围毙齐军于关内的战略就不能达成。”嵇昀答道:“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将来谁做皇帝,我都无所谓。我总不能为了给朝廷搬兵,连这种事都妥协了。” “不行!” 在国家大计上,萨迪娅的性子执拗地很,若她对待个人感情也如这样,想来就不会把苦楚和难过深深地埋在自己心底了。 见她如此说,嵇昀有些不悦,难道和搬兵之事比起来,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也要退而求次吗?萨迪娅看到嵇昀惊疑的眼神,知道自己过于急切了,缓和了语气央求道:“嵇昀,你可不可以想想别的办法,我总觉得咱们这样一走了之,是不负责任的。” 嵇昀无奈,暂先放过了手中的包袱,坐在床上苦思冥想:“李克用性格怪癖,激将法是行不通的,别的办法...”想到契丹过来借兵,是送上了大把的金银,朝廷若也施以利益,李克用会不会不计前嫌,出兵勤王呢?想到这里,嵇昀把野南浔叫到院子里。 “你去城里打听下,哪个裁缝的技艺好...” 野南浔大骇:“怎么,师父你还真的要成亲?找裁缝做新郎服啊?” “哆!别胡说。”嵇昀小声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野南浔瞪大眼,惊讶道:“伪造圣旨?那可是要杀头的!”嵇昀白了他一眼:“要杀也是杀我的头,再者说,我是为了大局,如果这招能让沙陀与杨郡王联合,将来打败黄巢,你说是大唐朝廷会杀我,还是沙陀人要杀我?” 野南浔似乎恍然大悟,急忙按照师父的吩咐去了街上,买了黄布金线,重金请匠人用金线在黄布上绣出五爪金龙,嵇昀亲自提笔伪造了朝廷施恩的“任职诏书”,又仿照杨复光语气,洋洋洒洒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 野南浔又雇来中原到此经商的汉人,假作杨复光信使,准备将伪造好的圣旨和书信堂而皇之地带进大宫,嵇昀念及李克用正在为李萱的事忌恨自己,若此时贸然用计,恐怕难以动摇气头上的李克用,考虑再三,决定先去找李存勖,求他从中调和关系。 李存勖居住在东院,他见是嵇昀来了,笑靥相迎,显然对近日发生的事尚且浑然不知。直到嵇昀把原委告知,李存勖骇然失声,眉宇间不但有惊诧,且带些忧愁烦闷。他一向心思纯净,虽说是李克用的亲子,但却不像其父那样倨傲乖张,反而尤其惧事,但凡有些不好的事发生,总是不免时时忧心,终日记挂。听说嵇昀与父亲因李萱婚事闹翻,李存勖的内心登时忐忑难安。 了解了嵇昀来意,李存勖即对他袒露实情,原来早在王建初到沙陀时,李嗣源就来和他商讨,想劝解父亲兴兵救唐。当然,李嗣源身为沙陀城的大太保,他之所以这样做,无非也是站在沙陀一族的立场上考虑罢了,他觉得朝廷既然是来援请发兵平叛,那么就不怕他们坐地起价,杨复光这个人言而有信,目前在朝廷之中亦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与他联合对沙陀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李嗣源考虑除李存勖之外,没有人敢冒着违逆父亲的危险去帮王建说话,所以才苦口婆心地想劝说李存勖向父亲进言。 李存勖对嵇昀讲道:“他总是拿大局说事,搞得我我脑瓜疼。我这个人,最听不得什么大局呀、利害呀之类的话,而且父亲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军政大事我亦不想掺和,就没有听大太保的话...” 嵇昀恳切道:“可今天无论如何,求你帮我这个忙,亚子!”李存勖微微抿口,像个姑娘一样低下头去,过了许久,小声答复了一句:“那我只好试试,若谈不成,你也不许怪我...”嵇昀转喜,忙道:“感谢都不及,怎么会怪你。” 于是李存勖只身到李克用住处请安。 向父母行过了礼,李存勖忸怩着凑到母亲身前,“母亲,孩儿听说,西域的藏红花滋阴养心,治疗忧思郁结药效极好。天气一入冬,母亲就爱犯气郁心悸的旧疾,孩儿想差人采购些来,加之鹿茸、丹参等补品调制几味丹药,为母亲调理身子使用。” 李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越发喜欢:“我儿真是长大了,知道孝顺母亲,既然这样,你让人多买些来,做了补药给你的姨娘们也送些过去。” “是,孩儿马上安排人手,到长安采买。”在说到“长安”二字的时候,李存勖有意抬高声音。李夫人眉睫轻颤:“哎,不是说西域么,怎么倒要往长安去?” 李存勖解释说,西域常年有商队经凉州,往长安西市运送上好的药草、丝绢贩卖。他考虑着,一来长安较西域路途近,二来市面上的货物品色最佳。天气已经转冷,需让母亲早点用上药,所以才准备遣人去长安采买。“孩儿这样打算,不知父亲母亲的意下如何?” 李夫人甚为欣慰,点了点头:“你考虑地确实周全,就此照做吧。” 李克用一直听着母子交谈,饮了一口茶,接过话道:“长安一片战乱,商路不通,还是直接派办事利落的人骑快马去西域买吧。” “啊?长安怎么打起仗来了?” 李存勖佯装惊不知,一脸疑惑地望着父亲。 李克用抬眼看着这个白净纯稚的儿子,说道:“想着多让你学点书上的智慧谋略,所以整天把你关在家里,没料想真快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白面书生,倒不像是我李克用的儿子了。” 李夫人觉得老公这话太刺耳,反问道:“您这话是在批评咱儿子,还是说您自己个儿养儿子太过严苛了?” 李克用哈哈笑道:“咱是说,也该让他多做些事情,见见世面了。” 李存勖神色恭谨,对父亲道:“孩儿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除了每天都读习汉人的书,练功习武一刻也不敢懈怠。” 李克用嗯了一声,举目南望。矗立在侧的盖寓言道:“亚子天性聪慧,只是未经历练。如今世道不太平,南面有黄巢作乱,占领长安、洛阳;北面契丹争雄混战,前景难料;东面的幽州也对我代北虎视眈眈。亚子在太保之中年纪最小,论影响、论功绩,恐怕都难以让其他将领心服,他毕竟是主公独生亲子,寓提议主公许他今后参与军机,行军作战时留帐前听命。” 李夫人也道:“庭院里养不出千里马。盖寓所说,切中关键。” 李克用点点头,由是答应。李存勖瞪大了眼,忙道:“还是别了,打打杀杀的事我不喜,我更愿意呆在家里,与书画音律为伴。” “混账话!”李克用勃然骂了声,李夫人慌忙劝慰,李克用又训责道:“只有手握马刀的人,才有权力享受你所谓的乐趣。一个不能征服别人的人,只会被别人所奴役。” 李存勖扣头认错,李克用亦不怪罪,李存勖继而问道:“盖先生方才说四围都在打仗,父亲,咱们是不是也要有所动作?” 盖寓插话道:“契丹内战,主公早派去十三太保相助迭剌部抗击七部联军,已获大胜;刘仁恭与幽州守将有深仇,这个人勇武有余,智力不足,主公计划让他带一万沙陀铁骑,出紫荆关向东,闪击易州,进而平定幽州。” “父亲深谋远虑、分派得当,孩儿真是望尘莫及。只是...” 李存勖略显得迟疑,“只是南边的战事,不知道父亲如何安排?” 第88章 龙骧虎步 李克用充耳不闻,只管饮茶,尚未答话,李存勖顿了顿继续说道: “孩儿是想,黄巢如今势大,已经据有两京,不能不做防备。” 李克用悠然道:“黄巢一个盐贩出身的盗贼有甚可怕,让唐天子去对付他吧,咱倒想看看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李存勖神色端谨,笑了笑:“话虽如此,可是父亲想想,倘若唐天子胜了,对我们倒是无碍,但如果黄巢胜了,中原易主,恐怕咱沙陀不能安然孤立于代北。孩儿有句话说出来,希望父亲不要动怒,朝廷虽然对我们有征伐之恨,但咱们家族毕竟是受先帝赐姓的功臣,父亲仍然是唐朝的留后,如果坐视黄巢不管,一旦发生惊天巨变,父亲一世英雄,恐怕就要背上不忠不义的罪名,到时候既不能俯首作逆贼的顺民,又无处效力作大唐的忠臣,怕是要进退两难,抱恨终身的呀。” 李克用闻言一怔,李夫人在一旁欢喜得合不拢嘴:“郎官,刚才您还说咱这个儿子读书读傻了,现在看他这番话有理有据,一点儿也没有辜负咱们的苦心。” 李克用听了老婆的话,神情得意:“自然是‘虎父无犬子’。”继而转过头对李存勖道: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现在还不是我们出兵的最佳时机,记住,作为一族首领,想要在这个世道安身立命,最重要的是能沉得住气。” “是,孩儿谨遵父亲的教诲。” 李克用背着手信步盘桓,饶有深意的自顾说道:“那个什么九天教的怪鸟说的话,倒是启发了我,唐天子若有诚意,封咱做个晋王,倒也不算什么奢望...” 李存勖将父亲的话转述给嵇昀,嵇昀心里打起了鼓:“若在圣旨里封他为晋王,岂不是比杨郡王爵位还高?朝廷想是万不会答应的,倘使我暂时诓骗了他,待他日李克用知道是圣旨是假、王爵是假,一怒之下保不齐惹出大乱子来...” 李存勖见他为难,思索了一下,说道:“晋王也只是虚职,朝廷派遣各地的军政长官,唤作节度使,以父亲现在的势力,任一镇节度使我想还是可以的。” 嵇昀受了点拨,便把伪圣旨重新起草,专门将加封节度使写入其中。 庞丛过于谨慎,嵇昀便只找到王建商议此事,王建初时骇哑,左右考虑了片刻,“如果李克用真能出兵相助,得个河东节度使的头衔并不为过,只是...”他还在担忧伪造圣旨的欺君大罪,自己生死无所惧,只怕这件事将来被田令孜作为把柄大做文章,最终牵连坑害到杨复光。嵇昀明白他的顾虑,“三将军,伪造圣旨的罪过尽可以推到我的头上,你权作不知就好。我只需要从你这里得到点印证,毕竟你的智虑是大家都信得过的...”王建对嵇昀“舍身取义”的做法莫不钦佩感动,直言:“嵇昀,此计若能成,你便为匡扶社稷立了一大功,只是你个人的安危,恐怕...”嵇昀朗声笑笑,“放心吧,我是江湖人,大唐天子他管不了我。” 时值李克用在前厅为契丹使者摆宴送行,耶律桡骨心心念念着李萱,却从来到走未能见上她一面,心里不免有些焦躁烦恼。依着契丹人直来直去的性子,几次想向李克用问及李萱,可一来李克用虎虎生威的气场教人不敢轻易造次,二来他身边的汉人谋士瞧出端倪屡次示意阻止,耶律桡骨的话也就迟迟没有问出口。酒席将终时,李嗣源匆匆从外面进来,到李克用耳边喜陈乐事,李克用显然也有些意外,小声嘱咐了李嗣源几句,李嗣源领命而去。直到将契丹使者送走,李克用这才召集众将,个个披挂整齐,在院内摆满了弓矢尖刀,命李嗣源请“传旨官”进院。 传旨的信使有两个人,正使是野南浔找来的商人假扮,看在酬劳的份上他不惜铤而走险,但似乎对即将面对的状况未有足够的准备,见李克用黑沉着脸,四下刀斧森森,满堂凶神恶煞,只吓得捧着“圣旨”的双手瑟瑟发颤,囫囵的话也说不出来。倒是身后眉宇清秀、皮肤白皙的副使,面对此种阵势浑无惧色,目光中隐隐还透出几分不屑。李克用一眼就瞧出,副使是女扮男装,于是有意讥讽: “怎么朝廷这般无人吗?竟然派了个女人过来传旨。” 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江小雨,由于除了李萱外,沙陀堡中并未有人识得她,她自告奋勇,要帮嵇昀送信。江小雨虽然年纪小,但气质早熟,并不怯场。 “因为男人们都上了战场为国效力,只有女人们才有闲暇干这些跑腿儿动嘴皮子的事情。” 江小雨不卑不亢,教李克用刮目相看,“圣旨呢,拿出来吧。” 江小雨从商人手里扯过圣旨,同书信一同交给李嗣源,李克用先打开书信,书云: “杨复光敬呈大唐云州留后克用将军贤弟: 人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何况泱泱大唐,国祚昌隆。以贤弟坐镇代北,荟萃英杰,龙骧虎步,神采星驰,更加之威武雄才,为天下仰。今者黄巢叛逆,屠残士庶,覆没京都,窃据宫闱,伪闰名号。天下臣民,同仇深愤,霜甲尘戈,聚合关畿。杨复光上呈圣意,联会忠党,诚邀贤弟麾领沙漠之众,共雪朝廷之耻,迎銮反正,匡邦辅国,献荡平之捷,立不世之功。来信收悉之日,当表奏天子,担保贤弟划地受封,永镇沙陀。” 李克用喜怒不表于形,将书信传给李嗣源和众人看,弘农郡王的威名远播,书信中他用词恭敬亲和,令众太保无不受宠若惊。李嗣源瞧过父亲的眼色,继而张读圣旨: “诏曰:李国昌父子昔日于国有功,今李克用镇守边陲,外御契丹,内抚幽燕,深孚朕望,特加封李克用为河东节度使,钦此。” 李国昌是李克用的父亲,圣旨中对父子的功绩一番肯定,其对抗朝廷之罪只字未提,反而加封其为河东节度使。众太保大喜过望,聒噪议论,李克用亦然暗自心喜,只是面子上还要端着。 此时,王建假作闻讯赶来,“李将军升任节度使,可喜可贺。我谨代表唐军将士,恭求节度使大人发兵相助!”说着掀开袍半跪在地。李嗣源察言观色,连忙示意众太保,亦向李克用倒头下拜,齐声请求发兵。李克用内心已有盘算,紧绷的脸色顺势转和,抬手道:“黄巢之流霸道横行,匹夫尚且报国,我沙陀又怎会袖手旁观!”王建闻言激动不已:“将军深明大义,大唐中兴有望!”李克用哈哈大笑,“哪里,前番误会,请也三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李克用答应出兵勤王,着实叫嵇昀松了口气,这下不必担心被逼婚了,若旧话重提大不了带了萨迪娅一走了之。开心之余他嘱咐王建与庞师古先行一步,回武功城说明这里的情况,早作安排,免得李克用大军一到,杨复光不知圣旨与书信之事,言语间出现纰漏,其后果不堪设想。 王建走后,多日不见李克用发兵的迹象,这天正值李夫人生日,嵇昀采办了礼物,想借祝贺之机,探一探李克用的口风。沙陀大宫里张灯结彩,城中各路富贾显贵都来祝寿,李克用陪同夫人与众饮酒庆贺,李存勖见嵇昀在场,便与他同坐一桌,闲谈了一会儿,嵇昀左右寻不见李萱的身影,心里大为不解。李存勖告诉他,李萱近日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吃饭都要侍女送进屋里,按说为母亲祝寿这等大事,她万不该缺席,可她的性子谁又能劝说的了?因为她的事,父亲母亲多日来坐不安席、睡不安枕。 嵇昀听了这话,暗说槽糕,心里隐约不安:“别是为了李萱,沙陀才迟迟不肯动兵...” 果真怕什么来什么,宴上嵇昀向李克用敬酒,寻机问道:“南面战事吃紧,堡主准备何时发兵入关?”李克用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满有意味地盯着嵇昀,随后李嗣源把嵇昀拉到一旁,耳边轻道:“大小姐偏要你入赘沙陀,她整日闭门不出,父帅心疼她,你若是不答应这门婚事,怕是迟迟不能发兵。” 嵇昀紧握手中杯,心里已有三分怒气,“李克用啊李克用,你既不愿被人要挟,又为何偏偏要挟他人...”本来搬兵之事与自己何干,无非是看在萨迪萨的份上才来趟这趟浑水,谁知竟把自己给搭了进去,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所有事都可妥协,唯独这件事不能妥协。嵇昀不顾李嗣源阻拦,当着众宾客的面当场朗声对李克用道:“将军是人中豪杰,说过的话自然不会食言。我既已完成使命,就不再盘桓打搅了,谢将军多日来的款待,嵇昀告辞了!”抱拳向李克用和众太保示意,随即转身离去。 李克用轻哼一声,不以为意,如无其事地招呼宾客饮酒。李存勖看嵇昀态度坚决,心口一纠,个中滋味不知是愁是喜… 第89章 大婚之喜 “萨迪娅!” 嵇昀急匆匆回到下塌处,还没进门就呼喊着萨迪娅的名字,这次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今天也要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当嵇昀进到屋里,却到处不见萨迪娅的身影,桌子上留有一张纸条,嵇昀拿纸来看,是萨迪娅所留: “嵇昀,对不起,我走了,请你不要难过。人家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谢谢你这么久来对我的爱护,但是我还是放不下国仇家恨,我渴望唐军能够打败叛军,就像你渴望打败九天教一样的心情。我渴望为父亲母亲、为成将军、还有千千万万因战乱死去的无辜百姓报仇...李萱小姐情深义厚,我知道,她对你的感情一点也不比我少,请安心的去接纳她吧,不要想着找我,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但有一点你放心,无论我走到哪里,心里都会永永远远地记住你。萨迪娅”。 嵇昀盯着信,迟迟呆立不动,“怎么会这样?”他心里一直重复问着这句话,信纸上的泪痕已干,就像飘飞的柳絮难以被人掌握,命运的无常总是把人戏弄。这一次,嵇昀没有去找她,而是默默无声地在桌旁呆坐了一个下午。他知道,萨迪娅在他们二人感情与国家大义之间,选择了后者,她无论如何是不肯再见他的。而嵇昀能做的,似乎就是满足她的心愿,教沙陀早日出兵,打败黄巢,为亲人们报仇雪恨... 日子很快就到了端阳节,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嵇昀与李萱初遇,短短的一年光景,发生了许多事,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心性。 沙陀大宫里,大红灯笼高挂,各处装点喜庆,除了节日的庆贺外,一场震动沙陀城的大婚庆典即将举行。 “我以为父帅是要收他做个太保的,没料到是想要收他做女婿!” “唉,多少人盼望不来的福分呢!” “这下,我看那些觊觎咱们大小姐的公子哥,都得睡不着觉,抱头痛哭了吧!” 众太保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唯独李存勖脸上看不到一丝欢喜,不知是他为嵇昀而忧,还是为李萱而愁,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心事令他烦恼,总之旁人是无从得知。 与之不同的是,闺房里窃窃喜悦的李萱,正兀自对着镜子梳妆,十余侍女手捧着各色胭脂水粉,调试观摩,试上又擦,擦净又扮,如此反复,总是不能叫自己十分满意。 “小姐,从没见过您妆洗的这般精细,实是要赛过天上的仙女了。” “新姑爷要是看到您的样子,怕是眼睛都舍不得眨了...” 李萱听着丫头们的戏言,满脸的欣喜得意之情。 “别光顾着贫嘴,快去瞧瞧那盒螺子黛晾到什么成色了,过了时候就显得黑了,这东西是从波斯进来的,稀罕的很,要是毁了我可要把你们几个都赶出沙陀堡去。” 侍女们嬉笑着调侃道:“怕什么呢,小姐,大不了叫那些个契丹人再多送些这东西过来。” 李萱一面对镜试戴着耳环,一面答道:“别提契丹人,今后也不许收他们的礼物,要不是今番结婚用的到,我早将这些东西都丢出去了。”丫头们相视偷笑,伺候着李萱忙得不亦乐乎。 另一边,同样是一间摆满婚服冠冕的房间里,嵇昀不许侍奉梳洗的侍者进屋,所有人疑惑不解地侍立在门外。嵇昀独自坐在床沿上,抚摸着那件洗净叠好的青衫,痴愣愣的眼神表明,他的脑海里正在浮现一幕幕的回忆片段。 这时候,大宫管事郭崇韬匆匆进院,见侍者们端着脸盆香薰,伫立在屋外,顿时急了:“吉时马上就到了,你们这群呆货还站在这里相面,新姑爷呢?!” 侍者们被骂了,怯懦且无辜地指了指房门,郭崇韬余怒未消,恨恨地瞪了众人一眼,凑到门口轻声探问:“姑爷,快到时辰了。” “吱呀!” 门开了,穿好喜庆婚服的嵇昀,脸上不见有丝毫光彩。郭崇韬赶紧招呼侍者,把嵇昀从头到脚地精细打理了一番。 大宫会客厅外的大院里,前来祝贺的亲友部众,熙熙攘攘,把偌大个庭院几乎填满,这里面很多人,都是抱着攀附讨好之心来的,所以极尽殷勤,口吐莲花,把李克用夫妇听得极其开心受用。 “吉时已到,有请新人!” 在众人嬉闹的欢声中,红色长毯的一头,俊逸的男人与他的新婚妻子,联手共持红绸丝绦,信步缓缓走来。李夫人看着即将出阁的女儿,激动地泪水直簌。证婚人盖寓宣读了婚书,新郎新娘在众人注目下,行拜堂之礼。本来,依着中原汉人习俗,结婚嫁娶是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敦伦七个环节才算成礼,但沙陀向来不比中原汉族,什么汉家礼教传统,一概不屑,结婚只图热闹喜庆便好,其余繁文缛节尽数略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 “都给我停下!” 嘈杂的人声骤止,大家都被一厉声呵斥唬吓到。嵇昀和李萱正待夫妻交拜,婚礼上突然闯入一个别样的声音,这声音,对嵇昀只是一场意外,而对李萱,则是格外刺耳的。 说话的不是别人,竟是江小雨。她一路冒冒失失地闯进来,鼻息中尚自带着怒气,身后野南浔紧随而至,江小雨大叫:“嵇昀!不许你和这个女人成亲!” 前来参加婚宴的宾朋无不骇然,嵇昀看着江小雨,怔忡地不知如何开口。 李夫人不识来人,在丈夫耳边闻询,李克用一副怪眼瞪如铜铃,觉得来人面熟,却想不起来她究竟是什么人。 盖寓见状,先向李嗣源施个眼色,李嗣源会意,与史敬思一左一右,便要把江小雨拖拽出院子。 “别过来!” 江小雨呵斥二人,同时间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先指着李嗣源史敬思二人,见他俩不以为意,旋即倒转刀刃对准了自己。 “你别乱来!” 嵇昀惊诧大喊,上前推开李嗣源与史敬思,江小雨恨恨的眼神,直看得嵇昀莫不低下头去。江小雨言辞激动:“萨迪娅去哪里了,你知道吗?!”见嵇昀摇了摇头,她火气更大:“萨迪娅走了你不闻不问,转头便和别的女人成亲,嵇昀!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嵇昀支吾了半晌,“我...我有苦衷...” 江小雨讪笑,“苦衷?有什么苦衷你倒是讲哈!” 嵇昀示意野南浔将江小雨带走,野南浔悻悻地把头转向一边,显然他对师父的做法亦是不屑。 江小雨环顾在场的众人,无所顾忌地提高了嗓子:“好,你不敢说,我替你说!” “别!”嵇昀担心她堂而皇之地把隐情道破,急忙叫她缄口。 野南浔实在看不过师父这般言行,一向对嵇昀言听计从的他,这时候也恼火地质问起他来:“师父,我真是不懂你,师娘那么好的一个人,你怎么就甘心抛弃她呢?” 他俩的话不但令李克用夫妇颜面无光,更是磨灭了李萱最后的一点忍耐力,她一把扯下红盖头,如刀的眼神直直地瞪着江小雨。 这个本该大喜的日子,注定不会和睦收场了。 “你们算哪家的亲属,凭什么在此指手画脚?!我爱嵇昀,他也爱我,所以选择了和我成亲。”李萱护在自己的“丈夫”身前,与江小雨争吵着。 江小雨哼了一声,反问道:“他爱你?你可真是个可怜虫,连他为什么要娶你都没有搞清楚,还兀自做着自己的美梦!” 李萱激动难以自抑:“你放屁!” “我没有胡说!”江小雨无丝毫怯意,气势上反而盖压李萱一头,“要不是为了能劝动你的父亲出兵,他才不会娶你这个刁钻无礼的坏女人!” “你胡说!” 李萱的眼泪在她尽力抬高声音想以此压过江小雨的同时夺眶而出,任凭她声音再高,也只像是徒劳的挣扎而已,因为言语可以暂欺骗他人,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那份原本只隐藏在自己内心的怀疑、揣测和不安,像赤身裸体的少女被人强行撕开了遮羞的布帘一样,惨遭示众,暴露无疑... 与李萱的狼狈歇斯不同,江小雨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穷追猛打:“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的新婚丈夫,或者你的父母。” 李萱心底的不自信使得她不敢向嵇昀印证,因为多半只会收到失望的答复。可她不愿意承认,心上人不是因为对自己有真情才会和她成亲,于是她转过头,浑身战栗、泪眼婆娑地质问父亲: “她说的对吗?是你拿出兵的事威胁他娶我的?” 李克用虽久久未曾说话,但怪眼中透出的阴寒,足以看出他心底已然怒火滔滔。 “把人带下去!” 众太保知父亲动了杀心,顾不得任何人或以死相逼、或厉声呵斥,强行上前要拿江小雨。 危险时刻,嵇昀腾然出手,夺过士兵的武器左右格挡,把众太保拦在江小雨周身之外。 李嗣源惊问:“嵇昀!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你们都走,都走!”李萱嘶吼着,将新娘的冠冕丢掷在地,拖着脚步沿着来时的地毯往出挪走。 作为父亲的李克用看女儿这般心碎,简直把嵇昀、江小雨几人捻成齑粉的心思都有了… 第90章 锋芒 李夫人抱着女儿相对流涕,李克用哼了一声,勃然大怒:“周德威李嗣源!把他们几个给我通通抓起来!” “不!你还想用你的霸道来昭示自己女儿的无能吗!你要是伤他们一根毫毛,我就死给你看!”李萱愤懑地吼了一声,继而用极低的气息告诉李克用:“你这样做,已经让我丢尽了脸面...”“你!”李克用惊骇,自己为女儿幸福着想,不惜自食其言,想办法教她成婚,自己反倒落了个不是。李夫人深知丈夫乖张的秉性,赶忙放过女儿,过来劝慰丈夫:“萱儿她在气头上,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我了解她,她虽然对喜欢的东西万般执拗,但从来都是自己去取,容不得别人干预,郎官,您就依她一回吧。” 嵇昀看着李萱离去的背影,心内如受刀割,“我到底是脑子坏掉了还是心烂掉了,怎么事情如变成今天这样...”两个本该无辜的女孩子,因为他的优柔无能,双双承受了莫大的痛苦和难堪,究竟自己错在哪一步,自己该如何去做才能挽回这惨痛的一幕?他此刻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悟不透... 大婚庆典就在这样的气氛下尴尬收场,嵇昀、江小雨和野南浔因为李萱甩下的一句话,得以虎口脱险,虽未受到李克用的刁难,但也被从沙陀堡赶了出去,宿居在江小雨下榻的驿站。 原本江小雨因为送信的事,情绪低落,一面谴责自己间接帮助了姐姐所在齐朝的敌人,一面怀疑自己的动机是多么的愚蠢可笑,可她还是选择这样做了,其实,抛开所有的外物,她也只是俗世一个简单的女孩子而已,有着自己的爱恨,也为此甘受驱使。 在江小雨心情复杂的时候,最先想到意识到或者说能够感同身受的人,是萨迪娅,她经常过来驿站陪伴江小雨叙话,江小雨对萨迪娅是敬重而且羡慕的,相互间的体恤使得她两个人亲密有加。从萨迪娅的口中,江小雨也知道了李克用为女儿逼婚的事,她出生在寻常巷陌,成长于市井江湖,兴许是被欺负的多了,愈加得不能忍受达官显贵们靠着权势欺逼好人的行径,而对于养在深闺、从小百般宠爱加身以至于任性刁蛮的富家女,更是打心眼里厌恶。 经过她的当头棒喝,嵇昀幡然悔悟,简单收拾了行装,就此离开沙陀城,追寻萨迪娅,野南浔护送着不会骑马的江小雨,二人落在后面。 嵇昀先是回武功城见了杨复光,得知萨迪娅并未回到过这里,杨复光向他询问李克用何时动兵,嵇昀深表歉意:“这件事可能...可能没希望了...”杨复光和众将无不骇然,薛秦追问缘故,嵇昀心里如同一团乱麻,实在不愿提及这件荒唐事。杨复光哀叹一声,表示人事已尽,成与不成只能听天由命。和他人沉默担忧不同,鹿晏弘神色倨然,他并不认为沙陀出兵是战争胜负的关键所在,“难道凭咱们堂堂忠武军,就不能戡乱平贼了吗?!” “师父!喜事!喜事啊!” 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野南浔兴奋地话声,嵇昀闻言大喜:“萨迪娅?!是不是有萨迪娅的消息了?!”野南浔使劲摇了摇头,大口喘着粗气,“不是,是...是沙陀出兵南下了...” 嵇昀脸上喜色渐收,换作王建满脸悦色,他追问道:“是不是真的?!” “真的!前锋已经和孟楷派去巡视大漠的人交上手了。” 杨复光抚手大笑,“李克用贵为一族首领,还是讲信用的。” 嵇昀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消息,尚自有些失落,“郡王,沙陀既然如约而至,我也该去做我应该做的事了。”杨复光抚慰道:“你我之前约定的事,我今日与你兑现,萨迪娅是个好姑娘,你俩好事多磨,将来自有眷属偶成的一天,快去找她吧。”嵇昀谢过杨复光,提了青釭飞鸾剑,与薛秦互道保重,辞别忠武众将,野南浔整顿了姓李,江小雨随行,三人出武功往太仪山妙桓峰沿路寻找去了。 另一边,八万沙陀大军沿着南下大路昼夜奔驰,狼头旗迎风高扬,虎头将遥遥领先。本该安处中军的李克用,乘快马夹在先锋部队排头,他把马鞭抽得催响,仿佛在追逐西落的日头。 “主公!”盖寓极力追上,他身体状况一向不佳,但出于对李克用的担忧,还是顾不上铁马的颠簸,与李克用骈行并进。 “主公当心身体,有李嗣昭在,他一定能保护好大小姐的...” “不行!”在看护女儿周全这件事上,李克用显然信不过旁人,“嗣昭忠厚有余,智勇不足,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听了萱儿的话,贸然将我拱卫城池的军队带进险地。” 原来,李克用之所以突然倾起全族之兵,火速南下,全是因为李萱从母亲处盗走了调兵虎符,假持虎符私自号令沙陀城外驻扎的李嗣昭,连夜带兵入关勤王。被嵇昀惹怒正在气头上的李克用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终竟然是以这样的原因,不得已尽起三军南下作战。说来无奈,谁叫他向来视李萱为掌上明珠,她此时置身军旅,随李嗣昭闯入大漠,安危难料,做父亲的自然心急如焚。黄昏发兵之时,他只留三千人马守城,其余八万兵勇齐发,恰逢十三太保从契丹草原凯旋,容不得休息李克用便命他做先锋,李嗣源、李存信、李存进、李嗣本、李嗣恩、李存章、李存审、李存贤、史敬思、康君立、高思继为大将,盖寓为军师、郭崇涛为随军主簿,李存勖随侍中军。 兵马出征既无誓师,也无祭祀,轻装疾进,奋力追赶李萱。 大军匆匆忙忙行了一天一夜,眼看行至大漠。史敬思扬鞭指着大漠尽头,惊呼:“父帅快看!”李克用登上马背眺看,远处十三太保带了两骑人马回转过来,李克用顿时松了口气,两人中一个是李嗣昭,另一个便是李萱。李嗣昭自缚双手,跪拜在马前。李克用鞭指喝问:“你可知罪?”李嗣昭答道:“孩儿死罪。”“身为大将,竟被一小女子诓骗,起来!别在众人面前丢脸。”“孩儿不敢起来...”李嗣昭带着哭腔,李克用见状不对,抬眼疑惑看向十三太保,十三太保答道:“他们在大漠遇上了齐军,几乎全军覆没。” 李克用大怔,继而震怒,手持马鞭左右抽了李嗣昭两鞭子,“废物!自古只有狼吃羊,没见过有羊撵狼的,今天你可是叫咱开了眼。” 李存勖见了李萱,赶忙迎上妹妹,上下一顿查看,见她毫发无伤,心才放下,“冒失鬼,你要有半点闪失,母亲可怎么活。”李萱不以为然,“谁敢对我怎么样,只有我欺负人,还没有能欺负我呢!”正嬉皮笑脸着,猛地见到李克用一双发怒的眼睛正兀自盯着她,只吓得缄口不语。“跪下!”李克用铁青着脸,面对真生了气的父亲,李萱也只好乖乖跪下听训。“真真好大的胆子,大军出征被你当成儿戏,得亏生得是个女儿家,要是个儿子,我军法严办了你!”李萱不敢顶撞,毕竟自己这次弄得动静确实大了,而李克用虽说是宠溺自己,但在军国大事上甚有原则,这一点,李萱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盖寓为缓和父女情面,忙道:“主公,这次发兵匆忙,府中的事尚需安排。” “还有什么可安排的?”李克用疑惑,盖寓道:“刘仁恭尚在沙陀城里,这个人城府深、野心重,主公既用也要防备他。” 李克用道:“我非不知,所以才会教高思继随军南下,刘仁恭少了臂膀,就像折了角的公牛,能掀起多大浪来。” “话虽如此...可...” “有主意你就说。” 盖寓答道:“我的意思,派嗣昭带五千人回去,和刘仁恭一同进取幽州。” 李嗣昭正因打了败仗收到父帅的厌弃,听了盖寓这话,即可表态:“孩儿愿意去讨幽州,求父帅准许我将功折罪。”李克用采纳盖寓的进言,于是李嗣昭奉命折返。 沙陀城内既已无忧,幽州战事业已安排停当,李克用催动三军,进入大漠,准备与刚刚犯他虎威的齐军一战高下。 早已听说沙陀军队动向的孟楷,亲自率领了大军,横陈大漠以南,严阵以待。 “将军,沙漠上不便跑马,何不趁这时放箭射死李克用?” 部下进言,被孟楷否决,“李克用这种胡虏,轻易不要招惹,杨复光就是想让我们打起来,他好坐收渔利。我要当面劝说李克用罢兵回去,万不得已再打,也算咱们先礼后兵了...” 史敬思瞧见齐军军阵在前,向李克用请示,李克用冷面传命:“大漠就是你们的猎场,开始吧!” 号令一出,前队让开条路,后面的枪队赶上,人人口中发出一阵清啸,肩臂发力,遮天蔽日的标枪刺空飞出,径往齐军阵中投射而来。 孟楷骇然,想不到沙陀人的标枪可以投掷地如此远,齐军一时间乱了阵脚… 第91章 十三太保 “别慌,往后撤!”孟楷号令部队后退,躲避标枪。李克用大军顺势向前压来,度过沙漠,在平野处与齐军摆阵对峙。 沙陀兵黑旗黑甲,彪马长戈,背负弓箭,看得孟楷暗暗称奇。“听说李克用的兵,外号‘黑乌鸦’,别说还真的像...” 史敬思手握双钩枪,跃马当先:“谁是主将?!” 孟楷身边扛旗小兵高喊:“瞎了你的狗眼,平天大将军孟楷这几个大字,你们不识?!” 史敬思闻话拉马回转,不一会儿李克用信马而出,孟楷将双锤挂在马上,驱马出阵来迎。 二人相隔两个马身,孟楷抱拳说话:“听说李族长曾经也受唐朝欺辱,一向与朝廷不和,我大齐志在推翻唐孽,建立新朝。我们本该是盟友,不知道是什么人挑唆,让李族长如此兴师动众。” 李克用并不顺着他的话回答,只是问道:“你在黄巢底下做的什么官?” 孟楷道:“官职大小,说出来李族长也不见得能听懂,这么说吧,大漠之南,长安以北,现今是我说了算。” 李克用点了点头似乎明白,又问道:“昨天打败我嗣昭儿的,是你手下的士兵?” 孟楷放声笑了笑,“全是误会,如果李族长愿意与大齐和睦共处,我愿意奉上千两黄金,作为对贵部将士的体恤和赔偿。” 李克用不接话茬,拉马回了沙陀军中,孟楷眉头一皱,不明白他问这两句话,到底是出于何意。李克用走后,十三太保跃马上前,孟楷见他头戴虎盔,身披虎袍,禹王槊、开背弓,战马嘶风,人亦精神。 “你是?” “沙陀李存孝。” 孟楷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你家族长刚才问的话,什么意思?” 十三太保道:“问官职大小,是想看看你脑袋的斤两,够不够给弘农王作见面礼。” “贼胡虏!”孟楷大怒,“消遣到你孟楷爷爷的头上来了!”抓起双锤,骤马冲突过来,他的功夫与成可期伯仲之间,在齐朝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猛将。两只铜锤加起来有百斤之重,不知砸烂了多少唐将的脑壳。 “驾!”十三太保驾马迎战,禹王槊横扫,孟楷当不住力道,左手虎口撞裂,一只铜锤像击出的蹴鞠,沿着弧线抛飞出去。孟楷惊诧,“这家伙不像人,这么大的力气。”提起精神应对,禹王槊又一次扫来,被孟楷小心避过,右手铜锤瞅住时机,往十三太保后背砸来,十三太保单手持槊,腾出右手,反背到身后,一把揪住铜锤顶尖上的簇花。 “拿来!” 十三太保手上一用力,铜锤被信手捏来,孟楷嚎啕一声,手掌被锤柄摩擦地血水淋漓。 他暗叫不好,拉马就往回逃,十三太保挂起长槊,捻弓一箭射去,孟楷应声落马,可怜他扬威数年,在与沙陀交锋的初次,不期如此草草地死掉了。 树倒猢狲散,齐军死了主将,兵勇们已无战心,反身溃逃,李克用驱兵一路掩杀,直至南下的十余里路,遍躺着齐军的尸体。 武功城中,韦庄、李鹗正在纵谈古今。 门外传来喊声:“韦先生!李先生!” “噢,是三将军。”韦庄与李鹗起身相迎,王建笑道:“打扰两位先生清净,父王叫我请两位到帅府同坐,有贵客到了。” 韦庄略有好奇,笑答道:“敢问是哪位贵客呀?” “是新任河东节度使李克用。” “哦?!”韦庄与李鹗都显得有些惊喜,相视道:“那是一定得去瞧瞧。”李鹗道:“传闻李克用外号‘飞虎子’,又叫‘独眼龙’,既是龙又是虎的,今天确要看他到底什么模样!”说罢,三人哈哈大笑,同去帅府。 杨复光久未穿战衣,纵使前番与齐兵交战,也都是着一身青衫长褂,但今天清早便嘱咐仆人擦拭盔甲,华发老将整顿好披挂,率领众子众将城门口迎接李克用。 张造站在随行队伍中,见杨复光摆出如此大的阵仗迎接,深为不解,对身旁的鹿晏弘道:“父王得有好几年没有披坚执锐了,为了个番将,至于吗?!” 鹿晏弘哼了声,不阴不阳地答道:“黄巢好比一条狼,能咬死狼的,管他是狈是獐,在父王眼里这会儿都是宝。” 城外,李克用带领众太保,勒马扬鞭指着武功城道:“这弹丸小城,黄巢百万大军连月攻克不下,可见杨复光用兵确实不一般。”李嗣源道:“父亲快看!” 应声看去,原来城门打开,两队身着华衣的彩旗手分列摆开,几名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中间,簇拥着一位神采奕奕的老将。 “把兵马屯扎在城郊,你等随我前去!”李克用号令下达,周德威和众太保赶马随行,直到城门口。李鹗和众人一齐上下打量着李克用,凑到韦庄耳边小声道:“倒果真有几分气派。” “哈哈哈!克用老弟,你们终于到了,叫老夫好等啊!”杨复光笑容满面,热情地说道。李克用稍感意外,想不到堂堂的大唐郡王,竟然如此平易近人,与往日交道过的朝廷重臣们个个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面目浑然不同,他不免动容。转头冲太保们喊声:“下马!” 众人翻身下马,李克用冲杨复光抱拳:“劳烦老郡王亲自迎接!”杨复光道:“我与你神交已久,只可惜相见恨晚!”李克用轻眯怪眼,开玩笑道:“郡王传召我,敢不快马加鞭赶来!”杨复光急忙摆手,制止道:“哎,我何德何能,是陛下隆恩,还念着你李克用嘞!”说罢二人纵情大笑一番,相请入城。 帅府酒宴上,双方分主客坐下,寒暄已毕。边吃酒边谈论起破敌的大事,史敬思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进来,众人见是孟楷的首级,无不惊骇,特别是拓跋思恭与张造,长安一战险些被这贼和朱温干掉,今见仇敌授首,内心大快。杨复光听说十三太保两个回合就拿下孟楷,容颜大悦,只道沙陀族英雄辈出,李克用闻言大喜。 二人推杯换盏间,杨复光道:“黄巢军队关内有百万,关外有五十万,虽然只是乌合之众,但毕竟人多势大,纵使我军能与之急战恐怕也难以速胜。依我看,破贼还需要稳扎稳打、徐徐图之。贤弟,依你之见呢?” 李克用思虑片刻,笑道:“我把人马从沙陀带来,不是为了陪黄巢过家家,听说这个贼寇像黄鳝一样狡猾,极善于机动作战,以往数十次大仗,都被他侥幸逃了。我帐下十三位太保,好比十三条恶虎,不是我吹牛,三个月!三个月内我一举荡平关中贼寇。” 此话一出,惹得忠武军众将面面相觑,心里都道说李克用太过自傲。鹿晏弘侧目轻哼道:“好大的口气。”李克用轻抬怪眼,瞟了下眼前这名青年军官。杨复光介绍道:“这是我的二子,鹿晏弘。”李克用点点头,也不理睬,端起茶盏缓缓呷了口香茗。 鹿晏弘见李克用神情孤傲,目中无人,他本来性情中也带几分乖张,这下心头便横生怒气,便提高嗓音道:“十三太保的名气想必是在代北远播,恕我孤陋寡闻,还从来没听说过。”史敬思道:“彼此彼此,鹿晏弘的名号,我们兄弟也第一次耳闻。”“你!”鹿晏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晏弘,不得无礼!”杨复光斥责道:“远来是客,何况是奉旨勤王助战的自家兄弟!”史敬思不顾李嗣源阻拦,抢话道:“不妨事,如果鹿兄不服气的话,咱们可以比试比试!”鹿晏弘哼道:“好,身为战将,切磋武艺是寻常事,算不得失礼。”说罢,两人便要到校场上比试,杨复光担心伤及和气,连忙制止鹿晏弘,却被李克用起身拉住:“郡王,由他们去吧,厮杀汉比斗较量也是好的,整天闲着反而生事。”杨复光道:“不然,你我虽然官位有分,但是义属兄弟,我的儿子与你的儿子,自然也要互敬互爱,怎么能动辄武斗?!”李克用略一思量,答道:“我最近收得一人,是江湖出身,尚未入太保之列,我看不如这样,就叫这人和晏弘过上几招。”李嗣源嘴角轻笑,顺着父亲的话补充道:“是啊,这样既不会坏兄弟义气,也满足了这位鹿兄的要求。”鹿晏弘听李克用父子的话不免觉得甚是刺耳,心道:“甭管是谁,今天非得杀杀你们这群胡狄的威风不可,让你们不敢小觑我们忠武军。”杨复光一来觉得再回避不免显得怯懦,二来也想趁机瞧瞧李克用帐下人的实力,便笑道:“好吧,自家人娱乐,点到为止。” 李克用道:“请德威出来!” 周德威站在众太保之后,听了话走到前来,抱拳向杨复光等人施礼。杨复光看他豪气纵横眉宇,双目凛然纯粹,心中轻叹其绝非燕雀之才。 第92章 龙虎风云 在王建的主持下,周德威与鹿晏弘站在帅府大院中比试。 周德威道:“鹿兄,请随便挑件兵器。” 鹿晏弘反问道:“你用什么兵器?” 周德威答道:“周某不善用兵刃,只用双掌对敌。”鹿晏弘脸色难看,心中骂道:“混账!这个草寇,明摆是瞧不起我。” “你赤手空拳,赢了你别说我胜之不武。” 周德威欠身道:“不会,请!” 鹿晏弘到兵器架上提过双钩,二人施礼已毕。鹿晏弘当先使出一招“鱼目混珠”,双钩一左一后,呼喝缠夹,头交如剪、尾交如铰,竞向周德威肩头铰来。 周德威定住身子,肩头微微轻侧,双手迅疾穿插在鹿晏弘的手腕、肘臂之间指击、横档,两人缠斗贴合地极近,鹿晏弘奋起精神步步紧逼,双钩拢成两道银环罩在两人周身,然而,却总是与周德威的身体毫厘相隔,伤不到他分毫,而周德威从始至终双脚站立原处纹丝不动。鹿晏弘这套钩法是北派功夫中难得一见的技艺,周德威未运动真气施展掌法,只是巧避奇挡,已然将鹿晏弘的招数一一破解。 鹿晏弘越斗气越不顺,众目睽睽之下眼看要失了面子,心下愤懑急切,将双钩索性抛了,奋起右脚直踢周德威腹间,周德威翻手为掌,在身前抵住这一脚,这招略微带了两成内力,鹿晏弘吃不住劲腾然反弹出三五步远。 鹿晏弘落了下风,心道:“姓周的不是泛泛之辈,李克用真可恶,故意让他来和我打,想让我当着众人颜面扫地。”鹿晏弘握住双拳对周德威怒目而视,既不甘心服输,又忌惮周德威的实力。于是一时逡巡迟疑,不敢上前。 “晏弘!” 杨复光朗声叫住鹿晏弘,“胜负已分,不必再打了。”他说话时神情自若,丝毫不以承认忠武军将的技不如人而羞恼,李克用虽借机扬了威风,但对于杨复光的豁达胸襟,不得不有些感叹钦服。 众人回到宴席上,王建安排了汉宫舞,舞者们的水袖罗裳,吸引了李萱的目光。 “父亲,你看,她们的衣服和我们的不一样,好漂亮...” 李克用笑笑:“是不一样,穿成这样,还怎么骑马。”李萱白了一眼父亲,好生羡慕地观摩着舞蹈。 “大小姐。” 这时,王建走到近处,从侍女手中接过托盘,托盘上是一件金丝蟠纹的锦花裙,“这件蜀锦彩裙,是照着大小姐的身材赶做的,请务收下。”李萱惊喜,提起裙子摆弄,只见上面除了金丝走线,星罗陈点着红宝翠玉和奇鸟羽毛,较舞池中女子们的罗裳华美百倍。李萱比对着身子,长短肥瘦恰到好处,看得出确是费了不少心力。 李萱笑靥甜美,在父亲眼前卖弄着新衣裙,李克用眼神宠溺,佯作责备:“收了人家的礼物,怎么不道谢?”李萱几乎顾不上旁的,这条裙子太符合她的心意了,随口道了声:“谢谢你了。”王建听了,躬身示意。 不一会儿,换了新裙子的李萱,如一枝亭亭玉立的花骨朵,闪耀在众人眼前。乐手们奏《功成庆善乐》,李萱闻歌起袖,跳《九功舞》,四方管弦似珍珠落玉盘,池中仙袂如嫦娥升广寒。直看得众人惊喜不断,连连叫好。 杨复光赞叹道:“想不到贵千金,不但人长得出落,舞艺也如此精湛。贤弟福气,真是羡煞旁人。”李克用朗声而笑,韦庄探问杨复光,是否知道该舞蹈唤作何名,杨复光道:“你若是问战法,老夫能讲三天三夜,你若问舞蹈,我只有结舌的份了。”韦庄饶有深意地说道:“此舞曲,出自大唐宫廷之内,为功成庆贺之音,李千金能跳此舞,正有天下一家、大业成功的预意。”杨复光听了韦庄的吉言,与李克用对望一眼,三人俱哈哈大笑。 至此,忠武、沙陀两军会盟关中,长安内外势必要掀起一场滔天之战。 正可谓: 天作鼙鼓地作裙,九州同难海崖深。 豪杰未必识恩遇,只是龙虎会风云。 …… 山峦如屏,云气如波。 这是嵇昀第三次上妙桓峰,这一次,他比以往的脚步都更加匆忙,因为心上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一个人。 清玄观在一片雾霭缭绕中,静谧如故。初生正在打扫观外的空地,抬头看见过弯的曲径上,一匹快马踏尘而至,马上乘客正是嵇昀。 “嵇昀掌门...”初生扔掉扫把,欢欢喜喜迎候上来,嵇昀跳下马,第一句话便道:“初生师兄,萨迪娅可曾回来过?”“啊?”初生大惑不解:“你上次不就是为了萨迪娅师姑的事下山去的么?怎么,你还没找到她?”嵇昀听他这样说,自然他是没有见过萨迪娅了,原本寄予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野南浔与江小雨随后赶至,与初生互揖了礼。初生带他们同往俯天殿去拜望钰澄道长。 钰澄从野南浔和江小雨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感叹道:“师妹个性刚烈,她要说不再见你,决计会找一个你难以想到的地方栖身。”嵇昀询问施吾子的近况,他尚存一点侥幸,就是盼着作为萨迪娅师父的掌门真人,能知道萨迪娅的去向,亦或者就此事卜一卦,为他指点迷津。 可钰澄摇了摇头:“自上次揪查出钰铎,掌门师伯因为门中出了九天教的卧底,心里大感郁塞,着我负责门中扫洒应对,他老人家去后山闭关修行了。”嵇昀无奈,既然施吾子不能当面示谕,便将自己的慰问之情托钰澄代为转达。随后又向钰澄讨问了钰铎的事,那天二人追打到后山,打斗间钰铎身上的一块腰佩掉了出来,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右灵”。得知他竟是九天教安插在乾元门的奸细,钰澄手下便不再留情,钰铎自知在劫难逃,想到了同归于尽,他死死抱住钰澄,往悬崖边拖拽,千钧一发之际,钰澄施展风劲将钰铎打落悬崖,自己手握着一棵崖柏的根茎,撑到了施吾等人赶来解救的时候。 这件事与嵇昀的猜想相合,钰铎善于左手剑,玉玺失窃当晚,羽林堂主也是左手用剑,若非以朱垠秘籍做诱饵,这个潜藏在乾元门里的钰铎,怕不是还将长久地潜伏下去。 钰澄仍有疑惑:“嵇昀,你如何知道钰铎就是羽林堂主的?” 嵇昀小声对钰澄讲道:“其实,我在九天教中,亦有耳目。”钰澄微感吃惊,鉴于这是海昏派的内务,他也不再过多打听。本欲留三人小住,但嵇昀急于寻人,简单告别之后,嵇昀带着野南浔和江小雨便又沿路下峰去。 “天大地大,师娘存心躲着你,咱去哪里能找到她...”野南浔灰心丧志,半纠结半抱怨地说着。江小雨更善挖苦,“谁叫有些人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我要是你师娘,知道心上人都已经和别人拜堂成亲,更不会露面了。”嵇昀听着他俩的话默不作声,但句句都如尖刀在片割他的心。 三人没有目的的下山,自然就走得慢了些。趁着在溪水边小憩的片刻,嵇昀冥思苦想萨迪娅的下落,暗自祷告:“道祖,如能指点我找到她,别叫她出什么意外,弟子甘愿下半生戒荤吃斋,笃慎修行。” 他正闭着眼祈祷,突然脸上一阵激凉,惊得他打了个冷战。 “哈哈哈。” 江小雨看到嵇昀这个样子,咯咯笑个不止,嵇昀见是她手上蘸了水弹到自己脸上,也不与计较,但转念盯着眼前的小溪,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这条河从义父的居处经过,自打学成剑法下山,尚未回来探望过他老人家...且上次白大哥说为救我回山求援,但迟迟不见他复返,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想到这里,嵇昀越发不安,即刻叫了江小雨和野南浔起身,沿着溪水而下,往杨楮的住处寻去。 三人走了半晌,遥见炊烟升起处,农家小屋安处溪边。嵇昀快跑了过去,门前的石榴树花开正烂,正如去年他初到此地时的样子。而他今日的心境,却不似当初,前辈的深仇、门派的重任、以及心爱之人离他而去的痛苦,纷扰交织在他的心头。 嵇昀没有喊话,而是缓步地走进了屋里,四下陈设依旧是那么简单,竹床上一条冬季的棉被被叠的整齐,窗台与门扉均是一尘不染,揭开蒸腾着热气的盖子,锅里滚烂的河鱼豆腐与木薯面饼的香气迎面扑来。 看样子,义父的生活被人照料地十分悉心,想到这里,嵇昀复杂的心绪终于有了一丝沉静。 “您喜欢听黄鹂鸟的叫声,我待会儿给您捉一只来,挂在屋子外面,这样您就不用每天到山林里去了,风凉您的身体会受不住的。” 窗外隐约传来对话声,嵇昀知是义父回来了,但奇怪的是,他的身边竟然有个女子。 “把黄鹂关进笼子里,就好比把人关进牢狱,它的歌声也就不会那么美妙了。” 杨楮一边回答着女子的话,一边将木车停在石榴树下,仰头看着满树红花,似乎有所感怀。嵇昀听门口脚步声急,知是女子进得屋来,忙闪身到内屋。女子进屋没有发现异样,她的心思全然在饭锅里,径直地走向了锅台,俯身翻拭饭菜。 嵇昀站在内屋,看着年轻女子忙碌的背影,两股热泪顺着脸颊流下…… 第93章 情天恨海 嵇昀知道,是道祖听见了他的祝告,把他的心上人送还给了他。 这个忙着为杨楮准备饭菜的女孩子,正是嵇昀心心念念、百般悔恨而不得的萨迪娅。 萨迪娅将鱼肉盛好在盘子里,滚烫的盘子边缘使得她不得不左右手交替地端着,这时候听到身后异响,转身过来,娇容随之凝住。这下盘子再烫手,她似乎也无知无觉,痴愣愣地望着眼前近乎做梦才能见到的他,眼圈渐渐红了... 杨楮正在石榴树下出神,听到屋里传出啪呲一声脆响,只道是萨迪娅出了事,赶忙推动木车,待他掀开竹帘的一刹那,眼前的一幕令人动容: 嵇昀和萨迪娅紧紧相拥,二人不说一句话,然而泪水已然浸湿了彼此的肩头。 得知沙陀发兵、嵇昀悔婚的萨迪娅,一张终日不见笑意的脸蛋上终于又显喜色,江小雨和野南浔见到萨迪娅,也是不住地欢喜,只是对于江小雨来说,欢喜之余隐隐又有几分失落。 “义父!” 嵇昀跪拜在杨楮身前,责备自己许久不曾回来看望,杨楮见到嵇昀,只是欣喜,哪里有计较责备之意,杨楮叫起嵇昀上下打量,虽只去了仅不到一年时光,但整个人的器宇都已经变得成熟果敢。 “师父,您的那份孝心,师娘可都替您尽了。”野南浔从旁调侃,杨楮见嵇昀还带来两人,便教嵇昀作了介绍。野南浔倒头磕了三个响头,高呼“爷爷”,杨楮见他一个粗胖的青年汉子叫自己爷爷,十分哭笑不得,不过他既是嵇昀的徒弟,按照辈分确然是孙子辈了。 江小雨与萨迪娅边说边笑地准备着饭食,嵇昀伺候杨楮坐到桌前,将下山后的种种奇遇磨难向杨楮一一讲述,虽然这里面很多故事,他已听萨迪娅说起过,但对于一个常年瘫卧在床、行动只限于周围山壑溪畔的老者来说,山外繁华世界发生的事,没有一件不引人神往。 嵇昀问及义父的身体状况,杨楮不以为意,“我这样子的一个人,随时死掉都只是解脱。” “义父千万别说这种丧气话。”嵇昀看到杨楮床上的厚棉被,心里早有担忧。“义父身体更不如以前了,五六月份的时节,还需裹着冬日的棉衾。” “得亏了我这毛病,不然你们两个想见面,怕是难了。”杨楮打趣地说着,原来萨迪娅自留书出走后,没有目的地游荡,糊里糊涂地就踏上了回乾元门的路,直到走近了山门,方想到若栖身在此,嵇昀必定会知消息寻来。她本意是要躲着见他的,所以尽管牵挂师父施吾子,但还是驻足不前,返身下了山。沿着溪水走,误打误撞地来到了杨楮、白锡圣居住的小屋。一来萨迪娅曾听嵇昀提起过杨楮居住在这一带,二来恰好与溪边捞鱼的白锡圣撞了个正着。萨迪娅由是拜会了杨楮,而此时白锡圣正因阮氏姐妹迟迟不曾送药来而心急,看着杨楮的病日渐严重,黑气侵扰到脸色上来,这愈发使他焦躁不安,萨迪娅的到来,使他可以将父亲的起居衣食暂且托付给萨迪娅照看,自己则匆匆下山去寻药了。 “怪不得大哥从长安去后迟迟没有消息,原来义父身体抱恙,身边越发离不开人了...”念及阮氏二美在送药这件事上从来没有出过差错,难不成也遇到了什么变故?而研制解药的莫灵珑远在东海,白锡圣若到东海去讨药,即便使足脚力,往返只怕也得半年。看义父身体显然不如去年,他能不能等到白锡圣取药回来,尚不可知。 饭桌上,萨迪娅见自己重新炖来的鱼肉,嵇昀一口未动,只顾吃青菜面饼。野南浔哈哈大笑,“师父自己发过誓了,要是师娘你能回来,他一辈子不吃带荤腥的了。”他说着嵇昀的短,用筷子蒯了一大块鱼肉,递进自己嘴里。萨迪娅闻言噗嗤笑出了声,她不知道嵇昀如何想到要发这样的誓,心里既觉好笑又不失感动,小口无声地咀嚼着饼,不时抬眼悄悄瞟看嵇昀。 杨楮亦觉得好笑,兴是许久不曾这样开怀,一时引起咳嗽,嵇昀抚其后背,杨楮无事地摆了摆手,“看你们两个破镜重圆,我心里高兴。”杨楮嘴上说着高兴,嵇昀却听出了几分难过,“想来义父是又思念义母了...” 此时,嵇昀猛地想起了在田令孜家寻到的物什,“义父,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他顾不得吃饭,在野南浔带着的包袱里翻来翻去。 “师父,你在找什么呢?” “临行时,我嘱咐你要带的三幅画,你放哪里了?” “哎呦!”野南浔惊呼一声,看样子是忘却了,越着急着回话越是期期艾艾:“我...我只顾着收拾别的,那画...画还在...” 嵇昀见他误了事,正要发火,忽然江小雨不急不缓地放下筷子:“在我这里。”她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什,“这么金贵的东西,你交给他拿,等到了山上,也就成碎纸片了罢。”江小雨板正着小脸,把画交给嵇昀。嵇昀回嗔转喜,直赞江小雨心细,野南浔由此免了一场斥哆,也连连向江小雨道谢。 杨楮见嵇昀格外地看重这几幅画,心里不免有惑。嵇昀担忧画中人物一旦映入义父的眼帘,他会一时激动引发病情,于是在将画打开之前,详细了一番劝慰。 “义父,我在田令孜府里找到了类似义母的遗物...” 杨楮尽力地压制心绪,但双手仍不住地颤抖,嵇昀一一将画展开。看到画中人物,杨楮激动地眼含热泪。“是婉儿,婉儿...”嵇昀知道义母名叫慕容纾婉,至于这个“婉儿”的称呼,想来是当年义父对她的爱称了。 “对了,从桑丘回来的时候,您猜我们还遇上谁了...是为义父祖上打就黑玉夔龙剑的剑匠后人...”嵇昀指着画中的黝黑宝剑,有意岔开话题,因是他担心杨楮见到爱妻的画像,太过悸动而伤了身体,但此时的杨楮对于外物眼看不到,耳听不进,十几年的相思折磨,在这一刻,都凝结在眼前这副爱人的画像上。 “婉儿,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不肯原谅我...” 杨楮对着画自言自语,嵇昀、萨迪娅等听得奇怪,“难道义父义母在分别前曾有什么矛盾?” 面对嵇昀等人的疑惑,杨楮再一次回忆起当年渤海国中的日子。 杨家与慕容家的联姻,在双方父母看来,是强强联合,其中不乏政治婚姻的意味。但在对当事者杨楮和慕容纾婉来讲,虽说是父母包办的婚事,但二人相互爱慕、婚后生活甜蜜如胶确也是真的。 二人婚后三年,过着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幸福日子,唯一遗憾的是,慕容纾婉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在一脉单传的渤海杨家,子嗣问题是作为封建家长的杨无疾眼中的大事。好在,每当他催促此事,杨楮都以自己公务太忙,没有尽到丈夫之责为理由搪塞父亲,保护爱妻免受责备。时值八部契丹屡屡侵渤海国界,杨楮作为年轻将领中的佼佼者,无论是武功还是能力在国中首屈一指,公务烦劳亦是正常,所以每每以此答复,杨太公也就只好作罢。 直到陪嫁奴隶田令孜因偷入祖庙被白宗望撞见,扭打之际白宗望被田令孜杀害,整件事被杨太公亲眼目睹,除了安抚白宗望的家属,杨无疾特别嘱咐杨楮:“祖庙中有我杨氏一族的重要之物,万不可泄露半分,田令孜杀了人该死,倘知道了玉玺的秘密更不能活。”为防范玉玺的事流传出去,杨楮没有报官,而是照着父亲的安排,准备将田令孜私下处决。 然而慕容纾婉极力阻止。田令孜自小在马场伺候慕容纾婉练习骑射,不但人踏实稳重,而且多次为救主被马蹄所伤,慕容纾婉以情动之,求杨楮念在夫妻情面上,放他一条生路。杨楮看看梨花带雨的爱妻,再看看这个低着头一言不敢发的羸弱小子,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悄悄放过了他。 但很快,内心的怀疑和不安就开始令他反悔,毕竟这是关乎家族生死的大事,只因自己一时之仁,留下永久大患。杨楮整日忧心忡忡,日常中免不了言语失当,夫妻因为些许本来细枝末节的小事,说着说着就引到这件事上来,慕容纾婉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偏袒,让杨氏一门担受风险,所以每当争吵到这上时,她总是压抑心性,低头哭泣不语。 可他两个毕竟都是大户人家的独生儿女,哪个不是众星捧月下成长长大的,个性中都有些超乎普通人的要强和执拗。所以每次吵架之后,二人总要互不理睬对方一些时日,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终有一次杨楮从外面应酬回来,被父亲因子嗣问题一顿批贬,心里郁结愤懑,借着酒意指责妻子未给杨家带来一点好事,只会招惹麻烦。 “我千不该万不该,无论如何也不该说出那等伤人的话...”杨楮气吁长叹,他这十余年,每天都在为当初说出的错话而忍受思念与内疚的双重折磨。 第94章 渤海旧国 自此,伤透了心的慕容纾婉毅然悻然地回了龙原府的娘家居住,当时的杨楮并未意识到,妻子这一去,二人竟是永诀。 萨迪娅追问杨楮为何不去慕容家接回妻子,杨楮沉吟了片刻,“接了,不过那是八个月以后...” 杨无疾见儿子没有接回媳妇的意思,先一个着了急,披头将杨楮骂了一顿,替他备好看望岳父岳母的礼品,把他轰出家门,教其去龙原府把慕容纾婉接回来。 杨楮驱马走了多半日,到了慕容家,端敬叩拜了岳父母,然提到要接妻子回去的话,却被岳母谢绝。偏这时,家中的仆人过来告急,说家中遭了强盗,家丁多有死伤。杨楮骇然心急,见岳母执意不肯松口,便顾不上妻子,快马加鞭往回家转。 “等我回到家里,整个宅院被大火烧光,我的父亲也死在了歹人的手里!” “啊?!”萨迪娅惊道:“是什么人所为?!” 杨楮直勾勾地出神,气息显得平静:“周围的邻居,在房子起火时,曾看到田令孜出现在门口...” 野南浔龇牙暴跳,“贼王八!这个背义忘恩的狗杂碎,他一定是勾结强盗来打玉玺的主意,事情不成恼羞成怒,干下杀人放火的孽事。” 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杨楮,浑浑噩噩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他从废墟中翻出传国玉玺,这时候,距离杨府不远处的白家祖宅,也升腾起了大火,心道是田令孜丧心病狂,一不做二不休连白家也要祸害,待杨楮急忙跑去白府,这里上下十余口人尽数被杀,血泊中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冲龄男童,因为没有出声,从歹人刀下逃出生天。 萨迪娅惊疑地望向嵇昀,“是白大哥?”嵇昀点了点头。 杨楮道:“他打小就不会哭,也算是福薄命大。” 杨楮把白锡圣安顿到朋友家,提着剑到处寻找仇人下落,可黑夜是天然的庇护所,杨楮几乎把龙泉府上下翻过来,也不见田令孜踪影。 “那后来,奶奶又是如何遭了田令孜的毒手?”野南浔越听越气,追问后话。 “怨我赌一时气,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若说一点不埋怨她,也是假话。毕竟要不是婉儿执意要留田贼一条狗命,也不会有家破人亡的事情发生” 江小雨轻嗤道:“怪自己没保护好家人就行了,怪老婆算什么本事。”嵇昀急朝她递个眼色,示意她住口。杨楮苦笑了两声:“江姑娘说的对,婉儿心地善良,小猫小狗兀自怜爱,何况是个从小陪伴她长大的人,她秉性如此,这本不是错,怪只能怪我遇事糊涂,失了原则。” 当时的杨楮并未有今天这般心境,他将对田令孜的仇恨,迁怒到了为其求得生路的爱妻身上。所以他不但将前来奔丧的慕容家来人轰了出去,更扬言与妻子断绝夫妻情分。 “我当时若不赌气,兴许就能阻止另一场灾祸了。” 杨楮说,由于他宿住在龙泉府友人家中,半年后田令孜差遣高手围攻慕容府的时候,尽管卫兵拼死抵挡,但还是未能阻止这些人闯入府中,他们似有目的的寻找,劫持慕容纾婉外逃。今后的数年,杨楮虽然寻遍了大江南北,终是没有爱妻的下落,且当年他并不知道劫掠妻子的高手是何来路,直到五年前收到一封莫名的来信,信中只说妻子在长安田令孜处寓居经年,且不久前刚刚离世,他这才幡然明白,造成他夫妻离散的罪魁祸首,就是与他有灭族之仇的田令孜。 “又是神秘来信...”嵇昀想起来师父也是因接到了密信,才有了自己踏足中原... “您是觉得,这群歹人是在杨府没有找到玉玺,才会去白家和慕容家的?”嵇昀对义父话中有些地方,暗暗有几分疑惑,“照例田令孜既知道玉玺存于祖庙,不会轻易放弃翻找的机会而急于一把火将杨府烧成灰烬,可他们的目的若非只是为了玉玺,那究竟还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呢...” 杨楮的讲述罢了,萨迪娅、江小雨均花容忧郁,野南浔气得坐立不定,嵇昀以前对内中情由知道的不甚详细,今天听了反倒觉得有多处值得推敲的疑点。 “画得多好,多么像她。”杨楮小心翼翼地轻抚着画,就像呵护眼睛一样,既忍不住不端详,又生怕给留下一点点污渍。“她心灵手巧,喜欢画画写字,我那个时候只知耍枪弄棒,因为这些我还调侃过她,现在回过头看,方知可贵。” 嵇昀眼光流转,停在画中诗上,“义父,你看看,这三首诗你可见过听过?” 杨楮观摩了诗句,摇摇头:“没...没有听过。” 看着杨楮全无所知的样子,嵇昀心中咯噔一下,有话涌上口边,又怕说出来义父太过激动,有伤身体,故而忍住未提。倒是萨迪娅听了二人的交谈,侧过头默读上面的诗句,当读到“春晖伫结白山遥,隔年幽闭暮云劳”二句时,忽然惊觉,“杨大叔,您和杨大婶是不是有个孩子的!?” “什么?”嵇昀想提没敢提的话被萨迪娅说了出来,杨楮大惑不解,经过嵇昀和萨迪娅对诗意的理解,杨楮仍然不以为然,妻子有没有给自己剩下一儿半女,这种事哪有旁人知晓、自己做丈夫的却浑然不知的道理? 江小雨从旁叫道:“你跟自己的老婆置气,动辄一年半载不见面不讲话,别说是生了你的娃娃,这么久,就算跟别人生,也早生出来了!” “哆!”嵇昀叫止住口无遮拦的江小雨。杨楮虽然惊骇,但细究她所言并未实无可能,正好比当头一棒,头虽痛但一梦惊醒。 就像嵇昀试想的那样,得知自己极有可能有亲生骨肉存活在世,杨楮整个人都激动地颤动起来,本就皱纹深布的脸上老泪纵横。 “义父,您保重身体...”嵇昀安抚了好一会儿,杨楮的情绪方才有所缓和。 “昀儿,义父想求你去办件事。” “义父说哪里话,有事吩咐即可。” 嵇昀对杨楮相托之事,已差不多猜出几分,心想:“解铃还须系铃人,义母已经去世,对这件事情因果了解最多的,只能是田令孜了。” “上次去长安未能手刃这个狗贼,这次孩儿专去成都寻他...”没等杨楮交代清楚,嵇昀便应承下来。 杨楮摆了摆手,几番想要说话都显得有些吃力。 野南浔以为他是放不下心,要嘱咐几句,便道:“爷爷放心吧,以我师父现如今的手段,别说是成都行宫,就是凌霄宝殿,要闯也没人能拦得。” 江小雨噗嗤笑出声,“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野南浔嘿嘿憨笑,杨楮调理了气息,终于说道:“我不是不信你的本事,是想告诉你,杀他只是后话,关键...” 他说话太缓,萨迪娅已明其意,接过话头:“关键是问明孩子的下落?”杨楮长叹了一口气,“是真是假,是生是死,总要弄个明白...” “是。”嵇昀肃然听话,此事便就此定下来。嵇昀本欲同杨楮多住些时日,但无奈杨楮深知自己已到风烛残年之际,对于他来说愈可谓一寸光阴一寸金。 “我自己去,教他们三个留下来照顾您。”嵇昀不忍将义父一个人留在深山,然而杨楮把嵇昀的手搭在萨迪娅的手上,“答应义父,你们两个再也不要分开。”嵇昀二人深为触动,他俩能够明白杨楮说这句话时候的心境,于是深情地对望一眼,双双点头。“爷爷,让师父师娘去办事,我留下来陪您。”野南浔十分知趣,主动要求留下,亦被杨楮拒绝,“你们一起来,一起往,不用放心不下我这个老头子,别忘了我还有这个。”说着从怀里掏出竹笛,嵇昀见了这物什会心一笑。 黄昏时分,四人拜别杨楮。萨迪娅一路上不少打听唐齐两军战事,江小雨看她仍蒙在鼓里,伺机道:“娅姐姐,你也是不知心累,都被除去军籍了,还关心那么多干甚么。”萨迪娅闪着一双睫毛,脸色十分诧异,“你说什么?谁被除了军籍?”江小雨故意不答,萨迪娅转头疑惑地瞧向嵇昀,嵇昀心里七上八下,其实沙陀一别,已经令嵇昀认识到萨迪娅不是一个可以为个人荣辱福祸而轻易放弃国家大义的女孩子,对于和杨复光所定下的约定,他早有反悔之心,只是当时记挂着萨迪娅,没有心情去与杨复光说明罢了。 江小雨不知为何突然煽风点火,明显是在朝自己发难,这使得愁容刚刚散去不久的嵇昀,把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怎么办?撒谎?不行!江小雨这个家伙一脸坏笑,明显有后招等着我...被萨迪娅知道我说谎骗她,以她的脾气,更是不会原谅我了...罢了罢了,说实话,死就死吧....”嵇昀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可是忐忑了好一会儿。 “我...杨郡王答应我,要是我能劝来沙陀兵助阵,就放你复员,与我成亲,我这才...” 边说边试探萨迪娅的反应,本以为她会怅然不悦,谁知她见到嵇昀像犯错挨父母批评的孩子一般言语神色,竟不恼反喜,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第95章 马嵬坡 “你怎么还笑?我以为你又要不理我了呢。” 嵇昀心花怒放,将心里话都问了出来,萨迪娅反问道:“怎么?我给你的印象是个不讲理、爱无缘无故乱发脾气的人么?” 嵇昀忙道:“自然不是,可...神策军的身份,你应该是很看重的吧?” 萨迪娅笑了笑,思索了片刻,正经回答道:“我是很看重呀,但我更看重的是因为你与郡王的一个约定,帮朝廷讨来了近十万的勤王之师,我一个人与十万兵马比起来,孰轻孰重,我还分不清么?” 野南浔看到师父在这个话题上不像往日那般底气足沛,竟也敢从旁调侃起来,“师父不吃荤腥,心窍就回转不过来了,师娘的意思,分明是要好好犒劳你这位朝廷的大救星!” 嵇昀欣喜,握住萨迪娅的小手捂在胸前,“我不用犒劳,只要你不怨我,甘心与我在一起,我就开心了。”萨迪娅听着嵇昀亲昵的话语,心里如蜜糖般甜,嘴上兀自逞强:“骗子,你答应和李大小姐成亲的时候,对她说的话怕不是比对我说过的还好听...” 嵇昀连忙竖起左手三指,“冤枉,道祖见证,我这种话只对你一个人说。”萨迪娅抿住朱唇,将侧脸贴近嵇昀的左边胸膛,“让我听听你在道祖面前说谎,心跳的是不是会快些...”嵇昀哑然失笑:“即便道祖果真显灵,站在我面前,我还是敢这样说。”萨迪娅浅笑道:“不用道祖显灵,假若你面前站着李萱小姐,这话你都未必敢讲...” “笑话。”嵇昀哼了一声,叉腰故作神气:“男子汉大丈夫,讲真心话,有何不敢?!” 话音未落,前方曲径处隐约闪过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前面那个欢蹦乱跳,两只发髻随身摇摆,看到嵇昀四人在前,张臂高呼: “嵇昀——” 怪事,说曹操曹操到,来人不是李萱是谁。 “完,又要热闹了...”野南浔看着喜极奔跑来的李萱和怔忡在原地的嵇昀、萨迪娅,不禁有感而发。 李萱还似以往的样子,一上来便把旁人当做无物,喜不自胜的将双臂向嵇昀的脖子上环抱过来,嵇昀赶忙撤后闪避,江小雨一把扯住李萱的袖子,李萱一惊,还没顾得争执,就被江小雨批头盖脸一顿质问:“堂堂沙陀的千金,怎么如此不知趣,简直是阴魂不散!” 李萱摇动了发髻,急道:“江小雨!你是谁的大姑子?敢整日对我吆五喝六的,嵇昀都没有烦我,你凭什么骂我?!”江小雨没有半点势弱,二人针锋相对地嚷叫起来。李存勖从旁拉阻妹子,野南浔格在两个女孩中间陪着笑脸劝解,面对江小雨的一副敌对眼光,李萱不甚恼怒反而佯作得意的神情,刻意凑近了嵇昀,“你说我阴魂不散,哼,对!我是嵇昀拜了堂的妻子,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鬼,就是要不离不散,就是要恶心你,气死你!” “真不要脸!”江小雨咬牙挤出骂声,李萱微侧过脸,反怼道:“再不要脸也是父母生养的干净身子,不像你,血管里流的都是带着无数男人臭味的脏血!” 这话字字珠心,如同炙热的钢水浇灌在江小雨那本就如春芽般脆弱敏感的尊严上,一瞬间撕毁了她用以保护心底最柔弱部位的所有防备。 “萱儿!”李存勖不想妹妹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拽到一边,不知所措的野南浔望了眼同样尴尬的嵇昀,二人默不作声,江小雨尚为稚嫩的脸上露出老年人才常有的迷惘恐惧,萨迪娅急忙把浑身战栗的江小雨揽在怀里,抚着头温言劝慰着她... 过了好一阵功夫,李存勖代妹妹过来赔罪,并言说李萱听说嵇昀来了太仪山,亦说要来乾元门做件大事。李克用专注战事,顾不得看护女儿,便只好由着她。 野南浔插话道:“李大小姐要去乾元门,我们是要去成都,一个上山,一个下山,不顺路,是吧师父。” “啊?”嵇昀打了个愣,忙点头道:“对,我们这就下山了,有机会江湖再见...” “去你的。”李萱娇声骂着,跑过来一把挽住嵇昀的胳膊,把脑袋贴在他肩头,“我说的大事就是找你,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我才不要再分开!” 江小雨兀自抽噎,还在安慰她的萨迪娅看着眼前这个刁钻难缠的女子,好不神容低落,与受了委屈欺负的江小雨似乎同病相怜地互相依偎着。 嵇昀毕竟已明自己的心境,知道自己若仍像前番那样不把话讲明,只能是教三人都承受痛苦。于是他扯开李萱的手,板正了脸,朗声道:“李萱,我要和你说清楚,我一直以来喜欢的人...都只是萨迪娅...” 李萱闻言脸色发白,眼眶里星点泪光闪烁,但很快她提了提底气,佯作无畏,笑道:“我也没问你以前喜欢谁,未来的事谁又能说清楚呢!” 嵇昀剑眉紧颦,“你听不懂我意思,我是说,你有你的路,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的。” 李萱哼道:“谁要跟着你的,我...我就不能去成都有正事了?只不过是同行好嘛,同行都不可以吗,我和哥哥不行,那她怎么行?!”她指了指江小雨:“她算你什么人,二老婆还是好妹妹?” “你别乱说。”嵇昀实在不愿听她不端的言语,“你这是狡辩,你去成都能有什么正事?!” 李萱道:“当然有了。我奉我爹的军令,去成都见皇上领赏去。不信?不信你问哥哥。” 嵇昀一脸错愕地看向李存勖,李存勖尽管为难,终于点头说道:“照中原臣民的习俗,皇帝陛下封父亲做了大官,理应由亲信的人前去叩拜谢恩。” 嵇昀听李存勖都已这样说,当下无语,走到萨迪娅身边征询她的意见,萨迪娅虽然对李萱的目的早以看穿,但无奈她是沙陀千金,又是个性跋扈之人,同行之事若不顺她的意,难保不会吃罪李克用,现今正值朝廷剿灭黄巢的关键时机,为了唐军内部的团结,个人的事情只好让步,于是道:“既然是有差事在身,同行倒也无妨,只是...只是委屈了江姑娘。” 江小雨直起身,泪花未干的脸上重燃气场,“你都不觉得委屈,我一个局外人有什么可委屈的。” 于是他们一行下了太仪山,经途武功时,李存勖从营里牵来快马,六人四马沿着僖宗逃难方向寻路而走,半日行了百余里,未出兴平地界。 这一带风尘啸啸,黄土成山,好个凄凉天地: 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 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 “嵇昀!你看!”萨迪娅指着前面高坡上一座破庙喊了一声。嵇昀勒住马,野南浔和李存勖凑到身后,几人沿着萨迪娅手指方向看去,野南浔问道:“师父,那是什么?” “想来大概是马嵬坡...” 野南浔翻身下马,走到路边,掀开草皮,杂草掩盖下露出一块久历风霜的界碑。 “师父,真的是马嵬坡!” 李萱问道:“马嵬坡是什么?”她被马背颠簸地辛苦,此时已经浑身乏力,懒洋洋地把下巴抵在李存勖的肩头上。 嵇昀道:“前面就是马嵬坡,原来这里有间驿站,天宝之乱时,唐玄宗仓促进西川避难,在这里歇脚,当夜六军发难,逼得玄宗皇帝赐死了他深爱的杨贵妃,自此深以为憾。”萨迪娅道:“这个故事不但史书上有记载,历朝文人墨客,也多写诗作赋,提及这段心酸往事。” “哦...”野南浔拖长着话音点点头。李萱却显得精神了许多,忿忿地说道:“什么遗憾、什么心酸,依我看,这个玄宗老头对杨贵妃也没有多爱嘛,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要了贵妃的命,男人的虚情假意,让人作呕,哕!”李存勖道:“一国之君,身系国运,性命自然要比旁人重要的多。” 嵇昀接着李萱的话道:“玄宗晚年也是后悔不已,据说曾派方士到各处寻找贵妃的魂魄...” “你闭嘴!你没资格辩驳!”李萱眉眼微嗔,突如其来地打断了嵇昀的话。 野南浔瞧瞧李萱气冲冲,再瞧瞧嵇昀与萨迪娅举止亲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师父,这一路你有好受的了。”嵇昀冲野南浔白了一眼,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驾!”萨迪娅不待嵇昀说完,大喊一声,纵马跑到了前面。 “萨迪娅!”嵇昀急忙呼唤,骤马追赶过去,野南浔见此慌了,也匆匆上马,与李存勖紧紧跟在嵇昀后面。 萨迪娅并未沿路直行,而是驱马上坡,直奔马嵬坡上的那间破庙去了。嵇昀直追到庙门外,只见萨迪娅已经下马,仰着头痴痴地观望着庙门上悬挂的匾额。嵇昀循着看去,那匾上字迹经风雨蚕食已经看不清晰。由于庙门未锁,嵇昀轻推之下,双门扇开,迎面吹来一阵尘土… 第96章 荒山古庙 “要不然,我们在这里歇歇脚吧。”嵇昀对萨迪娅轻声说道。萨迪娅侧着头往屋子里瞧了瞧,过了一会儿答道:“这里怪瘆人的,还是算了吧。”说罢转身就要走,忽然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诡异悚立的声响。 “啊!师父!什么动静!?”野南浔大惊道。 “是木鱼声...”李存勖语气淡定。 嵇昀转头看去,仍不见屋里有甚人物,只是佛堂塑像身后,传出一阵缓和而有序的木鱼敲打声。 “这里不会真的有鬼吧!?”李萱被吓地双手牢牢扣住李存勖的肩膀,身体蜷缩躲在哥哥的身后,只敢把两只眼睛露在外面。 “野南浔。”“在!”“你进去瞧瞧。”嵇昀眼睛瞅着屋内,嘴上说道。 “啊!?”野南浔目瞪口呆,悻悻地答道:“我可不敢,师父!降妖除魔的本事我还没学到...”江小雨一面鄙夷:“亏你长这大个,哪里会有妖魔,全是装神弄鬼。”说着便随嵇昀身后第二个迈步进了庙内。 循着木鱼声越来越近,嵇昀在佛像后面终于见到了发声的来由。 “你来了?”敲打木鱼的,竟是一位老者。老者似乎认识嵇昀,一见面便问出这话。 “老人家,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人。” “等谁?” “有缘人。” 嵇昀瞧老者有些奇怪,穿的衣服并非肮脏破烂,与周围蛛网横结的环境格格不入,想来并不是常住在这儿,似乎是专门等着他到来,才临时出现在这里。他试探着问道: “老人家是不是在等我?” 老人并不与嵇昀对视,只是微微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你早晚会来的。” 嵇昀面露惊色:“你怎么知道?” 老者道:“我还知道很多事,知前事后事,知造化因果,知命数轮回。” 嵇昀蹲下身子,笑道:“这么说,您老是个算命的先生了。”老者笑而不语。嵇昀又道:“真如此,您老给我算算。”嘴上虽这样说,其实他心里并未深信,只是说句戏言试探罢了。 “你想算什么?”嵇昀微吟道:“就算算姻缘吧。”老者瞑目不语,手中的棒子一刻也不停歇,还是有序地敲打着木鱼,木鱼声响,将他两个人的对话声全部湮灭了。 过了片刻,老者启齿道:“和你同来的有四个女子。”嵇昀微怔,心道:“这老人家牛皮也吹得大了些,即便不会卜算,偷听刚才说话声也该知道是三男三女,唉,果然是满口胡诌罢了。”嵇昀心里虽然不以为然,但神态中并未表露,只道:“不是四个,是三个。”老者道:“三个女子,你更喜欢哪一个?”嵇昀先是愣住,心道:“这老者太过奇怪,怎么突然问出这种问题来。”忙答道:“当然是萨迪娅,我和她已经私定终身,日后她会成为我的妻子。”老者听罢,笑着摇头。嵇昀见他这副举动,心里十分不快,便站起身来,扬言告辞。忽然,老者张口吟诵道:“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场骋偻逻。”嵇昀不明其意,又蹲下身子,上下仔仔细细打量着老者,老者瞑目继续吟诵: “东京名族胄,开皇一脉传。 朱垠修弱水,坎极悬瓮颠。 休戚逞天变,展翅遇风雷。 弘农志虽高,道阻路且艰。 五心如眷属,离散有命咸。 初心夔门逝,忱心托白山。 晦心齐天远,赤心晓杜鹃。 唯有冰心在,月夜情难堪。” 嵇昀不解其意,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段白绢抛在空中,嵇昀急纵身接过,须臾之间,老者已然不见踪迹。 “怎么进去这么久,野南浔,我们去瞧瞧!”萨迪娅、江小雨和野南浔进庙内堂找到嵇昀,他一个人蹲在墙角,拿着段白绢直勾勾地出神。萨迪娅走上前,看到白绢上写的是方才那篇诗文,问道:“这是什么?”嵇昀摇了摇头,并未答话。李存勖和李萱走在后面,李存勖从嵇昀手里接过白绢,反复看了几遍,说道:“像是一段命理批言。”野南浔急问:“写给师父的吗?说的什么意思?”李存勖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萨迪娅道:“刚才这里发生什么了?你倒是说话。”嵇昀过了许久才答话:“刚刚有个老人,给了我这个白绢就走了。”李萱道:“那倒是奇怪。”嵇昀瞧了她一眼,然后转头冲萨迪娅笑道:“别管他了,这里破败的很,咱们还是别待了,赶路要紧。”说罢,似不经意地从李存勖手里扯回白绢,藏进衣服里,大踏步出了庙堂。 夜晚,五人宿居荒山,野南浔搬来柴草,嵇昀捉来几只野兔,在营地前架火烤了,当做五人的晚餐。野南浔道:“好久没吃过野味了,这次出来走走,是沾了师父的光啊。”嵇昀道:“怕不是你的心里话吧。”野南浔道:“师父怎么这样说?”萨迪娅道:“你师父的意思是,你在说反话,要不是他要带你去成都,你何必出来受这种苦,还要干伺候人的活儿。”野南浔咧嘴笑道:“那可真是冤枉死人了,伺候师父师母,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有不乐意呀。” “噗!” 坐在对面的李萱正兀自喝水,听了野南浔的话,忍不住将水喷了他一脸。野南浔跳起来哇哇大叫:“喂喂喂!瞧你怎么老和我作对!”李存勖护着妹妹,忙道:“她是呛着了,不是故意的,萱儿,你没事吧?”李萱嘴角瞥向一边,不以为意地说道:“谁让他胡说,我也是替他师父教训教训他!” 野南浔用衣袖擦了把脸上,瞪大眼睛朗声追问道:“我胡说什么了我!?”李萱没好气地白了一眼,哼道:“哼!这里哪有你的什么师母,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野南浔听罢有些结舌,心里想着,这个大小姐对萨迪娅的醋意极深,自己虽是身外人,但是毕竟一路见证了师父和萨迪娅的感情,可不能教萨迪娅被这个魔头似的女人欺负了。于是答道:“呐!你看好了,我师父旁边坐着的就是他朝思暮想、日日盼着娶回家的未婚妻,是我早早认下的师母!师母!师母!你听明白了嘛!?” 李萱被野南浔发疯似的回怼,气得浑身发抖,想来自打出生以来,哪里受过人这般委屈,当下气急败坏,从篝火堆里捡起一条燃着的木柴,冲着野南浔丢了过去,顿时引燃了他的衣摆。 “哎呦!”野南浔一边惊叫,一边蹦跳着拍打身上的火苗。李萱气鼓鼓地起身往东面去了,李存勖喊着她的名字急忙追去。萨迪娅扭头瞧向嵇昀,只见他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篝火,似乎对方才发生的事浑然没有放在心上,萨迪娅不免觉得受到了李萱的欺辱,忽地也站起身来,嘴里轻哼一声,向西面跑去了。 “师父!师父!”野南浔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连连喊话,可嵇昀就像是入定一般,全然没有反应,一直冷眼旁瞧的江小雨索性一脚踢在篝火堆上,火星和烟尘被扬起来,扑向了嵇昀。嵇昀这才惊呼一声,一面闪身躲避,一面惊问道:“怎么了?!”野南浔又急又气,大喊道:“还怎么了,你老婆跑了!”嵇昀诧异道:“什么?!”然后左右顾看,瞧见萨迪娅离开的背影,急忙追赶了过去。 “萨迪娅,你去哪里!?”嵇昀纵轻功赶到萨迪娅身前,萨迪娅悻悻地转身,背对着嵇昀。嵇昀见她好不生气,自责地说道:“怪我不好,刚刚确实在想些事情,没有照顾到你。” 趁机一把将眼神婆娑的萨迪娅揽在怀里,任她轻靠在自己的肩头,爱怜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怪我怪我,以后既不会也不敢了。” 待到他二人回来,李存勖已经劝服李萱并教她倚着自己的脚边睡下。嵇昀看着周围的夜色深沉,对李存勖道:“夜风很凉,我们几个挨着身体睡,还能缓和些。”李存勖微怔,讷讷地答道:“哦,那...那好吧... ”野南浔喜道:“你俩一个搂着老婆,一个抱着妹子,我睡哪头都不合适啊,干脆我躺你俩中间,嘿嘿。”说着就往李存勖身边躺下。 “哎!”李存勖忽地呵斥一声,唬了野南浔一跳,野南浔看李存勖故意往边上蹭了蹭,不论神情还是举动都有意疏远,忍不住拿眼光打量了李存勖一番,笑道:“少公子,你又不是黄花闺女,还怕我吃你豆腐怎的?”李存勖有些难堪,嵇昀急道:“喂!亚子是沙陀城的少主,自小锦衣玉食,和你这糙汉子不同,人家受不了你身上这身汗臭,你还是别睡这儿了。” “那...那我睡哪里啊?”萨迪娅用手指往地上一指,取笑道:“这里,我们竖着睡,你横着睡,这样也可以报团取暖啦。”野南浔陪笑道:“师母和师父学坏了,教我躺在你们脚底下,给你们暖脚免得生冻疮。”嵇昀和萨迪娅相视笑道:“别贫嘴了,就这样吧,明早还得赶路呢。”野南浔道:“好,我只有一个条件,你们晚上放屁可得避开点,别熏着我。”逗得几人咯咯笑了起来,当夜无事。 第97章 清流激湍 转过天来,萨迪娅烤鱼给五人填饱了肚子,正准备上路,野南浔忽然大叫道:“哎呀,马呢?马不见了!”嵇昀等人这才注意到,绑在不远处树林里的四匹马都不见了。 李萱急得跳脚:“哪个混蛋偷了我们的马,这下可怎么赶路呀!”萨迪娅秀眉颦凑:“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人半夜来偷马?”嵇昀四下张望:“兵荒马乱,到处是饿殍饥民,难保被人牵去宰食了。”李萱气愤道:“算他们运气好跑得快,要是昨晚惊动着本小姐,让嵇昀把他们腿打断,跪在地上当马骑。”野南浔诧异道:“哎!我师父凭什么听你的话,你说打断就打断,你是我师公啊。再者说,腿都断了怎么还能当马骑,真是不知所谓。” 李萱瞪着娇眼斥道:“我不是你师公,是你师姐,行了吧!”野南浔答道:“你少来充大,我师父就我一个徒弟,想当我师姐,下辈子吧。”说着双臂抱肩,脑袋得意地扭向一边。李萱已经被野南浔几句顶撞的话气得两耳冒烟,大喊道:“我想当就能当,嵇昀,你说我能不能当她师姐!?”听得嵇昀被质问,李存勖忙劝道:“萱儿,你别胡闹了...”李萱忸怩地答道:“我没有胡闹,前者是他悔婚,他欠我的,我想要他怎么做他就得怎么做...” “好了!” 嵇昀被吵得有些心烦,萨迪娅抚了抚他的肩膀,轻声问道:“没有了马,这崇山峻岭的,怕是一时到不了成都了。” 嵇昀答道:“看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先翻上前面那座山坡,也许站得高,能想出办法来。走吧!”说着便率走在了前面。 几人随后跟着,野南浔愣在原地挠头,嘴里反复磨叨:“怎么?能不能想到办法,和站得高与不高有关系吗?” “师弟,你还在干嘛呢?!”李萱故作机灵地在远处回头喊道。 “来啦!”野南浔嘴上回应着,然后私下小声骂道:“夜叉师姐...” 六人一路辛苦,翻到山峰上,放眼望去,山崖下竹树如海,春风吹拂间,翠色翻波。 嵇昀向远处眺望了一会儿,忽然惊喜道:“你们看!有河!”五人这才注意到,在山下的河谷中,一条翻腾汹涌的大河咆哮而下,滚滚而逝,犹如深山巨谷中游弋的白龙。 “啊!”李萱看到这个场景,不禁浑身酸软,瘫坐在地上,悻悻地怨道:“这么大一条河,我们怎么过去呀!”嵇昀道:“快起来吧,有船坐你该高兴。” “什么?!”萨迪娅几人惊诧:“你难道是想坐船走水路去成都?”嵇昀点点头,喜道:“这里有这么多竹子,我们做个竹筏,沿河向下,一定比骑马还快。”野南浔瞪大了双眼:“师父你不是开玩笑吧,你瞅瞅,这里的水这么急,竹筏要是被浪打翻或者撞上石头,你娇滴滴的老婆和徒弟,都得成了鱼食,再者说,你也不知道这条河能不能到成都,万一不能岂不是白冒险一场。” “我一个塞北长大、不会水性的人都不惜命,你个南方人怕什么?” “我不是怕,只是这趟冒险值不值得。” 萨迪娅道:“为了早点到成都,走水路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李存勖从旁应和:“那我们就按嵇昀说的,砍竹子、做竹筏!”于是六个人七手八脚忙活起来,折腾了半晌,终于搭出一张竹筏,嵇昀手拿竹竿当做桨棹,几人跳上竹筏,沿着岷江水一路漂流去了。 岷江,古名“汶江”,长江水系的重要支流,途经成都、眉州、嘉州(即乐山),在戎州(即宜宾)汇入长江。岷江上游地势崎岖、波涛汹涌,六人的竹筏随着碎玉般的波浪颠簸激荡,嵇昀强打着精神,用竹竿左支一下、右戳一下,极力让竹筏避开礁石和旋涡,五人受不起如此颠簸,身体尚自站立不住,都俯身趴下,双手紧紧抓住竹筏上裸露的麻绳,使不因竹筏的东摇西晃而被甩进江水里。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两岸渐渐开阔起来,江水也随之平静舒缓了许多,嵇昀深呼一口气,软绵绵地躺了下来,六人各个都精疲力竭,甚至连说话得力气都没了,伴着两岸时时传来的鸟叫虫鸣,竹筏载着他们悄悄地漂流在大河之上。 野南浔最先恢复了些精神,他摸摸肚子,问道:“师父,好像忘了件事。” “什么事?” 野南浔答道:“只顾着做竹筏,却没想到带些吃的。”李萱接过话来,说道:“你活儿干得不多,吃倒是第一个想着。”野南浔道:“我这么大个块头,当然饿得快了,不像有些人,长得还没个水桶粗。”李萱没好气地答道:“哼哼,你羡慕吗?你没桶高,有瓮粗!”嵇昀听了二人的斗嘴,便坐起身来:“确实是忘下了,这里的岸上平坦一点,一会儿我把竹筏撑到岸边,咱们先去找些吃的填饱肚子...” “哎!有鱼!” 萨迪娅急忙地拽了拽嵇昀的衣袖,惊喜地说道。 野南浔喜得手脚欢腾:“太好了!今天又要吃全鱼宴了。”李存勖道:“没有工具,不如就用剑做鱼叉,叉几条上来。”野南浔眼里冒光,搓着双手:“我听道上的兄弟说,东瀛人有种生吃鱼肉的吃法,据说别有一番风味。”嵇昀嘘声道:“小点声。”手执长剑,蹲在竹筏边上,静静地寻觅这水面下的鱼儿。 六人围在一起,往水里查看,殊不知静水流长,不知不觉间竹筏已然又往下漂流了极远。 “那里!”李萱率先瞧见一条大鱼,指着说道。 “哎!”嵇昀瞧准了一剑刺下去,却不料扑了个空,搞得大家白欢喜一场,嵇昀脸上露出惭愧神色,笑道:“没道理,明明不偏不倚的,怎么就给它跑了。”野南浔埋怨道:“师父,你这可就露怯了,叉鱼哪儿有冲着鱼叉的。”嵇昀用剑在他眼前晃了几晃,答道:“不冲着鱼去,难不成冲着你去。”野南浔回嗔作喜,陪笑道:“师父是北方人,不用捉鱼。今天咱师徒俩换换,我也来教教你怎么捉,来来来。”嵇昀将信将疑,野南浔接过剑便在水面找寻起来,边看边说道:“叉鱼你不能对准着鱼,这样一条你也叉不到,你得冲着它上面,约么两三指高的地方...”六人围在一起盯着水面东瞧西看,谁也没注意到,就在下游不远的地方,一条红顶官船正缓缓地停在江面上。 “你看,来啦!”野南浔牛眼瞪得老大,兴奋地举剑刺去。“噗呲!”鱼儿受惊猛地摆尾逃匿,激起一捧水花,飞溅到几个人脸上,好不狼狈。 “野南浔,你真是个吹牛大王!”李萱没好气地怨道。野南浔陪着笑,略带口吃:“你们都这样瞧着我,我紧张,嘿嘿。”嵇昀被冷水激在脸上,反而越发精神,拽了拽野南浔的胳膊,急道:“快!再来再来!”李存勖兴致稍欠,耳中便最先听进些周遭杂声,扭头向身后瞧了一眼,不禁冷汗直冒,失口惊叫出来:“完了!不好!”萨迪娅和江小雨听了,也回过头来,只见一艘艨艟大船近在咫尺,眼瞧竹筏就要撞上,不禁下意识地紧闭了双眼,手指深深地嵌进竹排的缝隙里,扣住了麻绳。 “什么?”野南浔和嵇昀仍自沉浸在叉鱼的乐趣里,全然不知身后临近的危险。 只听得“咚”一声闷响,震动之下,野南浔和嵇昀身子随之纵了出去,好在萨迪娅及时伸手拽住嵇昀的腰带,嵇昀“哎呦”叫了一声,险些落水。紧接着“噗通”声传来,野南浔硕大的身子在沉静的江水上砸出一个大大的水花。 野南浔掉进水里惊魂未定,竹筏重创之下险些解 体,嵇昀奋力把竹筏稳住,忙腾出手来解救野南浔,野南浔虽有些水性,却不免多喝了几口江水,好不容易扒住竹筏,已经是狼狈不堪,边咳嗽边说:“这回我成鱼了...”嵇昀笑道:“别贫了,快上来吧。” “哎!”正待伸手拉野南浔上来,背后忽然听得有人大喊一声,嵇昀回头看时,竟是一名锦衣刀客站立在船头。那刀客约么三十岁上下,神情冷峻,眼光如炬,他一眼瞧见了野南浔手中长剑,立时嗔目流露出一股杀气,说时迟那时快,寒光陡闪处,钢刀在手,刀客从桥头一跃而下俯身向几人飞冲而来。 “师父!剑!”危急时刻,野南浔大喊着将飞鸾剑抛向嵇昀。 刀客此时近在身前,不待双脚碰到竹筏,钢刀已然夹着力道呼啸砍来。 嵇昀抄起长剑,探出格挡,把众人护在身后。刀剑相交之际,嵇昀虎口一阵痛麻,心道:“好强的内劲。”一招过后,刀客的两条腿似擎天铜柱般,重重地压在本就松动的竹筏上,“咔嚓”声响,竹筏被一脚踏成两段,从中间断裂开来… 第98章 无妄七星 “小心呢!”萨迪娅、江小雨、李萱与李存勖顺势跌落水中,野南浔匆忙来救,五人扒住散开的竹筒,勉强浮在水面。嵇昀在竹筏断裂之际急纵轻功,与刀客凌空交手,二人轻功不相伯仲,脚尖在水面一点再点,反复三次,渐渐吃不住重力,野南浔知道嵇昀不惯于水性,急忙抄起一只竹子,垫在嵇昀跌落之处。嵇昀深踏一步,借住竹筒瞬间的浮力,一跃丈高,左手攀住大船的船沿。 刀客见即将落水,慌忙斗转双腿,野南浔吃痛地喊叫一声,原是被刀客踩中脑袋,深深地按进水面下去了。刀客顺借力势腾空,高过嵇昀一个人身,跃上甲板。随之嵇昀左手微一用力,也跳上大船,打眼上下打量着刀客,一番交手下来,这人气息波澜不惊,眼神平静如水,嵇昀不由得暗自称奇:“不知道是何方高手?” 嵇昀收剑道:“刚刚确是不小心,冲撞了阁下的大船,在下嵇昀,能否借你们的船暂歇,救我几个朋友上来?”刀客面如死灰,冷冷地撂下几个字:“接过我的无妄七星,脑袋还长在脖子上的话,我就答应你!”说着腾然将弯刀脱手掷出,那刀形如月牙、刃开双面,在空中盘桓飞舞,如同一轮闪着刺眼的光芒的圆日,嵇昀看在眼里,心中一阵凛然:“这刀快地让人害怕。”本以为这刀法只是以快见长,可没想到接下来一幕竟让人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原来是弯刀在旋转削割之际,一分二、二成三,竟然分出七个影子来,和这招数的名称“无妄七星”一样,七重刀影真假难辨,个个白光耀眼,分列占据北斗七星的方位,虚实转瞬变化、光影交相掩映,纵然是七人联手对抗,亦难保证能全然应接。 嵇昀此时念起义父讲过的“击轻而不御重,取巧而不力拼”的剑性,心知这招“无妄七星”若仅以天机剑招来拆解的话时极难抵挡,索性弃剑于地,同时脚下轻点,身体向后蝶飞,颔首张臂,左手捏住皆字阳印,右手扭住斗字阳印,催动体内朱垠炎气,随双掌呼出,顿时一股云气充斥左右,七星刀撞至跟前,虚影尽数被气力化掉,唯有弯刀太过刚猛凌厉,硬生生刺破护身云气,仍朝着嵇昀头上砍来,然则速度力道已经大减,被嵇昀轻易闪过。 “好险!”嵇昀心头一颤,松了口气。 未料想,那刀如同生了灵性,一击未中,转而盘桓了几圈,又飞回到锦衣刀客手中。 嵇昀脚踢剑首,长剑铮的一声响翻转起来,嵇昀顺手接了,剑指着刀客道:“刚一见面就下杀手,未免狠毒了些!”刀客仍冷峻面孔,淡淡答道:“接过我无妄七星之后仍能站着说话的,你是第一个,不过下面这招,绝对能够让你闭嘴。”说罢便要动手,嵇昀心道:“这人刀法太过凌厉,与其想办法破招,不如先发制人。”于是长啸一声,长剑直指,将天机剑法施展的淋漓尽致。刀客顾不得出招,只能舞刀格挡,嵇昀的剑招击电奔星,不但迅捷难测,令对手应接不暇,而且招招直刺人的周身要穴,料有一处得手对方不死也要重伤,所以无论多高明的好手,见到这套剑法亦不免要生出冷汗来。 “都给我住手!” 刀客身后闪出一个人影,朗声喊道。刀客此时早早占了下风,嵇昀不想旁生枝节,见有人劝阻,便收起长剑。抬眼看时,只见那人年龄与自己相仿,面色温文如玉,身着一袭翠色龙纹锦袍,头上攒着顶白金宝珠发冠,腰间配着羊脂玉带,香囊宝刀随身倚挂,俨然是一副贵胄模样。 “荆亢,他是什么人?”那人向刀客问道。 嵇昀见来人神容熟悉,稍加思索便认出了他。 “寿王殿下?” 此人正是在长安见过一面,这时正奉旨出巡都江堰的寿王李晔。刚刚交手的刀客,原就是在长安皇宫险教嵇昀丧命的神策军总教头、鬼神刀法传人——荆亢。 李晔看嵇昀也感面熟,直到嵇昀说出萨迪娅的名字,李晔恍然梦醒:“你是潼关立功的嵇昀?!” 李晔认出是嵇昀,则教荆亢放下绳索,救萨迪娅、李存勖等五人上来,萨迪娅向李晔引见李存勖兄妹,得知沙陀出兵破敌的讯报,已经郁闷多日的李晔莫不大喜,旋即命荆亢回转大船,回行宫向皇帝报捷,为李存勖兄妹讨赏。 ……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成都行宫里,僖宗皇帝设午宴,赐赏李克用的儿女,嵇昀和萨迪娅随着李晔,一同陪坐。 往日间只顾击球斗鸭的僖宗皇帝,平日极少出席仪式,只是沙陀族在现如今的平寇大业中举足轻重,在李晔的坚持请求下,僖宗万般推脱不过,才忸怩地与臣工们坐而饮宴。 李晔引李存勖兄妹向皇帝问安,僖宗见李存勖容貌,腾然一惊,如同中电,当即看直了眼。太监从旁拉扯龙袖,细声提醒,僖宗方才回神,叫了平身,又道:“朕听说李克用有个外号‘独眼龙’,以为是个丑陋的胡儿汉,竟想不到他的儿子这样俊美...” 李存勖只敢言谢,李萱却一脸不高兴,朗声答道:“臣女也听外面的人说皇帝陛下是个屁孩儿,却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威风的,看来坊间传言实不足信!” 御史台官员见李萱出言不敬,从旁断声呵斥,李萱瞪直了眼,摆个鬼脸硬生生回怼过去。众臣交头接耳,气恼之余谁也不敢带头责备,毕竟沙陀李氏是杨复光千呼万唤请来的援军,庙堂上一帮文属官员,除非晋公田令孜示意,断不敢作得罪杨复光的出头鸟。 对李萱的爽利言辞,僖宗实则不以为意,哈哈笑了两声,赞道:“以前朕只是从书中知道,胡地有燕支山,以盛产胭脂闻名,今天见到你们两个,方知胡地不但有胭脂,还有如胭脂水粉般出落的男女,奇妙至极,确与中原汉人形貌有别。”李萱听闻皇帝夸奖,用刚刚学到尚且生涩的汉家礼节笑嘻嘻向僖宗答谢,僖宗见她动作滑稽,又忍不住开怀大笑,随即赐李氏兄妹酒食,李存勖端了御盏,起身向皇帝敬酒。僖宗一瞧李存勖,便眼睛痴痴地望着出神,李晔唤了好几声,僖宗才如梦惊醒般反应回来。 萨迪娅瞧出端倪,由臂肘顶了顶嵇昀,嵇昀凑其耳旁小声道:“你家皇帝怕不是有断袖之癖。”萨迪娅秀眉挑起,“什么叫断袖之癖?”嵇昀嬉嬉一笑,双手握拳伸出拇指相对,作“扣头”之状,萨迪娅眉头愈紧,嵇昀道:“西汉有个董贤,皇帝喜欢他长得俊,出同车,寝同衾,如胶似漆,有一次皇帝早上起床,怕吵醒董贤,就割断了被其枕住的衣服袖口...”萨迪娅一时脸红,啐了句:“你又胡说。”,而嘴角却掩不住偷笑。其实嵇昀所言,乃《汉书》有记载的实事,世人隐晦,把汉哀帝偏爱男色的行为,称为断袖之癖。 “关中捷报!关中捷报!” 侍卫喜声传讯,弘农郡王差遣门客韦庄来成都报捷。李晔吩咐传入,嵇昀和萨迪娅听是韦庄,莫不惊喜而视。 须臾,韦庄风尘而至,向皇帝行过礼,备言黄巢麾下重将朱温,屡攻王重荣不克,反被王重荣夺占华州,受到黄巢训责,又见孟楷身死,惧惮沙陀悍勇,遂有意叛齐归唐。杨郡王写信招抚,现已收为己用,自此,潼关一线复归朝廷所有。 韦庄道:“朱温反水,黄巢犹然不知,尚令其弟黄揆前往助剿华州,朱温着人假作秦宗权部下,伏击射死黄揆,之后两面用计,迫使秦宗权佣兵自保,割断与关中联络。” 李晔闻之大喜,“秦宗权重兵屯于洛阳,他若不西向用兵,黄巢孤立无援,战势尽在我唐军掌握之中!”僖宗莫名其妙,只是李晔和众臣听了战报都欢笑雀跃,亦知是天大的好事,遂同笑了几声,夸赞道:“朱温好样的,朕要封他个大官做!” “朱温...”嵇昀念叨着,想起这个人当初在挟持出京时,便有“敌人他日可为朋友”的话,看来他确是个早为自己谋划出路的聪明人。 李晔对加封朱温官职实表赞同,“朱温在伪齐做游奕使,到了咱大唐,官位起码要进一阶。”僖宗神气活现,道:“那就封他一方节度使做!” 金口一开,惊得众臣骇然相觑,李晔亦未料想皇兄能将封疆大吏的职务如此轻易赏给一个初降之臣。提袍快步跑上金阶,凑到僖宗耳旁,劝道:“李克用远来勤王,扭转战局,才封了一任节度使,朱温是降将,初来乍到,不可与之平起平坐。李克用心胸狭窄,若是负气带兵回了代北,好不容易稳住的时局将明而复幽。” 第99章 御前危机 僖宗腾然惊外,忙道:“确是不妥,那...那你看该封他个什么官做?” 嵇昀瞧着僖宗慌乱的面神,心里暗思:“这个皇帝俨不如寿王聪明果敢,难怪会把天下治理成这个样子...” 李晔稍加思虑,道:“先封他做同州将军,附言朝廷对主动来投的将领,会一视同仁,嘱其务必忠心向前,将来若再有功劳,朝廷绝不吝惜赐赏。” “好!”僖宗拍手同意,命官员就按寿王意思拟旨,同时赐名“全忠”,以彰勉励之意。 大唐又得一智勇之将,满朝上下莫不欢欣,宴会愈发热闹喜庆起来。韦庄报了喜讯,被赐座留享宴席,嵇昀、萨迪娅与之同坐,欢谈闲叙。 酒过三巡,僖宗已有些醉意。眼光不住地在李存勖附近徘徊,太监瞧得皇帝对其兄妹甚是恩爱,寻机附会道:“也难怪这对兄妹惹人喜欢,哥哥容貌秀雅像个女儿家,妹妹性情爽利反不亚于男儿。” 僖宗是个贪玩的人,受到太监提醒,唤李存勖近前,打眼凑近观摩,李存勖肌白如脂,齿皓目朗,僖宗神摇意动,忍不住伸手在李存勖脸上捏了一把,柔滑细嫩,好不受用。 “哈哈哈!妙!真奇妙!”僖宗喜不自胜,在龙椅上左摇右摆,欢乐时手舞足蹈,毫无人君之相。 李存勖一时怔在原地,他性情柔和,面对的又是当朝天子,即便心里委屈,脸上也是不敢有丝毫愠色,但妹妹李萱却不一样,看到皇帝言行如此低劣,哪里压制得了怒火。一脚踢翻了酒案,走到皇帝身前指着鼻子破口大骂:“驴皇帝!你的蹄子是忘了钉掌,闲痒地难受吗?!” 僖宗自小到大听的都是柔声细语,阿臾恭维,被人直眉瞪目地斥哆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登时被小李萱唬得瘫缩在龙椅一角。太监见状连忙呵阻,反被李萱回怼,把僖宗说成是一条发情的公驴,而太监则是甘作伥鬼的骟牛... “糟了!”嵇昀丢掉手中酒杯,一颗心提了起来。 李萱怒斥皇帝,大闹朝堂。众臣不敢再忍,亦或因有了朱温这名汉将,或多或少不必对沙陀族再有太过迁免的审慎之心,于是纷纷起身指责,甚是几欲动手。 李晔亦对李萱的无礼举动愤懑不已,皇兄本来懦弱,让其在臣下面前出尽丑态,丢的实是李氏皇族的颜面,于是既不阻拦,反而有意让李萱受些惩处。 “怎么办?”萨迪娅看着嵇昀,担忧此事不好收场。 “我早说,胡狄磨牙吮血,不习圣人言语,果然欺君犯上...” “陛下,沙陀人与突厥根本是同宗一脉,太宗时就曾屡犯边关,到了近代也是降而又叛,反复无常,是信不过的。” “说起太宗皇帝,他老人家教我们以史为镜,我们可千万不能忘了西晋五胡乱华、衣冠南渡的惨剧!” 众人言语纷纷,大意不离替皇帝表露愤慨、责备怒叱李氏兄妹欺君的“罪行”。僖宗皇帝本来无从得知他们说的胡人与汉人在礼教作风上的差异,也从不晓得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是为何物,他只是觉得自己作为天下共主,刚刚被人痛骂了一顿,着实又羞又气。但他一向无甚主见,亦习惯了依赖田令孜发号施令,于是即命人去晋公府请田令孜来。 听说要让田令孜来处置,萨迪娅一紧张急扯住嵇昀的衣袖,嵇昀小心拍了拍她的手背,他二人皆知田令孜深忌杨复光,沙陀人受杨复光所请,与之结成同盟,必不被田令孜所容,何况事关皇帝的面子,一向心狠手辣的田令孜怕不会轻饶了李氏兄妹。嵇昀趁旁人不备,将割肉的餐刀藏入衣袖,眼神示意萨迪娅见机行事。 此时,门外步履匆匆,显是田令孜来到。 “是谁大谈汉狄有分的论调?” 殿外一声低沉有力的反问,顿时肃清了众人悠悠之口。殿堂中在军政要务无所建树的庸碌臣子们,在见风使舵、溜须拍马这件事上,却个个都是人精。听到晋公田令孜的话语声,连忙整肃衣冠,毕恭毕敬排列两旁,恭迎问候。 听到田令孜的话音,一心念着义父仇恨的嵇昀身体一震,萨迪娅知晓其心,从旁握住了嵇昀的手。嵇昀凝神注视着田令孜信步走进大殿,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僖宗见是田令孜,登时满腹委屈溢于神容,袖袍不住地拍打龙椅上的扶手,一面叫着阿父,一面吐露着被人训斥的牢骚。 见到皇帝,田令孜满脸的冷峻如冰河春融,顿时和蔼,“皇上受了屈,老臣知道,我一定处理好,教皇上开心。”僖宗像是个在外被人欺负,等回家来有父亲撑腰的孩子一样,神色得意而满足。 田令孜走到宇文鼎身边,垂着眼睑问道:“刚才属你声高,你说说,什么是五胡乱华。” 宇文鼎弓着腰,拱着手,端敬答道:“回晋公话,五胡者,匈奴、鲜卑、羯、氐、羌,而西晋末年乱华者,不仅仅是这五族,只是以此数代指。” “如今这五胡何在?” 田令孜语调肃然,给了宇文鼎莫大压力,遇其追问,难免结舌:“五...五胡...均已消亡不再...” “是天灭其族,还是被你宇文大人斩草除根了?” “晋公说笑,宇文鼎哪里有那般本领,只是时久岁长,五胡族人均已汉化,胡性狄容自然不存了。” 田令孜哼了一声,抬高声音道:“老夫没有记错,宇文氏也是前朝 鲜卑族的后裔吧。” 宇文鼎道:“晋公说的没错,下官祖上历仕北魏、西魏、北周、隋朝乃至大唐,虽是鲜卑族血,然修行孔孟圣人之道,恪守君臣父子之礼,食米粟,着汉袍,追华夏神祖而尊奉之,不敢有逾礼之行。” 田令孜神情冷漠,说道:“太宗贞观年,万国来朝,靺鞨、突厥、高昌、党项、吐蕃,只要是诚心来大唐学习,或甘愿留驾前驱用,朝廷都一视同仁,不因血族而受歧视。你们都是朝廷的重臣,整日都把汉狄有别的话挂在嘴上,把太宗国策忘到脑后了。” 嵇昀和萨迪娅闻言惊诧,须知李克用如今与杨复光交厚,田令孜一番话驳斥众臣,显示有意帮护李家兄妹,着实叫他俩始料未及。 “不敢...” 豪臣们均伏地认错,只有中书舍人司空图拱手站立,朝中皆知他是个百年书生、执拗性子,虽然政纪上无甚建树但贵在为人刚直、敢说实话,特别是对礼教儒学的坚持,更是到了朝闻夕死、无以复加的地步。 “司空图,你的膝盖又犯了病?” 田令孜对其亦是喜恶参半,看样子这个顽固家伙似有铮辩的念头。 果不其然,司空图朝田令孜深施一礼,半瞑着双眼说道:“下臣愚鲁,不明‘汉狄有别’有何谬错,《礼记》有云,‘中国夷狄,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南方曰蛮,雕题交趾;西方曰戎,被发衣皮,不食米粟;北方曰狄,穴居衣羽,不食米粟。自古至今,华夏与胡狄就是有种族之分的,这是造物主在开天辟地时就已经定下的成例。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夷狄无礼义,圣人以此为不耻,我们今天不过是照圣人之言直说,不知错在了哪里。” “混账!” 田令孜骂了一句,冷着眼神扫视,目光到处,官员无不被其慑服,然而司空图兀自坚持己见。 韦庄见此情形,咯咯浅笑,打破一时沉静。 田令孜回眸一瞥,见是个陌生面孔,便示意身旁许谡,许谡开口问话,韦庄自报家门,得知韦庄是韦肃之兄,有学士之名,田令孜准其说话。 韦庄朝众臣拱手道:“众位都是经过科举入仕的饱学之士,对儒道经典具皆咸通,这位司空大人的诗词文章亦是玄理悟达。”司空图也是诗词大家,素来敬奉韦庄,与其拱手答礼,韦庄继续道:“孔子治学,以平天下为大期,春秋时夷汉交侵,纷扰不断,‘尊王攘夷’由是合乎民族大义。渐至战国,孟轲子游学深入,遍查诸典,提出:‘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就是说,连舜帝、文王这样的仁君圣主按当时的五方之说都分属夷狄,后世子孙又何谈华夏正朔呢?上古炎黄部落,地域仅限河南一隅,中原之外皆为夷狄。所以才有‘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的说法,可见汉不汉?狄不狄?不在其血统贵贱而在其礼义文化是否上合祖尤、下顺民心...” 韦庄一番圣王无种论,其实是战国孟子的民族思想,千百年来争议不断,但有一点可以笃定,不止是大唐盛世,中华几千年的灿烂文明,是在各民族共同的辛勤创造下诞生的,绝非是某一族的荣辱兴衰。 第100章 慕容纾婉 台下文士们鼓舌争辩,龙椅上的僖宗坐立心焦,拍打龙椅叫道:“阿父,你来!” 田令孜趋步上前,僖宗拉过他的手,二人转向后厅秘密叙话。 “阿父,朕...想把李存勖留在行宫。” “陛下是想以子为质,牵制李克用?” 僖宗摇摇头,“不,朕只是想留这个人在身边...”田令孜微微一惊,沉吟片刻,道:“这也不难,陛下膝下无子,可认李存勖做干儿子养在宫中。” “啊?”僖宗的年纪比李存勖大一两岁而已,认其做自己的儿子,如何不觉滑稽尴尬,当即摆手否决,田令孜道:“君父臣子,尊卑使然,不必计较年龄。皇帝把李存勖认作义子,一来便于留见左右,二来也显天恩浩荡。” 僖宗推脱不过,斟酌再三,终纳下建议,然眼神中却透出几分失落。随后太监到殿前传旨:收李存勖为义子,钦授扶风侯;李萱天真无心,上不治罪,获封天水郡主。 风波化解,田令孜乘轿回府,一路上没有察觉异样,而暗地里,嵇昀一人尾随而至。 晋公府院廊相扣,台榭星布,由于是陈敬瑄为田令孜专门营造的,比起长安城里的田府,更加华贵讲究。奇山怪石、石桥流水,装点得如同苏杭园林一般,红墙墨瓦、曲径通幽,景色风光更胜诗画江南。 田令孜穿绕过好几重院落,走过了好远的路途,终于来到后厅。后厅屋子不大,但工料摆设却极其华美:黄檀圆桌、花斑木椅,墙边几案上摆着玉扇金石。西面有一帷子遮住,田令孜走过去掀开了帷子,其后是一间内屋,摆放一张紫檀木的八步床,金丝走边的蜀锦纱帐缀以珍奇异宝,黄花梨木的梳妆台上硕大的铜镜吸人眼球,红木百宝阁陈列各类精美器物。这里与长安田府后花园的小屋几乎无二,唯一的区别,就是墙上缺少了三幅仕女图。 田令孜从床头捧起一件雪白的物什,那是一尊手掌般大小的、羊脂白玉巧妙雕刻的玉人像,面对玉雕,田令孜双目迷离,口中喃喃地念叨。 “婉儿,方才也不知怎么,沙陀人与杨复光沆瀣一气,同是我的眼中钉,但我听到宇文鼎他们满口胡狄、说长道短的时候,心里就有像血块瘀滞一样不痛快,想来...大概还是因为你吧...” 田令孜一言不发地凝视玉人出神,心思又回到每夜梦中都会重返的那片故地。 二十年前,身为慕容家的奴仆的田令孜,随慕容纾婉陪嫁到龙泉府。在杨府,他除了做工之外,唯一的事情就只剩下明里暗中留心慕容纾婉的一切起居杂务。在他心里,除了婉儿值得牵肠挂念,其他事都无足轻重,甚至自己的前景命运,都可以统统不顾。一天深夜,他又如往常一样,偷偷在杨楮夫妇屋外偷窥,忽然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消失在祖庙门垣处,那人鬼鬼祟祟的举动,引得田令孜警觉,悄悄随其后,发现那人乃杨府管家白宗望。当时,杨无疾是渤海国龙泉府都督,整日公务缠身,偌大的府宅全都交给白宗望打理,而白宗望嗜赌如命,常常偷窃府里的东西拿去典当。由于杨家与白家的特殊关系,杨无疾从来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祖庙,从来只有杨无疾杨楮父子可以进出,就连身为杨家媳妇的慕容纾婉,没有得到公公的点头,也是不敢擅自进去的。白宗望深夜偷摸来此,多半意图不轨。田令孜没有多想,连夜便向杨无疾告发其事。 杨无疾大骇,急赶往祖庙查看,只见他从祖宗牌位下面的密阁中取出一个木匣,里面黄巾包裹着一块石头... 田令孜兀自陷入回想,突被一阵晃动惊醒。 “发生什么事了?”田令孜问门外小厮,小厮回答:“听声音,好像是从甲库那边传来的...” “你去看看。” “是。”小厮应声去了。 田令孜方欲却起身,忽然,眼前的墙上人影晃动。 “谁?” 扭头一看,竟有一陌生人站在房子门口,无声无息,恍如乍现。 “你是谁?!”田令孜再度发问,来人抽出了宝剑,青光潋滟,凤鸣冲天。 “田令孜,阎王托我来审判你。”嵇昀背对夕阳,射过来的日光耀得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田令孜遮挡着阳光的左手缓慢放下,问道:“是伪齐派来的?还是朝中有人教你来的?” 嵇昀道:“都不是,有一位渤海国的故人,还念挂着你。” “渤海国...”田令孜如镔铁般的脸貌似颤栗了起来,这个近二十年来无数次回荡在脑海梦境中却从未再听人提及过的名字,听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杨楮他还好吗?”田令孜不经意地问着,缓自转身将玉人摆放回原位。 嵇昀道:“你派去杀他的人,没有回来复命,就该想到你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田令孜微微点了点头,“确实该有个了断了,只可惜不能亲眼看到他如今的样子。” 嵇昀心道:“田令孜的城府到底有多深?仇敌在前,死亡在即,却表现地如此淡定,恍若思念朋友一般...” 田令孜拉开一处抽屉,里面只摆放着一封未启口的信件。田令孜将信递给嵇昀,并道:“这是婉儿留给他的绝笔信。” 嵇昀微微一惊,见那信笺上蒙了一层灰土,纸页已经泛黄,确似尘封许久。 嵇昀指着满屋的陈设,不解问道:“既有心留存着这些,又何以狠心囚禁慕容夫人十多年?” 田令孜掐了掐腰,身体略显僵硬,扬了下手,道:“出去说吧,不要搅乱了这里。”边说着边从嵇昀身旁走过,凌厉的长剑在他眼里似乎熟视无睹。 二人来到外厅,田令孜坐下,指着桌上的茶碗道:“喝茶。”随后悠然地端起自己手边的茶碗送到嘴边。 嵇昀侧目瞥了一眼,飞鸾剑一刺一挑,将桌上的茶碗颠在半空,嗖的一声挥剑横劈,碗口被齐整整地削下一圈,剑锋回转,茶碗四平八稳地复落在剑尖之上,递送到田令孜眼前,碗中平静如镜,未有滴水溅出。 田令孜嘴角微动,似赞非赞地念道:“这剑法,是杨楮的路子。” 嵇昀自报身份,田令孜微感惊外,“我以为你是白锡圣...他怎么没来?” “来的若是白大哥,恐怕你早成一具尸体了。”嵇昀答道。 田令孜用碗盖敲打着碗口,沉吟片刻,道:“想杀老夫的人多如牛毛,而我的头依旧在自己的脖子上。”说话间,身子向后猛地一倾。嵇昀知其要逃,跨快步将长剑往前递出,未等及身,田令孜触动太师椅背部机关,身下地板裂开一个大洞,连人带椅坠入洞中。 洞口地板即时关闭,田令孜在嵇昀眼皮底下逃之夭夭... 嵇昀心急,飞鸾剑往地上奋力一杵,地板迸裂,顿时窜出一股刺鼻浓烟,将他迷得眼睛酸胀、咳嗦不止。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耳边风声鼓鼓,四面有东西朝二人袭来,嵇昀听声辨位,飞鸾极速挥出,兵兵乓乓之声接连不断,他张不开眼,单凭手感可知袭来的暗器是木制物什,他施展天机剑法,将四下护得周全,暗器近不得身。 “不好!” 忽然,嵇昀脚下一空,只觉无处借力,原是地板骤然断裂,猛地坠落进地下洞窟。而木制暗器却未休止,从上下前后呼呼而来,陡然间,他只觉疼痛连连,肋侧、腰间、四肢、头顶都被茶碗粗细的硬木死死抵住,任凭左右挣扎,全然动弹不得。 嵇昀终被机关擒住,深洞里田令孜缓步现身,伸出右手二指在飞鸾剑上轻弹一指,嗡嗡作响。 紧接着,某个角落里传来一阵尖利刺耳的嗓音:“爹!爹!是不是抓住他了?!” 嵇昀心头都是一紧,这声音显然似曾相识。 田令孜低沉的喉咙里传出嗯的一声,那怪声越发兴奋乖戾:“太好了!终于可为我报仇了!爹,我要挖掉他的眼睛,快叫人挖掉他的眼睛...” 角落里那人颤巍巍地走到近处,果然是献宝大会上被刺瞎双眼的田纪枣。嵇昀施展浑身解数,想从纵横穿插的木牢中挣脱出来,田令孜拍打着衣摆上的浮土,一旁的许谡讪笑道:“没用的,这扶桑囚牢是用浸过油的榆木榫卯制成的,头尾相衔、四面相嵌,自打李淳风创下这套枷锁,还没有人能靠蛮力得脱。” 嵇昀一听又是李淳风,当即灰心放弃了拼试,要知道,当时萨迪娅仅仅以道家的“拷鬼锁”就可将自己束缚住,何况如李淳风这般高人制下的枷锁了。 田纪枣叫人端来刑具,乃是清一色的剔骨钩刀。 “剜掉双眼,斩掉手脚!”田纪枣狞笑不止。 钩刀在眼前弄影,寒意直扑面额,嵇昀逃生无望,不免暗自叫苦。 田令孜从其手中将信封扯回,淡淡地说道:“信,等杨楮来,老夫亲手交给他。”说罢转身就走,田纪枣拍手大叫,催促刽子手行刑。 第101章 陈卷旧案 嵇昀咬牙挣扎,将体内朱垠炎气尽数催动,扶桑牢依旧微丝不动、牢不可破。刽子手见惯了受刑人的苦力挣扎的模样,一面用酒蘸洗小刀,一面粗言劝道:“莫要动,不动伤口平整,恢复得快;动则容易搅乱刀口,受两茬罪哩。” 嵇昀紧闭着双眼,刽子手一手拿刀,一手上前准备扒开眼皮,临近面额有近一寸,热浪滚滚,烧炙得手指辣疼。惊怕之余但看嵇昀满面红光、浑身罩发一层赤色云气,不由得吓破了胆。 “哎呦!”刽子手噗通跪倒在地上,对着嵇昀扣头求饶,嘴里不时说着:“火德星君爷爷饶命!小的无心冲撞!小的无心冲撞!” 火德星君,即民间祭祀的火神,名字自金木水火土五德而来,世人传言:“遭逢火德星,灾厄疾病生。” 田纪枣听得事奇,扯声怪叫道:“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他眼睛看不到,对待突发变故更比常人要敏感和惊恐。 田令孜闻声回转来,洞里本来晦暗,嵇昀从头到脚红光彻地,恍若天神显灵,确十分令人惊惧。田令孜哼了一声,命人将扶桑牢抬到外面,并端来冷水,朝嵇昀身上泼洒,滚热的人身撞见冷水,汗口急收连打寒战,朱垠炎气内缩回了脏腑丹田,不易施展。 嵇昀见一众仆人虽然不敢违田令孜的令,但仍对自己有所忌惮,于是高喊道:“我是天帝派下的祝融大神,你们胆敢放肆!半夜会有火龙烧掉你们的窝棚,把你们的父子妻女都变成烧鸡!” 仆人们两股瑟瑟发抖,忙丢了水盆水桶,俯首跪拜,呼天抢地。 “蠢材!”田令孜厉声啐了句,走到嵇昀身前,怒目而视。细察之下,但看嵇昀是个十七八岁的清秀男儿,脸颊瘦削,眉逸目朗,眉宇当中隐隐透出一股熟悉之感。 田令孜内心如遇霹雳,惊问道:“你果真只是杨楮的干儿子?!” 嵇昀轻瞥一眼,答道:“我是天神下凡!” “说实话!”田令孜一把扼住其脖颈,眼神凌人,语气咄咄:“你是不是咸通四年正月初六甲寅时渤海生人?!”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嵇昀惊异其问,故作不答。其实他何尝知道自己的生辰,田令孜如此发问必有缘故,嵇昀想要保命,只能故作玄虚。 “你站住!你好大胆,竟敢硬闯!” 许谡高声呼号,呵阻不住,被来人闯进府里。 “属下参见晋公!”来人跪倒问安,田令孜头也不回,说道:“荆亢,何故莽撞?” 荆亢道:“奉寿王命,过来找人。”田令孜瞥了眼嵇昀,缓自彳亍了两步。 田纪枣接话质问:“李晔派你来晋公府找的哪路人?!”荆亢闻他直呼李晔名讳,抬起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可惜田纪枣对此无能察觉。 “寿王听说杨郡王的救命恩人在成都街市上走迷了路,故差某四方查找。”荆亢语气刚硬,罢时侧目瞧看向了木牢中的嵇昀,言外之意李晔教他来寻的便是嵇昀了。 田纪枣听荆亢话语中饶有不恭,怒而骂道:“荆亢,别以为投靠了李晔,就可以在这里撒野。哼,别忘了你的身份,在主人面前呲牙的狗,是没有好下场的!”神策军兵权向来由宦官执掌,何况田令孜权倾一时,统管包括成可期、韦肃乃至荆亢在内的将领本属自然,但无奈田纪枣这话太过难听,尤其是对于像荆亢这个讷于言辞的冷面刀客来说,中伤之语往往比刀剑难以忍受。 鬼神刀鞘被荆亢攥得吱嘎作响,没有田令孜表态,许谡等人不敢近前说和,田令孜信步走到嵇昀面前,四目紧紧相对。 “你还认识杨复光?” 嵇昀道:“唐邸泰山,有幸拜识。” “如何救过他的命?” “谈不上救命,误打误撞帮了些小忙而已。” 田令孜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说道:“荆亢,带他走吧。”田纪枣崩溃嚎啕,田令孜也不理会,转身回了屋。 荆亢右手抽刀,一记大有重雷下去,扶桑木牢被劈成两半。二人转身要走,门中又传来田令孜的声音:“下次记得带杨楮一起来。”说罢将书信经许谡传授到了嵇昀手里。 嵇昀接了信,大踏步出了晋公府。许谡望着荆亢离去,恨恨地念道:“寿王这样做,是明显要与晋公撕破脸了!”田令孜道:“小孩子的做派罢了。”许谡道:“晋公不可小觑他呀,昔日您扶持起来的这些朝臣将领,如今看到杨复光得势,也都开始巴结寿王。咱这晋国公府,差不多算是门可罗雀了。”田令孜稍有沉思,道:“有高骈的消息吗?”许谡道:“奴婢刚要向向禀报,杨复光那个老狗一直封闭消息,原来高骈将军刚入武功,竟就被老狗收了兵权,成了阶下囚。” 田令孜腾然变色,目光摄人,“反天了!”拳头重重砸在门板上,果真怒火中烧。 “杨复光不识时务,强与天作对,晋公早晚能收拾了他们忠武一派。但眼下着急的事,奴婢以为,是杀鸡儆猴,让朝中这些个官员特别是将领们知道,谁才是他们的主子,不管啥情形,都别被风沙迷了眼...”许谡不急不缓,句句暗合田令孜心意,遂得田令孜的准肯,惩办一批与寿王、杨复光近来沟通密切的官员将领。 回去路上,荆亢告知嵇昀,寿王听萨迪娅讲述了其义父的冤仇,愿意与之联手铲除田令孜。嵇昀满心琢磨田令孜的言行,甚是不解,瞧了眼手中的书信,对荆亢所说不置可否。待二人回到寿王府,李晔住处的灯火通明,屋内三五个彳亍徘徊的人影投射在窗上,不时有训责声传出院来,天色已晚,不知有甚急事叫能李晔发如此大火? 萨迪娅早在门廊处等候着嵇昀,见他神容有异,询问得知刚刚发生的一切,莫不惊骇唏嘘,嵇昀转了话头,问知李晔因成都国库金银被人挪用一事正在大动肝火,便暂未去恩谢打搅。 直到二更时分,斥退了相关官员,李晔亲自来看望嵇昀。 嵇昀搭手谢过,李晔问了情形,当即疑惑:“我之所以教荆亢去,是怕老东西不肯轻放,即便拼了撕破脸也教把人夺回来,想不到,他竟如此轻易放过你们?”嵇昀道:“这件事还没完,他到底是要和义父有个了断的。”萨迪娅从旁为嵇昀递上热汤,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不要多想,先喝了这汤,压压惊。” 这时,屋外小厮传话,甲库值守官前来奏报。李晔着其上前奏话,值守官伏地战栗,“寿王,都盘点清楚了,被抢走的是神策军前任教头令狐云梦的案件卷宗。” “令狐云梦...”此名在嵇昀听来甚感熟悉,只知他是成可期口中的天才刀客,鬼神刀法时称天下无敌,亦办查过许多大案,包括安南之战险些酿成的冤假错案,也是他查明真相,还成可期、韦肃清白的,怎么?他自己也惹上官司了么? 李晔道:“强抢甲库的歹人捉住没有?”值守官答道:“还在搜捕,只...只是那人有些功夫,得手后飞檐走壁,属下等看不清他的去路...” “废物!国家养你们何用,如此不如牵几条狗在门前,亦不比你们看护得差!”李晔发起怒来,惊得官员哆哆嗦嗦。嵇昀好奇,问萨迪娅:“甲库是干嘛的?”萨迪娅道:“甲库就是朝廷存放档案的地方,一般只有涉及机密的案卷才会存入甲库保管。”嵇昀点点头,转而问值守官:“令狐云梦因何罪犯案?”值守官抬头瞧了眼嵇昀,垂头不答。李晔道:“这位是杨郡王的恩人,本王的朋友,问你什么便答什么。” “是。”值守官听命。嵇昀不想看他太过紧张,一招手道:“起来说吧。”萨迪娅急拽了下嵇昀袖口,眼神示意他莫要说错话,官员跪的是寿王,能起不起身赏罚权力只在寿王一人。嵇昀不解其意,只是对她笑笑。 李晔未发言,值守官不敢起身,仍跪扣答话:“令狐云梦的案子,在当时就被定为密卷,所有经办此案的官员,后来都被调离了岗位。上面三令五申,绝不许将案情外传。属下主管甲库多年,所有卷宗悉数记录在脑子了。令狐云梦的案件,涉及四品以上官员五十五名,神策、镇远、静海等军果毅都尉以上将领三十四名,他们当中,不乏当时在边防内务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而这些人,竟都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嵇昀三人听得疑奇,萨迪娅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值守官道:“上面统一说法,只道将军们调防,文臣们抽调往翰林院密闭编撰重典去了。” 李晔道:“文臣武将,是朝廷执政的臂膀,一下子少了这么多朝臣,可谓是国家大难!” 值守官道:“寿王英明。这件案子的真相其实很明了,前述近百名朝廷命官,都是死在了令狐云梦的刀下。” “啊?” 三人闻言大惊,面面相觑。 第102章 马作的卢飞快 值守官继续讲述,因为令狐云梦艺高胆大,在当时屡建奇功,虽然性情不羁也曾招惹许多人忌恨,但当时神策军的统军宦官对其却大为器重,左右神策大将军的职务空缺已久,旁人皆看得出,这个职位迟早归令狐云梦所属。令狐云梦十九岁在京中举行大婚,朝廷中的文官武将多不请自到、纷至沓来。谁人也未曾想到,本来参加他人的喜事,却由此成了自己的丧事。婚宴当晚,一众宾客欢腾喜悦之际,令狐云梦手持弯刀大开杀戮,八十九名官将含恨惨死。 “荆亢有事觐见寿王!” 门外荆亢大声为自己通报,李晔叫进,荆亢跪伏于地,直抒有罪。李晔笑道:“有罪的是令狐云梦,依照我朝律法,师兄犯罪逃逸,同门师弟是用不着顶罪的。”荆亢道:“末将有罪,抢夺甲库的,是我。” 此话一出,震惊几人。荆亢从怀中取出案卷,陈放在地上。 值守官急问道:“你...你何要如此?!” 荆亢道:“我只为了解令狐云梦当年事情的真相。”李晔道:“既无人认出你来,为何又主动承认?”荆亢低头不答。 萨迪娅对李晔道:“殿下,荆教头一向诚实耿直,他这样做想是有苦衷,请殿下从轻发落吧。”嵇昀也忙道:“荆亢,你快说来。”荆亢详陈:“令狐云梦的案子,是我师父的一块心病,他一直说令狐是数百年来鬼神刀法的无二传人,他想不明白,何为一夜之间变成了朝廷通缉的要犯,直到上个月,他老...死了。” 嵇昀道:“你想查明真相,给他老人家一个交代?”萨迪娅转对李晔道:“荆教头一片孝心,难能可贵...” 李晔板正着脸,沉寂了好一会儿,破嗔转喜,笑道:“瞧你们两个,我何尝要责罚他?荆亢,快起来吧。”荆亢一怔,“若不受罚,我心难安。”李晔扶起荆亢,道:“责罚就免了,但是有件事需由你做。”荆亢道:“殿下旦有号令,某自全力以赴。”李晔道:“你与令狐云梦既出同门,他犯下滔天大罪,法外逍遥多年。你也是鬼神刀法的传人,朝廷钦定的神策军总教头,缉捕令狐云梦归案,可就交给你了。”荆亢神色凛然,解下腰间的弯刀,横于胸前,“令狐云梦败坏门风,使鬼神宝刀蒙羞。这件事,荆亢于公于私,都在所不辞。” 嵇昀与萨迪娅互望一样,心中对寿王的知人待士皆暗暗称赞。 关中腹地,得知爱将孟楷被北方胡兵杀死的黄巢,亲统“御林军”三十万,浩浩荡荡杀奔沙陀大营。 李克用点齐李嗣源、李存审共计十一位太保,并周德威、高思继等将,列马出寨迎敌。 宝马嘶风,李克用扬鞭大叫:“我自十五岁起用兵,自来只有追亡逐北,从未被人堵在家门口叫阵。传命舍弃营帐、埋了锅灶,全军奔袭黄巢小子!”行军主簿郭崇韬阻谏,“汉人讲‘哀兵必胜’,黄巢为了给孟楷报仇,御驾亲征,士气一定大盛,敌众我寡,主子,是不是凭险而守,等齐兵士气堕了再寻决战?” 李克用取笑道:“你何时不打算盘,看起兵法了?你只顾为大军料理粮草,操持家务,战场上的事,少讲。” 说罢一马当前,呼啸奔驰而去,黑鸦军山呼海叫,人人亢奋争先。史敬思从郭崇韬身旁打马过,笑道:“快跟上!郭大管家。” 李存孝因大军丢了锅灶,肚子空空,抬头见有大雁飞过,张弓拉弦,箭射双雁。 黄巢行军迟迟,关中以北的地界风沙频紧,齐军遇上了打头的狂风,遂传令扎营休整。 中军升帐,黄巢金盔金甲高坐鎏金龙椅,文武站列两旁。尚让、赵璋、黄邺、盖洪、张言立于左,杨希古、崔璆、皮日休、沈云翔、裴渥列于右,贵妃江氏静侍在黄巢身旁。尚让对黄巢亲征沙陀有所不解,言道:“皇上,朱温这小子叛变投敌,负了陛下的大恩,罪该碎尸万段,怎么皇上不先让臣去征讨他,反而要打胡人?” 黄巢道:“朱温确实令朕寒心,可胡儿杀了朕的兄弟,朕不教他亡国灭种,这些个螳蛄蝼蚁们,会自以为是,要把大齐朝闹翻天的。” 崔璆假作动容,出班恭维道:“黄揆将军是皇上族弟,皇上不急为族弟报仇,而亲冒矢石为孟将军雪恨,亲臣子甚于亲族,真乃是万古明君。我等能追随大齐皇上,何其幸甚!” 杨希古一向不谈虚词,言道:“唐军因沙陀南下而士气大振,我军务必要于今日一战力挫其锋,方好教那些左右顾盼的朱温之流知道,唐军仍不足撼动齐军在关中的地位。这是大齐朝的立国之战,马虎不得。” 黄巢点点头,杨希古所言实与自己心迹相合。 此刻,小兵来报北面三十里尘土飞扬,黑鸦骑兵大举南下。 “有多少人?” “沙尘遮天,看不清楚。” 尚让差其再去探明,黄巢施令,命赵璋统领前军迎敌,盖洪、张言各分兵左右两路,偃旗息鼓,迂回前进,待沙陀兵马与齐前军决战时,伺机从两侧攻杀,将其包围歼灭。 很快,黑鸦军顺风而至,撞见前锋赵璋。史敬思拉马问话:“来的可是尚让?!”赵璋道:“爷乃赵璋,尚让丞相安坐中军,等我带李克用的人头回去!”史敬思啐了一声,更不答话,挥舞钩镰枪驱马径取赵璋,赵璋横枪挂在马前,捻弓搭箭便射,嗖的一声羽箭飞出,史敬思侧身闪过,讪笑道:“你是南国种地的农夫,怎么也学我们北人射箭?!”须臾,二将交马,双枪并举。赵璋畏惧对手悍勇,边打边退,同时齐军击鼓,一时间蜂拥而上。史敬思忙弃了赵璋,拉马回转,同时不忘取笑其胆怂技短,不敢单打独斗。 李克用大军后至,如潮水般驱赶赵璋统领的前军,赵璋率兵南撤,沙陀军呐喊追杀,标枪、羽箭簌簌射来,所覆之地,齐军多有死伤。 耳听喊杀声愈发临近,黄巢命尚让率齐军主力打黄字旗号,出寨迎敌。 沙齐双方共数十万人,在荒原平坦处陷入大战。喊杀声震天彻地、鬼哭神嚎,刀枪来往紧密如织,战鼓擂得几欲耳聋。 黄巢驻马于高坡上,遥望战阵,不禁皱起眉头,杨希古道:“往日与唐军作战,势均力敌,兵足者胜,今天却未料想胡兵都是快马长枪,擅骑善射,我子弟兵都是步战居多,不免落入劣势。” 突然,沙陀战阵两翼突发骚乱,原是盖洪、张言率领左右路军冲杀黑鸦兵,李克用兀自冲锋陷阵,尚不知两侧遭受夹击。原来他们沙陀作战,并非将领在后坐镇指挥,而是各凭勇力,各自为战。李克用的飞虎之名,正是因他作战时英勇无畏、身先士卒而得来的。 崔璆指着阵中,对黄巢道:“那个人就是李克用。” 黄巢注目许久,道:“小看了这帮胡子,李克用真算得上敌手。” 两军混战厮杀,齐军逐渐收缩战圈,沙陀兵快马长枪的优势愈发受限,需知骑兵以冲锋见长,依靠马力分合进退,若大军屯于狭隘拥挤之地,马无去路、摩肩接踵,反不如步兵阵严密当风。 李克用见黑鸦军三面临敌、受制于人,即令放过两翼之敌,全力进取敌人中军。黑鸦军于是奋力向南突击,尚让指挥中路大军抵挡,双方俱为顽强,两翼齐兵寻机进逼,沙陀兵如同河水流入狭沟,几近被拉长成了南北一线。 眼看齐军胜利在望,黄巢便转身下了高坡,他自以为战局尽在掌握,却料不到风云变幻只在闪瞬之间。 十余里外,一十八名飞骑正往战场赶来。 为首的李存孝虎盔金带,一柄禹王槊足有丈长,胯下彪马更是体短腱长、瞳眼如虎。 说时迟那时快,战马嘶风,十八飞骑分两队劈浪跑开,径冲盖洪、张言统领的左右路军,李存孝橐弓坐槊、轻捷如飞,突入齐军阵中,如凿砍朽木、刀剁豆腐,盖洪见自家阵脚大乱,催马向前督战,不及李存孝突然撞出,一记长槊贯透盖洪前胸,左路军渐而大乱。 左路压力骤解,李克用即令沙陀军向西突进拉开阵脚,不多时,战场之上,黑鸦军环绕驰骋于西北空地,齐军严陈于东南两方。 双方锤鼓吹号,第二轮交锋开始。 十万沙陀铁骑雷霆对冲三十万齐军,此时阵势开阔利于野战,所谓“百骑环绕,可裹万众;千骑分张,可盈百里”。骑兵三五成组,往来带风、摧坚陷阵,齐军虽众,亦不能支。只一顿饭的功夫,尚让、张言统领的齐军纷纷溃败、散乱无形。 齐兵败退,龟缩大营,黄巢令修深堑、筑箭楼,防范骑兵冲击营寨,然后整肃军队,鼓振士气。 李克用命史敬思在齐营前示威搦战,大军扎下营垒,升帐议事。 众将都因战胜而欢喜,唯独李克用面色铁青,即令将李存孝拿下问罪。 第103章 前夜 李存孝急道:“我无罪有功,因何怪罪?!” 李克用独断专行,向来严苛,一众太保但凡被其责备的,无人敢来辩驳,只是求饶而已,唯独李存孝恃才傲物。 李克用怒道:“没人敢违我的法度,你半路射雁耽误行军,是兀自找死,推出去砍了!” 李克用勃然一怒震惊众人,郭崇韬、李嗣源等赶忙劝解,众太保悉数跪地为李存孝求情,李克用极其看重自己的威严,实施法度未免太过无情,动辄言打言杀,好在众将众谋臣每在这个时候都会十分知趣地从旁劝解。本不欲置李存孝于死地的李克用,恰好借旁人的求情“勉强”赦免了他。 此后的半个月内,沙陀兵与齐军之间又有两次大战,齐军三战而不胜,最终因王重荣自华州前来驰援沙陀,黄巢不得不引兵退返长安。 上元佳节,锦官城处处张灯结彩,晓红深处,花团初上,偏安之隅一派祥和景象。与之鲜明对比的,是成都望江楼神秘地牢中的阴寒死寂。 “放我出去!我要面见晋公!许谡!许谡!你出来!” “我们犯了什么罪?要被抓来受罚!我们要找晋公说清楚!” 咆哮声与铁链碰撞声交织作响,幽深的囚牢中灯火昏暗,这群人喊到喉咙嘶哑、筋疲力竭,也不见半声回应。 又不知过了多久,被囚困的多位神策军将领们已经心神俱疲,只听“当啷!”铁门应声而开,两只火把照进地牢,门口人影闪烁。 “晋公?!是您吗?” “晋公来了!晋公来了!” “哈哈哈!”许谡操着得意的口气,朗声笑道:“晋公虽然未到,但他老人家的旨意却到了。” “许公公,你快向晋公说明,我等并未有罪,何以被捉捕下狱!” “呵呵,你们勾结杨复光,意图谋害晋公,还说无罪~” “什么?!”众将面面相觑,大叫道:“冤枉!我们对晋公忠心一片,这是有人存心诬陷!” “哈哈哈,不错,诬陷你们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许谡眼中流出一番狡黠。 “果真是你!”左神策军大参尉凌骁恨恨地吐出几个字来。凌骁向来是韦肃的左膀右臂,韦肃去杨复光军前效命,凌骁便率领左神策军担任拱卫成都行宫的职责,其职务对于皇帝的安危来讲,举足轻重。 然而,只因许谡的一句谗言,就同十数名亲兵将领一齐掉了脑袋。 这几日,寿王李晔进出行宫频繁,前线屡传捷报,黄巢作受困之斗,大唐满朝上下一片欢腾。李晔作为杨复光的鼎力支持者,此时此刻更是比任何人都要兴奋和雀跃。 而同样位高权重的田令孜,倒是要喜忧参半了,一方面唐军节节胜利,僖宗的宝座 坐得越来越稳,另一方面,作为靖难功臣的死对头杨复光,随着功劳的日渐勋重,对自己的威胁愈发令人生惧。因此,田令孜近来党同伐异的做派着实有些杯弓蛇影、风声鹤唳了,不但革职查办了一批与杨复光有暗中来往的清官廉吏,甚至连自己统辖的神策军内部也清理了不少的功臣旧将。一时间,负责行宫守备的神策队伍中,更换了一大批陌生面孔,其中十有八九是按照许谡的意思安排的。 许谡夜晚回到家中,早有神秘人等候。许谡见了来人手中的腰佩,跪地行大礼,道:“青鸾堂许谡拜见灵王神使。”神使手心向上,动了动手指,示意起身。询问了神策军近来人事安排,说道:“灵王训令,唐齐决战在即,嘱我等选定时机动手,杀死皇帝,控制百官,尊圣女皇帝继位大统——”许谡俯首听命,心里已然激动不已,借着打击朝中亲近杨复光、试图颠覆晋公的官吏的机会,自己已将安插九天教细作,窃挪国库以充斥九天教兵马粮饷的差事办得风生水起,一旦圣女皇帝坐享天下,自己的荣华富贵也将到来。 寿王府中,嵇昀正在调教野南浔剑法。 “把肘抬高,与肩平齐...” “嵇昀——” 萨迪娅做好了一桌饭菜,冲嵇昀喊话。 “师娘,今天什么日子?做得这一桌好菜。”野南浔看着满桌美味,喜气洋洋。萨迪娅道:“不是做给你们的,今天做这桌酒菜,是为了请客。” “请客?请谁?”嵇昀与野南浔异口同声地问道。 萨迪娅道:“你们没听说么,韦大先生来成都报捷面圣,田令孜却因其是杨郡王举荐,不肯授予他官职。” 野南浔哼了一声,喃喃道:“姓田的老阉货,他在世上多留一天,好人就报国无门。” 嵇昀轻叹口气,道:“韦大先生才德兼备、名满天下,可惜生不逢时...”即教野南浔前去请韦庄赴宴。 不多时,韦庄飘然而至。嵇昀、萨迪娅、野南浔、江小雨陪同饮食。 席间,韦庄多喝了几杯,酒意醺摇,便大声数点起朝政阙漏,“君昏臣庸!君昏臣庸!值此宠溺奸宦,天下不知还会有多少个黄巢!” 萨迪娅担心狂语被人听去,劝解韦庄用菜,嵇昀道:“先生有志难伸,有苦难诉,我们几人都知道。请您暂且安心等待,一定会有云开月明的时候的...” 韦庄摇了摇头,“我实非为了做官,只是看不惯奸党弄权、祸乱大唐天下。”转及凑到嵇昀面前,问道:“我听说你曾去过田令孜府上,怎么没有一剑杀了他,为天下除一害?” 嵇昀道:“我是去杀他的,可惜被他骗过,反而受制于人,要不是寿王派荆教头救我,我今天就不能坐在这里陪您喝酒说话了。” 韦庄愣了会儿,狐疑不解,“姓田的睚眦必报,你去杀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即便当时碍于寿王将你放过,事后怎又会不找你麻烦?” 嵇昀和萨迪娅对视一眼,亦觉奇怪。嵇昀心道:“想必是他欲要我与义父通传消息,故而暂且放过。” 此时,门口传来脚步声,继而见荆亢迈步进院。 “各位正在用饭...” 萨迪娅招呼荆亢入席,荆亢摆手婉谢,“我是来找韦庄先生的,刚才去了家里,下人说到了这里。” “哦?”嵇昀等人惊讶,荆亢与韦庄素不相识,他拜访韦庄莫不是奉了寿王的旨意? 韦庄起身向荆亢拱手问好,询问事由。荆亢见宴席未完,执意请韦庄安坐继续用宴,自己则坐在远处的石凳上静等。嵇昀知其秉性,以菜凉为由示意野南浔拿下加热,萨迪娅则摆上瓜果茶水,嵇昀这才请得荆亢桌前落坐。 荆亢道:“我想问先生的事,是关于令狐云梦的。” 韦庄稍加思索,重复默念了几声令狐云梦的名字,道:“关于令狐云梦的事迹,我倒是知道一些。安南之战唐军全军覆没,令狐云梦自往南安,查明大军误入瘴地,是向导通敌所为。事后,我和二弟专程去他家里拜谢,他家中也无父母妻子,只有个年纪不大的弟弟,讲一口南方话...” 嵇昀道:“原来他还有弟弟?” 荆亢惊奇,插话道:“可是,令狐云梦的案卷里提到,他并无兄弟姐妹。” “那便是我认错了,说不定只是家中仆人的孩子。”韦庄想起当年的事来,莫不感慨,酒意发作,口中喃喃地念道:“当初亏得成可期把我二弟从死人堆里背出来,那次真是悬呢,一场大病险些要了命...” 荆亢本以为能从韦庄处,能多了解些令狐云梦的事,无奈韦庄所知也非甚多。嵇昀见其失落,安慰道:“其实也并非全无收获,起码知道令狐云梦家里还有个讲南方话的小孩子,若是能找到他,说不定顺藤摸瓜,找出令狐云梦的下落。” 席罢,人各归去。嵇昀简单收拾了东西,预备往太仪山将义母的书信教给杨楮,教野南浔保护萨迪娅和江小雨在寿王府暂住。 夜晚,城里四下寂寞,只剩狗吠虫叫。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步伐小心而急促,有意躲避潜藏暗处的耳目。 “姐姐,是这里了。” 抬头见寿王府字样,二人互换了眼神,双双纵身跃上门房,沿着墙头屋檐蝶落燕踏,好似蜻蜓点水般轻盈无声。 野南浔受嵇昀吩咐,倒是用心,睡觉时亦将衣服裹着。屋外月光明亮,窗纱上两道人影一闪而过,野南浔一时惊觉。 “谁?!” 野南浔提剑出门,见房檐上有鬼祟可疑的人影,便大吼了一声,攀爬上屋檐阻住二人。近看其身形为女子,手里各持一尺来长的短刀。 “两个女贼?”野南浔见对方是女人,心里松了口气,看了看手中宝剑,念及师父教给的三招海昏剑法尚未寻得人练手,恰好就此机会试验一番。 “我说你两个,兵荒马乱的不在家里伺候丈夫,大半夜爬人墙头何干?想偷东西还是偷人呐?!”野南浔操剑指指点点,言语间浑然一派凌人神气。 却不识眼前两个女子是有阮氏二美之名的辣手侠女。 第104章 盘螭御极杯 阮媤媤尚未婚配,听了野南浔的污言秽语自是大怒,提起藏袖刀,道:“姐姐,我去一刀骟了他!” “别——”阮璎璃道:“先问问他是谁?千万被害了寿王府的人,那样误会就大了。” “酒糟汉子,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阮媤媤没好气地问道。 野南浔瞪圆了眼,嚎叫道:“说出来吓你一跳!海昏派第六代长弟子野南浔,便是爷爷我。” 阮璎璃微微颔首,淡淡地道:“哦,不是王府的,那就杀了吧。” “好嘞!”阮媤媤口中应着,手中的刀亦同时探了出去。野南浔始料不及,当即惊得一哆嗦,慌忙举剑架格。 阮媤媤两把藏袖刀左支右收、右出左藏,来往路数难测、前后连削带刺。野南浔乱剑挥舞,全然无了章法,至于嵇昀传的三式海昏剑招,此时只记得了名字,至于如何使用,慌乱之间尽忘在脑后。 “救命!救命啊!”眼看支应不了,野南浔扯着脖子大叫。阮媤媤暗笑一声“草包”,手上攻速更甚。 “看刀!” 空中一声呐喊,偌大刀影向二人交手的方向斜劈而来,阮媤媤见状一怔,幸得阮璎璃从身后猛拽一把,方幸躲过刀风。野南浔亦被刀风震得向后踉跄两步,噗通一屁股坐在房顶上。 “荆教头!” 来人一袭玄色短襟,手握弯刀,真是荆亢。 野南浔道:“我一打二是有些吃力,亏得你来了。” 阮媤媤被刚刚的大有重雷有些惊到,沉寂片刻方才回神,向野南浔啐道:“你的剑尚不如你嘴硬,脸皮厚得我这一刀竟也扎不透。” 荆亢脸上无甚表情,挥刀便要打杀。阮璎璃抢先道:“慢着!你是不是神策军中的荆亢教头?”荆亢慢慢放下刀,道:“我是荆亢,你们两个是谁?” 阮媤媤道:“我们是来找寿王爷的。这是我姐姐,是你们成可期将军的夫人。” “啊?”野南浔惊掉下巴,成可期的名字他可是听嵇昀、萨迪娅反复提及,赶忙追问道:“你们真是成将军的家人?”阮媤媤没好气道:“我们不是,难不成你是?!” 野南浔脸上带喜,忙道:“错了错了,打错了,我叫野南浔,我师父你们兴许认识,他叫嵇昀!” 阮氏二美亦觉惊诧,随后误会解除,二美由荆亢引着来见寿王。 李晔听闻是成可期的“遗孀”,立时起身披衣接见。二美行过礼,李晔感念道:“成大将军忠义千秋,为国为君抛舍肝胆,他的妻小,国家自当养之。”阮媤媤噗嗤笑了出声,道:“寿王殿下,我姐夫可还没死呢。” “成将军还活着?”李晔与萨迪娅俱是大惊大喜,阮璎璃讲起缘由,当初她从太仪山下来便往潼关寻夫,时值潼关大战,神策军战败丢关,成可期重伤落水,阮氏姐妹沿河寻人,终于将其找到,寄宿在农家休养伤体。 李晔大喜过望,“那他伤情如何?怎不见他同来?”阮璎璃道:“伤势已经痊愈。家夫自觉失关有罪,无颜再回朝廷,已经去投弘农郡王,愿为唐军一个小卒,再战沙场,杀敌雪耻...” 李晔颔首捶胸,泣泪道:“丢关只因李昌符不发西岐兵救应,岂能怪神策军三千将士?他们能撑到陛下离京避祸,已属不易!” “李昌符?!”听说皇上不但没有治罪李昌福,反而令其护驾成都,阮氏姐妹相视一惊,真恨不得现在就手刃了这厮。 时值拱卫成都行宫的兵勇,几乎一半都是李昌符带来的邠州、凤翔军马,李昌符受田令孜任命,统管成都城四门防务。 问及姐妹二人此来成都的原因,阮璎璃向李晔言道:“殿下,事情危急,要防范九天圣教颠覆朝廷!” “谁?九天圣教?” 李晔愈发糊涂,阮璎璃即将此来的目的,向李晔详陈。原来,阮氏二美奉师命探查师祖彭溪老祖的下落,二人一度潜到了九天教总坛,虽未探知老祖的情况,但意外知晓了一个涉及朝廷安危的秘密。 阮璎璃道:“九天教青鸾堂的副堂主,早年间就潜伏进了宫中,如今是田晋公身旁的红人,叫许谡。” 此话一出,李晔、萨迪娅、野南浔都吃了一惊。 李晔不明九天圣教是何来路,阮璎璃道:“九天圣教在江湖上恶名昭彰,在江南、岭南诸道更是一手遮天,他们的圣女教主,早立了皇帝称号。” “大胆!”李晔腾然怒道:“岂不是和黄巢一般的反贼?!”萨迪娅解释道:“朝廷历经战乱,对江南、岭南发生的事多有不知,我曾和嵇昀去过一次洪州,那里的百姓都只知圣女皇帝,不知我大唐还有真龙天子...” 李晔一晚听了这许多奇闻怪事,件件如晴天霹雳,急气地坐立不安,在地上走来走去。 恰在这时候,寿王府门前人声喧哗,仆人来报,门口聚集了数百口京官家属,吵闹央求着要寿王主持公道,李晔请个别人进来问话,一问竟得知,他们的家人都被罢官下狱甚至丢了性命,所获罪名亦是空穴来风,更蹊跷的是,所有降罪诏书都只画了晋公府的批文,并无大理寺的印章。 萨迪娅率先明白,这是许谡从中捣鬼,目的是解决掉他们发动宫廷叛乱的绊脚石。 另一边,嵇昀正独自赶路。今夜月朗星繁,四辅星格外闪耀。嵇昀昂首看天,受萨迪娅耳濡目染,他或多或少对星相有了些许兴趣,行路寂寞便历数星官聊以慰藉。 “四辅、六甲、勾陈、五帝...那个是...是文昌...” 忽然眼前的星官被一个黑影挡住,嵇昀注目细看,原是一只黑鸟在半空盘旋。嵇昀冲其连吹了三声口哨,那黑鸟如同听得懂哨声,朝着嵇昀便飞落下来。 嵇昀伸手臂过去,那鸟安然静落在臂弯,嵇昀亦不显得惊奇,熟练地从鸟爪上取下信轴观看,那鸟既不挣脱也不啼叫,像个直愣愣的木雕,眼仁呈现赤色,原来竟是九天教的红眼乌鸦。但与首次遇见这鸟的反应不同,这回嵇昀对它格外信任,如同自家养的信鸽一般。 嵇昀看罢密信上的内容,眉头紧皱,马上思量了片刻,便即放飞红眼乌鸦,快马加鞭而行。 黑水流深,白鹤驻汀,夔门丰罗城中。 雪奴走上几步就忍不住回眸瞧看,提防之心甚重。最近来教主宫的频次明显少了,原是按照教主懿美的嘱咐,越是到了密谋的要紧关头,越是要故作疏远,免教旁人察觉。通过三个多月的留心观察,终于趁着成王不在、老祖宗昏昏入睡的时机,将那要命的物什偷出白玉窑,用衣服牢牢包裹了几层,匆匆往懿美宿住的宫殿走去。 “雪奴!” 身后有人将她叫住,这声音是个女人的,“糟!是李如意这个奸诈的贼婆娘!”雪奴娇柔的身子一颤,两膝弯下,表面行礼,实则将手中的东西实实地按压在收拢躬曲的小腹处,极力不教李如意发现。 李如意艳抹的眼睑上下轻翻,“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去?” 雪奴道:“去...去找彭溪老祖,取老祖宗今日的例药...”李如意盛气凌然,驳道:“彭溪老祖早被灵王扔下了黑水桥,你去黄鱼肚子里找他?!怀里揣的是什么?”雪奴道:“奴婢口误,是找新到的孙道长拿药,怀里是盛药用的铅钵。”李如意瞧她胆小位卑,说话唯唯诺诺,也便不去怀疑,凑近雪奴耳旁秘密问道:“听说成王最近总是去玉窑,是不是老祖宗她...”声音渐小直至话断,徒以手势示意,雪奴急忙摇了摇头:“老祖宗身体康健,万寿无疆。” 李如意直起身,嗤然哼了一声,拂手转去了。 雪奴瞧其走远,起身加紧去见教主。 懿美在寝室地上走来走去,忐忑不定。直到见了雪奴,慌把她拉进身边,左右瞧看无人,雪奴将怀中东西抖给懿美,担忧道:“老祖宗找不见续命的东西,定要把我扒皮吸血。”懿美急促的喘气声难掩喜悦。 “老妖婆没了这玩意,连喝水的力气怕都没了,咱们也算给那些被她祸害了的姐妹报了仇。”懿美小心地打开衣物,里面露出一个古怪的兽首,似龙非龙,兽身盘踞之处,乃是一尊乌彤色米斗般大的阔口器皿。“没错,是盘螭御极杯。”懿美端详着杯子,眼中几乎要冒出光来。 “姐姐,我们怎么办?老妖婆纵使没法子,成王也会一查到底的。”懿美拍了拍雪奴的肩,笑道:“傻丫头,我早准备好了。”说着从床榻的柜子里摸出一物,竟与盘螭御极杯形制无二。懿美将假盘螭杯包了,命雪奴及时送返玉窑,免叫老妖婆知晓。 雪奴走后,懿美将盘螭御极杯藏入柜子,唤小厮去请灵王。灵王须臾至,懿美倒了酒,捧杯奉到其嘴边,灵王接过酒杯放下,牵手问道:“懿美,有何紧要事唤我来?”懿美抿了下嘴,悻悻然道:“你多日不来看我,心里怕是早就没了我。”灵王转笑,轻吻了懿美脸颊,忙道:“我正是为了宝贝你的大事,忙做安排呢。” “什么?莫非要动手了?”懿美惊讶之中却无喜色。 第105章 何去何从 灵王道:“‘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成王推演三月初三是吉日,起事就定在这天。” 懿美询问安排,灵王道:“大军沿水路而进,我亲领龙虎玄雀并羽林、青鸾二堂在成都起手,只要皇帝被我们拿下,长江以南便是你圣女皇帝的王土了。” 懿美神色担忧:“心腹人都被带走,总坛若有闪失怎么办?” 灵王眉头一皱,疑问道:“总坛能有什么闪失?况且李如意等人还在,你担心谁会趁我不在造乱?” 懿美道:“依我看,左成王这个人就靠不住,他表面上不争不抢,可背地里在做什么,连你都不清楚,你别忘了,他可比你入教早的多,且深受老太婆的信任。” 灵王哼道:“九天圣教若非有我,早就被江湖上的仇家给灭了,我念他们经营不易,博两个尊号给他们,怎么?难不成还想把掌教权力从我手里夺回去么,要不是看成王通晓些玄门之术,对圣教仍有用处,我随时都可以废了他。” 懿美把一双雪白的胳膊搭在灵王脖子上,尽显柔情蜜意,“好啦,你别动怒。我只是提醒你,千万不要把成王错当成了心腹,要无时无刻地提防着他些。”灵王嘴角轻扬,旋即将懿美一把抱起,二人在欢声笑语中 共入床帷。 长安大明宫,含元殿上。 金漆雕琢的龙椅高高在上,黄巢正襟危坐,下面是一群低着头、黑着脸的齐朝高官。此时,李克用将兵横陈关中以北,朱温叛齐归唐紧锁潼关要冲,东西北面皆有唐军环视,唯独南面武关尚在齐军手里。 “近闻,唐廷又赐封朱温为同州刺史,还给他改了名字,叫什么‘朱全忠’...”黄巢声如洪雷,金殿上回响着他夹杂怒气的话声。 尚让出班说道:“朱温面善心恶,背弃皇恩,通敌叛国,士可忍孰不可忍,臣恳请皇上赐我一旅之师,前往潼关剿灭朱温、王重荣,为黄揆、孟楷报仇!” “陛下!”不待黄巢作答,杨希古迈着老成持重地步伐,踏出两步,躬身奏道:“朱温、王重荣互为策应,同州潼关一线尽在敌手,如今,北有李克用乌鸦军,西有杨复光忠武军,长安如同囊中之物,当前应该思考退路,不宜为泄一时之愤,错失时机。” 黄巢拍椅愤恨道:“朕起身布衣,所创霸业,皆赖众兄弟之力,孟楷、黄揆与朕犹如一体,若不为其报仇,何有面目见家乡父老!” 黄巢执意欲留长安与唐军决战,崔璆奏道:“沙陀人倨傲不驯,向来不受唐廷信任,若非杨复光出面调停,许以高官厚禄,其断然不会受唐廷驱使。皇上,只要我们率百万大军南出武关,把收复西京的功劳送给李克用,李克用必定恃功自傲,到时候唐廷定要设法压制,而大齐只需经略好半壁天下,静待时变,终能坐收渔利,皇上为当世枭雄,能屈能伸,万望以大义为重。” 崔璆向来世故,与杨希古不合,但今番讲话直发肺腑,令众文武蓦然吃惊。 黄巢低头沉思,朝堂上静得只剩众人的呼吸之声。 皮日休听了杨希古和崔璆的话,心中不安:“杨郡王好不容易安排下‘关门打狗’之计,若真让黄巢从武关逃了,不但前功尽弃,而且后患无穷。”他匆忙思索对策,心情如热锅上的蚂蚁,但外表却装出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来。 杨希古难得见崔璆与自己的意见契合,欣然道:“崔丞相的话是至理名言。” 黄巢由此变得模棱两可,目光扫视时,注意到了人群中沉默不语的皮日休。 “皮学士,你的看法呢?” 皮日休被黄巢点了名,缓缓迈步出班,回禀道:“臣也以为,崔丞相的设计是上策。只是微臣考虑,百万大军动身,声势浩大,难保不被敌人察觉,臣不会带兵,但也素闻兵法上说的‘声东击西’,若要使杨复光、李克用、朱温不会趁我大军南进时追袭掩杀,是不是派一只军队或向北、或向西进兵,主动寻敌搦战,造成我军急于向西北用兵的假象,以便掩护皇上和主力南移。” 黄巢道:“以前只知道皮先生是博士,原来还深谙兵法,早知如此,当初统兵作战,应该让你当个将军或是军师。”皮日休心中已经定下成计,笑答道:“皇上取笑臣下了,臣受皇帝厚恩,向来无以图报,这次请 愿充当诱敌先锋,与杨复光、李克用殊死一搏。” 此话一出,朝堂震惊,黄巢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沉寂寡言、书生意气的皮日休,今日竟然显得如此血气。黄巢慷慨之余,不由得从龙椅上站起来,欣然道:“你有这样的心,朕很欣慰,不过战场厮杀是武将们的事,皮学士满腹经纶,如若有所闪失,不但朕会痛心,大齐朝廷也将少一位治国能臣。”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出一支部队作为疑兵,牵制敌人掩护大军撤退,法子确实可行,依我看,就派黄邺去吧。” 黄邺俯首领命,皮日休再进言道:“黄邺将军统兵,号令士卒,我愿随军参谋,辅助黄将军。请皇上恩准。”黄巢见皮日休执意要去,便意欲答应,这时候杨希古瞧出端倪,开口道:“皮大人对军政之事向来少言,南出武关是今天定下的秘计,能否成功,全在于是否保密。依老臣之见,黄邺将军是皇上亲族,黄揆将军亲弟,此去疑兵定能不负圣望。皮大人还是和朝臣们一起留在皇上身边,随大军同下武关为好。”皮日休微一沉吟,腾然怒道:“杨丞相的意思,是说皮日休甘为朱温之流、想假出师为名投敌卖国?!”杨希古微微侧过头去,避而不答。皮日休冲黄巢拱了拱手,慷慨道:“皇上,既然朝廷怀疑微臣的忠心,微臣恐难以再立身于大齐朝堂之上了,臣感念陛下知遇之恩,既无以报答,又不忍白食俸禄,只好效法忠烈先贤,以死明志了!”说着抖擞了一下官服,迎头便往大殿的柱子上撞去。 “快拉住他!”黄巢急令阻止,盖洪、张言拉扯不及,皮日休咚的一声,撞得头破血流,当场昏死过去。 黄巢向来敬重皮日休文人骨气,今见其不忍受猜忌,选择血溅当场,不由得十分惊诧和痛心,于是连忙叫医官当朝救治,所幸皮日休性命无碍,详加治愈黄巢便派人将其送回府邸休养。 黄巢起身向百官说道:“朕起兵多年,大小数十战,披肝沥胆,百折不挠,方能定鼎关中,成就霸业。正欲同诸位功臣同享富贵,无奈天命蹉跎,不肯让人安闲。也罢,只好暂且放弃长安,别做计较。”说这番话时,神情中不时流露出些许无奈和不甘。 皮日休在家中养伤,心里却时刻忐忑难安:“需得想法子,把事情告诉杨郡王才行。” 时值十三太保连克齐军驻守的数座城郭,在长安以北百余里外的咸阳塬上来往纵横,齐军不能阻挡。 这一日天色晴朗,皮日休在仆人的规劝下,出门上街来晒晒太阳。街道上时不时走过成群结队、各负背囊的军士,皮日休心中明白,这是齐军在为离开长安做着准备。 “开门!”齐兵走到一家大户门前,大声敲打着漆门上布满飞灰的纹兽锡环。见许久没人应答,齐兵中一名军官模样的,悻冲冲骂道:“听说这个梅似贾,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大商人,尚丞相叫咱们来收粮,他竟敢闭门不出,来呀,把门给我砸开...”号令下达,士兵们拿来锤头斧子,“咚咚咚!”硬生生开始砸门。 “住手...”不远处传来劝阻声,有两人小跑来到军士跟前,忙道:“军爷,先别动手,这家人犯了什么事,要军爷们发这么大火?”军官上下打量了来的两人,问道:“怎么?你是梅家人吗?”两人陪笑道:“不是。”军官嗔目怒道:“又不是你家,管狗屁闲事!滚一边儿去。”两人道:“军爷别生气,虽然不是这家人,却是这家主人的朋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按到军官手里:“多有劳烦军爷的地方,还请担待。”军官把金子拳握在手,轻嗤道:“我还有公务在身,懒得和姓梅的计较,今天就这样吧。我们走!” 见军官带人离去了,两人对话道:“我们猜得没错,梅似贾家果真是遭了难。”“梅家树大根深,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其辖下的钱庄一夜之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二位朋友!”二人正疑惑间,听不远处有人喊话,闻声看去,只见皮日休倚墙站着,冲二人面露微笑。 “请问这位先生?” “鲁莽了,在下皮日休。”皮日休拱手答道。 “啊?!”二人惊诧,忙道:“尊驾便是鹿门子——皮袭美先生?” 皮日休笑道:“正是,二位风尘仆仆而来,既然梅先生不在家,可同往寒舍小酌,二位意下如何?” 二人面面相觑,惊诧道:“袭美先生与我俩素不相识,怎么?” 第106章 目标:咸阳塬 皮日休摆手示意,继而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二人一番,徐徐说道:“二位气质不俗,出手阔绰,定是家境殷实之人,然而一身麻鞋布衣,显然是有意遮掩,防备盗匪。我看二位鞋底有红泥,近日长安未逢雨水,红泥只有灞河边才有,所以两位大概是从东面来的,东面潼关战局焦灼,朝廷为防备奸细入城,对来往行人逐一从严查问,此时入城的人正多,没有一炷香的时间恐怕进不得长安,两位脚底之泥半干未干,定然不是用寻常方法入城。”皮日休说着伸手拍打一人的衣服:“衣角上尚有砖灰,二位爬墙的能耐实在远超常人。”二人听到这里,不觉显得有些紧张起来,皮日休轻笑,继续道:“在下虽是读书人,但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素闻梅先生有几位挚友,个个富甲天下,特别是洛阳的李甲、周嗔,但为人低调乐善好施,早年间以探墓盗宝起家,凿洞攀岩亦非难事...” “啊?”二人大惊失色:“想不到鹿门子竟有如此识辨之能!”继而话音压低,轻声道:“实不相瞒,我俩便是李甲!”“周嗔!” 皮日休嘘声道:“请往舍下一叙!”李甲和周嗔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皮日休引李甲、周嗔回府,命下人侍候茶果,殷勤招待。三人饮茶叙话,皮日休对李周二人坦诚相待,讲述了自己为官不易的处境,讲道:“不瞒两位贤弟,皮某虽然有些虚名,但是自古以来,选择读书做官的,无非是图安身立命、富贵安稳,可我时运不济,不但做了唐朝的叛臣,在齐朝还得忍受猜忌和诽谤,早知道如此,倒不如学两位从商,省去这许多烦恼...”李甲呷口香茗,笑道:“皮大人这话,让我俩怎么对付才好,俗话道‘三教九流,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世人只见有钱的向当官的下跪,从没见当官的向经商的作揖。”皮日休佯作不以为然,摆手道:“哎,不然,俗语还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呢。”说罢随即轻叹了一口气。 李甲、周嗔微怔,周嗔探问道:“皮大人要是有需要用钱的地方,我两兄弟可以帮忙。”李甲补充道:“是啊,不瞒大人,秦宗权占着洛阳,对我们几家大户盘剥太重,老百姓深受其苦,我和周嗔勉强靠着几间药行和钱庄支撑,其他的买卖不是亏本,就是被官吏给逼得关了张。”周嗔道:“前几日,梅似贾在洛阳分设的钱庄,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惹得城中一片骚乱,储户们担心储银,城内所有的钱庄纷纷出现挤兑,我们哥俩的日子更不好过了,这才瞒着风险,大老远赶来梅家,看看梅似贾到底因为什么,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皮日休本来刚要喝茶,听到这里,拿着茶盏的手愣在嘴边,微一沉吟之后,果断放下茶杯,摆手叫仆人出去,然后似有神秘地凑到李甲、周嗔二人面前,轻声道:“适逢乱世,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实话讲,我倒是有个发财的路子,只是苦于没有志同道合的帮手。” 李甲、周嗔正说到苦恼处,听皮日休这话,顿时来了兴致,忙问道:“您看我们两人行吗?”皮日休点头道:“正需要二位的看家本事!”李甲、周嗔惊道:“难不成皮大人是想探墓摸金?!”皮日休佯露紧张的神色,嘘声并向门口张望了一下,答道:“不瞒你们两个,我近日翻看古籍,查明了一座前汉帝陵的地宫...”周嗔闻言失口道:“皮大人,我俩金盆洗手十数年,况且即便是以前,也曾发过誓的,决不动汉唐帝陵...”“周嗔!”李甲阻止道:“先听皮大人把话说完。”皮日休脸色一沉,悻然道:“如果周贤弟和李贤弟介意的话,那在下就没必要继续说下去了。”李甲忙道:“大人别生气。”然后转向周嗔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我们生意做的有声有色,不缺汉墓那口饭,可现在处境艰难,不捞些狠的,你我打拼半生的家业就要毁于一旦了,我看皮大人的主意不错,非常之时做非常之事,无可厚非。”周嗔被李甲说得动心,冲皮日休拱手道:“皮大人,是我莽撞糊涂了,请您海涵!” “不妨!”皮日休回嗔作喜,继续道:“众所周知,前汉帝陵多在长安城西北的咸阳塬。咱们这次要取的,就是汉昭帝的平陵...” 三人秘密商讨,从晌午一直持续到天黑,基本敲定盗掘平陵的计划。周嗔尚有顾虑,说道:“只是这活儿太大,现今兵荒马乱的,凭咱们三个怕是难搞...”皮日休假作思索片刻,答道:“我想到一个人,要是拉他入伙,事就简单了!” 转过天来,皮日休在府邸摆酒,专人邀请尚让赴宴。 “皮学士,你在家养伤,我还没顾得上来看望,你却为我备下这一桌酒,实在让人汗颜呐~” “丞相大人日理万机,公务繁忙,老夫腐朽之躯,怎敢奢望大人亲临看望,今天大人赏脸赴宴,皮日休已经是受宠若惊了。” “皮学士谦虚太过了!” 尚让与皮日休略作寒暄,分主客位落座。酒过三巡,珍馐渐冷,皮日休道:“尚大人,近日长安里动静闹得好大呦。”尚让一怔,表示不明,皮日休一面提壶为其倒酒,一面解释道:“我说的是征粮征税的事儿。”尚让微微沉吟,答道:“大军出师在即,筹备粮草自然是头等大事。”皮日休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尚让疑惑道:“皮兄有什么话?直言无妨嘛。”皮日休道:“罢了,佛祖面前不打诳语,索性直说了吧,长安城里有三五家商铺,都有皮某人的出资,这次征粮征税,还望大人高抬贵手~”尚让闻言捧腹大笑:“好你个皮日休,表面上视金钱如粪土,私下里却也做起买卖来了。”皮日休佯作不悦,反问道:“丞相大人不肯帮忙吗?”尚让摆摆手,道:“小事一桩,你放宽心,只要你参股的铺子,保证不失一分一厘。”皮日休连表谢字,随即拍手示意,教侍女奉上茶盘。 尚让的目光立被盘中之物吸引过去:那是一盏镶嵌珠玉宝石的七彩琉璃杯。皮日休接过茶盘,小心摆放到尚让身前,陪笑道:“这个琉璃杯,是我两个朋友送来的,我借花献佛,把它赠给大人。”尚让接过宝物,口中喜道:“这样的宝物,世所罕见,皮兄果真是太客气了。” “七彩琉璃杯虽然稀奇,却非当世绝品!” 尚让正把玩间,门外传来一声爽利的声音,说话的正是周嗔。 皮日休道:“李、周二位仁兄,快进来。”李甲、周嗔进得屋里,向尚让施礼道:“尚大人,久仰。”尚让点头应承,皮日休介绍道:“这两位是‘长安六俊’的李甲和周嗔,你手里的七彩琉璃杯就是他俩带来的。”尚让恍然道:“原来如此。”转而问二人:“刚刚你们说七彩琉璃杯非是当世绝品,言外之意,肯定还带来更好的宝贝,怎么不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 李甲佯装诧异,反问道:“怎么皮大人没告诉您吗?”尚让瞧皮日休望了一眼,皮日休故作沉吟,尚让满脸疑惑,追问皮日休:“皮兄有好事,怎么不对我讲,怕不是拿咱当外人?”皮日休连连摆手:“说起来却难启齿。”见他欲言又止,尚让愈发焦急,催促道:“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话快些说来!”皮日休这才将盗陵的计划向尚让说了,尚让喜不自胜,喜悦道:“有这种好事,你还藏着掖着干嘛!”皮日休道:“只是不敢让旁人知道,偷盗皇陵在历朝历代都是重罪,即便咱大齐皇帝不怪罪,一旦传出去,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还要受人背后戳脊梁骨。”尚让道:“你放心,天知地知,只有我们四人知,我可以谎称到城外征粮,到时候亲带一支几百人的队伍,去昭陵搞它一搞!”皮日休点头道:“这事要从速,不能误了大军南下之期。” “明天就动身!” 于是转过天来,尚让以征粮名义,带领人马出了长安,皮日休、李甲、周嗔秘密跟随,有尚让亲自带队,沿途关卡悉数放行,于是队伍直奔咸阳塬而去。 “把平陵四周方圆五里都给我围起来,不得任何人靠近!”尚让号令兵士将平陵牢牢包围,望着如山般的两座大冢,尚让眉眼紧皱,说道:“皮兄,早知道有这么高的封土,不该贸然来呀,要知道咱们的时间可是不多。”皮日休道:“你放心,判断地宫所在我已经有几成把握,只要找到落铲的位置,凭李甲、周嗔的掘土的功夫,不消一日,一定能打通墓室。”尚让这才放心,便教皮日休赶忙勘探封土。 第107章 五星聚阵 “按照黄老之说,帝为日,日出东方而落于西,所以帝陵在西,后陵在东。此处封土形如覆斗,阔二百步,高十余丈,仿如天穹,所谓天圆地方,封土下的地宫为方形,仿汉时长安城的形制...”皮日休踱着步子,嘴里不停地默念着,又道:“东北作庑,长三丈五步,外为小厨...来来来,你们在这里试试。”皮日休用脚尖敲打了几下地面,唤李甲、周嗔二人过来,李周用洛阳铲在所指的位置左右打了三个土坑,洛阳铲带出土层,李甲看后大喜道:“没错,是这儿了。”周嗔道:“皮大人真是神了。”皮日休道:“闲话就不要多说了,现在该是你们二位大显神通的时候了。”李甲、周嗔互看一眼,笑道:“大人放心,穿山甲、吼天犰的名号不是空穴来风。” 说罢,只见李、周二人脱掉衣服,也不用锄头铁锨,俯下身子赤手挖土,说也奇怪,他两人本来瘦削,膀膊也没有几斤精肉,但掘土之际,两臂似有千钧力,十指尤胜镔铁坚。一时间土砾横飞,不多时即入地三尺。 尚让看得出奇,连连惊道:“真是奇人异士啊,这要是连挖上它一个月,能把大地掏个窟窿!” “啪!” 忽然,传来一声崩裂的厉响,引得皮日休、尚让俯身往土坑里查看。 “挖到石门了!”土洞下面,周嗔大叫道:“把锤头丢下来!” 尚让命人递过锤头凿子:“小心,接住!” “叮叮当当!” 又砸凿了不多时,洞里传来李甲、周嗔振奋地笑声:“哈哈哈,开了,地宫开了!”言未已,二人早早跃身而出,一人一个扯着尚让与皮日休,匆忙向旁边闪过,大叫道:“小心毒气!” 也亏得他二人经验老道,闪避及时,随着宫门开启,沉闭在地宫中的毒瘴如涌泉般喷薄而出,守在洞口的几名士兵被毒气侵入心肺,登时脸色暗青,毒发倒地。 尚让惊道:“这古墓里的毒气真能置人于死地!”周嗔轻嗤道:“这算什么,地宫里面机关重重,稍有不甚,死相难看。”尚让哼道:“事已至此,即便拿人往里填,也得把地宫里的宝物给搬出来。” 李甲道:“丞相大人不要心急,咱把毒气先放上半天,等到晚上日气堕了,我俩再带人进去。”尚让点头道:“只好这样了。” 渐渐地,红日西沉,凉风夜起。李甲点了火把,自行在前带路,周嗔引着数名兵士紧跟在后,穿过地宫石门上的凿洞,沿着墓道徐徐向幽深进发。 尚让与皮日休在地宫外等候了许久,忽然,只听地宫深处传来一阵颤动,二人惑然相视,猜想下面一定出了变故。尚让心焦气躁,决定亲往地宫查看,皮日休道:“尚大人是陛下肱股,不便冒险,还是教皮某去吧。”尚让劝道:“皮兄是文人,且年纪大了,何能做得这种事,还是尚让自去,皮兄只在外面看守,勿要让旁人靠近就是。”于是尚让点了几十名亲兵,下到地宫。 初极狭隘,待过了二重石门,地宫内豁然开朗,只是遍地横躺着不少尸身,多数是齐兵装束,另外一些已经化成白骨,看样子是早年间触发机关而死的盗墓贼。 李甲、周嗔的惊叫声唤得尚让回过神,带人跨过尸首继续前进,再兜转过一道石门,忽然,一个偌大的石兽从天而降,落在尚让眼前,将身前开道的两个士兵砸成肉饼。 “小心了!” 李甲回头喊话,尚让惊疑未定,但想了想价值连城的陪葬品,还是壮着胆子跟了上去。 李甲、周嗔这时候已经打开了椁室,眼前金光璀璨、珠翠夺目,一众人纷纷愣在原地。尚让见宝大喜,即令人将椁室洗劫一空,通通搬出地宫外。 待一顿折腾完毕,夜已过半,沉浸在喜悦中的尚让稍定心神,发现竟许久不见皮日休的踪影。查问士兵得知,皮大人已经去了三两个时辰之久,临走时特地要兵士转交尚让一封书信。 尚让摸不着头脑,急忙拆书来看,上面写道: “尚让兄: 皮某去也。 黄巢屠人百万,天不予寿,早晚必戕。弘农郡王仁义待人,礼贤下士,盼望早日弃暗投明,勿成千古之恨。念兄方才顾佑之情,所获宝物凭兄分用。” 尚让蓦然大惊,原来皮日休果然通敌,此离十三太保营垒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皮日休如今想必已然到了唐营。尚让误中其计,使其金蝉脱壳,当即羞愤难抑,撕毁留书,收拾陪葬宝物,匆忙赶回长安。 皮日休赶到沙陀营中,备言齐军舍长安而南下的计划,黑鸦军火速动兵,星夜驰奔武关。另一边得知消息走漏的黄巢,仓皇逃出长安城,两军在商州相遇,混战一夜,齐军出逃人心慌乱,斗志涣散,被十三太保驱黑鸦军一路赶杀,即至天晓,复退守回长安城内。 得知齐军龟缩进城的消息,杨复光当即点将发兵,另教人快马联络华州王重荣、潼关朱全忠,三路人马东西合进,汇合沙陀兵马将长安城团团围定,形成十面张网之势。 成都城外,暮春之初。 民间有“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的说法,三月三被称为“元巳”,到了这天,人们往往呼朋引伴,前往郊外河边饮酒洗濯,驱邪讨福,如今又到了元巳,大批出城踏青祭礼的成都百姓,积聚在城门外,喧闹不止,城头上的官兵对此视若罔闻。 尚未到宵禁时辰,成都却四门紧闭,仿佛如临大敌。 寿王府门前,一早就被许谡派来的人盯梢,美其名曰奉晋公旨意,防范乔装进城的伪齐细作加害王公,但李晔早已明白,这是许谡一伙邪教徒起手的先兆。好在阮氏二美、野南浔已经在五日前随荆亢 进宫,秘密将守备禁苑的侍卫替皆换成了寿王府的心腹,但仍教人担心的是,假的李昌符统辖着成都四门防务,这个人身份未定,倘若亦是九天教门人,他手下掌握的一万余名军士反将起来,行宫数百守备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 屋里灯火闪烁,萨迪娅正秀眉颦颦地伏案查看着星图,嘴上兀自说道:“野南浔照此战法设局,和叛贼周旋到明天清早应该不成问题。” 李晔推门进来,忧容露于色。“我坐立不安,总是担心要出乱子。”萨迪娅道:“田令孜已经派人去陈敬瑄处搬兵,算上路上耽搁的时间,想来最迟明早就能到了。” “轰!” 忽然,外面一声巨响,寿王府的大门被破门锤凿开,接着许谡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李晔怒骂:“大胆许谡!你要造反不成?!” 许谡咯咯怪笑:“寿王聪颖,远胜当今皇帝。你说的不错,是要造反,不过你放心,我并不想戕杀你。殿下如能出头,劝说皇帝主动禅位,我可以保证你们难兄难弟的安全。” 李晔道:“禅位?除了李唐后人,太宗骨血,谁配坐得龙位?” 许谡哼了一声,伸手向旁人要过一件金线卷轴。 卷轴展开后,上面金光耀眼,一龙一凤交相辉映,身下是江流高山、云海森林,这副锦绣图走线缜密、栩栩如生,俨然不是寻常之物。 “这卷画是高宗皇帝送于圣神皇帝的生辰之礼,一直藏于九天圣教总坛中,此次奉灵王旨意将它请出来,就是要让你们这群家伙看清楚,我们九天圣教的圣女教主,也是高宗与圣神皇帝的嫡系子孙!” 许谡的话斩钉截铁,李晔暗暗心惊,看这锦绣手法确是皇宫中才有的技艺,倘若邪教中果有皇室族人,那又会是谁呢? “来人!”许谡教人将李晔、萨迪娅围了,萨迪娅拔刀护在李晔身前,许谡冷笑一声:“只要寿王乖乖听话,性命自然无虞...”随将李晔拥上马车,驾辕西指,往皇宫驶去。 行宫殿外,鼓声震耳。一队兵马陈列宫门,个个腰跨盘刀,身披黑袍,乃是凤翔军的装束。皇宫内,野南浔、阮氏二美和一众神策军严阵以待。 彼时许谡的马车来到,询问此间情形。部下答道:“李将军教我等守候,他自进去了。” 许谡一脸惊外,只知道这假的李昌符是灵王为操纵凤翔军而安插的细作,却不想胆量本领超乎常人,竟然只身一人先潜入宫,倘若他挟持僖宗签了禅位诏书,自己岂不白费一番辛苦,功劳尽为他人所取。 想到这里,不免当机立断,命令军队全力攻打宫门。李晔急阻道:“许谡!你莫猖狂,陈敬瑄的益州兵马转瞬即到,彼时叫你等反贼死无全尸!”许谡轻嗤一声,命人推过一辆马车,车斗被一血染的被子覆盖,掀开被子一角,一枚枚圆溜溜的人头从车上滚落,正是许多川军将领的人头。 叛军全力撞门,丹墀下数百神策军,背依宫阙,面朝宫门,早早占据星位,摆出一个五星聚阵。五星者,即紫微星、太子星、庶子星、后宫星与天枢星,合称中宫天五,永聚不散,是紫微垣之核心。 第108章 现身,令狐云梦 ! 天象中此五星呈弓臂型,紫微星占据西起第二星位,为阵心。临行时,萨迪娅授予野南浔走阵之法,遂由他占据紫微位,统帅全阵。 另一边,听闻外面杀喊声的僖宗,伏在龙椅旁瑟瑟发抖。宫女太监死抵着大殿的门窗,一阵风吹过,殿内蜡烛登时熄灭,殿内一下子晦暗下来。 宫女太监面面相觑,渐闻殿内有脚步声,久侍僖宗的老太监操着高嗓骂道:“各守其位,谁乱动就打断他的腿!” 呵责声罢,殿内果然沉静了下来,老太监眼神不利,恍惚觉得眼前有异物,伸手去摸探,不料摸到一个人身上,那人顺势向他倾倒过来,面庞凑得近时,老太监着实被吓得魂飞魄散,那原是个青年太监,七窍流血、口张目瞪,死状凄惨骇人。 “皇上!死人!死人!” 宫女太监们听到老太监凄厉的叫声,都吓得惊跳起来,殿内一时慌乱。皇帝把头埋在龙袍里,一动也不动。 忽然,一点火光闪过,点亮了殿内银烛。 众人发现,地上除了横倒着几具太监尸首外,还伫立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 老太监指着军官,战兢兢问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军官嘴角带笑,答道:“他们想摸黑逃走,擅离职守,我替陛下执法。”老太监长舒一口气,打量了下军官,当即有了几分印象,好像是负责成都防务的凤翔节度使李昌符。 “谢天谢地!皇上,李将军来救驾了!” 太监兀自报喜,僖宗充耳不闻,李昌符面色得意,信步迈上金阶,一屁股坐在了龙椅上。 老太监大骇,支支吾吾地责道:“大胆李昌符,你...”见到李昌符一派目中无人的嚣张模样,老太监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他终于知道今晚这场浩劫,原就是眼前这个跋扈将军带来的。 僖宗仍如睡去一般无动于衷,李昌符拍了拍他头上的龙帽,唤道:“你祖上抢了别人的江山,是时候还了。” 话音未落,龙袍下一柄双面开刃的弯刀倏地探出,快如击电,呲啦一声割断李昌符胸前丝绦,若非闪避及时,这突如其来的一刀恐怕直接会结果了李昌符的性命。 李昌符闪出三步之外,目光惊异,但看龙椅旁的僖宗缓缓起身,默默抬头,手中弯刀光华闪闪,眼中戾气喷薄欲出。 李昌符嘴角上扬,目光流露欣赏之色,叫了声好,夸道:“好啊,鬼神刀法又有传人了。” 身穿龙袍,假扮僖宗的人,正是荆亢。 “反贼,接刀!” 鬼神刀法大开大合,威力极强。荆亢手不留情,招招致命,大殿中刀光霍霍,劲风所向一切陈设悉数被砍得稀烂。李昌符施展怪异身法,脚步轻挪如罗妇,双肩微摆胜琼舞,在距荆亢一步之遥的地方闪避来刀,看似生死只在须臾毫厘之间,然而一切尽在心境掌握之中。李昌符泰然自若、游刃有余,荆亢雷霆电闪般的杀招尽被其以看似最简单的步伐轻易化解。 “鬼神鬼神,自是要惊鬼骇神,你这刀术来路尽被人看穿,何谈‘鬼神’二字?!”李昌符一面安之若素,一面教训起荆亢来。 “快点!快点!再快一点!” “自出师门,还未遇到过如此高手...”荆亢刀刀不中,又遭对方言语相激,心中气恼不已,手上鬼神刀更是越舞越密,直将李昌符逼到大殿墙角。此时,荆亢忽然一个转身倒飞出去,倒拖鬼神弯刀从后背一撩而过,李昌符哈哈一笑,喊道:“好!早该出这一招!” 说时迟那时快,鬼神刀窸窣之声大起,刃端腾然生出七重刀影,俱如流星走火,纷纷向李昌符收割而来。面对无妄七星,嵇昀施展五目色盲并以朱垠神功加持尚才勉强应对,如今李昌符身处狭隘墙角,刀影从七个方位夹攻而至,全无死角,避无可避,即便对阵的是周德威,也恐难以抵挡。荆亢自知遭逢的是万中无一的绝顶高手,一记无妄七星之后,尚未觉得稳妥,喘气的功夫都没有,便跨出铁桥马,双手鬼神刀举过头顶,又施出一记大有重雷,刀影如开天巨斧,向李昌符头顶压来。 双招前后叠至,李昌符在胸前捏了个兵形印,随后身未动、脚不移,双手猛地探出,直捉刀影,但听砰砰金属碰撞之响,七星刀与血肉之躯相撞,衣甲迸裂、皮肤无伤,气风冲撞、反震耳目,李昌符衣衫尽毁,然无妄七星未能伤及分毫,荆亢惊骇之际,手中按下全身元气,将重雷刀用至最强。 宫殿外喊杀声渐止,哐当一声门被暴力推开。已经将一众神策军扫清的许谡,怒气冲冲地跨进大殿,嘴里叫喊着何人要夺抢本属于他的功劳。野南浔与阮氏二美被活捉,与李晔绑缚在一起。 当见到大殿里站着的只有荆亢和裸衣男子,其余人悉数跑的跑、死的死的时候,许谡提到嘴边的脏言恶语立时憋了回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叩拜道:“灵王在上,属下青鸾堂许谡参见!” 男人呵呵一笑,右手微一用力,反应不及的荆亢就着重雷刀之力跌向一旁,随着轰隆一声,刀风切入大殿立柱,巨柱轰然被砍断。 许谡忙着取来锦衣裤,伺候男人穿上。男人一面穿衣,一面笑问荆亢,“你已经知我的身份,说说吧,你叫什么名字?” “荆亢。” 灵王神色满意的点了点头,“后世传人中,你排得上号。”荆亢整理了衣角,提刀起身道:“废话少说,接刀!” “你还敢再打?”灵王有些意外,亦有些惊喜,“算了,十个荆亢,也不是我的对手。” “接刀!” 荆亢提高了声音,弯刀同时辟出。灵王瞧准时机,风驰电掣,眨眼间闪至荆亢身前,右手二指在其手腕上只一轻点,荆亢但觉右手痛麻,持刀不住结果反被灵王夺了去。 灵王取了弯刀,亦不急攻,只腾出一丈余高,身子燕盘蝶桓,如坐云中,口中默念了几句刀诀,继而刀发万端,分影重重。荆亢和许谡都看得惊了,纷纷刀影只道是百鸟朝凤,随发随收、垣侍四周;凛凛劲风只道是龙泉吸水,越演越烈、拱辅中央。 “荆亢!我这招无妄七星,你扛得住吗!?” 荆亢看得呆了,心里暗惊:“怪不得自诩‘前后百年,无出其右’,这魔头确实厉害。” “让我来会会你!” 灵王正兀自的得意,一声爽脆的话音刺破穹顶,伴着纷飞下落的琉璃瓦片,青釭飞鸾剑撞开大殿房梁如雷而至。 “是你?”灵王一怔,随即收刀探看眼前这位突如其来的剑客。 “他认识我?”嵇昀颦了眉,目光扫视眼前这个魔头,确觉在哪里见过。 “令...泽?” 嵇昀若有所疑的说出这个名字,荆亢不解,嵇昀道:“当初在乾元门,他是田纪枣的随从,被我义兄打成了重伤,怎么...” 灵王的脸上一动不动,直到荆亢忍不住发问:“你怎么会鬼神刀法?”他的嘴角瞬时带笑。 “令泽...灵王...李昌福...鬼神刀...”嵇昀思考这一连串本不相干的人和事,一个叫人唏嘘担忧的念头不禁涌上心来。 灵王端倪着鬼神刀看了一会儿,伸出左手在刀身上只一劈,弯刀应声断成两截。 荆亢情急,正要上前拼命,灵王手一挥,一柄弯刀一跃而出,横在荆亢面前。 灵王道:“十年没有出鞘,你一定很寂寞吧。”说罢,却将刀抛给荆亢接着,荆亢紧皱着眉,注视着这柄宝刀,忍不住拔刀出鞘,但见一道银光耀出,众人皆被迷住了眼。 “真正的鬼神刀,送给你了。”灵王兀自说着,脸上仍是半含着笑。 嵇昀微微压低了眼皮,口中缓缓地吐出疑惑:“九天圣教的右复国灵王,想不到就是消失多年的朝廷钦犯——令狐云梦。” 灵王稍一愣神,脸上笑意不在,不知自顾自地叨念了几句什么,随后放声答道:“我有太多的身份,令狐云梦不过是从前的一个称呼罢了。” 荆亢闻言先是一怔,然后双目怒睁,冲灵王吼道:“是你?!”他仍自不敢相信,念起师父负罪抱憾而终,心头顿生怒火,一把提过鬼神宝刀,喝道:“令狐云梦!我要为师父清理门户!” 灵王侧目挑逗道:“凭你?” “还有我!”嵇昀把飞鸾剑绕手横陈,叱道:“海昏剑派第五代掌门——嵇昀。” 灵王哑口微笑着摇了摇头,“你们两个联手也不是我的对手。” “无量天尊!”忽然,大殿外空传一段人声,由远及近:“贫道钰澄奉掌门师伯之命,来助嵇昀掌门一臂之力!” 话音未落,殿顶破洞处,仙袂鹤氅股股带风,钰澄道长飘然而至。 灵王环视三人,忽然开怀叫好,“朱垠神术、鬼神刀法还有归昧三相功的传人都到齐了,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言未已,殿外嘈杂声大起,灵王闻之不详,嵇昀朗声叫道:“令狐云梦,你们九天教的阴谋败落,弘农郡王的勤王之师已经到了。”许谡急忙出殿查看,结果被吓得魂飞九天。 第109章 关中大战开幕 从前线昼夜驰援的唐军此刻如潮水般杀入行宫大院,王建亲统指挥,李师泰奋勇当先。凤翔叛军占据丹墀石阶,居高临下;救驾之兵凭借硬弩长枪,步步进逼。 殿外大军杀声一片,殿内三人亦缠住令狐云梦全力相拼。远距于此数千里外的长安城下,杀戮亦未曾停止。 长安城下,十三太保驾马驰骋,耀武扬威。城楼上的齐军放眼眺望,四面旌旗云布,枪戟如林,唐军阵严势大,几欲吓破人胆。长安南门外搭设高台,杨复光甲胄齐备,擎剑伫立于万马军前,当此时,真可谓名将云集、豪杰归心,李克用、周德威并十三太保列于左,王重荣、周岌并忠武八都位在中,朱全忠、拓跋思恭及一众杂将居于右。忠武、黑鸦、党项、静海并朱温降军,合计五十八万之众。 “倒酒!” 屡受挫败的黄巢,在后宫与众妃嫔饮酒解闷。尚让与崔璆入见,崔璆进计道:“九天圣教与我朝有同盟之约,形势危急,请速求救于彼。”黄巢酒色过度,形容消瘦大不如前,叹道:“唐军把长安城四面包围,鸟都飞不出去,谈何容易。” 尚让主动请命:“皇上,我亲自带人突围,一定能请九天教王发兵来救!” 黄巢摆摆手,“你也不是李克用的对手,我们还是固守吧。” 尚让与崔璆互望一眼,心想黄巢此时已经失了锐气,大齐朝果到了岌岌可危之际。 忽然,人报杨复光遣使送书进城。 黄巢经问,得知来使不是别人,正是叛己之臣——皮日休,当即怒火中烧,即令含元殿君臣议事。 所谓:朱门拥虎士,列戟何森森。刀剑丛中,皮日休甩袖大步踏入宫门。含元殿前,九口大鼎横陈一排,下面用柴火烧旺,里面沸水鼓鼓作响。皮日休嘴角含笑,熟视无睹。 殿上齐朝众臣,早恨不得将其生吃活吞,皮日休刚刚立到殿中,盖洪、黄邺咬牙切齿,上前扯住领口,拔刀要砍,却被黄巢喝止。 黄巢半翻眼皮,肃然道:“皮学士,朕待你不薄,如何负朕?!” 皮日休作了揖,泰然道:“主公知遇之恩,不敢相忘;圣人春秋大义,不敢相违。” 黄巢道:“言下,是为春秋之义而背我?朕本布衣,无甚才德,是山东父老推举拥戴、死命相从,有俊杰之友云集响应、肝胆相照,方能坐拥万里江山。所谓春秋大义,亦莫过于民心向背。皮学士,朕所言你觉妥否?” 皮日休轻舒了口气,慨然感叹道:“主公文武双修,气量宏大,古往今来凡敢称为英雄者,在我看来,其多不如您。我非不敬重您的气概,只因大唐自开国以来,开放共荣、崇文尚武,天下臣民、四海之夷,皆以自称唐人为傲。自安禄山以来,武夫乱国、多杀多争,宇内不宁,白骨漫野。大齐朝虽有一时之兴,然朝堂上下贪 淫重利之辈多如蝇狗,济世安民之臣提灯难寻,如此下去,必然祸乱继起、兵革不息,皮日休为天下计,只好有负您的恩情了。” 黄邺、盖洪急得骂道:“黑了心、喂不饱的狗,和他论什么?早点烹煮了给死去的兄弟报仇!” 皮日休知道外面的大鼎是为自己而设,然也只是颔首笑笑,毫无惧色。 黄巢道:“你今天来,是为杨复光做说客的?” 皮日休点点头,道:“你擅立为帝,犯的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战也是死,降也是死,说与不说,已无作用。” “混账!”崔璆斜眼凝视,叱道:“欺人太甚!众文武面前,岂容你挖苦陛下!”即刻便教武士将皮日休拉下殿去。 殿外,刽子手早守候在鼎前,各式刀凿钩刺共计九九八十一种,每个鼎前摆放一个金盆,用以承装残躯脏腑,皮日休被绑在铜柱上,仍自放声大笑。 “动手!” 崔璆令下,皮日休被挖心掏肺、大卸八块,在九鼎中被烹煮成渣。一代文豪终成烽烟中的一抹飞灰,士的荣辱伴随着激亢的火苗永远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只留下了“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教多”的千古绝唱。 皮日休虽死,黄巢心中疑惑却未解开,既然杨复光派其来游说,而为何只字不提招降之事。这时,赵璋匆匆上殿,急报军中多有传言,说唐使进城时放出话来,凡齐朝一般官兵,主动纳降的一律赦罪、遣返乡里。杨希古眉头紧皱,说道:“皮日休反复背主,自知无颜存活于世,故带必死之心而来。游说是假,扰乱军心是真,我们上了他的当...” 黄巢勃然而起,双目含威,凛然道:“朕自起兵至今,凡大小六十余战,士兵无一不向前,将佐无一不奋力,军心上下一体,岂是只言片语即可动摇的?!传朕旨意,倾城内妇女资材,劳军三日!三日后兵发四门,与唐军决一死战!” 号令下达,长安城顿时乱成一团。齐军奸 淫掳掠,无法无天,短短三天时间,都城日月无光,恍若幽府魔窟。 城外,杨复光久等皮日休消息不见,自付凶多吉少,乃遣周岌前往南门叫阵。自午间一直喊骂到黄昏,口干舌燥,天色将晚,正欲回转,突然城上咚咚连珠炮响,紧接着城门洞开,为首大将赵璋引彪军杀出。 齐军势如泄洪,周岌匆忙应对。同时间,北门、东门、西门各有大股齐军杀出,奋力冲击唐军阵垣。杨复光知决战时机已到,亲披战甲前线指挥,齐唐二军合计近百万兵力,在长安城下咬住对方拼杀,只杀得:血溅高墙三丈、尸铺驰道十里,斧斤起落四体横分如散花、盔甲洞穿五脏捣碎似泥浆,只杀得:天昏地暗,残云暮霭呈凄惨;爹呼娘抢,身体发肤化流髓。 双方前赴后继,针锋相对,从黄昏战至夜幕笼盖苍穹,晚风夹杂着杀喊声和血腥气,在关中腹地来往弥散。 王重荣、朱全忠等亲冒矢石,薛秦、拓跋思恭等一众猛将浑不畏死,唐军士气久盛不衰,夜至子时,长安四门忽然又有四支轻骑冲出,为首的身扛“齐”字大旗,后面重武士紧拥着一人杀出,那被保护之人龙袍金冕,显然就是黄巢,只是四门共有四位“黄巢”,如此设疑计障人之目,切乎崔璆的谋划。 “盯住穿龙袍的,不要放走了贼首黄巢!” 唐军见到有穿龙袍的,由是鼓足了战心,争抢着要拿黄巢首级立功。李存孝更是神威大展,自开战至此,全无歇阵,往返数次单枪匹马杀透齐军军阵,取获人头无数,赵璋等齐营五十余名大将悉数死在禹王槊下。此番决战,双方一直杀至二日清晨,齐军战死十之六七,生俘数万人,只有少数溃逃东走,四名身着龙袍的“黄巢”尽数被捉,只是皆非黄巢本人。真正的黄巢,早乔装改扮,携美姬江氏和杨希古等谋臣脱离了战阵遁逃东去,薛秦为报曾元裕之仇,主动请命追击,杨复光便令朱全忠统军、薛秦为追剿先锋东向追捕黄巢。后来,韦庄总结黄巢之乱,曾写下《秦妇吟》据实描绘关中景象: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斗粟。 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 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 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 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 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 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 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 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 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 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 庙前古柏有残枿,殿上金炉生暗尘。 行宫大殿内,鸾鸣阵阵、风声瑟瑟,鬼神宝刀分化出重重光影,来往激射。 嵇昀催动朱垠神功,浑身裹挟着摄人的炎气,青釭飞鸾剑赤色如焰,天机剑法极速凌厉;荆亢有了神刀的加持,鬼神刀法跃上层楼,后招紧接前招,招招刚猛难当;钰澄结印驭气,更是将归昧三相功发挥至第七重,风相元气所到之处,有席卷残云之势。 半披上衣、敞怀露臂的令狐云梦,在当世三大高手围攻之下,施展光电般迅疾的闪避身法,进退有度,意图难料,嵇昀天机剑屡射不中,荆亢鬼神刀往来徒劳,钰澄以归昧元气封堵四围,只令其暂时无法逃离战阵。 “传言李若弘有云气傍身,直到今天我才相信。”令狐云梦于打斗之间,尚且谈笑自若,气息稳若平江,丝毫不显急促。嵇昀、荆亢、钰澄三人不敢懈怠,莫不以全力相拼,各自攻手渐入佳境,风雷火光几乎震得大殿摇摇欲坠。 第110章 三峡魔窟 殿外,凤翔军抵不住忠武军攻势,许谡挟持李晔边打边撤,李师泰人群中遥见江小雨,纵马追来,左右出枪挑死十余人,“快上马!”扯过江小雨手臂,把人拽上马背。 “搭救寿王!不要跑了许谡!”王建大声呼号,忠武军奋起追赶,许谡架着李晔兜转出宫门,面前忽然闪过一个人影,呼喝着挥刀向其砍来。许谡一怔,连忙回刀格挡,李晔顺势被推到在地,被身后赶来的王建救下。再看与许谡举刀拼斗之人,正是萨迪娅。萨迪娅使用神策刀,攻守有法;许谡双手握住细刀,一劈一挑间,尽显东瀛路数,他一连向萨迪娅劈砍了五刀,力道一刀强过一刀,萨迪娅奋全力方勉强挡住,手臂已经被震得忍不住战栗起来。 “你居然是东瀛人?” 许谡竖刀在侧,哼了一声:“你们只道我是晋公府的一条狗,却不知我亦是武道精修之人。”言未毕,平刀倏刺。萨迪娅全神戒备,脚踏莲步避开一击,仪刀自腰间疾扫,径自横斩许谡,许谡竖刀格挡,继而举刀过头使出一斧劈桃山的招法,萨迪娅横刀在肩正面接住,那细刀锋利且劲大,将仪刀顺势一劈两半,瞬间已将萨迪娅肩骨斩断,萨迪娅惨叫一声,向后跌倒。许谡面露狞笑,快步逼来,东瀛刀高举过头,旋即劈斩直下。 “嵇昀,再见了——”萨迪娅侧头闭眼,静候来刀。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许谡的刀迟迟没有劈下来...疑惑的萨迪娅张眼来看,只见刀锋在自己鼻梁前寸许处停下。而许谡目瞪口痴,一副惊惧模样,他身后腾燃着赤色云气的嵇昀,右臂如烙钩一般,死死地扼止住了这个青鸾堂副堂主的脖子。 “结束了。”嵇昀目露愠色,舒臂用劲,将许谡甩出三丈余地,活活跌成重伤,唏呀喘息了片刻便即毙命。 萨迪娅见了嵇昀一眼,情绪激动以至血涌,腾然晕倒过去。嵇昀急忙抱起她,跨马回寿王府寻药包扎。此时,宫中叛乱已经尽平,千名凤翔军士被生擒,行宫大殿经过一番激烈打斗,轰然倒塌,变成一片废墟。 王建、李师泰拜过了李晔,诉说嵇昀传信武功、杨复光遣他二人救驾的原委,李晔顿足叹道:“若非嵇昀,大唐社稷怕是颠覆了。” “只是没能捉住祸首令狐云梦...”荆亢拖着刀吃力走来,言语中多有不甘。李晔见他浑身刀口,血流不止,大骇道:“你是被令狐云梦伤成这样?”荆亢点点头,从身后请过钰澄,引荐给寿王认识。李晔上下打量,观其道骨仙风,忍不住连连赞叹。钰澄合十道:“令狐云梦傲骨天成,不愧是天下第一。我们三人联手亦不能胜,亏得将军们杀退叛军,他见大势已去,便即逃了。” 李晔安抚众人,“只道是邪不压正,逆贼有今晚之败,相信命运不久。众将士和道长俱是辛苦,我在陛下面前,一定为诸位请功。”众将士答语相谢,王建代杨复光恭询皇帝安危,李晔即命人前往晋公府报捷,请僖宗还宫。 战退叛军的消息传来,早早躲进晋公府屋底玄关中的僖宗和田令孜才得出来,僖宗皇帝见了坍塌的行宫,黯然神伤,久坐瓦砾而不起。李晔、田令孜反复劝解,僖宗只悻悻然道:“朕无害人之心,为何天下人都欲杀朕?皇帝...皇帝...我真得不愿再做了...”王建上前道:“陛下,末将奉弘农郡王命来成都救驾,九天教的水路大军,亦被庞丛阻遏在巴州,请陛下放宽心。临行时郡王交代,伪齐气数已尽,数日之内,我军将一战破敌。”僖宗去怨作喜,问道:“郡王果真有此信心?”田令孜道:“杨复光断不是夸夸其谈之人,皇上有天命保佑,万不可妄自菲薄。”李晔也道:“寇乱旦夕平复,天下黎民仰德,行宫此时崩塌,未必不是好兆头,这说明此地终非真龙所居之处,预示皇兄即将龙驭返京。”僖宗听了众人的话,略带犹疑地点了点头。 此时八百里捷报通传,黄巢溃败东逃,长安光复。 众人闻讯欢呼,喜庆声震动成都。僖宗怔忡无语,眼中噙泪,心念祖宗保佑,社稷终于幽而复明。 …… “古之官人也,以天下为己累,故已忧之。今之官人也,以已为天下累,故人忧之。” ——皮日休《鹿门隐书六十篇》 成都烟散,寿王府中。 “嵇昀...嵇昀...” 昏睡中的萨迪娅突然梦中发喊,坐在床边一直守护的嵇昀赶忙抓住她的小手。“我在,萨迪娅,我在呢。”萨迪娅渐醒,断骨之痛教她秀眉难舒,不得动弹。嵇昀俯首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柔声道:“寿王找御医看过,没有大碍,只是要好好休养才行。”萨迪娅轻嗯了一声,侧着目光想往外瞧。嵇昀浅笑安慰道:“坏人都被打跑了,长安已经光复,没你操心的事了...”萨迪娅十分惊喜:“长安光复了?黄巢呢,是否也被抓住了?”嵇昀摇摇头,“教他逃了,不过朱全忠和薛大哥已经去追了。”萨迪娅想起母亲之仇,愤恨犹自挥之不去,嵇昀知晓其心,手指轻抚着她的刘海,说道:“你听御医的话,好好养伤,黄巢他跑不了。” 萨迪娅转危为安,嵇昀操剑起身,对阮氏姐妹请教道:“两位姐姐去过九天教总坛,到底里面是何种情形?”阮璎璃道:“那个总坛的入口极其隐蔽,是在水下,我们两个是混在教徒人群里才得以进去的,只是那些教徒多是女子,嵇少侠恐怕得另选法子。”嵇昀听了暗自生笑:“我扮起女人来,亦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 … 三峡七百里,唯言巫峡长。 重岩窅不极,叠嶂凌苍苍。 长山静水之上,数叶扁舟东来,船上满载着酒缸酒具还有喜庆用的红绸彩带,显然是在为“凯旋之师”作庆功的准备。 船行至一处平阔水面,头船上的女子,扭动着傲人的腰肢走到船尾,蹲下身子在甲板上连敲三长两短的五下,不多时,水下沉寂的乌木棺材浮了上来,众女徒七手八脚,往棺木中装填货物,不及填满,棺材吃重下沉,须臾又浮上水面,如此反复三次,货物终于搬净。 女子们这才拔出船底的木塞,趁着小船尚未沉没,各自寻空的棺材躺下,嵇昀混在人群里依样画葫芦,躺进棺材随货物一同沉入水中。 他扮作女教徒的模样混入总坛,又趁人不备偷摸来到了教主居住的寝殿外,懿美正在房中梳洗,嵇昀朝里面瞥了一眼,见到屋里这个皮肤白皙如婴儿的美貌女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此时,周围有脚步声传来,嵇昀躬身趋行,佯作打此经过,不想却被来人呵住。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喝道:“混账,瞎了眼的老鼠,这里是你能来的吗!”嵇昀抬眼瞥视,来人身高体壮,浓眉大眼,嵇昀认得他是青鸾堂的堂主霍赢。 “我...我是刚来的,不识得路,头儿教我去罔极塔,我看这里房子高高大大,想来是塔...” 霍赢闻言抬手便要打,嵇昀咧嘴曲膝,抱头鼠窜,霍赢轻蔑地哼了一声,朝身后西南处用手一指。 “去,从假石后面入地宫便是。” “谢霍堂主。” 嵇昀拱了拱手,伏地一个前滚翻跳跃出去,霍赢杵在原地发愣,疑道:“这妞刚刚的身法,貌似有几分轻身功夫...” 嵇昀依言来到假石后面,殊不知石后哪里有什么地宫,分明是一潭黑水。汩汩翻滚的潭水隐约透着血腥,屡屡热气不时从水面蒸腾出来。 “霍赢不像是在戏耍我,难道这里也跟总坛入口一样,需得乘木棺潜入水底?” 嵇昀背靠假石正在思索,忽然四周传出哗哗之声,同时黑潭如同底部破了洞,黑水倒灌进去,中央陡然出现一大漩涡。 嵇昀见到古怪,慌忙藏进假山中隐蔽,怪声休止时,两个身穿白衣的教徒架着一个面无血色、奄奄一息的年轻女子,从漩涡处扶阶而上,到了岸上,教徒熟练地在假石上拍打了三下,地宫门顿时闭合,潭面平静如初。 嵇昀暗暗称奇,待三人走后,他闪到教徒刚刚拍打的地方站定,打眼看去,才发现石头上写有殷红的四个大字:“第四洞天”。 嵇昀心道:“第四洞天是华山别名,难不成这里的山水陈设是仿华山而建...”看到“洞”字“口”处有经人盘摩光亮的痕迹,嵇昀便在此依样连拍三下。 果然,哗哗声又起,嵇昀眼看漩涡中心现了地宫入口,毫无迟疑纵身跃入。 地宫深邃不知几何,湿气将无穷尽的台阶染成苔绿色,嵇昀沿着石阶下行,每到一处过弯,便可见石壁上凿有碗口粗细的通风洞口,嵇昀自付道:“原来这罔极塔,竟然是从深山石壁中凿挖出来的地下塔,难怪如此隐蔽。” 第111章 罔极塔下的秘密 罔极塔中关押着一众江湖豪杰,他们多是师出名门,因为掌握着各自门派的绝学才被九天教摄为囚徒,这里虽不似十八层地狱那般令人胆寒,但满布的刑具与遍地的血发,亦是十分可怖。 嵇昀由于是教徒的打扮,走在塔中并不惹人怀疑。他边走边瞧,囚室中的人们或侧卧、或平仰,显是身体饱受了摧残折磨,精神也多萎靡不振,嵇昀想到周师叔当年在这不见天日的石牢被囚十数年,心中难免酸楚。 忽然,嵇昀瞥见一处人影与众不同,那人面对牢门笔直盘坐在草甸上,左手成掌竖在胸前,发容虽乱但不失气度,犹自静坐参禅,犹如一尊塑像岿然不动,不由吸引了嵇昀的眼光。 “广崖真人?!” 嵇昀端详良久,试探问话,那静坐的道人轻抬眼皮,见身前是个九天教的喽啰,继而又闭上了眼,更不答话。 嵇昀识出对方就是崆峒派掌门广崖子,只是右臂袖子空空,俨是废了一条臂膀。嵇昀左右旁视无人,继续喊道:“道长,是我,献宝大会上站在施吾真人身边的海昏弟子——嵇昀。” 广崖子听到施吾真人几个字,顿时一惊,倏地起身走近,上下打量了嵇昀,莫不惊喜:“你...”刚道了一声你字,眉头颦横。 “怎么这身打扮?莫非是被九天教抓来,做了摧眉折腰之辈?” 嵇昀连忙解释道:“道长别误会。我乔装进来,是想救大家出去。”广崖子腾然激动,微一沉吟,道:“你一个人绝非魔教对手,快回去!你既已知魔教巢穴,回去召集武林同道合力围攻,才是我们唯一的胜算。” 嵇昀不忍群豪在此受苦,答道:“待我打开牢门,大家一起冲杀出去。”广崖子摇了摇头,示意嵇昀视其袖袋。 “我已断臂明志,即便囫囵完好,体况虚弱亦不是魔教敌手。到头来逃不出,反而牵扯你受害。你放心,这里一息尚存的,都是不输气节的硬汉子,魔教知我等宁死也不会将绝学透露半分,不会再徒费力气了。” 广崖子心意已决,嵇昀便不再劝,心中已有盘算。 “擒贼擒王,看来只有挟持女教主,逼她放人!” “不要啊,不要!” 忽然,有女子惨叫声传来,好不凄厉。 嵇昀循声瞧去,只见一个身穿白鹤堂袍服的美貌女子被人拖拽着,一路往塔下去了。 嵇昀疑惑好奇,广崖子道:“时不时就有人被拖下去,都是一般大的女孩子。” 嵇昀问道:“下面有什么?”广崖子摇头不知:“只有活着下去的,还没见活着上来的。” 嵇昀想到刚刚女子惊惧失色的模样,愈发想到下面一探究竟。广崖子告诉他,最近下去的人明显比以前多了起来,之前大概十天半月会有一名女子遭殃,如今恨不得一天就要结果几个性命。 嵇昀跟着下楼,原来这罔极塔足有三十三层,关押广崖子和一众群豪的是上二十二层,其下十一层属于禁地,一般教徒未经批许,绝不能闯入。 来到第十一层时,嵇昀果被守门人拦住。 嵇昀不慌不忙,说道:“灵王命我办事,赶快让路。”说着拿出在乾元门从钰澄手里借来的木牌,在守门人眼前晃了一晃。两个守门人相视俱疑,肩头互抵,紧守住门户,叱道:“罔极塔非成王手令不得入内,你赶紧走!” 嵇昀心下一震,“灵王位在成王之上,怎么口令反不如后者作数?!”表面仍佯作不惊。“有有,你们瞧,不是给我送上来了!”嵇昀手指二人身后,诈言骗得二人回头,两手捏住二人脖子如虎口衔羊,稍一使劲两头相撞俱晕死过去。 十一层之下便无值守小厮,嵇昀大摇大摆沿阶下行,渐行渐觉塔内局促,每层的阶数亦有减少,看样子,这个塔果是塔尖向下的。 来到第七层,灯火通明,三尊彩塑神祗朝南而立,承受案前香火。 “三清...”嵇昀对三清神像莫不熟悉,早在乾元门中多有见识。 第六层,炙热难耐,原是有炉火不停燃着,其上偌大的铜葫芦蒸腾着白烟,其内鼓鼓作响,似是波涛翻腾。嵇昀忍着火热近前观摩,不由得心生凉意,原来这尊炼丹所用的铜葫芦竟和紫微宫中摆放的那尊如出一辙。 “掌门真人曾说起铜葫芦是莫能天师的友人所赠,难不成这位朋友当年也被九天教关押在这里?” 嵇昀按下狐疑又来到第五层,这层物什摆放凌乱,俱是各种道家法器,除了嵇昀见识过的宝印、法绳、七星剑外,尚有令牌、令旗、法镜、符水等物。 第四层,旁则无物,只是中央悬浮一张四四方方的水晶星盘,星点是各色珠玉嵌的,水银贯注其间,整张星图流动闪耀,焕发生机。“要是萨迪娅在就好了,多少识得这里的名堂...”嵇昀不懂天文,只觉新奇惊讶。 到了第三层,空间已经显得愈发狭小,嵇昀听下面传来咚咚响声,由是小心翼翼,不敢叫塔下之人察觉,兀自蹑手束脚之时,不慎撞到一轻脆的物件,看那物摇摇欲坠,嵇昀慌忙伸手去拉,就在触及时,心头一凛,原来摸到的,竟是一节干瘪的腿骨,隐约带些陈年腊肉的腥味,如树枝一般枯竭。嵇昀定睛细瞧,身前这具干尸披道袍盘坐,俨然是位修行者坐化后的真身。嵇昀把真身扶正,双手合十拜了拜。 “无心冲撞,道长勿怪。” 此时,塔下传出动静,嵇昀尽力压低自己声响,伏在栏杆处探头往下瞧去。 下面有四个人,除了方才押人下来的两个小厮,那女子早被扒去衣服,蹲在一处石桌底下,把头穿过桌面中央开好的空洞,露在外面。女子身旁伫立着一个大氅罩身的神秘男子,正右手持笔,蘸着红色的液体,在女子赤裸的身体上快速写画,笔迹密密麻麻,凌乱难辨,似乎是某些符咒。 女子与之前战战兢兢的样子极有不同,眼睛睁地通圆,神容十分呆滞。 男子写画完手持法尺,在女子头上一抬一落,反复轻打,同时口中念念有词,他作法时正脸转了过来,只见其勾眉画眼,彩纹满布,如此怪异的装束在大唐乐舞中实则享有名目,称为“代面”,到后世发扬成为脸谱。民间亦有跳大神的巫师,在所谓叫魂通灵的时候常常也会用到代面,只道是生者意志不坚,容易被邪物吸魂摄魄,失魂落魄者往往发癫发疯,胡言乱语,称为中邪。巫师用油彩涂面,实为将活人的精气神封禁体内,使邪祟不能轻易侵入,外借镇魂幡、镇魂钉,以图与魂灵做法时安神自保。 嵇昀见神秘男人跣足披发,踏着魁杓步位,口中念念有词,只是听之不清。又绕着石桌东摇西绕了几圈,兀自站定,口中断喝一声,拾起桌上法尺,在女子颅顶轻敲三下,操着低沉嗓音,命道:“开口!” 女子依言张嘴,吐出舌头,作法男子左手持龟鹤法鉴,右手轻抬女子下巴,将其整张呆而无神的脸映在镜中。 “七窍齐通,灵动神惊,脱胎丢弃旧糟骨,法镜当前无遁形,神龟有寿命归尽,天地畅游自长生...”男子一番巫咒念罢,手持法尺重重敲打女子头颅左右摆放的皮鼓,一面敲打一面呵斥:“离舍!离舍!” 嵇昀见其以妖术害人,便当即翻身跳下。小厮们反应未及,嵇昀拳起嚯嚯,眨眼将两人打晕。 作法男子见状惊诧,微一愣神,失口道:“白虎...”嵇昀正待动手,闻言一怔,又觉男子语态相熟,好似那个身法鬼魅的左成王。 “是你?”嵇昀既认是成王,心里莫不有些生怯。成王亦对嵇昀的突然现身显得惊恐,手中的法鉴不慎摔在地上。 嵇昀更不问话,催动朱垠炎气罩身,骤然挥拳打去,成王慌乱闪避,并将一桌法器通通向嵇昀丢来。 嵇昀将来物左右拨开,成王绕桌而走,只有躲避之力,全无抵挡之意。嵇昀一面追打,一面心下生疑:“这厮全无往日威风,不知为何缘故?” 成王夺路便往塔上逃跑,嵇昀闪到楼梯下,指天一拳打断木阶,擎住成王脚腕用力一拽,整个人被他拖了回来。 “成王救我!” “成王”瘫缩在地上护住头脸,嗓音浑然不似方才那般低沉诡异,而是像个十几岁的稚嫩少年。 嵇昀单手将人翻了个身,使其面目朝下并用膝盖抵住后心,“成王”嚎呼求饶:“认错人了,莫要再打!”嵇昀即道:“我也没说认得你,不打自招。”心里虽然不解其武功为何变得庸差,但嵇昀仍认定他就是在沙陀城劫走孙伯仲的左成王。 成王道:“因为你也不是第一个把我当成成王的人了...” 嵇昀嗤了一声,转头呼唤石桌内的女子。 “喂,醒醒!”反复几声,女子如同死尸一般,全无半点回应…… 第112章 大造天地灵 成王喘着浊气,插话道:“没用的,她的魂魄已被成王摄去,是个活死人了。”嵇昀膝上用力,压得成王骨节吱咯作响,成王急道:“你不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么?!” 嵇昀本来疑云难解,听他如此说,便松了几分劲,问道:“你对她施了什么妖法?”成王道:“不是我,是左成王,他擅用转背大法,摄人魂魄,我...我也只是他的一个人身罢了...” “转背大法?!”嵇昀心头一颤,第一时间想到了紫微宫中那本《转背大法》残篇。 嵇昀虽然惊疑,却未敢深信。 “你在魔教也算有身份的,为了保命竟想出这般荒唐的话来唬我!”成王道:“我真是他的话,你...你岂有命活?”嵇昀哼道:“那我就先杀了你,也叫有备无患。”成王闻言话带哭腔:“我带你去找他,你不要杀我...” 嵇昀见他如此姿态,和阴邪神秘的左成王显然大相径庭,心里愈发疑惑。 “到底是怎么回事?” 嵇昀正不解时,忽发觉左成王紧闭双眼口中默念法咒,嵇昀料有端倪,随即一拳挥打过去,不料拳头所到之处,如入棉花跺中,虚无缥缈,无从承力。 嵇昀惊嘘之际,擎住衣角要将成王提拽起来,此时,成王忽然张开双目,眼睑下露出一对翻着猩红的眸子。 嵇昀骇然一怔,方醒悟自己刚刚是被这个魔头的表演骗了,由是给了对方催动魔功的时机。想到这里,又要抬手去打,而成王骤然扭躯缩骨,如泥鳅河鳝般难以掌握,非但挣脱嵇昀之手,且施展出蝙蝠似的轻身功夫,在身前身后贴壁飞行,教嵇昀擒抓不住。 正当无可奈何时,嵇昀瞥见散在地上的一柄七星法剑,当即脚尖轻挑,长剑盘旋上横卧掌中,朱垠炎气贯通剑身,剑鞘瞬间爆裂开来。 成王长啸一声,声若悲猿,同时身法如鬼如魅,双手成爪向嵇昀面目抓拿而来。嵇昀凝神静气,朗目微瞑,七星剑依诀而出,单削成王手腕。 成王见势凭空兜转身姿,如蝶飞燕舞,稍错开一丝间隙即又伸爪来抓。嵇昀长剑看似随意,然前招皆有后招接续,绵无漏绽。成王尖爪距其近乎半寸、远则尺许,均被其剑招逼退。 眨眼间,二人互相拆斗攻杀了数十来回,势均力敌,各无所伤。嵇昀识破成王武功无非以身法迅疾见长,至于攻法气力实则平庸,于是信心顿起,抖动长剑洒洒潇潇,游刃愈发得心应手,狭小的塔阁之中炎光四散、炙气弥燥。 渐渐,成王十分之中,三分攻势,七分守势,对来剑越发难以招架。嵇昀虽占了上风,仍不敢懈怠,深知自处龙潭虎穴当中,全神应对尚难以自保无恙,何况又是在这怪异的倒塔底下,所以心念一个“黏”字,既有一点优势便穷追猛打,不给对方留下喘息之机。 嘶啦一声,七星剑斩断氅袍下摆,成王顿而惊诧,嵇昀趁机搂剑回勾,瞅准成王当胸一剑刺来。 “着!” 这一剑饱含元气,击电奔星,直震得四下物品嗡咚作响,若非成王的身法鬼魅无比,险些被嵇昀钉在墙上。 突然,成王张开口,牙槽间连续发出哒哒哒三起响声,形音却不像人,如蝙蝠被激怒后龇牙立目的样子,两个猩红的眸子瞪得通圆,几乎要迸裂出来。 “你究竟是什么妖魔?!”嵇昀啐了句,挺剑向前。成王张开双臂长啸,不闪不避,长剑直穿前胸而入,贯通身体而出。奇怪的是,仍如云里射箭,虚而无依。成王身中一剑,似乎不痛不痒,身体微微抖擞,口中长啸不止,左右两爪并行向嵇昀脖颈掐来。 嵇昀来不及抽剑,退步闪身避开二爪。成王呼啸着冲天而起,顺着天井扶摇直上。嵇昀纵横跃起,想要抓住其脚腕,然刚刚触碰其身,便觉裤腿空空,一番用力只是扯下裤脚一块黑布。眼看着成王轻身武功鬼魅无比,转瞬便已望之莫及,留下嵇昀在塔底只能饮恨兴叹。 “这地方不能久留,我需毁了这些害人的物什,捣烂这个怪物的巢穴。”嵇昀捡起掉落地上的七星剑,运起气来,剑气所到,此塔层所列陈设物件,一无所存,尽数崩坏。 “咔嚓!”脚下地板被剑气扫到,或因石桌太过笨重,重压之下地板陷落,女子尸身并石桌一同从地板窟窿处掉下深坑。 嵇昀一怔:“下面还有古怪?” 为查看究竟,亦纵身从窟窿跃下。 这最底处,为倒塔第一层,想来本该狭隘至极,但嵇昀到此方觉豁然,四方石壁直立,显然是个人工的洞窟,灯火长明不息,犹有香气弥漫。 “这里...怎么好像有股左枢殿里焚香的气味?” 嵇昀心存好奇,沿路前行,渐闻深处隐约有水声传来。嵇昀循声而走,侧身经过一处狭小的石缝,果见惊人一幕。 洞府高亭朗阔,奇石五彩缤纷;清流冲贯于石窍之间,牙桥勾连在穹顶之下。但看头上,一片星宿斑斑,鬼斧凿出苍穹,神工雕琢日月,水银漂流为河汉,金珠镌刻作星侣;再观眼前,半亩清水粼粼,轻雾斜依桂树,冷泉疏傍汀兰,白玉方正雕命盘,朱砂乌墨画其间。 与塔中诡异污秽的环境迥然不同,嵇昀眼看这里美不胜收,石洞上面的星斗布局细致缜密,三垣四象形态分明,若非是通晓天文星相的道家高人,孰难有此奇思巧诣。石质天空笼盖下的水塘清莹无波,虽然水面纵横不过三丈,水深不过及膝,然依托石桥石洞上下勾连,一渠有限之水自能往复循环,保持洁无杂味。 嵇昀跨过水塘,跃上塘心的干岸,这块四四方方的地面,由青、白、赤、黑四色土铺垫而成,中央嵌入一块黄灵灵的八宝铜镜,八宝者,横笛、莲花、钟离扇、阴阳板、鱼鼓、花篮、纯阳宝剑、药王葫芦。 嵇昀踏在铜镜上,手抚镜上石台,这是一尊白玉雕成的类似棋盘的东西。嵇昀曾听萨迪娅说起过,阴阳相术家以命盘推算人生祸吉。这块白玉方盘上,内画太极八卦,外铭地支天干,四柱八字、五行十神,复杂玄妙,灵透精巧,另有四句诗题写在侧: 大造天地灵,三元九运经。 千年长生客,推背一梦惊。 嵇昀感叹:“此地必是玄门道人推演命理的地方。”想着三元九运的字样,自己在紫微宫中阅读经典时常常见到,而“推背”二字不由得令人联想到袁天罡与李淳风合作《推 背 图》的轶事。三元、九运、推背...这些字眼外加刚刚成王摄魂夺舍的举动,使嵇昀越发坚信,这座神秘的地下石窟和所谓的左成王,都与两位天师有着莫大的关系。 嵇昀四下寻找,希望能发现更多蛛丝马迹,果不其然,东面的石壁上又见一行小字:“嗣圣元年韦洵,长安五年宗楚客,开元十八年陈法通,咸通二年...”。后面的文字戛然而止,咸通二年之后本应接有名字,奇怪的却被人为磨掉。 嵇昀曾与韦庄学习唐史,由于他记忆极佳,便手持长剑在地上刻画推算起来:嗣通元年即是唐中宗李显首次被母亲武瞾废黜时的年份,其后李显和妻子韦氏遭遇软禁;长安五年李显复辟,升宠臣宗楚客为宰相;至于开元十八年,并无甚重要大事发生。其次,除宗楚客的名字为人知晓,韦洵、陈法通的名字实觉耳生。 另一边,腾飞出罔极塔的成王,避开他人耳目,径自匆匆地来到玉窑。雪奴惊慌接洽,再看成王脚步蹒跚、曲腹拱背,俨然一派重伤景象。留意来处,路上不失有星星点点的黑色血滴。 “谁敢把成王打成这样...”雪奴庆喜之余,担忧的心迟迟不敢放下,成王向来缜密奸滑,若被他发现盘螭御极杯已非真品,自己则难逃厄运。老祖宗昏睡方醒,见成王半倚着床榻呕血,立时焦急惊叫:“你...你怎么样!?”口中唯一健在的黄牙随着沙哑刺耳的嗓音摇摇欲坠。 成王吃力地抬起眼睑,喘息道:“白虎...是白虎...”老祖宗闻听一怔,压低声道:“你说的是推 背 图里提到的白虎星?”成王只点了点头,已快不答出话来。老祖宗却很欣喜,咯咯笑个不止,得意地念动道:“白虎临凡,神器更易,我等了两百多年,终于还是等到了!李隆基啊李隆基,看看江山最后是归谁手!” “噗——”左成王兀自吐了一大口血,老祖宗方回过神,忙叫雪奴把圣杯取来给成王治伤,雪奴浑身一震,愣在那里一动不动,老祖宗啐了句:“雪奴,你耳聋了!快去我柜子里拿圣杯出来!”雪奴唯唯诺诺,推就着上前半蹲下来,从柜中取出那盏假的盘螭御极杯,里面装填了半盏新鲜鹿血,怯生生递给成王。 成王接过鹿血要饮,方到嘴边戛然停了下来。 “这血...…” 第113章 地龙 雪奴心里忐忑慌乱,仍在极力绷紧面色。 “哗!”成王将鹿血一把泼了,怒目盯着盘螭御极杯细细端摩。 “圣杯有假!”成王骤然厉声说道。 雪奴花容变色,立时跪倒,惊惧地辩道:“圣杯一直放在老祖宗的柜子里,奴婢向来未敢轻动...”嘴上虽强自声辩,但内心已如寒冰,手脚不受控地战栗着... 成王将假杯掷于地,眼珠左右扰动,饶有愤恨地念道:“白虎,一定又是白虎偷走了盘螭御极杯,决不能放他出丰罗城!” 雪奴闻言松了口气,千万想不到半路杀出的这个“白虎”,误打误撞为自己背了黑锅。当即起身答道:“奴婢这就去禀报教主,搜捕白虎。”心中盘算着这次见了懿美,死也不回玉窑、不陪伴这两个一老一青的嗜血怪物了。 雪奴刚刚转身,忽然眼前一黑,玄色大氅自上遮蔽住了她的头脸,她吓得兀自惊叫一声,只觉一个软绵绵、冷冰冰的东西盘身上来,原是左成王从背后将她猛地依附住,旋即张开利口,一对虎牙直透入她白皙水嫩的脖间肌肤。雪奴瞪大了惊惧的眼睛,动也不能动,随着成王喉结上下有节的律动和咕咚咕咚的吞咽声,雪奴渐渐失去血色,气绝倒地,终成一具比冬雪更显惨白的尸体。 成王饮了新鲜的少女血,开始盘坐运功,调顺气理。老祖宗从旁劝慰道:“你身体经受不住,无需逞强,叫八大堂口去捉就是了。”成王道:“我为了脱身,不小心将转背大法说了出来,我担心被他知道塔底的秘密。”老祖宗道:“看到又如何,谁会相信你是一个活了两百多年的人呢!”成王脸上的筋肉颤动了两下,忽然问道:“你身体感觉如何?”老祖宗道:“越发觉得胸闷,除此倒也无碍。”成王站起身,活跃了下筋骨,说道:“你的心衰愈发严重,看样子得赶紧动手了。” 罔极塔外呼喝打斗声此起披伏,原是八大堂主中的五位,李如意、王猛、霍赢、贲翼、屠蚺,齐力与嵇昀交手。他们五人都曾为追寻海昏门人而受挫,如今见嵇昀送上门来,自是不会手下留情。 五人各自施展拿手武功,李如意用的是青罗帮扶摇剑法,碎步轻点似泛涟凌波,腰身摇曳如花飞柳起,虽然已是徐娘半老,然身姿韵味丝毫不输妙龄。王猛剑路清晰,一招一式尽显名门风采,俨然是深受乾元剑法之真传,他们羽林堂的堂主多年藏匿于乾元门,王猛作为其副手,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屠蚺则是施展其成名技——真武剑法,剑走偏锋、狡猾游走。 剑鸣峥嵘不断,嵇昀将朱垠炎气灌输于七星剑上,施展天机剑法与五人平分秋色。五柄长剑分路来刺,嵇昀依着天机剑诀,将“子虚乌有”融贯其中,同时将其荡开,五人中但凡稍有破绽者,嵇昀目光凌厉,一剑夹风冲突过去。所以对他们五人来说,尽管是以多压寡,却也必须提起十二万分精神,毕竟面对嵇昀这种凶险的对手,略有迟疑便要落得悔极难返的下场。 双方酣战许久,五人体力渐渐不支,而嵇昀倚仗朱垠神术,体内元气源源不绝,竟没有丝毫疲劳。霍赢、贲翼、屠蚺、李如意先后败下阵来,唯剩王猛仍在苦苦支应,然而左支右绌,只有勉为招架之功,全无反手攻击之力。一连接了嵇昀十招,终于抵挡不住,找准机会反身便逃。嵇昀即催动炎气,纵身扑出一掌向其后心击去。 说也奇怪,王猛忽地止步站定,循着脑后风声,右掌从袖袍中倏地探出,回身来迎。顷刻间,二掌相交,雷声大作。尚不待嵇昀惊异对方竟能接住自己一掌,自指尖至肘肩,一股激电猛地灌透经脉,直感觉身僵体麻,两腿战栗酸软。嵇昀万万没想到这个一向以独臂示人的家伙,水袖中原来暗藏杀招。惊外间,嵇昀发现王猛的右手怪异非常,黑如炭、枯如柏,非但不惧火烧,而且能扛激电,再看他的左手藏在腰间,死死地捏住一个“斗”字阳印。 嵇昀心中瞬间警醒:“他会归昧三相功!” 王猛瞧着嵇昀意外的眼神,面色得意,“也只有乾元门的归昧神功,能克制你的朱垠神术了” 嵇昀暗思王猛习得归昧三相功亦在情理之中,自己一时不查,身体竟然被他困住。 幸得王猛的功力尚不纯熟,激电元气虽然令嵇昀吃了苦头,但他强打精神,奋力提起沉滞的左手,裹挟朱垠炎气转攻王猛腋下极泉穴。 王猛猝不及防,哎呦一声,中招直挺挺地被击飞出去,踉跄了几步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嵇昀吁吁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显然刚刚王猛的一招虽不致命,然亦使他痛苦难耐。 王猛并无大碍,囫囵站起身,讪笑道:“世人风传李若弘神功出神入化,我看也不过尔尔。”嵇昀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手脚渐渐恢复灵动,眼睑轻抬,直勾勾地望向王猛:“你的嘴功远比你的武功要厉害。” “轰隆!” 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地崩山摧般的炸响,震耳欲聋,紧接着便见远处浓烟滚滚。王猛等五人相视俱骇,看样子,是昆明堂负责掌管的军械库发生了爆炸。 李如意疑道:“莫非这小子还有带来了帮手?”话被嵇昀听去,为了脱身便随即哈哈大笑:“你们上山追家雀,家里却丢了大公鸡。” 五人念起当初金玉臂误了稍许公务,便被灵王掌毙的旧事,聚头议论道:“他有意在此牵住我们,目的是掩护其同伙渗入各堂口捣乱?”“自家堂口若有失,灵王绝不会放过我们的......”“与其和他在此纠缠,不如先保住自己的家当!”五人一拍即合,当即撤围逃走。嵇昀顿生心喜,趁无人纠缠之机,急忙钻进来时地洞。 这地洞是从外进入总坛的唯一入口,其下方直通水道,凡来总坛者,需先由木棺沉入地下暗河,从溶洞登岸,然后经过十九道连洞、十七座吊桥,方抵达总坛所在的背阴峰丰罗城。 溶洞里石壑勾连,嵇昀走了不多时便迷失了方向,只得硬着头皮瞎走。 “快!” 溶洞里不时传来教徒大肆搜捕的声音,嵇昀只能凭借密集的石壑洞网与之周旋,不知不觉走入一处幽暗昏惑的巷道,巷道尽头,伫立着一座满布绿锈的铜门。 嵇昀推门试探,门扉徐徐而来,里面像是一处祭祀的庙宇,昏黄灯火笼罩的香案中央,安坐一位享受供奉的塑像,枯眼精怪、歪脸翻牙,长相令人憎恶。 塑像前面摆着灵牌,上书:“先父陈王赤甲之神位。” 嵇昀瞠目大惊,原来这里供奉的竟是九天教初代教王陈赤甲的灵位。稍稍安定了神,蔑然自思道:“魔头也有资格禀受香火。”于是踢翻了香炉,折断了灵牌,一跃跳上香案,欲捣毁塑身,不料近观之下,塑身蜡面油黄,透出股股咸腥味,嵇昀大怔,面前并非泥巴塑身,而是用陈赤甲身体做成的油蜡干尸,令人愈加恶心。 嵇昀见此,乃欲引火烧掉蜡尸,瞧见四周烛台,于是翻身跳下香案。 “不好。” 脚方落地,只感觉地砖微陷,应是触动了地上机关,嵇昀暗叫不妙,随即纵身退避,跃出门外。 果不其然,四下里窸窣声大起,不知从何处石缝里爬出许多黑色怪物,黑压压一片布满石壁铜门。 这些怪物生得虫头鼠目,鱼尾蛇身,头顶二角,身具四爪,嘴里吐着猩红色的信子,发出嘶嘶的怪声。 嵇昀初见此物,被吓得心惊胆战,急忙夺路而逃。怪虫四爪锋利,行动甚疾。 嵇昀不敢回头,穿洞过桥地一连奔了几里路,身后怪虫仍穷追不舍。嵇昀被撵地急了,就地掰下一长条状的钟乳石,当做棍棒。听脑后有怪虫扑咬过来,嵇昀回身一棒,将其打得虫身稀烂、汁液飞溅。 “好臭啊!”怪虫喷溅出的体液恶臭难忍,嵇昀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挥棒拨打,怪虫扑抓甚急,只令他猝不及防,一时间手肘多处被其抓伤。 “朱垠神功。” 嵇昀急催云气罩身,炙热的红炎将怪虫驱离在三步之外,逡巡而不敢犯。 “他在那儿!抓住他!” 教徒听见动静发现了嵇昀,霍赢和屠蚺带两路人一左一右向嵇昀冲杀来。嵇昀站在窄桥与石洞勾连的地方,前无去路,后有怪虫,倘若硬拼,亦不免乱斗时被人推堕桥下。 “是死是活,拼一把了。”嵇昀把心一横,即从桥上跳下,直直地坠落水中。霍赢见其落水,顿时放声大笑,亦不急着追赶,只道:“这下不用我们动手,黄鱼就帮我们收拾他了。” 嵇昀凭着仅有的些许水性,在水面上下略带吃力地换气,此地水流不算甚急,但嵇昀仍被暗河裹挟着顺流而下…… 第114章 暗河里的怪物 水在石中穿流,前面必有出口。嵇昀有节律地一沉一浮,随波逐流,随着前行致远,光影渐入幽暗。被怪物咬破的伤口被冷水浸泡,感觉钻心地疼痛。 “亏得有朱垠神功护体,否则非得被那些怪虫瓜分了不可。” 嵇昀暗暗侥幸,此时水流已到一处陡坡处,涛紧湍急,掀起浪花一下就把他卷进了水底。他水性差,又加心悸,手忙脚乱之际不但没能回到水面,反而被灌了几大口河水。 “好臭!” 没想到,河水十足恶臭难忍,而水流貌似在通过一段蜿蜒跌宕的河道,上下翻腾不休,嵇昀愈发强烈地挣扎,而愈是不得自救,窒息时间久了,竟有些神智不清,眼看就要溺死在暗河中。 就在这时,转机忽至,有一只大手适时地搭上了他的肩膀,嵇昀紧忙抓住着这一救命稻草,拽着那只手奋力冲出水面,总算得以脱险。 “多谢救命!”嵇昀紧眯着眼,朦胧视觉里恍惚有个光头的人影。显然就是他伸以援手,嵇昀一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一面对身前的“救命恩人”大呼感谢。 那人不作回应,嵇昀甩了甩头上的水,睁眼看清了身前那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鬼,那家伙空有人形,皮肤蜡黄而满覆鱼鳞纹,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须发,甚至眼皮都是裸露无睫,两只滴溜溜的大眼直愣愣地张着,眼里除了瞳仁是黑色,余者皆是黄澄澄的。 嵇昀见其容貌可怖,心里打起了鼓:“不是遇上水鬼了吧。”隐隐从这怪物的身上散出股股腐臭味道,与刚刚喝下的河水臭味无二,更坚定了嵇昀的猜想。而他不知,眼前这物确是九天教中人人谈虎色变、避之不及的“黄鱼”。 黄鱼形似饥渴地张开口,露出两排细小而尖利的黄牙,嵇昀连忙向后划水,想要避开它的攻击,不料身后却又撞上什么东西,回过头看,魂被吓得飞出九霄云外。只见身后河道里,挤满了一排排明黄色的秃头,数以百计的黄鱼们摩肩接踵,直愣愣地瞪着眼前送上门来的“鲜肉”。 “朱垠神功!”嵇昀吓得大叫,或是想凭借声势唬退众怪,但黄鱼们不为所动,而是纷纷龇牙瞪目,争相恐后向嵇昀头上扑来。 嵇昀心下叫苦,在水中施展不出神功威力,只能一面蹬水,一面挥乱拳招架。黄鱼们虽然哑口不能发声,然扑咬时毫不知痛地死命撞击,与池塘里鲤鱼抢食的样子如出一辙,一时间暗河道中,击水声嚷嚷作响,嵇昀双拳难抵群怪,上衣很快被撕扯殆尽,手臂、后颈亦被抓伤多处。 黄鱼们见了鲜血愈加疯狂,噗嗤一声,一张尖嘴咬中嵇昀小臂上,利齿如钉子般穿破皮肤,嵇昀又痛又骇,右拳急挥过去,这一拳劲力十足,一下将那黄鱼的脑袋击得稀碎。嵇昀惊怔,想不到这些怪物不但头骨甚脆,且髅中空而无脑,这不禁让人想起同为九天教怪兽的红眼乌鸦。 黄鱼头颅碎了,一副尖牙利齿仍死死地嵌在嵇昀手臂上,黄鱼前仆后继,眼看即将被众怪分食,嵇昀下意识憋住一口气,连忙把头潜进水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说也奇怪,黄鱼们兀自在水面游荡,一直不肯将埋进水底来追。 嵇昀恍然,原来这些家伙脑空则轻,最多只能浮在水面,根本无力下沉到水下来。虽是如此,他亦不得高兴半分,单靠水下躲避终不是脱身的办法,再过一会儿,即便不被众怪物生吃,也会溺死在这臭河里。 由于被憋得实在难忍,嵇昀又想出一个救急的法子。他扯住身旁黄鱼的腿用力一拽,黄鱼被拉下水的同时,狠狠地蹬踩其背,接力跃出水面,凌空有五尺高度,趁机换了口气,随即砸落下来,脚踢拳打,众黄鱼拉拽不住,嵇昀再度躲入水下,解了燃眉之急。 嵇昀由是窃喜,顺着水流往前潜游一阵,然后跃出水面换口气后再度入水游走,此法虽缓,在当下却不失有效。反复十余次,已经向前游进了百余步远,嵇昀沿袭此法,心中暗暗鼓劲,殊不知暗河流经的石洞越往前越是狭小低矮,嵇昀一拽一踩,再跃五尺余高,结果一头撞在洞顶石壁上,被撞得头晕目眩,身子一瘫平整整地跌落下来,正掉在一群黄鱼头上。 说时迟那时快,左手、左脚、右手、右脚俱被四五只黄鱼用大手锁住,嵇昀试图挣脱,但黄鱼人多手杂,趋之若鹜,哪里还能挣脱半分。眼看怪物们龇牙咧嘴,纷纷朝自己咬了过来,即便高声呼号亦毫无用处。 “没想到我是被这些臭东西给咬死,传出去好没有面子...” 突然,黄鱼丝毫是被某种东西惊扰到,一个个放弃了对嵇昀的撕咬,它们拍动两腿,双臂紧紧贴在身侧,像蜥蜴一样扭动身躯,成群结队地溯流走了。 嵇昀正疑惑间,身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即回身看,惊出一身冷汗,原来竟是一具赤裸裸地女性尸体,嵇昀不识雪奴的身份,也未注意到她已经被冷水泡得发白的伤处,只看她双眼怒睁,像是饱含怨气,又像是满脸惊惧。于是对尸体言道:“你也是可怜,溺死在这险僻凄冷的地方,死后还要被怪物吃掉。”回头见黄鱼们早不知去向,嵇昀长舒了一口气,不忍雪奴被黄鱼啃咬,准备将尸体一同带走。 在他刚刚准备触碰其手臂的时候,原本平飘在水面的尸体,忽然双脚一沉,尸身上挺竖立起来,同时,脑后被打湿的头发分成两缕,头骨中央殷虹色的大洞一时显露在嵇昀眼前。 “啊!也是这鬼东西!”嵇昀暗惊失声,想不到眼前女尸竟也是条“黄鱼”,趁着她尚未苏醒,嵇昀手脚并用,使劲划水,顺着河流匆匆远避了去。 感觉一路漂流了好久,阴寒的石洞里曲绕连环,流血不止的伤口在冷水里泡的久了,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眼前所能见到的东西也显得十分迷离。所幸石洞终有尽头,嵇昀被浪花卷着,冲出洞口落进了平缓的水流中,他撑着仅剩不多的力气,爬上干岸,躺下来呼呼喘气。此时尚未走出总坛,石窟中仍然危机四伏,小憩了片刻,即起身寻访出路。岸上布有一条上行石阶,还伫立三座绿石兽像,从左往右分别是麒麟、祖龙和碧凌。 嵇昀张看之间,惊奇地发现此处石窟正是他乘着玄棺从外面刚刚进入总坛时的登陆之地。心道既然此地是来路,即也是出路,于是抓紧寻找开启玄棺的机关暗格。 找了一圈也无异状,嵇昀满心烦躁,靠着兽像噗通坐在地上。 “实在没办法,只能暂回丰罗城,寻个能填饱肚子的地方躲上一阵儿。” 心里正在盘算,稍一抬头,目光恰自下而上地仰视三只兽首,无意间竟发现那中间祖龙的舌头,比起两侧麒麟和碧凌的舌头,都要光滑很多,显然是被人长期盘摩所致。嵇昀欣喜,囫囵跳起身来,就去搬弄祖龙之舌。果不其然,那舌头乃是机关所在,轻轻扭转,河中咕咕作响,须臾便有三十六具玄棺浮出水面。 “他在这儿!抓住他!” 一队教徒恰好赶到发现嵇昀。嵇昀轻笑了一下,也不纠缠,纵身跳上河中心一副玄棺,踢开棺盖便躺了进去。 嵇昀暗暗得意,本以为就要脱身,不料身下一阵蠕动。 “啊!” 随之一阵心悸,不想棺材里竟有活物,正准备挣扎逃离了去,却遭身下之人抢先出手,一把尖刀瞬间贯透了嵇昀的胸膛... 铜门幽深,罔极塔内。 嵇昀重伤昏迷,从头到脚被十八颗锡钉封住大穴,与他此刻的落魄处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身前五步之外,男女嬉笑声接连不断。淫乐之音传入嵇昀的耳朵,他渐渐苏醒过来。 面前的胖男人沉溺于和三个身材火辣、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子的欢愉之中,对困锁嵇昀手脚的铁链碰撞发出的响动充耳不闻。 “孙...孙道长...” 嵇昀率先道出了胖男人的名字,孙伯仲见嵇昀醒了,便推开怀中女子起身,用一副小人得志的眼光上下打点着嵇昀。 “嵇昀,怎么也不会想到会落到我的手里吧?” 嵇昀有气难抒,索性谢道:“有劳你为我疗伤止血。” 孙伯仲鼻下嗤了声,哼道:“是成王大人不教你死,再者说,死人是不知道害怕的。”说着推开身前的女子,起身走到嵇昀跟前:“嵇昀,当初在沙陀的时候,你好几次叫我难堪,今天落到我的手里,我要用大仙岛的毒物,没日没夜地折磨你,直到道爷我出够了气,你也不再死鸭子嘴硬的时候。” “死肥猪,难怪肚子这么大,里面全是坏水...”嵇昀暗暗心恨,嘴角却微微上扬,强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你笑什么?”孙伯仲厉声质问,嵇昀依旧笑而不答,孙伯仲掐住他的脸颊,满脸凶戾:“你这小子怕不是吓得失心疯了?”嵇昀被他扼住不能动弹,眼光斜视孙伯仲身后的几个女人。 孙伯仲先是一诧,然后哈哈大笑,色眯眯说道:“原来你也是同道中人。” 第115章 妖王的真身 嵇昀陪笑数声,提高嗓音道:“道长别误会,只是我一看到她们几个的穿衣打扮,就忍不住想起你在人前光腚裸奔时的样子......” 孙伯仲闻听被气得嘴歪,一双眼珠瞪得如铜铃般大,当即一拳打在嵇昀腹上。 “闭上你 娘的嘴!” “呵呵呵——” 女子们在背后咯咯发笑,孙伯仲自觉失了面子,恼羞成怒,拾起拂尘回身便打。女子们惊慌失措,一人闪避不及被帚尾扫中面目,当即血肉淋淋,死状难看。其余女子心惊胆裂,纷纷往牢门逃去,孙伯仲决意不留活口,一跃追至跟前,拂尘劈头来打。 忽然,门口黑影闪过,不待孙伯仲看清来人是谁,手中拂尘径被他一招夺去。女人们逃之夭夭,留下孙伯仲慌忙跪拜: “成王大人。” 来人身披道氅,面戴皮具,仅露在外面的一双眸子也被眼皮遮去一半,他徐徐抬手,将拂尘递回。 “老祖宗身体不适,你速去。” “是...” 孙伯仲接过拂尘,领命而出。 左成王抬动了下眼珠,然后信步走到嵇昀跟前。 二人对视沉默了片刻,成王启口道:“人的时运瞬息万变,在塔下的时候你出手若再果决一些,陷入死地的就是我而不是你了。”他头戴面具不露真容,本来猩红的瞳色此时业已褪去,说完便搬了一把椅子,靠近嵇昀坐下。 “身体不耐疲劳,只能坐着和他说话,别见怪。” 嵇昀双眉颦然,直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来路?” 成王微有沉默,没有回答,反道:“我来讲个故事给你听。”嵇昀暗想这家伙神神叨叨,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瞎道人和哑和尚是一对好友,有一天,他们两个因为争论天是什么颜色,吵得不可开交。瞎子说天是黑的,哑巴却坚持认为天是蓝的...你说说,他们两个谁才是对的?” 嵇昀斜着眼珠上下扫视了下成王,答道:“你编故事的本事可真不入流。瞎子自己看不见天,却要固执己见,哑巴不会说话,却要人争辩......” 成王道:“有些东西虽然看不见却不代表没法儿感知,有些人不说话也不见得就会事事恭顺于人。”嵇昀听得莫名其妙,有些心烦便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成王这时把脸贴近嵇昀,一对死鱼模样的眼睛忽地又变成了红色。 “我蛰伏了两百年,终于等你到出世了,白虎。” 嵇昀心里一惊:“他不是开玩笑就是真有疯病。”脸上不显异色,只是笑道:“我只听说有活过千年的王八,从没见过两百多岁的人妖。” 成王眼光一如既往地阴郁,他缓缓彳亍着,转身时背上所披锦袍,在牢洞略显低沉的光线下呈现为湛青色,其上浅绣着卦文,左右两排共八个金色小字隐隐可见: “收拾乾坤,错弄阴阳。” 嵇昀稍加思量,立马想到施吾子曾说过,数百年来,掌握神鬼莫测阴阳颠倒之法能者,无非李淳风与袁天罡二人而已,而袁仙师尊法重道,不作逆天之举。“收拾乾坤,错弄阴阳”这八个字欺天蔑地,霸道无上,除非李淳风,恐怕难能再有人有此狂气。嵇昀又想起罔极塔下所见,冷不丁地诵念道:“大造天地灵,三元九运经;千年长生客,推背一梦惊。” 成王本来仰着头,若有享受地深深呼吸着空气,许久也不说话。待听到嵇昀的诵念,便回过头鹰视着他,问道:“你果然见过墙壁上的东西了?” “你说你活了两百多年,我想你应该认识一个人。” “谁?” “李淳风。” “认识,还很熟悉。” “他是你什么人? 成王并不答话,眼睑轻合沉寂了好久,终于启口说道:“我活了太久,至于自己到底是谁,也竟时常糊涂。不过有时候做梦还会想起,我曾是一个玄门道士。” 嵇昀心里越发忐忑,试探问道:“你不会想说,你就是李淳风李天师吧?” 成王摇了摇头,只道:“在天师眼中,我只是个不成材的人。”他说到这里微一停顿,然后反问道:“怎么你在紫微宫和施吾学道的时候,没听他讲起过我吗?” “这魔头竟连我在乾元门的事都一清二楚,也难怪,钰铎潜伏多年,不知探得多少机密要事。”嵇昀心里想着:“他自认曾是玄门道人,而掌门真人提起过的玄字门人不多,李天师的弟子算是其中一个......”见左成王一副妖气,再结合罔极塔下令人瞠怪的景象,嵇昀不由得生出一背冷汗。 “你就是施吾真人说过的,集玄门大成,后来弃道还俗的玄真道人?!” 成王背着手,踱着步子,缓缓答道:“还俗不假,弃道却是错了。” “真的是他?”嵇昀心头一震,实觉难以置信,尽管对方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但一想到他已经活过了二百多年,就不由自主地感到惊悚甚至崩溃。 半晌,嵇昀定了定神,说道:“看来李天师说的没错,你是不成材,虽已近乎忘了自己是谁,但也没忘了作恶。” 玄真道人答道:“你又错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师父他的遗命。所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正好比你身系白虎,出生就注定会给世间带来祸患一样。” “你放屁。”见玄真道人颠倒是非,不但抹黑天师李淳风,还以白虎之说扯自己下水,嵇昀便大骂一声。 “我想给你们九天圣教带来祸患倒是真的,那也只是为天下除害而已。” 玄真不理会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段紫绢,上面用蓝青水墨描着图画。 “推 背图二十六卷,青龙升于天,白虎现于野,风在上,云在下,风云为巽;天为白,地为黑,乾坤互异,王道趋,霸道生,金克木。” 嵇昀听他念念有词,这推 背图三个字,不禁使嵇昀脑海翻波:“施吾真人说过,李淳风为保唐运,曾利用李代桃僵之术强转天命,现在推 背图果到了玄真道人手里,他为人心术不正,又得李淳风玄法亲传,只怕肚子装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大阴谋...” 玄真念罢谶文,将紫绢收在怀里,目光紧紧地盯着嵇昀的脸上,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讲道:“黄巢不日将死,青龙归天之际,当是白虎奋威之时。嵇昀,九天圣教教王之位空余数十年,正是为你而留的。” “老怪活得太久,果真糊涂了?”嵇昀乍一听以为听错,稍有迟疑,便笑道:“原来你们九天教上下费尽心力,只为了奉我为王,如何不早说?早有这好事我早答应你了,还不快些给我松绑。” 玄真知其不信,复讲道:“早在十八年前,我就曾亲赴渤海国寻你,只是被武林中一帮别有用心的小人探知了秘密,所以才与你失之交臂,自此,不但你未能成为九天教王,甚至还变成了仇家手里一把刀。” 嵇昀循着他的话问道:“你所说的别有用心的小人,该不会是我的师公叶千扬老先生?” 玄真点点头,面色饶有怨愤:“姓叶的生性狡诈,最是擅长阳奉阴违,他表面软弱可欺,对圣教俯首听命,暗地里却久怀异心。要不是他抢在先,将你藏了起来,这十八年来,圣教教王的位子也不会闲置至今。” 嵇昀心道:“我跟他非亲非故,为什么却要把教王的宝座让给我?即便他说的什么命应白虎,也没理由将整个邪教的统帅大权白白交给一个陌生人,这里面必有文章,我需从他嘴里再套些话出来才行。”于是假装听信,皱着眉头问道:“照你所说,十八年来我一直被蒙在鼓里,被海昏派利用?但我还有一事不解,你且要给我说明白。”玄真道:“你一定是想问,为什么我坚持要你出任圣教教王?” “不错。”嵇昀道:“一直以来,无论是太叔髦还是周道然,都只告诉我九天教的人俱是一等一的禽兽,你们恶意吞并其他门派,惹得江湖腥风血雨、不得安宁,倘若九天圣教做这些事,真的只是为了称霸江湖的话,我虽有朱垠神功和天机剑法在手,也绝不愿意为虎作伥。” 玄真道人微微摇头,饶是不屑地说道:“称霸江湖?何其可笑的想法,怕也只有周道然这等世间庸夫才有此猜测。九天圣教偏据夔门二百多年,历任教王励精图治,为的岂是区区武林称雄?”嵇昀一脸恍然,接话道:“不为武林称雄,难不成还想要造反当皇帝?” “造反?!”玄真腾然抬高了嗓音,神色显得十分激动,“谁造谁的反?天下本来就是我家的,明明是他小皇帝的祖上抢了我家的江山!” 嵇昀叫他近乎歇斯底里的样子,即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这话若是从义父口中说出来,就不足为奇。”隋末造乱蜂起,炀帝死后,李密、王世充、周建德和刘武周等相继覆灭,大唐得以一统天下,当今皇帝是唐室正统,从没有得位不正之说。玄真道士突然讲出这种话,果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第116章 畜牲变人王 玄真道人似乎自知失言,清了清嗓子,徐徐又道:“对圣教故事你不熟知,感觉惊怪也属自然。九天圣教兴于长江之上,起初只是籍籍无名,直至景龙四年八月的一天,一行黑布苫盖的船队行将夔关,与每日埋伏在两侧礁石中的河盗撞了个正着。” 当日,船队行至河流狭隘处,河盗突施冷箭,船头伫立的守护被杀伤者十之七八,随后匪首指挥十余条快船,将船队团团围住,并携众跳上甲板。船上男子们不肯就范,个个上前拼命,刀剑所向之处,却不能伤匪首分毫。 原来这匪首姓陈命赤甲,早年任职行伍,因为性格刚戾又面容可憎,常与同僚交恶,时间一久免不了遭人排挤。陈赤甲不堪受气,索性弃了仕途,来到山河幽僻的地方过起了种豆南山的日子。可天不遂人愿,陈赤甲妻子不忍清苦,带着子女离家出逃,乘船过夔关时被水贼虏劫去了,陈赤甲寻亲来到匪巢,水贼非但不归还妻子,还将其子女当着他的面用大锅烹杀。陈赤甲肝胆碎裂,痛不欲生,与水贼一场撕斗终因寡不敌众败下阵来。侥幸逃脱的他藏进深山,得遇高人指点,学成一身刀枪不入的赤甲胎功,再返回夔关报仇时,已经是十年之后,昔日的仇人早已死在多年前的一场火并当中。于是满心遗恨的陈赤甲靠着赤甲功,在夔关附近也拉起一支人马,数年后该地的盗匪悉数被其剪灭或吸纳,陈赤甲成了三峡一带令人闻之胆寒的悍匪头目。 陈赤甲极少亲自出山,此番不想斩获颇丰,黑布苫盖下的船舱里,足足藏着十五口红漆大箱,开箱验看,众匪眼前一亮,原来箱中满满当当,盛放的俱是难得一见的珍奇异宝。陈赤甲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通过眼前的宝物,即刻断定宝物的主人绝非一般高官富贾。这时候,手下小厮将一个官员模样的男人拿住,几经盘问,男人终是闪烁其词,但陈赤甲第一眼便已识得其身份,原来他正是当朝宰相,姓宗,名唤楚客。陈赤甲惊叹非常,想起自身遭遇,归根结底是仕途坎坷所致,于是将宗楚客一行虏劫上山,意欲折辱一番再尽数杀死。 截获价值连城的珍宝,山寨上下十分欢喜,张灯结彩、摆酒设宴庆贺。陈赤甲命人将宗楚客和从人带上宴席,用水墨涂花他们的脸,并教其在篝火前献舞。俘虏中习武者甚多,或不肯折腰,或不善舞蹈,被众匪一刀一个,当场结果了性命。眼看屠刀即将加在自己的脖子上,宗楚客向陈赤甲大声说道:“慢着!大王神功无敌,宗楚客诚心敬服,倘若留在下性命,今后甘受驱使。”陈赤甲道:“我这里不比朝堂,不需要宰相指手画脚,留你在身边只是浪费山寨的粮米,百无一用。”宗楚客冷笑道:“我清福得享,死也无憾,只可惜大王满腹志气,却天生一副劳碌无为、克妻绝户的命。” 陈赤甲被戳中痛处,心头大怒的同时腾然起身,凶恶地命人将宗楚客等推下悬崖,众俘虏被拖拽起身时,当中一个体态略显丰腴的身影,引起了陈赤甲的注意。这人一声不响地藏在人群,若非起身时的回眸一瞥太过惊艳,极其不易使人注目。 “站住!” 陈赤甲将人喊住,起身近前观看,只见她虽一身男仆装束,又被水墨涂花了娇容,但依旧难掩一派娇媚风情。陈赤甲看得出神,小厮赶紧端来清水教其梳洗,却被女子一脚将水盆踢翻,且怒道:“你等龌龊猪狗,还不退下!” 她话音不高却极具威严,唬得小厮手足无措。 “你一边去。”陈赤甲打发去了小厮,心里对眼前这女子愈发喜欢,见她眉目间盛气凌人,一副宁死不屈的劲头,一时间他竟也不敢冒渎,而是转头看向宗楚客,问道:“她是你的女儿?”宗楚客一怔,旋即半掩着眼睑,摇了摇头。陈赤甲又道:“不是女儿,就是小妾喽?”宗楚客又是摇头不答。陈赤甲气恼,上前一把扯住女子的手腕,女子痛得大骂:“丑八怪,瞎了你的眼,快放开本宫!” “本宫?”陈赤甲心头一颤,当即讪笑道:“好一个色胆包天的宰相大人,难怪要携宝出逃,原来竟是与妃嫔私通!” “呸!” 话音未落,女子一口吐沫啐在陈赤甲脸上,骂道:“瞎了你的狗眼,都给我听着,本宫乃是安乐公主!” 小厮跳起来喊道:“胡说!哪里有灰头土脸、女扮男装的公主?!”说着招呼同伙哄闹取笑。 见众匪徒言行轻薄,被俘的男人们突然激愤起来,其中一个身材健壮的汉子挣脱了绳索,闪到所谓安乐公主身边,奋起一拳,打落那名小厮满口黄牙。 小厮痛得捂嘴大叫,众匪见状群起,操刀砍向汉子,汉子竟也不惧,赤手空拳撂翻五六个匪徒,直到被人滚地一刀砍断脚踝,摔倒在地脸上仍无惧色,口中痛骂不止,被众匪乱刀砍成烂泥。本以为杀鸡儆猴,被俘众人可知难而退,却不料众人视死如归,并肩接肘充作人墙,将安乐公主护在中央。一名悍匪得到陈赤甲眼神授意,挥刀连杀三人,人头囫囵落地,鲜血溅到周围人的脸上、身上,但众人仍不避不闪,死死站定。 “住手——” 陈赤甲喝住众匪,惊诧于一群男人为了眼前这个跋扈公主,人人竟都能做到视死如归。 宗楚客拦在众匪和众俘之间,喊道:“事到如今,只好实言相告,这位确实是当朝皇太女安乐公主殿下,只因宫中有人犯上作乱,致使公主殿下出外暂避。”此时,知晓内情的属下凑到陈赤甲耳旁说道:“确实听说有个叫李隆基的,伙同御林军造反,把掌权的韦皇后给杀了。” 陈赤甲毕竟官吏出身,当然知道韦皇后就是大名鼎鼎的安乐公主的母亲。 宗楚客道:“公主殿下是先皇钦定的储君,时运不济皇位为小人所篡,大王果有雄心,何不率领一班弟兄效忠公主?将来助公主重夺大位,你等也好位极人臣,封妻荫子。” 陈赤甲不以为然,厚唇咧开露出槽牙:“老子发号施令惯了,何况当年老子也是在官场混不下去了,才上了山头落草。至于什么封妻荫子,更是屁话。弟兄们无拘无束、快活一世,管他身后如何!” 宗楚客邪魅一笑,他知陈赤甲表面装作豁达,其实内心实有难言之隐,于是说道:“实不相瞒,在下除治国之外,闲暇时亦自修设卦观象、问吉辨凶之法,适才观大王面相,五岳不朝,额扁印破,实乃胆大无福之相,况且双眉露骨、虬髯盖脸,虽然精壮无二但命中七杀,显然是损妻伤子、孤克无靠的命格。” 陈赤甲听了瞪圆双眼,惊于宗楚客神机妙算,身体一时僵硬直挺挺地摔坐在宝座上,六神无主。 宗楚客见机,继续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命理虽由天定,却也并非无药可救。” 陈赤甲闻言转喜,追问道:“你有替人改运的本事?” 宗楚客笑道:“大王不信,且往我身上看。”说罢即扯开上衣,袒胸相见。陈赤甲和手下众人俱为好奇,个个张头探目往他身上瞧看,只见他除了身瘦露骨外,别无其他异样。 一旁小厮瞧不出端倪,忍不住喊道:“你这老儿搞什么名堂?”宗楚客拨弄着胸膛上的肋痕,用饶有深意的眼神瞧向陈赤甲,道:“常人生十二肋,畜生十三肋,人王十四肋。” 众人闻听,纷纷解衣,细数自身肋骨,唯独陈赤甲静坐不动,脸色十分难看。 待众人数罢,果然不多不少,左右各十二根肋条。 陈赤甲双眼出神,沉寂良久,并将左手不自觉地搭在左腹之上。 原来他天生异相,右侧生肋十四条,左侧生肋十三条,本来也无甚妨碍,只是听了宗楚客所言,担心惹人耻笑乃不敢昭示。 “胡说八道,我看你是把我的兄弟们当猴子戏耍!” 陈赤甲不以为然,宗楚客索性脱掉外衣,赤膊向陈赤甲走近几步,小厮过来拦阻,宗楚客趁机从来人腰间抢过尖刀,并横在手里。 众匪见他夺刀,纷纷上前便要锁拿,但却被陈赤甲喝止: “我有神功护体,凭他手里的家伙还伤不了我。” 宗楚客嘴角轻扬,睨视左右,而后发生的一幕直教众人胆寒: 只见他倒转刀身,倏得剌破自己的腹腔,接着一手撑开伤口,一手持刀在肚内翻搅,刀尖切割骨头霍霍有声,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冒,嘴角仍不失浅笑,围观者无不大惊失色,甚至有胆小的,当场吓死过去。 宗楚客操刀生生割下自己的一节肋骨,取出捧在手心,对陈赤甲道:“大王添了此骨,自此便可天命亨通。” 第117章 梦境迷途 众人惊异,面面相觑,只有陈赤甲知道宗楚客一语道破自己的私密,另加舍骨为其改命,既震撼又惊喜。即命人为宗楚客医治伤口,释放并款待安乐公主及手下部众。 安乐公主本名李裹儿,向来骄奢淫逸,非甘露不沐浴,非焚香不梳妆,非玉床不卧,非锦裘不衣。如今流落穷山恶水,面对供应食用之物,心中愤懑不悦。陈赤甲于是命人远赴长安、洛阳等地,采买上好货品,打造宝房香车供其住行,此外吃穿用度皆为上成,山中生活竟全然不输京门望族。 至于陈赤甲本人,自添植宗楚客的肋骨后,上应人王之数,不但精神为之振奋,而且常怀壮心。 “安乐公主下嫁给陈赤甲,自此以后,凭着公主带来的无价财宝和宗楚客的辅佐,九天圣教横空出世,陈赤甲在江湖上的名声也日益显扬。” 听了玄真的讲述,嵇昀恍然大悟:“难怪九天教从开山立派伊始,就妄图颠覆朝廷,原来起因皆在这个李裹儿身上。可是陈赤甲已经死了一百多年,李裹儿想必也早就埋身冢丘。这玄真道人为何如此执着,偏要九天教统御华夏不可......他和陈赤甲到底什么关系?” 嵇昀许多疑惑未能得解,而玄真道人继续讲道:“二代教王陈法通身死无后,以至九天教教王之位空余多年,我走遍天下,也未能寻到心仪之人。直到十八年前,我从推 背 图中得知白虎星即将转世,这才前往辽东找你,只可惜被人捷足先登,宏图大业险些成空。” “陈法通是陈赤甲的儿子......不对,洞里陈赤甲尸体前的灵位上,分明写着‘先父之位’,可陈法通早就死了,是谁又以子嗣的身份设坛祭拜呢?”想到这里,嵇昀乃问道:“玄真道长,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如此费劲心机地为九天教做事,到底为了什么?”玄真稍一沉吟,答道:“难道施吾没有告诉过你,玄真道人入世做官,恢复了本家姓氏。”嵇昀疑惑道:“姓什么?”成王抬起手掌,食指在掌心缓缓写下一个“韦”字。 嵇昀盯着“韦(韦)”字看了好一会儿,由于上面的字头被误写成了一个类似“夕”字模样,故过了半晌才认出来。 “韦...玄真?是那个在八渡禅寺题写禅门八字歌的韦玄贞!” 玄真转过脸来与嵇昀四目相对。 “被李隆基害死的韦皇后,是我的小女儿。” 嵇昀惊得睁大了眼睛,如何能够令人相信,一个只存在于史书上二百年前的人,如今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讲到这里,玄真语气略显失意:“你别以为我所做的事全为私利,其实我仍一心向道,之所以修习左道害了不少性命,亦只是秉承恩师遗愿,想保全大唐四百年的江山罢了。” “怎么?”嵇昀听他这些话更是简直惊掉下巴。 “你明明唯恐天下不乱,大唐江山就是因为你们九天教作祟,才屡遭横祸,不得太平的。” 嵇昀说罢,玄真突然瘫坐在椅子上,气喘吁吁显得极其辛苦。嵇昀满心疑惑:“老怪心眼这么小的,我也没说什么,就把他气成这样。” 牢门外闻听动静的两名小厮急忙跑到跟前,左右搀扶起成王往出走。嵇昀这时候方隐约猜到:“看样子他练的这门转背大法伤身极大,若非如此,在罔极塔下他也不会一时被我所制。” 玄真走后,嵇昀左右冥思,李淳风藐视天机,说他有遗命交与弟子玄真,命其在李唐气数将终之际故技重施,再用李代桃僵之法为唐朝续命确也合乎情理...... 正苦恼间,牢房门口传来行走声,嵇昀侧目看去,一个蓬头垢面、拖着脚铐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低着头、弓着腰,使人看不清面容,径直走到嵇昀身前,伸手就将嵇昀的手腕按住。 “伤势无妨,连吃我几服药就能好了。” 嵇昀听他的声音极其耳熟,心里一喜,当即喊道:“是你?段重柯!” “嵇昀?!” 段重柯抬头看是嵇昀,受一惊吓。 二人互觉奇怪,嵇昀问道:“你怎么也被抓来?” 谁知段重柯满脸通红,一把掐住嵇昀的脖子,恶狠狠道:“都是因为你们海昏派,我师父才被人害死!我他妈的要杀了你报仇!” 嵇昀一时摸不清头脑,被掐地急了,朱垠炎气自然涌动,当时一股热浪就将其双手震开,段重柯踉跄几步噗通坐在地上。 嵇昀连咳三声,急道:“你疯了?要不是当初我手下留情,你早死在长安城里了。”段重柯咬牙切齿,骂道:“当时死了更好,免得现如今在这里活受罪!” 嵇昀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段重柯起身,四下里走来走去,没好气道:“我师父彭溪老祖为救你那个死鬼师叔脱身,被九天教给搞死了。” 嵇昀自觉惭愧,语气和缓了许多:“彭溪前辈对我海昏派恩高义厚,我若有脱身机会,一定也会为他老人家报仇的。” 段重柯哼道:“罔极塔门禁森严,关在这里的高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这么多年来能从这里逃出去的,也不超过两个。我被抓来都已经有半年了,每次进出还会被人蒙住眼,连出口哪边开都还没搞清楚。” 嵇昀喜道:“这个你放心,我来时已经探知清楚,这倒塔的入口原在顶上,出去便是第四洞天。”嵇昀想让段重柯想办法解开自己身上的铁链和锡钉,二人一齐逃出魔窟。 “凭你怎么说,这里到处守备森严,我放开你就等于自寻死路。”段重柯白了他一眼,压根不为所动,喂嵇昀服过了药汤,竟悻悻地转身离开了,徒留嵇昀想动却不能动,心急如焚。 “难不成真要死在鬼地方了...”想着一时冲动犯险而陷身死地,嵇昀忍不住大声呼号:“放我出去!你们这群狗杂种!鳖羔子!”声音响亮传彻整个罔极塔上下。无论教众还是囚徒,早就对这种声音见怪不怪。 半个多时辰过去,嵇昀精疲力尽,终于沉沉睡去。 睡梦中,恍惚看见萨迪娅身穿白衣,在草原上信马由缰,一面杏眼欢笑,一面回眸招呼:“快来!”嵇昀心喜,即催马匹向前,可是两腿只是发力,坐骑却纹丝不动。他越发气急,举起鞭子要打,可右手刚举过头顶,就被什么人牢牢扼住,抬头一看,那人竟是令狐云梦。 “令狐云梦!”嵇昀怔忡,左手握拳想打,忽然又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回头看时,一双猩红色的眼睛抵近自己的鼻梁。“玄真道人!”九天教左右二法王在嵇昀耳旁齐声狞笑,几欲振聋。 “嵇昀!”萨迪娅满目关切,回马向这边奔来。“不要管我,你快走!”嵇昀放生大喊,催促萨迪娅逃命,但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小厮,群魔般将萨迪娅团团围住,萨迪娅受到惊吓,挥舞马鞭四下抽打,耐不住人群七手八脚,终于被从马上拽了下来。 眼看萨迪娅被众人扯住手脚,高高举过头顶,喧嚣嬉闹着往远处抬去,嵇昀急得五脏俱焚、眼眦尽裂,大喊一声,突然胸口一阵撕心地剧痛。 殊不知是梦中太过激动导致伤口崩裂,难忍的皮肉之痛也使得梦境弹破,重回现实当中。 “快跑,快跑...” 嵇昀刚刚苏醒,心绪一时尚未从梦中完全抽离。眼睫微颤间,隐约见一绰约身影,正迈着轻盈的步子向自己走来。 “萨迪娅?你来了?”嵇昀的精神仍有几分迷离,见那倩影婀娜,便忍不住当成了朝思暮想的爱人,要不是手脚不能动弹,此刻真恨不得一把上去将其紧紧抱在怀里。直到来人背着手踱了几步,随即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抵在自己的小腹上,嵇昀才果断惊醒。 “我当左成王千方百计要找的人,是个什么英雄好汉,不料竟是这么一个既好色又怕死的小鬼。” 女子嘴角轻瞥,语气傲慢。 嵇昀低着头,映入视线的是一双修长挺直的腿,虽然整个人被裹在一件庸陋普通的狱卒服装当中,但仍难掩天生一副傲人出众的曼妙身姿。 只是嵇昀并无兴趣来细细打量这个女人,他盯着自己肚皮上的刀锋看了一眼,答道:“我不怕死,我只是不想现在就去死。”女人嗟了一声,说道:“你不死,就会有很多人因你而死。” 嵇昀缓慢地眨了下眼皮,这女子的言辞语调无不令他十分厌烦,他随后抬起头,倒要看看这个不速之客究竟是何嘴脸。 “是你?!”嵇昀看到女人的脸,顿时惊错失口,心里七上八下,大为疑惑。 看这女子生的是何模样?肤白如月前雪,肌滑比石中玉,修鼻似琢玲珑,绛唇若点樱花,凤眉铮铮攒英气,妙目迷迷淌月华。 女人见嵇昀一脸“惊讶”,厉声叱道:“少来!套什么近乎!”以为嵇昀假作相识的模样,然而嵇昀却属实认得她,心道:“这不是那天见过的那女人吗?” 原来此女正是九天教圣女教主懿美,嵇昀对她虽有印象,却不识其真实身份,根本没有往教主的方面去想,只以为是教中一个寻常婢女…… 第118章 秘法:信口开河 “一不小心捅死了我,你们的成王大人可是不会饶了你。” 懿美哼了一声,刀尖立时往前送了一指有余,在嵇昀的身上刺出一个血点,嵇昀吃痛下意识地缩紧了小腹。懿美凑到嵇昀耳边,饶有挑逗意味地说道:“你长得也算英俊,可惜本事平平。”嘴里挖苦着,眼神却在嵇昀身上打量,瞧见他裸露的胸前那偌大殷红的刀口,忍不住伸手去摸。 “哎呦——”懿美纤细白皙的手指刚刚触及嵇昀的皮肤,只觉得被炭火灼伤似的,锥心般剧痛。她不知嵇昀动用了朱垠炎气,惊叫着闪避后撤了两步,再看嵇昀一脸不屑地将头转向一侧,对她的反应视而不见。懿美担心刚刚的举动惊动狱卒,即闪到牢门处的墙角,侧耳偷听门外动静,防备了一会儿仍不见有人前来,这才放下心,又慢步走到嵇昀面前,这次她眼中少了几分妖媚,而多了一些愤懑。 “呃!” 嵇昀压低着声音发出一声喘叹,原来懿美手中的匕首已经再度插进他胸口的伤口之中。 “你不想死前再受折磨的话,就把成王对你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我。” 嵇昀观其言行,知其绝非普通婢女,冒险来此必有莫大缘故。他一面喘着粗气一面答道:“想来你也是九天教的仇人,大家志同道合,何必刀剑相向?”懿美松开手,刀仍牢牢地钉在嵇昀身体上,转身彳亍了两步,忽然开口发笑,嵇昀疑惑不解,暗思:“这女子凶恶乖张,不像是正派中人。”懿美笑罢收敛正色,回身扬起她那条修长的右腿,一脚背正正扫在嵇昀的左脸上。 “啪!”响声干脆,嵇昀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踢得头晕眼花。“谁和你志同道合?实话告诉你,我是这里至高无上的圣女教主。刚才这一脚,算作是对你有眼无珠的一点惩戒。”懿美兀自得意洋洋,她脚下踩着一双绸面无拔的鞋子,适才踢人时便索性裸着脚,此时才不急不缓地把脚踩回到了鞋里。 嵇昀顾不得因挨了一脚而恼怒,听了她的自陈只觉得惊异。 “她说的是真是假?圣女教主?是那个江南道人人口中称敬的圣女皇帝...按理说她该是在教中说一不二的人,如何要乔装亲至,来提审一个囚徒?” 嵇昀心中狐疑,故道:“看你身量不大,牛皮却吹得够响。欺我没有见过教主她老人家,偏我来时撞见过她,她呀,明明是个满脸麻子的肥婆娘。” “你放屁!”懿美生起气来,抬起一脚又向嵇昀脸上踢去,这次嵇昀瞧得准,既知无从躲闪索性心一横,扭头迎着飞脚上前便是一口。 “哎呦!你快松嘴!”懿美花容变色,一股痛感从脚背一路传上心来。嵇昀横眉瞪眼,死死咬住懿美赤裸在外的脚丫不放,任她咬唇哭喊,乱打乱挣也如磐石无动于衷。嵇昀此时确也管不得什么腌臜,为今之计若不想法将其制住,自己的小命只怕将亡于旦夕之间。 “你快松开!我...我不杀你了!”懿美一边要忍住不敢大声喊出来,一边又被连心的疼痛折磨得实在难受,泪花只在眼眶里打转,无奈之下只得连连告求嵇昀。两人僵持了片刻,嵇昀终于也是败在牙疲齿劳,便张开了嘴放过了她。懿美当即坐在了地上,捂住伤了的脚哎吁短叹。 “我饶过了你,你也该以德报德,不要我的命才是。” 嵇昀费力地说着话,胸前直插的匕首在每一次呼吸之时,都令他痛苦难当。懿美熬得恢复,直起身站在嵇昀面前,余怒未消的她举起右手就要向嵇昀的脸上扇去,可却在距离脸颊三寸有余的地方停了下来,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想再被你这疯狗咬上一口。我只要轻轻转动刀柄,就能轻易地在你的胸前挖开一个大窟窿,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你的血流干也就死翘翘了。” “你这个言而无信,凶狠恶毒的贼婆姨!今天你害死了我,明天就头上长癞子、脚下长脓疮,脸上生疖子,屁股...屁股被人一刀砍成八瓣。”嵇昀心里恨得厉害,却想不出什么更恶毒的诅咒来骂眼前这个长相漂亮、内心狠辣的魔教妖女。 懿美被嵇昀骂了几句,不恼反咯咯笑个不停,说道:“看你长得挺俊,骂起人来却也一套一套的,要不是左成王想利用你伤害灵王,我还真想留下你的命,教你做个跟班的小厮。” 嵇昀听她说成王想伤害灵王的话,思量便知九天教二王之间原是有矛盾冲突,而这圣女教主显然站在灵王一边。 “灵王,不就是令狐云梦?”嵇昀危急之际,索性开始胡说:“令狐前辈神通天下无敌,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恭维敬佩还来不及,哪里敢和他作对。”懿美眉睫一颤,心中疑惑:“他怎么知道灵王本名,居然还称其为前辈?”只见嵇昀继续说道:“鬼神刀法,名震江湖,令狐前辈是天下第一的英雄好汉,我能有机会认识他,实在是三生有幸,死而无憾,别人直管拿了我的命去,我也绝不肯对他老人家有半点不敬之举。” “他老人家?”懿美咯咯启笑,虽然嵇昀点破灵王身份,着实叫懿美大吃一惊,但毕竟不会轻易相信他所说的话。 “想不到你知道的秘密还蛮多的,我现在愈发对你感兴趣了。”嵇昀答道:“好说,你放我下来,等出去以后我再慢慢地跟你说。”懿美哼道:“屁话,你今天要是不把成王告诉你的话都说出来,就别想活。”嵇昀不以为意,白了她一眼,对道:“你杀了我,回头令狐前辈来向你要人可怎么办?”懿美嗤道:“你口口声声令狐前辈,想拿话来诈我?我且问你,灵王他最喜欢、最在意的东西是什么?!你要是答不出来,我就先阉了你,把你那玩意丢到河里喂黄鱼,叫你下了黄泉也只能做个无根的鬼。”说着即一把从嵇昀身上拔出匕首,指在嵇昀的下身。 嵇昀顾不上皮肉之痛,心里只是七上八下,自付道:“世上宝物千千万,我哪里能猜中令狐云梦他独爱哪个?看来只有敷衍应对、勉强拖延了。”懿美看嵇昀迟疑,手中的匕首便往前递了一寸。 嵇昀急收臀避开,嘴里喊道:“你这个疯婆子!”懿美挑着眼白,手指着嵇昀恨恨说道:“你骂我什么?”抬手间恰好被嵇昀瞥见她腕上戴的配饰,便觉得似曾相识。 “紫玉钦天镯?” 嵇昀灵机一动,答道:“我是说,令狐前辈亲口告诉我,这个世上他最喜欢最在意的东西,就是...就是你!” 懿美一怔,痴愣了片刻,旋即脸泛红晕,自顾自道:“灵王也真是的,怎么会和你一个外人说这些...”嘴上抱怨着,神情却难掩喜色。 嵇昀见状,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暗骂道:“是啊是啊,一个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一个是心如蛇蝎的疯婆娘,你俩果真是天下第一绝配。”看其沉浸在自我陶醉中一时未醒,嵇昀赶忙又道:“令狐前辈还说了,当初若不是为了圣女教主你,他也不会离经叛道,杀死那么多官员,成了朝廷通缉的要犯。”懿美瞪大了眼,问道:“灵王他是后悔了吗?”嵇昀心底一面猜想一面编撰,答道:“那倒没有,只是这次到成都去,见到了当年的好些故人,这才打开了话匣子,但灵王他最后也说了,只要是为了圣女教主的事,他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不会有一点犹豫的。”懿美摇了摇头,道:“这话虽然教人感动,却多半不是真心。倘若他真的肯为了我放弃如今的权势,我曾经多次央求他的事,他早就许了。”嵇昀心道:“央求?听起来令狐云梦反比这个女教主更像是魔教的头目?也对,他俩既为伉俪,自然不分你我。” 提起令狐云梦,懿美一时间不再对嵇昀咄咄相逼,而是追问道:“对了,灵王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已经杀了小皇帝?他许久不曾传消息回来,怕不是占据行宫坐上了皇位,把我忘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了。”嵇昀忙道:“不!灵王大人他在成都遇到了麻烦。” “啊?他怎么了?”看着懿美渐渐相信,嵇昀暗暗侥幸,假装出一副愁容,叹气道:“本来有许谡作内应,计划进展顺利,可谁知半路杀出了一群乾元门的道士,为首的好像叫什么钰什么澄的道人,他的归昧三相功登峰造极,连令狐前辈......” “不可能!”懿美凝眉攒目,突然打断嵇昀的话。“灵王武功天下第一,区区一伙道士哪里能是他的对手!” 嵇昀略加思索,答道:“光一个道士,自然不是灵王大人的对手,可皇宫里统领禁军的教头,原是令狐前辈的同门师弟,尽管相较灵王,他的天资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毕竟也是修习鬼神刀法的高手......” 第119章 意料之外的救星 懿美听了嵇昀的话,面露关切:“我知道了,他一定是顾念同门之情,不忍痛下杀手...他总是这样妇人之仁,否则早听我的劝杀掉两只老妖,我也免得这样终日提防了。” “两只老妖?她指的是韦玄贞么?两只...那么另一只是谁?”嵇昀按下疑惑,接话赞道:“看来灵王果然说的没错,这世上最了解他、最关心他的人,真的只有教主你一人而已。”懿美道:“他还对你说过这种话?”嵇昀点点头,答道:“正如你所想,灵王非但对他这个同门小师弟手下留情,而且还将他自己的神兵利器——鬼神宝刀,送给了荆亢教头。”懿美惊讶,心里免不了对令狐云梦的所作所为深感气愤,然转念忽觉不对劲,横眉立目质问起嵇昀:“你称呼那小贼为荆亢教头,那你呢?!你到底是来路?”说着又将匕首指向嵇昀的额头,嵇昀瞧着近在咫尺的刀锋,淡定自若毫无慌张,白了眼懿美,答道:“我早和你说过,我敬佩灵王英雄盖世,决定誓死追随他老人家。也正是如此,他才派我回总坛来取一样东西。” 懿美疑虑未消:“撒谎,你不是圣教中人,灵王需要人回总坛办事,大可派遣心腹,何故要差你来?!”嵇昀嗤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摆出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懿美见他不说话,继续道:“显是被我戳穿了谎话,无言以对了吧。” 嵇昀这时回头来,十分不屑地上下扫视了她一眼,说道:“怪不得灵王有好多秘密不会对你说,凭你这心智,早晚要坏了他的大事。”懿美听了这话,顿时显得急了,喊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他都有什么事瞒着我?!” “这女教主看来没什么脑子。”嵇昀心头暗喜,嘴上不急不缓地示意懿美靠近说话,懿美将耳朵凑到嵇昀嘴边,嵇昀小声道:“灵王身边有成王安插的奸细,这次他老人家险些受困成都,八成就是成王从中设局。” “真的?”懿美大惊失色,嵇昀道:“你大可不必信以为真,只需将我这话告诉成王,看看他会不会对你和灵王下手。”其实嵇昀说这一番话,除了从令狐云梦和成王口中得来的讯息外,更多是对懿美言行态度的观察揣摩,他渐觉懿美对左成王深有结缔,于是言谈之间总少不了阴谋论断从而来加深她的猜疑。 “看来灵王对我的话还是听得进去的,他对这个老妖也早有提防...”懿美半忧半喜,须臾,忽然想到了什么,即向嵇昀问道:“你刚刚说灵王差你回总坛,是要取何物?”嵇昀道:“灵王在总坛藏了一把神兵,要我取来破敌。”懿美百思不解。“鬼神宝刀已经是独一无二的利器,灵王弃之不用,又要你拿什么神兵给他?”嵇昀道:“怎么灵王没告诉过你,这世上原有比鬼神宝刀强一百倍的绝世兵器?”懿美眉睫微颤,失口惊道:“蛟鳞神剑?!”嵇昀微诧,心道:“这婆娘多少有些见识...”点头应声道:“不错,灵王说,除非蛟鳞神剑,否则难破乾元门绝世武功。” “他得到了蛟鳞神剑?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起过,难道他对我还有隐瞒...” “灵王现在屯驻在成都城外,急等着神剑破敌。” “神剑放在什么地方?我去拿。” 嵇昀道:“你想办法放我出去,那地方你不好找,而且有黄鱼看守着。” 懿美听说是有黄鱼守护的地方,不由得生怯,于是略加考虑便要给嵇昀松绑。 “等等。”懿美忽然停手,似乎反应过来什么。“臭小子,险些上了你的当。”她提膝狠狠顶击嵇昀的小腹,嵇昀吃痛大叫,动静惊扰巡逻小厮,听到牢外传来喧哗声,懿美担心被撞见,遂匆忙逃离了监牢。 待回到寝殿时,周围婢女早哭声一片,懿美不知何故,婢女启奏道:“成王传话来,请教主到玉庐去,老祖宗病情加重,急着要见教主。” “老妖婆快不行了?”懿美暗暗惊喜,转念又生疑虑:“别是她发现盘螭御极杯被掉包,怀疑到了我的头上。” “你们今天见到雪奴了吗?把她叫来,我有话问她。” 婢女们纷纷摇头,表示都不曾见到雪奴的踪影。 懿美疑心更重,心脏噗通噗通跳地甚急。 “令狐,你怎么还不回来...再晚些我就要被老妖婆害死了。” 正犹豫去与不去时,殿外忽然嘈杂起来,懿美扶着窗往外瞧看,人人面色惊恐,脚下步履匆匆,都聚集到丹墀下跪拜啕哭起来。懿美心头一震,喊过人群里的李如意来盘问。李如意哭奏道:“刚刚玉庐传来消息,老祖宗归天了!” “归天了?!”懿美大惊失色,实则心头大感快意。 九天教的老祖宗病亡,身为彭溪老祖的继任人,段重柯的心里七上八下,时刻担心左成王迁怒怪罪下来,使自己落一个比师父还要凄惨的下场。 这夜,段重柯如以往一样,战战兢兢,辗转反侧。听着窗外鼓起大风,追打地窗棂吱吱作响。段重柯听得心烦,索性跳起身来,一脚便要将窗户踢烂。 忽然,他抬起的脚悬在了半空中,两颗瞳仁因为惊悚而不自控地放大。原因竟是看到窗外有一个倒立房檐、形如巨大蝙蝠的鬼影,正直勾勾地往屋里探看。 “成王?!” 段重柯吓得步步后撤,而黑影急速向他扑来。段重柯明知不敌,然困兽尤斗,生死之际硬是逼生出一股胆气。只见他双手握得紧实,使出彭溪门秘传拳法,向黑影连续打去。黑影身法飘忽,如鬼似魅。一套彭溪拳法施展下来,竟是拳拳扑空,徒劳无益。黑影似乎也不急于出手,闪转腾挪间将段重柯累得气喘吁吁。 “成王,老祖宗的死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你饶了我吧。”段重柯嘴上喊着求饶,右手却往腰间摸去。霎时,银鞭刺斜里探出,如长蛇吐信,正是轮回十生鞭中至阴至毒的一招橐驼之技。 说时迟那时快,如同晴空电闪,一道白光乍现眼前,破解橐驼之技的同时,锋利的剑尖已经抵近段重柯的喉结,似乎只消他咽一咽口水,皮肤就将划开一道口子。 “你...你不是成王...你到底是谁?!” 段重柯看对方使出一套神乎其技又似曾相识的剑法,不禁骇然。黑影也不答话,扼住段重柯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你...你要带我去哪儿?!” 黑影挟带段重柯踏空疾行,耳旁风声不断。这番情形原本在太仪山上演过一次,不过这次被挟持的,换成了段重柯自己。 过不多时,二人已然来到背阴山中的石窟,转过了不知几座桥,穿越了不知几个洞,在有暗河流过的一处窟洞旁,黑影终于停住脚,把段重柯从肩头摔落在地上。 “哎呦——” 段重柯跌得吃痛,长吁不止,声音一时盖过暗河的哗哗水声。 “朋友,姓段的哪里得罪了你?” 黑影也不答话,从怀里掏出一把细碎的棕色沫子,在段重柯眼前摊开,一股腥味刺鼻。随后他将手轻轻一扬,手里的东西尽被洒进河里,黄鱼们争相抢食,不一会儿都中了毒浮尸水面。 “你相不相信,我可以救你出去。” 黑影终于开口说话,第一句便让段重柯激动不已。 “我信我信!救得我逃出这鬼地方,你就是我们彭溪门的大恩人,我头上历代祖宗都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黑影道:“恩人就算了,我还需你先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 “罔极塔下因关押了一个犯人,叫嵇昀。” “我知道,你...你认识他?”段重柯听到这里,心里隐约预感不安。 “我要你先治好他的伤。” 段重柯松了口气。 “这没问题,疗治外伤嘛,这个我最拿手。” “还没完。”黑影顿了顿,继续道:“等他恢复差不多了,你想办法带他一起逃出来,只要出了罔极塔,剩下的事我帮你们搞定。” 段重柯闻言大惊失色。 “朋友,你这开玩笑吧,这哪里是要救我,明明是让我救人。而且...而且还是压根不可能完成的。” “我说可以,就一定行。” 黑影看起来信心十足,段重柯上下打量他一番,惑然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四下别无他人,黑影便取下面罩,露出背后面目。 “怎么是你?!”段重柯看到他的真容,一时瞠目结舌,失口期艾道:“贾...贾宫主...” 那人微微一笑,原来他竟然是九天教的朱雀宫主,外号叫做赤阳神君的贾延峰。 罔极塔下,嵇昀尝试运功,无奈十八颗锡钉如同阻遏河道中央的巨石,元气根本无法在经络中游走。“师父...”无可奈何时心里不禁想念起了师父。“师父,我如今已练成了绝世神功,可是...可还是要屈死在坏人手里了...” 这时候小厮又来送饭,监牢里不知早晚,嵇昀问他外面什么时辰了,小厮不答,拿起一个白馍便往他嘴里塞...... 第120章 扯耳朵的技术 嵇昀不胜其烦,挣扎着把馍甩掉。小厮气恼:“你别不识好歹,惹急了老子,叫你三天没饭吃!”嵇昀白他一眼,懒得理会。“他不想吃就算了。”这时候,门口忽然有人说话,小厮回头一看,立即变脸,笑眯眯逢迎道:“呦!段先生。” 嵇昀侧眼一瞥,知是段重柯来了。 段重柯从怀里取出一枚龙眼大的药丸。 “重伤之人,给他吃颗这个。” “啊?这恐怕...不好吧...” “是成王的意思。” 小厮见状,即小心捧过药丸,送到嵇昀嘴边。嵇昀迟疑片刻,心道:“反正是遭人摆布,若真是毒药,一命呜呼倒也干脆。”索性张大了嘴巴,把药丸一口吞下。 顿时,腹内如有炭火中烧,一团热气生于丹田,直涨得肚皮通圆,三焦欲裂,七窍喷烟。然痛苦也只是须臾,随着热气从耳鼻涌出体外,浑身上下竟是说不出的舒服畅快。 “这颗是彭溪门秘制的养生神药,不但疗伤治病,而且健体通筋,益寿延年。” 小厮瞧见嵇昀一脸舒爽受用,又听段重柯如此说,好不惊讶。 “段先生,你把这么好的宝贝给他吃,这小子走运,真是教人羡慕。” 段重柯睨视小厮,哼笑了一声:“怎么?心里痒痒了?”小厮嘻笑答道:“教中谁不知你段先生是得到彭溪老祖的真传,若能开慈悲心,赏赐小人一个半个的神丹,那可真是...嘿嘿,真是受用不尽...”段重柯听他话呵呵笑了起来。 “瞧你没出息的样儿,拿着吧。”伸手去怀里一摸,撇出一颗一模一样的药丸给他。小厮欣喜非常,如获至宝,即就囫囵吞下,霎时肚中也是一阵燥热,小厮喜道:“不愧是神药,刚吃就见效。”紧接着,热感越来越烈,小厮浑身一颤,双手死死地扼住自己的脖子,嘴角淌出来一串黑血。嵇昀见眼前情形,一时惊外。段重柯伸出一只手捂住小厮的嘴,使他不能发出声响,也就转身的功夫,小厮便即毒发身亡。 “快帮我把钉子拔出来。”见段重柯杀了小厮,嵇昀便明白了他的来意。 段重柯斩断铁链取下锡钉,封堵嵇昀伤口周围穴道。 “刚刚吃的药,足够你暂时恢复功力。”“你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了?”“别废话,快换衣服。” 原来段重柯本不愿以命犯险,直到见识了暗河里数以百计的黄鱼为了腥肉扑抓撕咬的狰狞模样。贾延峰告诉他,他的师父彭溪老祖被杀以后也是被左成王的妖法做成这种不人不鬼的怪物,不但灵魂难得安息,而且尸身终日浸在冰冷的污水中以腐肉淤泥为食。段重柯虽算不得好人,但对师父还算孝敬,彭溪门一代宗师被九天教残害如斯,作为徒弟的自己忍能无动于衷,所以把心一横,打定主意与贾延峰合作。 嵇昀知晓了内情,和小厮对换了衣服并把死尸挂在刑柱上。 段重柯时常进出,嵇昀乔装小厮,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自是没有引起旁人的怀疑。 “怎么今天巡视的喽啰比平时少了许多?” 嵇昀见来往教徒稀少不似往常,由是疑惑。 段重柯道:“亏得你命硬,刚来就克死了他们圣教的老祖宗,人都赶着治丧去了,顾不上这儿。” 嵇昀闻言自付道:“机会难得,干脆救大家一起脱困,掀了他这鬼地方。”段重柯似乎看穿了嵇昀的心思,瞪着眼睛示意他千万别胡来。 “糟了...” 二人刚出牢门不久,在狭窄的甬道里,迎面走来一个男人,隐约看他鹰眼猿唇、直挺高瘦,段重柯暗叫一声不好,认出了对方正是太极堂主云天纵,整个罔极塔里关押过的武林群豪,全部都吃过他们太极堂刑讯的苦头,无一例外。 “原来你在这儿!找你半天了。” 云天纵板长着脸,一副霸道欺人的模样。 “云堂主,是和我说话吗?”段重柯小心翼翼地答话,身子往墙边挪蹭了几分,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力地拉开距离。 嵇昀止步在段重柯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低着头闷不做声,竖着耳朵听他二人说话。 “废话。”云天纵手背在身后,眼睑一张一弛。“教主身体偶感不适,成王叫你去医看。” 段重柯先是一怔,即时答应:“好,我这就去。”云天纵又道:“对了,听说成王擒住了海昏派的余孽,那小贼还学会了朱垠神术,他关在哪间牢房?我找他聊聊。” 段重柯一听心立时提了起来,支支吾吾竟不知如何回答,若被他发现牢房中根本不是什么“海昏派余孽”,他二人便即无法脱身了。 “回云堂主,那小贼关在十二层末尾的那间。”危急时分,嵇昀小声地答了话,只道十二层为监牢最底,姓云的爬下爬上的功夫,足够他二人逃出生天。 “你是干甚么的?”云天纵这才注意到了后面站着的嵇昀,看其面生便即询问。 “小的是奉命给那小贼送饭的,他这会儿吃饱,已经睡着了。” “哦?他好宽的心肠,我还是第一见有人到了罔极塔下依旧照常能吃能睡的。”云天纵摸摸下巴,显是对这个海昏余孽心生好奇。 嵇昀接话道:“这小子奇怪的地方还多着呢。自打孙道长和成王在他跟前触了霉头,他就说自己是天生的铜筋铁骨,出了名的油盐不进,要是谁能撬动他的嘴,让他喊出一声疼来,他就把朱垠神术全都背出来给他。”段重柯没想到嵇昀接起话来没完,生怕他言多有失,唬得额头上冷汗直流,悄悄回过头朝他抛个眼色。 “哈哈哈!这小子真是棺材里抓痒,不知死活。”云天纵闻言大笑。 “云堂主忙正事,段重柯告辞。” 段重柯拱了拱手,和嵇昀两人就待继续往出走。 “你去哪儿?” 不想又被云天纵叫住。 “当然是去为教主治病。” “给教主治病,干嘛要往上面去。”云天纵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地下:“成王吩咐,叫你去塔下觐见教主。” “下面?”段重柯怔住,嵇昀闻听也是十分诧异。 “云堂主不是开姓段的玩笑吧?教主生病了不在寝殿安歇,怎么会到这监牢来了?” 云天纵当即变脸恼怒:“混账,你算什么东西,老子会跟你开玩笑,教主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是你这种杂碎该问的吗?!” 段重柯被他辱骂一顿,自觉倒是不打紧,倒是这逃跑的机会眼看泡汤,说不定计划败露还要搭上性命。 “对了,我的药箱没带,需得上去拿一趟。” “唬谁呢?何时见你用过什么药箱。还有你,前面带路。” 云天纵指了嵇昀,叫其一同下塔。嵇昀和段重柯眼看溜不出去,互相递了眼色,嵇昀嘴上佯作答应,使个回身的假动作,瞅准云天纵小腹便是一记重拳实实地打去。 “当——” 一声洪亮的脆响,好似山寺撞钟。嵇昀拳贯朱垠内力,本是催石断金的力道,原想就是一堵墙此时也该塌了,却不料云天纵皮如壁仞,骨似金刚,这饱含劲力的一拳打在小腹上,只如抓痒一般。 “赤甲胎功么?”嵇昀怔大了眼,失口问道。 云天纵被人突然打了拳,尚未缓过神来,脑后又被人连击两拳,几乎同时,段重柯痛得大叫起来。 “他这脑袋是石头做的!” 嵇昀与段重柯两番偷袭,都伤不到云天纵一根毫毛。两人惊怪之余,云天纵也明白过来,狞笑道:“石头碰到我,也得碎成渣。” 一旁牢房中有人见这一幕,立即便道:“他用的是紫云山庄的护身功夫。你越是用劲用急,他越是牢不可破。” “你怎么知道?” 段重柯道:“他便是紫云庄主杨师厚。” 嵇昀见眼前牢房里这个男人生得规行矩步、肃面明眸,虽满身的污渍,衣戴束发也被折磨地破烂不堪,但仍目光高傲,偏有些贵族气派。 “既是如此,快告诉我们破这门功夫的办法!” 嵇昀会同段重柯一边应对,一边大声说道。 杨师厚眼皮抬也不抬,嘴里只哼一声:“你是什么人?若我把破解本门神功的要诀当众说出来,岂不是自毁门墙?” 段重柯情急骂道:“死穷酸!你家的门墙早就倒了,偏我俩对付了这姓云的,好救你们大家都脱离苦海!” 杨师厚仍不为所动。 这时,云天纵已明白嵇昀的身份,当即便道:“好个孽障,等我拔掉你两条腿,看你还敢不敢跑!” 说罢便照着嵇昀身下一掌劈来,他那身法却也不快,被嵇昀轻松躲过,随后架拳回击,向去脸颊打去。 嵇昀知他护身功夫极好,这一拳便不去全力击他,待云天纵侧身躲避时,嵇昀突然化拳为掌,趁其不备一把扯住对方耳朵。 云天纵尚来不及反应,忽觉一阵耳热,一股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惊厥之际便看到自己的一只耳朵竟早被嵇昀拽了下来,攥在手里。 第121章 百代神威 塔中被关起来的众豪杰都在各自牢房中观战,见此一幕,俱是又惊又笑。嵇昀借机讥讽道:“杨庄主之所以不肯说出秘密,想是害怕和老婆打架的时候被扯耳朵。”杨师厚此时也是呆住,他万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家族神功,竟被人以此近乎羞辱的打法给破解。 其实他这门紫云神功确算是一门奇功,因其遇强则强,单以防御而论,天底下的护身武功似乎无出其右者,但俗话说“过刚则断”,这门功夫的弱点也在此处,也就是说,发功者一旦将身体变得如钢似铁,坚不可摧的时候,也便是最缺乏韧性的时候,而耳朵恰是极其脆弱的地方,经人奋力一掰,也自断了。 “快把耳朵还给我!” 云天纵怒不可遏,捂着不断流血的伤口嘶吼道。 嵇昀有意激他,便拿着耳朵在他跟前晃了一晃,随后向段重柯站立的地方抛去,并大声道:“去肚子里拿吧!” 云天纵急忙起身去扑,段重柯听懂嵇昀的意思,早先行一步原地跳起,张开大嘴自空中就将耳朵衔住,随后更是连眨眼的功夫都没用到,便已将耳朵囫囵吞下。 云天纵大叫一声,几乎晕倒,看嵇昀和段重柯沾沾自喜,心里的怒气已至极点。 “我宰了你们!” 言未毕,即向两人挥拳攻去,因使用紫云功被嵇昀识破和羞辱,此时云天纵便改换打法,只见他前仰后合,东摇西荡,使出一套拳法,那拳风看似随意,却让人捉摸不定。 段重柯猛地一怔:“你怎么会我们彭溪门的拳法?”见对方使出和自己相同的拳来,不由得疑问。 “惊讶吗?你的死鬼师父教的!” 段重柯闻言怒不可遏,他虽恶毒,但对师父尊崇备至,想起彭溪老祖在此受过的非人折磨,登时气得浑身发抖,也自挥拳向云天纵迎了上去,二人很快缠斗起来。 借此机会,嵇昀赶去捣烂了关押广崖子的牢门,救出广崖子和一众门徒。 “道长你们快走,我再去救其他人。” 说话间,闻知罔极塔发生变故的教众亦如流水般赶来,为首的王猛、霍赢见广崖子等人竟已逃出牢笼,心知今日一战非同小可,于是各自凭十分勇力,向嵇昀等人劈面杀来。 塔下空间本就狭小,两拨人挤在一处,更是水泄不通。广崖子不顾断臂未愈,坚持和嵇昀联手对敌王猛、霍赢二人。王猛仗剑直突上三路,霍赢凭浩汤功专攻下盘,嵇昀和广崖子赤手空拳,又加各自有伤在身,竟被逼迫地连连后退。 “你他 妈的怎么回事?!”嵇昀退到与段重柯靠背而战,被段重柯怒斥了一声,眼看已经两面受敌,段重柯急向腰间一探,白光闪过轮回鞭向云天纵头顶猛地抽去。 太极堂不愧是专门研习过天下功法,只见突然间云天纵消失不见,长鞭落了个空,再一眼,其人已经趴伏到了牢顶上。 段重柯复起一鞭,使出一招“金针度人”,急速向云天纵小腹点去,须知当初他曾以一招曾直接贯透丐帮弟子的肚皮,今天万分危急之下,手上的力道和准度尤胜当初。就在鞭尾即将刺中对方的时候,云天纵故技重施,仍以几近鬼魅的闪身功夫,一下子消失在了眼前。 “狗儿的,真邪了门!” 段重柯又惊又怒,哑着嗓子啐了句:“这又是哪门哪派的邪功?!” 云天纵突然没了踪影,这让段重柯顿时心里没底。 另一边,嵇昀和广崖子与王猛、霍赢打得十分吃力,霍赢的浩汤功一旦激发,一箭之外都能听到鼓鼓风声。嵇昀催动朱垠神功,用炎气将他和广崖子二人牢牢罩住,双方互相比拼气力,陷入到胶着状态。至于教中喽啰和广崖子的徒子徒孙们,早被两方的元气冲撞地七零八落,遍地哀嚎。 “看来他们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了,霍兄你且撑住,看我运功......”王猛说话间弃了长剑,并解开了缠绕在枯手上的绷带。 “真人,他会用归昧三相功。”与之前的交手中嵇昀曾受过王猛的暗算,此时见其右手将出,心悸之余赶忙提醒广崖子注意小心。 “不用担心我,老道毕竟活了几十岁,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广崖子神情毅然,说话时眼光朝自己空荡荡的衣袖瞥了一下,又立即回正,然后死死地盯住眼前的对手。 “百代神!” 广崖子毫无征兆地念出这三个听起来耳生的字,嵇昀下意识地向他瞧看了一眼,不料却顿时惊住。 只见广崖子单掌平伸在胸前,口中默默诵念,咒念而风动,衣摆随风起伏,嵇昀能够感受到身遭除了朱垠炎气形成的拱护外,又有一种极强的元气正在快速汇聚,它涌动如潮,犀利如刀,感觉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被它扫到都将面临被摧毁的下场。 崆峒派的弟子们见师尊运气发功的模样,一个个惊厥地快要扯掉下巴,仿佛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场面...... 段重柯握着鞭柄的手微微发抖,对手一次次的神出鬼没,使他心理承受了莫大的压力。 “段重柯,你难道没听说过苏北六鬼么?”云天纵藏身暗处,半带讥讽地发问道。 “苏北六鬼?”段重柯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不错,苏北六鬼的名号他倒是常听人提起,那是六个横行东南海滨一带,令无数人深恶痛绝的妖魔外道,因其手段极尽狠毒淫巧,即便黑道中人也不禁闻风丧胆。 “你奶奶的,别拿什么神神鬼鬼的吓唬人,今天就算撞上阎王,老子也要送他去轮回!”段重柯把长鞭一卷,恨恨地骂道。 “好大的口气!转身诀--”云天纵的话音刚落,段重柯突然觉得腰间一紧,紧接着便是一阵腹痛,低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自己的肚皮上竟血淋淋被扯开一道口子。而云天纵神出鬼没,根本瞧不见踪影。 “狗儿的!你出来和老子明里斗,暗里偷袭不算好汉!” 骂声未停,一侧牢房墙壁轰然崩开,一只茶碗粗细的铁钎横飞出来,钉入了段重柯的左肩。 段重柯痛得一阵趔斜,豆大的汗珠直淌,左臂俨然已经动弹不得。 “这就是转身诀么......奶奶的......”他坚持咬紧牙关,可剧痛几乎让他连挥鞭的力气也没有了。 也就这时,云天纵忽隐忽现的身影开始在四周闪烁,他嘴角上扬,炫耀般地向段重柯展示着自己所谓的拿手功夫。段重柯一点不敢掉以轻心,瞅准机会全力将轮回鞭向对手击去,可终觉似海底捞月,不能触及对手毫厘。 “你当我只会窃取他人的功法?实话告诉你,转身诀才是我的独门武功!” 云天纵语气突变,出手也越发狠辣,忽上忽下、神出鬼没的身法打得段重柯难以招架。 “你奶奶的,老子怎么可能被你这狗儿的杀掉......” 如同猫捉老鼠的戏弄一番过后,段重柯自知不敌,当下把心一横,抖起轮回鞭,鞭尾在空中划了个圈,竟向自己的颅顶击来。 “别!” 嵇昀用余光瞥见段重柯的惊人举动,急得喊出了声,无奈他以朱垠元气与霍赢全力相拼,无法腾出手阻止段重柯的自戕行为。 “想痛快去死?!我偏不许!”云天纵也察觉了段重柯的意图,霸道地喊话过后,又是以转身诀骇人般的速度向段重柯四面袭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极强劲力瞬发先至,像一只巨手将云天纵死死攥住,他来不及作出反应全身骨骼就被暴力折断,只瞬间功夫便失去意识。 被突然一幕怔到的段重柯,循声看去惊得目瞪口呆,甚至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正出现一团雷霆暴风,云天纵的尸身也自卷入其中,正以骇人的姿态绕着风暴中心急速地飞转,而风暴的中央,嵇昀也像被惊呆的段重柯一样,痴痴地立在广崖子的身侧,目睹着这难以置信的神技。 对面,正在施展归昧三相功的王猛,自身的激电元气被广崖子施展的百代神力道一击至溃,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无形劲力也要把他扯向飓风的中央。 见识云天纵死状的王猛,危急时刻突然朝霍赢背上奋力击出一掌,带有归昧神功的掌力直接将毫无防备的霍赢推入飓风当中,尽管霍赢仍有浩汤功护体,但面对广崖子使出的百代神,仍是片刻之间即被扯碎了身体。 而王猛则借助反推的力道,趁势躲过百代神的缉捕,转眼的功夫已经逃之夭夭。 “好厉害——”见识了百代神的威力,嵇昀忍不住称赞。须臾,功力散去,通往塔顶的路上终于没了阻碍。 “大家快出去。” 嵇昀招呼弟子们的同时,手肘碰触到身边的广崖子,不料,广崖子的肢体竟似风干的朽木,轻触之下便即断裂开来,散作了一抔飞灰。 “广崖真人......” 嵇昀和一众弟子们霎时惊愕,看着眼前散功羽化的师尊,大家都流下泪来,这时才明白,原来百代神虽然威力巨大,却是以牺牲自己生命为代价的绝禁之术…… 第122章 无愧圣手 “再哭......再哭都得陪葬。”段重柯拖着半截几乎不能动弹的身子,一摇一摆地走到嵇昀面前说道。 “你还行吗?” “废什么话。” 面对嵇昀的关切,段重柯撇了下嘴,表示不屑。 众人在嵇昀的带领下,成功逃出罔极塔,过了第四洞天。 “你们先走,我再去救其他人出来。”背阴山巅,嵇昀交代给众人山洞入口所在,便决意重返塔牢救人。 “你脑子被黄鱼吃掉了?现在回去不是找死么!”段重柯闻言气急,一时咒骂个不停。 “横竖都得死!” 忽然,四下里传出一声愤恨的叱声。众人循声抬头看时,心里又感一阵寒凉。 “又是你们。”埋伏者现身,个个衣着奇特,嵇昀一眼认出,他们是龙虎玄雀四宫宫主以及几十号门徒。 “白虎,我要挖你的眼睛报仇!”皇甫骧自从被嵇昀刺瞎了双眼,无时无刻不盼着有报仇的机会。 “上次败在你的手里,今天我还想领教领教你所谓天机剑法。”贾延峰怀剑当胸,语气极其冷漠。 “我拖住他们,你们快走......”嵇昀将众人挡在身后,一面催促大家赶紧钻入山洞,一面激发体内朱垠元气。 段重柯左右迟疑了片刻,准备照嵇昀的话,带崆峒门人先行逃离,可脚刚刚迈出一步却又收了回来。 “干什么?” 嵇昀不解,只见段重柯答道:“我是得先走一步这没的说,可也不能眼睁睁看你用拳头和他们打。”言罢咬了咬牙,右手握住了嵌入左肩深处的铁钎,一使劲整个揪了出来。 嵇昀愣住了,段重柯将铁钎塞进他手里,随后扭头钻进了山洞。 嵇昀手指紧握,此时此刻,手里的不再是铁钎,而是一柄必须十分信赖的利剑。 “姓贾的,我正好杀你,为周师叔报仇。”嵇昀说这话时,眼里的怒气和身体里涌动的炎气一般炙热。 “皇甫大哥你等着看,我们哥几个替你把他眼睛抠出来!” “九幽司命”屠蚺率先出手,真武剑法刚中带柔,动作滑若游丝,招招追逼嵇昀的双眼。皇甫骧尽管知他是一时语失,但也不免因自己再也看不见这个事实而大感愤懑。 嵇昀运起天机剑法,谨守山洞口不让他人有可乘之机,但如此一来,便也将他牢牢拴在原地,不能全力施展功法。 “我们来了!”贲翼高喊一声,与贾延峰一左一右加入战阵。三人各施拿手剑法,分路合击,不给嵇昀丝毫喘息之机。 眼看靠剑法上极难支撑太久,嵇昀意念神动,朱垠炎气催发,加持护体。 “这小子学会了李若弘的功夫!”贾延峰见嵇昀周身云气扰扰,乍一看如同神罗下界,而炎气直逼得众人炙热难耐。 “大家一起上,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跑掉。”贲翼一声令下,四宫教众一齐攻杀。嵇昀尽管服用了段重柯的疗伤丹药,但胸前的刀伤在打斗中挣裂,抛开剧痛不说,自身实力亦难完全发挥出来。 屠蚺道:“摆开剑阵,速战速决。” 言罢,四宫教众踏星分位,口中念起《步天咒》,俨然是要使出曾令周道然丧命的浑天紫微阵法。 “狗儿的。”嵇昀见状心说不妙,若是等紫微阵成,无疑将没有逃生之望。于是当即吼啸一声,挺起铁钎奋力想要冲出包围。 正当这时,耳边忽然一阵破风之声,四宫教徒一个个应声倒地。嵇昀循声去看,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半路折返的段重柯。 “狗儿的,你怎么又回来了?” “废话,你看我跑得了吗!” 段重柯说着朝身后一指,一个胖大的身影从洞口钻出。 “哈哈哈!嵇昀,你休想逃。” 嵇昀见是孙伯仲,顿时恨得咬牙切齿。从段重柯口中得知,孙伯仲早率人等候在下山的必经之路上,同行的崆峒门人死伤殆尽,唯有段重柯退了回来。 “跟他们拼了!”嵇昀沉着嗓音,眼角一张一驰。孙伯仲及伏兵已将其二人团团围住,如鸟入网插翅难飞。 “孙胖子,你好歹也是与老子齐名的江湖好手,怎么沦落到要给九天教当狗了?” “段兄,你我虽说齐名,但彭溪门在江湖中的名号可比我们大仙岛大得多,小弟心里有所不甘,早就想找机会和段兄你比较个短长了。” “呸!你也配!” 几乎同时,长鞭与拂尘齐出,段重柯瞧准孙伯仲身体胖大,行动吃力,于是先使一招橐驼之技,朝孙伯仲要害处连点数下,试图靠连续进攻重伤对手。孙伯仲见其回轮鞭来势凶猛,已然惊出一身大汗,只听嗷的一声惨叫,一名教徒被长鞭打破血肉模糊。原来刚刚情急之下,孙伯仲一把扯过身边人挡在面前,算是避过轮回鞭的致命一招。段重柯见状脸皮发颤:“孙胖子,枉你还是出家人,怎么比我还要卑鄙无耻?!”孙伯仲也不理会,他以逸待劳,直接祭出杀手锏,数千条帚尾银丝如漫天流星般压向左臂几乎废掉的段重柯。 段重柯没有料到对方的招数如此犀利,打也不是避也不是。危急时,身边一股热气擦过,原是嵇昀击出一阵朱垠炎气,随之帚尾被元气击散,与之前不同的是,拂尘却没有起火烧毁。 孙伯仲先是一惊,旋即哼笑道:“为了应对你的朱垠神功,我把拂尘丝都换了。” 孙伯仲的一番言行早惹怒了段重柯,他告诉嵇昀不要插手两位顶级毒师间的决战,嵇昀看着四周严密当风的浑天紫微阵,索性笑道:“我自是可以不插手,可他们未必听你的话。” 偏这时,阵中教徒们一阵骚动,一个个面目狰狞,抓耳挠腮,甚至连手里的兵器也拿不紧实,叮叮当当掉在地上。 “我们被暗算了!”贲翼、屠蚺、皇甫骧等人也不例外,身体的异常变化让他们立刻意识到是中毒之状。 “神了!想不到你还留了这一手。” 对手中毒倒地,剑阵自然不攻自克,嵇昀大喜过望,直夸段重柯有手段。段重柯其实也很意外,但很快便承认下来:“废话,让你知道谁才是天下第一毒师。”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孙伯仲却毫无中毒迹象。他见龙虎玄雀四宫皆已倒下,心绪也开始慌乱起来。 “段兄,你确实好手段,我竟一点都没有发觉。”嘴上说着称赞的话,眼神却早在寻觅逃跑的路子。 嵇昀见此时有难得的机会,便对段重柯道:“咱俩联手除了这个祸害。”段重柯却是不肯:“我说过,不要你插手,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 “好吧,姓段的,说实话我对你从来没有过半分敬佩,直到今天我才有点佩服你。”嵇昀由衷说道。 他们两个兀自说话,一旁“中毒”倒地的贾延峰讥讽道:“真不知死,等下成王大人到了,叫你们好看。” 趁着嵇昀和段重柯被贾延峰的话吸引过去,孙伯仲脚底抹油,转身钻进了山洞。段重柯立刻去追,刚入洞口,就听轰隆一声巨响,段重柯被击飞回来,胸前已经多了一个血涔涔的大洞。 “你们走不了!” 洞口处闪出一人,原是王猛,身后又走出李如意等众。 段重柯被归昧三相功当胸击中,眼看奄奄一息,王猛和李如意乘势又向嵇昀两面来攻,嵇昀左支右绌,眼看已被逼到崖边。 嵇昀伺机往下一瞥,瞧见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尽管运功奋力抵挡,无奈身负重伤又筋疲力竭,面对王猛归昧三相功的不住攻势,着实难以招架。趁嵇昀应付不来,李如意挺剑向他心头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她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低头一看,竟是白花花一条长鞭。 李如意不屑一顾,轻轻一撩,将轮回鞭挑断。举剑再要攻时,忽然腰腿又被人牢牢抱住。 段重柯提着一口气,一手一个死死抱住王猛和李如意,就要把他们往悬崖下推,眼看四人皆有随时坠崖的危险,王猛掌挟归昧元气重重拍在段重柯背上,段重柯惨叫一声,同时衣服腾起一阵黑烟,黑烟被李如意、王猛吸入,只觉甜腻清香,当时便知是毒,立即用手捂住了口鼻。 “给我报仇啊小子!” 段重柯满口流血,飞起一脚踢中嵇昀,把他从万丈悬崖上踹了下去。 嵇昀手持铁钎跌落,未免摔个粉身碎骨,下坠时双手在崖壁上使劲一插,将铁钎嵌入半山腰的崖壁中,将身子撑住。“呼啦、呼啦——” 耳旁忽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 忙回头看,西面天空中五六只从未见过的飞兽正兀自盘桓。其生得黑翅白身,体态浑圆,显然不是红眼乌鸦,嵇昀从未见过这等怪物。 忽然,那几只飞兽仿佛听受了某个指令,一面尖声嘶鸣,一面收翅俯身向嵇昀冲撞过来。嵇昀大骇,右手死死抓着插在崖壁中的铁钎,挥舞左臂轰赶怪物,但飞兽穷追不舍、前仆后继,虽无利爪,但张开满嘴的尖牙来往扑咬,令人忍受不住…… 第123章 赤阳神君 嵇昀催动炎气于掌心,呼呼数掌击出,若是一般生灵,碰上这炎热似火的掌风,早忍耐不住避而远之了,然这些个飞兽却雷打不动,除非实实地中了掌力被弹掀出去,丝毫不知退却。 嵇昀心底叫了声苦,几乎同时,飞兽咬中他手臂和左肩,吃痛间便松了劲,大叫一声,从万仞绝壁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再说关中决战之后,黄巢败退突围,引着尚让、崔璆、杨希古等心腹一路东逃,留黄邺阻截朱全忠追兵。 薛秦带兵追来,黄邺依据险谷,将兵马成弓背形拉开,张网以待。薛秦对朱全忠部将张归霸言道:“当年曾大帅用兵,料敌先机,故能出奇制胜。黄邺把兵马排成这种阵势,我若直面与他交兵,敌之两翼便可顺势将我围困,敌站高而临下,我等便如入了圈的豚马,只能待人宰杀。” 张归霸道:“薛将军有何破敌办法?”薛秦道:“你可列阵在此,派人不断挑衅,黄邺占据地利,不会轻易放弃险要。我分兵寻路上山,从高处射箭,逼迫黄邺退出谷口,到了开阔地再将其歼灭。” “好。”张归霸依令,大军扎住阵脚,派人挑衅搦战,黄邺谨守谷口,双方你既不敢进,我亦不敢出,僵持良久。 另一边薛秦带人环绕山峦,见有幽僻的山窝便分兵埋伏,其余人寻路爬崖而上,两千军士分从十余条险道攀爬而上,聚合到山崖口,其下便是黄邺军马部署的地方。薛秦命人稍作休整,准备石块、木柴。稍后一声令下,军校呐喊、箭石齐发,点燃的木柴落在谷口,烧着周围草木。黄邺兵马难以久滞,惶惶撤出山谷。张归霸催动军队冲杀,双方在开阔地浴血拼斗,薛秦预留山窝里的奇兵伺机突然杀出,冲突黄邺侧翼,黄邺登时溃败,自己也被张归霸一锏打中后脑,脑浆迸裂而死。 此时,黄巢已经走水路越过潼关,谋臣亲将坐在大船里,伤感愤懑之余,就败兵失地的缘由争吵不迭。 杨希古道:“进长安以后,不思进取,方有今日之祸。”崔璆借机发难,道:“杨公这是将责任都推给皇上了。难道施政用兵,不是谋臣武将的分内之事么?”杨希古叹道:“老夫身为文官之首,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军队纲纪废弛,对外屡战屡败,对内为祸百姓,即使萧何再生,亦难挽败局!” 尚让闻言扯及自身,立时驳道:“杨希古!你胡说八道!你是没见,李克用的黑鸦军简直是铜筑的皮骨,那个称十三太保的,一可敌万,你们这些个文官都是事后诸葛,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给我闭嘴!”黄巢听得气恼,大声呵斥尚让,众臣由是缄口。黄巢微一沉吟,抬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先行南下,伺机再杀回来就是了。”江怜儿见其愁容不展,于是献舞舱中。 众人见水袖翩翩、罄声弦响,皆如听见亡国靡音,莫不掩泣悲痛。 黄巢驱舟所行之地,后来被人称作“黄巢矶”,后代文人墨客亦多有怀古凭吊的词言,如宋代方信孺所作《黄巢矶》: 天下纵横辙迹环,舳舻不许度前湾。 江神少为摧凶焰,要使留金六祖山。 又有杨万里曾写《过黄巢矶》: 黄巢矶与白沙滩,只是闻名已胆寒。 自笑南来三换岁,一年一度犯惊湍。 滔滔黄河,小舟一叶,溯游而上,迎着黄巢的大船徐徐而来,相距百尺时倏而停下,横在河面。 齐兵站立甲板上呼喝让行,只见船头端坐一个蓑衣老翁,对迎面来的大船和士兵的呼喊置若罔闻。老翁从身下端出一个铜脸盆,随手从盆里抓起一把白花花的纸钱扬在半空,纸钱随风飘洒,铺就半个河面。老翁一面扬撒纸钱,一面高声念起祭词,词道: 呜呼天皇,承祭东方! 比于上角,形似苍黄。 木命有年,分时化育。 人界叠替,天行有常。 吞吐日月,执犁四方。 惊天覆地,鬼哭鹰扬。 笞残九州,陷殇八荒。 归化有日,岁在甲辰。 俯身流血,河水荡魂。 修短随化,位归仙门。 伏惟!尚飨! 士兵将此怪人言语传说黄巢知道,黄巢一怔,心道:“我自诩青帝转生,受木德而享天下,此人话中含义,分明是说我该当死在今年。”念及半生功业付之流水,王图霸业瞬为泡影,莫不心感悲怆。 “崔丞相,去把那位老者请来,朕有话问他。” 崔璆领命而出,须臾回转,惊惧道:“皇上...臣未见河面有船,亦无老者踪影。”黄巢闻言忽觉心悸,手脚僵直难舒,噗通一声侧倒在地。 “皇上!”江怜儿等急忙上前搀扶,黄巢口中流血,病容憔悴:“朕心惊肉跳,不耐摇晃,教船只靠岸...” 大船依令停靠,岸边设行营休整…… 长波逐若泻,连山凿如劈。 静水流深的江面,浮光跃影,一叶乌木小船撑着危樯,泛波其上。船头抱膝侧坐着一个蓑衣客,眼睑低垂,把手一招,身旁一只通体火红、长喙细颈的大鸟如飞箭离弦,冲向黑压压的水面,只听叮咚一声微响,长喙已然衔住青鱼一尾,大鸟旋即扇动翅膀,飞回那人身边,安静地伏卧下来。 船舱中,昏迷许久的嵇昀,隐约觉得手腕吃痛不已,腾然转醒。但看红色大鸟正操着长嘴向自己啄来,当即被唬得囫囵一个转身,翻腾到船舱一角。 船外蓑衣客听得动静,躬身进到舱里。嵇昀抬眼一见那人,先是猛地一阵惊恐,随即眉睫轻颤,有些喜出望外。 “贾...贾师兄?” 蓑衣客确是“赤阳神君”贾延锋。他挥一下手驱走了红鹳,在嵇昀身旁坐了下来。 “你不该来冒这个险的,有什么事只管用红眼乌鸦告诉我便可。” 贾延峰语气极其亲切,一改往日敌对姿态。他们二人虽数次见面,但这样促膝而谈还是第一次。 原来这贾延锋本是周道然生平最得意的门生,当年海昏派受制于九天教的攻势,周道然自知山雨欲来,便与贾延峰暗中谋划,上演了一出大义灭亲、反叛师门的假戏,自此,贾延锋暗伏九天教,一去十八年,他已然坐上了一宫之主的宝座。 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在周道然临死之际,都对嵇昀简要说了。长安城初次交手之后,贾延峰用红眼乌鸦向嵇昀传递消息,并授其制约乌鸦的方法,以至后来揭穿孙伯仲身份、提前得知九天教要在成都行宫动手袭杀皇帝,两件事都与贾延锋暗通消息有关。 “我炸毁昆明堂的兵库,以为能助你脱身,不成想还是被左成王给暗算了。” “难怪......幸亏师兄驾船来救,否则我不被怪物吃掉,也淹死在水里了。” 眨眼,轻舟已过万仞山,到了水流和缓的安全地带,师兄弟大可放心谈话。 对于周道然之死,贾延锋只字未提,嵇昀也不相问,毕竟周道然弥留之际向嵇昀坦言了贾延锋的勇毅隐忍,以及他自己身染剧毒、命不久矣的事实,对于周道然来说,十数年艰难困苦得一剑解脱,而对于眼前这个比嵇昀大出十八岁的男人来说,叛徒污名与弑师大罪,当是内心永久挥之不去的创痛。 嵇昀向贾延锋询问段重柯的情况,果不其然,受了王猛那奋力一掌,段重柯很快便伤重而死。嵇昀闻言悲伤不已,贾延锋从怀里取出一张软羊皮,交嵇昀接过。 “二王不在,几个堂主又被我毒翻了,这才有机会描摹了这幅地图。” 嵇昀接过图看,上面图影清晰地描绘着楼榭、洞府、河道、房库的位置和路径,将九天教在三峡中的格局布防构画得精细入微。 “虽然详图在此,但总坛内有依照奇门遁甲设立的机关暗道,变化万端,无从计数。我在教中十八年,也只是掌握十之三四。” 嵇昀详勘地图,剑眉横陈,额间但有愁云,对贾延锋道:“绵延数百里的水道,都在九天教掌控之中,看起来,他们比我想象的厉害得多。” 贾延锋点了点头,说道:“想要打败九天教,非动用朝廷之力不可。” 贾延锋说,九天圣教从诞生之初,便要一心图谋大唐江山。据他所知,九天教中的老太婆老祖宗,原是长安贵胄,后来流落避难到夔门,因美貌动人得到陈赤甲的钟情。为寻求庇护,她委身嫁给陈赤甲为妻,后来剩下一个儿子,在陈赤甲死后继任九天教二代教王,无为而终。再后来就由成王辅佐老祖宗统管教务,可老祖宗实在年迈,终在十几年前退居幕后,而她指定了一个囚禁在罔极塔下的青罗帮弟子做自己的接班人,也就是人称圣女教主的懿美,同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灵王,开始在教中呼风唤雨,说一不二。 嵇昀幡然明白道:“原来这个懿美教主口中的老妖,一个是左成王韦玄贞,另一个就是苟延残喘的安乐公主。” “安乐公主?你说老太婆原来是公主?” “不错,还有灵王的真实身份,也已经暴露了。” 贾延锋一怔:“你知道?他是谁?” “有天下第一之名的令狐云梦。” 第124章 青帝归位 齐军营寨。 尚让担忧追兵即近,找崔璆商议对策:“朱全忠的人马穷追不舍,皇上又成了这个样子,我们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崔璆道:“皇上不能理事,大事决断只能赖你尚大人了。”尚让听其似有深意,追问下去,崔璆继续道:“向者王仙芝统领义军,连番授人以柄,耽误大事,故黄王取而代之,今日黄王亦不能再担大任,千钧重担当由你尚让来挑。”尚让好不震惊,顷刻间心乱如麻。 “不行!” 忽然夫人刘裳掀开幕帷,走进来阻止:“大齐气数,都在黄王一人而已。而今气数已尽,谁统领义军大旗,亦是死路一条。”尚让道:“你觉得该怎么办?”刘裳微瞑桃眼,冷静吐出两个字:“投诚。” “啊?” 尚让与崔璆惊望一眼,唯一沉思,又不免各自点了点头。 “围起来!” 忽然,帐外传来杨希古低沉的嗓音。尚让、刘裳、崔璆三人知道密谋败露,惊惧冒汗。杨希古带兵士冲进营帐,嗤了一声道:“把乱臣贼子拿下,交给皇上发落!” 黄巢侧卧在熊皮垫上,江氏将调好的蜂蜜荔枝水一勺一勺喂给他喝。士兵们押着五花大绑的尚让、崔璆,以及刘裳,呼叱着进到大帐。杨希古备言方才三人的悖逆谈话,黄巢听了咳嗦不止,将满口蜜水尽吐出来。 江怜儿轻拍其背,柔声安慰。 “皇上,臣有错,臣知罪!臣一时糊涂!”尚让伏地嚎啕,痛哭不止。崔璆面如白纸,心如死灰。而刘裳则只是跪直了身子,仰着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病榻中的黄巢。 黄巢咳了好一阵,尚未开口说话,忽然帐外骚乱声起,乒乓打斗之间,士卒叫声多有惨厉。倏而呲啦声响,帷幕被一剑刺破,来人闯进大帐。 “是你?” 黄巢见是嵇昀,不禁一怔。 “黄巢!你的死期到了!” 嵇昀挺剑直指,目光凛厉坚决。 齐兵护主心切,纷纷举刀来迎,被嵇昀数招打翻在地。原来他脱险之后,得知薛秦等虽屡获大胜,但贼首黄巢仍未捉到,黄贼一日不死,萨迪娅心中的仇恨一日难消,故而嵇昀带了野南浔,阮氏姐妹执意同行,四人快马一路东指,赶在此地追上黄巢败军。 江怜儿苦苦哀求,“大侠,剑下留情!” 嵇昀看她眉眼熟悉,即问道:“你就是江小雨的姐姐?”江怜儿一惊:“小雨?大侠认得小雨,她在哪儿?她还好吗?” “她现在成都,一切安好。” 江怜儿回眸惨笑,对嵇昀道:“大侠请慢动手,容妾与陛下别前叙话。” 嵇昀环顾四周残兵败将,惶惶凄容,皆欲垂泪。知其无从逃遁,于是点头答应,遂与野南浔和阮氏姐妹退出。黄巢挥手命杨希古带尚让等同出大帐,身边只留爱妃江氏一人。 江怜儿梨花带雨,跪伏在黄巢身侧,黄巢抚摸着她的发髻,满目柔情道:“我已年过半百,称雄天下数十载,死不足惜。只苦了爱姬年少芳华,就要像霜打的琼花一样凋落了。” 江怜儿将脸颊贴近黄巢的手背,久久厮磨,亲昵道:“妾出身低微,命如浮萍,能侍候君王左右,已耗尽三生三世的福分。今能与陛下同赴阎罗,妾心实无凄苦,只有畅快。” 黄巢感念,轻声道:“爱姬无须为朕殉情,我看来人眉宇间流露正气,他既与小妹相识,必不会害你性命,你们姐妹自此可相依为命。” 江怜儿笑着摇头,缓缓从黄巢怀里起开,整顿衣裳、仙袂琼举,在御前跳起一支曼舞,歌声婉婉,唱道:“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黄巢闻言掩泣。这段唱词,后人传说是当年虞姬垓下自刎前对霸王项羽所唱之歌,直所谓“浪濯千年事,轮回一梦间”,英雄末路,此情同堪。 嵇昀等在帐外等得久了,野南浔躁动起来。 “师父,何必在这儿等他们卿卿我我,一剑杀了恶贼,给师娘和天下百姓出口气!”嵇昀阻劝道:“黄巢亦是一代枭雄,容他料理了身后事,除之不迟。” 此时,江怜儿出帐,冲嵇昀施礼,随后对杨希古道:“陛下要尚让进去。” 众人闻言皆大惑不解,杨希古只好命人解了绳索,尚让匍匐进帐,哭声不止。黄巢招他进前,抚其后脑,嘱道:“我与你布衣相从,情同手足。你虽然贪得无厌,背弃忠义,但朕终不忍杀你。我今日有死,爱妃江氏重情重义,朕已许她三尺白绫,我死之后,托你助她上路。至于我之人头,你可带去教杨复光请功,必能得饶一命。” 尚让泪流满面,口齿期期艾艾,谢恩之语含糊不清。黄巢撑着一口气,坐正在塌上,拔出宝剑,昂首高喊一声:“天命难违!”旋即自刎而死。 时值黄河水泛滥有声,如奏丧乐,正是: 菊花久待秋意阑,黄金甲下血沾衫。 青龙坠地归神位,白虎吐雾彻宇寰。 嵇昀等闻声进帐,见到眼前一幕,皆面面相觑。尚让早一步割下黄巢的首级,跪地举过头顶。 “尚让带一众降卒,请 愿投降,请 愿投降!” 杨希古浑身战栗,怒斥道:“贼子无义,来人......”话未说完,忽然呃的惨啕一声,面容扭曲难看,渐渐转身,原来背后早被刘裳捅了一刀。 杨希古牙关紧咬、含恨断气,一代智囊就此谢幕,留于后世有《武夷》诗一篇: 万壑千岩叠翠微,幔亭红日浸涟漪。 紫 阳去后无消息,留得溪山九曲诗。 江怜儿瘫倒在黄巢尸首旁,泪出如珠,哀转千回。阮璎璃见其悲悯,内心共情,对阮媤媤道:“不见你姐夫下落,我实担心。”阮媤媤道:“这里既已无事,我们快去寻姐夫吧。”嵇昀道:“我和野南浔也去,可是好久没见着成将军了。” 正说话间,不远处马蹄声响若奔雷。 野南浔张望道:“师父!是薛秦!” “薛大哥?” 嵇昀欣喜。薛秦带领张归霸翻身下马,见到嵇昀亦是喜出望外。得知黄巢自戕、尚让投降,薛秦惊道:“兄弟逼死黄巢,又立下了大功!”嵇昀道:“大哥言过了,这些人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我即便不来,败亡也只在旦夕之间了。” 薛秦见其言语中多带有嗟嘘伤感,由是不解。阮璎璃见嵇昀遇有故人,乃与阮媤媤先行辞去寻夫。薛秦教部下收缴降军兵器辎重、印玺旗牌。 至于尚让,他主动投降,照弘农郡王军令,保全了性命,由张归霸带去送交朱全忠发落。 朱全忠知尚让来降,赤足披发出营相迎,拳拳道:“兄弟我自归朝廷,无时无刻不念你我往日交情,今天能弃暗投明,正与我共同效力大唐天子。”尚让泣道:“全忠兄果念旧情,还望在弘农王面前为我讨个门路。”刘裳揖礼,同道:“我等悉投诚而来,想那忠武、沙陀等部必不相容,今后还指望为朱将军前驱,同舟共济。” 朱全忠闻言一怔,心道:“好一个同舟共济......”此话看似放低姿态,实则是提点他朱温亦为降将,想要在唐营安稳立足,收纳尚让等人不失为一个扩充同盟的办法。朱全忠顾看刘裳,眉淡春山、面容富丽,心中亦是作痒,二人眉来眼去了好一会儿,直到尚让故作咳嗽,朱全忠抚其后背,仰天笑道:“放心,老郡王视我如心腹,我自然少不了为我兄说好话。”乃仍教尚让统领旧部。 薛秦在高坡设祭坛,将黄巢首级摆放祭桌上,面临黄河,东向举酒遥祭:“国贼已死,乾坤安定。曾大帅,您可以瞑目了!”说罢洒酒长河,众兵士一齐跪拜。 野南浔不解,悄悄问话嵇昀,嵇昀答道:“薛大哥拜的是曾元裕将军,这位前辈当年领兵平叛,战无不胜,只可惜受田令孜坑害,含恨而终。”野南浔气愤道:“姓田的老阉狗,真是恶水满冒...”嵇昀一愣,疑问道:“恶水满冒?”野南浔瞪直了眼,答道:“做的孽攒的恶满了当然像水一样冒出来...” “哈哈。”嵇昀被他的话逗笑:“你该不是想说‘恶贯满盈’吧?”野南浔道:“反正差不多嘛,别管冒不冒了,师父,你到底什么时候杀了田老狗,为民出害?” 嵇昀闻声陷入沉吟:“是啊,义父想知道的真相直到现在还未查清,这封义母留给他的‘遗书’,需得赶快交到他老人家手里。” “野南浔!” “在!”听到嵇昀喊话,野南浔立即答应,又见嵇昀道:“这里没咱们的事了,我们现在就去太仪山!” “太仪山?是!”野南浔牵来马,二人匆匆辞过薛秦,奔赴太仪山。 潼关城外,尚让领着数千原有兵卒,受朱全忠派遣,赴关协助防务。苍蝇闻到血腥,绕着马队嗡嗡不绝,很多人尚未从急转直下、恍如做梦般的败局中清醒过来,身上破烂开裂的齐军衣甲,使人难以忘却自己的出身来路。 见士兵情绪低落,尚让兀自抖擞精神,侃侃而谈:“以后归顺了朝廷,吃官饭穿官衣,少些打仗流血,大家也可多娶几个老婆多生几个孩子...”左右笑道:“将军违了黄王的意,把江贵妃留在身边,怕也是想和她多生几个孩子吧?”尚让叱道:“你们懂什么?江怜儿才貌双绝,我还要将她献给唐天子作见面礼呢。” “将军你看!” 忽然,远处一声冲天马嘶,截断军队去路,尚让半瞑着眼,透过飞沙看去,有一人一骑,横枪立马,伫立在当道。 第125章 神策大将军 “什么人?!我们是朱全忠大人的部下,是朝廷的军队。” 尚让朝着神秘人高呼,那人闻听问话,依然纹丝不动。 “奇怪...”尚让顿生狐疑,猜不出对方身份来意。马前小卒道:“将军别急,让我去瞧瞧。” 小卒快步跑向来人,直至马前突然扑地不起。尚让看得一惊,又叫左右前去打探,先后去了三五人,均莫名倒地不起。而来人兀自不前不退,横枪拦路。尚让军士见此,都不禁仓乱嘈杂起来,尚让越发焦急,额头渗出汗珠,心道:“这人枪法好快,杀人时我竟瞧不见他出手,究竟是谁派他来寻晦气?” 正思虑间,来人忽然策动胯下马,信步向这边走近。没了风沙遮眼,尚让和众士卒终于看清对方面容,但这一看不要紧,吓得险些坠下马来。 只见来人头带凤翅金盔,身披连环金甲,腰跨龙凤仪刀,体挂蜀锦红袍,火金枪横握在手,宝雕弓斜插足前,器宇轩昂、威风八面,正是右神策大将军——成可期。 成可期马上大叫:“反贼尚让!天兵在此!还不受降!” 尚让顾左右而惊骇,心以为成可期早在潼关大战时即死于乱军之中,想不到风水轮流转,今又在此撞见,然自己当年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军统帅,率领数十万威武之师,横扫潼关之敌如摧枯拉朽,而现如今变身丧家之犬寄人篱下,天意造化何其弄人。 “成大将军,尚让已然归顺朝廷,现你我已经同殿为臣,望将军勿计较往日恩怨...”尚让马上抱拳,言辞极其恳切。 “呸!逆贼!还不下马受降!”成可期全然不顾,只是厉声喝叱。 “好,好,我下马,我投降。”尚让一面谦喏,一面翻下马,跪在地上,不住地好言安抚。 突然,铮的一声,火金枪飞插过来,嵌入尚让身前三尺之地。尚让惊得一个咧斜,瘫坐在地。再看成可期缓缓拔出仪刀,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神策军兄弟们,你们埋骨于此,看我为你们报仇雪恨!”成可期默念了几声,眼神示意尚让捡起火金枪应战。尚让踌躇不定,虽然自己人多势众不惧他单枪匹马,但成可期是唐廷大将,自己刚来投诚,万般吃罪不起。于是强压了压怒火,朗声答道:“成将军,彼时各位其主,若有冒犯,也是战场常事,何必苦苦相逼?” 成可期道:“我今天不是以大将军的身份来杀你,而是要替我死去的兄弟来取你等性命!” 尚让脸皮一阵黄一阵白,咬牙愤懑道:“你既铁了心要与我为难,我这一众兄弟也不是伸着脖子教人随意杀的!”随即重返马背,抬高话音喊道:“弟兄们,送他下去和他的一帮鬼兄弟相聚。” “杀!” 成可期率先大喊一声举刀杀来,单人独马却不失骑兵冲锋的威风。尚让的左右近卫挺刀迎战,神策刀所到之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成可期左劈右砍,如同剁瓜,登时砍死五六人。尚让脸上溅了血,气急败坏,催令军士向成可期聚拢乱杀。成可期操刀纵马,四下劈砍,如同猛虎斗群狼、真龙战恶蛟。 齐军虽有三千众,但此时军心涣散,各怀心思。有些人盼着战事平息,可以无罪返乡,有些人觉得既已投降朝廷,断不可再与成可期结怨。于是听从尚让命令上前拼杀的,不过十之一二,其余人皆逡巡不前、踌躇观望。 尚让心焦,瞧准成可期忙于混战的间隙,夺过弓箭暗射成可期,一记雕翎箭出,射中成可期左肩,成可期似不知痛,兀自举刀挥砍。尚让于是又搭一箭,嘶鸣而出,又中成可期小腹。成可期咬牙应对,尚让觉其防范,乃策马围着战阵转灯般盘桓,待成可期不察时,伺机旁射暗箭。 成可期衣甲浸血、面无干处,浑身中箭不下十处,瞳色已呈猩红,嘶吼声如同惊兽,其状莫不骇人,其声莫不慑胆。马蹄下踩踏的尸身渐渐成一小堆,周遭齐军见了纷纷恐惧,不敢上前,静待其鲜血流尽而死。 忽然,一道红光乍现,成可期坐下马平空一跃,居然跳出垓心,径往尚让头上斩来。尚让猝不及防,急用弓臂阻挡。 咔嚓一声,弓臂被刀砍断,又伤及尚让颈肩。尚让匆忙之际失手乱抓,顺势把成可期扯下马来,金仪刀亦脱手坠落。二人翻滚在地,死命扭打。 若是单打独斗,成可期自是远胜尚让,但此时他身负重伤,血流如注,气力原不如初,尚让为了活命更是全力相博,如此一来,二人打得难分难解,不相伯仲。 “扣他箭创!扣他箭创!” 眼看尚让被被成可期按倒在身下,士卒匆忙喊话,尚让会意,即抽出手来往其后背探去,摸到一节箭杆使劲拔出。 “啊!”成可期大痛,惨叫一声,泄了一半力,尚让趁机发难,将成可期复按倒在地,捡起地上箭往其眼上扎去。成可期忙攥住即将落下的箭头,二人暗自较劲。 尚让眼看扭不过劲,恶意又生,即用膝盖往其小腹处的半截箭杆奋力一顶,箭头复深入三分,成可期疼痛难忍,抵不过尚让,被其用箭生生刺入左眼,血出如浆。 “你去死吧!” 尚让激动,眼眦尽裂,狞笑着享受近在咫尺的胜利喜悦。 不远处,仪刀半躺在黄土地上,太阳一路西移,阳光此刻照在金刀表面,影射一道道霞光。河谷风声阵阵,一阵吹得刀身微微扇动,霞光恰照在尚让脸上,尚让眼睛被晃自然闪闭。 就在此时,身下本来奄奄一息的成可期莫名生出一股力道,将尚让掀翻在地,随即右臂环住其脖颈,二人在沙尘中翻滚了几番,嘶吼声、风声交织迭起。 尚让忽觉脖颈处一阵冰冷,原来不觉已经扭打到仪刀落地之处,当即暗叫不好,奈何成可期手快一分,金刀闪光而过,尚让血溅尘埃。 “当啷——” 金刀坠地,成可期五体舒展,黄沙盖脸,安静地躺在这块山河荒野。 正所谓: 挟山控水纷争地, 旧时刀光今又回。 三千尸甲已寒彻, 何忍复溅将军血。 …… 醉眼看风沙,道阻步履艰。 “驾!” 沿着黄河岸边,疾驰而来两匹快马,马上乘客一人眉目英气,一人身形彪悍。 “师父!你瞧!” 野南浔指着前方一片狼藉,高声呼唤嵇昀。那里遍地尸横,血染四地,显然发生了一场骇人的拼杀。 “快去看看!” 二马骈行,须臾而至。在遍地齐军尸骨旁,一袭杏黄纱裙的少女格外扎眼。 “阮二姑娘?” 嵇昀见其跪在地上,低头抽噎,隐感不妙。走近看时,心头更是如受重锤。 “成大将军!” 嵇昀跪伏在地,心恸如割。见到成可期千疮百孔的尸身旁,静静伏卧着阮璎璃,她嘴角带笑,手中的秀眉刀带着余热未散的鲜血。 嵇昀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事,暗叫自责。 “我早该想到成大将军会找尚让复仇,如果早些动手杀了尚让,或许就不会害这对可怜的夫妻殒命...” 嵇昀与野南浔帮着阮媤媤在黄河岸头,为成可期、阮璎璃夫妇立了冢。 “当初全军覆没,唯独姐夫逃出生天,这件事他一直介怀于心...”面对坟头,阮媤媤黯然神伤。嵇昀眉睫轻颤,低声道:“他终于还是躺在了这片沙场,今后可以安心地睡去了。”野南浔伫立在后,探着头对阮媤媤问道:“阮姑娘,以后你打算去哪儿?我和师父要去太仪山,你干脆和我们同行罢。” “不。”阮媤媤杏眼婆娑,徐徐答道:“姐姐已经不在,我要回东海,去海岛上陪伴师父...” 嵇昀和野南浔目送阮媤媤东去,直到不见了身影,二人便欲上马复行。 嵇昀眉头深锁,马蹄迟迟,方行了四五里,野南浔瞧见身后滚起飞烟,吓得急忙叫住师父。 “师父!有人追来了!” 嵇昀回首遥望,身后旌旗大展,为首四名骁健,装束各有千秋。 “看到了吗?什么叫兵荒马乱。”短短一日之间,发生诸多变故,各路人马行若走灯,东西交错南北纷乱,只教嵇昀为之嗟叹。 “站住!” 四人中有个独臂汉子,背插短枪,领先喝住嵇昀师徒。 野南浔紧着眉,左右打量了四人,恍惚惊道:“师父,我认得他们。” “哦?”嵇昀一怔,野南浔凑近小声道:“我早听过,江湖上有四个出了名的结义兄弟,拳掌腿枪号称‘四绝’,那个独臂带枪的叫滕子罗,号称‘独臂枪王’,其余是‘覆手为雨’萧云海,‘樽中卧龙’沈苍茫,还有‘活岱宗’岳关山…...” 嵇昀听了,朝四人微微拱手,问道:“四位有何贵干?” “是谁杀了尚让将军和投降兵卒?”答话的人位在左首,肩宽膀圆,一双裸露的花臂极为乍眼。 嵇昀听其仍称尚让为“将军”,念起成可期伤逝,不由得心生怒气。野南浔抬声问道:“你们是哪路的?到底是属朝廷的,还是属叛军的?” 滕子罗道:“我们是朱全忠将军的人。” 第126章 星流霆击! “朱温......”嵇昀轻嗤一声,心道:“这鬼世道,像成大将军这样的忠臣生不得安、死不得抚,倒是朱温、尚让之流区区一句投降便可换得高官厚禄,实在滑天下之大稽。”于是刻意说道:“尚让等辈,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杀他正是替天行道。” 花臂客怒道:“是你们做的?你们奉何人差遣?” 野南浔道:“老小子听清楚了,我师父是海昏剑派的掌门人,我是第六代的长弟子,我师父他老人家上顶天,下踩地,不听宣调,不受任何人的管!” 花臂客面露冷笑,啐道:“既无官无职,便是戕害朝廷命官的流贼,看我拿你二人,送交主公处置!” 说罢,即从马上腾跃而出,自半空中运起一招翻天掌,径向野南浔头上压来。 野南浔惊呼一声,赶忙举剑格挡,那一掌不偏不倚,击在剑鞘上,砰的一声,木鞘碎裂,屑飞满天,野南浔叫了声苦,被劲力震落马背。 嵇昀急道:“他上盘了得,小心提防双掌。” “是!”野南浔紧咬牙关,念起海昏剑中的一招“淫淫裔裔”,抖动长剑顶着掌风呼啸而去。 海昏剑法自是深湛,然来人的掌法却也苍劲雄浑,二人交手短短数招,野南浔直觉得对方的掌风沉滞至极,大有排山倒海的势头。嵇昀注目观看,暗暗惊道:“这掌法看似平平无奇,但是蕴含的力道却大的惊人,野南浔的剑剑身宽大,暂可拒他在三尺开外。如若不小心被掌风扫到,后果不堪设想。”所幸对方这套掌法胜在力道而不甚疾速,野南浔凭借三招海昏剑,凝神静气应战,二十个回合下来尚能支应不输。 “萧兄,我们来助你!” 这使用翻天掌的便是外号“覆手为雨”的萧云海,滕子罗和沈苍茫、岳关山不知道来者底细,一时并未出手,但见野南浔的剑法精妙称绝,滕子罗心痒难耐,于是嚎呼一声,解开背上的黑色油布,取出一根三尺有余的短柄凌风枪,擎在手里。 嵇昀见三人意欲动手,大喊道:“我来陪你三个玩玩!” 说着将飞鸾剑横在掌心,上前拦住三人。 三人中年纪最长的便是沈苍茫,他见嵇昀年轻,身材又不算魁梧,但胆略极大,丝毫不把他们三个放在眼里,于是心里不免又气又疑惑:“好小子!让你见识见识咱的手段。” 话音未落,沈苍茫出其不意地一记戳脚直踢过来。“好快的腿法!”嵇昀称赞一声,信步闪过。以他此时的修为,对付沈苍芒等人,皆如儿戏一般。 沈苍茫一怔,旋即呼呼数招踢将而来,让嵇昀惊奇的是,他这一套腿法竟比寻常练武之人的双拳更加绵密,劈风破空之时隐隐带着鞭声,可见劲力非凡。嵇昀若想速胜他,只需催动一到二成朱垠炎气,亦或者全力施展天机剑法即可,然而他一来未有伤人性命之念,二来还想观摩其三人武艺,所以一时间竟然不愿意拔剑,亦不动用炎气,只是连连躲避疾速而来的腿风,避无可避时便用剑鞘稍微格挡几下。 岳关山头裹花布,见嵇昀久不显露真手段,厉声喊道:“沈兄,这个小子不把你放在眼里,我们联手对付他!看他还摆不摆架子!”说着大喝一声跳进战圈,挥动醋钵大的一只铁拳,朝嵇昀身上砸来。嵇昀眼快脚更快,倏尔闪转避开这拳,同时手中剑身向前挺出,用剑首在沈苍茫击出的右脚脚心点了一下,这看似寻常一招,可力道中却加了练武之人常习练的点穴功夫,沈苍茫的腿法虽然能将周身护得如封似闭,但确实未能料想脚底有此一击,腿部经脉顿感有些酸麻,嵇昀就此化解了二人这番合击。 沈苍茫攻势稍缓,岳关山却异常刚猛。双拳如万马奔腾、似黄河浪涌,眨眼间已向嵇昀一连攻出十余招。 “好拳法!”嵇昀一见之下心中不由得由衷赞叹,岳关山之拳法攻防严密、神诡多变,只见他每每出招,手臂曲而非曲、直而非直,攻中带守、刚中有柔,进则劲力迅猛,退则气运阴柔,不似长拳那般大开大合。招式急迫而飘逸,甚是好看。 嵇昀看招避招,渐渐入迷,似乎忘记了野南浔此时凶险的处境。他苦于应对萧云海的攻击,早已经是捉襟见肘,眼看被逼地步步后撤,剑法不免开始有些凌乱。滕子罗趁机枪出抖擞,径往野南浔小腹戳来。 “嗡!”凤鸣声出,剑光斗转。 滕子罗全神向野南浔攻击之际,忽然觉得手背如刺针芒, 惊疑之际掌中枪被一阵虎力拽得生猛,他抵不过这股劲力,凌风枪瞬间脱手。 待到反应过来,才见到短枪已在嵇昀的手里。嵇昀右手横剑在身前,左手把枪头往地上一插,笑道:“几位的功夫不错,花拳绣腿,铁掌神枪,让人大开眼界。” 四人听了嵇昀的话,不甚恼怒,这“铁掌神枪”倒还似赞誉,可“花拳绣腿”在沈苍茫和岳关山看来俨然是莫大的讥讽。滕子罗虽是单手独臂,但自诩枪法卓然,此刻被嵇昀轻易下了,便觉得“神枪”二字自然也满是挖苦的意味了。 滕子罗怒道:“这小子欺人太甚!我们一起上杀了他!”说着已经抢先上来,嵇昀无意杀人,却有意见识四人实力。于是后退一步,剑尖挑飞地上的凌风枪,让滕子罗顺势接住。 滕子罗见嵇昀主动让回兵器,微微惊诧,萧云海、岳关山和沈苍茫却未在意,此时一齐下场对战。野南浔见四人联手,气势汹汹,连忙绰枪和嵇昀站列一起,摆出迎战的架势。 “师父!” “你先到一边去,我要单独和他们较量。”嵇昀微微侧身对野南浔说道。 野南浔大惊道:“不行师父!这四个人不是等闲之辈...” “啰嗦!”嵇昀稍有用力,肩头把野南浔撞到一旁去。几乎同时,手中长剑蜂鸣,嘴里道一声:“看招!”剑锋已然向四人扫削过去。 起初只是一招“星流霆击”,四人连忙或退闪或格挡,继而剑发万端,招式连绵不绝。原来嵇昀心中默念起天机剑法的奥义,一招幻化出十招、百招,招招精妙而不同。四人本想着各逞绝技,好好教训一下眼前这个傲气的剑客。却没想到嵇昀的利剑绵密激进,只攻不守,丝毫不给他们四人以施展拳脚枪掌的机会。 就这样,嵇昀连番向四人直攻了数百招,四人疲于闪躲应对,不觉眼角决眦、额头汗淋。野南浔见师父随意发挥,已经打的四人应接不暇,由是放下心来,眉开眼笑。岳关山见长久下去,必然要败在嵇昀手下,脑筋急转定下主意,趁闪避之机纵身往战圈外跳出丈远,吼道:“子罗顶着,看我星流拳!” 原来滕子罗的短枪虽然不及嵇昀长剑的机敏,但凭借坚韧特性,较其余三人而言尤能格挡三五招,于是滕子罗听了岳关山的话,顾不得被长剑刺喉的危险,奋起冲突,凌风枪迎着嵇昀的长剑便拼斗上去。 岳关山见机,急忙运起功来,小臂横在丹田,拳心向上翻起,缓然提胸吐纳,强行运转真气以贯通奇经八脉,这套法门原是气功高手开穴通脉、逼发潜能的手法,虽然能一时提升功力,但是对施用者的脏腑伤害极大,寻常人使用一次,即便修养数月亦难以恢复如初。 岳关山运功的场景,嵇昀早用余光瞥见,心道:“下面这招怕是不能硬抗。” “看拳!”果不其然,随着岳关山的瞠目呼喝,右拳出击,真气形成拳影,一化十、十生百,眼前三尺方寸的空间里顿时充斥着百余只大大小小的风拳,拳力冲撞空气声同炸雷,拳尾飘掠游丝状若流星。 嵇昀和岳关山虽隔丈远,但拳力瞬发而至。如果打来的是一拳,倒也不难躲过,可百拳同时袭来,周身上下尽在打击的范围之内,避无可避,挡却难挡。由是心念气动,朱垠炎气陡然而生,笼罩周身。 “轰!” 那拳风袭到,与云气相撞,一声闷响震得周遭四人嘴歪眼斜,热浪烧灼发丝,散出阵阵腥臭。岳关山嗔目结舌,原来身中拳风的嵇昀不但纹丝不动,而且毫发无伤,浑身上下笼盖炎炎云气,场面十分骇人。 “不要动手!” 远处一人一马奔至,高呼停手,众人皆识得来人,正是张归霸。 张归霸向嵇昀拱了拱手,道:“朱全忠将军请嵇大侠到营中小聚。”嵇昀和野南浔俱感莫名,互相瞧了一眼,答道:“请待我谢过朱将军,嵇昀有事在身,不能赴会,还望海涵。”张归霸三请四请,只道朱全忠有意结识天下豪杰,对于嵇昀更是盼若甘霖。 嵇昀内心不屑,嘴上草草道谢,即唤野南浔登途赶路。 第127章 霓裳羽衣 路上,野南浔满心疑惑。 “朱全忠怎么会认识师父?”嵇昀答道:“你还记得,我说逃出长安时,曾和薛大哥挟持过一个伪齐大员。”野南浔恍然大悟:“原来是他......”顿了顿又道:“那就更奇怪了,你们挟持了他,他不忌恨,反倒很热情的样子......” “朱全忠为人城府太深,他大肆网罗各路好手,果真痛改前非则罢,倘若持心不正,将来保不齐要惹出大乱来。”嵇昀说罢,马后一鞭,加紧驰行。 ...... 待我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中和四年(公元884年),正是七月之秋。 大唐宫殿巍峨,金砖碧瓦笼罩下,一派歌舞祥和,仿佛黄巢之乱自来不曾有过的样子。 僖宗皇帝高坐,圣驾前摆放着乌木龙案,上面珍馐玉盘叠叠重重,杯盏碧翠,雨露甘醇。若非清思殿毁于战火,尚未修缮复原,想必钟情于马上击球的僖宗断不会安坐在丹凤楼前,与众将、百官同享歌舞声乐。 殿前依着功劳大小,分别坐着李克用、王重荣、朱全忠、拓跋思恭,杨复光偶感风疾,未能出席庆功宴会。僖宗效太宗做法,赐拓跋思恭李姓,故改名李思恭。席间歌舞欢快,几轮御酒对饮下来,众将再无矜持,畅怀豪坐、交头接耳。 忽然,乐音骤停,引得众人左右顾看,旋即鼓点轻敲,殿外徐徐引来一位曼妙的舞伎,身传一袭羽衣,乃是百鸟羽毛汇编而成,五彩细薄,犹如霓虹。宴会主持诸葛爽寻机向众人讲道:“此《霓裳羽衣舞》,舞者乃是黄寇罪姬——江氏。” 言毕,玉笛声起,商调动情,霓裳羽衣曲情调闲雅,婉转沉郁。江怜儿媚眼低迷,袖袂婆娑,众将无不望之痴神。果不愧是盛唐名作,正应了“此景只得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 白乐天曾作长文描绘此舞: 我昔元和侍宪皇,曾陪内宴宴昭阳。 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 案前舞者颜如玉,不着人间俗衣服。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 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恹弹吹声逦迤。 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 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裙时云欲生。 螾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 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 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 当时乍见惊心目,凝视谛听殊未足。 一落人间八九年,耳冷不曾闻此曲。 湓城但听山魈语,巴峡唯闻杜鹃哭。 移领钱塘第二年,始有心情问丝竹。 玲珑箜篌谢好筝,陈宠觱栗沈平笙。 清弦脆管纤纤手,教得霓裳一曲成。 虚白亭前湖水畔,前后只应三度按。 便除庶子抛却来,闻道如今各星散。 今年五月至苏州,朝钟暮角催白头。 贪看案牍常侵夜,不听笙歌直到秋。 秋来无事多闲闷,忽忆霓裳无处问。 闻君部内多乐徒,问有霓裳舞者无? 答云七县十万户,无人知有霓裳舞。 唯寄长歌与我来,题作霓裳羽衣谱。 四幅花笺碧间红,霓裳实录在其中。 千姿万状分明见,恰与昭阳舞者同。 眼前仿佛覩形质,昔日今朝想如一。 疑从魂梦呼召来,似着丹青图写出。 我爱霓裳君合知,发于歌咏形于诗。 君不见我歌云“惊破霓裳羽衣曲”, 又不见我诗云“曲爱霓裳未拍时”。 由来能事皆有主,杨氏创声君造谱。 君言此舞难得人,须是倾城可怜女。 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 娇花巧笑久寂寥,娃馆苎萝空处所。 如君所言诚有是,君试从容听我语。 若求国色始翻传,但恐人间废此舞。 妍媸优劣宁相远,大都只在人抬举。 李娟张态君莫嫌,亦拟随宜且教取。 坐在殿下的李萱,看此舞仙袂飘飘,不禁心驰神摇,连连拍手欢笑不止,并对李克用道:“父亲,我要她教我这支舞!”李克用仰头大笑,应道:“这还不容易,连人带衣服一齐带回沙陀城就是了。” 鹿晏弘斜眼狞视,轻声哼道:“无礼之徒。” 话被史敬思听去,趁着酒意,走到鹿晏弘面前,一把扯住鹿晏弘衣领,愤道:“长安光复,皆我沙陀勇士的功劳,你这匹劣马,只会嘶叫,打起仗来还不是夹着后跨逃跑!” 鹿晏弘公然被骂,怎不气急败坏,扭动了两下挣脱开来,往中央舞池跨出一步道:“你有种和我单挑!”王重荣见此,拍案叱道:“晏弘!御前怎敢放肆!还不向皇上请罪?!” 鹿晏弘嗤了一声,跪在地上,“末将失礼,请皇上降罪。” 僖宗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田令孜用衣袖捂住口,轻轻咳嗦两声,走到皇帝面前,点头道:“皇上,此次平乱,各路战将都有功劳,该赏。”僖宗笑道:“对,对,朕已经照阿父的意思,命人拟好了诏书。”随即扭头吩咐内侍,“宣旨。” 众人跪伏于地,静候封赏。圣旨为王重荣加检校太尉,李克用加检校司空,二人仍领河中、河东二镇节度使之职,朱全忠受封宣武节度使,李思恭任夏州节度使。其余偏将各有奉赏,众人山呼万岁,扣头谢恩。僖宗叫起,自己亦起身,慨然道:“社稷复安,赖祖宗神明保佑,亦赖杨老郡王擎天之力,朕有意为其进爵。”此话一出,田令孜始料未及,李晔站在阶下,朝皇兄点了点头,僖宗嘴角带笑,有意提高了嗓子,说道:“加封杨复光为魏王。” 众文武皆呼圣明,更无异议,唯有田令孜眉头颦皱,脸色难看。然众臣继续欢饮,更不理会这个在平乱中未有丝毫建树功劳的内廷宦官。 霓裳羽衣舞罢,磬笙再起,江怜儿又跳惊鸿舞。列座嘉宾酒劲发作、个个左右歪斜,僖宗喜不自胜,亦忘乎所以。谁都没太在意,江怜儿舞步轻快,亦摇亦趋之间,距离僖宗落座的御案愈发相近。 忽然,一道寒光闪烁,僖宗失声惊叫。众人闻声注目,见江怜儿手中竟然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她从三步之外,举刀扑身而来,口中痛骂昏君不止。僖宗闪避不及,被一刀割破龙袍,忙乱间踢翻御案,满桌瓜果杯盏滚落,江怜儿身穿羽罗,脚下不甚便捷。再举刀刺时,早被田令孜抢来一步,被其重重地推到在地。 “贼妇,好黑的心肝!”田令孜眼睑微掩,横眉怒叱。 江怜儿凛然不惧,哼道:“你们这些靠喝百姓血活着的人,心肝才是真的黑。” 诸葛爽扑地打颤,慌乱道:“是下官失职,是下官失职。”随即夺过匕首,向江怜儿刺去,江怜儿亦不闪避,刀锋划过,如珍玉珠胎般雪白的脸,顿时撕开一道口子,汩汩流血不止。 诸葛爽咬牙切齿,又待补刀,忽然腰间一阵断骨抽筋的剧痛,令其手脚僵硬不能动,直直地跌倒下去。 “打得好!”李萱拍了拍周德威的肩膀,鼓手叫好。原来就在刚才,她见江怜儿危在旦夕,急叫周德威出手阻止。对诸葛爽这种两面三刀的小人,周德威手下多用了几分功力,一记笑傲枫林掌呼啸过去,将其腰骨生生打断,不死也残废了。 僖宗心有余悸,从地上颤巍巍爬起来。众将皆不言语,兀作旁观。田令孜最是担忧皇帝伤情,上下检查一番,幸得无碍。 田令孜气闷至极,即叫人将江怜儿拉下大殿千刀万剐。 “慢着!”李萱高喊一声,从席后跳到前池,李存勖劝阻不住,直至李萱将江怜儿从地上小心扶起,众将面面相觑。田令孜见此,亦是暗生怒火。 “皇上,萱儿请皇上放过这个姐姐。” “郡主——” 李萱的话一出,郭崇韬赶忙嘘声劝阻,李萱不管不顾,执意喝退上殿拿人的兵士。田令孜侧目瞧向席首的李克用,其正坐饮酒,不发一言,放任李萱大闹朝堂,愤恨之际已有杀心。无奈满朝功臣,皆杨复光亲信,自己的政令在这群经受惯了厮杀的武夫面前,简直如同屁话。 “小妹无知,请陛下宽恕。” 席中趋步躬身走出一人,冲皇帝拜倒,为李萱说情。僖宗视其为李存勖乃怨气尽消,即对李存勖道:“朕知天水郡主一向爽利,朕不怪罪,扶风侯快些起来。”旋即又对李萱道:“这个罪妇心肠狠毒,你不让朕杀她,倒是要说出个理由先。” 李萱挑动了下叶眉,对道:“霓裳羽衣舞天下无双,她要是死了,这么好的舞蹈岂不要失传了?请皇上开恩,让她作萱儿的师父,教我跳这支舞。” 第128章 杨白 僖宗微一沉吟,道:“霓裳羽衣舞失传确实可惜......好,朕就暂留她性命,待你和她学会了此舞,朕还是要依法严办。”李萱笑逐颜开,即揖礼谢恩。 盛宴直至二更,方才散尽。 后来,江怜儿果将霓裳羽衣舞尽数教授给李萱,李萱感念其情,借出城游玩之机将带江怜儿逃出长安城,嘱其远走避祸。 可惜,江怜儿出京不久,独自来到渭河之滨,水面白鸥阵阵,芦苇随风飘摇。她形若瘦柳,乌发婆娑,举目遥望东方,轻声唤道:“大王英灵不远,怜儿来与您相会了......”然后便用贴身的匕首刺进心窝,就此如花凋落。 ...... “驾!” 连天碧峰之下,嵇昀与野南浔策马遥遥而近。 “师父,你慢点!我快跟不上了!” 野南浔龇牙咧嘴,马鞭不住起落,追赶得尤其费力。嵇昀纵马在前,全不理睬。 溪水流淌潺潺之处,草房映入眼帘。 “义父......”嵇昀口中高呼,滚落下马,直奔院里。野南浔随后将马绑缚在石榴树上,方要跟着进门,忽见嵇昀慌慌而出。 “怎么了师父?” 野南浔瞪着眼疑问,嵇昀眉目紧皱,忧道:“这里像是好久都没人住了......”野南浔惊道:“难不成爷爷他?!”二人在附近兜转寻找了好一会儿,不见杨楮的踪迹,屋里陈设杂乱,窗台竹塌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嵇昀自责道:“义父他身体不好,是我们回来太晚了......” 野南浔见师父忧心,方待劝解,忽然扫见远处溪边有一人影。 “师父,有人!”二人隔着篱笆向外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小步匆匆地往小屋方向走来。 女子先是发现了门外的马匹,继而走进院子见到了嵇昀师徒。嵇昀见她容貌虽不算靓丽,但气质端庄,举止有度。 “你是?” “你们是?” 二人异口同声,嵇昀先行拱手答道:“在下嵇昀,这是我的徒弟野南浔。” 白衣女子点点头,道:“若是行路累了,可在此稍作休息,我只回来取些东西便走。”说着径直进屋,打开橱柜取出两只大碗。 野南浔瞧地奇怪,喊道:“喂!你......你是谁啊?跑我爷爷家乱翻东西!” 女子一愣,噗嗤笑出声来。 “你爷爷?”上下打量了野南浔,女子哼道:“你这蛮子可够贪心的,这样一间破草屋也想据为己有,莫非看我是个女人家,好欺负么?!” 野南浔瞠目喊道:“我管你是男的女的,反正这里的东西不许你动!”女子气恼,把碗重重落在桌上,啐道:“果个土匪,好心教你们歇脚,反倒批驳起我来了,今天姑奶奶不抽你几百鞭子,难消心头这股恶气。” 说罢,撤步立定,白裙摇摆间,一柄雪白的软鞭立时出现在手里。嵇昀高呼一声小心,女子的软鞭已朝野南浔头上劈声而来。 野南浔一惊之间,忙抽长剑来挡,而那鞭尾却在头顶一尺高处戛然收止,仅是啪的一声催响,震得野南浔眼冒金星、耳鸣阵阵,而随着鞭音散尽,空气里隐隐浮来些许淡淡的香气。 “贼婆娘!” 野南浔心知被耍,气恼地破口大骂,横剑在侧,跨步即要攻上前去。忽然,脚下但觉悠悠荡荡,身体立时绵软无力,眼前的白衣女子亦幻化成七八个图影晃来晃去。 嵇昀用衣袖紧捂住口鼻,右脚一勾,踢了把竹椅过去,恰值野南浔迷迷瞪瞪后仰过来,噗通一声,不偏不倚瘫坐在竹椅上。 “难怪你做师父他做徒弟,确有两把刷子!”白衣女子赞了声,手中长鞭又举,嵇昀见状赶忙喊话道:“灵珑姐姐,莫要再打!” “嗯?”女子闻声一惊,急将长鞭拢了,疑惑道:“你......你怎么认识我?” 嵇昀走出屋外,才得放下掩着口鼻的手,将自己的来路尽数向莫灵珑讲了。原来自对方刚一进门,嵇昀便猜想她有可能是白锡圣去东海找来为义父治病的灵珑仙,只是尚没来得及询问,野南浔就和她打了起来,莫灵珑长鞭出手,嵇昀一眼就认出那是彭溪门的轮回十生鞭法,故当即确认下来。 莫灵珑方知误会,咯咯笑了几声,即用为野南浔解除了鞭中之毒。 野南浔用竹篓背了莫灵珑要取的用具,三人沿着溪边而上,进入山坳,复往嵇昀当初修习天机剑法的那处石洞去。 “义父!” 嵇昀见到僵卧石床上的杨楮病情愈发沉重,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是昀儿?” 莫灵珑把嵇昀引到一旁,小声道:“杨伯父的身体积重难返,我也回天无术。这洞中的乌金石,有益调息,我和你白大哥商量了,把他老人家背到了这里伺候。” 杨楮大限将至,白锡圣一直屈膝坐在洞口,眼神僵直,一言不发。 嵇昀见杨楮此时状态,心头阵恸,他忍住了泪,摸了摸怀里的信,强装着喜悦复跪在杨楮身前,说道:“义父,我带回来一个好消息。”说着将信交到杨楮手里。 “是义母留给您的......” “什么?” “是一封信。” 杨楮闻言,沧桑如纸的脸上腾然有了几分颤动,并示意嵇昀将其扶起。 杨楮半靠在石壁上,一手握住信笺一手不断揩拭。信笺用油蜡封口,有陈年痕迹,杨楮眼神怔忡,遂问嵇昀信的来由,嵇昀据实回答,杨楮颤颤巍巍,急打开信来看。 嵇昀和莫灵珑在旁守着,一张不大的信纸上字数亦不谓多,但杨楮却全神贯注地盯着看了好久。嵇昀察觉到他呼吸渐急,但神容却似强挺着以示镇定,于是心感隐隐不安。 许久,杨楮终于按下信,轻叹了口气,扭头道:“我今天想吃......”由于气短,话讲的慢,于是莫灵珑惊喜地追问:“难得你有了胃口,想吃什么?”杨楮嘴角带笑:“昀儿回来,我实高兴。家门外河里的白鱼许久没有尝过了,有些馋了......”伫立在洞口的野南浔闻见话,赶忙道:“这个简单,我这就去给爷爷抓鱼来吃!”转身便去了。 杨楮朝白锡圣看了一眼,又对莫灵珑道:“他爷俩一路辛苦,你和锡圣去帮帮他罢,这里让昀儿照顾我就好了。” 听了这话,莫灵珑微显迟疑,见白锡圣立时起了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她亦点点头,忙着追出山洞去了。 白锡圣和莫灵珑走后,杨楮再难忍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手肘重重地敲打着石床,嵇昀不忍,急忙拦住杨楮。 “义父,您怎么了?!” 杨楮咬牙闭目,怅然大恸。按照妻子信中说述,思绪回归十七年前。 这晚,杨楮正与慕容纾婉如往常一般待在卧房里,临睡前,夫妻二人叙话。 “宗望大哥缠了我一天,偏要我给他儿子取名。” 杨楮端坐在桌前,边说话边解衣。 “你的名字亦是白家老太爷给取的,现在偏又轮到你来为他家新添的香火取名字了。”慕容纾婉铺开了床被。 “你最后给取了个啥名?” “锡圣。” “锡圣?” 杨楮饶有得意地说道:“锡者,名 器也;圣者,至贤也。”不料慕容纾婉听了摇头:“寻常人家,可不兴取这种名,贱名才好养活。”杨楮一愣,旋即猛地上前搂住妻子,鬓边笑道:“那好,以后我杨楮的儿子,就叫杨(羊)奋(粪)吧。”慕容纾婉又笑又气,用肘节一连顶了丈夫胸膛三下。 窗外,一双眼睛盯着屋内伉俪亲昵,内心五味杂陈。 慕容纾婉吹熄了灯,夫妻共衾,一夜无事。 清晨五更刚过,急切的敲门声响起。杨楮穿衣开门,门外站着一脸惊慌的白宗望。 “怎么了?” 白宗望小心地左右顾看,随即压低声道:“我看到田令孜昨晚进了家庙。” “嗯?!”杨楮大怔,转念冷静了下来,将白宗望拉到一旁,避开妻子。 “确认是田令孜么?” “我是管家,只要是咱府里的人,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白宗望言辞肯定,杨楮愈发忧心。 “这件事我知道就可以了,不要再对别人讲,尤其是我爹,他心思重。你记住了。” 杨楮嘱咐完便即回屋,白宗望对其反应极其不以为然,在门口犹疑了好一会儿才离去。 杨楮将这件事藏下,对任何人都未提及,甚至是自己的妻子。 如此过了三天,杨府负责扫洒的仆人在马厩里收拾秸草时,意外发现了草甸中藏着一具尸体。 仆人吓得急向杨楮报信,杨楮带人来看,震惊的发现,死人竟是白宗望。勘验了其脖子上的伤口,确认其是被他人刀砍致死,四下寻找一番,果然在马槽底下发现了带血的柴刀。 照看马匹,一向是陪嫁奴隶田令孜的事务,这个马厩自然也是他进出最多,联想起三天前白宗望曾告发其私闯家庙,杨楮由是将田令孜叫到密室质问,田令孜只说对白宗望之死毫不相干。 第129章 杨楮之子 “你偷偷潜入家庙,被他发现告发了你,所以你心挟怨恨,报复杀人。” “我忠于主人主母,家庙不许擅入,这是家规,我绝不会犯。” “你只是喂马的下贱奴隶,白宗望有什么理由诬陷你?除非你们有什么过节。” 田令孜沉吟了片刻,徐徐答道:“请主人去问老爷。” “问我爹?”杨楮惊诧,见田令孜长跪不言,只好去找杨无疾。而杨无疾听了杨楮讲述,神色淡然,眼皮半掩着瞳仁,语气十分清冷。 “就如你所说,二人挟有私怨,下奴杀害尊长,依着国法家规,抵命便罢。” 杨楮心有疑虑,觉得此事不该草草定论,于是对杨无疾说道:“田令孜是否进过家庙,他又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杨无疾勃然大怒,冲儿子喊道:“根本就没有人擅入家庙,这只是怀恨杀人罢了。”杨楮一怔,对父亲突而其来的生气深感疑惑。 杨无疾似乎觉到自己的失常,调息了下语气,温和说道:“不要把小事化大,更不要把家庙的秘密牵涉其中。”杨楮听话点点头,杨无疾又道:“这个田令孜虽说是慕容家的陪嫁,但犯下杀人罪,府里也袒护不得,只是......你亲自去,找个僻静的地方......” 杨楮不敢违逆父亲,再见田令孜时,田令孜从其眼神中似乎已经看明白了一切。 “死之前,我想办一件事。” “你还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田令孜侧着头,眼神直勾勾地盯住杨楮,徐徐道:“我还想见婉儿一面。” 杨楮一怔,随即叱道:“混账!你是下贱奴隶,婉儿岂是你叫的?!” 田令孜轻哼了一声,双眼微瞑,似有所感:“人各有命,谁教我这辈子生在奴隶窝里。”说着转过头,冲杨楮冷笑了一声:“杨楮,你若不是生的比我好,不见得我就争不过你。” 杨楮听了这话浑身一惊,万万想不到寻常不起眼的奴仆,临死前竟看不到丝毫畏惧,反而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样的场面,婉儿不该来。”杨楮抽出宝剑,擎在田令孜头上三寸处:“我的剑会很快,你不会有痛苦......” “慢着!” 田令孜闭目就死,却不料耳旁传来令人心悸的声音。 “这些事义父您曾讲过,往事不可追,您也别再懊悔。”嵇昀听杨楮讲起往事,由是温声劝慰。 杨楮猛地摇头,牙齿咬地很紧,看起来十分激动。口中不住地大喊:“冤孽!冤孽!” 嵇昀瞧得蹊跷,心道:“难道义母的信中,说了什么伤害义父的难听的话?” 片刻,杨楮稍有缓和,便向嵇昀诉道:“婉儿告诉我,当年偷入家庙、意图不轨的人,不是田令孜,而是白宗望!” “怎么?!”嵇昀闻言怔忡。 原来,慕容纾婉在遗书中写到,白宗望贪图杨家传家宝,偷盗不成反被田令孜发现马脚,为求自保只得发咬一口,向杨楮告发田令孜,杨楮不明真相,而白宗望又很快离奇被杀,更是死无对证,由是害得田令孜蒙冤差点丢了性命。然而这件事的始末,从一开始,杨无疾就是心知肚明的,因为早在白宗望恶人先告状之前,田令孜就将其偷摸行径尽数向杨无疾报告。但杨无疾非但嘱咐田令孜不要对外声张,甚至连自己的儿子杨楮来问询时亦说了假话。 嵇昀略加思索,便即明白杨无疾之用心。杨白两家世代相交,白家为了杨氏在渤海安身立足,更是不惜变更族姓,时历百年,杨家传至杨无疾这代,已经高居龙泉府都督之职,白家后人在杨府当差,杨家却从不敢将其视为下人,甚至杨楮都会尊称白宗望一声大哥。可如今出了这番事,一边是身系家族性命的玉玺秘密,一边是恩深情重的白氏族人,杨无疾左右权衡,便想到了这出借刀杀人的把戏。 “杨太公有意把白宗望的死,嫁祸给同样可能已经掌握了玉玺秘密的田令孜......如此,既能不吃罪于白家,又可让家庙中藏有传国玉玺的事情石沉大海。” 嵇昀既已想明,不愿见义父难过,劝慰道:“田令孜即便不是觊觎玉玺的第一人,但他离开后,把玉玺的秘密传的沸沸扬扬,终是造成杨门祸乱的罪魁祸首,义父不必为当初冤枉了他而觉自责。” 杨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非为此而难过。而是照妻子所述,把传国玉玺的秘密公之于众,以招致杨家灭门惨祸的首恶元凶,其实并非田令孜,而偏偏正是白家人。 “怎么可能?!”嵇昀惊诧不已,旋即想到了什么,急忙道:“我知道了,义父,这封信一定是田令孜伪做,专门来颠倒是非的。” “不会。”杨楮把信纸又拿到眼前观摩,“这上面的字迹,是婉儿的,还有字里行间的称呼、讲话的态度,我都认得出,是只有婉儿才能做到的。” “义父,我有句话,说了您别生气。”嵇昀看着杨楮深信不疑的样子,担心其为人误导,遂要将心里话吐露出来。 “说吧。” “义母和田令孜从小一起长大,虽是主仆亦难免有总角之情,义母弥留之际,会不会因为不想您再找姓田的报仇,故意在信中为他开脱......” “不会的。”杨楮立时答道:“你不曾见过婉儿,不知道她的性情,她这个人,虽是女子,但是是非分明,嫉恶如仇,在事情上一向是帮理不帮亲的。虽然我俩曾因为放走田令孜的事屡次争吵,但她每每争论总是占住一个理字,倒是我,身为七尺男儿,有时候未免太过意气了。” “若义母说的都是真的,那白家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嵇昀愈发不解。 杨楮道:“我爹借刀杀人的计虽然瞒过了连我在内的许多人,但白家太爷毕竟老道,他儿子对我家传玉玺觊觎日久,他做父亲的不可能一点儿不知道。” 嵇昀恍然大悟:“这么说,白老太爷应是猜到白宗望是因为对玉玺起歹心,被杨太公刻意处死的。” 话音未落,门外铮的一声,是金属坠地的声响。 嵇昀循声瞧去,惊外失口:“黑玉夔龙剑?” 眼看掉在地上的是夔龙宝剑,杨楮和嵇昀都十分吃惊,嵇昀赶忙追出洞口,只见十余步外,白衣身影步履匆匆,显然二人洞中谈话早被白锡圣探听了去。 “白大哥!” 嵇昀赶上前,一把抓住白锡圣手肘。 白锡圣有意挣脱,二人当下较起劲来。嵇昀急道:“义父病重,你往哪里去?” 白锡圣冷着脸,默不作声,但嵇昀看的出,这一副冰霜般的面孔下,正是一颗如火烧炙般煎熬的内心。 “锡圣!” 一言传来如同雷震,只见杨楮拖着残疾的双腿,两手吃力地攀爬出洞口,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白锡圣的名字。 白锡圣见了这幕,再也绷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松开嵇昀的手,大步向着杨楮跑去,将滚沾了一身泥巴的杨楮背回山洞里的乌金石床上。 嵇昀亦忙赶回洞里,帮杨楮调息过气。 过了好一会儿,杨楮气息渐稳,白锡圣扑通跪倒在床边,许久不曾开的口终于说话:“你杀了我吧。” 杨楮嘴角带笑,缓缓伸出手掌在白锡圣脑后轻拍了两下,“我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是白家后人,是有罪的人,杀了我,偿还杨氏满门的血债。” “傻小子,罪不在你,算起来,是你的亲生父亲,先死在了杨家人的手里。”杨楮叹了口气。“都过去了,万般皆是命,我信命了,不想再报什么仇了。为了报仇,害得你也没有过上一天正常人的日子。你我父子十多年相依为命,你就是我的半条命啊。” 嵇昀看着杨楮与白锡圣父子情深,不免动容。他准备起身出洞,只刚动身,衣角将石床上的信纸扇落在地上,于是身手去捡,目光留滞之处,见到信中写有“老人姓叶......”等几个字。 嵇昀将信恭恭敬敬摆放在杨楮手边,随口说了句:“真巧,我师公也是姓叶的......” “你说什么?!” 嵇昀不经意的一句话,没想到反令杨楮十分激动。 “我的师公也姓叶,只可惜他老人家弃世的早,我从未见过。”嵇昀兀自讲着,杨楮的眼神早早愣住不动。 “父亲?”白锡圣小声探问,不见杨楮反应,遂直接拿起信来观看,不料看过信中内容,亦表现的极为惊诧。 “嵇昀,你确定你是被你师父偶然之中收养的?” 嵇昀被白锡圣这突然一问,搞得摸不清头脑,支支吾吾地答道:“师父原本是这样告诉我的,可我那时候还不记事,直到后来施吾真人和玄真道人说起,叶师公和九天教当年都曾专门到辽东找一个白虎命格的人,那个人......就是我。” 第130章 马踏幽燕 “你看看。” 白锡圣将书信递给嵇昀,嵇昀注目走字,只见信中详述了慕容纾婉在龙原府的娘家遭遇歹人劫持前,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交由一位老者照管的经历,而这位老者自称姓叶,精于剑道,更是言及歹人所来目的,专是为了夺取慕容纾婉与杨楮的孩子,此子命理不凡,将来亦能成就一番事业。 嵇昀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我命属白虎,生于十八年前的渤海。十七年前师公临终时,将掌门之位传于周师叔,时值门派存亡之际,为免九天教迫害,师父与周师叔假作不合。如此看来,既然师兄弟反目是假,师父出走渤海亦不可简单视为无心之举。难道说之后发生的事,都是叶师公有意安排,那我岂不是...…” 嵇昀浑身一震,从怀中扯住马嵬寺中神秘老者批言的白绢,端详着上面的字迹:“东京名族胄,开皇一脉传......”方知这前两句批言早就点破了自己的身世来路,想起自己少年时曾有无数个日夜为思虑身世所苦,原来生父早就近在眼前。 嵇昀颤抖着声音,小心问道:“义父......我......我是您的儿子?” 杨楮眼含着泪,神情难以言喻。 “上天总算网开一面,教我临死前还能够父子团圆。” 继而忍不住将嵇昀搂在身前,父子两个抱头痛哭。洞口,不明真相的野南浔与莫灵珑捉鱼归来,白锡圣示意二人不要作声,三人静静伫立于洞外。 ...... 数百里外的长安城内,早就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热闹。西域马商捏乌萨克,终于又一次站在了西市上。 西市人声喧闹,一对青年男女若即若离、饶显拘束的在街上游逛,捏乌萨克一眼望见那名男子,立时欣喜喊话。 “小李将军!小李将军!” “那是谁?” 江小雨见喊话的是个黄头发、鹰钩鼻的外藩人,不由得问向身旁的李师泰。 李师泰定睛一瞧,喜笑颜开:“是他。那个西域马贩,前者打黄巢时,进献谶语天石的就是他。” “捏......” “捏乌萨克,有幸再次遇见英武的少将军和美丽的将军夫人。” 捏乌萨克施展灵动的舌头,举手投足极尽礼数。李师泰听他把江小雨误当成自己的妻子,当下感到莫名的窃喜,江小雨忙道:“西域人,你误会了......” “别在这里说了,走,去魏王府,父亲好长时间来闷坏了,他见了你一定高兴!” 李师泰打断江小雨的话,把捏乌萨克请到了魏王府。 杨复光接见了捏乌萨克,捏乌萨克左右端详,奇道:“您比去年老了很多......”杨复光大笑:“年近古稀,岂能不老?”捏乌萨克摇了摇头,道:“不,我不是说样貌,而是风采。” “风采?”杨复光微微一惊,顾左右而笑道:“你来说说,是何样的风采?” 捏乌萨克稍有思索,答道:“以前您指挥千军万马,与黄巢作战时,眼睛里是可以看到光的,今天我见到您,您的眼睛里没有光了。” 杨复光闻言黯然,王建从旁道:“如今并无大事需劳父帅烦恼,生活悠逸,眼中没了锐意也属自然。” 杨复光点了点头,道:“王建说的对,天下复归太平,老夫平生之愿已足。如今闲散度日,既合乎养生之道,亦说明社稷安危无恙,此乃我朝皇帝陛下洪福。” 捏乌萨克欣然领会,另叫随从牵来一匹彪马,送予杨复光。 “魏王是马上的英雄,捏乌萨克没有别的礼物赠送,这匹汗血宝马,代表了我们西域商人对您的敬意,感谢您赶走了暴徒,使我们西域各国能够再来到长安经商。” 杨复光抚摸着马鬃,嘴里不住地赞道:“你们看它的眼睛多有灵性,真的是匹好马。” 捏乌萨克道:“魏王身边有个会相马的女子,也是我们西域人,我这次来,还想再会会她。” 杨复光闻言一怔,一时不知他所指何人。王建从旁道:“捏乌萨克,你误会了,那位和你同样长着西域面孔的女子,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她现在也不是我父的部下了。” “哦,她是犯了错误,被魏王驱逐了吗?” “不,她离开了军营,现在已经是个自由人了,想必这会儿,正在和她的侠客丈夫在一起。” “侠客?是嵇朋友那种人吗?” “嵇朋友?” “我曾经认识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嵇昀,我们都喜欢称呼他为嵇朋友…...” 王建惊喜道:“如此巧合,我说的就是嵇昀。” 捏乌萨克一怔,旋即追问嵇昀下落,李师泰道:“听说他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现在大概在和父亲同住。”原来萨迪娅伤愈后便往太仪山找寻嵇昀,本来无处安身的江小雨,被李师泰挽留,就在杨复光府上住下。 李师泰心仪江小雨许久,这份心意江小雨早已明了,只是她对于李师泰,虽不厌烦,但也难谈喜欢,所以故作不知。李师泰向王建请策,王建道:“假若是旁的事,我还可以给你出出主意,男女这种事,我自己还......”讲到这里话声立时打住,李师泰追问道:“你?三哥,你果然还忘不了那个天水郡主?”王建低下头去,小声道:“忘不了又能怎样,注定无缘无分。”李师泰立时反驳:“你说这种话,哪里像我敢想敢做的王三哥?先不说你堂堂仪表、聪慧过人,单是魏王养子的身份,配她沙陀胡儿,也是绰绰有余了啊。干脆请父亲出面,为你提亲。” “不可!”王建慌张阻拦,“即便我有心,人家却也无意,终了是碰一鼻子灰,叫父王脸上无光。”“唉——”李师泰长叹一口气,兄弟二人各自出神不语。 大漠孤烟,飞沙走石。 黑色牙旗迎风张扬,李克用率骁兵悍将疾驰北进。 原来自皇帝依功封赏了他及众沙陀将士后,其众在长安休整了一月有余,但前不久突然收到刘仁恭的急信,报告说契丹进犯幽州。这使得李克用十分惊外,由是立即拜别僖宗,率领沙陀兵马,急匆匆往居庸关赶来。田令孜有意将李存勖留在京里,名为沐浴天恩,实为操纵沙陀为己用,然而李克用实非俯首听命之人,当众驳回了田令孜,将李存勖与李萱一同带离了长安。 “阿保机统一契丹草原,自封契丹王。父亲对他有提扶大恩,想不到他称王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来犯我沙陀地盘。” 史敬思满心不忿,此时沙陀人刚刚战败了黄巢匪患,骄兵悍将志气大涨,队伍战力亦达顶峰,此时真恨不得插上翅膀赶到军前,好好教训一下以怨报德的契丹王。 军马昼夜不停,疾至北距居庸关五十里外,迎见一只南下败兵。为首的年轻将领见是沙陀大军,赶紧下马匍匐来见李克用。 “你是哪个?” “世伯,小子名叫刘守光,是刘仁恭的儿子。” 李克用见其皮肤白皙、长眼细鼻,有女子之相,遂道:“刘仁恭使你这孺子带兵,不失城陷地,才属怪事。” 刘守光大气都不敢喘,唯唯诺诺答道:“契丹人太过蛮横,我爹和嗣昭将军都抵挡不住他们的攻势,就连女人孩子都被撵来守备居庸关了。” 李克用道:“居庸关外是契丹的哪路人马?” 刘守光答道:“阿保机亲自统帅,就在关外扎营。” “哼!”李克用听说阿保机就在数十里外,当即率领沙陀铁骑向城关奔驰而来。 居庸关依山临壑,左右山头皆筑有长城箭楼,主关城楼修筑在东进幽州的必经之路上,果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情势。 阿保机此番兴兵,长城以北的卢龙地界皆望风披靡,大军逼近幽州时,被固守居庸关的李嗣昭凭关拒阻二十余日,破不得关门只得在营中苦思对策。 忽然,大帐幕帘揭开,耶律桡骨兴冲冲地跑进来。 “父亲,李嗣昭投降了!” “投降了?” 阿保机又惊又疑,故亲自来到帐外查勘,遥见居庸关城头白旗摇动,铁铸的万钧城门赫然洞开。而李嗣昭被左右人五花大绑,按倒在城头,并听人大呼:“契丹王快进城来!我们捉住了李嗣昭!” 阿保机对耶律桡骨道:“我说李嗣昭绝不是轻易投降的人,是他的部下忍受不了了,把他活捉送给了我们。” 阿保机志得意满,踢蹬上马,指挥契丹兵大举进关。 “幽州是南国重镇,以后王庭亦可从草原搬进城来。”阿保机谈笑风生,殊不知危机暗伏。 “咚咚!” 忽然,两排连珠炮响,大军一齐发喊,铁蹄声如雷而至。 “契丹王,还记得沙陀李存孝么?!” 四下火烟布合,硝雾弥漫中,一彪将率黑鸦军从山路迎面而来,骏马长槊,凛凛虎威,正是十三太保…… 第131章 单于歃血 “李存孝?!” 阿保机大惊失色,亟待回马中军,然此时关门骤时收起。城楼上史敬思早早站定,张弓怒骂道:“无义莽夫!吃我一箭!” 言未已,箭飞如蝗。契丹军慌忙举盾格挡,李存孝从正面冲杀,只杀得契丹军叫苦连天、自相践踏。 阿保机眼看败局难挽,急得马上大叫:“误会!快叫李克用头领出来!我有话对头领说!” 喊了几声,两面山腰上黄旗摇动,李存孝与史敬思见令,各自收住兵马。 城楼中央,李克用徐徐而至。 阿保机驾马在原地彳亍,仰着头瞧向李克用,施礼道:“首领何时到此?” “知你犯我地盘,专从长安昼夜赶来。” “误会!弟不知幽州是首领的地界,刘仁恭曾与半路设伏劫我财物,弟此来只为教训这个窃贼。” 李克用轻嗤一声,道:“刘仁恭是我的人,且不说非曲直全凭你口说,即便是他真的犯了错,也当我亲自处置,皇帝尚不能擅动我一人一马,更何况是你!” 阿保机道:“契丹与沙陀向来交好,首领在弟危难时出兵相助,此恩此德没齿难忘,阿保机又岂会作出忘恩负义的事来?这次实为误会,首领若肯恕我之过,我当以兄长事之,永不相负。” 李克用见其言之凿凿、诚意拳拳,便有所犹豫。 盖寓道:“杀一个阿保机不难,然契丹初归统一,若失其首脑,各部分崩离析,或再度陷入乱局。到时候,作为紧邻草原的代北之地,将不复安宁。” 郭崇韬也道:“主公是朝廷钦命的河东节度使,大唐北域安定,亦说明主公治疆有方,将来在朝中的威望,或为更盛。” 李克用纳二人所言,于是与阿保机罢兵修好,二人依着草原风俗,在居庸关外杀白马青牛,点火祭告苍天,结成兄弟之义。 关外契丹大营中,阿保机设宴招呼李克用和众部从。 “兄长,请尝一尝我们契丹女人酿的马奶酒!” 李克用端坐上位,阿保机殷勤奉盏,席间显得空饮无趣,在耶律桡骨耳旁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耶律桡骨带来三十多个青年男女,士卒七手八脚上前扯下他们的衣裹,逼其裸身跳舞,权作酒兴。 李克用手指来人,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阿保机举着酒杯,大笑道:“兄长莫要担心,这里面没有一个沙陀人,都是俘获来的汉人。” 李克用眉梢有些怪色,起身环顾了一圈,问道:“你们是唐人?” “回将军,我们都是卢龙一带的汉人百姓,请将军宽大为怀,放了我们吧。” 李克用示意这些人伸开手掌,但见其虎口无茧,知其并非骑射厮杀之人,于是说道:“既是寻常百姓,理当释放。” 阿保机惊道:“这些人里,有兄长认识的?” 李克用摇头:“没有。” “既不认识,何以放掉他们?我把他们带回草原充斥为奴,可也做些挤奶放马的活儿......” 李克用坐回本位,饮了口马奶酒,说道:“他们不是你战场上俘获来的敌人,只是生活在这里的大唐百姓,不该成为受人鞭挞的奴隶。” 阿保机心有疑惑,低眉沉吟了片刻,探问道:“兄长是否做了大唐朝廷的顺臣?” 李克用哼笑一声,答道:“李克用身为族长,凡事自以沙陀前景为重,今番南下立功,理当得授官职,实在谈不上顺与不顺。不过话说回来,假若天子不负我,我亦当不负天子。” 阿保机假笑一声,放下酒盏,道:“我以兄为天下第一英雄,将率部下勇士逐鹿天下,成就一番伟业,何期志向有限,真叫人可惜。” 李克用闻言一怔,眼皮半睁地斜眼看向阿保机,饶有深意地说道:“我为国靖边,若有谁想作第二个黄巢,我的弓矢不会答应。” 耶律桡骨见李克用语气稍有愠色,忙示意汉人百姓退出营帐,双手捧杯向李克用敬酒。 “伯父,我代父亲敬您一杯酒。” 李萱早发现耶律桡骨也在席间,厌恶之色挂在脸上。 “好。” 李克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满有赞赏地拍了拍耶律桡骨的肩膀。 “一别数月,长得愈发结实了。” 耶律桡骨毕恭毕敬地答道:“和各位太保比起来,我还自愧不如。” 阿保机起兴道:“他是我的儿子中最出色的一个。” 李克用叫李存勖近前,方待介绍,竟被李存勖告诉原来他们早在献宝大会上得以认识。 “不认识!” 李萱听了哥哥的话,没好气地起身反驳,“我不认识什么骨头,我只记得那次很不幸的经历是,我被一只发疯的公羊给撵了,现在想起来还很后怕。” 耶律桡骨见了李萱,痴愣愣地像个木头,舌头亦打了结,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李萱也不理会众人,哼了一声一头扎出了帐外,郭崇韬连忙随侍而去。李克用虽感莫名其妙,但他在外人面前从不会责备子女,便由着李萱去了。 席罢,李萱以思念娘亲为名,催促父亲动身,于是李克用仍命刘仁恭料理幽州事务,契丹、沙陀两路大军各自归退。 长安城魏王府,张灯结彩,一片喜气。 城中人打听得知,原是赶上忠武军少将军李师泰娶亲的日子。新娘不是旁人,正是寄居在魏王府上已有多日的江小雨。 经捏乌萨克提醒,李师泰央求来各位兄嫂,这些个将领夫人,纷至沓来,找到江小雨为李师泰说亲。江小雨自姐姐死后,世上再无亲人,媒人们只道嫁入将军府,安享富贵不说,久后生下一儿半女围绕膝下,省去孤独凄苦,个人心绪也有寄托。 一来二去,江小雨被说得多了,思虑繁杂,犹豫不定。左思右想,终是写了封信,托人送去太仪山。 萨迪娅观了信,将事情亦告之嵇昀,二人商量,江小雨既来书相问,自是将萨迪娅视为亲属,念在婚姻是人生之大事,切要审慎决断才好。 “李师泰一表人才,依我看,他对江姑娘早有好感,若这桩婚事成了,江小雨也算寻了个好归宿。”嵇昀不忘江怜儿临终时的嘱托,故闻听这件消息饶是有些欣慰。 “婚姻不是哪一方喜欢就行的事,还要看小雨对李师泰是不是有好感。”萨迪娅一边思量,一边说道:“你比如白大哥和莫姐姐,他两个天各一方,多年不见面仍心里互相挂念着对方,这样的感情才是让人羡慕不来的。”嵇昀点了点头,自顾自道:“也不知江姑娘对李师泰是怎样的心意......”萨迪娅撇看着痴讷的嵇昀,心里似乎有话可到了嘴边终是没讲出来。 数日之后,江小雨接到萨迪娅的回信,信中并无提及关于嵇昀片字。江小雨看罢将信小心收了,彼时媒人又来问话,江小雨这次没有拒绝,于是魏王府便为李师泰操办起婚事来。 届时,王重荣、李克用、李思恭、朱全忠等各遣派亲信来送贺礼,在京官员和将领纷纷前来祝贺。 席上,众嘉宾欢饮热烈,新郎官李师泰心花怒放,一场敬酒下来,坐在了忠武将领的桌前。王建、庞师古等对小弟娶亲皆表恭贺,唯有鹿晏弘脸色古怪,拍了拍李师泰的肩膀,借着酒意道: “怎么不见你娘子过来敬酒?” “二哥问了句露怯的话,喜宴上哪有新娘子抛头露面的。”韩建插话道。 李师泰则陪着笑,自斟了一杯向鹿晏弘递了过去,却被鹿晏弘轻推了去,并嘴里轻哼道:“果真是头一遭也便罢了。” 听了鹿晏弘不阴不阳的话,李师泰顿时没了笑脸,即问道:“二哥这话什么意思?” 鹿晏弘抬眼盯了李师泰片刻,然后饶有深意的笑了起来, 不顾李师泰一脸疑惑,鹿晏弘接过他手里递来的酒,缓自饮下。 “二哥喝醉了,别理他。七弟,我陪你去招呼客人。”王建轻描淡写地说着,起身带李师泰转去别桌,全然不顾鹿晏弘向他使的一番白眼。 “你怎么能说那种话?” 晋晖对鹿晏弘的做法表示不满,趁着李师泰离开,即质问起他。 “你这是跟我说话?!”鹿晏弘不禁勃然发怒。 “许你在人家大喜之日说疯话,怎不许我说话。” “混账。” “你混账。” 两人都酒劲上头,争吵地凶了竟在酒席上打了起来,宾客们劝阻不住,由着二人打烂喜宴的许多布设,直到杨复光问询赶到,才教人将他两个拉开。 鹿晏弘意犹未尽,即向杨复光禀道:“父亲名震天下,彪炳日月,我等身为子侄,更当立身持正,谨言慎行。我不过是见七弟娶一花牌,堕了堂堂丈夫之名,有心教醒他两句,实尽兄长的责任。可老四却嗜酒发昏,对儿大打出手。” “住嘴!” 杨复光语气严厉,像是动了肝火,但在宾客面前横眉立目显然不妥,他按下怒气,就二子醉酒无状各自嗔叱一番,但就其他的事只字未提。 之后,杨复光又亲自与众饮宴,直到深夜方散。 第132章 忠武八都(上) 深夜,江小雨左右等不见新婚丈夫,听外面宴闹声早已消散,不免心中起疑,只身到门外查看,却撞见李师泰一个人坐在残杯冷炙前独饮。一杯接着一杯,半晌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江小雨见状即上前劝阻。 “你怎么了?” 白天见李师泰还风光无限,而此刻喜气全褪,仿佛换了个人,只剩一脸的苦闷忧愁。 “人都走了,怎么不回屋?” 江小雨连番问话,李师泰听得真切,却不理睬,仍自顾自酌。 “别喝了。”江小雨从他手里拽过酒杯,按在桌上。 李师泰侧目看她一眼,仍不说话,索性举起酒坛往嘴里灌酒。江小雨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痴愣愣地站立了一会儿,然后逐渐放开紧攥酒杯的手,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 至于二人婚后如何,旁人多有不知,但仅仅一个多月后,就有人见到江小雨独自出现在商州附近,后来更是少有下落。半年后,萨迪娅逢母亲忌日,从太仪山回到长安,听说了此事,便往魏王府打听情况。可王府上上下下谁也不甚清楚,李师泰更只推说江小雨不辞而别,至于去往何处,无从得知。萨迪娅从他冷漠的言语中,饶是悟出了一些内在情由,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 落尘苍髯偃青袍,北起连山,东面饷函崤。漫卷玄幡书忠武,雁踏飞沙画弓刀。 披甲白头驭群骁,壮怀虚谷,武略定三韬。松月长照君侯墓,星陨名垂泰岳高。 ——《蝶恋花 悼杨复光》 大唐光启二年,公元886年,为大唐帝国戎马一生、力挽狂澜于既倒的泰山支柱轰然倒塌。 杨复光因病逝于河中府。其养子义侄、门人故将围绕灵柩前,纷纷大恸,三军齐悲,整个王府嚎哭彻天。其时,有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宣武节度使朱全忠、夏州节度使李思恭各遣亲信来河中凭吊。 “圣旨到...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接旨!” 僖宗派来的宦官进了魏王府的大门。 王建等拥着王重荣,跪地接旨。 太监读道:“圣人功盖千祀,行之迟迟莫非天恸。魏王亚父,数救社稷与朕之危难,晓闻薨逝,朕无不痛断肝肠。敕命,追谥‘资忠辉武匡国平难功臣’,配享太庙,加封长子王重荣为弘农郡王,迁任陇右节度使。钦此。” “什么?!”王重荣等闻旨大惊,心道:“河中府是忠武军安身立命之地,当年父王罢兵赋闲,也不曾离开并州半步,如今他老人家刚刚离世,圣旨就要我们迁出河中,去到荒凉的陇右之地,岂非鸟尽弓藏、欺人太甚!?” 王建在王重荣耳旁轻声道:“我看不是圣上本意,必是田令孜的主意。” 不待王重荣置话,鹿晏弘腾地站起身来,对着太监叱声问道:“叫我们去陇右戈壁,想把河中府给谁人看管?!” 太监答道:“河中官吏朝中自然另有委任。” “放屁!”人群中一人厉声骂了句,愤然起身闯了过来,一把扯过圣旨,粗看一眼,嗖地远远扔在地上,口中喊道:“田令孜想趁火打劫,欺负我们忠武军,这样的任命我们不接!” “周岌!不可造次!” 王重荣呵阻住周岌,使个眼神,示意王建捡起圣旨,然后对眼前的圣旨也不谈接与不接,只是率众起身道:“公公奉皇上旨意,专程前来为我父吊丧,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请!” 传旨太监被群人的戾气唬得哪里还敢多言造次,忙借坡下驴,点头拱手道:“有劳将军...”遂入内院行吊丧礼。 王重荣等一众忠武将领,处理完杨复光后事,齐聚魏王府商议对策。 韩建道:“田令孜向来视忠武为眼中钉,父王生前,他不敢有所图谋,现在父王仙逝,他就迫不及待地拿大哥开刀了。”晋晖忧心道:“田令孜假天子诏书,要是推脱不就,他必然要以抗旨不遵为名加害我们,怎么办好呢?”庞丛愤懑道:“事到如今,要么任人鱼肉,要么拼死一搏!”“对!我支持五哥说的,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周岌补充道。 周岌本来是忠武军中微末将领,后来投降黄巢。杨复光非但不计前嫌,反而亲信有加,使其深受感动,潜心立志报效忠武,在他这人心中,忠武军的利益荣辱远比唐朝江山的兴衰成败重要的多。 王建、张造、李师泰都未表态,鹿晏弘眉眼斜顾,讪然哼道:“周岌,你不是先王义子,有些话还轮不到你讲,前日你冲撞御使,搞得咱们差点下不了台,究竟是何居心?奥对了,也难怪,举兵造反、犯上作乱对你来说也是轻车熟路了!” “你!”周岌被这些话羞气地面红耳赤,愤然起身,准备拂袖而去。王重荣朗声正色道:“你去哪里?回来坐下!”王建起身拉拽住周岌,按在座位上。王重荣继续道:“周岌是父王认下的义侄,和我等同属兄弟,父王有灵,要见我们兄弟不和,他老人家怎能瞑目...”鹿晏弘背过头去,周岌低头不语。 王建道:“大哥说的对,今天是我们兄弟为了忠武军的前途在一起商议,有什么建议对策都可以直说,旁的话就不要讲了。” 此时,会上寂静下来。李师泰见众人都不讲话,用胳膊捅了下一旁的张造,示意他发言,张造回递了个眼神,摇摇头一言不发,于是李师泰忍不住说道:“咱们这些人里面,数三哥最聪明了,还是听听他有什么办法,三哥你快讲讲!” 众人把目光都投向王建,王建于是说道:“田令孜凭一张伪造的圣旨,就想毁掉忠武军,是万万不能得逞的。河中占据要地,有盐池之利,足够大军生根发展。父王在时,最痛恨田令孜等阉宦误国,可惜他老人家中兴大唐的宏志未伸就撒手而去,我们作为弘农子弟,应当把匡君辅国的忠武精神发扬光大。” 王重荣暗暗点头,追问道:“不错,你说说,具体怎么做?” 王建答道:“圣旨不是说封大哥为‘弘农郡王’嘛,我们就重新打起弘农郡王的旗号,号召李克用、李茂贞和朱全忠等,上书主张皇上亲政,一齐对抗田令孜祸国欺君的暴行。” 鹿晏弘道:“从魏王降到郡王,这样的封赏戴在头上,说出去也没有多大面子。” 王重荣明白鹿晏弘的意思,慨然说道:“爵位高低,对我来说倒不是重要的,父王功盖环宇才获王爵,我何德何能,岂敢恬居王位?况且当年父王响彻天下的名号正是‘弘农’二字,我如能领受,也是先王的福荫使然。” 于是王重荣采纳王建的意见,上表僖宗谢领弘农郡王爵位,又以守护杨复光故土为名,婉言辞绝了陇右节度使一职。 长安田府内,花田烂漫,戏蝶时舞。 花丛曲径上,来人脚步匆匆,伴着短而急促的呼吸声,径来到鱼池跟前。 来人向站在池边观景的田令孜扑通拜倒,呼道:“晋公!” 田令孜并不回头,慢声答道:“有什么新消息?”来人道:“孩儿刚接到奸细的密报,王重荣不但在河中地厉兵秣马、加强各处城防,而且暗结李茂贞、李克用和朱全忠,意图对您不利,晋公,事情危急,须得早些下手!” 跪地说话之人,便是高骈。 田令孜本对王重荣的拒不奉诏早就心里有数,但听到他练兵演武、联络藩镇,摆出一副比当年的杨复光还有豪横的硬姿态,心头不免感到惊怔和担忧。他满面严肃,反问道:“早些下手?如何下手!?” 高骈道:“王重荣抗旨不遵,已然犯了国法,儿愿意率领神策军讨伐河中,追拿王重荣等忠武旧部,拿回长安由晋公问罪。” “王重荣骁勇善战,王建、庞丛等个个都不是泛泛之辈,你打得过他们吗?” “孩儿也曾总领天下兵马,即便不是杨复光的对手,可他都死了,帐下一班假子,又有什么能耐抵抗王师,请晋公三思。” 田令孜微一沉吟,答道:“我知道你急于雪耻,但是河中之地非智取不能取胜。你记住,杨复光和你我父子的私怨,不是我要夺取河中的原因,只因藩镇割据一直是导致朝廷统御无力的陈疾顽疴,只有平了忠武军,天下那些诸侯们,才会战战兢兢,才能唯皇帝之命是从。” 高骈闻言恍惚片刻,又问道:“晋公有什么智取的主意?”田令孜道:“杨复光在世的时候,无论是李茂贞还是李克用,都被他所迷惑,甘心受其驱使。现在他死了,这群人早就没有了主心骨,一旦加以利诱,必将作鸟兽散。” 高骈若有所悟,连连点头道:“您的意思是,拉拢李茂贞、李克用等人,为我们所用...” 田令孜道:“不,你还说漏了一人。” “谁?” “朱全忠。” 凤翔城里,李茂贞正与王行瑜打马球。 “报将军!御使来了!” 李茂贞与王行瑜连忙扔掉球杆,唤小厮急给换了朝服,趋步前去迎接。 第133章 忠武八都(中) 太监宣读了圣旨,大意是教李茂贞出兵,助高骈讨伐河中。 李茂贞左右为难,便唤王行瑜商量:“王重荣派来联络的人,还在我这儿住着,我一直未敢答应。现在田令孜的差人又来了。要不是魏王生前提携,我也不会有今天。他老人家刚去世,我就出兵攻打他的儿子,说出去岂不要惹人唾骂。”王行瑜道:“田晋公和杨魏王向来不和,以前是东风压倒西风,现在看来,倒是西风要压倒东风了。” “你是说?” 王行瑜讪笑道:“田王相争,你看皇帝是会偏向田呢,还是偏向王呢?” “这还用说,自然是偏向......”李茂贞话音骤止。 王行瑜笑道:“那不得了,王重荣抗旨不遵,你李凤翔奉诏讨逆,有何不可?” “话虽如此,可是这仗是赔本的买卖,打输了损兵折将,打赢了河中归了田令孜......” 王行瑜微微沉思,喜上心来:“咱们可以向朝廷谈点条件,邠宁节度使任上,还有个空缺......” 李茂贞恍然大悟,点头道:“我上奏皇帝,向田令孜讨个两镇节度使的差事!” “不行。” “怎么?” 王行瑜看李茂贞疑惑,乃皱起眉头:“我的哥哥,这不明摆着么,你和李克用都是一镇节度使,他的功劳和军力比你如何?” “这......自然是比我强些......” “他都没有把幽州节度使的乌沙戴在自己头上,你要是这样做了,不但田令孜不高兴,李克用、朱全忠之流也会视你为敌呀!” 李茂贞沉吟良久,探问道:“我举荐你担任邠宁节度使如何?” “这......”王行瑜佯装意外,口齿讷讷了半天,索性跪地抱拳答道:“真是这样,敢不像刘仁恭侍奉李克用一样,为哥哥赴汤蹈火、执鞭坠镫!” 李茂贞欣慰不已,便应下出兵之事,同时田令孜为将其拢入麾下,批准了王行瑜任职的奏请,并教凤翔、邠州两镇人马东进,助力高骈征讨王重荣。 洛阳城秋风正浓,兵士们驱赶着流民,忙着清理因战乱而荒废的田芜。 “行军作战,拼的是粮草,现在趁着双方休兵的间歇,安顿流民是必要的,教他们耕种粮食,以便来日征战使用......”洛阳宫外的临时住所内,薛秦正向朱全忠讲授安民生息的陈词建议。 朱全忠道:“秦宗权靠腌人肉充当军粮,搞得山东流民一股脑地往西窜。正好,青壮编入军中,老弱安排去种粮,待粮草准备充足,就可一举剿灭秦贼。” 这时,张归霸从外面进来:“主公,王重荣的来使......” “我这儿有机密要事,回头再禀报!”朱全忠不等张归霸开口,便急忙勒令他住口。薛秦道:“王重荣派人来了洛阳吗?”朱全忠假作不以为意,随意答道:“是这样,杨魏王出丧我派人代表你我吊谒,王重荣派人回来答谢。”于是薛秦不疑。 待到薛秦离开,朱全忠差小厮唤来张归霸,说道:“虽然我看待薛秦如手足,但是他原追随曾元裕,对杨复光情谊很深。要是他知道王重荣有难,一定要出手相助的,所以这件事,需得瞒着他。”张归霸道:“是,属下明白了。我现在就去打发王重荣的使者滚出洛阳。” “哎!糊涂!这样岂不是和王重荣闹翻脸?” 张归霸会意:“主公的意思是,既不答应王重荣联合,也不伙同高骈征讨河中,就此两不相帮。可是,这样的话,我担心会把两方都给得罪了。” 朱全忠哼哧道:“当然不能得罪。我早和你们说过,朱家军是投降来的,随时随地得夹起尾巴做人。他们这些功臣重臣不是爱斗嘛,叫他们去斗就是了。咱们只要尽心尽力为朝廷剿灭山东匪患,扩充咱的地盘和军事,就不怕站不稳脚跟。眼下,对待田王双方,不能说不帮,而是两个都要帮......” 张归霸疑惑:“两个都帮?怎么帮?” 朱全忠面色露出三分狡黠,在张归霸耳旁小声吩咐下去... 另一边,河中府取下魏王匾额,高挂起“弘农王府”的牌子。王建等陪同王重荣,昼夜等候各路信使的回报。 晋晖忧心道:“高骈的神策军想来也有五万余众,外加李茂贞、王行瑜的凤翔、邠州人马,人数足足超过我们三倍。如果李克用和朱温拒绝联合,那情况可就糟了。”李师泰愤然道:“李茂贞就是条黑心烂肺的豺狼,父王在世时,他装得比我们兄弟都还恭敬孝顺,转头来就帮着田令孜与忠武为敌。我倒是希望他赶紧来送死,让我一枪挑了他的黄胆!” 张造道:“现在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对方兵力远胜过我,想父王创军不易,总不能被我们给拼光了。”韩建反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张造沉吟道:“我考虑了很久,田令孜调大哥为陇右节度使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庞丛道:“目的无非有二,一是看中了河中府的盐池,想收为己有,从中牟利。二是把忠武军调离原驻地,削弱我们的力量以便后图之。”鹿晏弘道:“我们需得考虑清楚,要不要为了一人之利害,陷整个忠武军于绝境。”王建道:“二哥,你这话怪模怪样,怎么个意思?”鹿晏弘哼道:“大哥不愿意舍弃河中节度使的官位,搞得忠武军背负抗旨不遵的罪名,父亲一生忠义,他在天有灵,定会感叹我等不肖。”李师泰情绪激动地说道:“二哥,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父王在天有灵的话,应该保佑我们杀败高骈,追进长安城,活捉田令孜,给天下除一大害才是。” 王重荣迟迟不说话,见兄弟们愈发争吵起来,才道:“倘若能保全忠武名节和各位兄弟安全,我王重荣就是死了也无妨。”继而走到鹿晏弘跟前,双目直勾勾地凝视着他,鹿晏弘见他眼神灼然犀利,不敢与之对视。 王重荣继续道:“有朱温的消息么?”王建道:“有,朱温派了萧云海、滕子罗二将前来助阵。眼下已经到了弘农。”王重荣略感欣慰,说道:“到头来,最仗义的却是这个贼寇。”王建道:“当年打华州,他妻弟死在大哥手下,没想到,朱温竟能不计前嫌,顾全大义。”“是啊。”弟兄几人皆是赞叹。 却说萧云海与滕子罗二人引兵数千,屯扎弘农(虢州)。滕子罗道:“忠武军中那个姓鹿的,好是目中无人,当年我奉命去武功报捷,被他欺侮一番,现如今又要带兵就给他解围,想想就冒火。”萧云海道:“放心,主公只叫咱们驻扎在弘农,远远地看着他们打斗便是,咱们只当前来看戏了。” 河中府外,五十里处,尘烟大起。 三路人马聚合在此,高骈率静海军,李茂贞率凤翔军,王行瑜率邠州军,合计五十五万余众。 王重荣登高眺望,见大军潮水般涌来,心绪复杂难解,与王建道:“李茂贞背信弃义,朱全忠作壁上观,李克用又无消息传来,看来大事将败。”王建道:“众人皆重利益,父亲在时,大家情好如同兄弟,父亲去世,却作鸟兽散。” 王重荣道:“我意上表请罪,让出河中之地......” “大哥,这话如何说?”王建惊得双眼瞪圆。 王重荣长舒一口气,道:“我不能让父亲一手创立的忠武军毁在我手里。抗旨之罪我一人担下,你和众兄弟以后,只得各奔前程了。” “不行!” 众兄弟听闻王重荣主意,个个前来劝阻。王重荣心意已决,力排众议:“我相信皇上会念我功劳,从轻发落。你们不用再劝,我思来想去,这是最好的办法,忠武军不能再白白流血了。”转而与晋晖、庞丛等一一吩咐,“如能平安度过此劫,众兄弟早晚有再聚首之时。” 王重荣上表请罪的奏折送至长安一月有余,终于传来回信。寿王李晔受钦命来到军前,专为解决王重荣抗旨一事。王重荣听闻来的是寿王,得以放宽心,“寿王贤德,有他主持公道,一切都好办了。” “报!寿王派人传命,请主公明日出城相会。” 听闻寿王邀约,王建思虑再三,道:“大哥不宜亲去,还是让我先去探探寿王爷的口风......” 王重荣道:“寿王为解我兄弟之困,专程从长安到此,我若不赴约,倒叫王爷难做。你们留在城里,管好手下兵卒,如遇大事皆由晏弘决断。” “大哥放心,小事有我,大事等你回来再拿主意。”鹿晏弘当即表态,王建虽仍有疑虑,但也不便再提。 翌日午时,王重荣身穿皂服,只待了两个驾马的随从,驱车来到城外营中。 李茂贞、王行瑜早守在辕门外,嬉笑迎接。 “自从兄长治河中,弟去凤翔,足足有两年多没见了。”李茂贞当前引路,边走边说。 第134章 忠武八都(下) 王重荣道:“我也没想到,再见你时竟是带着兵马来讨伐我的。” “大哥说这话,可是叫我无地自容了。” “闲话少说,寿王爷呢?” “王重荣!” 只听一厉声叫喊,王重荣循声瞧去,中军帐外摆设长案,一人自帐中傲视而出,案前落座。 “高骈。” 王重荣一脸不屑,面对来人正是田令孜的心腹高骈。 高骈傲睨自若,一派小人之相。王重荣环顾左右,李茂贞与王行瑜早早退出十数步外,侧身不敢与其对视,而两厢兵士甲胄齐备,个个面露杀气,人人跃跃欲试。王重荣当即心下一沉,嗔目含血,冲高骈怒声骂道:“狗贼!竟假托寿王诈我!” 高骈颧骨肉跳,侧目狞视:“奉旨诛杀反贼!武士将他拿下!” 众兵士一拥而上,王重荣急拔佩刀左右翻砍,杀得众人嚎啕惨叫,横尸过百而不能近其身。 忽然,车轮声隆隆作响,有攻城锤车从四方而来,只霎时,锤头从前后左右分抵王重荣腰背,力道之大登时将人腰骨脊柱挤碎。王重荣大叫一声,血溅盈盆,被后来赶上的士兵砍成肉酱。 王重荣既死,高骈割下其头,派人到城下叫门。忠武弟兄见之,恼恨至极,痛心疾首。鹿晏弘号令不住众人,众兄弟各领本部人马,骤然杀出城来,誓要为大哥报仇。 高骈边打边退,将忠武军引到早有埋伏的凹地。两翼伏兵齐出,将忠武七都团团包围起来。大军厮杀至半夜,忠武军死伤殆尽,万般无奈下只得各自突围,韩建、庞丛东走,鹿晏弘、晋晖、张造西遁,王建、李师泰北逃。 高骈下令穷追不舍,韩建、庞丛各自负伤,行动迟缓,眼看就被人追上。 “你我兄弟这辈子到这儿了!” 庞丛兀自说起了分别的话,偏着韩建眼锐,往东面一指,叫道:“那是什么?!” 只见高坡上旌旗攒动,一队彪军迎风伫立。 庞丛道:“我看应该是朱全忠的人马。”韩建喜心骤散,啐道:“原来是蛇鼠一窝。” 忽然,追兵席卷而至,韩建、庞丛互递了个眼神,兄弟二人同时拉马回转,高扬着兵器反身冲杀过去。 眼看二人即被人海吞没,高坡上的宣武军闻令而动,高呼着杀奔战圈。萧云海、滕子罗杀入垓心,救得韩建、庞丛脱险,二人得以生还,随宣武军东向而去,得到朱全忠收容庇护。 王建、李师泰二人一路向北,逃过追兵,徒步沙漠,正遇上十三太保的黑鸦兵。询问得知,李克用派遣其前来相助王重荣,得知王重荣身死消息的李克用,勃然大怒,痛骂田令孜、李茂贞等人,并倾起大军三十万,火速奔河中而来。高骈不知沙陀兵到,兀自在河中府作威作福。 忽然,城外鼓声大作,高骈这才如梦方醒。李克用城外扬言,要为王重荣报仇。 王重荣被杀,忠武将领四散的消息传到长安寿王府上,李晔惊痛不已,夜不能眠,急召荆亢到府,密谈要事。 “田贼疯狂倒算,害了王重荣,打散了忠武军,下一步怕是要弑君篡国了。” “殿下深夜叫荆亢来,有什么要我做的?” 荆亢跪在地上,李晔亲手上前扶起。 “实不相瞒,在成都的时候,本王就看出你荆教头是个忠义无双、颇有见识的人。当初我曾与杨魏王谈及山河动荡的祸源,杨魏王引用‘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古话,依你看,现如今朝堂之内,敢比作庆父的,还有谁?” 荆亢微一沉吟,问道:“殿下想让荆亢去行刺晋公?” “嘘。” 李晔压低了声,答道:“你是神策军的教头,有接近老贼的机会,凭你这身本领,杀他为国除害,也只是易如反掌的事。” 荆亢低头默然,不置可否。 李晔看他如此,神色转冷。 “你既然忠于老贼,那就把我今天这番话告诉他,李晔誓不受制于宦党的淫威。” 荆亢道:“殿下误会了,荆亢本不惧死,只是答应了师父要杀令狐云梦。”说着把鬼神刀捧在手上,递与李晔道:“如将来朝廷派人征讨九天教,务必使人带此刀同去,权作是荆亢无负往日誓言。”李晔闻言动容:“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宝刀你仍收好,将来对付令狐云梦,朝廷还会派你去。” 二人就此定下行刺密计。 忽然,寿王府外脚步声重。 “开门!宫人传旨!”门外嗓音尖刻,乃是宫宦叫门。李晔心头一颤:“深夜传旨莫非有诈?!”自己与杨复光亲近,田令孜心知肚明,老贼刚刚一只手毁了忠武军,难保不会腾出另一只手来对付自己。 “荆亢你先避一避,免得被传旨太监发现。” “是。” 李晔扯开衣领,装作匆忙披衣的样子,叫家奴开门迎旨。 太监进了王府,手中却不见圣旨,更奇怪的是,身后还跟着几个衣着打扮不似宫人的老男人。 “公公,圣旨呢?” “传圣上口谕,请寿王殿下往清思殿一走。” 李晔不想听任太监摆布,问道:“陛下是身体不适吗?”太监道:“圣上龙体好着呢。” “既然陛下安泰,容臣天明觐见,免得搅扰陛下安寝。” 太监见李晔有意推辞,索性拉下脸皮,眄睨道:“还想抗旨?由不得你!”使个眼色,身后五个老汉跨步上前,不顾李晔呵斥,左右拖住手脚,把他整个人举了起来。 李晔疾呼:“放我下来!我是皇弟,是亲王!你们胆敢以下犯上!”使尽力气蹬踹挣扎,手脚却似被铸铁锁住,全无用处。 太监嗤道:“亲王?你勾结外藩,企图谋逆,晋公旨意叫我们拿你!” “天杀的田令孜,老阉狗!”李晔骂声不止,太监用手帕堵住他的嘴,命老汉们抬人出府。 “噗通——” 太监方转身要走,身体忽然直挺挺地摔在门槛上,老汉们低头一瞧,只见他后背多了一条三尺长、寸许深的刀口,簌簌流血不止,当即丢了性命。 “不想和他一样,乖乖把人放下。” 五人听得身后传话之人中气十足,即知对方来头不善。蓦然回头,但见荆亢挥动鬼神刀自屋檐上飞冲直下,一时间,刀影一分二、二分三......一记无妄七星往五人各自劈来。 五人大惊,随即闪身避让,荆亢直透中央,趁机抢过李晔反身飞回廊下。 五人避开来刀,才见荆亢已将人救下,当即发怒,呼号一声,齐攻上来。 荆亢将李晔护在身后,单手持鬼神刀在身前弄影,鼓出的刀风足以拒敌于十步之外。 五人骇于荆亢惊世的刀法,面面相觑了一番。 “大哥,怎么办?” 其人纷纷看向年纪最长的老头,他胡须尽白,脸皮松垮,怪眼微微瞑了一下,嗔道:“尸鬼大法——”。 话音初落,以老者为首,五人排成一个人字雁阵,后者伸掌抵住前者后心,将四人的内劲加于老者一身,老者登时血脉贲张、须发剑指,眼看一道元气自天灵冲出,旋即幻化成形: 腰如钟,腿如柱,头比金屋,身赛浮屠,一手是双刃斧,一手是勾魂锁,小儿梦里尝相见,夜叉修罗总是它。 荆亢和李晔见这一幕登时愕然,彼时巨鬼挥舞大斧朝二人砍下,势同劈山。荆亢慌忙中把李晔从身旁推开,自己却险些被大斧落中,擦着力道被震翻在地。巨鬼撇下斧头,甩动手中勾魂锁,朝着荆亢穷追猛打,荆亢快步躲闪,勾魂锁所到之处,砖瓦木石俱被打得稀烂。眼看一时伤不到荆亢,五人调转战心,将巨鬼手斧朝向李晔。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轰隆一声,刀光斧影隔空碰撞,震耳欲聋。 原来是荆亢挥刀使出大有重雷将危机化解。 五人惊骇于鬼神刀威力之盛,稍愣神时,荆亢起手又追出一记大有重雷,犹如巨灵开河,刀影从巨鬼腹下直划过面额,刹那间,巨鬼形崩神散,五人嚎啕一声,元功尽破,跌撞倒地。 “你这是什么刀法?” “专宰凶神恶鬼的鬼神刀法。” 荆亢举刀横在眼前,看着面前惊厥的五人,眼光冰冷如霜。 然而正在荆亢旦要动手送五人归西的时候,老者突然扯声喊道: “还不现身?!” 话音未落,一团红云破门而入,闪转腾挪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只见它来往跳跃,忽而在东,忽而在西,闪烁不定,琢磨不住,不知是人是鬼。荆亢提起精神连劈数刀,皆被它躲了过去。 忽然身后李晔惊叫一声,荆亢心知不妙,正欲反身去救,后心突遭一记重击,顿时撕心裂肺般剧痛,随即晕死了过去。 另一边,千里之外的太仪山下,嵇昀陪伴着父亲杨楮。 “父亲,有一件事我还要求你的谅解。” “什么事?” “前者九天教围攻成都行宫,我......” “不用说了。”杨楮打断嵇昀的话。“你帮了唐朝皇帝,担心我会怪你。”嵇昀点了点头,杨楮抬眼出神:“我一辈子都陷在仇恨这两个字上,求之不得,饱受折磨,到了弥留之际,才幡然通悟。” 第135章 雨夜荒村 杨楮转过头,笑看着嵇昀:“昀儿,人生如逆旅,无需迷恋眼前,亦不必被过往所羁绊,放手去做你认为对的事,不要辜负一身本领,更不要重蹈前人的覆辙。” 父子俩说着话时,夕阳斜照进山洞里。 “来,扶我出去转转。” 嵇昀扶着杨楮坐上木车,二人来到洞外,天边晚霞如血,残阳映照在人脸上余温尚暖。 “我听萨迪娅这姑娘说,西边有个叫撒马尔罕的地方。” “是,她和我提过几次,看得出她很喜欢那里。” “那你可一定要带她到那儿去看一看。” “孩儿想等剿除九天圣教,清闲无事了就去。” 杨楮道:“时不我待,有些事是等不起的。”嵇昀点了点头:“父亲教会的是。你好好养病,等身体养好了,咱们一家一起去。”话说半晌,杨楮没有应声,嵇昀俯身来看,杨楮微闭双眼,已经安详地去了。 杨楮半生富贵显赫,半生潦倒凄苦,无论身体还是心力早如残灯将尽,今番骨肉相认,心愿遂了,便撒手人寰。 嵇昀和白锡圣料理了杨楮的后事,坟头就埋在离草庐不远的山下。 “他死前真的没有再提杀田老贼的事?”坟前上祭时,白锡圣再问。嵇昀答道:“没有。”莫灵珑道:“他老人家被仇字困住了大半辈子,到头来终于是跟自己和解了。” “不完全是这样。”嵇昀站起身,说道:“与其是说是困在一个仇字,倒不如说是困在了一个情字。”言罢,几人陷入一阵沉默。随后嵇昀问起白锡圣今后打算,莫灵珑挽了白锡圣的手臂。 “中原已经无事做了,我打算让他跟我一起回东海去。” 莫灵珑说着便抬眼看向白锡圣,眼神中满是爱慕,而白锡圣的面色一如既往的僵冷,一个温热,一个冰凉,看似不合,实则天成。 莫灵珑反问嵇昀:“对了兄弟,你呢?”嵇昀答道:“我准备去趟长安,想办法找到母亲的遗骨,带回与父亲合葬。然后......然后我想在这儿住上一阵子。”莫灵珑道:“也好。” 分别时,一向寡言的白锡圣,走到嵇昀身前,将黑玉夔龙剑交到他的手里。 嵇昀一怔:“大哥,什么意思?!”莫灵珑见状,忙解释道:“兄弟别误会,你哥的意思是,你还有大事要做,这把宝剑在你手上才会有用处。我们俩住在岛上,远离江湖,用不着它。”白锡圣把剑牢牢地按进嵇昀手心,嵇昀听话便不再推辞:“等我了结了这边的事,就去东海看你们。” “我和你哥在岛上等你们,记得带萨迪娅一起。” 野南浔听得着急:“还有我!千万别把我丢下!”几人闻言都轻轻一笑。于是,白锡圣与莫灵珑先行下了山,嵇昀和野南浔收拾过草庐,亦乘马直奔长安而去。 师徒昼夜赶路,不久即到商州城外。 这夜雨大,浇泼得地上泥泞难行。野南浔拉着马好不容易在烂泥里挪着步子,四下张望,幸在看见一处亮着灯的人家。 “师父,去避避雨吧。” 嵇昀见雨势一时难退,便与野南浔向那户人家走去。那是间高墙大院,连门房都比一般人家的主屋阔气得多,野南浔两步跨上门槛。 “喂!主人开门!”连叫数声,家中却无应答。野南浔透过门缝看见,屋内灯火竟然熄了。 “师父,这家人把灯都灭了,不想让我们进去。”嵇昀道:“不愿意罢了,咱们就在门楼里待一晚,等雨停了再走,你去把马牵到棚子里。”野南浔依命把马牵到牲畜棚,见棚里马匹成群,不禁惊诧:“想不到这家人这般阔气......” 嵇昀正独自在门楼避雨时,院里忽然有脚步声临近,大门继而开了,露出一个小厮的头来。 “你是?” “赶路的,想借府上之地避避雨。” “赶路的?”小厮上下打量了一下,面露不悦,正要关门,被嵇昀一把顶住:“小哥,帮帮忙吧。” 小厮咬牙用劲,门板却纹丝不动,由是畏惧嵇昀,只要支支吾吾地让二人进府。 “家里有老人已经睡下,你们俩就待在偏院,不要乱走。” 走进西面偏院,小厮领着二人走到厢房门口,伸手去推门,不料一推未开,原来门上竟是有锁。小厮从身上摸出一大串钥匙,挨个去试,却许久不见打开。野南浔朝嵇昀小声笑道:“这是个大迷糊,自家的门都打不开。” 小厮渐渐急了,索性将钥匙收了,竟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刀将门锁翘了。嵇昀与野南浔疑惑相视。“进去睡吧。”小厮揣起了刀,转身去了。 嵇昀和野南浔进了屋,只闻到一阵飘香,敢情是女子的脂粉味,野南浔大叫:“师父,我们闯进人家女儿的闺房了!”嵇昀连忙捂住他的嘴,压低了声音,说道:“哪有家丁随身带刀的,这家极有古怪,小心一点。”野南浔默声点了点头,师徒二人就此歇下。 时过三更,外面雨声渐弱,而阵阵苍老的咳嗽声不时传到厢房里来。 嵇昀翻身起来,靠着窗子细听,咳嗽声像是从正堂大屋里传出。 野南浔睡得熟,嵇昀便未叫醒他,只身出了房,欲往大屋看个究竟。 “去哪儿?!” 廊门处,忽然闪出两个家丁,见嵇昀要走出偏院,十分警觉地拦住质问。 “你们家有病人?我懂些止咳的方子,可以...” “用不着!快回去!” 不待嵇昀说完,一人早就喝止。另一家丁则道:“雨已经停了,让他们赶路去吧。” 由是嵇昀和野南浔被轰出了大门,野南浔满心不忿,悻悻骂道:“刻薄的老东西,活该你咳死!”嵇昀拍了拍野南浔肩头,示意跳墙再潜进去。 二人蹑手蹑脚,沿着围墙翻入后院。 此时乌云既散,接着月光,野南浔瞧见地上饶有怪异。 “师父!是血!” 后院的柴房里,猩红的血水被雨源源不断地冲刷到地面上。 “果然有问题......” 二人沿着血迹来路进到柴房,眼前一幕叫人惊色。 这间不大的柴房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多具尸体,男女老幼皆有。 野南浔两股战栗,期期艾艾地问道:“师父,这些死人如果是这家里的,那刚才那些?” “可能是谋财害命的强盗。” 嵇昀来到大屋外,打听屋内动静。 “夜长梦多,不如现在就动手......” 听到屋里人声嘈嘈,二三十名大汉正凑在一起密商着话。嵇昀忍耐不住,长剑陡然擎在手里,腾地一下跳到堂上,喊话道:“你们还想往哪儿逃?” 汉子们见状大惊,个个抽刀便要厮杀,关键时刻,人群背后忽然传出一苍老的声音:“慢着!” 汉子们朝两边摆开,身后中厅椅子上半倚着一名老人,嵇昀上下打量着他,老人身材枯瘦而细长,一袭黑袍从上到下,另用黑纱蒙面,瞧不见真容。 “这位剑侠深夜闯上门来,是替人办事还是为己谋财?” 老者气息不畅,一句话竟然被咳嗽声打断了三次方才讲完。嵇昀哼了一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只是想为给后院那些亡人讨个公道。” 老者微一沉吟,接着轻嗤道:“原来是贼人的帮手,那也难怪了......” 嵇昀闻言一怔,此时野南浔亦跟了过来,见师父与众人剑拔弩张,当即举剑便要撕斗,嵇昀伸臂拦住了他,又向老者道:“我看你们才是打家劫舍的贼人,竟还指鹿为马。” 老者道:“看来剑侠果然不知,老朽是这庄上的主人,逢吉嫁女,不料被附近的歹人盯上,连夜来庄上抢劫,幸亏老朽庄上有这几位前来道贺的豪杰朋友,这才得以侥幸。后院的尸首正是前来打劫的歹人和被他们害了的老朽家人。” 嵇昀和野南浔将信将疑,这时候,一个汉子一把揭开一侧的幕帘,后面的房间里正坐着一位红衣新娘。 野南浔看了师父的眼色,走过去就要掀开新娘的盖头,却被一个汉子怒斥一声:“无礼太甚了吧!”并伸手一把拦了。 “野南浔。” “师父?”野南浔被嵇昀叫止:“怎么我没教过你,不能随便揭人家新娘子盖头的吗?”嵇昀拎了野南浔后衣领把他拽转身,左手在其脑后拍打三下,权作惩戒,实则右手藏在背后,暗自运转一个吾老功的手法,运气于掌,掌又成风,五步之内,掌风将新娘子的一袭红裙吹得东摇西摆,裙下一副生铁脚镣露了出来。 “新娘戴脚镣,也是你们的习俗?!” 嵇昀朗声质问,老头见瞒也不住,忽地变了脸色,右掌啪的一声震断坐下木椅,嚎啕着跳起一丈来高,动作如白鹤冲天,身法浑不似个老人,一时看呆嵇昀师徒。 二人贯注于老人之际,旁的一人袖口抬高,嗖的飞出一枚流星铁拳,往野南浔面门砸来。 “低头!” 嵇昀按住野南浔后脖,二人同时躬身缩头,铁拳几乎擦着头皮飞过,撞在墙柱上,由于力道太大整个嵌进柱子里。 第136章 苏北六鬼(上) “好悬呐!师父。” “他们下死手了,你自己小心,下次不一定顾得上你。” 二人正匆匆对话,老者双手成爪,自半空向他俩飞身抓来。嵇昀忙抬眼一瞥,见老人使个恶鹰扑兔,他即横举飞鸾剑当胸一挡,青光伴着鸾鸣照亮半间屋子,老人抓在剑刃上,铮铮作响,好像铁器相撞的声音。 嵇昀一惊:“想不到这老头的爪子这般坚硬。” 老人自觉手感不对,如猿猱般快速抽身退开。 “好剑,没有想到今天遇见了高人。”老人微微瞑目,两旁几个年纪稍逊的男子拱卫在其身边。 “海昏派掌门嵇昀,不知你们几位什么来路?” 老人道:“我们弟兄六个,行走江湖数十载,未曾听说桑丘海昏派出了一位你这般年轻的掌门人,刚刚那招如果我没看错,应是文娱老人的吾老功,怎么?你还得到了他老人家的真传?” 嵇昀道:“你也算有见识,文娱老人的弟子周德威是我朋友,刚才我用的那招,也只是从他手上学得的一些皮毛而已。” “那就对了......”老人点了点头:“我们苏北六鬼与你海昏派素无恩仇,既然萍水相逢,不如互相卖个面子,就此罢休,如何?” “苏北六鬼?”嵇昀自觉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师父。”野南浔凑到跟前,嘟囔道:“六鬼?怎么却只有五个人?”嵇昀朗声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既然管了这桩闲事,就要管到底。”老人哼了一声,显然有些气恼,对道:“看来,你当真是不了解苏北六鬼。” “我想起来了,被广崖真人杀死的云天纵,和这六鬼甚有渊源。” 嵇昀记起在罔极塔时曾听云天纵提起过“苏北六鬼”,此时低声向野南浔说道。 “居然和九天教有关,那还等什么,通通宰了算了。”野南浔急道。 老人闻言瞪大了眼,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恢复平静道:“老夫为你介绍介绍,这位......” “不必。”嵇昀伸手势打断:“我时间不多,闲的话没必要听了,你只需告诉我,后院那些无辜是不是你们杀的,掳劫这个新娘子又怀得什么心思?” “混帐——” 老人听他狂妄言语,自觉折了面子,再也按捺不住心火,口中骂了一声,身旁四人几乎同时出手,伙同老人,一齐向嵇昀师徒攻来。 “闪到后边去!” 嵇昀挺膝将野南浔顶到身后,右手伸到背后摸到夔龙宝剑,铮的一声拔剑在手。 五人四下里将他围定,张牙舞爪向他前后扑来。 “看剑!”嵇昀双剑盘桓,剑风摆了个圈子,立时将五人扫倒在地。 老人捂住胸口,气吁吁说道:“我食骨鬼霸道了一辈子,万没想到栽在你这后生的手里。” “好一个食骨鬼。”嵇昀将双剑回鞘,拍掌叫道:“用剑倒是我胜之不武,来,我这副后生的拳脚,今天专打先生的恶鬼。” 食骨鬼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扶着腰杆直起了身,重新打量着嵇昀:“看你没几斤精肉,还不够我们兄弟塞塞牙缝的。” 嵇昀笑道:“肉不多可是劲弹,怕你老的牙口咬不动。” “列阵!” 食骨鬼促起高声,两旁兄弟四人滚地近前,左右将他老头架起中央。 “搞什么名堂?”野南浔嘘了一声,看他们手挽肩,脚踩膝,垒成人墙,一袭深色斗篷遮在身前,上面绣着五只恶鬼,各个丑陋狰狞,咧嘴龇牙,分别是:瘦体嶙峋的食骨鬼,肚满肠肥的食尸鬼,满口流涎的食色鬼,白眼红毛的食气鬼,勾鼻长舌的食血鬼。 嵇昀挽臂抱肩,对他们这杂耍般的阵仗实是不屑,亦提不起丝毫防备。此时鬼阵已骤然往他跟前迫来,嵇昀瞧他们洞开门户,遂抬手一拳居中打去,不料竟扑了个空,说时迟那时快,右拳不中,左拳又起,这一次径打左面小鬼的面门。 “嗷呜——” 不待拳头打中那鬼,嵇昀左胸下一阵痛,原是先挨了一拳,力道之大险些吐出腹中水来,他顺着力道往后踉跄了两步才即站定。 定睛看了才知,原来对方这道五鬼斗篷,其中甚有奥妙,一叶障眼的伎俩加之瞬时的移形换位,虚实变化常叫人琢磨不定,想攻攻不进,想避避不及。嵇昀又一连攻了数招,不是打到软绵绵的斗篷上,便是被冷不防的招数半路截击,五鬼得意时,斗篷后面七手八脚一齐发作,令人应接不暇,一时间腿上、小腹、肩头、肋下,连番中招,恼得嵇昀几次想拔出双剑,把他们砍个稀烂。 “师父,你不能食言,让我来!”野南浔见嵇昀一直被打,急得跳了出来,擎起长剑就要帮忙。 “你起开!”嵇昀一把将他推回,显然已经气上了头。 “哇!好烫!”野南浔惊呼被嵇昀手掌触及的地方,如同被烙铁烫过一般火辣生疼。再抬头看嵇昀,浑身云气升腾,炽热迫人。 “朱垠神功——” 野南浔看呆了眼,话音未落时,嵇昀抬手呼出一掌,掌风裹挟炎气,撞到斗篷上,瞬间燃起火来。 五鬼匆忙弃了斗篷,阵势也散开来。食骨鬼大骇:“你这是什么武功?”野南浔喜道:“老鬼,你有幸开眼,见到了祖师爷的朱垠神术。” 食骨鬼瞠目惊色:“朱垠神术?天下第一快剑李若弘的绝世神功?”此时,端坐内堂的新娘子不知怎的身子颤动了一下,野南浔瞧一眼嵇昀,随后走到女子身前,抽剑斩断她脚上铁链。 女子隔着红遮盖,微微点头示谢。 野南浔嘿嘿憨笑,瞥见女子手腕之间也被铁链锁着,忙道:“姑娘,我帮你把手上的链子也给砍开......” 女子稍迟片刻,含羞带怯地扭过了头,缓缓将一双手腕伸到野南浔眼前。 “你别怕,我的剑很快的。”野南浔举剑方欲砍落,眼前忽见奇怪一幕,仔细一看不禁惊吓出声。 “怎么了?” “师父,你来瞧!” 嵇昀回头看去,原来女子的一双手干瘪蜡黄,指节粗大,乌色的指甲既尖又长,一点不像妙龄女子的玉手,说是棺中僵尸也不过分。 嵇昀脑中忽地想到了什么,急喊一声:“那是六鬼,快回来!” 野南浔顿然开窍,怪不得刚刚交手的只有五只老鬼,原来这第六只竟是她!又惊又气时挥剑便斩,只听铮的一声,虎口一阵痛麻好似劈中石头一般。睁眼看时,六鬼双掌合十,剑身就嵌在她手掌心里,她手劲极强,野南浔凭着胖大的身躯奋起浑身力气,拔也拔不出,劈也劈不下,始终不能撼动半分,六鬼贪玩好逗,见野南浔惊怕交加、手脚狼狈,乃喜不自胜地鼓掌嬉笑起来。 野南浔遂有机会抽剑脱身,忙不迭跳回到嵇昀身边。食骨鬼看到六鬼欢喜的样子,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难得!难得!终于有她看中的了!”其余四鬼闻言,亦齐声欢笑庆贺起来。 嵇昀和野南浔都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些老鬼要作何怪。嘭的一声,六鬼轻松挣断手铐,缓自站起身。 食骨鬼笑道:“你不是说非俊俏小生不嫁?我可告诉你,刚才这个,是个死胖子。” 六鬼听话,伸出兰花指,揭开红遮盖一角探头来瞧,嵇昀和野南浔寻机也迎着目光瞧了过去,只见她翻鼻孔、漏风牙,乌环眼圈,光秃眉头,貌比老妪,枯如病鬼。瞧见野南浔便使劲摇头,一副干嗓哼唧窸窣,作态忸怩吓了师徒一跳。 “师父,我看走眼了......” 食骨鬼指着野南浔,操着苍老的嗓音问六鬼道:“怎么了六姑娘,难道你看上的不是他?”六鬼苦拽着脸表示不是,随后抬起手指一指嵇昀,掩面难抑喜色。嵇昀一脸惊呆,野南浔松了口气:“师父,没有徒弟的事了。” 食骨鬼笑道:“我们这位六姑娘,一直心高气傲,许誓非英雄好汉不嫁,对方还需是一等一俊美的男子,因为这个誓言她等了六十多年,今天遇见阁下,足称得上是老天赐予的缘分呐。” “天造地设......” “郎才女貌......” “鬼斧神工......” “去!这个词不是用着这里的!” 各鬼纷纷应和,鬼声呕哑嘈杂。 嵇昀和野南浔对视一眼,两人脸色都像吃了臭虫一般难看。 “呃......六......六姑娘,我看这是一场误会,既然你没危险,我俩就告辞了。” “对对对,告辞,告辞!” 嵇昀二人随便搪塞两句,找机会便往门外跑去。 “慢走!” “相公!” 食骨鬼和六鬼几乎同时发喊,只是六鬼身法更快,闪身腾飞出屋,竟在大门口前截住嵇昀二人。 “相公,跟我成亲!” 嵇昀和野南浔浑身一颤,异口同声道:“男的?!” 不成想眼前这个丑陋的六姑娘说出话来竟是老头声音…… 第137章 苏北六鬼(下) 食骨鬼道:“六姑娘是老夫的孪生兄弟,她是男儿身,女儿心,你今天如果不依了她,决计出不了这个门。” 六鬼冲食骨鬼嗔道:“老东西莫吓着我相公。”然后瞧向嵇昀,屈膝作礼:“相公,奴家罗刹鬼这厢有礼了。” “去你 妈的!” 嵇昀和野南浔同期骂了一声,两拨人就势又动起手来。苏北六鬼前后呼喝,拐子流星不住往来,嵇昀二人各自仗剑,见招拆招。 “他们杀了那么多人,不用手下留情。” “师父,我倒想手下留情,压根...喘不过气!” 面对六鬼的汹涌攻势,野南浔直言支应不住。罗刹鬼抽出袖藏的一只铁梳,长一尺宽一寸,用两个手指捏住,呼呼直逼野南浔面目划来,野南浔后发一招“星流霆击”,长剑迎着罗刹鬼来路刺去。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这一剑本该率先刺中对手,亦或是逼得对手收功退避。可不料罗刹鬼似乎预知了他的意图,并不抽身避剑,而是手腕转了半圈,铁梳变换打法紧靠上去,眨眼间剑身竟被梳齿卡住。 “喇——” 说时迟那时快,罗刹鬼如闪电般攀至近前,伴着衣服撕裂的声音,野南浔忽觉胸前隐隐作痛,低头看时,前胸已被抓出一条两尺长的血痕。 罗刹鬼望着指尖里的血丝,枯干的瞳仁变得兴奋,他逐一吸 允着手指,露出满脸享受的神容。 “老妖怪!”野南浔见此一幕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前去拼命,被嵇昀拦下。 “这个罗刹鬼不容易对付,交给我。” 罗刹鬼见状,满面委屈道:“相公,你怎么舍得打我?” “呸!看招!” 嵇昀将夔龙剑归鞘,一面发动朱垠神功,一面单手运起天机剑法,飞鸾剑剑裹炎气,所向之处威力熊熊。罗刹鬼不敢硬当,伸展轻身功法左右腾挪闪避来剑。 “转身法?” 嵇昀见他来往如魅,闪烁不定,认出他所使用的正是云天纵的瞬身功夫“转身法”,内心奇道:“他的轻功足可以与左成王比肩,想不到六鬼中,竟属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最是厉害。” “相公果然好见识,竟能认得奴家这套秘术。” 罗刹鬼操着令人作呕的语调说道。 野南浔闻言大笑道:“不瞒你说老妖怪,那姓云的临死之前也是你这番表演。” “谁?”苏北六鬼闻言一惊。 “还有谁,云天纵。” 听到云天纵被杀,苏北六鬼一片骇然。罗刹鬼问道:“哪个天杀的害了我的儿?” 嵇昀与野南浔相视一眼,嵇昀答道:“他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 罗刹鬼瞪直了怪眼,龇嘴道:“你好心狠,如此,我也不讲情面了。” “老妖,何需你手下留情,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罗刹鬼哼哧一声,化为一团红云跳上跳下,速度之快令观者骇然。嵇昀对转身法尚无破解之术,不敢稍有懈怠,他催动元气刷刷刷一连刺出三剑,剑气径往其要害射去,却都被罗刹鬼一一躲开。 嵇昀正思索对策时,忽然眼前闪过一个黑点,急躲慢躲还是被那东西刺中了手背,定睛一看原是铁梳上折断的一枚梳齿。紧接着,一枚枚恍若钢钉的梳齿已连续刺出,嵇昀急 抽夔龙在手,双剑齐飞在身前舞出一团剑花,将暗器纷纷打落。 罗刹鬼招式百出,嵇昀根本毫无喘息之机,这边铁梳攻势方罢,那边又一暗器来袭,纷纷洒洒,迷乱人眼。只倒是:白雪压冥界,金银落泉台。 “是纸钱?!” 嵇昀看着或黄或白的冥纸大感诧异,此前从未见过有将一枚枚圆形方空的纸钱当作暗器的。 “哎呀!” 野南浔苦苦嚎叫,身上早被纸钱割出无数的口子。 “师父!这纸片子比刀还快!” 原来冥纸轻脆易碎,即使被剑割破也不坠地,破成两瓣仍有余威。嵇昀有朱垠云气罩身,纸钱遇火而焚,自是拿他没有办法,可野南浔便惨些,即使奋力挥剑刺刺拉拉地削砍个不停,破掉的纸屑仍致他遍体鳞伤。 嵇昀心念一动,也不去救,回转剑身出其不意地往食骨鬼的面目刺去,他这一剑夹着朱垠神功的威力,剑锋未至劲道已足以伤人,食骨鬼提防不住,噗得一声被长剑刺破人中,贯透后脑。 “大哥!”“大哥!” 身旁四鬼见食骨鬼被杀,又怒又悲,哭天喊地,惊动了罗刹鬼,抽空往这边一望,见大哥死状凄惨,当即撇下野南浔,闪身往嵇昀后心抓来。 “接剑!” 嵇昀喝了一声,夔龙剑脱手向身后的罗刹鬼打去,重剑在空中盘桓了两圈,不但没击中罗刹鬼反被他轻易接住,反身倒转剑锋往嵇昀后心搠来。 嵇昀瞧中此时机会,右手催动吾老功反身一掌击出,罗刹鬼握住重剑,身法便不如方才迅疾,眼看掌风偏向右面,他即向左翻转闪避,可惜他顾得右而不顾得左,这边避开掌风,那边剑光已至。 原来嵇昀从击杀食骨鬼开始的一番动作,都是一环套一环,前手藏后手,把敌一步步逼入危局。当此时,只见他飞鸾剑一挥而过,把罗刹鬼拦腰斩断。变成两截的他尚未死透,扭曲着一张怪脸,嘴里还想说话,只是有气无力,旁人只能见他画红的嘴唇一上一下的开合,听不到究竟说了什么。 “杀得好!老妖婆!不,老妖头。”野南浔喜不自胜,拍手称快。而二鬼毙命,剩下的食血、食尸、食气、食色四只老鬼抱尸大哭,痛心疾首。 嵇昀看他们已得到教训,便有恻隐之心:“只要你们发誓今后不再肆意行凶,就抬了他俩个的尸首回去埋葬吧。” 可四鬼怎做罢休?气冲冲的几人互相递个眼神,立马排成个人字阵,并力发动尸鬼大法催生巨鬼夜叉。 “师父,接剑!” 野南浔先是一惊,随后急忙将夔龙剑抛给嵇昀接住。嵇昀看穿对方御气化形的功夫,便即催动体内朱垠内力,一时间元气绵绵不绝,云气直冲天灵,远远观去如同顶上燃起五尺火苗。 巨鬼举起大斧劈头砍落,嵇昀手握重剑回迎,只一个交手便破了对方气功,四鬼被朱垠内力震飞四散,或仰或趴,各个都深受重伤,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 苏北六鬼被诛,余下的汉子们见了嵇昀的手段,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求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野南浔道:“你们老实交代,为什么要杀光这庄上一家老少?”众人答道:“我们只是听命办事的,这六个老魔说,此次的行踪甚是机密,不能叫外人知道。”“天下大雨,我们来这庄上避雨。”“老魔怕庄里的人嘴巴不严,就下令把他们全部灭口了。”嵇昀和野南浔闻言俱是惊诧,嵇昀道:“老实交代,你们到底是受得谁人的差使?!是不是九天教?”众人慌忙摆手:“爷爷误会了,我们是接了朝廷的差派,要秘密押送一个人往成都府去。” “哦?到底是什么人,朝廷需要如此大费周章,雇用臭名昭着的苏北六鬼暗中押送......”嵇昀不解,接着问道:“你们押送的人在哪儿?” 众人各显难色,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作答。 这时,内屋传来一阵阵闷声,好像是从罗刹鬼方才落座的床榻下发出来的。 野南浔得了嵇昀的授意,走近前掀开床板,床下果然五花大绑着一个人。 “寿王爷?师父,是寿王爷!”野南浔惊叫发现被绑着的竟是寿王李晔,嵇昀大感意外之余,赶忙上前将李晔救下松绑。嵇昀问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李晔顾不得手脚上的瘀伤,忙道:“快!快赶回长安,救驾!” 回到长安城,萨迪娅告诉几人,田令孜早命人封锁大内,王公重臣没有圣旨召见也都不许靠近宫苑。 因为把守皇宫的是左将军韦肃辖下的神策军,嵇昀考虑再三,决定到韦庄府上寻些办法。 星夜下,烛光旁,韦府后厅。 韦庄道:“成都是田令孜表兄陈敬瑄管辖的地方,嵇昀,幸亏你们两个半路救下了寿王,否则等到了成都再想脱身可就难于登天了。” 嵇昀道:“我想大概是天意,若非天下大雨,我们也不会误打误撞跑到那间庄上去。” 韦庄点了点头:“寿王是天皇贵胄,冥冥之中有天神庇佑。” 野南浔插话道:“这是不是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晔忙道:“我哪有心想这个,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皇上。田令孜反迹已现,韦先生,你可千万劝解韦大将军,不要从乱。” 韦庄微一沉吟,说道:“我有一个看法,说出来怕是与殿下的看法相左。”李晔先是一怔,随后忙道:“我与先生赤诚相待,请先生尽管吐肝露胆。” 韦庄乃道:“田令孜独断专行、党同伐异不假,但若担心他弑君谋反,依我看大可不必。田令孜是自幼净身的人,膝下无子,历朝历代,千百年来,可曾见过有太监御极的?” 第138章 宫廷危机 李晔道:“可历朝历代也没有女子当皇帝的,不也出了圣母则天皇帝这样一位开天辟地的女帝王?” 嵇昀道:“殿下说的有道理,先生,田令孜的野心我们不能小觑。” 韦庄道:“我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还有一点,你们怕是都忽略了。” “什么?” “田令孜和当今皇上的感情,非同一般。” “嗯?” 嵇昀几人面面相觑。 “皇帝长于深宫,身边最亲近的就是田令孜,当着百官的面称呼他‘阿父’。田令孜乱政,背后依赖的其实是皇上的宠信,没有了皇权依附,单他一个宦官,即便内臣惧服,外藩也不会任其调用,甚至容易招致各路诸侯借口起兵。这一点,田令孜老谋深算,不会不知道。” 野南浔不解:“那老贼为什么要封禁皇宫,还要把寿王抓起来?” 韦庄眉头深锁,反问李晔道:“殿下,皇帝近来身体怎么样?” 李晔道:“自庆功会上被那女刺客行刺之后,似乎惊吓得了病,食不甘味,也无心打马球了,终日在寝宫里养着,也很少召见我等兄弟。” 韦庄微微眯眼,神情显得严肃:“我猜,皇上的病一定是严重了。” 嵇昀几人皆感惊诧:“先生,你的意思是?” 韦庄道:“皇帝没有儿子,唯一可继承大位的,便是先帝的其他儿子,这其中,属寿王殿下最具贤名,深孚众望。但唯独与田令孜不和,这才是田令孜担忧的大事。” 嵇昀道:“田令孜是在为今后铺路,先一步拿掉寿王,再扶植一个软弱的新皇帝?” 韦庄道:“当今皇上若能够顺利康复,自然是好,若是天不假年,田令孜扶植其他任何一位亲王登基,对他来说都要远远好过寿王。” 李晔听他一番话,脸色涨红:“田老贼,我李晔从不觊觎什么皇位,可心里始终装着祖宗社稷,大唐的江山决不能再任由这个老阉狗祸乱作践了。” 野南浔道:“殿下说的对,我们得去制止这个老东西。” 萨迪娅转看向嵇昀,水汪汪的眼睛流露恳切:“想想办法,无论如何帮一帮寿王。” 嵇昀点点头道:“事到如今,只有四个字。” 萨迪娅:“釜底抽薪?” 野南浔道:“除了先下手宰了老贼,没有别的法子!” “田狗知我脱困,必定警觉,京中田党甚多,况有皇兄的支持,光凭我们几个人,只怕很难成事。”李晔就此忧心道。 “是啊,师父,田老狗能找来苏北六鬼对付寿王爷,自然也能找来别的高手保护他,还记得上次你在成都的时候想要行刺他,却误中了田府的机关......”念及苏北六鬼,野南浔仍心有余悸。 萨迪娅以为然,说道:“野南浔说的不错,这次我们不能鲁莽行事,需得想个周密的法子才行。” 另说皇宫中,僖宗面色憔悴,自上次庆功宴上被江怜儿行刺之后,受惊害病在榻已有数月。 “皇上从小体弱,今被歹人恫吓,引发肺内顽症。臣等已将医治的法子一一试过,仍不见起色......”御医们战战兢兢地向田令孜汇报病情,田令孜脸色铁青,这段时间以来,他昼夜守在龙榻前不眠不休,甚至顾不上前线高骈与忠武军的战事。 “果真束手无策?” 御医们闻声,谁也不敢答话,相顾之后都摇了摇头。 田令孜默默坐在桌前,眼珠缓缓移动。 “七日。” 半晌,田令孜启口说道:“七日内皇上没有好转,太医署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灭族。” 话一出口,御医们吓得浑身打颤,哭号求饶。田令孜不顾,此时耳目来报说,寿王李晔被人半路救走,救人者手使双剑,唤叫嵇昀。 田令孜一怔,即唤了韦肃来见。 “你不是说,苏北六鬼办事隐秘,不会出错吗?” 韦肃疑惑道:“他们六个在道上的名声不弱,我也是对此深有了解,才敢向晋公举荐的。” “可他们栽在了嵇昀的手里,还逃了李晔。” 韦肃脸上闪过一丝惊诧:“又是他……” “奸臣内外勾连,朝局异常艰难。”田令孜轻踱了几步,拍拍韦肃的肩膀,示意他起身说话。 “高骈领兵在外,本公眼下能倚重的,就只有你了。” 韦肃听了,即抱拳以示忠顺:“晋公放心,属下一定尽忠竭力,搜捕李晔和嵇昀等人。”话音斩钉截铁,田令孜稍显欣慰。 是夜,长安全城戒严,神策军挨家挨户搜寻李晔并嵇昀的下落,幸而几人躲在韦府,正所谓“灯下黑”,神策大将军府自然免于搜查。 “只是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 韦庄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二弟久在官场,难不成竟也成了善恶不辨、趋名逐利之辈。” “京城的军队可都归韦肃的掌管,他要是甘心做田令孜的走狗,那寿王爷可就危险了。” “别胡说。”萨迪娅瞪了野南浔一眼,须知韦肃是韦庄亲弟,讲话不可口无遮拦。萨迪娅道:“韦将军和成将军是过命之交,我不相信韦将军真的会为虎作伥,他应该只是被蒙在鼓里,没有看透田老狗背后的图谋。”嵇昀沉默了半晌,对韦庄道:“先生,是否有把握说服韦大将军?” 韦庄表情凝重,看似内心也满是不确定性。 “慎重起见,先生劝说韦大将军的时候,先不要透露寿王爷的下落。” 鉴于长安戒严,想逃往京外已是不大可能,嵇昀和几人议定就安排寿王在韦府住下,只待韦肃回府,由韦庄出面劝说他弃暗投明,帮助寿王推翻田令孜,韦肃若迷途知返,则皆大欢喜,若执迷不悟,则由嵇昀出手就地拿住,逼迫韦肃让一条生路出来,护送寿王出京避难。 “二弟与我自小不同,他从来爱习刀马,不好读书,而我偏顾翰墨穷经,平日梳于对他的管教,何况......” 韦庄话说到一半,忽然凝噎。 萨迪娅好奇道:“何况什么?” 韦庄轻叹了一声,继续讲道:“先妣弃世较早,其时二弟年幼,只担心他不能成人。稍有年长,奉命征剿安南,身中毒瘴大病一场,自此我更是担心他天年不永,至于别的事,便也由着他去了。到今天,要说服他按我的话做,不得不承认,实有些没有把握。” 萨迪娅闻言思考片刻,对嵇昀说道:“万一神策军靠不住,我想还是找师父帮忙。” “施吾真人?”嵇昀心道:“不错,乾元门世受唐王恩泽,如今朝廷有难,肯定不会作壁上观。青玄观人才济济,此番正可助力剿贼。” 可萨迪娅转念一想,表情又忧沉了下去。 “长安城里里外外水泄不通,怎样才能把这里的事情报知师父?” “这个不难。”嵇昀嘴上说着,心里已有办法。原来他可以驱使红眼乌鸦,向乾元门传送消息。 神策军在长安城搜了三天,并未寻见李晔与嵇昀的踪迹。韦肃猜想几人或许压根就没有回到京城,而是远远地避祸在外。可田令孜不以为然,他觉得以李晔的个性,断不会放任自己独揽大权的。于是神策军搜查的力度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演愈烈,上至一二品大员的府宅,下至乞丐寄留的庙观,无一不在搜查之列。 这日,韦肃终于回到家中。 “兄弟怎么多日不见?” “最近事繁,晋公又催办的紧。” 韦庄见韦肃心躁,想是正因为抓不到李晔而苦恼,便道:“若非宫中出了什么大事?”韦肃道:“朝里出了奸臣,晋公命我捉拿。”韦庄闻言,竟自笑出声来。 “笑什么?”韦肃对韦庄的反映表示疑惑,即追问道:“兄长莫非知道寿王下落?” 韦庄一怔,即刻否认。 “晋公在朝说一不二,凡是与他政见相左的,怕不是都要被打上奸臣的名号吧。” “兄长不在朝做官,休要点评时事,免些招惹祸来。” 韦肃直接将韦庄接下来想说的话都噎了回去,但转念一想,自家兄长和嵇昀旧时不少来往,于是又提醒道:“要是听说寿王或嵇昀的下落,兄长可千万不要隐瞒,必先告我。” 韦庄听他这么说,不由得皱起了眉。 “我听说杨魏王生前,盛赞寿王聪明仁德,兄弟对魏王尊崇有加,何故非要至寿王于死地?” 韦庄的反常举动令韦肃起疑,答道:“说哪里话,我身为晋公属下,当然只能听命行事。” 韦庄眼看说不动韦肃,只好暂时缄口,为了不让韦肃发现李晔藏在府上,韦庄严令仆人们守口如瓶。但这似乎反使韦肃察觉到氛围里的一丝不正常,加上韦庄刚刚的表现,令他愈发起疑。 “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件公事要办,兄长先歇。” 韦肃托故起身,大踏步出了府门。 韦庄未觉有诈,见兄弟走得远了,便复请了李晔、嵇昀他们出来。 “我弟性情执拗,为防万一,还是想办法出城为好。”嵇昀道:“我们几个闯出去不难,可寿王一来不会武功,乱军之中恐难保护周全,二来一旦出城,再想制止田令孜胡作非为可便难了。” 众人一时寂默,稍后李晔凛然说道:“社稷有难,我岂能独善其身?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本王誓于田党不共日月,绝不出城。” 话音刚落,一阵惊人的动静从门外传来。 “将府院团团围住,不许走了李晔!” 韦府外已经积聚数千大兵,在韦肃一声号令之下,如潮水样涌进院子里来…… 第139章 月冷风清 “兄弟?”见韦肃虎步雄赳地来到众人跟前,韦庄的脸色大变。 众人显然已经避无可避,嵇昀见此情形,暗叫不好。 “大哥帮兄弟抓获了奸党,功劳不小,朝廷这次一定会启用大哥的。”韦肃板着脸,看到半惊半惧的李晔,又道:“王爷何需东躲西藏,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我想晋公会对王爷从宽处置的。” “殿下,待会儿我将动手,请殿下紧跟在我身后,野南浔会从后掩护好你。”嵇昀在李晔身边小声嘱咐道。 李晔抬手示意拒绝,随后走出人群,四下里向众军缓缓扫视,最终眼光落在韦肃身上。 “为我一人,何需将军劳师动众?我自与你去见田令孜便是。” 韦肃微微诧异,稍后便道:“寿王体谅我等难处,实在惭愧,请王爷上路。” 韦庄还欲阻止,李晔回顾他道:“韦大将军受先帝拔擢,朝廷重托,我等不可教他为难。” 听到这话,韦肃脸色似有震颤,此时萨迪娅出声问道:“韦大将军还念成将军的救命之恩吗?” 韦肃上下打量了她,答道:“当年我身中瘴毒,奄奄一息,幸亏有成兄冒险搭救,才有今日,岂肯相忘?”萨迪娅道:“你既心念成将军的恩情,还望放过寿王一回。”韦肃皱了眉头:“我不明白,这两者有甚关联?” “成将军生前,虽在晋公手下右神策任职,但其实一直都是寿王殿下的心腹。”萨迪娅此话一出,韦肃和一众神策军都显得格外吃惊,她继续说道:“成将军毕生秉承忠义二字,朝廷之害,只在田党弄权所致,当今皇上宠幸奸宦,朝局内外交困,危如累卵。遍观朝野上下,唯有寿王仁智,成将军追随寿王殿下,以期将来有中兴大唐的一天。韦大将军,我们都知道你与成将军互为刎颈之交,何不与成将军一样,辅助寿王为朝廷剿除奸党呢?” 嵇昀也道:“是啊,何况殿下也时常提及将军忠勇,当日西行保驾,将军一人拼死力战群敌,皇上、寿王和一众皇亲才得以保全。” 韦庄道:“二弟,方才所言俱有道理,万不可因一时糊涂,成失足之恨。” 经几人如此劝解,韦肃果然动摇,只是仍有疑虑。 李晔见状,乃道:“将军若能反戈一击,便是兴国第一功臣。”有了寿王表态,韦肃不再迟疑,即向李晔下拜赔罪。 眼看危机已除,几人在韦府连夜定下铲除田党的秘计。 韦肃详陈了宫中的情形,李晔忧心道:“想不到皇兄病重得如此厉害......”野南浔道:“那是不是不宜在皇宫里动手,皇上这个样儿怕是禁不住惊吓。”萨迪娅道:“你倒是越来越变聪明了。”野南浔笑道:“那是,也不看我师父是谁。”嵇昀道:“最好能骗田令孜出宫,在外面把人控制住。”韦肃道:“这便难了,皇上有病,田公寸步不离,已经许多天没有出宫了。” 嵇昀略加思索,从怀来取出一管竹笛。 “这件事还烦劳韦二哥,将此物交给田令孜。” 众人不解其意,只有萨迪娅认出那是杨楮的贴身之物。 “你只说有一自成姓杨的老朋友,正在府里等他。” 韦肃依言行事,田令孜见了竹笛果然相信,知是杨楮临门,故而妥善安排了宫里的事务后,便匆匆赶回晋公府。 谁知刚一进门,等候他的却是李晔、嵇昀几人。 “韦肃何在?” 田令孜叫喊两声,不见人答应。 李晔则道:“韦将军此时应该正带领军士逐户搜捕你之党羽,老贼,你多行不义,可曾想到死期已至。” 原来按照计划,在诓骗田令孜出宫之时,神策军已将京中所有待罪官员的府宅监视起来,只待统一号令,东西南北四城一齐动手,即将田党一网打尽。 “老夫没有想到,殿下居然好手段,不得不说,后生可畏。”田令孜倒也不甚惊慌。 萨迪娅道:“你想不到最后把你送上断头台的,反而是你统御多年的神策军吧。”野南浔道:“师娘,别跟他废话,让我一剑宰了这老狗。”说着便举剑要杀。 “先等一下。” 嵇昀出手制止,他与田令孜相视站立,两人静默了一会儿。田令孜缓缓从袖中抽出竹笛,递还给嵇昀,神容依旧泰然:“姓杨的可以欣慰了,他这口气憋在心里十几年,不好受。” 嵇昀把杨楮已经去世的消息对田令孜讲了,发生在龙原、龙泉两地惨案的事实真相也已大白。 田令孜闻罢,除了右眼皮有些许颤动,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神情的变化。 “没有想到,婉儿日思夜想的孩子,居然就是你。” “有些事很难解释,谁能想到,十七年后,我又能在荒山野岭遇上自己的生身父亲,只是......” “你想知道你的母亲在哪儿?” “是的。” 田令孜抬手示意了一些众人,大家跟在他身后,一路来到后院的那间小屋。 嵇昀再次来到这里,心境也大不同。 “我的母亲后来一直生活在这儿?” 田令孜点了点头,徐徐答道:“这里的一切装饰,都是按照熊卫将军府的旧时陈设复原的。” 一想到父母历经家破人亡、生离死别,嵇昀忍不住神伤。 萨迪娅拍拍嵇昀的肩膀,劝慰道:“不要太难过了。”野南浔则转向田令孜吼道:“你老实说,我师父的娘被你藏哪儿了,说了下场或能好受一些。”田令孜冷着脸,半晌答道:“我会告诉你们的,前提是必须送我回宫,马上。” 几人闻言哗然,不想老贼以此自恃。 李晔立即叱道:“妄想!”然后看了眼嵇昀,继续道:“国家大义在前,想靠这个事换自己一条命,只是做梦。” 田令孜皱了皱眉,继而冷哼一声,答道:“老夫侍奉皇上多年,你即便要杀,也需教我死在宫里,否则你们休想找到婉儿。” “你!”李晔气的脸色涨红,萨迪娅见嵇昀不便表态,便劝李晔道:“殿下,京城尽在掌握,姓田的又落在我们手里,即便在皇宫,他也决计无法逃脱,嵇昀身世凄惨,念在他曾为朝廷立过许多功劳的份上,要不就应允田令孜的请求。”李晔道:“如等他进了皇宫,出尔反尔怎么办?”野南浔道:“那到时候我就打到他说出来。”李晔仍有疑虑:“皇兄与他感情亲近,在宫里下手我担心皇上会阻拦。” “咳咳......”田令孜咳嗽了几声,说道:“寿王聪慧不假,只是你这番多疑,将来如果皇上真把社稷交给你,恐怕也要生乱。” 李晔闻言又气又惊:“你胡说什么!”田令孜道:“皇上早就昏睡不醒,只此一点你便可放心。”李晔思来想去,终于答应。 田府门外,有神策军奉命把守。得知府内众人要此时出门,即行拦阻。 “我等奉大将军之命,负责保卫殿下和大家的安全。现在城里正在拿人,形势混乱,殿下还是先不要出去的好。”守门将领劝说道。 李晔道:“不妨,我有这几位高手保护,料出不了差错。” 话虽到此,但那将领仍不没有放行的意思。 “不是末将有意冒犯,末将是个军人,必须服从军令。请殿下在府上休息一晚,明日一早我等亲自护送殿下入宫。”守门将领跪地赔礼,只是执意不肯放他们出去。 一旁的田令孜脸皮沉得难看,他统辖神策军十数年,上下将佐见到他无不俯首帖耳,还没有人这般执拗。 “你什么时候入伍的,老夫怎么没见过你?” 田令孜见问,将领乃答道:“末将官阶微末,没有机会得见晋公,半个月前刚受大将军提拔。” 田令孜正颜厉色地叱道:“亏你也知道自己官阶微末,老夫和寿王入宫是有要事。快叫人滚开,耽误了大事你们担当得起吗!”将领听罢,只是抬眼盯着田令孜,神情中看不出丝毫胆怯。 此时,萨迪娅开口问道:“你说你是奉了大将军的命令,有手令吗?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意图不轨,假借大将军的名义犯上作乱。” 将领闻言,站起了身,并掏出了一张手令。韦庄伸手接过,认出确实是韦肃亲笔签发的命令。 野南浔道:“既然韦大将军确实给他们下了令,我们干脆先在这晋公府里睡上一觉,反正还有两个多时辰天就亮了。” 将领抱拳道:“请晋公和殿下体谅我等难处,晚些时候自然送各位进宫。” 韦庄也劝道:“我二弟想是担心今晚城里不太平,才不得不对他们下了死令。” 于是众人只得回到屋里,静坐等待天明。 百无聊赖间,野南浔向萨迪娅讨来那张手令学看,随口道:“这上面密密麻麻的金字是韦大将军的手笔?”韦庄答道:“不错,上面还有左将军印。” 野南浔指着落款,问萨迪娅道:“师娘,这个是什么字?” 萨迪娅端详了片刻,秀眉微颦:“好像是韦姓的‘韦’字,又有些不像。” 嵇昀听着他们闲聊,打眼过去瞥了一下,随即道:“是韦(韦的繁体)字,只不过上头写成了‘夕’而已。” 自己的话刚出口,他忽然想到些什么,脑中一懵。 “这个笔体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 看到“韦”字字头被写成一个“夕”字,不由得想起罔极塔底层石洞中的刻字,竟也是一样的书写习惯。 “不会这么巧吧...” “怎么了?” 韦庄看嵇昀反复端倪手令上的笔迹,忍不住发问。 “先生,你见多识广,‘韦’这个姓氏在书写时,把字头写作‘夕’,很常见吗?” 韦庄凝住眉头,也仔细端摹了一下手令上的字。 “你不提我还没发现,果真是有些奇怪。我清楚地记得,二弟小时候写名字从来都不是这样写的。奥,对了,他病愈之后好多事情都记不住了,提笔写字也不如以前有章法。” “什么?” 嵇昀听了这话如受重击,愕然心道:“韦肃在安南之战侥幸生还,之后便大病一场……安南之战发生在咸通二年,塔底刻字上也记载了这个时间……” “呱——” 此时,外面忽然传来几下鸦声,打断嵇昀思绪,透过窗纸见一黑影正在拍打翅膀。 嵇昀知是红眼乌鸦到了…… 第140章 韦肃之谜 打开窗户,见红眼乌鸦爪上的信轴空空。嵇昀顾不上理会,只催促大家打起精神,因为他们必须马上闯出府门,连夜赶到皇宫去。 “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不解,嵇昀道:“说来话长,希望我猜的不对。”随后吩咐野南浔掩护好寿王,自己则拔出龙凤双剑,跃跃欲试。萨迪娅虽然不解,但心知嵇昀此举必有原因,看来今夜似有大事发生。她拔出佩刀,和嵇昀站在一起,让其余人跟在身后。 这时,野南浔却发现田府的大门早已被人从外面锁住。 “开门!” “快把门打开!” 他大声喊了半天,外面却没有任何动静。 “大家闪开点。” 嵇昀让众人退后,随即运气于剑,夔龙宝剑凌空一斩,直接劈断了大门。然而突然间,数百支带火的弩箭便从洞开的府门外簌簌地射了进来。 “哎呦!” 野南浔使劲格挡被一箭射中大腿,烧着衣服。 大家被乱箭逼退,好不容易躲回房间,萨迪娅急忙为野南浔止血治伤。 此时门外的火箭并未停止,甚至连同沾满火油的柴草被一齐丢进院落。 嵇昀道:“他们是想要烧死咱们。” 李晔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反了!神策军造反了!” 田令孜虽常以冷面示人,但也显得有些惊愕,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幕。 因为火油的缘故,院子里火势极快,房屋不久亦燃起熊熊烈火。 嵇昀扶着负伤跄踉的野南浔,众人只得往后院躲避。 萨迪娅道:“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火很快就会烧过来。”野南浔急道:“不被烧死,也得被熏死。” 嵇昀瞥了眼后院的围墙,决意翻出墙头拼出一条生路。于是左手飞鸾、右手夔龙,运起朱垠神功护体,一举跳上墙头。 守在外面的军士却早有提防,他们用纸皮包裹火药和粗沙,制成一种手炮,点燃后撒手投掷,在空中即爆裂炸开,教人难以抵挡。 嵇昀被逼得只能沿墙檐奔走跳跃,试图躲避众军的围攻。 忽然,不防一枚手炮在头顶炸响,嵇昀顿感脸上一阵剧痛。 与此同时,大明宫,含元殿外。 几名太医徐徐退出大殿,见到门外等候许久的左神策大将军韦肃,便启口道:“皇上用过大将军的丹药,果然病情好转,此时已经醒了,只是仍然气虚,我们几个已经合计定了方子,一会儿便可教人把药送来。” “今晚就算了,天明再送也不迟。” “是。还有一事,大将军,皇上此时的状况亟需休息,含元殿殿大清冷,容易受寒,宜请圣上早回寝宫安歇。” “知道了,你们勿需管,退下去吧。” 太医们依命退了,四下只剩空空荡荡的宫舍和不时吹来的冷风。 “吱呀——” 殿门打开,烛光映照下,僖宗苍白着面色,躺在大殿中央临时摆放的床榻上。 韦肃板正着脸,迈着缓慢的步子,围绕着床榻走了半圈,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高处的龙椅。 “久违了。” 僖宗见身边来了人,干咽了几下喉咙,气若游丝地说道: “阿父......阿父,朕口渴,快......快拿蜜水来......” 韦肃低下眼皮,看看面前羸弱的皇帝,又转头瞧向龙椅,自顾自地说道:“龙生龙,凤生凤,瞧瞧吧,你李隆基的子孙,哪一个血脉里没有你那废物老爹的影子。” 僖宗听到韦肃的话,这才张开着干裂的嘴唇,抬起头看向他。 “你...大胆,你是什么人?怎么敢胡言乱语?” 韦肃蹲下身子,一张面几乎贴到僖宗的鼻尖。 “我是陛下任命的神策大将军,韦肃啊,怎么陛下连我也不记得了?” 僖宗恍恍惚惚,半天才道:“哦,韦......肃,朕记得,你马球打得还不错......” 韦肃嘴角轻翘:“哪里,论打球,我哪儿比得过你皇上,谁不知道,你可是天底下吃喝玩乐样样第一的奇才。” 僖宗又鼓动了两下喉咙,说道:“朕要喝水,你去给朕拿蜜水来。” 韦肃不以为意,兀自说道:“我话还没说完,皇上不仅是天下第一奇才,更是大唐开国以来的第一昏君!” “你......你说什么!?” 僖宗显得又气又急,但体力显然已经不能支撑他大发雷霆。 “哈哈哈!” 韦肃朗声大笑,戾气充斥含元大殿,狞笑声响彻宫闱。 僖宗强撑着半坐起来,抬起颤颤巍巍的右手,指着这个嚣张跋扈的男人,气吁吁地问道:“你......你要造反吗?” “你的祖宗才是造反!” 韦肃瞪眼一句断喝,声如炸雷,吓得僖宗身体一软,复瘫倒在榻上。 皇帝的一句质问,貌似惹怒了韦肃,只见他怒板着脸,脚下轻轻一点,像个黑鹞子般在殿内盘桓飞舞,随后便落在龙椅上,傲睨而坐。 “不肖子孙,不学无术,反倒要我帮你回忆回忆你祖上的江山是怎么得来的。” 僖宗早已面无血色,像一条濒死的鲫鱼躺在干涸的河床上。 “你祖宗李隆基起初只是驻在潞州的一个郡王,按资排辈无论如何也由不得他做皇帝。中宗皇帝原有皇嗣,她被称作大唐第一美女,中宗最宠爱的女儿——安乐公主......” 田府火光冲天,烟雾弥漫。 嵇昀被手炮灼伤了脸,浓烟和飞沙亦遮蔽了视野,无计可施他只好狼狈地跳回院子。 萨迪娅看他头上带血,满是心疼,抄起刀说道:“我来。”说着就要冲出去拼斗。此举无异以卵击石,故嵇昀紧忙把她拦下。 “什么人在里面?” 这时候,外面忽然传出另一群人的声音,吵闹间声音不甚清楚。 “滚!神策军奉命办差,你们别多管闲事!” 看样子是有人被这里的大火吸引过来,刚一询问便被军士们大声叱骂。 “无量天尊。” 声音传进院内,嵇昀和萨迪娅都猛然一惊,这声音好是熟悉,不是别人,竟是钰澄。 “钰澄师兄!是我们,我们在里面!” 萨迪娅隔墙喊话,连续喊了三声,外面的嘈杂动静骤然间息静了下来,但也只是稍有片刻,随后便响起一阵骚乱。 “你们待着别动!” 既有钰澄及时赶到,嵇昀急忙起身,催动朱垠神功复跳上墙头。此刻放眼一看,即大惊大喜,外面的场景亦是十分热闹。 钰澄子和数十名乾元门的弟子一齐发功,他们宽袍阔袖,两掌平舒,归昧三相功重叠之际,激起骇人飓风,神策军人人被吹得东倒西歪。手炮、弓箭都没有用武之地,火炬借着风势,四下乱飞,好似一条条兴云吐雾的火龙。 “我来也!” 嵇昀看得兴起,大喊一声跳入阵中,倒拖两把剑鞘,对着军士左笞右打,上下扫击,众人一时哀嚎不断...... 守门军士被打得落花流水,嵇昀回身一剑劈开后门,萨迪娅等人终于冲出火海。 “这是怎么回事?” 钰澄此行的目的,原是嵇昀的传书,相邀乾元门除奸保国,然而却看到作为首奸大恶的田令孜竟和众人同在一处,便疑惑不解。 “我们都中了韦肃的圈套。”嵇昀说道。 “什么?”不仅仅是韦庄,除钰澄之外,其余人听到嵇昀这句话几乎同时诧异。 “我二弟?”韦庄更是一脸痴样。 嵇昀想要解释,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转念想到什么,便向钰澄问道:“我记得师兄的家乡在安南,那里有条南阿河,传闻南阿河畔有毒瘴能置人于死地,不知师兄是否听说?” “毒瘴?山溪密林处是常有瘴气,不过若要致命,却也不易。” “那身中瘴毒会不会使人生病?病后或健忘、或改变习惯?” “中毒生病倒是有可能,只是一般不会损伤头脑,至于健忘或习惯改变,多半不是瘴毒所致。” 听了钰澄如此一说,嵇昀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待到众人赶到含元殿外,仍有神策军试图阻拦。 “瞎了你们的狗眼,看看老夫是谁!”田令孜嗔怒睨视,加之钰澄子凌空飞渡,众军害怕,一时无措。 田令孜借机向嵇昀递个眼神,嵇昀抽出夔龙,凌空一剑射去,殿门伴着轰隆声响,顿时烂成飞屑,随后众人一齐冲进殿里。 然而眼前一幕,却令人诧异。 只见大殿中央躺平着一动不动的僖宗皇帝,床榻四周摆放着符纸、皂旗、七星灯,北面摆一简易祭坛,令牌、玄镜、烟祀炉,一应俱全。萨迪娅随后见到这些东西,先是一阵惊骇,然后赶上前去,七手八脚把它们全部打烂踢倒或推离原位。 “二弟?!” 韦肃端坐在龙椅上,始终瞑目盘膝,静坐安禅,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韦庄瞧见兄弟,便即呼喊。 萨迪娅道:“那不是你的二弟,他是左成王、韦玄贞!” 韦庄实不敢信,顾不得什么朝礼,硬是走上金阶,到韦肃的身边连声唤他。 “二弟......二弟......你醒醒,你醒一醒!” 伸手轻轻一推,韦肃好似一具风干的躯壳,顺势往一侧栽倒下去,即便摔在地上却仍保持着坐禅的姿势。 “皇上!皇上!皇上醒来,是老奴来了,你睁眼看一看老奴。” 田令孜屈膝跪在榻前,不住地叫唤着僖宗,看到他那张白如纸片的脸,心里饶是由衷担忧。 野南浔看着遍地的法器和眼前“已死”的两个人,大惑不解,悄声问话嵇昀。 “师父,怎么回事?” 嵇昀冷着脸,貌似出神,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那盏长明灯,许久不作答话。 “晚来一步,被他得逞了......” 第141章 转背大法 太医们受命匆匆赶回,一群人上前对着僖宗又是观气色又是诊脉象,耗费了多时,人人脸上愁云不展。 李晔道:“皇帝怎么样了?” 太医们道:“回殿下,皇上的脉象极怪,下官们还是头一次见,时而平和,时而混乱,全然不似出于同人同时的脉象啊。” 田令孜道:“让你们来是救陛下的命,直说如何施救!耽误了大事,杀你们全族。” “晋公饶命——”太医们吓得浑身颤抖,连连扣头不止。 这时候,死寂许久的僖宗突然间有所动静,他一对眼睛猛地睁大,直勾勾地望着大殿的顶子。 “皇上,皇上你醒了!” 田令孜急切探问,僖宗愣了半晌,慢慢缓过头来看他,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僵直的笑容。 “阿父,你也来了...…” “老奴该死,老奴来得晚了,叫陛下受苦了。” 此时见到僖宗苏醒的嵇昀和萨迪娅,不但没有丝毫高兴,反而愈加担忧起来。 “二弟——” 那边韦庄还在抱着韦肃的尸身痛哭不止,他不明白自家兄弟,为何会坐在皇帝的龙椅上,又为何毫无征兆地蹊跷死去。 “皇兄——” 李晔上前施个礼,僖宗看看周围各色的人,轻声说道:“你来了,你们怎么都来了?” “老奴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韦肃会加害皇上,幸亏他们几个识破了歹人的奸计。” 僖宗斜着眼光,饶作不经意地瞥了嵇昀一眼。 “韦肃刚刚在朕的面前胡言乱语,原来他也是九天邪教的人。对了,抓到他了吗?” 嵇昀答道:“放心吧,他已经死了。” 僖宗问田令孜道:“这个年轻人,是谁呀?” 田令孜方欲作答,嵇昀抢答道:“在成都行宫,陛下还请过我几个吃饭呢,怎么陛下不记得了?嵇昀。” 僖宗点点头,一脸恍然:“朕想起来了,你是叫嵇昀,你们朕都瞧着面熟,只是一时记不住那么多名字。” 皇帝嘴上说着,脸上闪过一丝狡黠和窃喜。 而嵇昀则是愁云满腹,看来僖宗已被韦玄贞加害的猜想应当无疑。 “果真使韦玄贞做了皇帝,岂还得了?” 心念一动,顾不得冒天下之大不韪,嵇昀决意动手杀死这只老鬼...... “如果陛下想要韦肃活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忽然,人群中有人发话。 僖宗闻言一怔,目光扫视,发现说话的人站在人群背后,皂靴鹤氅,仙风道骨。 “师兄?”萨迪娅看着钰澄胸有成竹的样子,大感疑惑。 “你想干什么?”僖宗阴沉着脸,尽管他精神不振,但语气却显强硬。 钰澄把脸转向萨迪娅,微微露笑:“下山前,掌门师伯曾亲卜一卦,他老人家教给了我解今日之困的方法。” 萨迪娅眼神惊喜,只见钰澄说罢,便叫身后的弟子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物件。 嵇昀等人打眼看去,那东西原是件玄门法器,呈八棱形状,铜镜大小,鼓身是用降龙木,鼓皮需得莽黑鼍,就连鼓钉都是用八十一颗鱼惊石打磨而成。其声洪洪,所谓:乍听一声,心惊肉跳;续响两声,六神无主;连闻三声,魂不守舍。道家玄字门认为其有慑魄散魂的效果,故取名“慑魂鼓”,常作攘怪驱邪之用。 萨迪娅接过慑魂鼓,连番鼓响,僖宗顿感头晕目眩,狼狈大叫:“朕的头好痛,快别叫她敲了!” 萨迪娅叱道:“左成王!我们早就识破你的奸计,不用再装了!” 此时,众人闻听鼓声都面露痛苦,嵇昀道:“大家强定心神忍耐一会儿,这个老鬼耗不过我们。” 果然,过不多时,僖宗脸上开始一阵青一阵紫,豆大的汗珠满头直流,眼睛涨得溜圆通红,两耳不时喷出气来,哀嚎声撕心裂肺,手足间歇斯底里,神容狰狞,十分可怖。 田令孜不忍,连声喊话叫萨迪娅停手,她如何肯停,将鼓敲得更加响亮,田令孜没办法便强自去夺。二人争夺之际,慑魂鼓不慎掉在地上。几乎同时,僖宗深深吐了口浊气,噗通昏死在榻上。 钰澄见僖宗皱成团的眉头有了微微松动,捡起慑魂鼓又轻敲了几声,发现僖宗的吐纳气息归于平和,乃道:“我想他的元功已经被破了。” 韦庄失魂落魄,一摇三晃地走近前,抓住钰澄的衣袖,问道:“不是说有办法救活二弟吗?快救救他吧。” 嵇昀扶着韦庄坐下,犹豫片刻,说道:“先生,有个真相,对你来说可能太残酷了......其实,你的兄弟,应该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你在说什么?” “后来一直跟你生活在一起的韦大将军,不是你的兄弟,而是修炼了转背大法,通过摄取他人躯壳而长生不死的九天圣教左成王。” 韦庄目瞪口呆,他虽然读尽天下书,阅尽天下事,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骇人听闻的异事,更何况是发生在自己同胞兄弟身上。 韦庄再看遍地的法器,恍惚有所明白,问道:“你是说,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又是这个左成王在弄他那个什么妖法?” 嵇昀道:“转背大法。虽然实难令人相信,可世间确有此阴毒的玄门秘术。会用这门术数的左辅国成王,真实身份叫韦玄贞。” “韦玄贞?!” 田令孜听到这个名字,感到一阵怔忡,口中絮叨:“中宗朝时,曾出一个宰相,名字就叫韦玄贞,如果我没记错,他还是韦皇后的生父,废公主李裹儿的外公。” 嵇昀道:“你说的没错,就是这个韦玄贞,他做官以前,本是追随李淳风李天师修行的一个道人,道号玄真。可后来他不但娶妻生子,身居高位,并且仍痴迷于玄门术数。靠着这门转背大法,转生不死以至今日。” “哈哈哈哈!” 此时,大殿中笑声突起,声音尖利令人毛骨悚然。 “左成王?!” 萨迪娅惊叫一声,手指着龙椅的位置:“不见了......” 众人环顾四面,这才发觉韦肃的尸体竟然不知去向。 此时忽有空殿传音:“你搅了我的好事!” 嵇昀咧嘴一笑,调侃道:“说好的教王让给我做,你自己却怎么打起皇帝的主意了?” 突然,角落里黑影疾闪,左成王刺斜里乍出,直扑僖宗面目抓来。嵇昀眼明手快,脱手一记飞剑打去,将左成王截在半空,随后架起朱垠神功,纵身上前与之缠斗起来。 左成王依旧施展其诡异身法,来去赶风追电,出招缉光捕影,嵇昀挟朱垠内力,持云气护庇,攻即摧坚撼固,守则刚韧无上。 钰澄仰望观战,对萨迪娅轻声说道:“掌门师伯说,转背大法极其耗损功力,他刚刚功败垂成,元神未必安稳。”萨迪娅闻言,心思一转,便高声向左成王喊话:“玄真道长,你身后为什么有三个影子,哦,我知道了,一定是被你占了躯壳以至惨死的韦洵、宗楚客还有韦肃的鬼魂,他们怨气深重,所以化成厉鬼要找你报仇......”她讲这番话的目的很是清楚,旨在扰乱对方的心神。 “小贱人,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有胡说,不信你倒是回头看看。你真是丧尽天良,灭绝人性,为了长生不死竟拿自己的亲生儿子试炼魔功,如果我没看错,你身后那个七窍流血、瞪着眼睛盯着你的,就是你的小儿子韦洵吧?” 左成王被她一番话说得脊背发凉,加之屡攻嵇昀无果,反而亟需谨慎闪避嵇昀发起的连续攻击,感觉越发难以支应,瞧着嵇昀面上忽得击出一掌,趁着嵇昀躲闪的片刻趁机抽身飞逃出大殿。 “不要放走了他!” 田令孜大声喊话,殿外的神策军不明所以,只看到韦大将军凌空飞出大殿,虽早备好了弓矢但却无一人敢轻举妄动。只眼睁睁看着左成王跃上殿顶,随后遁入茫茫夜色。 偌大的含元殿内,田令孜举过一盏火,走到昏迷未醒的僖宗榻前,原地盘坐下来。 “婉儿就埋葬在城西的昆明池畔,那儿每天都有人守着,你应该很容易找得到。” “你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造成杨白两家数百口人丧命的罪魁祸首是贪图传国玉玺和信奉白虎谶言的九天圣教,嵇昀已经弄清了真相,同时对田令孜的行为感到不解。 “需要解释什么?”田令孜一动不动,只是嘴角轻轻抬合。“婉儿了解我......” “我想知道,母亲生命里最后的十年,是怎么度过的?她开心吗?” 田令孜沉吟不答,转脸去轻轻抚摸僖宗的脸颊。 “她很挂念你,否则也不会那么年轻就去了。”说着低头直勾勾地看着地面,反思自己的过往。 他从来只为两个人而活,一个就是皇帝,他把僖宗既当成皇帝,又当成自己的孩子,时刻担心有人伤害他;另一个是慕容纾婉,虽然他知道,婉儿心里一直放不下杨楮父子,但他实在不想让她离开自己,把她留在长安是自己做过的最内疚的事,也是最正确的事。 嵇昀从没有见过母亲,其容貌性情都是从画像还有父亲的描述中得知的。父母都是执拗的人,因为一时怄气而错误终身,想来如何不教人哀伤唏叹…… 第142章 敕封晋王 田令孜见嵇昀沉静无话,乃道:“我有一件事请你答应。” 嵇昀直觉意外:“什么事?” 田令孜道:“你要杀我为父母出气,请待到皇帝养好了身体,我看他能够独掌朝政以后,才肯放心去死。” 此时,榻上的僖宗似乎听到了田令孜的言语,情急之下嘴唇不住地蠕动,并吃力地抬起了一只手,田令孜见状赶紧抓住皇帝的手。 “皇上放心吧,皇上还没有长大,老奴是不会撒手不管的。” 嵇昀看了这一幕,不知该动容还是无奈。毕竟这僖宗皇帝乃一国之君,二十多岁的年纪,可在田令孜的溺爱关怀下,长成一副与之身份年龄大相径庭的轻浮稚嫩模样,好像终日藏身于大鸟羽翼下取暖的雏儿一样。 “放心吧,我现在不想杀你了。”嵇昀淡淡地答了话,眼皮一沉转身走出了大殿。 田令孜愣了片刻,继而眼角露笑,掏出手帕为僖宗拭去额头上的汗珠。 嵇昀低着头,心绪复杂,一时没有留意到殿外的异样,直到神策军的骚乱声越发刺耳。 “发生什么事了?” 萨迪娅道:“京城外面忽然来了好多军队。” “军队?是高骈的人吗?” “肯定不是。”回报军士说道:“刚刚高太尉的脑袋,被人丢进了城里。”嵇昀惊惑诧异,萨迪娅道:“有人看见,全是一水的黑色军旗。” “黑鸦军?!” 嵇昀听说是沙陀兵至,顿时明白是李克用击败高骈、李茂贞的联军,奔赴长安兴师问罪来了。 长安城外,旗幡如潮,黑云压城。 李晔登上城头,高声喊话道:“皇上命我问话,君上未有召见,你等如何自领大军围困京师?”城下王建答话道:“请寿王殿下转呈皇上,我兄王重荣乃魏王长子,功勋卓着,今竟无罪遭诛,先王一手创立之忠武军,也遭荼毒驱散。究其祸源,皆因朝中有奸佞作祟,残害忠良。幸有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将军倡举义兵南下,诛杀爪牙,进抵京师,只为铲凶除奸,以慰天下。” 李晔闻言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等到除杀田令孜的时机,忧的是李克用强悍如斯,竟擅领大军逼城,担心扳倒一个巨奸,又新添一个猛虎,对唐室江山来说,直可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阿父,高骈惹怒了沙陀人,如今他们带兵逼宫,如之奈何?”回到寝宫,身心刚刚有所缓和的皇帝,听说了李克用王建等人的传话,精神又加紧张起来。 田令孜扶着僖宗躺下,把被衾重新盖好,并答道:“陛下放宽心,遇事不要急,您是九五至尊,是天下共主,在人前特别是面对那群骁兵悍将,更要拿出人君的威风来,不然会被他们看轻的。” “朕知道,朕问的是飞虎子和王建该怎么对付?” “老奴心里有数,陛下你就好好休息,对于王建他们,老奴会有交代的。”见田令孜泰然自若,僖宗亦觉心安,点了点头便即睡去。田令孜示意侍者悉心陪侍,自己对镜正了正衣冠,便踏步而出,孤身直奔长安南门。 “哥哥,你说嵇昀在不在京城里?” “也许吧,不过看父亲的意思,只要皇上下旨处死田令孜,给王重荣将军报了仇,我们就该撤围回沙陀了,即便嵇昀在长安城里,我们也没有机会见到他。” “不,只要他在,我就一定要见他。” 军前,李萱和李存勖谈问着关于嵇昀的话题。而城西,嵇昀和萨迪娅顶着初生的朝霞,在昆明池畔寻找母亲的埋身所在。 萨迪娅偶一抬头,面露惊喜,指着北面的一段白堤,对嵇昀道:“嵇昀,你看到那边的亭子没有?”嵇昀沿她所指望去,果有一石亭翼然立在长堤尽头。 “看到了,怎么?” “那里三面抱水,又在五方巽位,若是用来做阴宅,倒是个风水宝地,只是北面无山可靠,我猜是用了‘地走龙蛇’的法子,在长堤下面挖掘了暗宫。” “你的意思是,母亲很可能埋在那里。” “我们去看看。” 二人走上长堤,梅兰竹菊错落两畔,五方神祗刻落石上。 “真的在这儿,找到了,嵇昀。” 石亭中央,一尊半人高的白玉雕像娉然傲立,仙袂飘摇、尽态极妍。 “是母亲的塑像。” 嵇昀见过画中的母亲,和玉像的容貌几无差别,心头顿时潸然。 “没错,这下面还有夫人的墓志铭。” 经萨迪娅提醒,嵇昀才发现玉像下的石座上镌刻了写给母亲慕容纾婉的悼词。观之字体精痩而不衰败,词语珠玑而不浮华,顾念深沉而不淫薄;一词一句,极尽相思之苦,可见为慕容纾婉安排后事的人为了修建这里,应是大花了一番心血的。 “阿弥陀佛——” “无量天尊——” 嵇昀正朝母亲的玉像磕头,不知从何处突然现身一僧一道,道人面黄肌瘦,眉目严正;僧人红光满面,憨笑可掬。 萨迪娅近前问道:“两位长者从何而来?”二人答道:“受人所托,常驻于此。”萨迪娅道:“委托的人,是不是姓田的?”二人道:“善哉,晋公每个月都会亲来祭扫,不久前还专门嘱咐我二人,细心等候墓主人的亲属。” 萨迪娅深感莫名:“怎么?他知道我们会来......” 嵇昀起身向僧道施礼,问过法名,道人号称东瀛子,僧人唤作延寿禅师。 嵇昀自报来历,说道:“不瞒两位,这墓主人乃是在下生母,我今日到此只为请启她老人家的遗骨,好与先父合葬。” 二人答礼道:“天理使然,应当如此。” 另一边的长安城楼上,一个年逾半百、瘦瘦高高的人影出现在千军万马的眼前。李师泰瞧见来人正是田令孜,怒气填胸,高声骂贼不止。 “请李克用出来答话。” 田令孜在墙边喊话,半晌,从中军走出一个年轻将领,乃是李嗣源。李嗣源趋马靠近城楼,朗声答道:“我父不屑与你这奸宦说话,劝你自杀谢罪,免得打破京城,到时死得难看。” 田令孜缄口无话,紧紧闭合的牙关使得脸侧的青筋尤加明显,一双褶皱空洞的眼睛久久扫视着城下,这里数万将士义愤敌视的目光也从四面八方一齐向他投射过来。 “众卿——” 忽然,僖宗皇帝的声音意外划破沉静,接着就见他一脸的苍白疲惫,被侍者左右搀扶,亦步亦趋地赶到了城楼。 “是皇上......皇上来了。” 军士们传说皇上亲临,赶忙跪地山呼万岁,李克用亦出中军,带领众将在军前参拜。 “臣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拜见皇上。” “李卿平身,众位将士,也都平身吧。” 李克用起身,遥见僖宗被人左右搀着,一派病入膏肓的苍凉景象,由是说道:“皇上近来身体不适么?可先回宫歇息,待臣剿除了奸佞,再行进宫探望。” 僖宗闻言,本来惨白的脸色愈加急切。 “朕抱病出宫,就是想向爱卿和众将士们讨一个人情,田令孜虽然有罪,请看在朕的面上,宽大处置。” 此言一出,众将骇口,田令孜亦激动起来,跪地劝道:“陛下,老奴贱命一条,怎堪教皇上屈尊向臣下乞怜?!” 僖宗则环臂将田令孜拦在怀里,出声泣道:“阿父抚朕孤弱,十年如一日,无疏漏之处。今日有难,朕拼凭天子的身份,势必为你讨一条活路。”说着即向城下喊话道:“李克用听谕。” 李克用闻言再拜,僖宗言道:“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孝谨顺恭,功勋卓着,朕回避儿女之亲,故未授于爵位,今又千里靖难,深孚朕望,着即加封为晋王,后世子孙永镇三晋之地,钦此。” 李克用断然大惊,不止于他,在场的所有人恐怕都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加授如此殊荣,一时回不过神来,久久跪地不起。 李晔站在僖宗身边,闻听他说出这话,也是惊诧不已,料想杨复光忠义无双,功盖千秋,得以授爵魏王,而李克用乃胡狄单于,虽然立有大功,但为人跋扈,忠奸难分,如此轻易获封晋王,与杨复光平起平坐,实在是任意胡为,更为今后朝局埋下大患。 僖宗话犹未尽,撑着身子趴在女墙上,朝城下继续喊道:“把王重荣调离河中是朕的旨意,是朕看中了河中的盐池之利,意图收归朝廷,非晋公之罪,卿等怀怨,皆可责朕一人。” “皇上!别说了——”田令孜见僖宗如此厚待自己,忍不住老泪纵横。他原以为皇帝懵懂,对自己所做的事毫无认知,今听这一番话才瞬间明白,其实皇帝并非糊涂无知,之所以对朝政撒手不管,一来只是厌弃这些繁杂事务,二来则是出于对自己的信赖和放任罢了。 同时间,盖寓走到王建身前,讲道:“皇上出面力保,此时若还坚持诛杀田贼,确有欺君之嫌了。”王建亦十分为难,低下头去,沉吟不语。 许久,李克用围城的大军接到命令,徐徐撤围后退。 城楼上,僖宗呼吸愈发困难,勉强在侍者的搀扶下半瘫在椅子上,靠耳听汇报得知兵潮退去的消息,脸上紧绷的皮肉终于有所释,但此时他显然已经无力张口说话,众人见其病危将死,都围在身前哭成一片。 僖宗就像干枯前的鲤鱼,颤动着一对泛青的眸子,目光缓慢地扫视片刻,最终停留在李晔身上……他举起右手指向李晔,仍试图张口说话,然而一口气没提起来,就此驾崩于城上。 第143章 上源驿馆 僖宗死后,依着他临终示意,寿王李晔继承皇位。文德元年(公元888年),李晔在长安大明宫含元殿登基称帝,即唐昭宗。 昭宗即位,便立即诛杀宦党,虽遵照先帝遗愿,未将田令孜赐死,但仍将其削职罢官驱逐出京,田令孜彼时心如死灰,失魂落魄,被四川节度使陈敬瑄接往成都安置。 时维七月,关中的夏夜燥热难耐,昭宗近来睡眠也是不佳,常常梦中惊醒,今夜又遇噩梦,遂命人急传宰相崔胤和王抟入宫见驾。 “朕近来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朕被一头长着长毛的大猪咬断了脚踝,朕襁褓里的儿女也都被它三口两口活活地给吃掉了。” 宰相崔胤言道:“这是陛下日理万机,劳心过度所致。”昭宗摇了摇头:“朕担心,会不会是上天对朕有所警示?”宰相王抟道:“梦乃虚幻之事,陛下切勿放在心上。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陛下近些日子怕是有杂事烦心,才会招致噩梦,恕臣鲁莽,陛下心中担忧何事,不妨说出来好教臣等担君之忧。” 昭宗瞥眼瞧了下二人,时值凌晨,内宫四下也无他人,便道:“无他,唯担忧祖宗社稷而已。我朝自天宝年始,忧患不断,究其原因,内有宦官乱政,外有豪强盘踞,如今宦党已除,然地方势力尾大不掉,终是朝廷大患。”说到这里,昭宗停下来再观二人脸色,探问道:“依你二人看,藩镇之中,尤以谁最需提防?” 王抟把头埋地很低,沉思良久未答,崔胤则道:“李克用兵多将广,保有三晋之地,位极人臣,这等厉害人物朝廷若不加以辖制,日久则难保不生祸乱。” 昭宗点点头:“卿言正合朕心。” 天明,崔胤回府,家仆报说宣武军节度使朱全忠的差人在家等候多时。崔胤堂前见客,差人送上朱全忠的书信和厚礼,以示结好。 崔胤贪利,收下礼物并叫差人送话给朱全忠,只说昭宗忌恨的是李克用这样的跋扈将军,但凡忠顺于当今皇帝的地方将领,朝廷非但不会打压,还将根据军功本领加以提拔。 朱全忠听了大喜,通过结交崔胤讨得不少庇佑,由是放开手脚,对内严肃军政,峻法猛纠,以汴州为中心,以剿除中原一带伪齐流寇的名义,对外连续征战,欲将整个河南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彼时,盘踞陈州的黄巢旧部陈宗权,趁着国丧期间,在附近州府大肆劫掠,其暴戾凶残较黄巢尤甚。昭宗立即传旨身在汴州的朱全忠,率宣武军进剿陈州。 宣武军围困陈州三个月,秦军顽强抵抗,朱全忠徒费军力而无所获,正在帐里苦闷,夫人刘裳正好到营前犒军。 “原以为三个月能拿下陈州,没想到秦宗权又臭又硬,我想退兵回去,可又担心皇帝怪罪,夫人有什么办法教我?”刘裳道:“我来的路上,听说李克用南下巡视河中,何不邀请他出兵相助?”朱全忠道:“倒是个主意,只是我和这个人少有来往......”刘裳道:“李克用刚刚获封晋王,志得意满,正思无处立功以报朝廷。河中府距此处不远,现在就派人去半路迎候还来得及。” 朱全忠从其言,即派遣近僚蒋玄晖驰至河中,面见李克用请求发兵相助。李克用爽快答应,亲提大军东进,沙陀、宣武两军齐攻,秦宗权弃城而逃,败往山东。 为酬谢李克用的仗义相助,朱全忠在治所设下酒宴,相请晋王到汴州城小聚。李克用留大军于城外,只带李嗣源、李嗣昭、史敬思三人和数十个亲兵进城赴约。 席间,朱全忠盛情相待,率手下诸将向李克用轮番敬酒,一则庆贺陈州大捷,二则感谢其相助之情。 笙歌艳舞,欢饮再三,李克用酩酊大醉,待到朱全忠举杯又来敬酒,李克用抓住他的衣袖,趁兴问道:“昔年若随黄巢,可有今日富贵?”朱全忠哑口无言,一时尴尬。 李克用见其木讷,忍俊不禁,引得太保及随从一齐哄堂大笑。 朱全忠深感不悦,只是席间没有发作,权且忍气吞声,笑语盈盈地奉酒陪坐。席终时已经深夜,李克用等一众人被安排在汴州城里的上源驿站休息。 朱全忠回到家辗转反侧,想到被李克用当众羞辱,越发气急。 刘裳得知了事情原由, 道:“李克用如此无礼,无非是觉得我们出身卑微,本来你已经是唐朝任命的一方节度使,论官位也不比他低了多少,可在李克用的眼里,你朱全忠只是当年从黄王造反的一个贼寇,他才敢当众教你下不来台。” 朱全忠恨道:“待将来我坐得大,一定要报今晚之仇。” 刘裳道:“还等什么将来,眼下不正有机会。” “啥?”朱全忠闻言一惊。 刘裳继续道:“李克用早晚都是你的对手,与其坐看沙陀坐大,不如趁早铲除后患。” 朱温道:“你是说现在就下手把老小子除掉?不行,沙陀人强马壮,若事不成反被他们所害,更何况他做了晋王,未经朝廷批准,杀他岂不等于谋反?” 刘裳沉吟片刻,心生一计。 “只叫人放一把火,把李克用和他的随从都烧死在驿馆,我料朝廷授他王爵,也是情非得已,绝非本意,退一步讲,如若事后朝廷责问,咱也有说辞。” 虫鸣夏夜,浓云闭空。 汴州城西,上源驿馆。李克用醉酒熟睡正鼾,且不知朱全忠手下五百人各负柴火,围堵在驿馆周围,一声令下四面一齐放火。 李克用随行的人中属史敬思最是警觉,发现驿站燃起大火,即刻呼喊众人起来,众人都已惊醒,唯独李克用醉酒太甚,兀自鼾声如雷。 李嗣源见状,只得生拖硬拽把父亲扯下卧榻,史敬思把李克用背在被上,几人寻路逃命。无奈火势极大,整个驿站如坠火炉,四下里全无生路。只烧得墙倒屋塌,柱断梁折。墙倒屋塌,烟斜两处抖火龙;柱断梁折,风卷四隅起凤凰。 李克用被热浪袭面,灼痛之余顿时酒醒一半,见了眼前一幕被吓得魂不附体。 烈火所至,人也焦面,马也露骨。 朱全忠登高楼远望此处景观,以为得手。 忽然,天空雷声大作,三个电闪过后,大雨倾盆而至。 上元驿火势稍减,李克用大喊众人夺路求生。于是史敬思一人开道,其余人四面拱卫,保护李克用冲出火场。 奉命烧馆的汴州军见有人出来,不由分说举刀就砍。史敬思恃勇折冲陷阵,夺刀反手砍翻数人。李克用脚步蹒跚,东摇西晃,两次险些被伤,李嗣源、李嗣昭紧随左右,拼死抵抗,其余亲兵或被烧死,或遭砍杀,几乎殆尽。 四人逃至汴桥,听见身后鼓噪呐喊,追兵如织如云。史敬思教李克用三人先走,自己则据桥断后。 须臾,汴州兵赶到桥头,史敬思奋勇向前挥刀力战,杀人如点豆,砍头似剁瓜。汴州兵死伤无数,纷纷退聚桥东。彼时,史敬思赤膊披发,浑身污血,一人独守汴桥而不肯退;脚踏勾栏,双刀在侧,数百贼兵逡巡而不敢过。 后世有人重游汴桥,曾凭栏写下诗句,单道史敬思英雄豪迈: 忆昔上元会,唏糟且惶惶, 全忠生怒火,克用湿衣裳。 昭武义气重,虎贲据河梁, 怒目水传恫,恣发吓朱王。 单刀凌霜射,赤身退敌强, 桀胆追长坂,杀心赛当阳。 挣断黄金锁,助龙入汉江, 汴水淌不尽,日日绕萧粱。 史敬思阻住追兵,李嗣源、李嗣昭保着李克用一路逃到汴州西门,此刻城门未开,三人恐惹驻城军士发觉不敢喧哗。 束手无措之际,李嗣源发觉不远处城墙下有一狗洞,貌似可通城外。只是洞口狭小不能通人,李克用初时不肯,然而听到身后鼓噪声袭来,便顾不得别的,三人徒手掘开洞口,逃出了城。 不久后汴州兵出城追击,眼看要将李克用拿住。忽然,不远处火光大举,原来是李存孝引兵前来接应,李存孝杀退了追兵,护送李克用回到大营。 彼时,听闻史敬思被汴州兵用乱箭射死的消息,李克用痛心疾首,发誓报仇。 另一边,王建、晋晖等四兄弟,自李克用从长安撤围去后,便率忠武残军游荡在长安西郊武功县附近,正因无处容身苦恼时,偶遇从长安出行的一僧一道。 “两位高人何往?” “贫僧欲往东。” “贫道欲往西。” 王建道:“一东一西,为何同行?” 僧道俱大笑不答。 王建愈发称奇,自付遇见了世外高人,于是就自身困境请僧道指点迷津。先问其余各兄弟下落,道人就地卜算一卦,直言忠武八都无再聚首之日,如若不信,数日内便有消息。 果不其然,三天后,先有东方信报:庞丛、韩建归附了朱全忠,被派往山东攻打兖州。后有西方信报,鹿晏弘意图谋取夏州,与党项人作战不利,复回师袭劫周岌大营,周岌不敌鹿晏弘,为其所杀,李思恭尾随鹿军至周岌营房,与周岌残军合力击败鹿军,鹿晏弘亦被乱军杀死。 王建四人闻讯,痛心疾首:“我等八兄弟,死的死,分的分,昔日欢乐,无复存在。” 禅师劝慰道:“天命如此,勿需悲戚,可知祸福相依,否极泰来?”王建切问道:“烦请大师指点。”禅师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背手而立的道人。 “去问东瀛子,你等的命数,全装在他的胸中。” 王建闻言,即面朝道人跪而再拜:“求真人开王建愚鲁,但有所获,必图厚报。” 东瀛子见王建深有诚意,乃教授其王霸之术,并指明南北东三面皆有群雄环饲,唯有两川是其用武之地。加之西川正是仇敌田令孜的表兄陈敬瑄的地盘,自新帝继位,田令孜失势以后,陈敬瑄不听宣调有犯上之举。王建信其言,便有进取西川、谋求安身的心思。 众人行军到了马嵬,东瀛子通过望气,察觉东面山坳有紫气升腾,遂告知王建彼处必有贤者出没。 李师泰赶马近前,突然一只苍狼从草丛扑出,一溜烟地逃窜了去,李师泰发现狼逃去的路上血迹斑斑,心知这条狼是受了伤的。此时,草丛中仍有动静传出,李师泰上前拨开草丛,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原来地上趴着一个男孩,嘴里叼着一条血粼粼的狼尾巴,使劲地啃食着。 李师泰带男孩回见王建,提起刚才所见,众人皆大为惊讶。男孩名叫王宗涤,两年前父母病亡,乃入深山靠徒手杀狼为生。 王建问起为何不捕猎其他鸟兽,偏要与凶险的苍狼搏命。王宗涤答道:“也捉过兔子、野鹿,但它们太过温顺可怜,我不忍吃,杀凶狼如杀恶人,自是心安。”王建闻听,马上赞叹道:“奇哉,真是勇武仁善。”东瀛子笑道:“此子亦姓王,乃上天所赐之至宝。”王建大喜,遂将王宗涤收为养子。 依着东瀛子的谋划,王建上表朝廷请旨问罪于陈敬瑄,昭宗欣然准许。于是王建指挥忠武军进攻西川,王宗涤、晋晖、张造、李师泰转战蜀中各地,先后攻克阆州、绵竹、汉州、德阳,历时三年,终于攻破成都,彼时田令孜已去世两年,被李师泰拔坟鞭尸,权解旧恨。 王建自此占据两川,并派人谨守各处要塞。 第144章 晋汴水火 深秋的早晨,难见的大雨滂沱,昭宗叫起百官早朝,每个人的衣袍都或多或少地被秋雨打湿,但包括昭宗本人在内,此时谁都顾不上理会这些,满心忧虑都只为一件刚刚发生的骇人听闻的大事。 朱全忠邀李克用到汴州赴宴,席间李克用喝醉,出言不逊惹恼了朱全忠。朱全忠半夜趁其酒醉,命人火烧上源驿,意图烧死李克用。恰逢天下大雨,李克用绝处逢生,突围中折损包括史敬思在内数十人。 李克用脱难归国,当即便要发兵复仇,被盖寓拼死劝下。 “大王为国讨贼,如今朱全忠反迹未彰,起兵相攻,天下闻之,莫分曲直,不若敛军还镇,自诉于朝。” 李克用忍下怒气,上表朝廷请求治朱全忠不赦之罪。 “李克用是只猛虎,朱全忠没事去摸老虎屁股,朝廷如何保得了他。” “依我看,李克用惹不得,他上表朝廷也只是走个过场,怕别人说他是不尊王命,擅动刀兵。朝廷应该做个顺水人情,准许他出兵去打汴州。” 朝堂上,百官聒噪,说的大致都是听任李克用兴兵报仇之类的话。昭宗听得眉头如枷,厉声叱道:“你们都被暴兵吓破了胆,没有一个站在朝廷这边,为国家大计着想的。” 此话一出,百官缄口。崔胤见机,启奏道:“陛下教训得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大唐只能有一个说一不二的君王,那就是陛下。李克用再勇武,也只能是伏听圣训的臣子,朱全忠要不要加罪,需得陛下圣裁。” “请陛下圣裁——” 崔胤说罢,百官随之应和。昭宗怒气渐消,稍加思考后说道:“上源驿之后,晋汴势同水火,朕思量着,这是不是也正好给了朝廷一个制衡地方的机会?” 崔胤道:“陛下的意思是,保朱全忠,从而用他牵制沙陀?” 昭宗眼中泛光,即问百官:“众卿以为如何?” 百官附和,唯独王抟不以为然:“风险甚大,恐见怪于晋王。”崔胤道:“王相你怕了?”王抟道:“我是害怕,我怕的是天下人认为朝廷有失公断,认为陛下有意护短。” 崔胤指责王抟言语放肆,对皇帝不敬。王抟并不理会,仍直抒胸臆:“上源驿之变,是非曲直,人所共见。若不治罪朱全忠,必然有损朝廷公信。” “没有朱全忠,日后哪天晋王再度兵临长安,你想指望谁来救驾?” “崔相如何认定,下一次大军逼城的一定是李克用,而不是朱全忠呢?” “你这是胡搅蛮缠!” 两个宰相当堂争执,各有说法,一众官员避之不及。 昭宗见势,抬高声音劝止二相。 “两位宰相所言都有道理,依朕看来,是要找个折中的法子。” 汴州城里,昭宗使者接受朱全忠殷勤接待。 朱全忠得知昭宗圣旨上要他交出上源驿纵火的元凶,内心恼怒,表面装作无事。晚宴后回到内室,见到刘裳。 “交,必须交,这明摆着是皇帝要当和事老,想帮咱料理这桩官司。” “都是过命的兄弟,交出去,今后谁还敢跟我?” 刘裳讥讽道:“谁让你一把火没把人烧死,凭你手里这点实力,斗得过李克用吗?不死几个兄弟,大家就一起做鬼。”朱全忠于是照做。 代北沙陀。 李克用左右苦等,终于等来了长安消息,来的是一道圣旨,两件蟒袍,五千两黄金和五百颗人头。 “皇上已经查明,试图加害大王的是朱全忠手下将军杨彦洪,因其是绿林出身,贼性难改,见识大王财物便生歹意。大王吉人天相,岂小人可伤?事后朱全忠战战兢兢,立诛杀杨贼,并夷其三族,全忠本想亲来代北请罪,唯恐驾前太保愤怒难消出手相伤。故将惶恐怖惧之心向当今圣上详陈,另奉上黄金五千两以示谢罪诚意。” “旁的可以不与他计较,可仅凭这五千两黄金,想换我家敬思一条命,我答应,数万沙陀勇士也不会答应。” 李克用对长安的说法大失所望,使者见说服不动,便搬请出圣旨。 “诏曰:朕初登极位,百业待举,尤忌再动刀兵。晋王同朕本为一家,位居亚圣,当为朕分忧,作宇内臣民之表率。朕亦体尝丧子之情,敬思忠孝,英年早殇,依礼追授广阳郡公。朕痛心之余命人赶制蟒袍两件,一赠晋王,二贻世子,以念先帝与存勖亲子之盟。诏书遣发之日,已令工匠赴晋阳选址,另建晋王宫以安居住。钦此。” 使者读完圣旨,李克用脸上的戾气消散大半,沉吟片刻后说道:“李克用有何功劳,竟受先帝和圣上如此厚恩。” 使者见状,忙道:“杨魏王去世,能称得上大唐柱石的,全天下也只有大王您一人而已。” 李克用闻言回嗔作喜,嘴上说着愧领,脸上却风光得意,且教使者回复昭宗,暂不向汴州用兵,请主上放心便是。 众太保听说了这件事,以李嗣源为首,一齐向李克用劝谏。 李克用道:“刻骨之仇岂能不报?我这样做,只教皇帝安心,朱全忠不作防范罢了。”随即整军备械,命李存孝为先锋南下,另派人带信去幽州,命刘仁恭发手下幽州兵出邯郸,两军分头并进,去袭取汴州以北重镇——潞州。 朱全忠虽以联络宰相崔胤在朝中运作,但并非没有做打仗的准备。他先是调回了追击秦宗权的大将张归霸,又托崔胤以中书省的名义命令原在山东清剿伪齐流匪的薛秦,回师汴州为宣武军协防。 “朝廷调我来汴州协助大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薛秦进到汴州,受到朱全忠殷切迎候。 “说来惭愧,前番请晋王赴宴,反不小心得罪了他,我已将犯了错的部下处决,并送了五千金给他,朝廷更是出面调停。可兄弟你是知道的,李克用飞扬跋扈,就连圣上的面子也不给。眼下听说李存孝的大军已经逼近潞州,不得已要麻烦兄弟相助啊。” 朱全忠将上源驿发生的事饶作变通,骗过薛秦。 “我既然是奉命前来,一定尽力帮大人渡过难关。” “别一口一个大人的,我和你原非外人。” 朱全忠好自款待薛秦,酒过三巡,询问薛秦退敌之策。 薛秦道:“黑鸦兵骁勇善战,李存孝勇冠三军,除非是用些计谋,不然难有胜算。” 朱全忠道:“从前我们一起打黄巢时,我就发现贤弟智谋过人,这么说,你已经想好了计策?” 薛秦道:“我哪里有甚么智谋,无非当年跟随曾大帅行军用兵,眼看耳听学到一些皮毛。” “不要谦虚,快点说说。” “李存孝自恃勇强,当初攻长安时,几次轻骑犯险,足见其人莽撞无畏,喜欢硬拼。我有意偏不和他较量,只把一半军队分成数路,白天偃旗息鼓,晚上鼓噪骚扰,或从东向西,或从南向北,在潞州周围来往迂回。他初到潞州搞不清形势,想找主力决战却找不到,趁他晕头转向,我集中另一半人先袭破幽州兵的大营......” 汴州军按照薛秦的方略部署,等晋军兵临潞州城下时,李存孝发现城外偶有敌兵出没,知是朱全忠驰援潞州的兵马,便先放弃攻城,率众在城外歼敌,黑鸦军仗着马力,几乎战无不胜。可汴州兵数十为一股、两百为一军,星罗棋散,反复出没,多日下来,李存孝和黑鸦军忙于奔波,费去人力马力无数,可所得的斩获却是不多。 与此同时,薛秦指挥张归霸、萧云海等四杰,奇袭了远来助战、立足未稳的幽州军队,大获全胜。刘仁恭听说折损了不少人马,心疼不已,索性密令前线军队后撤数十里,对汴州军避而不战,以保存实力。 李克用听说了前线战事,大怒不已,准备亲自提兵南下。朱全忠得知了消息,向薛秦问计。 “虽说打退了刘仁恭,可李存孝没有丝毫损失,李克用又要增兵来打,接下来该怎么办?” 薛秦道:“打退幽州兵是向沙陀示强,使晋阳不能小觑汴州,但晋王亲自要来,这仗就不能再打了。” 朱全忠疑惑,问道:“为什么?” 薛秦道:“很简单,因为凭我们这点实力,根本打不过晋王的大军,况且汴州所在乃是四战之地,周围没有险峻可守,东南还有秦宗权虎视眈眈,如果要拼命的话,结果肯定是要败的。” “那你前些日子还夸夸其谈,说能打退沙陀?!” 见朱全忠果真急了,薛秦笑道:“打是打不过,即便能打得过,我劝大人也不要打这一仗。” 朱全忠一怔:“什么意思?” 崔璆一直在旁边听着,他这时候已经明白薛秦的意思,便解释道:“以我对李克用的了解,他这个人从来都不服软,你越是跟他动硬,他越是要和你死磕到底,你若央求于他,他面子上过得去了,反而说不定会放你一马。” “放屁。他要面子,我老朱就不要面子了吗?” 第145章 可怕的重生 朱全忠发了怒,转念一想,只凭意气用事到头来全无好处,只得抛开所谓的面子,向薛秦问计。 薛秦道:“当今皇上是圣明的君主,黄巢之乱刚刚平定,李克用却又要兴不义之师,皇上绝不会坐视不理。且李克用出兵不直攻汴州,而先取潞州,足见他还没有做好一口吞下玄武军的准备。为今之计最好的结果,就是请皇上出面,让李克用罢兵。” 朱全忠道:“飞虎子无法无天,早听皇上的话,他就不发兵了。” 薛秦道:“所以将军还需舍小保大,拿潞州做个人情,这样李克用才会听皇上的话,收兵还镇。” 朱全忠皱起了眉头:“好不容易打下的地盘,就这么让给独眼龙,我真不甘心。” 薛秦道:“并非让给李克用,而是请皇上新委任一名官员,派驻潞州。” “这么说,既不归我,也不归李克用?” “晋汴结仇,地盘相连难免不生事端,潞州直接交给朝廷接管,于双方有利,亦于国有利。” 朱全忠深思熟虑,只得答应。 于是,朱全忠上书自贬,表文送至长安,昭宗皇帝阅览后欣然准许,再颁旨意,一面劝李克用罢兵归国,一面将原属于宣武军治下的潞州另派官员辖管,实际上削弱了朱全忠的势力。彼时,李克用大军初发,听闻此事不觉宽慰许多,又加智囊盖寓半路上患了病,李克用便顺坡下驴,奉旨退兵。 ...... 路逐峰旋,斜日杏花。 还是回环入云的山道,还是明灭参差的崖峰。红日夕照的山坳里,青年男女,双双背着箩筐,采桑汲水。 嵇昀和萨迪娅在妙桓峰下草屋小住已有数月,离草屋不远处,松岗柏阴下静卧着一座坟丘,那里是杨楮公和慕容夫人的合葬之墓。自渤海国遭逢劫难日起,嵇昀与其父母三人天各一方,虽然身世终解,但人间死别之痛却无实不令人嗟嘘。萨迪娅该是体会到了嵇昀的心境,于是甘愿陪他在这儿守孝。幸赖此地风光秀美,碧水青山相偎相依,好比他二人脉脉含情一般。 “本来我们可以在这儿住上三年,可皇上自从经历了两次宫廷里的大乱,整日对九天圣教忧心忡忡,三年才许了我们半年。” 眼看下山之期临近,萨迪娅略有不舍地说道。 “是啊,又要到端阳节了,明天我们去青玄观拜望施吾子真人,好不好?”嵇昀拉着风箱,向正在煮菜的萨迪娅说道。萨迪娅被炊气笼罩着,听了嵇昀的话,显得有些怔憨,答道:“好啊,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师父了。只是我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就这样回乾元门,会不会给你丢脸呀?”嵇昀微微含笑:“是啊,岂不要让人笑话,还是不要去了,不去了!”萨迪娅明知嵇昀有意挑逗,心头却是喜怒参半,抖擞了下酥肩,抡起煮菜的木勺,在空中画个半圆向嵇昀头上削来,她这一出手显然是慢了些的,被嵇昀歪头轻松闪过。萨迪娅佯作生气,娇里娇气地啐道:“不给你煮饭了,干脆饿死你算了!”嵇昀朗声笑道:“正好,今晚呀省下肚子,明天到乾元门吃席喽。” 第二天,嵇昀腰间斜插双剑,将多日前采摘晾晒的野菌山菇用包裹背了,与萨迪娅手挽手,一大早径往妙桓峰顶上而去。 “你说,道观呀、寺庙呀,为什么总喜欢建在那么那么高的山上?”萨迪娅走得气喘嘻嘻,额头上隐隐渗出汗珠来。嵇昀道:“大家不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嘛,可想而知,神仙都爱住在山里,修道升仙本来就是这些道家门人毕生的追求,又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住在山尖上,方便和天上的仙人来往,那升仙不就容易得多咯。”萨迪娅咯咯笑起来:“呸,你呀,满口胡说。” 嵇昀抬手轻轻拭去萨迪娅额头的汗珠,随之双手扶住她弱柳般的腰,轻携到路旁的大青石上,一边转身弓背将她驮在肩上,一路往清玄观走去。 观门外,初丑第一个瞧见了他们两个,可与以往不同的是,在他脸上看不到丝毫的惊喜,反而是满面苦楚。 “师姐,嵇昀掌门。” 初丑揖礼向二人问好,萨迪娅看周围甚是冷清,全不似往日香火鼎盛,于是愈发奇怪。 “今天不是戊日,为何观里少了朝真烧香的人?” 初丑听她发问,竟然忍不住泪,呜呜地哭了起来。 嵇昀和萨迪娅更是相视疑惑,再问之下方知乾元门里发生了大事。 “师父生了什么病?有没有请人医治?” 听说施吾子害了病,萨迪娅心急如焚。 初丑摇了摇头,哭道:“查不出病因,医者只说是疯病。” “胡说。”萨迪娅驳斥道:“师父修行数十年,功力深厚,心如止水,平白无故怎么会得疯病?” 嵇昀听初丑的一番说法,也是显得难以置信。 掌门人患病,乾元门上上下下焦急万分,青玄观也暂不迎待香客,门中的尊长们想尽办法了治疗,可施吾子的病情却始终没有起色。 “钰澄师叔,师姐和嵇昀掌门来了。” 道童引入殿里,嵇昀和萨迪娅见过了钰澄。钰澄介绍说施吾子初时只是有些健忘,而后时有狂躁,现如今已经不能识人,偶有狂症发作会把周围的东西砸个稀碎,观中年轻弟子都感畏惧,不敢靠近他。 嵇昀道:“分别才数月,怎么真人竟得了这种病?” 萨迪娅哭问道:“这段时间师父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让他受这么大的刺激?” 钰澄眉头紧锁,摇了摇头:“要说师伯患病前观中的大事,确也没有什么,自从上次我和师兄弟从长安回来,我就一直闭关,参研归昧三相功第十重。这段时间里都是师父料理常务,听他讲述观中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哦,对了,初生倒是提起过一个线索,他说师伯彻底失智的那天下午,他在看守禁地时曾隐约听到后山上面有打斗声。” “后山禁地?那里不是不许人靠近吗?”萨迪娅问道。 钰澄道:“话是这么说,等我们晚上发现找不见师伯了,就发动弟子们彻夜寻找,最后在紫微宫东南不远处的树下找到了掌门师伯,可他那时候已经重伤昏迷不醒了。” 钰澄带两人来到施吾子居住的寝殿,他刚刚被医者用银针刺穴,勉强抑制住了精神,只知痴痴地用目光望着远处,既认不出嵇昀和萨迪娅,也不能开口讲话。萨迪娅见原本睿智通达的师父竟成如此模样,立时泣不成声。 事情如此蹊跷,嵇昀不得不心生疑惑。 先不说其他,单凭施吾子的武学造诣,天底下能够使他重伤的人,恐怕只有令狐云梦一人而已。事发在乾元门的后山禁地,那里石林密布,无所其他,施吾子和害他的凶手为何单单出现在那里?着实叫人想不通。 “师父?” 忽然,心头猛地一颤。没错,师父太叔髦也是被人杀死在了后山石林,难道后山石林果真有什么秘密所在,否则一片荒芜之地为何成了乾元门世代门人禁止涉足的禁地?嵇昀想到这里,决意今夜再往后山去上一遭,试图找出师父和施吾真人遇害的原因。 到了三更初时,观中诸人都已睡下,萨迪娅为了便于看护师父,在施吾子所居寝殿旁边的屋子暂住,嵇昀向她说明了自己的想法,便连夜往后山寻去。 凭借当年的记忆,嵇昀过了紫微宫,寻险僻的去路向上攀走,事隔数年,当时被神秘人追杀的场景似未忘怀,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他武学修为已有大进,但重走故地心里竟不免有所忌惮。 “师父,我来看你了,我真是没用,直到今天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害了你......” 眼看来到石林,嵇昀心里暗自对师父说着话,当初将太叔髦草草埋葬在此地,数年未来祭拜,内心故而十分愧疚。 嵇昀逡巡在石林外,想到里面恍若迷宫,一旦进入便很难脱身,便不敢轻易犯险。 正在这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果然有人!” 古月荒山,此情此境,嵇昀的心头一紧。他赶忙伏在一处石后,依靠草丛掩映,静静地观察着来人,几乎都不敢呼吸。 来人脚步声甚重,身形摇摇晃晃,好似喝醉了酒一般。待到近处,嵇昀凭借月光瞧他面相,顿时一惊。 “师父?!” 嵇昀万万不敢相信,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瞪大了眼睛瞧得真切,眼前这个走路动摇西晃的人,正是自己亲手埋葬的、早已不幸身亡的师父——太叔髦。 “我在做梦?不是,师父怎么可能活过来了?难道是......难道是他怪我没有给他报仇,从地下爬出来了?” 嵇昀虽然经历了不少磨难,也见识了许多神神怪怪的事情,但今夜这一幕着实把他吓得不轻,脑子里胡乱想着,眼光一刻不停地跟随太叔髦的身影移动…… 第146章 禁地的秘密 眼看太叔髦走进了石林,嵇昀不假犹豫,轻声尾随其后,既怕跟丢了师父,又怕惹出一点动静惹师父发现。 石林中小路纵横崎岖,东缠西绕地走了好一阵子,太叔髦忽然在一块石头前止住了脚步。 嵇昀亦赶紧站定,并躲在暗处观察。可短短一眨眼的功夫,太叔髦却突然不见了踪影。 嵇昀见到师父“死而复生”,本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时候太叔髦凭空消失,又教嵇昀半截身子都觉冰凉,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撞见了鬼魂,还是这一切都发生在梦里。 嵇昀走到太叔髦消失的地方,这里有除了地面较周围更为平整一些以外,并无其他神秘可疑之处。 “莫非......” 正没头绪时,嵇昀不经意地想起背阴山顶那条通往罔极塔的隐秘入口“第四洞天”。于是乎,只在那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上摸索机关。 可是从头到脚都是硬邦邦的,哪里有甚机关。 嵇昀低头捏了一下地上的泥土,十分细软,像是被反复碾磨所形成的。他双手环抱住那块比他高出一头的石头,同时气运双臂,硬生生将石头挪开一个身位。而石头刚刚所在的地方,赫然暴露一个深洞。 “难道师父刚才从这里进去了?怎么他力气有这么大?” 嵇昀带几分朱垠元气,搬开一大块石头也觉得气喘吁吁。 随后,他壮着胆子跳进深洞。 这里只有一条通往幽深的窄路,嵇昀一路向前,转过一处拐角,眼前忽觉豁朗了一些:木床木柜、石桌石凳,生活用具一应俱全,灯烛未熄,书卷在案,显然是个隐僻修行的好居所。嵇昀见左右无人,便两步走到木柜前,见此囤放了许多书籍,都是些儒释道经典,从油黄发亮的纸张上不难看出,这些经书一定被人经常翻阅过。 “这里一定是某位道长闭关修行之所在。” 嵇昀一面想着,眼光四下扫寻,直至发现桌上摆放的一卷残篇的经卷,不觉一愣。 “转背大法!” 嵇昀定睛细看,这不就是当年存放于紫微宫中的那卷残本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嵇昀专注于眼前,没有留意到身后一个黑影正在悄悄靠近...... 话起另一边,自从左成王试图以转背大法夺取皇帝身体的计划破败后,他的下落仿佛就成了一个迷。不论是对其十分忌惮的昭宗皇帝,还是连番遭遇重搓的九天圣教,都在全力搜寻。 背阴山巅,丰罗城里,令狐云梦很长一段日子以来无所作为,因有一桩心事令他坐立难安。 原来自从“老祖宗”安乐公主暴死以后,身为教主的懿美也忽然患病,身子一下子虚弱了许多,令狐云梦率领教众从成都败回总坛,本来不佳的心情在听到懿美重病的消息后更加糟糕。 “孙胖子,灵王说了,你的疗法再不见起色,就把你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丢进暗河里面喂黄鱼。” 看着已经焦头烂额的孙伯仲,李如意火上浇油地说道。 孙伯仲明白这个女人惯于敲人竹杠,他急拿出珍藏许久的丹药,捧迎了上去。 “请李堂主在灵王面前求求情......” “去你的!” 岂料李如意翻脸无情,一把打翻了他手里的丹药。 “我实话告诉你,教主的病治不好,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说罢便拂袖去了,独留孙伯仲长吁短叹。 须知这一百多天来,他苦思冥想,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徒费了不少心力,可教主的病却无明显好转,甚至她到底是患了什么沉痼顽疾,到现在也没有定论。 “娘的,早知道会这样,当时趁着二王不在的空当儿,就该脚底抹油跑了,现在这娘们害了病,反来怪我。”他嘴上不敢说,可心里不住地抱怨。 “要是段重柯没死就好了,也省的我劳心费力。” 想到是因为嵇昀来到这里一通胡乱,才致使段重柯丧了命,如今自己即将大祸临头,追根溯源,他认为一切的原因都应该该怪在嵇昀的头上。 懿美的闺房里,令狐云梦一直守在床边,为了昏迷不醒的懿美,这些天来不知杀了多少精懂医术的高人。 “灵王大人。” 令狐云梦正待小憩时,恰有小厮奉命回报。 “有成王的消息了吗?” “有,那晚之后,曾人见过一个像是成王的人,出现在商州城附近,后来便再没有成王的消息了。” 令狐云梦摆摆手,赶走小厮,此时心境十分不畅。心爱之人生命垂危,一向擅长玄门术数的左成王偏偏在这个时候寻不见踪迹,令狐云梦既急且恨,若懿美果有不测,他真恨不得要拿左成王的命来抵偿。又一会儿,侍女将孙伯仲今日调配的药饮端来,一勺一勺喂给懿美。 不料懿美昏迷中被汤药呛着,一阵咳嗽将药都吐了出来,连带污了衣服。 侍女吓得花容失色,以至于浑身乱颤。 “蠢材,滚开!” 令狐云梦虽然动怒,但没有通下杀手,说话间轻轻一拂,侍女连翻了两个跟斗,撞倒了墙角的柜子,随后摔在地上,幸得保住了一条性命。令狐云梦忙将懿美抱起,用手巾温柔地擦拭她残留嘴角和衣服上的药水。胡乱间摸着她的手腕,猛然发现脉理奇弱,似有绝命的迹象。 令狐云梦骇然大惊,紧紧抱住懿美,竟忍不住哭嚎起来。他自少时成名以来,向来以威严强势的面目示人,从任职神策军到高居九天圣教右复国灵王,哪个不是威风八面,谁想今天因为一女子,竟然失态如此。 灵王的哭声很快吸引来如李如意般一众头目,见此情形知道是教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大家慑于灵王的淫威,都跪在地上装模作样地号哭起来。哭声难听之极,山间的鸟几乎都不忍听,扑腾着翅膀一时飞尽。 也就过了片刻,逢场作戏的李如意无意间眼角的一道余光瞥见一个似熟非熟的奇怪物什,那是从刚刚被侍女撞倒的柜子里滚落出来的,茶壶大小,似炉非炉,似鼎非鼎,上面隐约有蟠龙浮雕,形制十分罕见。李如意见多识广,特别是对天底下的真奇宝物多有兴致,她一看到那东西,便即回想到那是曾在玉庐见老祖宗使用过的器物。于是心里一阵窃喜,连滚带爬跑上前,将宝物捡了起来。 “灵王,教主有救了!” “什么?” 李如意举着神杯近前,令狐云梦听说有救治懿美的方法,哭丧的脸上瞬间惊喜。 “属下曾见老祖宗用这玩意饮食鹿血,每逢她老人家身体难过的时候,就要用到这个玩意,使用过后立即气血两通,精神无恙。属下虽不知它是个什么来路,但凭猜测可知,其确有疗伤治病的神效。” “如此,快去牵头鹿来。” 属下左右互看,面面相觑。其中有人答道:“老祖宗薨了以后,便不再备着那东西了。”令狐云梦一听,脸色转怒。李如意眼珠一转,即刻言道:“没有鹿血,人血更佳。”令狐云梦闻言一阵惊喜:“真的?”李如意低声道:“属下确实听人议论过,老祖宗时常......”话音渐小,余众听不真切,反倒是令狐云梦如获至宝。 众人隐约听说要用人血治病,哗然之余都担心祸及自身,你看我我看你,都各自一言不发。 谁承想,令狐云梦接过神杯,伸出手指在小臂轻轻一剌,鲜血涌流而下,看得众人无不惊诧。令狐云梦用自己的血,喂给懿美,说来也怪神奇,鲜血经过神杯,恍似成了某种神丹妙药,随着血水被股股灌进喉咙,懿美的脉象初始复苏,气息归于正常,脸色也渐渐红润了起来。 “恭喜灵王,贺喜灵王,教主无恙了。” 众人齐声祝贺,令狐云梦嫌其吵闹,抬手将人尽数轰走了去。 照此又重复用了几次,懿美的身体逐渐康复,这天午间,昏迷数月之后,她终于苏醒了过来。一睁开眼,令狐云梦便早早守候在身前。 “你终于醒了。“ 令狐云梦温声说道。 虽是醒了,但她的两只眼空洞无神,嘴角也不似往常一般自然上翘,看上去久经昏迷的身体一时还有些僵硬。 须臾,眼睛终于可以动弹,她微微转动着眼珠,缓缓地扫视着这屋里的一切,最终,目光聚焦在不远处的梳妆台上。 懿美尚且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指,指向了梳妆台的方向。 “想要什么?镜子吗?” 看她痴痴地点了下头,令狐云梦即走过去,将梳妆台上的镜子拿来,帮懿美照看。镜子里,那是一副年轻精致的面孔,尽管遭受了大病的折磨,但依旧难掩天生的一副丽质。 见到这样的自己,懿美沉着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光彩,待到体力有所好转,她两手捧过令狐云梦手中的铜镜,爱不释手地在面前照来映去,仔仔细细地查看自己脸上、颈上的每一寸肌肤,甚至于每根睫毛、每个毛孔都不忍一带而过,偏要细致入微地看呀看,仿佛她这张脸是第一次见到似的…… 第147章 绝处逢仙 令狐云梦甚感欣慰,笑意盈盈地从旁看着。 “干嘛盯着我看!” 懿美感觉到他,忽然没好气地叱道。 令狐云梦微微一怔,随即转笑道:“因为怎么看也看不够......”懿美闻言,噗嗤笑出了声,但很快又假装板正了脸,左右顾看,忽然眼前一亮。 “盘螭御极杯!” 看到桌上摆放着的圣杯,她兴奋地脱口而出,紧接着将它揽进怀里,反复揉搓,爱不释手。 令狐云梦见状称奇,只道:“你居然认识?要不是李如意提起,我还不知道有此宝物,说来倒是要好好赏她,这杯子可救了你我的命。”懿美闻言眉头微皱,眼神中有一丝不屑,反问道:“你何曾用过盘螭御极杯?” 令狐云梦伸出了手臂露出伤口,说道:“它救了你的命,也就是救了我的命。”懿美眼珠上下打量了眼前的灵王,一句“恶心”到了嘴边,终是忍住没有说出来。 “成王呢?怎么不见他来看我?” 懿美瞪着灵动的眼睛,若有期盼地向令狐云梦问道。 令狐云梦道:“你不是一向很讨厌他吗?怎么刚刚病愈,就提起他来?”懿美道:“我何尝讨厌过他?你可真没良心,当初要不是成王避位让贤,请你坐了九天圣教右复国的宝位,你哪有今天的荣耀?”听意中人如此数落,令狐云梦不知是醋意大发还是不以为然,脸色立时变得难看。 “我看你病着一场,脑子也坏掉了,若无我一人,九天教能不能延续到现在,还未可知。凭我一身本事,什么荣耀、地位,还需别人施舍吗?” 懿美见他动气,果也害怕,急忙改了面目,笑迎道:“人家只是一时语失,干嘛这般生气?” 纵他百炼钢,听她这么一顿细声细语,也顿时化作了绕指柔。 后山禁地的暗洞里,嵇昀身后吹来一阵阴凉,携带着呛鼻的臭味。 “啊!” 紧接着,嵇昀被吓的惊叫,回头正看见太叔髦张着嘴向他扑咬过来。嵇昀急忙闪过,此时他观太叔髦已非常人,心里只剩下恐惧害怕,哪里还敢亲近。太叔髦一扑不中,反身又来扑就,这里本来狭小,嵇昀很快就被逼近到墙角。 “师父!师父!” 太叔髦双手狠狠地掐了上来,嵇昀大叫师父,可他哪里还有半点人性,已经完全是一具行尸走肉。离得近了,身上散发的腐烂臭味叫人十分难忍,一双干枯无神的眼睛里黑色的瞳仁放得很大,整个眼白呈出一种蜡黄色,那绝不是活人的眼球,如果非要比拟的话,倒是和九天圣教总坛暗河里的人体傀儡“黄鱼”有九分相近。可当下的情形,却比对付黄鱼困难了许多,毕竟面前这个人曾是自己最亲近的、如父般的恩师,嵇昀虽然害怕,却不忍心向他施加狠手。终于,趁着太叔髦动作上的一点破绽,嵇昀抓紧把头一缩,脚下一个滑溜,闪身得脱出来。 “师父,你别再来了,不然......不然昀儿要拔剑了。” 两人相距不远,就这么紧张地对峙着,太叔髦张开流涎的嘴,目光依然痴迷。一步一步向嵇昀靠近,嵇昀只能步步后撤,小心地注意着师父或突然袭来的一击。果然,太叔髦抢先发难,咆哮着向嵇昀抓扑。 只听嗡的一声,嵇昀快把飞鸾剑挡在身前,剑身因为一瞬的惯力而弹出寸许,剑光闪在太叔髦脸上的一瞬间,太叔髦忽地愣住,似被点了穴道一般,一动不动。 “师父?”嵇昀长这么大,见过的奇异之事算在一起,怕也没有最近经历的多。他趁着太叔髦定立不动,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确定师父却非死而复生,而是死后尸身被歹人用阴毒的术数所控制,大概就与九天教控制黄鱼等怪物的方式如出一辙。 “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胆子大到敢在乾元门做这种事?让我知道是谁不让师父安息,死后还要折腾他,我不但要折磨死他,还要他的脑袋也挖空,在里面填满大粪不可!”嵇昀越想越气,师父生前最有骨气,可下场却是如此凄凉,就连尸身也要被人如此羞辱,直恨得咬牙切齿,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以牙还牙。 为了彻底搞清楚这里隐藏的秘密,他只身再往洞的深处探寻,走出不远,瞧见前方黑洞洞的没有光亮,便转身回去取了一个火把,再往深处走去。 “想不到在这底地下,又是一个迷宫......” 洞连洞,洞套洞,上方是令人望而却步的石林,下方却是较之更加复杂的连洞。嵇昀来到一处三岔口,前路分左右,不知该去哪条,正犹豫时,隐约听见水流的声音。 “难不成这里也有暗河?”逐渐增加的信息,无一不让嵇昀愈加相信,这里的一切,都和背阴山魔教总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了水声指引,嵇昀便循声入洞,不久便来到了有声音的源头之处。他把手里的火炬向前递了递,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形,不禁瞪大了眼。 原来这里并非有什么暗河,整个眼前是一个偌大的“池塘”,里面翻滚着银白色、纯净的金属液体。 “是水银。”嵇昀上次见到这情形,还是在罔极塔下,那里是一条往复循环的水银天河,而相比之下这里的水银池则更显得蔚为壮观。 “这里应该是尽头了。”嵇昀一路走来,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就连蛇虫鼠蚁也都极其罕见,正在考虑要不要回去时,忽然身后传来动静,似是什么猛兽向他狂奔过来,嵇昀赶忙躲闪到一旁,贴住石壁。身后那家伙猛地从洞口扑出,径直坠入水银池中,和落水时发出噗通的响声不同,掉进这水银池时无声无息,如同被沼泽缓缓地吞没。嵇昀幸亏机敏,一个闪身躲过了那厮的偷袭,不然即便不受伤,也必将掉进池子里被水银淹死。 可他刚要松了口气,借着火把看一看那东西,却惊讶地发现原来不是什么猛兽,而是不知为何再次发狂、乱跑乱抓的太叔髦。 “老头子!”嵇昀顾不得许多,尽管他明知这只是受神秘人摆布的“活死人”,但第一意识仍不忍心看自己的师父再次受难,亦或许今晚见的事太过匪夷所思,嵇昀已经难以保持冷静,激动之下一跃跳进了水银池,试图带师父的遗体上岸。 但水银的吸力是他始料未及的,尽管催动朱垠神功的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力,但在无处借力的池塘里却是毫无用武之地。况且这池子里的水银并非平静如镜,而是一直围绕着中心涌动。嵇昀非但不能解救师父,就连自己也被强大的吸力给彻底淹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浑身无力的嵇昀终于苏醒过来,惊魂未定的他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身处在另一个干净的石洞里,心里不由得惊道:“是有神仙相助还是我已经到了阎罗殿了?!”边疑惑着边向山洞深处探目瞧去。洞穴并不高,越往深处,越是难通行,嵇昀心里好奇,便试探着向里面走去。 “谁来了?” “谁在里面?!” 洞里本来幽黑,这一声问话又是非常的低迷深沉,使人不免要打个机灵。 忽然,四下里火焰腾然跃起,照得洞里异常通明。嵇昀大骇之余,看到身前身后矗立着八根火柱,牢牢围成一圈,圆圈的里面,对设一黑一白两座石坛,自己正站在黑坛边上,而白坛之上,竟然端坐着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 “啊!” 嵇昀被这一幕唬得心头七上八下。他注目观察,看到老者的皮肤虽皱纹满布,但色韵红润如童,衣着尽管简单,却难掩优然之慨,看起来只是端坐不动、一言不发,然仙风道骨之姿,已尽显无余。 “咳咳!” 老者轻咳两声,洞中火苗随之抖动,继而老者操着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自言自语道:“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嵇昀闻言心念道:“‘仙道贵生,无量度人’?!难道面前这位老人家就是神仙?不错,看他童颜鹤发,一定是神仙不是鬼怪......” 于是躬身虚心问候道:“老神仙,小子不慎误闯此地,打搅了您老的清修,方才老神仙出手救命,小子嵇昀感激不尽!” 老者轻抬睫目,两道悠长的白眉如云汉星落,掩映着一对明亮透彻的眸子,长吟道:“本自虚无中来,错分五行阴阳......”微沉片刻,又道:“我非神仙,亦凡人耳,诸事皆由因缘运会,你我洞中相见,原为天地法象罢了,何言感激。” “在这种地方枯坐清修即便没有飞升也算得是半个神仙了。”嵇昀见老者姿态甚伟言谈玄妙,无不更加惊奇敬重,忙自介绍道:“老前辈,在下嵇昀,恬任海昏派第五代掌门,前辈禅机处处,想是道家高人,在此得见,不胜荣幸!” “海昏派?哎,真是‘洞中一月,世载千年’,贫道闭门坐关但觉不久,却已寡闻鲜知至此了。”老者轻声感叹道。 第148章 太仪天师 嵇昀心道:“海昏派创立已有百年,传袭六代,纵然近些年来有所落寞,可创派先祖‘天下第一快剑’也是名冠江湖内外,声彻百年未衰的,怎么这位老神仙竟然不知?看他这番风采,不像是孤陋寡闻的人......难道他真的已经在这山洞中闭关修炼了上百年之久?” 凡人之躯,向来难逾百年。自古至今,上至圣贤王孙,下至愚夫舍翁,长生不老总是痴望,潦倒多病才是常态。 嵇昀心中正疑虑时,老者意味深长地说道:“人之难伏,唯在于心,心若清净,万祸不生。老君说:‘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 “怪事。” 显然老者的这番研论生死的话,正对此时嵇昀心里的所想所惑,这读心的功夫不由得叫人诧异。 老者沉思了一会儿,点头轻声道:“原来你是李若弘的传世弟子......” 嵇昀忙问道:“老前辈,您到底是?!” 老者答道:“少年入道皈依之时,先师为我取名:‘莫能’。” “啊!” 老者言不似伪,嵇昀听了好如五雷灌顶般震忡,自己掐算着,师祖若弘公年逾不惑,方才创立了海昏派,他当年上妙桓峰同天师论剑时,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而彼时的莫能天师已经是个中年道人了,这样看来,他活到现在少说也要一百七八十岁! 这些话,都是嵇昀心中所想,可就如同明镜窥透了心思一样,莫能天师就此说道:“对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李若弘确实是江湖上百年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才,现在回想起来,亦是一场难得的相会。” 嵇昀知他口中“难得的相会”必是指的当年发生在乾元门的那场比试,心里想着,经过当年一场决斗,天下第一的名号,终于还是与若弘祖师失之交臂。 “嗯?”莫能天师表现出疑惑之色:“我们俩个根本就没有比斗过,如何存在谁是天下第一的说法?” “什么?!可是世人皆传说,若弘师祖败在您的归昧三相功之下,输掉了天下第一的名号以及蛟麟神剑。” 莫能微笑道:“你师祖是个洒脱之人,如何会为了争天下第一的虚名来与我决斗,事实上,他也是受人之托,来和我商量一件事。” “一件事?” “事关一把剑。” “一把剑?蛟麟神剑吗?” 嵇昀听到这儿,实感意外,可转念想来,惊讶之余不免有些庆幸:“原来师祖并未败于人手,可惜背负了多年天下第二的名号。” 莫能徐徐讲道:“当年江湖上豪杰并出,其中又以快剑李若弘和南极剑圣风头最盛。嵇昀,这蛟麟神剑原本不是你师祖之物,它......” 嵇昀道:“我听说蛟麟神剑是天下第一神兵,原属南极剑圣,后来似乎是被我师祖赢来的?”莫能叹了口气,接着道:“南极剑圣家族世代看护神剑,一直到这位第十六代子孙手里,说起来。正所谓‘物极必反’,其实很多人觊觎争抢的宝剑,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件吉物。” “这是为什么?”嵇昀疑惑道。 莫能道:“因为剑圣家族早就发现此剑通灵,而且性邪。使用或靠近者,不知不觉间,就会被它迷乱心智,变得贪婪好杀。就因为如此,南极剑圣家族与江湖人士结下的仇怨数不胜数,所以到这一代剑圣,为了避祸,就想到了借‘天下第一快剑’之名,将这祸水泼出去。” 嵇昀听到这儿不禁惊诧道:“蛟麟神剑久负盛名,怎么竟是烫手山芋?!” 莫能道:“蛟麟剑确有神威,可若是贪名重利之人,得了这剑,虽是如虎添翼,可也必将掀起一场浩劫,偏偏这位第十六代剑圣,生性淡薄,又是极重感情之人,尽管身怀绝技,但一心想要远避祸乱归隐田园,平生之愿便是陪娇妻爱女甘老临泉,所以他在与李若弘决斗之日,根本没有赴约,而是留下蛟麟剑和一张字条,原意就是甘拜下风,输赠宝剑。” 这事嵇昀第一次有所闻,更是对这位前辈剑侠油然叹服,赞道:“世间竟然有如此潇洒恬淡之人,真是难得。”转念一想,又轻轻皱起了眉头:“只是......只是将祸水引向他人,未免......” “未免有些不光彩是吧。”莫能继续道:“其实蛟麟剑嗜血侵心的秘密,剑圣当日也尽数向李若弘交代了。李若弘当年虽然只有二十出头,但武功修为和侠义声望早已经在江湖上盛传。剑圣当时觉得,蛟麟剑到了他的手里,兴许是最好的归宿。” “那后来呢?” “李若弘执掌蛟麟神剑一年有余,江湖上觊觎这把神剑的人仍然络绎不绝,趋之若鹜。” 嵇昀点点头:“世人追名逐利的太多,其中又近乎全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莫能天师道:“出于对李若弘的忌惮,他们不敢明抢,所以暗施毒计,不择手段。” “若弘祖师剑法高明,又有神器在手,显然这些觊觎宝剑的奸恶之人要遭殃了。” “不,你错了......这便是我夸赞李若弘的难得之处,你先祖师虽然年轻,但心慈仁善,对付这些人他往往点到为止,并不会伤其性命,实乃合乎‘好生恶杀’之天道。” 嵇昀凝神静听,听得十分入迷,又追问道:“若弘祖师既不是为了争抢天下第一的名号,他为什么要上妙桓峰来,蛟麟神剑又为什么‘输’给了天师您呢?” “咳咳......”莫能天师轻咳了几声,答道:“道理很简单,一来他同样厌倦了神剑在手,终日被人环伺算计的生活,二来愈发觉得那把剑邪魔之气太戾,能催发人心中的恶性,与人交手时间一长便忍不住狠辣起来,这使得他深感忧虑。” “原来如此。”嵇昀恍然大悟。天师顿了顿,继续讲道:“时值大唐玄宗陛下,诛杀韦后继位。大赦天下,敕封乾元门为国教,贫道被赐封‘武绝真人’。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御封的称谓,引来无数武林中人到妙桓峰前挑战,我与这些人闭门交手,约定斗输的那人,卸下兵器,投入后山幽谷,这样时间长了,卸甲抛兵的多了,便有了‘剑丛’一说。” 嵇昀奇道:“这样说来,这些人纷纷败北输了兵器,以后也不敢再逞勇斗狠了。”心里暗暗猜想:“师祖一定是了解这个规矩,所以假托决斗之名,上峰来和天师探讨蛟麟剑的处置之法......即便没有法子,对外说是神剑输给了乾元门,被天师毁于剑丛,后人便也不会再觊觎了。” 据莫能天师接下所述,当年李若弘来到太仪山妙桓峰后,二人在俯天殿内座谈了七个日夜,均能做到不食不饮,功力修为皆称当世之最。李若弘在天师面前讲道:“我冥想了许久,始终参悟不透这把蛟麟神剑的奥秘,真人你道法精深,唯望指点迷津。”莫能天师接过蛟麟剑,横搭在双膝上,细细观摩,但觉手指微微接触剑身之时,凛凛寒意沿经脉游走大穴直透肺腑,再握住剑柄,股股炎气裹挟着手臂浸入头脑。 “我当时对他讲,道家静字门中有句话:‘心正则无恶孽,意诚哪有灾殃’,但凡私心杂念,无不是人心里原本就有的,岂是外物强加给人的?我们毕生修行,只为追求大道自然,而清静无为,既可以像一潭净水,也可以是一颗顽石,微风、落叶,都能够使潭水激起波纹,而雷电、风雪却不能使顽石改变本色。这柄蛟麟剑,之所以被说作邪魅,只因为它更能通晓人们心中潜藏的恶念,倘若清心寡欲本无所求,这把剑也就如同一般铁器而已。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恶念一起,罪孽丛生...” 看着莫能天师娓娓讲述,嵇昀唏嘘不已。 “想不到一百多年前的故事,今天仍能听亲历者亲口讲述,这真是前所未闻的奇遇。” 原来,莫能天师与李若弘的长谈一直从武学理论纵论到修身治心,话题中不免谈起当时天下驰名的神兵利器和豪杰人物,这些内容,天师都向嵇昀悉数讲授,他语法精妙、处处暗含道法真理,嵇昀既是惊喜不断,也在不知不觉中心旷神怡、饱受良益。 他兀自深听着,忽然,莫能天师话语中提到“长生不死”的字样,引他发怔,忍不住追问:“天师,世间果真有长生不死的法子吗?” 莫能被这话打断,便微微颔目,沉吟良久,启齿道:“道家修行的目的,本为脱离凡胎,羽化登仙以求长生极乐。” 嵇昀微张眉睫,略一思索,答道:“天师休怪晚辈无知少礼,我曾跟随一位姓韦的学问人读过些书,他教我说天长万物,生老病死,循环罔替,没人能真正超脱这个道理,所谓长生不死,也只是秦皇汉武毕生追求的空想罢了。” 第149章 蛟麟神剑 莫能天师点头道:“不错,芸芸众生,或愚或圣,终究也难逃乾坤套里。人以五谷养身,日少一味便饥饿难耐,何况奢求以肉身超脱生死,岂不无异于水中捞月、镜里观花?!老君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形神合一、寡欲无争,是道家养心之术,可得长寿,却不能永生。你说的这位韦学哲,让我想起一位故人,同样姓韦,二人的见识志向却大相径庭。” “莫能天师知行合一,不但道学精深,而且坚持闭关笃静修行,能活这么大年纪也就不甚奇怪了。” 天师的一番养生之道被嵇昀默记于心,赞叹不已。 “您刚刚说的姓韦的故人,是不是韦玄贞?” 天师点点头,回问道:“你也听说过他?” 嵇昀道:“不瞒天师,此人一直兴风作浪,前不久我还见过他。” “嗯?”天师偶有微疑,摇头道:“以我所知,韦玄贞早已过世,你又如何见到。” 嵇昀一时结舌,然后答道:“他真的没有死,您或许不知道,他有一门叫做转背大法的妖法......” “看来,你对其中的故事原是知道一些的。”莫能天师继续道:“说来人生百年白驹过隙,为何不能做到忘却烦恼,超然自处呢?可笑,可叹。” 嵇昀疑惑:“天师指的什么?” 莫能天师道:“道家以附气之神为魂,附形之灵为魄,上古人认为,如果人的形灭而魂魄不灭,便能借他人身体还魂,以得元神的再生,这就叫做‘夺舍’。西方佛陀世界,有活佛转世之说,与道家夺舍的说法,确是殊途同归。这本叫做《转背大法》的道术秘籍,所记载的便是关于夺舍的法门,这本书原是淳风仙人所有的......” 照莫能讲述,当年李淳风坐化,玄真道人裹挟《转背大法》的秘籍下了山。他倚仗学来的道法,深受武皇的器重,不但在朝中坐了大官,他的女儿还嫁给了武皇的儿子中宗李显,即后来毒杀亲夫、意图仿效武则天女皇临朝的韦皇后。 韦玄贞还俗后,共育有四儿四女,可是,他的四个儿子却先后夭折。其中的缘由便是因为习练夺舍大法,这门术数不比其他,施法过程中稍有差池则极易自戕,甚至遭到被施术者的反噬,而欲将此风险降到最小的方法便是选择血脉近亲来下手。 “啊?!” 嵇昀心头犹如巨石撞击一般,猛然说道:“您说他四个儿子先后夭折,我只当是天不假年,原来他是利用亲子的性命来修炼妖法......” 莫能天师叹道:“人之无情,乃至于斯。” “他现在已将转背大法修炼地如火纯情,前番他竟然设计对当今的皇上下手,险些成功。” 莫能天师摇摇头:“不可能的,他确实已经死了。” 嵇昀一头雾水。 当年李隆基发动政 变,诛杀韦皇后。表面上韦玄贞已经身死,其实他早利用转背大法,腰身一变成了宰相宗楚客。宗楚客设计保护韦后的女儿安乐公主,逃离了皇宫,不见下落。直到后来发现他们跑到了一个叫背阴山的地方,安顿下来,并扶持起一个叫做“九天圣教”的门派。 嵇昀闻得这话,脑海中忽地发懵,一股不详的念头涌上心来:“师傅师叔曾道,师祖本是孤僻逍遥之人,之所以开山立派、收纳门徒,是因为当初的金口一诺。此后海昏派便与九天教水火不容,世代为敌。难道师祖当年的诺言就是对莫能天师许下的,可照天师所讲,既是寻找夺舍秘籍,又为何与九天教扯上关系,难道说夺舍秘籍与九天教有什么渊源?” 天师发觉嵇昀的异样,口中吟道:“为道日损,以至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嵇昀从疑虑中回过神来,对道:“天师,小子还有一事不明,那把蛟麟神剑...” “无量天尊~”不待嵇昀再言,天师只道:“你师祖千金一诺,倾付余生,我出家入道,更宜忠人之事。蛟麟剑早化作泥土,无需再问。” 嵇昀见此,便也不敢追问,但心中疑惑却愈渐明了,他自付道:“看来蛟麟剑尚在的传闻未必是假。只是莫能天师答应过师祖,不会让神剑再现江湖,以免惹来纷争。”转念又想:“可是,若无神剑相助,凭我现在的本领,想要打败令狐云梦,着实困难。” 嵇昀深躬一礼,便冲莫能天师求道:“天师,自我派师祖创派以来,数代掌门、弟子悉遭九天教戕害,我师公、师傅、师叔也没能逃过毒手,海昏派虽只剩两个人,但弟子既居掌门之位,为先辈讨还血债,既是为人弟子分内之事,也是作为掌门应尽之务。无奈九天教高手如云,特别有个叫令狐云梦的,教中唤作‘右复国灵王’,实是‘擎天画吴钩’韩上英前辈‘鬼神刀法’的嫡系传人,他助纣为虐,妄图使九天教入主天下。弟子虽得天机剑法,与周德威传授‘文娱老人’的吾老功,但是天资浅短,终败在鬼神刀下。弟子没有别的办法,望请天师指点。” 莫能天师听罢,暗暗点头道:“天机剑剑意精妙,加之李若弘传下来的海昏剑招,自是可以匹敌鬼神刀的。”嵇昀道:“是弟子愚笨,辱没了师祖名声。” 莫能天师笑笑,继续道:“非是你愚笨,而是你经脉闭塞、气运未通,如何能斗得过绝顶高手。” 嵇昀听了,喜上眉梢,忙问道:“天师这样说,想是有方法帮弟子打通经脉?” 莫能天师答道:“人身有十二道正经,合地支之数,气运自内游走,行血而营阴阳,可喻为河泽滋养土地;此外尚有奇经八脉,各自循行别道,人人不同,所以有天赋差异,即为此也。除我所知,李若弘、韩上英和文娱先生,虽生不同时,这三人的周身经脉均由真气一贯致至,所谓张弛凝散,游刃有余。佛家称之为灌顶,道家称之为形神合一,实是千载难遇的奇才。” 嵇昀心下喜道:“虽然得不到蛟麟剑,但有了莫能天师的指点,令狐云梦何在话下。” “我听一匠人言道,只要蛟麟剑剑心仍在,便可凭这柄黑玉夔龙剑,将神剑复原。” 莫能道:“天道有常,你何必强要人为。”嵇昀道:“天师有所不知,九天圣教为祸天下已有数百年之久。现如今,他们出了一个武功天下第一的法王,名叫令狐云梦,弟子虽掌握朱垠神术、天机剑法,以及吾老功的些许功法,但仍不是令狐云梦的对手。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得到这柄传说中的神兵利器。” “我听一匠人言道,只要蛟麟剑剑心仍在,便可凭这柄黑玉夔龙剑,将神剑复原。” 莫能道:“天道有常,你何必强要人为。”嵇昀道:“天师有所不知,九天圣教为祸天下已有数百年之久。现如今,他们出了一个武功天下第一的法王,名叫令狐云梦,弟子虽掌握朱垠神术、天机剑法,以及吾老功的些许功法,但仍不 是令狐云梦的对手。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得到这柄传说中的神兵利器。” 莫能闻言,许久不语,直到嵇昀呼唤,才徐徐说道:“想不到韦玄贞之祸,竟延绵数百年而不熄。” “此事多因我一念之仁,酿成大错。”说着将手指缓缓抬起,指向左侧,嵇昀将目光投去,那方的烛火闪烁,仔细看时,却与旁的火焰色彩不一。莫能道:“邪不压正,逆以顺诛,此亦是天意。既然你有心为天下除害,蛟麟神剑便借与你,只是神器跋扈,切不可妄用。” 嵇昀急忙跪地答谢,并将黑玉夔龙剑插在身前五步之处。但见莫能双手高举,洞中风雷声大作,将一众烛火尽数吹熄,唯剩一处仍兀青光潋滟,嵇昀心知此必是神剑剑心,内心激动不已。 眼看剑心团舞凌空,徐徐注入到夔龙剑中。随着青光隐去,风雷声渐止,洞中悄然通黑。 呼的一声,四下烛火复燃,照亮洞中景象。嵇昀小心张开眼,一柄前所未见的兵刃傲立在眼前:乌黑暗淡,四面无棱,通体无刃,或如鞭、或似锏,全然当不得一个剑字。 嵇昀将神剑从地上拔出,但觉除沉重压手外,实在稀松平常,心想不出这样一柄怪异的剑究竟有甚奇妙。 莫能嘱道:“神剑不可常存于世,只能借你是三个月,待剿除祸患,当学李若弘故事,切记。”嵇昀叩谢了天师,答道:“等弟子完成大事,定将神剑交还。”于是莫能施展功法,送嵇昀出洞凭风直上崖顶。 嵇昀提着蛟麟神剑,心下恍然如梦。时值半夜,星稀月朗,嵇昀沿着山路疾走,不知不觉抬眼间,已到紫微宫前。宫内灯火明亮,嵇昀心道:“真人一定是还在等我。”于是快步跃到门前,连唤了三声真人,却也无人答应。 第151章 道宫蒙冤 嵇昀走回到洞府,本想将案头存放的《转背大法》带走,却发现它早已不见了踪迹。嵇昀心下一沉,知是一定有人刚刚来过这里。 “鬼鬼祟祟......到底会是谁?” 忽然,嵇昀听见一声动静,便即扭头,却看到有一黑影正在洞口晃动。 “谁?” 嵇昀失口惊问,那人自知暴露,慌忙转身而逃。 “别跑!” 嵇昀闪身到洞口处一跃而出,然后紧随着人影追赶。 时值半夜,星稀月朗,那黑影很快便消失不见。嵇昀手里提着蛟麟神剑,心下恍然如梦。刚才只顾沿着山路疾赶,不知不觉抬眼间,竟已追到了紫微宫前。 宫中灯火明亮,嵇昀不免生疑: “真人重病在床,有萨迪娅照顾,不会来此。观中他人亦不该此时出现在紫微宫,莫非是刚才的那个人?” 嵇昀心藏疑惑,手下轻推,宫门顺势而开,同时,迎面一股怪味袭来。 “什么味道?” 嵇昀嗅出,这股怪味正是从宫殿中央的八宝丹炉里散发出来的。嵇昀曾听施吾讲过,这大葫芦乃是玄门中人炼丹用的,他自己笃修天道,对炼丹之事从不涉及,但今天这尊铜葫芦却兀自运转着热气,丹药味道随之弥散,确是十分反常。 正当嵇昀围着八宝丹炉转过了半圈的时候,眼前忽见到惊人的一幕。 原来,噼啪燃着的炉火前,施吾子仰面倒在一滩血泊之中。 “真人!” 嵇昀上前连声呼唤,然施吾子口眼紧闭,早已没了气息,他尸身腹部有一创口,此处血迹淤成黑紫色。 “什么人丧心病狂,杀害施吾真人?!” 嵇昀又悲又惊,不经意间失手将蛟麟剑掷落于地,那剑本来沉重,紫微宫地板又是硬石铺就,剑石相击,铮鸣声十分脆响。 此时,宫外渐渐脚步声近,人影交杂。 “师兄——” 晚课后,侍候施吾子入寝的初旦,在掌门人睡房不见施吾,便急忙告知施行道长。因施吾近来日间屡有疯癫,施行由是万分焦急,唤起观中诸道,在观中寻找施吾,三大殿与各院厢房均已寻罢,此时正好来到紫微宫前。 施行口中叫着师兄,大踏步进来,正看见嵇昀半跪在施吾子的尸体前。 “师兄!” 施行见施吾子暴亡,顿时惊骇失色,而余光瞥见到血泊中倒放着一柄前所未见的怪异之剑,于是当即质问嵇昀:“是......是谁杀了掌门师兄?!” 嵇昀道:“我亦不知,刚刚进来,真人就已经被害。” 施行尤其注意地上的蛟麟神剑:“凶手遗落了凶器在此......”嘴上一面说着,一面去捡蛟麟剑。 “嗡!” 说时迟,那时快。施行手指头刚刚触及剑柄,那剑如同马儿受了惊吓一般,登时弹跳而起,剑身铮铮作响,竟向施行道长劈斩过来。 “小心!” 嵇昀眼疾,忙一把扯住剑柄将剑制住,说也奇怪,在嵇昀手中,蛟麟剑又似温顺下来,争鸣声戛然而止,然剑身上浮现出针叶般粗细的鱼鳞细纹,更奇异的是,片片鱼鳞如同生了灵性,一张一合似有呼吸之状。 施行一惊,脑海中瞬时闪过一个念头:“蛟麟神剑?” “保护师父!” 此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几个青年道人急拔剑击出,欲将直指施行道人的蛟麟神剑给格挡开。 而就在这时,嵇昀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觉腕间一酸,偌大的劲力引着手臂向外挥去。 原来是蛟麟剑陡然自动,全然不受使剑者的控制。 事发闪瞬,众道的长剑未至,蛟麟剑已早一步迎上去,只乒乒数声,就将一簇长剑削成铁屑。 见此,嵇昀和施行在内的众人俱是惊诧。 然而由于并不熟悉蛟麟剑的怪异之处,众道自然以为是嵇昀刻意与众人交手,更加施吾子刚刚被人所害,众道义愤填膺之时,嫌疑目光便聚汇在嵇昀身上。 嵇昀也因蛟麟剑之诡异惊大了眼,心下暗暗叫苦,他深知莫能天师潜心修道已经百年,不愿外人搅扰,是故他绝不能将他人家尚在人世的秘密透露出去。可如此的话,自己手中蛟麟神剑的来历便无法自圆其说,何况他对施吾掌门一向敬爱,虽未有拜师,却有师徒之谊,今见他老人家惨遭毒害,悲愤之余内心杂乱如麻,更是一时失了主意。 “嵇昀,这件事你需向乾元门做个交代。” 施行怒目而视,众道即叫嚣着要捉拿嵇昀,钰澄和初生等与嵇昀熟识的人,虽出面极力阻止,但无奈此时人心俱愤,众道纷纷挺剑上前。 “该怎么办才好?!” 眼看众道人围困愈近,嵇昀不自觉的后退了两步。 “嵇昀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危急之间,初生一跃而出,伸臂横挡在众道身前,大声喊道:“真人十分疼爱嵇昀,亦不止一次夸赞他的仁善,我不相信他会作出杀害真人的事情。”众人见他拼死阻挡,一时愣住,嵇昀见初生这般仗义,亦十分意外和感动。 “嵇昀,你快跟施行师公还有大家解释解释,说你不是......呃......” 随着众人一声惊叫,初生话音骤止,缓缓低头,胸前竟被一剑洞穿,直透后脊。 “初生!” 嵇昀瞠目大叫着初生了名字,只感到如雷灌顶,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万万不敢相信,刺透初生胸膛的黝黑怪剑,正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嵇昀,你......” 初生一副难以置信的眼光盯着嵇昀,喉中连涌了两股鲜血,随后便断了气。 此时,紫微宫中气氛凝固,安静的夜色下,那柄蛟麟剑的剑身上,竟传出窸窣怪异的声响。 “你们看!它在饮血!” 有小道童瞪眼惊叫,一幕骇人景象生生出现在众人眼前。蛟麟剑上,鳞纹翩动,一开一合间,如饥似渴地吞噬着初生心房处汩汩溢流的鲜红血液。 “他杀了初生!” 如果说施吾子死因尚为猜测,那初生之死却是实际发生在众人眼前的,嵇昀百口莫辩,惊骇之余试着挣脱,却不想那剑柄如同长在手心上,紧紧贴合而不得脱。众道悸惧神剑怪力,各自后退了些许,随机捏住手印运起气来。 嵇昀心知此等境地,若不想法逃去,必然要毙命于乾元门众人的归昧三相功之下。 果然,众道一齐施展归昧功法,向嵇昀席卷攻来,嵇昀右臂困在初生尸身上不得动,于是腾出左手急 抽飞鸾剑护住身前,朱垠炎气与归昧元气相冲,震得紫微宫上下隆隆作响。 “无欲天罡。” 嵇昀正全力抵挡时,脑后传来一声说话,只听得心头一颤,暗叫不好,想起当初初上妙桓峰时,钰澄徒手夺下飞鸾剑时,用得就是这招“无欲天罡”。果不其然,钰澄结印当胸,双手从嵇昀身后抓来。 “看来今天插翅难逃,可怜我竟要被冤屈致死了!” 嵇昀登时灰心丧气,对死亡的惊惧、对事变的疑惑、对人生的遗憾、对冤屈的不甘、对初生的内疚以及对萨迪娅的难舍,各种滋味聚上心来。 “啊!” 忽然,随着钰澄一声惨叫,一条手臂顿时鲜血淋漓,自肘节到腕口,出现一条长长的创口。 而嵇昀这边,早有蛟鳞神剑横在脑后,此令他自己都大感意外,原来这剑竟是在保护着他,从刚刚初生被杀,到现在钰澄被伤,这柄蛟鳞剑貌似已经生了意识,完全由不得嵇昀操纵,但凡近身在三尺之内,无论何人,蛟鳞剑都将其视为威胁,从而不受控制地向其进击。 “蛟鳞神剑早被天师焚毁......你从哪里得来的?” 钰澄问话嵇昀,嵇昀不敢应答,自知闯下大祸而一时难以说清,由是道了声:“各位师父师兄,今此种种变故,绝非我本意。请各位准我时间,我一定揪出杀害掌门真人的凶手,自澄冤屈。至于这把蛟鳞神剑的来历,请恕我不能直言。” 他心知施行等人绝不肯就此轻易放自己下山,于是话刚说罢,即卷动双剑,不知是剑借气力,还是气凭剑威,身前身后五尺之内生出一股炎红剑气,吹袭地众人眼疼鼻热。 片刻,待到炎气渐散,众道这才发现,嵇昀已经不见了踪影。 乱草丛生的山坳里,嵇昀一个人拖着重剑,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赶,脑海里不断浮现施吾子与初生的死状,而那柄方才显露骇人异样的蛟鳞神剑,此刻却是静谧无恙,与寻常死物别无二致。 “当啷!” 嵇昀魂不守舍,一个趔斜撞到在地,蛟鳞神剑亦被丢飞了出去。 “我杀了人,我把初生杀死了!” 哀伤自责悔恨缠在一起,嵇昀忍不住伏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草丛中的虫鸟,夜色里不时传来扑飞的动静。 忽然,杂声中隐隐夹杂着某种节奏,亦步亦趋地向他靠近。嵇昀知是有人,忙不迭地去抢地上的神剑,一把擎在手里。 “谁!?” 黑夜中人影未显,声音早到。 “嵇昀?” “萨迪娅!” 嵇昀惊喜,将蛟鳞神剑撇在地上,迎上前与爱人紧紧地搂在一起。 第152章 大闹乾元 原来萨迪娅记起,当日莫灵珑和白锡圣返回东海前曾留下来一部医书,说不定对师父的病情有所帮助,她见施吾子用过汤药睡得正沉,便趁机得空下山,回到她和嵇昀居住的茅庐,翻出医书不敢耽搁,便连夜折返,到此恰好听到路旁的山坳里有哭声,由是过来探看,偏巧撞上嵇昀。 “发生什么事了?” 面对萨迪娅的问询,嵇昀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从嵇昀支支吾吾的只言片语里,萨迪娅得知恩师被杀,当即情急落泪,嵇昀反倒过来安慰她,待二人冷静一阵子。决定趁夜重返紫微宫,誓要查出施吾子死因的真相。 清玄观静静悄悄,群道都陷入掌门身死的悲痛之中。 嵇昀和萨迪娅悄悄摸入紫微宫,此时施吾子的尸身已经被人收敛,地上尚留有残存的血迹。 “你说师父被害时,有人在这里修炼丹药?” 萨迪娅满心疑惑,从八宝丹炉里取了些药渣,用纱布小心地包了。 “我来这儿时,宫里没见到其他人。” 嵇昀反复勘验着现场,寻找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嗯?” 忽然,嵇昀的目光被一处书阁所吸引,直觉告诉他,这里或有一些异样。他走上前,伸手从书阁中取下一本经书,那是一本精装的《道德经》,嵇昀抬头看看书阁高处,再瞧了瞧手中的经书,心道:“这本书不该在这儿......”紫微宫九横九纵阁,每本经典放置的地方,在他脑中如数家珍。特别是这本《道德经》,嵇昀深刻地记得当时施吾子从他手中拿过,插放在了这面书阁的最高处,且《转背大法》的第一卷残篇就在这本经书里。 想到这里,便翻书来看,果不其然,里面曾经夹放的《转背大法》残篇早已不见。 “我在后山上发现一个石洞。” “石洞?” 嵇昀将他今晚在后山的发现一一向萨迪娅讲了,包括蛟麟神剑的由来。萨迪娅惊讶连连,如果不是从嵇昀口中说出,如此离奇怪诞的事她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 “这么说,乾元门中还有歹人作怪......我想师父一定是发现了这个人藏在后山的秘密,所以在师父出事的当天,有人听到后山上有打斗声,即至今日师父被害,八成也是这人所为。” 萨迪娅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测,嵇昀则沉默无言,一双凌厉的眼睛警惕地看向紫微宫的穹顶天窗。 “有人!” 嵇昀话音未落,天窗上赫然露出一张陌生的人脸,嵇昀也不问话,右手一抬,将蛟麟神剑顺势抛出,直刺破天窗,惨叫声响处,那人从高处坠下,中剑身亡。 “嵇昀!你干甚么?!” 萨迪娅见死的乃是一名乾元门弟子,登时惊诧万分。 “把大殿围起来,不要放走了贼凶!” 殿外传来施行的说话声,原来乾元门早就设好了围。 “施行师叔,不是嵇昀干的!” 眼看嵇昀又杀一人,施行对萨迪娅的解释哪里肯听,一众门徒已经将紫微宫围成铁桶,个个手持法剑,站定三垣剑阵,俨然是早有准备。 嵇昀见状,把萨迪娅拉回到身后,翻起眼皮,戾气陡生。 “施吾掌门不是我杀的,你们要我说多少遍才罢休!?” 施行气道:“众目睽睽之下连害我乾元门两名弟子,你还有脸不认!”说着便叫众道拿人。 说时迟那时快,嵇昀一人一剑突入阵中,不知是剑挟人,还是人驭剑,蛟鳞神剑神威所至,将众道生生逼离星位,三垣阵尽管精妙,在朱垠炎气加持的蛟鳞剑面前,仍是不堪一击。 “嵇昀!你疯了!?” 萨迪娅看嵇昀动起手来毫不留情,顿时花容失色,撕扯着嗓子呼喊。 可嵇昀只道是听不见,兀自施展神剑与乾元门众徒斗法。这时,众道已然纷纷落败,施行见势不谐,乃亲自飞入阵中,两管袖袍迎风挥舞间,一阵飞烟自袖中喷薄而出,闪瞬之间即将嵇昀团团裹住。 “简直恶逆滋彰,无可救药。今天我要替天行道!” 施行嘴上痛斥嵇昀,手上更毫不手软,他所施展的归昧三相功虽未登峰造极,但胜在招数老道意图难料,令对手猝不及防。况且飞烟携带元功气力,一旦被其罩住,不但耳鸣目痒难耐,而且左右动弹不得,只做砧上鱼肉,任人宰割罢了。 此时,众道见嵇昀受困,也急忙振奋精神,操起法剑,前后左右齐向嵇昀身上刺来。 “小心!” 关键时刻,萨迪娅整个心都揪了起来。 她话音未落,只见烟团瞬间被云气挣开,热浪翻涌冲击四周,将一众道士掀翻在地。 再看嵇昀,从头至脚皆有炎气傍身,众人竟伤不得他分毫。 施行惊骇之余急问钰梓:“你师兄干什么去了?!” “师父,弟子来了。” 施行言未已,空中划过钰澄的答话,紧接着鹤氅飘摇,钰澄子凌空飞渡,伴着鼓鼓劲风,归昧三相功早已运至第八重。 嵇昀横眉立目,眼看钰澄单掌击来,仍兀自站立原地不动,竟想凭借朱垠神术,强接他这招归昧三相功。 “轰!” 一声闷响撕裂人耳,当世两大奇功正面相激,场面莫不震撼。只见红光滚滚,风声如雷,一边是归昧功风雷变幻,一边是朱垠术气运无穷。嵇昀、钰澄两人撞在一处,旁人皆目不能视,震耳欲聋。 他俩自殿内打到殿外,不多时便已经拼过了三十余招,不分伯仲。 若单是比拼元气,朱垠神术发动之时犹如井喷泉涌,元气自体内油然而生、源源不绝,施术者自是可以占尽上风。但归昧三相功的关键之处向来不在元气的多寡,而是胜在对不同元气的运用变化,嵇昀体内炎气本就是火性,钰澄处处以风劲元气相对,所谓:火借风势,风驭火势。二者本可相辅相成,但偏要撞在一起时,火往往是不敌风的。 眼看嵇昀落入下风,众道围在四周重新列阵,摆开浑天紫微阵,谨防嵇昀伺机败逃。 忽然,二人的战圈中猛地爆开一团红光,同时有滚滚热浪向四面八方荡开,众人皆被这股巨大的劲力冲撞地四散飞开,各有负伤。就连钰澄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嘴角带血。再看嵇昀满头乱发,浑身红光,被裹挟在浓重的炎气当中凌空傲立,手里那柄蛟麟神剑更是熠熠生辉,场面骇人。 “有蛟麟神剑在手,你们何敢拦我!” 嵇昀面目惊悚,恨恨地怒斥众人。萨迪娅不能看他如此下去,一个扑身上来,拦在嵇昀身前。 “嵇昀,你怎么了?你快点清醒一下......” 嵇昀低头看了看萨迪娅,愣了片刻,似乎有了一丝冷静。 “跟我走。” 嵇昀说着扯住萨迪娅的手腕,驾起朱垠神功一跃数丈,众人无力阻拦,眼睁睁看他俩逃离乾元门下山去了。 说来这蛟麟神剑果有奇异之处,嵇昀凭借此剑撂翻包括钰澄子在内的乾元门一众高手,足以证实神剑的威力所传不虚,嵇昀尽管吃罪于乾元门众位道长,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却全无半点内疚,甚至暗暗窃喜,现在看来,自己向莫能天师求讨神剑,绝对是一个再明智不过的做法了。 二人回到山下的住处,嵇昀顾不得其他,只是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手中的神剑,这柄既怪且灵的神兵总是教人越看越是喜欢,简直爱不释手。 萨迪娅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十分难过。加上刚刚在乾元门,他冷血狂戾的行为,甚至完全不是以往她所熟悉的嵇昀。萨迪娅慌了神,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原本性格平和正直的嵇昀一夜之间变成了这个模样。 难道是因为这把来历不明的剑? “嵇昀,你真的......真的见到了莫能天师吗?你这把剑真的是天师他老人家给你的?” 萨迪娅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似乎有些害怕,说话也变得格外小心。 “你也怀疑我?” “我......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觉得,自打不知从哪儿得到这把剑,你的脾气就变了。” “你够了!” 嵇昀涨红了脸,忽然抬高的嗓音唬得萨迪娅打了一个哆嗦。对于萨迪娅的话,嵇昀现在一个字也不想再听。此时天已微亮,他一手提了蛟鳞剑就走出了门,不言不语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山下走去,只把萨迪娅一个人丢在了这里。 望着他绝情而去,萨迪娅内心五味杂陈,扶着门框无声地痛哭起来。 长安大明宫,本来宁静的夜晚。 “有刺客闯宫!快保护皇上!” 事出紧急,深夜巡逻的卫兵听见飞檐的动静,立马警觉起来。 来人行踪霸道,踏着卫兵的脑袋凌空飞渡,直奔寝宫方向,卫兵们喊破了嗓子,把刀舞得飞快,依旧阻挡不住。 危急关头,月夜下白光如链,一招无妄七星劈空使来。 “当当当!” 数声响过,鬼神刀作几个盘旋,被一只手凌空接住,正是闻声赶来的荆亢。他手里弯刀余威未散,立即又是一招大有重雷,朝飞身迎来的“刺客”力劈过去。 那来人亦是胆壮,从背后抽出一根黑黝黝的“铁棒”,迎着刀影正面便挥了过去,霎那间,火星四溅,炸裂声响彻整个皇宫内苑…… 第153章 过蒙拔擢 清思殿外,护驾的卫兵已将宫殿保护地如铁桶一般,甚至这还不止,原本在宫外巡城的兵马此时也收到调令,急忙从皇宫东门开进,往清思殿陆续赶来。这座原本是僖宗皇帝玩乐的所在,现如今已经成了昭宗李晔日常处理政务军务的地方,夜近三更,这位立志中兴社稷的壮年帝君,并没有回寝宫安睡,而是像往常一样,独自在清思殿中埋头理政。 “要不要这么大阵仗,难不成御前侍卫,还不足对付区区一个刺客。” 昭宗泰然不惊,手中御笔耕写未停,并不为外面的情况所搅扰。 “陛下请放心,有臣等保驾,来者即便是令狐云梦,臣等亦能保得陛下周全。” “令狐云梦......” 昭宗听了这个名字,本来安如磐石的身子微微一怔,毛笔在宣纸上不小心滴下一点朱砂,想起当日九天教夜袭成都行宫一事,昭宗仍心有余悸。 “皇上,荆统领已经擒住了刺客!” “那就好,教有司审讯,你们都退去吧。” “皇上......” “还有什么事?” “荆亢求见陛下。” 门外是荆亢的话声,昭宗乃命近侍打开殿门,只见荆亢身后还有一人,随他一同跪地,俯首参拜。 “你后面是什么人?” 荆亢道:“回陛下,他就是今夜闯宫的刺客。” “什么?” 昭宗和众人闻言皆哗然变色,待到那人抬起了头,露出面目,昭宗当即骇意全消,眉目转喜。 “嵇昀?原来是你回来了。” 看到眼前之人乃是嵇昀,昭宗不顾身份迎下台阶,亲手来扶。 嵇昀起身,与昭宗互相打量一番,二人并声大笑。 “朕当初许给你三个月时间,这还差几天不到,你倒是对朕很守信嘛。” 嵇昀侧目看了眼背在背上的蛟鳞神剑,信然答道:“我着急赶回来,为的就是能早一天把九天教彻底铲除。” 昭宗大喜:“李裹儿名为公主,实为悖逆,终是朝廷大患,朕欲重振祖宗基业,此人极其党羽不可不除。只不过九天教树大根深,那个令狐云梦等人又着实有些本事,你是朕信得过的人,若肯替朕做成这件事,便是朕的功臣,是社稷的功臣,朕现在将这件事就全权交托给你了。” “遵旨。” 于是,昭宗将昔日原属神策军的皇城兵马,整编改建“神威军”,授嵇昀为神威将军,并传檄天下各路藩镇,共同出兵征伐江南道,收复被九天教盘踞的各处州府。 檄文所到,各路节度使莫不领命,只是晋阳城内,李克用听说朝廷主讨大军的将领竟是嵇昀,他仍记恨当初悔婚之举,于是拒不奉诏。 野南浔知道了嵇昀把萨迪娅一个人留在太仪山上的事,心念着劝说嵇昀把萨迪娅找回来。 “师父,你还从没跟师娘生过气,这次依着我看也是因为误会,你不该把师娘一个人丢在山上。” 嵇昀经过多天来的冷静,也感到当时自己的脾气有些过于暴躁。 “她不该怀疑我和掌门真人的死有关,说心里话,我对施吾真人的崇敬之情,不比任何人差。” 嵇昀说到这儿,心里暗自琢磨:“只因答应了天师,要将蛟鳞神剑速借速还,到底谁是杀害真人的幕后凶手,只有等解决了令狐云梦之后再查个清楚了。” “师父,师娘那边?” “你去趟太仪山,把她接回长安吧。” “好......” 野南浔当即起身赶赴太仪山,可到了草庐一看,这里四下收拾整洁,只是不见了萨迪娅踪迹。 乾元门里,气氛一片肃杀,萨迪娅因为师父之死愧疚难当,自囚于西苑院中,每日吃斋诵经。 料理了掌门师兄的后事,施行道人召集青玄观上下弟子,在俯天殿召开大会。 “掌门人羽化登仙,乾元门群龙无首。按照师兄生前的意愿,我已和你们的众位师长商量过了,现在就当着所有弟子的面,将新任掌教之位传于钰澄。” 施行说着便捧出象征掌门权力的祖传法器,准备交于钰澄。 钰澄坚决推辞不受,施行道:“把乾元门交给你,是我等先辈师长及掌门师兄早就议下的,所谓举贤不避亲,你虽是我的徒儿,我亦绝非亲亲舐犊之人,实是你的德才,在同辈弟子中出类拔萃,能够担得起门户重任。” 钰澄伏地哭泣不止:“师父,掌门师伯为他人暗害,大仇未报,钰澄受师伯抚养教训之恩,他老人家仙期未远,弟子无论如何也不敢贸领掌门法器。” 施行和一众师长劝解不过,无奈何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道提到:“先掌门的仇是要报的,钰澄既是下一任掌门人选,孝心又着实叫人感动,依我看,先让他下山擒了凶手回来,给施吾报仇雪恨之后,再举行即任仪式不迟。” “嗯,此话有理。” “同意,那个嵇昀武功很杂,料想也我们之中也只有钰澄师侄能制服得了他。” “以他现在的本事,恐怕单凭第八重归昧三相功也很难胜他。” “而且从上次来看,他对我们乾元门曾经的恩惠没有半点记得,对阵时也全无手下留情的意思,我们最好不要钰澄师叔去冒险。” “说的对,要去找他讨公道,也得做好各方面的准备才行。”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施行听了觉得有理,便劝阻钰澄缓些下山,他说道:“嵇昀现如今得了传说中的蛟鳞神剑,那是个极其危险的兵器。” 钰澄道:“师父放心,乾元海昏二派羁绊甚深,掌门师伯生前待嵇昀亲若父子,弟子本不相信他能作出弑师的事来,此番去,如能规劝他浪子回头,固然是好,若他仍兀自执迷,弟子也只好用乾元门的归昧神功来对付,如各位师长所言,我当在门中先闭关一段日子,前番钻研归昧三相功第九重已有了极大突破,弟子相信不出两个月,便可尽数掌握。” “好,到那时,你再带领师兄弟下山为你掌门师伯报仇雪恨。” “钰澄遵命。” 另一边,野南浔白跑了一趟太仪山,最终空手而返。 “师父,我没能找到师娘......” 嵇昀料想萨迪娅定是回到了青玄观,于是摆手作罢。 “去收拾一下,咱们出发去灵武。” “去灵武?干什么?” “别废话,到了你就知道了。” 唐昭宗文德元年(公元888年),嵇昀以神威大将军职,加天下兵马都统领,奉诏在灵武会合诸侯,因九天圣教的势力在南方分布极广且经营日久,于是唐军聚会于此,共商讨伐江南道的事。 嵇昀心知自己不懂用兵,但义兄薛秦却是名副其实的统帅之才,故而早早叫人联络身在山东的薛秦。薛秦本在追缴秦宗权的前线,听说朝廷用了嵇昀带兵征伐江南,心头记挂,向朱全忠请命获准之后,便火速赶到灵武。 “大哥!多谢大哥亲临相助。” “我俩曾在魏王面前许誓结为兄弟,你的事即是我的事,谈什么谢字。” “皇上虽信任小弟,但我知道统军作战不是儿戏,所以需得请大哥来坐镇指挥。” 嵇昀说明原委,薛秦欣然答应。 除薛秦外,此间共有九路人马前来会盟,分别是:夏州节度使李思恭、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义武节度使王处直、淮南节度使杨行密、成德节度使王镕、镇东节度使钱镠、静海军节度使刘隐、武安军节度使马殷、西川节度使王建。加上嵇昀自领的神威军,共大军十路,人马五十余万,摩肩接踵,旌旗蔽空。 “师父,我就连上辈子做梦都不敢想到,我还能有这么威风的一天。这些人平日里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如今竟也服服帖帖,来听师父你的号令。” “他们服的不是你我两个,要不是朝廷组建了神威军,足以震慑他们,他们才不会这么听话。” “师父,李茂贞、朱全忠怎么没有来?” “朱全忠仍在追剿中原的伪齐流寇,他上表请了旨,陛下批准他无需分兵江南,且他肯教大哥前来,已经帮了我大忙。至于李茂贞,他的凤翔紧邻长安,陛下吩咐他按兵不动,似乎是对于长安的安危有所顾虑。” “顾虑?除了九天圣教这个心腹大患,皇上还需防范谁?” 嵇昀微微皱起眉头,自顾自道:“我隐约看得出来,当今皇上对沙陀怀有成见,而李晋王性格刚愎,不晓变通,这两个人的脾气实在不投机,我担心将来两边会闹出乱子。” 野南浔道:“师父操得闲心,人家没派一兵一卒,压根就不卖你的面子。”嵇昀白他一眼,野南浔只好话音转小,嘟囔道:“连圣旨都敢违抗,也不怪皇上会猜忌他。” 九路诸侯大军由薛秦居中调度,跨越长江南下,分路进击被九天教军队盘踞的各处城池、关隘。眼看薛秦指挥的诸侯联军各路任务分派已毕,嵇昀又命神威军准备战船,出渝州沿长江顺流而下,走水路进取位于夔门的九天教总坛…… 第154章 真凶在哪儿 妙桓峰顶,青玄观中。 多日来连番变故,恍若做梦一般。萨迪娅孤卧西厢,脑海里将最近发生的事翻来覆去地重复了不下百遍。明明重病昏迷的师父为什么会出现紫微宫?又是什么人杀害了他?莫能天师是否真的尚在人间?得到蛟鳞神剑性情大变的嵇昀到底是不是对自己撒了谎?她一概不知。 数日来浑浑噩噩,萨迪娅的精神亦为不振,碰上今天又是端阳,来乾元门拜神上香的人络绎不绝。所有人都忙进忙出,萨迪娅听闻,即想着收拾收拾,出门来帮着观里做些杂务。正整理衣物时,一个纸包恰巧抖了出来,那是在施吾子遇害当晚,从八宝丹炉里发现的药渣。 萨迪娅蹲下去捡起药包,走到窗前借着阳光仔细地看,那是一种血红色的粉末,闻起来微微有些腥气。 “如果说嵇昀说了谎,那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师父是从来不会用丹炉的......” “师姐——” 窗外有青年道人们打此经过,见萨迪娅站在窗前,即驻足揖礼问候。 “是你们。”萨迪娅回过神来,问道:“最近怎么不见钰澄师兄?” 众人答道:“钰澄师兄去了山上,闭关清修。” “清修?”想到师父仙逝,青玄观正是诸事繁乱的时候,萨迪娅不免疑惑,又问道:“为何突然闭关?” 众人见她发问,都互相看看,低下头去,谁也不答。 萨迪娅瞧出事情不对,随手把药渣搁在窗台,推门走出屋来。 “你们休要有事瞒着我,快说。” 几个道士看情形知是瞒不过去,便如实说了。 “钰澄师兄要闭门参悟归昧神功第九重。” “大家说,等他练成了功法,就可以下山去捉拿凶手了。” “凶手?”萨迪娅迟钝了一下,“说的是嵇昀吗?”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点了点头。 萨迪娅依然相信嵇昀不会做出杀害施吾子的事,听了他们的话立时情切。 “施行师叔呢?你们师父现在在哪儿?” 向几个师弟问了施行道长的所在,萨迪娅即匆匆去找师叔,想要向他说明清楚。 “师叔,你打算让钰澄师兄对付嵇昀?” 施行见是萨迪娅,脸上一沉,答道:“你想说什么?” 萨迪娅道:“师父的死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怎么可以草草认定嵇昀就是凶手?” “你住口。”施行道长皱着眉头,气愤道:“我知道你和嵇昀早有感情,可你别忘了,掌门师兄是你的授业恩师。”萨迪娅道:“师叔请放心,若果真是嵇昀所为,我岂会顾私情而弃大义?只是......” “不必多说了。”施行打断她的话:“弑师之仇不同戴天,从今天起,你先暂时不要下山去了。”施行性情急躁,对萨迪娅的话听不进半分。萨迪娅劝说无果,却碰了一鼻子灰。回去的路上,心里各种揣测,觉得师叔不听人劝,一口咬定是嵇昀杀害了师父,想来想起总觉得哪里不对。 “去!快走开!” 回到住处外面时,萨迪娅瞧见一只通黑的乌鸦正站在窗台上啄食什么,她当下心里一紧,知是自己一时疏忽遗落在窗台上的药渣被这畜生吃了。她急忙轰赶乌鸦,殊不知那鸟却对她不管不顾,见到生人驱赶竟没有丝毫惧怕。 乌鸦扭头的一刹那,萨迪娅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那双鸟眼不同寻常,乃是骇人的血红色。萨迪娅轰撵的动作似乎也惹急了乌鸦,只见它向两边鼓起翅膀,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左摇西晃地迈着步子拿喙来啄,萨迪娅一惊之下忙后退了两步,顺手抄起倚在门边的叉竿,朝着乌鸦一棒打去。“噗”的一声将它打翻在地,掉落羽毛许多。 萨迪娅忙着去看药渣,幸在没有被鸟啄光。 “哎呦。” 她的脚踝猛地吃痛,原是一不留神被红眼乌鸦狠狠地啄上了一口,萨迪娅起手一棒抡去,因气愤多用了些力气,把鸟头打了个稀烂。 “发生什么事了?师姑。” 萨迪娅稍稍平复了心情,见是初丑听到动静赶了过来。 “没什么,被这发了疯的鸟咬了一口。”萨迪娅揉着隐隐作痛的脚踝,向初丑回答道。 初丑闻听,立时挑起了八字眉,他一面挠着头,一面抓紧收拾了地上的鸟尸,转身要走的时候,嘴里自顾自地嘟囔道:“好端端的,怎么鸟也会发疯咬人?”他的话声虽小,传到萨迪娅耳中,却教她一愣。 “初丑。” “师姑还是有什么吩咐?” 萨迪娅叫住初丑,询问他施吾子生前发病这段时间有什么表现,初丑据实详陈,说到有时候他奉命守在掌门的卧房外,几次瞧见施吾子睡梦中起夜,问他什么也不说话,只像是梦游一样。 萨迪娅觉得这乃是一个重要线索,又追问道:“这件事你有没有跟施行师叔说过?”初丑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弟子如实向施行师公禀报过了,因掌门人每次起夜,都是去往后山禁地的方向,所以施行师公不许我到处乱说。” “有这回事......”打发初丑去了,萨迪娅思来想去,以施行道长的言行来看,似乎他的身上暗藏着一些可疑之处。“嵇昀说有人在后山上偷习转背大法,难道这个人就是师叔?”想来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是施吾子发现了施行藏在后山的秘密,二人为此大打出手,故而施吾子重伤昏迷的当日,有人听到后山上有打斗声。想到这里,萨迪娅决定往后山一探究竟。 趁着节日里施行道人顾着主持常务和接待贵宾抽不开身,以及众道都在观中忙碌的机会,萨迪娅避开旁人的注意,悄悄前往后山。按照嵇昀的讲述,找到了石林外。 为了以防迷失在石林中,她将红线一头绑在石林外的一棵树上,另一头拿在手里,壮着胆子走进石林。 记得嵇昀说过,地洞入口被一块大石盖住,唯一能作为识别标记的,就是洞口周围的泥土较其它地方的更为松软细腻一些。凭借这个信息,萨迪娅在石林里小心地勘察着每一块大石及其下面的土质。或是她太专注于眼前,没有留意脚下,忽然,一步踏空,身子歪斜着掉了下去。 事发突然,尽管萨迪娅想忍住不发声,但这一摔的动静却实不小。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萨迪娅失足坠下惊魂未定之际,石洞深处竟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没想到这里有人的她,此时只想赶紧逃出此洞。 “喂!你怎么不说话?” 那男人没好气地问着,然而随即却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不过笑声里听不到丝毫的喜悦,反而尽是苦兮兮的哀吟。 苦笑声并不单调,与之伴和的乃有铁链相撞、叮叮当当的响音。看样子,这个男人是被人用铁链囚困在了这深山地洞里。 萨迪娅见此情形,强自忍住害怕,为了一探究竟,屏息静气地向洞里走去。 洞里点着烛火,正如嵇昀所述,桌案床柜无一不缺,书架上陈列道家经典皆是出自紫微宫的珍稀典藏。 男人听见萨迪娅的脚步声,似乎知道此番来的乃是一个陌生的人,便也收止了笑声,也无甚只言片语或是其他的动静传出。萨迪娅循着刚刚笑声传来的方向,小步地往前试探,一个转弯处,四条粗壮过小臂的黄铜锁链映入眼帘,锁链的一头凿嵌在洞穴石壁上,另一头牢牢铐住一个男人的手脚。 那个人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因为铁链的缘故,他既不能坐下,也不能躺卧,甚至挺腰直背都成了妄想,两条腿由于长时间处在半伸半曲的状态,已如崩掉的琴弦一样疲软无力,满头蓬乱的长发遮盖住了脸,一时端详不清他的样貌,但其所穿衣服的样式,却被萨迪娅一眼认出。 “怎么会是你?!”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萨迪娅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人竟是前番从长安走脱,之后再无消息的韦肃…… “韦……玄贞,是你!” 萨迪娅一想到眼前这个就是依靠转背大法活了数百年的玄贞道人,便不由觉得一股寒气侵入脊背,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韦肃看到萨迪娅,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原本暗淡无神的眸子突然亮了起来,挣扎着说道:“快!快帮帮我!帮帮我!” “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萨迪娅冷静了些,即向他质问道。 “我是被人抓来的,快帮帮我。”韦肃显然受尽了折磨,尽管面对的是敌不是友,他仍然极力得向其求助。 萨迪娅上下打量了他,此时,这个昔日令人谈虎色变、神鬼莫测的邪教魔头,竟已经是威风扫地,凄惨至极,心里说不出有多痛快。 “韦玄贞,你恶贯满盈,今天总算有人替天行道。” 韦肃闻言,刚刚促生的兴奋又像潮水一样退去。 “我不是韦玄贞……” 第155章 三峡惊涛 巴山楚水,险隘峥嵘。 黑玛瑙色的寒江水惶惶地翻着波浪,连峰蔽日的峡谷中悠悠驶来乌云般的箭船队伍。 头船甲板上,依稀站着三个人,左首一个低眉忧郁,面色清冷,乃是新任神威军副指挥使,人称“御刀千户”的荆亢,右手一个身材胖大,仗剑披甲,乃是海昏派第六代长弟子野南浔,居中一位便是嵇昀。 “照图上所绘,再走上半日,就能到达九天教的总坛了。”荆亢卷起手中的地图,神色清冷地说着,作为几人中最渴望手刃令狐云梦的人,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却不似脸上的表情一般平静。 野南浔皱着眉头,咧开嘴道:“终于要到了,我的肚子里面翻江蹈海似的,再多在船上摇晃一会儿,感觉屎尿都要喷出来了。”荆亢白了他一眼,随即向船上的军士喊道:“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都打起精神来!”嵇昀补充道:“留意两侧岩石,如有青、白、红、黑四色标记,立刻报告!” 船只徐徐而下,如同黑夜里飘荡的幽灵一般。 “师父我真是佩服你。” “怎么了?” “你教大家都扮成商船,果然骗过了九天教那帮孙子,咱这一路下来连个人毛都没发现,顺风顺水就插进了他们的老窝。” 野南浔扯着巨嗓和嵇昀说着。 “先别得意,令狐云梦可不是傻子。”荆亢从旁泼了一瓢冷水。 果然,话音落了不久,前方江面上隐隐闪烁几道奇异的光。 “那是什么?”野南浔惊问道。 “好像......好像是铁链。” 荆亢定睛细看,那反射的光不是来自水波,而是数根横亘在江面上的檩条一般粗细的铁链,在黑色油墨似的水面迎风微荡,不时映射出雪白的亮光。 前有铁链横江,嵇昀即刻命令船队就地抛锚。 野南浔暗自心道:“刚说了对面的没有防备,就遇上这个,难不成我真是乌鸦嘴?” 走到近处,荆亢见铁链固定在两岸崖壁之上,着实牢固。 “想靠几条铁链就阻挡住我们么?”荆亢心下藐视。 士兵们把船凑到跟前,一个个也自拔刀去砍铁链,无奈何如面对如此粗壮的铁锁,一般刀斧凑上去只如蚍蜉撼树,铁索丝毫不动。 荆亢说着便从腰下抽出弯刀,自从成都行宫事件之后,荆亢得到鬼神宝刀一刻也不敢懈怠,苦练刀法的同时,对这把威名赫赫的宝刀的威力也已深明于心。 见荆亢欲用鬼神刀来劈断铁索,嵇昀伸手劝止了他。 “让我试试。” 嵇昀从左肩上抽出青釭飞鸾,向天问卦,暗暗思道:“当年我派若弘祖师曾以此剑力克敌强,如上天眷佑,能打败令狐云梦,剿除九天圣教,为天下除此大害,今可教我一剑斩断铁索,如果不能,则铁索不断。” 暗祝完毕,嵇昀运足朱垠身术,浑身云气笼罩,如李若弘故事,飞起一剑划破江面,剑气所致,浑水激荡,声彻峡谷。所谓:山作琴桥铁为弦,神力拨动四野惊。条条铁索陆续崩断,坠落大江激起丈余高的浪花。 大船被浪击的动摇西晃,却挡不住众人的高兴,士兵们纷纷高声雀跃,大喊叫好。 就在众皆以为阻碍已除,船队起锚将行的时候,两侧山腰里突然传出一番梆子响声。 “看清楚了,朝他们领头的射!” 喊话声未熄,无数箭雨从两侧射来,紧密如织,甲板上不一会儿就被钉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士兵们来不及躲避的,或被当即射死,或中箭后失足落水溺毙,一时间乱作一团。 嵇昀招呼众人躲进船舱,或者持盾挡避,船只挤在一处。过了许久,从外面渐弱的箭声上来听,众人似乎熬过了一番进攻。 正当野南浔想要从船舱出去一探究竟时,突然一枚火箭正中脚下,野南浔哎呦一声,倒地嚎啕起来。 “不好,他们要放火烧船。” 嵇昀见隐蔽在山间的敌人将普通的羽箭换成火箭,心里一紧。须知船队凑在狭窄的江面上,舷连橹接,难以四散,旦有一处火起必牵连余船,少时一行人必将全军覆没。 危急时刻,荆亢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冒着火箭跳上船头,之间他弃掉盾牌,双手举刀施出“大有重雷”,左右各一挥,两排刀影如巨灵开山,将迎面而来的火箭尽皆弹开。此时船上火势已起,荆亢脚下用力,一跃丈余凌在半空,忽然反身又是一击大有重雷,这一次,竟是朝着自家船队劈来...... 顷刻间,刀影落在船头的江面之中,瞬间激起数十尺高的水墙,峡谷间如大雨瓢泼,哗哗啦啦许久方散,船上大火悉被浇灭。 “荆教头好厉害的刀法!”野南浔带头叫好,顾不得脚伤跑到船头欢喝。 “咚——咚——咚——” 此时,峡谷间鼓声如雷,嵇昀和众军循声望去,尚未完全复归平静的江面上,一支由数十条形态各异的船只组建的船队,扬着黑帆出现在不远处。 “大家各自收拾武器,准备水战。” 嵇昀知道这是来自九天圣教昆明堂的水战船队,即按照出征前的部署,命令各船迎敌。 昆明堂堂主金玉臂自领宝船在前,身后是霹雳火船十五条,赤马战船二十条,若非被贾延峰偷袭兵书宝剑峡,炸掉了余皇楼船和三艘艨艟大舰,此番他的阵仗绝要更加威武风光得多。 “嵇昀,你害死太极、青鸾两位堂主,废了我皇甫兄弟一双眼睛,我今天要为他们三个报仇!”金玉臂年过六十,须发花白,然而姿容挺拔,身材健壮,手持钢叉,巍然伫立于船头。 “我听有人说,金玉臂的祖辈,曾是最早跟随陈赤甲在这一带打家劫舍的水贼,今天在水上相遇,大家切要提高警惕。”嵇昀这里所说的“有人”,自然指的是潜伏九天教,此时尚未暴露身份的贾延峰了。 双方进到一箭之地,神威军张弓搭箭,严阵以待,而九天教的船队却突然停止不前。 “搞什么名堂?” 眼看金玉臂右手一挥,小厮们从船舱里推出一个个四轮小车,齐刷刷摆在船头,野南浔不明就里,自顾说道。 唐军士兵注目遥望,只见每辆小车上都装配着一台弩机,上面陈列着一排排长矛一般大小的巨型弩箭,另外有纸鸢被装配在弩箭上,用以提高弩箭的射程和准度。金玉臂手持黄旗一举,弩箭离弦,径往神威军的船队射来,巨型弩箭威力极大,唐军盾牌皆莫能当,更有甚者,能将甲板一字射穿。一轮射罢,金玉臂手上黄旗一落,众人将弩车推回到甲板后面装填弩箭,此时早有另一队弩车装配完毕,被推上船头。两队弩车交替使用,根本不给唐军喘息的机会。 “师父,怎么办?” 野南浔着急大叫。嵇昀拔剑挡箭,顾不上答话,或者,除了勉强对付,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有效的应对办法。 正在神威军被动挨打时,突然两侧山腰梆子声又起。众唐军闻声几乎要哭了出来,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船又遇打头风”,这边的弩车已经使他们叫苦不迭,两侧山上再射下火箭来,可不是要全军覆没了。 梆子声响起不久,果然无数火箭从山上抛射下来,犹如划过夜空的流星雨。“你们快看!”唐军几欲流泪时,荆亢看着火箭射去的方向,却立时激动起来。将士们依言望去,只见那漫天的火苗,竟没有向此处射来,而是齐刷刷地飞向昆明堂的船队。火箭落在船身,引起多处大火,金玉臂大吃一惊,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手下众人被火烧,被箭射,乱作一气。 “别慌!都别慌!”金玉臂阻止不住乱局,小厮们跳江的跳江,划船的划船,四散奔逃。 “好机会。” “是时候了。” 嵇昀与荆亢互相交流个眼色,一个仗剑,一个持刀,纵身飞上敌方宝船,刀来剑往,和金玉臂斗在一处。金玉臂手持钢叉,以一打二,眼看自己根本不是嵇昀和荆亢的对手,却仍拼死向前,丝毫不怯。 野南浔站在自家船头看得真切,见这人的武功似是平平,由是技痒,隔船大喊道:“师父,留着这个老儿,等徒弟我去活捉他,交给皇上领赏。”说着便催促士兵划船,冲着昆明堂的宝船靠了上去。 金玉臂早听到野南浔的喊话,他自知已经必败无疑,为了不落在唐军手里受辱,他举起钢叉朝着嵇昀面上掷去,嵇昀闪身避过,金玉臂趁机返身便跑,荆亢眼快,追上去手起一刀,血光溅处,一只左脚被砍断了去。金玉臂大嚎一声翻倒在甲板上,顺手捡起一把掉落的钢刀,架在身前。 “想要押我去邀功,白日做梦!”说着便要自刎。 “我来也!”突然,峡谷中一声长啸,一个红袍客不知从何处山坳里飞出,朝着宝船嘶风而来,手中长剑招展,光芒夺人。 “救兵到了!” 金玉臂见到来人眼前一亮,忍不住矢口大笑。 第156章 天地玄黄 那红衣客方要落地时,野南浔的船恰好靠上宝船,那人借机踩在唐军的官船上,那自半空一落的力道,压得船只瞬间吃水过深,左摇右晃,野南浔一个站不稳,噗通一声跌进江里。 “野南浔!”嵇昀赶紧趴在船舷边伸出钢叉去救,荆亢见红衣剑客陡然来到跟前,即出刀去砍,两人刀剑互拼,斗在一处。野南浔此时抓着了嵇昀递过来的钢叉,费半天力气好不容易爬上甲板。 “师父。” 嵇昀见他无恙,赶忙回身叫停兀自缠斗的二人。 “师兄!荆亢!都是自己人,不要打了。” 二人闻言即可收止刀兵,各退一步。原来红衣剑客正是贾延峰。 贾延峰折剑回鞘,双手背在身后,朝荆亢赞道:“鬼神刀法,名不虚传。” 荆亢抱拳答礼。 “哎,师父,这是怎么回事?”此时只有野南浔还没缓过神来。 “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贾延峰贾师兄。” 野南浔瞪大了眼,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你就是在九天教卧底了二十来年的贾延峰?” “是我。” 看着野南浔呆讷的样子,贾延峰浅笑着答道。 “了不得,看你年纪没比我大多少,我倒要叫上一声师伯了。” 野南浔说罢,众人哈哈大笑。 只有金玉臂看到这一幕,莫敢相信,他又气又怒,朝贾延峰破口大骂道:“姓贾的,原来你吃里扒外!”贾延峰道:“我原是海昏派门人,是奉了师命才加入九天教的,金玉臂,你为人还算厚道,不是王猛、霍赢之流,九天教败局已定,我劝你悬崖勒马。” “妄想!”金玉臂啐了一句,随后把刀一横,自刎而死,所剩昆明堂余众亦被唐军清剿。 这里见到贾延峰,嵇昀心情极好。 “恭喜贾师兄,今后再也不用向九天教虚与委蛇了。” 贾延峰道:“我等这一天足足等了二十年。这次令狐云梦命我和金玉臂在此地设局迎你,正好给了我机会从中起事,否则这老头的的水军可没这么容易对付。” 嵇昀恍然大悟:“原来两边山中埋伏的弓箭手,竟是师兄的人。” “不错。” 水上战场已净,荆亢盘点将校,收整军械,在贾延峰的指引下,船队继续航进。 迎风顺水,跨越重山。本来沿途无事,就在江水转过一处急弯,士兵们突然惊骇大叫起来。 “大人!快看!” 几人望去,前方竟然有庞然大物横在江面,截住去路。峡谷晦暗,远看去竟不知是何物,隐隐如小山一般,耳鼻嘴眼俱在,只是甚为巨大。 “是迦罗蜜佛…...” 听贾延锋说出这样奇怪的名字,野南浔惊诧道:“啊!那..….那是什么?别说,果真是个卧倒的大佛哎!” “快!停下来!”荆亢传着号令,箭船渐渐停驶,众人仰望着佛像,皆觉难以置信:“这狭隘的幽谷中,究竟是什么样可怕的力量,竟然能将如此大的石像阻塞在河道上?!” 嵇昀问道:“师兄,你刚刚说这个大佛叫什么?” 贾延锋眉关紧锁,答道:“迦罗蜜佛,是九天教总坛石窟中的一尊石像,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 荆亢道:“迦罗蜜,这个名字倒我听说过,当年太宗兴佛,曾教梵僧迦罗蜜翻译佛经,只是,九天教为什么要供奉他的石像…...” 嵇昀道:“这事恐怕得去问那个老太婆安乐公主,正所谓叶公好龙。” 唐军士兵们此时已经胆战心惊,纷纷议论道:“这石像显然不是人能搬得动的,这里一定是有鬼神作祟,我们还是不要去了。” “是啊,我早觉得这里阴森古怪,大人,下令撤兵吧——” “撤吧,撤兵吧!” 荆亢厉声喝止众军:“住口!这只是魔教的攻心计,谁再胡言乱语,扰乱军心,别怪我无情!” 士兵们这才缄口,野南浔冲贾延锋和嵇昀小声问道:“眼下怎么办呢?” 荆亢道:“要么搬开石像,要么…...”不待他话讲完,野南浔早已目瞪口呆:“好了好了,我不听你这个疯子讲,我呀,还是信我师伯,对不对,赤阳师伯?”贾延锋道:“我虽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把巨佛从石窟搬到这里来的,但是他们既然用石佛阻塞河道,便是不想我们再走水路,我们只有反其道而行,才能不落入敌人设好的圈套。” “让我看看他是不是真的!” 荆亢抢到船头,飞身跃起,一把弯刀如鲢鱼翻身,银光闪烁间刀影纷飞而出,皆有斧劈桃山之势。 “轰轰轰!”眼看火星迸溅,石像岿然不动,只是被砍出些许刀痕。 “没用的,白费力气。” “还是要想办法,总不能被个石头拦住。” 野南浔道:“要不...要不想办法走山路过去...” 贾延锋道:“不行,要进总坛,只有水门才可以。”荆亢道:“就是抬,也要把船抬过去!” “大人!船下有东西!” 士兵们忽然惊叫,脸上惊惧万分。 随即听见咔咔作响,甲板猛地颤动起来。 贾延锋大声喊道:“不要慌!躲到船舱里去!” 荆亢眼睛盯着水下,隐约见重重黑影向船队漂流过来:“水下有好多大鱼!” 野南浔被船晃得东摇西颠,骂道:“这他妈什么鬼地方!师父,这可怎么办?” 嵇昀看了一眼贾延锋,答道:“不是鱼,是玄棺!准备长枪!” 言未已,黑水中汩汩翻出雪白的气泡来,个个有牛头般大小。 野南浔慌忙撤下来几步,嵇昀催动朱垠内力,眨眼间取过一柄钢枪握在手里,然后奋力向冒出气泡的地方掷去。 “血!” 不错,沿着钢枪刺去的方向,汩汩泛出鲜红色的血沫来。 “水下有妖人,注意防范!” 荆亢号令众人,一时间纷纷拿起钢枪朝水下乱搠乱刺。 但水下再无任何气泡或血沫冒出,船只也突然停止了摇晃。 “轰隆!” 沉静之后便是可怕的灾难,水下传来振聋发聩的爆炸声,激起的水柱将箭船瞬间拔高到半山腰,然后重重地跌落下来! “啊!”被炸飞的士兵惨叫声不绝于耳,断肢、肉块不住地翻飞、坠落,空气中混杂着水雾,满是血腥味道。 “咚!”几只脚同时踏在巨石佛像上,原是刚刚爆炸时贾延锋提着野南浔,和嵇昀、荆亢一同跳到了佛像上。 野南浔被吓得面无血色,惊道:“哇!好险呐!”幸存的士兵们仍在水里挣扎,眼看数十只战船仅剩下七八只完好的。 荆亢跳下水,把士兵们拉到大佛上。 看着眼前的惨状,不由得令人气馁。 野南浔惊道:“贾师伯,这是怎么回事?!” 贾延锋眉头紧蹙,答道:“这是九天教派出‘天地玄黄’来对付我们。” 嵇昀道:“那是什么?” “天婴、地龙、玄棺和黄鱼。” 野南浔听得着急,毛躁道:“哎呀,你倒是说地详细些!” “玄棺你已经见过了,黄鱼就是没有意识的空头人,天婴地龙我也只是听过,从未见过…...” “天婴……地龙?” 嵇昀念叨着这两个略显奇怪的名字,回想起上次在九天教总坛遇到的怪物…… “哗啦哗啦——” 正说着,峡谷深处,某种东西煽动翅膀的声音,渐乎近了... 野南浔瞪大眼睛,他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东西: “那..….那是什么?蝙蝠?” 且别说,那东西看起来还真的是蝙蝠,只不过是个头大到令人畏惧的蝙蝠,像群飞的蝗虫一样向他们扑来。 “天婴来了!上弩机!” 随着嵇昀的号令,士兵们从背上卸下弩机,慌忙朝蝙蝠射击。这连弩虽然个小,但幸在连续击发,如铺织起一道绵密的箭网,护住众人。 蝙蝠张开翅膀,翼展竟然比鹰隼尤过之而无不及。三五只弩箭射在身上,根本延缓不了它们疾驰如电的飞行,那蝙蝠见人便猛冲下来,“啪!”合住翅膀牢牢包裹住士兵的脑袋,张开血盆般的獠牙巨口,“噗嗤!”硬生生地咬断人的喉管,士兵痛苦地想要大叫,却被包裹地死死的,只能勉强发出“呜呜”的闷响。一时间被咬断喉管的士兵不计其数,鲜血喷涌如浆,沿着脖子迅速流遍全身。 荆亢瞪直了眼睛,挥舞弯刀。 “无妄七星、大有重雷.…..” 鬼神刀法幻化出纷繁刀影,与漫天弩箭交错;贾延锋凌空出剑,十三路海昏剑法击电奔星;野南浔一手拿盾牌格挡,一手抽腰刀挥砍。嵇昀更是驾起朱垠神功,挡在船头尽力为士兵们作护盾。 巨型蝙蝠们前仆后继,时间久了,多数中刀着剑,嘴里连连发出“叽叽”样的嚎叫声。 江面上漂满了士兵与巨蝠的尸身。 渐渐杀退蝙蝠,三人和余下不多的士兵,不但满身血污、筋疲力尽,而且心悸难安。还没有真正和九天教的人交手,光是应付机关暗算唐军已经是死伤惨重。 野南浔从脚下捡起一只蝙蝠:“刚刚乱砍乱杀,还没看清楚这东西究竟是什么鬼样子。” “哎呦妈呀!” 没想到不端摩还好,这一仔细端详可不得了,几乎把野南浔吓得屁滚尿流,慌忙间忙将蝙蝠丢了出去。 荆亢伸手接住那物:“这东西足有十来斤重,真是前所未见。”心里以为野南浔被吓到,是因为那怪物面目狰狞可憎,可当荆亢亲眼看时,脸色腾然大变,本一向沉着冷漠的他,此刻也不免汗毛直竖、后脊发凉。 嵇昀看他二人一个惊慌失措、一个呆若木鸡,问道:“看见什么了?” 随手拿过蝠尸,瞥看之下,心中愕然:原来那蝙蝠身的怪物,生得短鼻梁、圆眼睛,脸上皮肤光滑细嫩,竟然是一副婴儿的面庞! 第157章 迦罗蜜佛 嵇昀看到这里,心中猛然记起,当时为段重柯所救,从圣女峰上坠落时,就有这个东西飞来扑咬。看样子,这怪物多半与韦玄贞玄门遁甲术有关,会不会是他用利用许多无辜的小孩子炼成此怪,尚不可知晓,只是从样貌来看,那个所谓的“天婴”,应该指的便是此物了。 “太诡异了!”野南浔累得瘫坐在地上:“再走下去,不知道还有什么瘆人的怪事发生。” 贾延锋虽然脸色如常,但心里同样忐忑:“我在九天教待了十年,位至堂主,石佛机关、杀人蝠婴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令狐云梦的秘密究竟还有多少?!” 幸运的是,他们还有七艘箭船,虽然受爆炸波及,都有所损伤,但勉强可用。 众人心情平复之后,贾延锋又向大家介绍了刚刚水下看似大鱼的东西,实际上,那就是九天教徒常用的玄棺。玄棺密闭性极好,其中设有机关,能操控上升或潜伏。 嵇昀朝两边观望了一会儿,疑惑道:“石佛上游的水位明显高过下游,说明石佛完全阻塞了水道。玄棺是从哪里来的呢?”荆亢道:“除非他们提早就埋伏在水下。”贾延锋道:“还有一种可能..….” 嵇昀:“难道是说…...” “古怪就在这佛像里!”贾延锋并不是无故猜测,刚刚水下玄棺不少,但巨大的爆炸只炸毁了船队,却没有半点玄棺和教众的踪迹,想来很可能是躲进了大佛之内。 荆亢怒愤填膺,朗声道:“你们有谁水性好的,跟我下水,到大佛肚子里瞧瞧。” “我去!” “我去!” 面对前无通途、后无救兵的处境,这群刚刚历经生死的士兵,个个都胆子大了起来,纷纷要求同去。于是荆亢带头脱去上衣,口衔弯刀,腾然跳入水中。士兵们尾随跳下,深憋住一口气,都翻进了水底。 峡谷中本来晦暗,深水下更是黑压压一片。荆亢和一众士兵下潜到极深的地方,忽地感觉一股莫大的吸力,正拽着他们的身体向前移动。 荆亢料想道这是水下存在暗流。 “有暗流必然有出口。”想着复游到水面告知嵇昀和贾延锋他们,可水流的吸力越发强大,使劲全身力气也不能得脱,水流急拽着他往未知的地方冲去...… “咕咚...…咕咚.…..” 水珠在钟乳石上凝结,滴落下来打在荷叶上。红花绿叶下,浑身透明的胖头金鱼闲散地游弋,忽然被一阵女子清丽的笑声惊着,尾巴打起一阵水花,匆匆潜入水底。 “美美,你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男子正襟危坐,脸上露出淡淡的喜悦,身旁半倚着一位身材曼妙的俏龄女子,挺拔的胸脯和厮磨的大腿,在一丛淡粉色缭乱的纱闱下若隐若现。 “我也好久没有见一个男人这么害羞了——”女子眼神迷离,近乎挑逗地回答着,同时缓缓抬起右脚,轻轻在男人腰间磨蹭。 这男人正是九天教的掌舵人,尊号“右复国灵王”的令狐云梦。旁边这名一丝不挂的女子,是他视为珍宝的九天教圣女教主——懿美。 为了使她九天圣教的宏图霸业变成现实,令狐云梦不惜背弃师门、不择手段。虽是一段筑满罪孽的情爱,但对令狐云梦来说,没有什么比让自己的女人开心更重要的事了。 “美美,你放心,唐朝经过黄巢作乱,已经是苟延残喘,如今我若能顺利取得蛟麟神剑,天下再没有人能阻止九天圣教,到时候你就可以如愿作女皇帝了。” 令狐云梦说着,扯过榻前的锦缎薄衾,温柔地把懿美裸露在外的腿,塞进薄衾下面:“洞里面湿冷,你害怕寒气。” “不!我不想盖这玩意,光溜溜的不好么,多自在!”懿美忸怩着把薄衾踏开,双腿搭在令狐云梦的胸前,咯咯笑起来,引诱道:“人家这么好的身子,难道大王不想要么?” 男人最难抗拒身体里原始欲望的蠢动,面对咫尺间的诱惑,令狐云梦只觉得血管贲张、心跳加快。 “美美,你今天是不是病了,怎么你以前都不会跟我说这些亲近的话…...” “哼。”懿美脸色沉了下来,没好气道:“怎么,难得给你个好脸,你还不适应了!” 令狐云梦微微怔忡,一时答不上话。他嘴角轻扬,脸上露出一派柔情的神色,任由懿美的酥手在自己胸前婆娑。 “我..….我当然想。”令狐云梦站起身,过了好一会儿,放声大笑:“哈哈哈!不过是等到我们的大婚之日,堂堂复国灵王,绝不可以食言。” 懿美道:“等我们成了亲,你就是圣教第三代的教王了。” 令狐云梦微微得意,但长久以来的疑问又被提上心头: “我只知道,初代教王名叫陈赤甲,练得一身赤甲金胎功,刀枪不入,后来在平鸮崖上被李若弘使用朱垠神功击败,殒命剑下。听说他与圣母天尊的儿子继承了大位,即是二代教王。但关于二代教王的事,圣教上下竟然无一人提及,我当年入教时曾问过左成王,他也是摇头不知,何况这么多年王位空设,究竟当中有什么秘密?连我这所谓的灵王,居然都不晓得。” 懿美听了,满脸不屑,甚至有些气愤地骂道:“呸!圣母天尊是何等贵胄?要不是迫于形势,怎么给那个老丑八怪生的儿子!” “什么?” 令狐云梦一头雾水,显然懿美讲这种话,似乎是对陈赤甲与安乐公主之间的事了解一些的。 “额.…..” 懿美见令狐云梦追问,当下却显得吞吞吐吐,似乎自知说错了话,眼神只顾闪烁躲避,却不直面回答。 “嗯?!” 忽然,令狐云梦眼睛死死地盯住懿美的手腕,他眉头紧皱,歇斯底里般吼问道:“你做了什么?!” 懿美惊诧:“怎..….怎么了?” “你的手上?!” 懿美顺着令狐云梦的眼神,瞥了眼自己的手腕,随即明白,然后白了眼令狐云梦,转头轻蔑道:“我还当是什么。” 令狐云梦怒道:“我给你的紫玉钦天镯呢?!” 懿美身体稍一颤栗,随口答道:“洗身子当然摘下来了。”她说这话时,眼中流露出一丝慌乱,但只是一闪而过,就连令狐云梦这种高明的人,也未能察觉。 “那玩意戴得我手腕酸酸的,才不要戴了。” 令狐云梦一把抓住懿美的手腕,恶恨恨地说道:“紫玉钦天镯又叫灵犀环,我不许你摘,你怎么能摘得下来,难道是,你对我已经没有感情了?!” 令狐云梦眉眼竖立,一腔怒气随时便要发作起来。懿美见他果真动了肝火,急忙柔声劝慰道:“郎君!你不要这样,灵犀环的神力传说,兴许也只是前人杜撰的,你把它送我,我自然十分珍惜,担心洗澡时滑落这才教雪姬帮我取下,不信你问问雪姬。” 令狐云梦将信将疑,凶眼瞧向了一旁侍候的雪姬。 雪姬战战兢兢,眼光不敢与他对视,躲闪时便迎上了懿美斜眼投来的奸黠目光。 “是..….是女婢多嘴,劝教主把镯子摘下来的…...” 雪姬心知若不为教主遮谎,事后必不会有更好的下场,于是慌忙跪倒,颤巍巍地回答道。 “多嘴!” 但见绿荧荧一道虹光闪过,雪姬惨叫一声,衣襟迸裂满身血污,被一掌震死在鱼池旁。 “灵王!” 令狐云梦余怒未消,忽然侍者匆匆来报。 “什么事?” “刚刚从暗河中冲下来十几个人,好像是神威军!” “人在哪里?” “被王副堂主捉住,看押在水牢。” “你好好歇着,我去看看。” 令狐云梦随手扯过薄衾盖在懿美身上,随后拂袖而出。 山石底,水牢中。荆亢和神威军兵士会铁链锁着,泡在阴冷的黑水里。 “千户大人,我们这是在哪儿?!” 荆亢四下瞧了,这个地方四面及头顶都是光溜溜的石头,眼前一道栅栏把他们几个封堵在了这个闭塞黝黑的水泡里。 “我们大概是到了总坛里面了。” “荆亢!” 忽然,深洞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令狐云梦!” 荆亢咬牙切齿,这个声音显然就是来自他心念日久的大仇人——令狐云梦。 透过眼前的黑雾,令狐云梦踩在两只黄鱼肩上,缓缓飘来。他先是瞥了一眼荆亢,随即左右打量了下其余人。 “怎么?嵇昀没和你在一起。” 荆亢冷着脸道:“你的眼里难道只有嵇昀一个对手?” 令狐云梦讪笑道:“你想凭鬼神刀法杀我,可是你从来都不知道,我令狐云梦能有今天,靠得可不单单是老头子传下来的几路刀法。说实话,要不是看在师出同门的份上,当初夜袭成都的时候你就该是个死人了。” 荆亢神色淡然,答道:“这个世上只要有个叫荆亢的还在,令狐云梦就休想睡得安稳。” “傻瓜。” 令狐云梦轻嗤一声,显得丝毫不以为意。 “轰隆!” 就在令狐云梦催动脚下黄鱼,转正要头离去的时候,忽然四周围发生一阵激荡。 第158章 二代教王之谜 “我确实是左辅国成王,但我的名字不是韦玄贞,说起来,我也是李唐的后人,皇室帝胄。” 乾元门后山深洞中,“韦肃”向萨迪娅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我原姓陈,名字叫陈法通。” “陈法通?你不是说你是李唐一脉吗?” “我的母亲姓李,我......其实是九天圣教初代教王陈赤甲和安乐公主的亲生儿子。” “什么?” 萨迪娅越听越是迷惑。 “历代帝王之家,因为争夺至高无上的权力,都少不了自残流血。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场残酷的斗争中侥幸活下来的。她在逃难的途中,遇到了我的生父。为了寻求庇护,我母亲被迫下嫁,成了我父亲的第二任妻子。” “既然你不是韦玄贞,为什么要冒名顶替?你自己作孽,却败坏他人的名号。”萨迪娅如是说。 “说起来,韦玄贞倒是我的外曾祖,只不过他哪里还有半点人性?”陈法通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话题又转到自己的父母身上。 “当我还是我自己的时候,一直以来都得不到母亲的疼爱,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我性情不好,不善讨母亲欢心,于是我使劲地让自己变得更加乖巧恭顺,可母亲的爱却依旧不肯施舍在我身上。” 看着陈法通近乎病态地讲述着他的故事,萨迪娅不由得感到头皮发麻。 “哈哈哈。” 忽然,陈法通又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 “直到我变成了他,变成了母亲最崇拜的那个人,我感受到了,我终于感受到了她的关心,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和她在父亲面前表现出的强颜欢笑截然不同。我到了那个时候才真正明白,原来母亲对我不好,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从心底就厌恶我的父亲,那个依靠权势,趁人之危强行霸占她的男人,那个丑八怪!” 萨迪娅心头一凛,她记得嵇昀说过,那个所谓的安乐公主,号称大唐第一美女,而九天教的第一代教王——陈赤甲,长得面相丑陋也是出了名的。他们两个结合在一起,无非是一个慕强,一个好色罢了。 “你刚刚说你变成了他,这个‘他’,是韦玄贞么?” “是也不是。” “怎么说?” “他有很多的名字,也经历了好几副皮囊。”陈法通呵了一声,继续道:“他简直就是一个妖魔。当我第一次认识他时,他至少已经变幻了三个身份,什么玄真道人......韦玄贞......韦洵......都是他曾经的身份,在当时,他的名字叫宗楚客,至于身份,只说是我母亲身边的一个心腹幕僚而已。” “这么说,你那时就知道他会用转背大法的妖法,害人续命?”萨迪娅听到好奇处,便即发问。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陈法通回答道:“我父亲在教中的威望甚高,且武功卓着,天下无敌,只要他活着一天,韦玄贞就只能屈心守分,虚与委蛇。况且他当时也只四五十岁,完全没有必要在我父亲眼皮底下弄险,他韦玄贞的身份在这段时间一直被瞒着,直到我父亲第二次和李若弘在平鸮崖决斗后两人双双去世,才给了他肆意妄为的机会。” 按照陈法通的讲述,初代教王陈赤甲被李若弘杀死后,他作为教王之子,顺理成章地继任为第二代教王。可是教中的权力,全部把持在自己的母亲安乐公主和自己的外曾祖父,当时谎称身份为宗楚客的韦玄贞手里。 因为父亲被海昏派的仇敌所害,随着年纪一天天的长大,渴望复仇的情绪在陈法通的心里越发强烈。然而,作为安乐公主,她并没有因为陈赤甲的离世,而对自己唯一的这个儿子有所眷顾。相反,正是由于陈法通的身材长相发育地越发和陈赤甲相像,安乐公主对待自己的态度变得越发冷淡,甚至时有辱骂。 那个时候的陈法通,整日抑郁苦闷,实在心情难过时,便偷偷跑到供奉陈赤甲干尸的山洞里大哭一场,久而久之,竟让他发现了“宗楚客”藏在深洞中的秘密。 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许许多多的玄门法器,除了法剑、法绳、法镜等外,另有一件衬里写满了小字的道服。他偷偷地暗中观察,见“宗楚客”每个月都要前往他的秘密山洞里带进一两个年轻健硕的男子,而那之后却不见他们活着走出山洞。为了一探究竟,趁着“宗楚客”不在洞里的时机,陈法通悄悄潜进洞中,翻看了他所有的道经秘籍,以及那件写有小字的道服,由此得知了一个令他匪夷所思,难以置信的惊天秘密。 道经中明确记载了“转背大法”这种玄而又玄、邪而又邪的先秦术数,而道袍上文字所记录的,正是《转背大法》第一卷的入门功法。原来早在乾元门开山之初,韦玄贞上妙桓峰拜贺的时候,就偷偷潜入紫微宫,将《转背大法》第一卷的内容尽数誊写下来,以至于后来他叫人前去清玄观向莫能天师借书,天师只将残卷交了给他,最终却还是让他学成了这门贻害无穷的邪术。 “转背大法,毕竟不是寻常武功,即便你学深学透,亦难保一试便灵,搞不好遭到对方的反噬,偷鸡不成蚀把米。” 陈法通自打知道这个叫“宗楚客”的男人,竟是靠着邪功害人,足足活了一百多年的“人妖”,心里无时无刻不担惊受怕。幸在他知道韦玄贞乃是母亲安乐公主的亲外公,自己虽然姓陈,但身体里却也流淌着韦氏的血脉,韦玄贞纵然狠毒,亦不会轻易伤害自己。 但是,他的侥幸想法,大约在他继任教王后的第十二个年头,破灭了...... 彼时,“宗楚客”年逾七十,身体和精神都渐显衰弱,而此时,海昏派继任掌门,已经长大成人的李若弘之子,率领海昏剑派的门人弟子,忽然前来围宫犯阙。 海昏门人擅使一十三路海昏剑法,九天圣教自陈赤甲死后,衰颓有年,一场大战下来死伤极重,甚至就连韦玄贞本人也难以全身而退,身负重伤的他自知大限将至,须得及时找一副满意的年轻躯壳,再度运用转背大法,夺舍转生。 身边寻觅了一圈,最终把目标放在了自己的曾孙,二代教王陈法通的身上。 “他之所以这样做,有他的道理,一者,这转背大法失败的风险本就极大,而若是对方和施术者本人无有丝毫血缘联系,那么发生反噬的可能就大大增加。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他舍弃那么多旁人不用,偏要一门心思地要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们下手。” “原来是这样。”萨迪娅听到这儿,唏嘘摇头。 “你说的这是其一,另外的原因呢?” “其次嘛......就是我的母亲,安乐公主她出的好主意......” “什么?!”萨迪娅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目瞪口呆。 “天底下怎么会有主动要别人杀死自己孩子的母亲?” 陈赤甲听了苦笑道:“有的,我的母亲不就是吗?”他继续讲道:“我说过,在她的眼里,我更像是她所痛恨厌恶的仇人的儿子,如果韦玄贞对我施用转背大法,不但我可以从母亲眼前消失,而且韦玄贞便可以堂而皇之地代我成为九天教真正的教王。” 也许是陈赤甲在冥冥之中有所庇佑,就在韦玄贞决定向陈法通下手的前一晚,忽然中风倒地,尽管调息用药,及时自救一命,但是身体状况已至极为虚弱。外加陈法通并非束手待死,因为早已暗中记下了关于转背大法的许多奇技法门,所以在韦玄贞对其施法过程中,陈法通自运元气,依着书上记载的方法推经走穴,每每反行其道,与韦玄贞所施之法力相较抗衡。此时的韦玄贞命在旦夕,元气亏损,他亦没料想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百无一用的傀儡小子,竟然在他施术的关键时刻爆发出了惊人的求生欲念,一番比拼下来,终于体力不止,非但施术没有成功,反而遭其反噬,元功修为尽数被陈法通摄去。 韦玄贞在这一次试图夺舍转生的过程中,不出意外地死了,而陈法通,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再次走出山洞时,却摇身一变,只称自己便是那位李淳风的亲传弟子、玄门大家——韦玄贞。 “我因祸得福,起初并没有想到,我因为不作陈法通,作了韦玄贞,母亲反而对我百般爱护。” 陈法通在此之后,便痴迷于玄门道术,他修筑罔极塔,将韦玄贞,或者说宗楚客之遗骨以及他所有的法器都置于塔底,并在塔下潜心钻研转背大法和李淳风留下的推 背图。但另一方面,他从未忘记要光大九天圣教的使命,毕竟他自诩是李唐后人,将来旦要举事,从所谓的皇帝手里夺回他“应得”的江山。 第159章 禁地里的修炼 左成王的身份终于大白,可为今困扰萨迪娅的谜团还有两个没有解开:一是陈法通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二是自己的恩师究竟死因若何。 “我师父施吾真人是不是被你害死的?” 尽管萨迪娅问出这么一句,但她看到对方身陷如此没落的处境,已料想到此事背后必还有他人捣鬼。 陈法通怔怔无话,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两颗红色的眸子好像血染了一般,吓得萨迪娅险些叫出声来。 “他回来了!” 陈法通低沉着声音,语气不失警觉,两只被铜锁牢牢铐住的手也不自觉地攥出了汗。 “谁?” 萨迪娅显得有些惶恐,虽然她尚没有听到生人靠近的动静,但毕竟陈法通有着惊世骇俗的本领,能够令他如此胆战心惊的人,究竟会是谁呢? 由于这里只有一个出口,环顾眼下没有好的去处,为了不被来人发现,萨迪娅只好暂时躲进了洞道里。因为紧张,手上的线此时不小心崩断了。 不一会儿,外面果然响起了窸窣的脚步声。 来人熟练地从外面跳了进来,刚落地就发现了地上遗落的红线。 “谁在这儿 ?” 听见来人问的第一句话,萨迪娅如受雷击。不是因为被对方发现了她的踪迹,而是因为这个人的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到刚一听到,脑海中便浮想起其淑质英才的往日模样。 萨迪娅万万没想到,来的人会是师兄——钰澄子。 此时的钰澄,披散着头发,脚步踉踉跄跄,神容也显得极为惨淡。他一步三晃地走到洞口,微微侧着头向里面望了望,他所站立的地方距离萨迪娅不过十余步,幸赖洞道中昏暗不明,加之萨迪娅曲着身子蹲在石壁一处凹坑里,故而没有被钰澄发现。 钰澄回到陈法通的身前,指着他的鼻子问道:“是不是嵇昀又去了里面?” 陈法通呼出一口浊气,萨迪娅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对方指出她的所在,此情此景,可知钰澄子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自己一旦被他发现,只怕凶多吉少。 须臾,陈法通缓缓答道:“是有人,不是嵇昀,是嵇昀身边那个小丫头,好像......好像还是你的什么师妹......” “萨迪娅。” 钰澄顿时有些惊讶,他的眼睛不似往常有神,此刻更是直愣愣地呆滞了好一会儿。 萨迪娅听到陈法通道出自己,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她在哪儿?!” 钰澄质问陈法通,并从袖管里露出一把三寸长的尖刀,复向萨迪娅藏身的洞道走去。 “哈哈,她早就走了。”陈法通忽然放声笑道:“我现在倒是担心你。” “什么?”钰澄被陈法通的话骗去分心,止步在洞口。 陈法通继续道:“我猜这会儿,乾元门的老道们一面在痛心疾首,一面在号召所有人上这儿来擒你了。” 钰澄听了陈法通的话,更不再往洞里寻探,萨迪娅由是松了口气,她没想到陈法通竟在关键时刻救她一命。 “你都跟她说了什么?” 钰澄回头把刀抵在陈法通的心尖。 “我知道的自然都说了,包括你玉林堂主的身份,还有你意图修炼转背大法被施吾撞破,以至于杀他灭口的事,我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全都说了。” 听到陈法通的话,萨迪娅紧紧地捂着嘴,脸上涕泪交加,身上不住地发抖,在这之前,她甚至连对嵇昀的信任都有所动摇,但唯独没有怀疑过这位一向昂傲高洁、久负盛誉的同门师兄。 钰澄皱紧了眉头,自思从清玄观到这里,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路途,萨迪娅既知绝密,必定火速回奔,不出意外,两个时辰之内,施行等一众人必会寻到这儿来。 “我照你说的用药,现在只觉得浑身僵硬,头脑大乱,你是不是骗我?” “你不是早就暗中调查我吗?修炼这转背大法,第一法门便是服药,你应该知道,何必怀疑?” 钰澄喘着粗气,萨迪娅从他的话音中,隐隐听出此时的他仿佛异常辛苦。难道说他为了修炼转背大法,吞服了某种药物,以至于现在深受药物的折磨,重症压身?萨迪娅心里各种揣度,但始终不敢轻身犯险,仍一声不吭的潜伏在洞里暗暗观察。 “时间不多了,关于转背大法你到底还有多少绝密没有坦白,我要你现在马上告诉我。” 钰澄手上稍一用力,尖刀刺破皮肤,在陈法通的胸前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面对皮肉上的残害,陈法通更像是一具尸体,不但不发一声哀怨,而且脸上亦不见丝毫疼痛的表情。 “你看到了,这就是用药的奇妙之处,你走过的路,我和韦玄贞都一样走过,你想脱离原生的躯壳,就要忍受不痛不痒、行尸走肉一般的自己。” “什么意思?” “一旦成功,你就不是人了,是妖。说句善意的话,趁着你还有机会回头,你如果不想放弃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话,现在就收手吧。” 按照陈法通的说法,转背大法的第一卷所记载的,便是教人练气吞丹的法门,其所制丹药的来源,皆是一些谷蛾幼蠕、食腐怪虫,施术者需在每年的谷雨时节采集,用红信石饲喂,直至白露时节,毒虫浑身赤红,长成手指一般粗壮,晾晒曝干,碾磨成粉,掺以硫磺、朱砂,在八宝炉中历炼至少三十三天,方可成药。施术者每三日服用一帖,需以蛇胆混合蟾酥伺服,毒蛇与蟾蜍乃是五毒之一,而蛇胆、蟾酥皆是解毒良药,配合使用可避免因药力过烈使施术者中毒身亡。用药同时依照练气法门,封堵全身大脉诸穴,《转背大法》原文记载,这样做的目的是使施术者自身达到“魂不守舍”的境界。 钰澄沉默了片刻,启口道:“休说别的,你就告诉我,我还距离修炼成功,究竟还差些什么?”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钰澄子执着于逼问修炼转背大法的要诀,迟迟没有着急逃跑的样子,萨迪娅看着眼前情形,料想陈法通谎称萨迪娅回乾元门报信一说,并没有起到预想中的作用。如此一来,自己便真的难以脱身了。 “怎么办?到底怎么才能把这里发生的事通知施行师叔......杀害师父的凶手确不是嵇昀,而是伪装潜伏了十几年的钰澄,他的真实身份是九天圣教的羽林堂主!” “血。” 面对钰澄咄咄逼人地追问,陈法通一改虚弱无力的语调,斩钉截铁地吐出来一个字。 “什么的血?” 钰澄问道。 “人血,新鲜的活人身上的血。” 陈法通答道。 钰澄看着他,眼神里似有怀疑。 “我现在这个样子,去哪里找新鲜的人血?” 陈法通微微翘起了嘴角,略显邪魅地朝洞道口望去。 “不用你去找,眼下就有现成的。” 躲在坑道中的萨迪娅,听见陈法通这一句话,顿时脸色煞白...... 第160章 出道入魔 萨迪娅尽力把身体蜷缩在狭小的坑道里,正当她以为自己即将被钰澄发现的时候,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声音......”萨迪娅的心一震颤动,侧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往外面探看,却见到骇人的一幕。 钰澄子死死地咬住陈法通的脖子,伴随着血水大口大口地灌进胃里,喉结有节律地上下跳动。陈法通的五官扭曲,眼神中的猩红逐渐褪去,不,与其说是褪去,倒不如说是发生了转移,那双鬼魅渗人的红眼逐渐转移到了钰澄的脸上。 随着陈法通血液的注入,因吞服丹药以至虚弱无力的钰澄,竟神奇般地恢复了精神和气力,甚至较之从前,更为神清体健,耳聪目朗。 “转背大法......转背大法!我终于要成功了。”钰澄大喜过望,肆无忌惮地大笑了几声,此时他底气浑厚,声音震得四面石壁隆隆回响。 “最难的关你已经过了,希望你能信守承诺。”陈法通面色惨白,低着头一字一字地说道。钰澄闻言,半晌不语,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壁,心里似乎正在考虑着什么。 “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什么!” 陈法通听了他的回答,突然发疯似的扑吼,手脚上的铜锁来回碰撞,发出乒乒乓乓地响声。 “我骗了你。你也是真的傻,居然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去学这门转背大法。” 钰澄说话之时,手指不自觉地有些微微颤抖。 陈法通瞪大了眼,好像是恍然悟到了什么,嘴里反复地念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本来看在你助我成功的份上,我可以放过她一命的,只能怪你下手太急了一点,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我也没有办法。” 对于钰澄和陈法通的这番对话,萨迪娅不明就里,越听越是迷惑。 钰澄踱着步子,讲话云淡风轻。 “很多时候,莫怪别人手辣心狠,只因你放着大路不走,偏要挡别人的路,教人无可奈何。“ 话声戛然而止,大约沉静了一次呼吸的功夫,钰澄突然向着洞口发闻: ”你说对不对?师妹。” 言未已,钰澄单手结印,掌心击出一道元气,径入洞道。震荡之下,萨迪娅被掀翻起来,身体重重地撞在石壁上。 原来钰澄早已发现萨迪娅藏身在此,之所以引而不发,是因为当时他气懈力疲,如今吸食了陈法通的血,功力大增,于是才有这一举动。 萨迪娅受了些伤,勉强从地上爬起,看着昔日自己敬佩的兄长,背后面目竟是这般恐恶卑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观钰澄,既然自己的所作所为皆被萨迪娅撞破,索性也不遮掩解释,他眼皮低垂,眼光似有不屑地从萨迪娅身上挪开,环顾四周,说道:“这个地方我寻了很久,自思已经是隐蔽至极,不想偏偏你又找到这儿来。”他稍微顿了顿,接续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找寻,师妹,你不要怪我。” 萨迪娅冷冷一笑:“我确实有眼无珠,怎么也没有想到,钰澄师兄居然会是九天圣教的人。”钰澄微微闭目,仰头叹道:“难得你还愿意再称呼我一句师兄。”他徐徐吞吐,背着手踱起步子,口中说道:“我本是九天教羽林堂的堂主,投身乾元门,原只是奉命来做卧底。无奈掌门师伯和师父对我期望过高,恩遇过重,我实不愿伤他二老之心。十余年间,钰澄如有过错,也皆身不由己而已。” 萨迪娅本来有些畏惧,但见钰澄惺惺作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反问他道:“你若心存半点人性,何以对培育你十多年的师父痛下杀手?”钰澄听到这里,下颌微微战栗,声音半抖着答道:“我十二岁入山门,虽拜入师父门下,但一生所学皆是掌门师伯亲自传授,师伯待我情如父子,恩重如山。有时候我在想,若我不是出生在安南,亦或没有童年不幸之经历,就留在这乾门道中,晨暮练功,终身悟道,也落个自在安闲。” 萨迪娅道:“你说的这些,和你做下的恶事,有什么关联?” 钰澄沉吟良久,直到脚步彳亍到了陈法通的身边,默然回首,指着陈法通道:“说到底,种种不幸,皆拜此贼所赐。” “他?” “许多年前,在安南生活着一支百越族人,他们世世代代靠着耕种采集过活,日子尽管艰难却也乐得自在。” “百越族?那不是......” “没错,当年安南叛乱,朝廷曾征招当地的百越族人为唐军充当向导。” “其中有两个向导是敌人的奸细,带领大军走进了毒瘴区,指使我军全军覆没。” “你错了,这个说法是后来有人为了掩盖一些真相,故意编出来的瞎话而已。真实的情况是,南阿河畔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毒瘴,而这些唐军,全都是中了被人提前设计好的玄门迷煞。” “你说的是七重迷煞?” 萨迪娅惊讶地看向奄奄一息的陈法通。 钰澄道:“他就是那个时候,用转背大法窃夺了韦肃的身体。” 萨迪娅恍然心道:“难怪听说韦肃自安南一役回来便大病了一场,原来是转背大法的后劲。” 她想到既然韦肃从那时起便已是陈法通,那么毒瘴之说自然是陈法通讹传出来的了。 “并不是。” 眼下少了忌惮,钰澄索性将过往全盘讲了,原来当年的安南之乱,正是由九天教在暗中策划煽动的,唐军奉命平叛时,说服一对当地的百越族夫妇,充当行军的向导,陈法通手里有韦玄贞的遗物,他依照李淳风设计的阵图,设下迷煞之阵。后来唐军果然误入迷煞,该夫妇也随同大军一齐死在南阿河畔。也就是在这场祸事中,真正的韦肃丢了性命,转而是夺取他身体的陈法通被成可期从战场上背了下来。那对百越族夫妇有个年仅十来岁的儿子,父母死后就成了孤儿。一年后,朝廷派人到安南复查南阿河战败的原因,那人深入安南,几经详查,终于发现了蹊跷之处。 “他找到了迷煞,甚至揪出了幕后的黑手。”看着钰澄把眼光投向陈法通,萨迪娅有些疑惑。 “你说的这个人,就是令狐云梦?” 钰澄轻轻点了点头,继续道:“后来真相被人掩盖,我的父母亲成了戴罪的羔羊。” “你的父母?” “你没听错,我就是那对百越族夫妇的儿子。” “……”萨迪娅一时惊愕 。 “令狐云梦为什么要这么做?” 钰澄沉吟半晌,缓缓说道:“因为他和这个人达成了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萨迪娅还欲追问,钰澄缄口不答,此时陈法通已经气绝身亡,整个窖洞里的气氛肃杀怖人。 萨迪娅撞破了钰澄的秘密,料想难逃被他杀害的下场。 钰澄解下陈法通的尸体,又原模原样地将萨迪娅锁了上去。 “要杀便现在下手,你这是做什么?”萨迪娅怒道。 钰澄低着眼皮,悻悻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害你,可要先委屈你几天,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会给你一个为掌门师伯报仇的机会。” 他说罢,又简单打理了一下衣容,便离开了窖洞。 夔门西麓,三峡道中。 迦罗蜜佛倒卧在江面,把嵇昀等众拒在上游。 “轰隆”一声炮响,震得水面激荡,山峦回响。爆炸发生的地方,数艘艨艟巨舰,巍然挺进在三峡黑水上。每条大船的船头有一尊三丈长的黄铜怪物,形貌恰似一只敛起翅膀的巨雕。 神威军士兵惊问道:“嵇大人,这也太厉害了!它是个什么东西?!” 嵇昀高立在船头,身边除了野南浔、贾延峰外,多了一位青衣皂靴的道人。 野南浔正自得意:“这些大家伙,是这位从成都来的东瀛子大师造出来的。” 乘坐大船赶来助战的,正是王建身边的奇士——东瀛子。 东瀛子道:“九天教善用奇门机关,我料非火器不能制胜。我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做出这个巨炮,你们可姑且叫它‘赤鹏’。” 众军闻言欢喜,只有嵇昀脸上没有丝毫轻松的样子:“真人,你瞧!” 说着伸手指向迦罗蜜佛。 原来经过刚刚震天动地的炮轰,大佛仍竟完好无恙。 野南浔惊诧道:“这老佛的肚子不是中空的么?!怎么这么硬!” 贾延锋道:“只能对准肚子再开几炮试试了。” “慢!”东瀛子出言制止。 “东瀛真人,有什么办法破解?”东瀛子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一张画满奇怪字符的软牛皮,铺展在船头。 嵇昀和贾延峰蹲身来看,只见牛皮上画着一个圆形的图谱:中央为太极,放射出八条线将圆分为八个等份,上面分别写着“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个字。东瀛子对照着图谱,嘴里念念有词,念的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与“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 野南浔瞧不明白,挠头道:“道长,这是什么意思?”东瀛子道:“令狐云梦害怕我们沿江而下,所以才会在江面设置障碍。我想,移动这么大的佛像,人力是做不到的,如果没猜错的话,令狐云梦应该是利用了奇门遁甲中的‘担山赶月’之法。” “担山赶月?” 野南浔与贾延锋齐声惊诧。 东瀛子道:“担山赶月,就是一种驱石赶山的方法。历史上明文记载这种术数的,一次是《老子》,一次是《始皇本纪》。据记载,担山赶月要巧借自然中的五行之力,动用机关暗械,让山石变换位置。只要搞清楚内在机理,其实并不神秘。” 贾延锋道:“九天教里,确实有不少奇人异士。” 东瀛子笑道:“我已经有了破它的主意。” 第161章 大战夔门(上) 嵇昀求教击破迦罗蜜大佛的办法,东瀛子道:“凡世间万物,皆有克制之法,我看此物虽坚固于外,然内实空虚,故而与其蚀其外表,不如攻其内腑。” 按照东瀛子的说法,嵇昀命众人将火炮装进玄棺,顺着水流送入石佛腹内,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石佛立时崩坍瓦解。 巨大的动静震动石窟中的 令狐云梦,他知道大佛的阻塞已解,唐兵顺流之下不久即至,于是当即命人将出入背阴山总坛的水下入口封堵,捣毁玄棺,使外敌无法入内。 大佛之困解除后,东瀛子不顾众人劝留,执意要返回成都,嵇昀见其去心坚决,只得以礼相送。 随后,船队再发,顺风顺水直下夔门。 行舟过弯,前方一叶小船横停江面。 野南浔道是有人经此打渔,即唤小船让开水道,可几声叫喊过后,小船却纹丝未动。贾延锋见怪,于是道:“许是邪教歹人用诈,不如不去理会,直接冲撞过去。” 嵇昀踏上船头眺望一二,乃道:“停船稍等,待我前去看看。” 大船止住阵脚,嵇昀一跃三丈,驾风踏水,跳上小船。 小船甲板上散着些许酒瓶,一张破烂的渔网,一条随手扔放的槁竿,除此别无他物。船舱用黑布遮着,里面隐约有人影晃动。 嵇昀微微曲身,对内说道:“船家,出来说话。”眼见船内迟迟无人答话,嵇昀倒持剑鞘,拨开布帘往中探看,里面竟是卧着一位布衣老者。 老人左腿半曲拄地,右腿搭在左膝之上,斗笠盖脸,像在睡觉。嵇昀见状,即扭头去捡船槁,想着这老船家沉睡未醒,他便自行将小船撑到崖边,给大军让开水道。 “小子干嘛?” 忽然,老者开口发问,嵇昀一怔之余,回头看向那人。 一看不打紧,险些受惊落水。倒不是老者面容生得丑怪,而是他压根不是旁人,竟是太叔髦。不错,就是被埋葬后“复活”,“复活”后又被水银池吞没了的太叔髦,此刻他竟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船上,懒洋洋地伸张了下手脚,捡起身旁的酒瓶,仰脖灌下一口烈酒,酒气冲进嵇昀的鼻腔,整个人如洗过冷水澡一般清醒。 “师父去了许久,怎么不见动静?”大船上,野南浔望着一动不动的小舟,不忍疑惑。 “师父,真是您老人家!您怎么......这到底怎么回事?”嵇昀迎头跪倒,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太叔髦呵呵发笑,答道:“我不是囫囵完好地在这儿吗?你来哪门子的哭丧。”嵇昀急忙起身,走近了扯弄太叔髦的头脸。 “怪事。师父无恙,徒儿在太仪山上见的那副尸骨又是谁的?” 太叔髦笑道:“昀儿,非是老头子要戏耍你,只是盼你早日成大器,这才伪造了尸体,让你觉得我已死了。”嵇昀虽然惊外,但见师父全模全样地站在面前,自是心花怒放,百倍开心,旁的事尽可不必去想去纠。 “师父,昀儿听您的话,已经找到了蛟麟神剑。” 嵇昀解下神剑,双手横递给太叔髦。太叔髦大喜,一口饮尽瓶中酒,观摩着神剑说道:“好啊,终于等到一雪前仇的时候了。” 嵇昀见师父开怀,自己更是由衷高兴。眼下就是日思夜想,苦苦期盼平灭九天圣教的时机,为了这一天,海昏派经历五代,流血无数,外加周道然、贾延锋忍辱负重数十载,牺牲极大,正可谓“苦心人天不负”,今日师父重逢,正值佳期,怎能不使人心情大悦。 须臾,嵇昀跳回大船,众人见他兴高采烈,于是询问舟中情形。 嵇昀据实相告,直言师父就在船上,野南浔等人闻之皆喜,唯独贾延锋生出疑忌,他反问道:“既是师伯到此,怎不与你一同过来?”嵇昀道:“师父嘱我先来和师兄打声招呼,免得吓着大家。” “不对。” 贾延锋眉头紧皱,二十年的卧底生涯,使他养成了警疑的习惯。于是,众人催动大船逼近小舟,贾延锋、嵇昀当先跳上小舟,再想拜会太叔髦时,却见船舱内早已人迹全无,若非鬼魂凭空消失,便是有人潜水遁去。 嵇昀大为惊骇,朝四周呼喊师父没有响应,一股不安瞬间涌上心尖。 “师父,你不是说师公在这儿吗?”野南浔不明所以,尚在晕头晕脑地发问。贾延锋见蛟麟剑亦无踪迹,猜测道:“看来多是令狐云梦派来的人,为的就是骗走神剑。” 反应过来被骗,嵇昀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骗子伪托何人不好,偏偏装成已死的太叔髦,惹起嵇昀气性,他索性纵起一跃凌在半空,浑身激起朱垠炎气。 贾延锋见状,急提了野南浔飞身跳回大船,于此同时,身后轰隆一声,小舟被嵇昀一掌击得桅断舷翻,破成数段。 师父并非在世,大战在即,好不容易得到的蛟麟神剑亦被歹人窃走,直把嵇昀气得面红耳赤。 贾延锋从旁建议,不如先暂停进攻,想办法找回蛟麟神剑,再图决战,毕竟令狐云梦手段卓然,盖压天下,没有了天下第一神兵的加持辅助,要战胜他确实困难,海昏派为了今番一战,蛰伏准备了几十载,与其没有把握的冒险一试,不如暂忍一时。 可嵇昀已经被九天教此番骗术惹怒了心火,纵使没有了神兵利器,凭他一身朱垠神功,再加众人扶持帮助,他亦决心与令狐云梦决一生死。何况奉旨出兵至今,九路大军皆已深入江南诸地,他这一支神威军顺水扬帆,正如凿进九天教心脏的一把楔子,断无止步退返之理,于是嵇昀命令船队全速航行,劈波前进。 风高浪急,山耸池深,黑白黄红四色标记的地方,便是背阴山下总坛入口处了。随着一声号令,善潜的兵士三五十人踊跃跳进江里,在水下寻觅许久,终不见沉水玄棺的踪迹,只好返回水面如实相报。 贾延锋道:“九天教害怕了。”嵇昀朝野南浔使个眼色,野南浔立即会意,带人从大船的船舱中取出事先备好的潜水棺,纷纷投掷下水。 “大家分批进入,汇合后一齐行动。” 嵇昀吩咐一声,率先从船上跳下,翻身躺进棺材。贾延锋、野南浔紧随其后,众人纷纷乘着玄棺,徐徐潜入水下。待玄棺再次浮上水面,众人已来到背阴山内部的石窟里。看到三座绿石兽像祖龙、麒麟还有碧凌,嵇昀确认他们已经进入了九天圣教的总坛。 “嵇昀!你怎地还敢来找死?”众人立足未稳,一声断喝炸响在耳边。抬眼一看,原是皇甫骧、贲翼率本部的人马赶来阻截。 “皇甫兄,贲翼兄,念在你我兄弟份上,听我一句,不要再给令狐云梦卖命了。”贾延锋朝二人喊话道。 皇甫骧道:“贾延锋,你这番忍辱负重的功夫,倒是令我们佩服,可惜你要做圣教的敌人,以往情谊只好弃之不顾了。” “枉我还拿你当兄弟。”贲翼也愤然说道:“今天有你没我。”说罢手起一剑,将白袍削掉一角。 野南浔不解,向嵇昀问询两人身份,嵇昀回答说那个双眼被人刺瞎的叫个“东皇太岁”,另一个割袍断义的称作“玉面凶神”,二人和贾延锋一道,皆为龙虎玄雀四宫宫主。 “原来如此。”野南浔自此来了精神,张牙舞爪叫嚣着要与皇甫骧比个高低。 “泼皮小子,欺我眼睛看不见么?来,看太岁老爷今日不打出你的屎尿来。” 皇甫骧啐骂一声,几乎同时,与野南浔各擎长剑,二人便即厮打起来。皇甫骧剑发龙吟,震耳欲聋,一招一式鼓劲挟风,张弛进退甚有章法。野南浔施海昏剑法,初时尚可依规循矩,稳扎稳打。而后在皇甫骧游龙剑法的威力逼盖下,渐渐支应不住,招式渐散。 “师父,我撑不住啦!” 皇甫骧明显技高一筹,野南浔急得大声呼救,嵇昀和贾延锋相识而笑,嵇昀道:“谁让你自找苦吃。”话虽这样说,但手下却没闲着,青光闪处,飞鸾剑突入二人阵中,铮的一声即将皇甫骧手中的长剑劈断。 皇甫骧为之一震,痴愣愣地缓自将断剑收至面前,看上去尤为心痛。 “嵇昀!”贲翼怒气填胸,喝了一声跳下石阶,擎剑直扑嵇昀,二人扯斗的同时,两拨人马亦混战在一处,打斗声在魔窟中此起彼伏,刀光剑影往来不绝。 贲翼不是嵇昀的对手,交手不过十多招即显露破绽,被嵇昀瞅准机会发力,一道朱垠炎气正中贲翼左边肋下,贲翼顿时骨断数截,并伤及心肺,以至于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兄弟!” 皇甫骧知其重伤,当即不顾一切地朝嵇昀扑了过来,嵇昀抽身躲闪的同时反手横出一掌,击中皇甫骧后颈,他手上有朱垠神功加持,力道自是不弱,一击直接摧断皇甫骧颈骨,随着一声吱嘎细响,皇甫骧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上,已然毙命。 “皇甫大哥!” 贲翼见皇甫骧身死,失声大恸,正欲起身与嵇昀拼命,贾延锋急忙上前,拦在二人中间…… 第162章 大战夔门(中) “且慢动手。” 有贾延锋阻劝,嵇昀于是收回功力。 “教他带我们去找令狐云梦,可以放他一马。” 贲翼闻言却十分不屑,他一手捂住伤处,一手持剑相指:“小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说罢长剑突然脱手,朝嵇昀面门射来。谁也不曾料想,贲翼此前竟暗运劲力于掌心,说话之际突然发难,意在攻人之不备。 “呃......” 惨叫声响处,一抔热滚滚的鲜血溅洒四周,贲翼当胸中剑而死。事出于电光火石之间,众人皆看得呆了,唯有贾延锋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在贲翼偷袭的下一刻,朱垠神功瞬间催动,反手一击便即将长剑弹了回去,并贯穿了贲翼的胸膛。 皇甫骧、贲翼已亡,青龙、白虎二宫人马也被诛杀殆尽。众人在贾延锋的带领下寻路上峰,刚走出不远,就发现前路的石桥早已被人拆毁,看来想走原路爬上背阴山顶是行不通了。石窟中洞壑相连,环环相扣,恍如迷宫一般。为了尽快寻得上峰的道路,嵇昀和贾延锋商量了一下,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熟悉总坛情况的贾延锋带领,爬崖走洞上山,另一路由嵇昀带领,凭借上次在石窟中被人追捕的记忆,以玄棺作船,沿着暗河溯游而上,找寻出路。 玄棺沿着暗河艰难而上,穿过两重岩洞,水流渐缓,野南浔摇棹的胳膊酸痛久了,正待要缓歇片刻,忽然身下的玄棺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停滞不前。 “水底怕是有石头。”同行的士兵说道。 此时,嵇昀已经率先走在前面,野南浔心里着急,他以剑鞘作桨,拼命地划水,无奈玄棺就好像被钉在了水面,任他百般努力,却是不进也不退。与此同时,有越来越多的士兵遇到了相同的问题,在幽深寂静的岩洞里发生这种事情,大家的情绪都变得异常糟糕,一个个都惊怕起来。 野南浔气急败坏,手持剑鞘在水里乱搅乱戳,嘴里不时地骂道:“狗儿的,今天就是水鬼挡路,也得吃我一顿胖揍。” 话音未落,突然感觉手头一紧,剑鞘似乎被什么东西死死抓住,野南浔咬牙切齿,使尽吃奶的力气竟都拉扯不动。 “说什么来什么,不会真的撞鬼了......”野南浔心里泛起嘀咕,忍不住伸着头往水下探看。一看不打紧,竟看到水面下方一对黄澄澄瞪得溜圆的大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鬼呀!” 野南浔登时被吓得丢了魂,扑通一声翻倒在棺材里。 此时,越来越多的“鬼怪”从水下现身,它们虽具人形,却无人性,一个个光头裸体,呲嘴獠牙,眼睛呈黄红两色,浑身散发着一股鱼腥与腐臭混杂的味道。见到生人,便如同饥饿的豺狼,争先恐后地撕扯扑咬,混乱中许多玄棺被黄鱼掀翻,士兵们纷纷掉进水里,他们都来不及抵挡或者躲避,就被群起而至的黄鱼们分食,黄鱼狼吞虎咽,七嘴八嘴就将一个活生生的士兵啃食地只剩下一具骸骨,有人被活着扯断手脚,惨叫声不忍入耳。 很快,这里的动静就被嵇昀听见。 “发生什么事了?”嵇昀朝身后喊话。 “河里有鬼!”众人失声答叫。 “鬼?” 嵇昀意识到是遇上了黄鱼,脑海里想起第一次与黄鱼遭遇的情形。 “该死的。” 嘴里骂了一声,长剑在水上一戳,嵇昀撑着玄棺顺流急下,眼看到了黄鱼泛滥的地方,手起处,飞鸾剑挟光一挥,三条聚成一簇的黄鱼被齐刷刷削掉半个脑袋。 “大家不要怕,这些不是水鬼,它们和人一样,砍掉脑袋就变得老实了。”嵇昀一面砍杀黄鱼,一面对士兵们说道。 众人闻言,急忙挥舞兵器打杀黄鱼,黄鱼虽然凶悍,却没有铜皮铁骨,面对刀枪无甚抵挡,很快就被屠杀殆尽。 解决了黄鱼的麻烦,嵇昀、野南浔带领余下的官兵抓紧溯游,终于发现一处干岸,众人弃了玄棺,成功登岸。 野南浔心有余悸,看着身后汩汩流淌的黑色暗河,对嵇昀说道:“师父,我们折了好多兄弟……” 嵇昀眉头皱起,想了想道:“等打败了令狐云梦,一定把这个魔窟彻底毁了,不让这些怪物再出来害人。” 说到这儿,嵇昀似乎想起什么,他左右顾看,对周围的环境有些熟识起来。 “谁身上还有火油?” 见嵇昀问,一些士兵拿出火油瓶子。 一行人传过一座石桥,右手边赫然有个洞穴,两扇黄铜铸就的洞门紧闭,周围却也无人把守,嵇昀叫众人待在身后,自己手持火油走到洞口。 “师父,你要干嘛?”野南浔见怪发问。 “你们都躲远些。”嵇昀回顾道。 “为什么?”野南浔追问道。 “天地玄黄,你还有什么没见过?” “天婴、玄棺、黄鱼、地......地龙?对,是地龙。” “那些东西就在这间山洞里面,你要是好奇就跟过来。” 嵇昀此话一出,野南浔和众军士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着远远避开了去。随后,嵇昀暗提元气,奋力击出一掌,铜门应声洞开。野南浔从远处探头往里望去,只见到陈赤甲的尸身赫然危坐,却不见所谓“地龙”的踪迹。 “师父,你记错了吧,这儿可不像是怪物的老巢,倒是咱闯进人家庙里了。” 嵇昀对野南浔的话置若罔闻,他将火油全部洒进山洞,油遇着烛火迅速点燃,包括陈赤甲尸身在内的一切陈设,瞬间湮没在火海之中。 彼时,伴随噼噼啪啪的燃爆声,一股焦糊催呕的臭气味从洞内蔓延出来。野南浔用衣服掩住口鼻,还是被呛得几乎流泪。 “什么东西这么臭啊!?” 他的话音未落,就看见从火海中冒出无数条形状细长、浑身着火的东西,如成人手臂般粗细,但忸怩的身躯却如蚯蚓般柔软,怪虫被大火烧着,显是急于逃命,行动起来极其快速,带着火苗攀爬四散,场面一度十分骇人。 野南浔和士兵们虽心里早有提防,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地龙”吓得面无人色,幸在它们都被大火烧着,只顾四散逃命,一时无伤人之忧。 嵇昀眼见陈赤甲的蜡尸被付之一炬,心下大为畅快,这一把火,好比是对九天圣教的正式宣战。前方道路已净,嵇昀拔出飞鸾剑在前开道,众军奋力向前,一鼓作气冲上背阴山巅。 贾延锋一行走陆路早一步到达崖顶,此时正与据守在此的教众拼死混战,嵇昀等人赶到,立时加入战阵,背阴山顶一时杀声大作,响彻三峡。 乱战中,嵇昀和贾延锋汇合一处,贾延锋道:“上来时一个太极堂的喽啰被我拿住,据他说,荆亢千户被令狐云梦锁在水牢里。” “师兄知道水牢在哪儿么?不若你先去救人,这里有我顶着。” “我们沿路牺牲了不少士兵,我再分兵恐怕你这里支应不住。” 九天教人多势众,五堂四宫聚在一处,李如意居中指挥,神威军一路上连番受劫,死于“天地玄黄”的人马不计其数。相比之下,九天教占尽先机,何况其众徒多研习百家功法,神威军士兵缺乏操练,一经交手高下立断。 眼看战势倒向对嵇昀等人不利的一方,李如意趁机高声喊话,试图扰乱对手心绪。 “官兵们都听着,我圣教祖上也是李唐皇族,迟早推翻狗皇帝取而代之,你们追随这姓嵇的小子,与圣教作对,只有死路一条。想你们谁没有父母妻子,何必为这小子卖命?早点放下兵器,教主自会宽大处置。” “呸!”野南浔嗔了一句,话道:“师父,这婆娘一张尖嘴没完没了地放臭屁。” 嵇昀道:“你去让她闭嘴。” “我?”野南浔嘬了嘬牙花子,敢情是有些畏惧。 李如意见机大笑:“白虎子,许久不见,从哪儿收来这脓包徒弟。” “且莫得意,看我来会你。” 人群中发一声喊,只见红色人影一飞冲天,长剑嗡嗡带鸣,径向李如意头脸而去。 “赤阳神君。” 李如意见是贾延锋来攻,敢不倾力相抗,只见她腰间白光一闪,软剑斜出,如鱼抖擞。两人俱是九天教中出类拔萃的人才,除武学修为外,各自的衣装品味更是讲究,不落俗套。她俩一个善用扶摇剑,一个专攻海昏招,双剑交织,似龙蛇缠舞;锦衣光转,仿玉浪银波。 “师父,这娘们瞧不起我,我去助师伯一臂之力。” “去吧,小心。” 野南浔扯开嗓子,边吼边走,挥舞长剑砍开一条路,直奔二人战阵,瞧准李如意腰身一剑斩去。 李如意早以余光瞥见,反手甩出软剑,向野南浔簌簌刺出两剑,野南浔急忙回剑身前,使出个“子虚乌有”格开对方攻手。李如意破了野南浔这波偷袭,顾不上与之恋斗,软剑回缠,又与贾延锋比拼剑力。 第163章 大战夔门(下) 贾延锋、野南浔合力对付李如意,李如意捉襟见肘,渐落下风。然而,神威军这边的战局却未有丝毫好转,全凭嵇昀将朱垠神功发挥至自身极限,云气倏尔聚合倏尔疏散,既是一道盾,又是一杆矛,掩护自家士兵的同时,炎气罩一触即伤,所到之处毙伤九天教麾下数十名好手。然而彼之众如洪水猛兽,浩浩荡荡前仆后继,纵使嵇昀把自己累死,也难以一人之力,击败整支圣教大军。 嵇昀渐看被人海吞没,内心叫一声苦,想来若是蛟麟神剑未失,断不会成如此被动。 “给同门报仇的时候到了,大伙儿上啊!” 忽然,背阴山头西北一角掀起一阵杀喊,紧接着一群衣着各异、不明身份的人,各持刀剑,鼓噪杀来。为首的是一名老僧,他身披袈裟,手握禅杖,长得慈眉善目,出手却毫不客气,杖起杖落,须臾之间毙杀十多名九天教徒。余人虽武功各不相同,但皆同仇敌忾,专挑那些身手出众、武艺超群的教徒,奔上前去便与之以命相搏。一时间,九天教两面受敌,军心慌乱。 “是哪路天兵下凡相助?”嵇昀内心大喜,怀着疑惑在人群中探看,一眼便认出领头的老僧。 “绍济禅师......怎么是他?” 按下心头惊喜,嵇昀运气撩起一剑,九天教大军似波开浪裂,被生生撕出一道口子,嵇昀趁机一步三跃,跳到绍济大师的身边。 “方丈大师,您怎么来了?” “嵇昀掌门,老衲收到你的来信,就急忙联系寺中豪杰,夜以继日地赶来了。” “信?什么信?我不曾给大师捎过信。” “这便奇怪了,不过是谁传信已经不重要了,好在紧赶慢赶,没有耽误大事。” 嵇昀与绍济相识,原是因当初从海昏山下来,曾寄宿在八渡禅寺,二人不曾有深厚的交情,绍济方丈此番却能远途跋涉,甘冒危险前来助战,实在教嵇昀感动。 “大师之浩然正气如山高海深,小子有幸,真是感激不尽。” “说这些干什么,我这寺里的豪杰们,个个都是被九天教害得无家可归之人,他们和魔教有天大的仇怨,只是苦于没有人带领他们报仇,今日有嵇昀掌门首趋义举,打上这背阴山上的总坛,正好给了大家报仇雪恨的机会。” 嵇昀喜极: “大师说得好,报仇雪恨,只在今日。” 群豪为报各家被九天教灭门之仇,无不舍生忘死。嵇昀有了众人加入,局面很快扭转。 李如意眼看败亡在即,朝着野南浔面上虚刺一剑,野南浔退步闪躲,李如意得了机会,急忙抽身往西面逃去。 “狡猾的狐狸!”野南浔亟待要追,被贾延锋拦下。 “她只是个跛了脚的狐狸,背后那只老虎才是我们要对付的劲敌。” “贾师兄说的对,令狐云梦迟迟不现身,必是暗藏阴谋。” 局势已经如此,身为九天教右复国灵王的令狐云梦却踪迹全无,这不得不叫人疑惑,但疑惑归疑惑,嵇昀还是决定先解救荆亢和罔极塔下数百名被囚困的武林同道。 于是,野南浔和贾延锋去水牢解救荆亢和其余兵士,嵇昀和绍济等群雄则来到第四洞天,触动机关进入罔极塔。 众人一路势如破竹,来到看押囚犯的地方,太极、青鸾二堂在王猛的带领下略作抵抗,无奈顶不住嵇昀一行人的势头,王猛只得率众草草地败退出逃。 狱中狱外两拨武林人在塔下见了面,呼朋唤友,称兄道弟,无不激动。大家七手八脚,助牢房内的同仁脱难,亲故见面少不得喜极而泣,互倒苦水。 趁着大家欢庆之余,嵇昀一人快步下塔,塔下陈设如故,韦玄贞留下的一众丹炉法器,除了三清神像外,其余被嵇昀七手八脚全部捣烂。他又想到第三层中有一具干尸,其衣着打扮乃是道人模样,以前不识身份还以为是哪家的高士,如今想来必是韦玄贞某一世的遗骸,于是气冲冲地下到三层,本意是将尸身毁了,可到这里却发现道士的遗骸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乃是一具弯腰驼背、体态猥琐的老年女尸。 女尸身披彩衣,头上坠满了金玉宝珠,腐朽可怖的脸上竟还浓妆艳抹,使人看后好不生厌。 “老妖婆,死了还不忘臭美,也罢,跟你的畜生丈夫去作伴吧。”嵇昀说着,拿起蜡烛将衣服引着,将安乐公主的尸身付之一炬。随后,嵇昀方心满意足地折返,见着丐帮苦化潜等人。 苦化潜道:“多谢嵇昀掌门仗义相救,若不是你,真不知要被关到何年何月。” 嵇昀道:“大家同仇敌忾,苦帮主不必客气。” 崆峒门人哭诉道:“今天终于可以出口气了,我们要为掌门人报仇!” “对!报仇!” 塔下群情激昂,殊不知王猛此时已在出口处堆满了火药。随着他一声发令,轰隆一声巨响,塔下顷刻间地动山摇,梁倒柱折、砖石横飞,嵇昀和众豪杰悉数被掩埋在罔极塔下。 王猛看着眼前坍塌的废墟,轻声哼笑,心道嵇昀纵使不被压死,出路被堵也必困死于此。 王猛料得不错,此时废墟之下的情形确不乐观。塔塌瞬间不少人被木石砸中,或死或伤。嵇昀靠着朱垠云气的庇护,在塔下撑起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暂且将苦化潜、绍济等人护在身下。 “嵇昀掌门,长此下去不是办法,得想法儿出去才是。”众豪杰无计可施,纷纷将希望投向嵇昀。 嵇昀道:“大家不要着急,各自护住头脸,容我用朱垠神功试试。” 说罢,即暗自运功,将浑身元气尽数发挥,一时间,云气腾然四射,裹挟化作一个偌大的人形罩影。罩影中央,嵇昀手举肩扛,赛霸王举鼎,效盘古顶天,背上压着妖塔重千斤,双脚踩进石砾深三寸。 可尽管使足了本事,咬碎了牙齿,面对头顶的千钧重物,还是无济于事。 “如你这般使劲,即便再来十个,累到吐血也是无用。” 人群里突然有人发话,众豪杰寻着声音去看,大家都想知道在这个时候说风凉话的,是如何模样的人。 与此同时,就在塔外第四洞天,又在一场恶战。 贾延锋从水牢释出了荆亢,几人赶到第四洞天时,正巧遇上王猛,双方就地交手。面对荆亢排山倒海的攻势,王猛一退再退,连输数阵,不得已解开了缠绕枯肢的封带。 “小心他的左手!” 贾延锋及时提醒,但荆亢好像没有听到似的,鬼神宝刀依旧左冲右撞,只攻不守。突然,一道连绵电光从王猛的枯手射出,穿过鬼神宝刀直透荆亢体内。荆亢顿感身体四分五裂般剧痛,想要抽回鬼神刀,但持刀的手臂却似乎不听使唤,施展不出力气。 关键时候,贾延锋火速出手,一招“星流霆击”隔断王猛攻势,王猛一个回身,长剑自腰间斜出,射向贾延锋面门。 贾延锋顾着躲剑,未防王猛杀招在后,归昧元气电光迅疾,紧随长剑而至,贾延锋这边刚刚拨挡开飞来的剑,冷不防被王猛一记归昧三相功击中胸膛,瞬间被震飞出去,此一下直令他体内血气翻腾,深受内伤。 荆亢与贾延峰落败,九天教士气一震。 正值这时,人群头顶忽有一影飞过,华衣锦裙、金玉彩带,美轮美奂之间,恍若凤凰盘旋。 来人莺飞燕展,最终落在北方大殿的犄角之上。众人都被她这华丽的出场惊到,无不注目观望。 九天教众徒见了来人,立时倒跪参拜,山呼万岁。 贾延锋对荆亢解释道:“她叫懿美,九天圣教教主。” 荆亢举目细瞧,见这个女教主确是风姿绰约,肤白如雪,肌滑如玉,玲珑鼻,绛樱唇,眉目嚣张,魅而不妖。 懿美缓提香袖,小臂虚掩于胸前,大殿之上睨傲侧立,示众说道:“鼠辈安敢犯我圣教?赶紧放下兵器,从本教主号令。” 贾延锋顾左右说道:“她既现身,令狐云梦必在附近。” 荆亢闻言二话不说,即起一招“大有重雷”,虽远隔一箭之地,但刀影闪瞬即至,以斧劈华山之势,砍向懿美所站之大殿。说时迟那时快,鬼神刀落处,殿堂正梁被拦腰砍断,随之轰然坍倒。 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然而,就当大家都以为圣女教主殒命刀下的时候,大殿废墟中突然爆发一声地裂般的巨响,继而有什么东西撞破废墟,一飞冲天,溅起的砖石瓦砾不计其数,沙土蔽天迷众人眼。过会儿风沙稍净,大家才得以看清来者真容,是一个直眉细眼,面颊瘦长的男人,方才言辞霸道的女教主被他像小猫一样搂在怀里,一袭锦袍将她浑身护得周全,甚至连头发上都没有沾染灰尘。 男人正是令狐云梦。 “不是讲好不乱跑的吗?” “都欺负上门了,我哪还坐得住。” “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轻轻在懿美鼻尖吻上一下,令狐云梦这才将舍得将她从怀中放开。 二人当着群雄的面,你侬我侬,旁若无人。 “令狐云梦!”荆亢早怒火中烧,喊话间已将鬼神刀提在身前,刀尖直指,恨不得立时就将对方一刀两断。 “臭小子,当真这般恨我。”令狐云梦回过头,轻佻一笑。 “我做梦都想把你干掉。” “哈哈!可惜了,不过今天对你来说,一定是个噩梦。” …… 第164章 冠绝天下 “令狐云梦决非一人可胜,荆教头。” 贾延锋看荆亢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怕他一时气盛,莽撞有失,于是赶紧说道。 荆亢闻言,吊着嘴角瞥了一眼贾延锋,神情之怒,令人甚是生畏。 同时,未免打斗时分心,令狐云梦教王猛护送懿美先离了此处,随后他一改笑脸,瞠目喝了一声:“荆亢,你还等什么?出刀!” “大有重雷!” 说时迟那时快,令狐云梦的话音未绝,荆亢使双手抡刀,转背过肩,一道鬼神刀影立时划破苍穹,一时间,泰山崩而鸟兽惊,天柱折而鬼神觉,宝刀撕裂空气,鼓鼓声如雷惊聩,相较方才砍塌大殿的那次,这次的势头真不知强过多少倍。 这是荆亢毫不犹豫的出招,而且这第一招便是用尽了全力。 此情此境,背阴山巅上所有的声音被都这一招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有重雷”所完全盖过。 然而,在大约一记闪电的时间过后,这种巨大动响却突然骤然收止,随着山巅回归静默,所有人的瞳孔都放大了。原因只在于他们看到有一双高高举起的手掌,在刀影落向自己头顶的一瞬间,像拈花摘叶一般,早将鬼神刀牢牢地截止住,“大有重雷”的威力对他来说,仅仅是震断了束缚发髻的一根锦带。 “你又令我失望了。” 令狐云梦淡淡一说,然后松开了手,趁着荆亢伫立发呆的功夫,令狐云梦将散开的头发简单绑好,然后向着人群走近几步。此时,他虽只是赤手空拳一人而已,但裹挟而来的气势却如洪水猛兽,对面神威军的士兵们都感觉被压迫地几乎喘不过气来。 显然刚刚空手化解“大有重雷”,震惊到了在场的所有人。这种力量上的悬殊对荆亢来说,内心产生的震撼和冲击,就像是背阴山与长江水的落差一样巨大。 贾延锋看到包括荆亢在内,所有的将士都被震住,内心焦急的他赶忙朝众人大声喊话:“各位,大家奉命出兵,克服万难才到这儿,眼下九天教只剩下这个魔头,即便他有些手段,也不是我们这么多人的对手,希望大家不要害怕,一致向前。” “看刀!” 荆亢第一个回过神来,呼呼挥刀,早一步朝令狐云梦攻去。 令狐云梦伸出左手,将右手背着背后,任荆亢如何变幻打法,他只用一只单手,左右描摹,随意点拨,即可在重重刀影中进退自如,拆分化解,游刃有余,以至荆亢将一连整套鬼神刀法施展下来,竟不能伤其分毫。 “我们不能让荆大人一个人顶着,上吧。” “娘的,教头要是败了我们也是要死,干脆上去拼了!” 人群中三五人振臂一呼,士兵们群起响应,都大喊着朝令狐云梦围攻了上来。 令狐云梦眼看着自己渐被人群包围,冷峻的脸上看不出有丝毫地情绪波动。 “师弟,还记得在成都,我教你看过什么吗?” 单手破解刀法的间隙,令狐云梦仍不失时机地朝荆亢戏谑着说道。 “什么?” 荆亢一昧强攻全被轻松化解,心绪早就烦躁,没有好气地随口回复道。 令狐云梦转动眼珠,快速瞥了一眼四周,看着凑得越来越紧密的人群,淡漠地讲道: “真正的无妄七星......” 荆亢记起当日在成都行宫大殿,令狐云梦曾展示了一招无妄七星,其场面之震撼,威力之巨大,恐怕在鬼神刀法历代传人中当属第一。 贾延锋受伤不能助战,但一直目不转睛地关注着战局。 他透过人群时隐时现的缝隙,忽然发现有数道白光来往闪烁,心里隐约不安。果不其然,随着人群晃动,白光越发激烈刺眼,甚至穿透铁桶一样的包围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贾延锋此时方才看清,所谓白光乃是漫天的刀影,像瓢泼的大雨、风吹的落叶一样分合激荡、连绵无尽,所到之处,惨叫声此起彼伏,血腥味惊厥四野。神威军铁桶般的包围,几乎在一瞬之间崩溃,以至于整个背阴山巅,生还者屈指可数,死伤者七零八落。 随着威力散去,咚的一声,荆亢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只见其浑身上下刀口无数,血水已将全身浸染,但他手里仍死死地握着鬼神刀。此时此刻,荆亢的眼睛里不止有怒火,还多了恐惧和惊惑。他想不通,没有鬼神宝刀的加持,更甚至是手无寸铁的令狐云梦,如何竟能将“无妄七星”的招法施展地如此惊天骇神,而自己徒有宝刀在手,却只能望洋兴叹。 看看周围不死即伤的人们,令狐云梦神情轻蔑,他脚尖轻点,身体像风筝似得轻盈,凌空飘飞了一段,落在贾延锋的身前。四目相对时,二人的呼吸都显得凝滞。 贾延锋自知必死无疑。 “我对你一向都不信任,知道为什么吗?” 面对令狐云梦的问话,贾延锋轻蔑地白了一眼,没有接茬。 令狐云梦道:“能待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不露出马脚,你的聪明我一直看在眼里。” “这么说,你早就开始怀疑我了?” “怀疑?不。如果一个人能够引起我的怀疑,而且这个人的存在对我来说是一种危险的话,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 “嗯,这很符合你的秉性。” “作为同样背弃过师门,不得不背负责难和骂名的人,我对你的动机根本就不需要怀疑。能令一个聪明人、一个英雄好汉做出这种选择,定然是有一个教人无法抗拒的、天大的理由。” 贾延锋听到这里,撇了一下嘴角: “那你的理由又是什么?” 令狐云梦轻轻地呼了口气,不做回答,他把头转向一侧,似乎是被什么动静吸引了过去 。 “终于出来了。” 令狐云梦淡淡的说道。 贾延锋和荆亢也顺着方向去看,目光恰好落在第四洞天——那块被炸成废墟的地方。 废墟上有一处石砾攒动,随后一个人的脑袋冒了出来,他先是扑了几下头顶的灰尘,然后快速地左右观察,当瞧见满地支离破碎的尸体以及目光冷冷注视此处的令狐云梦,他当时倒吸一口凉气,急将脑袋缩回了洞里。 贾延锋与荆亢不太识得这人,但此人却有些来头,他与另一位至交好友皆是闻名洛阳的巨商大贾,同时他俩也是一对探墓摸金的好手,开山破石的本事不在话下,为此还在江湖上得到一双响当当的诨名,一个叫做穿山甲,一个叫做吼天犰。 二人便是李甲和周嗔,因好友梅似贾被九天圣教囚在狱中,故随绍济方丈一同赶来搭救,方才被王猛用计困在塔下,二人施展看家本事,硬是徒手掘出来一条逃生小道。 只是第一个冒头出来的周嗔,看到外面的神威军几乎惨被杀绝,他吓得脸青,退回洞里不敢出来。 “轰!” 过不多时,一声巨响隐约伴着红光,朱垠神功威力发动,原本只容一人同行的逃生小道轰然洞开,蛰伏塔下许久的江湖群雄,趁此时机紧随嵇昀一跃而出。 眨眼之间,一众群豪,都齐刷刷地站在了令狐云梦的面前。 “你叫我等了很久,白虎。” 看着浑身上下云气笼罩之中的嵇昀,令狐云梦甚至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我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呢。” 嵇昀把手探向肩头,徐徐抽出了飞鸾剑。 令狐云梦盯着嵇昀手里的兵器,眉头轻轻皱起。 “怎么?不是蛟麟神剑?我可是听说你费尽心思寻找了蛟麟剑,是专门用来对付我的。” “你统下的九天教与全天下为敌,为一己之私不知枉害多少无辜之人。江南百姓受制于你等的淫威之下,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四海八荒皆闻怨声。令狐云梦,且莫说少了蛟麟神剑,便是少了我又能如何,幸有众位英雄在这儿,今天你难逃一死。” 嵇昀说着,即将朱垠神功催动,炎气如井喷浪涌,护得浑身百般周全。 “诸位请伺机而动,我先上了。” 嵇昀朝群豪嘱了一声,同时脚下一纵,架起朱垠炎气一飞冲天。三尺长剑被炎气裹装,远远望去,足变得有一丈长短。嵇昀靠朱垠功驾驭天机剑,气借剑发,剑助气势,两种功法合二为一,威力自是远远胜过任意其一。 面对嵇昀飞来攻势,令狐云梦亦架起轻身功夫,鹰飞鹞扬,左呼右啸。 二人一边追逐一边过招,行疾则嘶风逐电,力骇则移山覆海, 遇上这种场面,普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有多远就避开多远,万一两个人打偏一招半式,落中旁观者身上,那小命消殒便只在眨眼之间。 也正因如此,尽管嵇昀去前交代群豪伺机行动,但此时众人看了二人的打斗,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自己的两条腿更是像注了铅似的,想凑前半步都觉得困难,更何谈敢去助战。 “朱垠神术不愧是出自莫能天师的手笔,和归昧三相功有异曲同工之妙。” 嵇昀这边全力施展浑身解数,令狐云梦却显得超然自在,一面潦草应付,一面开口说话。 第165章 归昧神功,十重! 嵇昀心中暗思道:“若弘祖师创立朱垠神术前曾受到莫能天师点拨,这件事我也只是听天师亲口讲述,他却从哪里知道?” 令狐云梦察觉到嵇昀稍有分神,伺机以掌作刀,照其天灵一劈而下,刀影甚是巨大,俨然是一记“大有重雷”。 嵇昀挥剑迎刀,两股力道撞在一起,反将二人各自震开。 “打得好!”群豪以为二人势均力敌,齐声叫好,唯有荆亢紧绷着神经,因为他知道,令狐云梦并未施展全力,而嵇昀貌似已经到了身体的极限。 “归昧三相功与朱垠神术,前者注重元气的运用变化,后者注重元气的培养升华,归昧功繁而精,朱垠术简而强,两者本来一体,而莫能却偏偏要将其一分为二。” 令狐云梦侃侃而谈,言语间不难听出可惜之意。他越是了然,嵇昀越是觉得不对。 忽然,令狐云梦的一个举动,彻底印证了嵇昀的不安。 令狐云梦双手握在胸前,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按照九字真言及阴阳手法,依次结出一十八个手印。 “归昧三相功......”嵇昀脱口而出。 嵇昀曾在乾元门生活多时,也不止一次见过施吾子、钰澄子等人施展归昧三相功时的手法,但同时结齐十八种手印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 “不错。归昧三相功——第十重。” 令狐云梦结印完毕,立时有水、炎、风、尘、电五相元气自内而生,外溢游走,萦绕于身前身后。 神功第十重,相传只有天师莫能全盛时一度达成,乾元门传承至今,也没有一个弟子能复刻天师当年的神采。谁能想到,二百年后,这门神功的精绝所在竟被一个叫作令狐云梦的魔头所掌握。 此时,元气自由变化,或实或虚,以至随心所欲的境地,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令狐云梦手中无刀,却依旧可以施展鬼神刀法了。 令狐云梦一个俯冲,向嵇昀抢先攻来,水、炎二气并作刀剑,一左一右扑向嵇昀所在。嵇昀握剑在身前一撩,掀起一道剑气横贯如垣,减缓二气攻势的同时沉腰下腿全力一跳,旱地拔葱一飞冲天。回落之际,举剑倒刺令狐云梦,长剑落地如鱼叉入水,直挺挺地钉在岩石上。再看令狐云梦,已经远远地避开了去,他双手微抬,一阵极强的风劲从掌心喷薄而出,风裹飞沙,嵇昀来不及逃离就被湮没在风暴中心。 “嵇师弟!” 情急之下,贾延锋强忍伤病闯入风暴去救嵇昀,荆亢紧随其后。 谁知二人刚一进去,就被沙尘迷得睁不开眼睛。 朦胧中,瞧见人影靠近,二人还未辨明其身份,荆亢一步起跃,踩过贾延锋的肩膀,手起便是一招“大有重雷”,径往来人头顶劈砍。贾延锋不知他如此莽撞,瞬间一惊,若来人是嵇昀,这一刀可直接要了他的命。 因为已经来不及阻拦,贾延锋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 噗地一声,有人重重摔在地上,随即鬼神刀碰着岩石发出脆响。 贾延锋听到动静,居然松了口气。同一时间,又传出嵇昀与令狐云梦比拼较量的声音,贾延锋急扶起荆亢,二人一道退出风阵,荆亢的右臂被激电元气灼伤,群豪围上前有人为其包扎。 “里面飞沙走石,张不开眼,什么也看不清。”贾延锋向群豪解说风沙阵中情形,又反问荆亢:“你怎么知道那人是令狐云梦?”荆亢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当时就这么觉得。对,就是直觉。” 绍济等众人这边焦急起来。 “照这么说,里面乱糟糟,即便咱们冲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帮不上忙也就罢了,只怕要帮了倒忙,到时候反倒误伤了嵇昀掌门。” “那也得去,难不成,叫我们大家眼睁睁看着嵇昀掌门被令狐云梦杀死在这里面吗?” 群豪你一言我一语,争竞起来,莫衷一是。 “一定要去!” 突然,一声斩钉截铁的话音,盖过嘈杂的众口。 “若不成功,有死而已,怎不比畏首畏尾,屈死一旁强过百倍?!” 众人循声找去,说话的人身量不高,挤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他和身边四人,俱是道士打扮,年纪都在四十上下,五人虽身形面貌不一,但都有一副冷酷不悦的面孔。 绍济问过五人身份,早先开口说话的矮个子男人回答道:“我们是崆峒弟子。” “你们都是广崖真人的徒弟?” “没错,我们有办法打败令狐云梦,但是还需请方丈、还有各位英雄助我师兄弟一臂之力。” 在风暴中心,水、炎、风、尘、电五相元气交织往来,编成一个大网,嵇昀如同坠入网中之鱼,幸在有连绵不绝的朱垠炎气拱护着他,使其一时免于五相元气所伤。 “‘白虎入闱’......推 背图说的果然没错。” 二人的战局全被令狐云梦所掌控,得意之余他便自说自话。 嵇昀顾不得搭理,集中精神全力破解周围封锁,他深知时间拖得越久,自己的处境越是危险,他不敢稍有懈怠,朱垠炎气加持下的飞鸾剑晃似黑夜里的一道道闪电,在灰蒙蒙的沙暴中频频闪现,只是相对于第十重归昧三相功的极致威力,他手中的青釭飞鸾剑倒是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嵇昀闪开!” 就快撑不住的时候,突然耳边响起一声高喊,嵇昀和令狐云梦都听出是荆亢的声音,紧接着,察觉到动静的二人急忙各自向身后平飞,同时,一招“大有重雷”从天而降,砍在风暴中央,把嵇昀和令狐云梦分隔开来。 “嵇昀掌门!我们来帮你了!” 紧接着,绍济大师和苦化潜带领着众豪杰,分三路从中间和两边蜂拥而入,成群结对在风暴中前后冲撞,他们以身体作掩护,拦挡在令狐云梦和嵇昀中间,一个个视死如归,前人被元气击中,后人便立马补上。 令狐云梦见此情形竟也一怔,不知为何,他竟主动收止了功力。 于是,风沙渐没有刚才那般强烈,透过层层沙尘,有人发现了令狐云梦的所在。 “他在这儿!” 不知是谁发一声喊,众人闻声即各施本事向令狐云梦攻来,有人死死地抱住他的腰,生怕他移动半步。 “螳臂当车。” 令狐云梦轻蔑一哼,身体微微一晃,归昧功作用下的劲力凶猛如潮,涌荡向四面八方,只这一下,便把聚汇在周围的众人都弹飞了出去,一个个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万幸都只是撞破了头脚,只有那个抱住他腰的人因为承受的力道太大,两条手臂被活生生地扯了下来,人也陷入昏迷。 令狐云梦打败众人,正感轻松,忽然觉察有些不对。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只手,忽然从背后搭在了他的肩上。 “有这种事?” 看着身后站着一个目光冷酷的中年道人,令狐云梦惊奇他为什么没有被刚刚的力道震飞,与此同时,又有四只手掌,或搭或握的,分别抵在了令狐云梦的四肢和脊背上。 令狐云梦转动视角,发现这五个人脚踝相扣,锁成一体,看似呈现某种阵法。 “令狐云梦,你的死期到了!” “崆峒五子?你们有什么本事?跳梁小丑,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看出对方只是崆峒派广崖子几个庸碌无为的徒弟,令狐云梦收起刚刚有些惊讶的目光,转而语气轻蔑。 “等着看吧......百代神!” 说罢,五子一齐念动咒语,周围刚刚平复的空气再度卷起一阵旋风。 令狐云梦试图将黏在身上的五个人发功震开,却惊诧地发现自己无法调动体内的元气。 “百代神一经发动,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令狐云梦,你和我们现在已经是一体的了。” 崆峒五子联手施展百代神的绝技,这是一门以牺牲自己生命为代价的绝密功法,当初,他们五个人的师父广崖子就是用了此门武功而死,现如今,即为了给先师复仇,也为给天下除害,他们五人毅然决然选择了同样的方式。 转眼,一道飓风就已形成,这便是百代神唯一的也是最令人色变的杀招,雷霆所至,任尔是铜筋铁骨,一旦被飓风裹挟,下场也将是断作一堆废铜烂铁。 “大家小心不要被碰到!” 苦化潜曾亲眼目睹广崖子施展百代神的场面,他大声叫住好奇的群豪,此时,众人已无事可做,只有远远地避开,亲眼见证崆峒五子的高光时刻。 嵇昀、贾延锋和荆亢三个人,无言地相互看过一眼,似乎是因为没能在锄杀令狐云梦这件事上做出足够的贡献而各自感到汗颜。 “哈哈哈!” 突然,一声狞笑打破了三人的沉寂。 “令狐......” 荆亢首先瞪大了眼。 三人与众多豪杰一样,这时都把目光投向发出笑声的地方,崆峒五子化成的飞灰正在随风飘摇,而距离不远处,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败的令狐云梦,兀自用一对可怖的眸子,恶狠狠地望向对面的众人。 “连百代神都没能杀死他,这家伙简直不是人。” 苦化潜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大家不要灰心,你们看。” 顺着嵇昀指向,众豪杰这才发现,原来崆峒五子并非白白牺牲,此刻令狐云梦的右袖空空荡荡,看起来,他确实失掉了一条手臂…… 第166章 群英会战 “跳梁小丑。” 断了一只右臂的令狐云梦,怒气值明显拉满。只不过,差点要他命的崆峒五子已经灰飞烟灭,他即便再是愤懑,也找不到五人报仇了。 俗话说,趁你病要你命。令狐云梦断臂,对群雄来说恰恰是致他于死地的好机会。 面对群豪跃跃欲试,此时的令狐云梦仍不以为意,毕竟贾延锋与荆亢各负重伤,真正对他构成威胁的也只剩嵇昀一人而已。 “省点时间,你们一起上罢。” “上。” 嵇昀一剑当先,绍济、苦化潜、野南浔等各自出手,一时间,背阴山上如油鼎沸,来自八渡禅寺、丐帮、青罗帮、崆峒派、紫云山庄、滇西马帮各门各派的英雄豪杰,像潮水般一齐压向令狐云梦。 令狐云梦并不躲闪,仅凭单手硬接硬抗,一人单挑数百好手,归昧功用到极致,五相元气贲张,忽而如洪过境,忽而如火布天,时而风疾削骨,时而雷霆惊乍,时而土尘激扬。 大战一直从晌午持至黄昏,令狐云梦以寡御众,始终未得便宜,但依靠归昧三相功满级加持,嵇昀等众人也一直未能将其重创。 荆亢右臂负伤,没有参与混战,但他冷静观战,同时寻探机会,企图出其不意一刀结果了令狐云梦。 另一边,群雄苦于连番激战数个时辰,许多人都筋疲力尽,野南浔一时懈怠,于是腿上中了一招,负伤倒地的同时来不及躲闪,又被一道特性元气照着面门射来。 “师父!” 野南浔着急大喊,随即轰隆一声巨响,野南浔眼前一黑,原是个浑身散发赤色炎气的庞大身躯突然闪现在身前,紧急时刻,嵇昀用身体为野南浔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师父!你没事吧?!” 野南浔看到嵇昀中招,心急的不得了。 “我有朱垠元气护体,死不了。” 嵇昀说着将野南浔一把拽起,扛在肩上。 “师父,你好大的力气!” 野南浔身体胖大,嵇昀骨骼瘦削,若在往常,嵇昀要背起野南浔确是吃力,此刻在朱垠云气加持下,却是穿衣吃饭一般轻松容易。 嵇昀背起野南浔一跃丈高,跳出战阵,像一尊从天落下的小山,砸在离贾延锋不远的地方。 “贾师兄,野南浔受了伤,你照看一下。” “你放心去吧。”贾延锋赶紧答话。 此时他也伤重地几乎走不动路,两个伤者互相看看,各自叹了口气。 嵇昀放下野南浔,即转身复回战阵,他一去一回,这一幕早被令狐云梦注意到。趁着当中有些间隙,令狐云梦朝着绍济方丈迎面赶来,归昧神功压制之下,人潮纷纷避让,转瞬间眼看冲到绍济面前,令狐云梦抬手一拳直击其胸口,绍济浑身一凛,即探出双掌去接。拳掌尚未相遇,绍济却早一步撞飞出去数米,三条肋骨也被折断,连吐两口鲜血出来。方觉适才拳力之中暗藏着归昧元气,气能伤人,何止于拳。 “大师!”嵇昀回来正见绍济负伤,情急之下挺剑去刺令狐云梦后心,令狐云梦仿佛身后有眼有手,既知对方剑道来路,亦能仅凭一道护体的元气攻防挡格自护周全。 “你小子好不自量力,毛还没长全就敢与我对敌,你自己看看,这些被你鼓动造反的家伙,哪个不是受了你的连累,到头来不是死就是伤。” 令狐云梦一面激战不懈,一面出言讥讽。这些话听到嵇昀的耳朵里,确实像把把钢刀刺进心上。 “本以为求得蛟麟神剑,又有朝廷出兵,此行一定能达成宏愿,没想到千辛万苦换来的,竟是如此窘困的境地,现在胜不能胜,退也不能退,我该怎么向师父还有大家交代......” 令狐云梦一番嘲笑,果然惹得嵇昀心烦意乱,故此手上功夫也有些走样,章法越发不如从前,这被令狐云梦敏锐地觉察到。 “别人三五句话就让你心神不宁,怎么能做大事?一个人身上的弱点固然可欺,但心里的弱点确是最为致命。” 令狐云梦摆出训诫的口吻,一句话又将陷入自我怀疑的嵇昀拉回到了现实。 “该死,用你管!” 嵇昀被他教训,自是气不打一处来,鼓足剑气嗖嗖嗖连发三剑,一削面颊,二刺当胸,三斩下盘。 令狐云梦莺飞燕展,腾挪间将剑招依次避开,同时单掌出击,五相元气纵横冲撞,围绕嵇昀身前身后,左右上下,席卷包抄,围攻八面,嵇昀以气御剑,剑影穿梭如织,风雨不透。 这一幕被阵外观战的荆亢瞧见,趁着令狐云梦把精力全用于对付嵇昀,无暇后顾之际,荆亢亦步亦趋暗暗靠近战阵。自觉时机成熟,他便将浑身劲力集于左手,陡然挥起一招鬼神刀法,单劈令狐云梦。 他这一刀不偏不倚,若是得手,几乎将人拦腰一劈两半。 谁知,正如刚才识破嵇昀的意图一样,刀锋尚未触及到令狐云梦的身体,即被一阵特性元气刺斜里格挡开来。 听见身后刀响,令狐云梦愤然回顾,眼皮微垂半掩着眸子,神情一片肃厉。 “混账子,背后偷袭,学人下贱!鬼神刀的名字,传之至今还不曾被辱没过,我看你不配做他的传人,拿来吧!” 令狐云梦叱责声罢,左右各一道归昧元气,齐刷刷射向荆亢。荆亢见躲闪不过,便即提刀掩护,宝刀刚至胸前,竟被射来的元气死死裹住,如同一张大网套住鱼儿,令狐云梦微一收劲,即将鬼神刀从荆亢手里生生拽走。 “还我宝刀!” 鬼神刀离手,荆亢瞬间怒不可遏,瞠目大叫一声,顾不得自身伤势,纵起一跃便扑向令狐云梦,一顿攀扯抢夺,想要拿回宝刀。无奈归昧三相功攻守皆利,电光火石之间,荆亢同时被五相元气轮番击中,自身遭受重创,待他一阵简短痛苦的呻吟过后,便死死地昏厥于地。 “我早和你说过,十个荆亢,也不是我的对手。” 看到荆亢一败涂地,令狐云梦便即笑了起来。 “魔头,休得猖狂,看我来会你!” 紫云山庄庄主杨师厚自恃有家传的紫云神功护体,面对一时占据上风的令狐云梦,他大义凛然地站了出来,发成两声呼喝的同时,施展拳脚就向令狐云梦攻来。 “不要逞能!” 嵇昀担心他鲁莽,急忙大声劝阻,可哪里还来得及,令狐云梦只把宝刀轻轻一撩,刀刃间自然卷起一阵劲风,杨师厚尚未离近令狐云梦三步,即被迎面而来的刀风掀了个四脚朝天,沉沉地摔了出去。 幸好他所使用的紫云功是一门横练护体的武功,再者令狐云梦貌似没有动用许多气力,以至杨师厚虽然负伤,但性命暂时无忧。 此时,令狐云梦内恃归昧神功,外持鬼神宝刀,面冷身热,气息不乱。而一众豪杰或疲惫不堪,或伤筋动骨,剩下嵇昀、苦化潜等几人,也都是久战不胜,且没有任何克制他的办法。 令狐云梦用唯一的左手驾驭宝刀,归昧神功与鬼神刀法,两种至高至深的武学,在他的手上尽皆达到极致,神威所指,所向披靡,即便是少了一条右臂,但这天下第一的地位,是像是泰山一样,难以撼动。 嵇昀拼尽了全力,勉强护得绍济方丈和贾延锋等伤者免受到令狐云梦的攻击,但面对几近疯狂的对手,自己能做的貌似没有更多了。 大战至此,胜利的天平似乎又倾向了九天圣教。 一战杀得兴起,令狐云梦面目狰狞,放声大叫: “放眼天下,谁可堪作敌手?今日之后,谁能不知我的名字!” 说罢便发疯般的嘶吼长啸,声响骇人,惹得两岸山中的鸟兽都为之纷飞奔散。 “对不起,来晚了。” 啸声未止,一人声音忽至。 令狐云梦闻声一怔,侧目瞧向声音来处。 只见山头上掠过几个人影,看样子皆为陌生,细看来确有数十人之众,为首的是个身材挺拔、眉目精神的汉子,汉子身上最惹人注意的是,他头上所系的一条蓝白色的卷云额带。 “周大哥?!” 嵇昀一看来者,便即认得是周德威。 “嵇兄弟,我收到消息便带着弟兄们赶来,原谅我们住得远,刚刚才到。”周德威隔着不远,朝嵇昀说道。 “没想到周大哥也得知了这边的事,山遥路远,周大哥和五镇盟的各位兄弟们都辛苦了!嵇昀真的感激不尽。”此时嵇昀满是感动,一段感谢的言辞饱含拳拳诚意。 “有劳周盟主和五镇盟的各位弟兄!” “诸位受苦了!” 苦化潜等群雄与匆匆赶来的五镇盟互道辛苦,大家一时间仿佛忘记了身旁还伫立着那个最是危险的人物。 “你便是周德威么?” 令狐云梦眼神中闪过一道亮光,似乎对周德威的身份也很感兴趣。 “我是周德威,令狐云梦,今天周某要与天下人一道,取你性命。” “艺高人胆大,好!就让我们较量一番。” 令狐云梦嘴角一扬,笑容狡黠。 “不!”周德威道:“单打独斗周某自认不是你的对手,而今天也并非比武斗狠,我刚刚说过,我将与众位豪杰一起,杀你除害。” 令狐云梦闻言,原本有些笑容的脸腾得沉了下来。 “也罢,那么......就决战吧。” 令狐云梦嘴上说着决战,却出乎意料地转身,趁众人不备,突然逃跑…… 第167章 平鸮崖 群雄见令狐云梦逃走,即刻去追。尤以嵇昀、周德威轻功厉害,死死跟住他不放。 令狐云梦沿着山道一步三跃,群雄紧追不舍,他们离背阴山巅渐远,贾延锋等人苦于伤势,追跑不动,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大家的身影消失在天边。 “什么狗屁天下第一,眼看打不过了,跑的比兔子还快!” 野南浔一面抚自己的伤腿,一面说道。 贾延锋因为不能为剿杀令狐云梦助上一臂之力,也自心情不佳的沉默着。 “呦呵!剩下一群老弱残兵。看样子今天这桌饭,我就是不想包圆也不行了。” 忽然,一个令贾延锋浑身一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背阴山巅又来了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除他赤阳神君之外,龙虎玄雀四宫唯一尚存的玄武宫主,人称“九幽司命”的屠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屠蚺把手往腰间一探,抽出一条软剑,随着野南浔感觉到一阵微凉,软剑早架在他的脖子上。 屠蚺道:“你刚才说谁像兔子?” 野南浔举起手,伸出两只手指摆在头顶。 “我,我像兔子……” 屠蚺哈哈大笑。 贾延锋与屠蚺的关系一向不甚和睦,此番落在他的手里,自认不会有好的下场。 “九天教要完了,这个时候你再为令狐云梦卖命,无异于陪葬。” “是不是陪葬,这怎么才能说得好呢?不过我倒是认为,一个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应该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既如此,你动手吧。” 贾延锋既不多说,引颈就戮。 不料,屠蚺反而俯下身子,凑到他耳边说道:“你不想看看令狐云梦怎么死吗?” ”你说什么?” 贾延锋一阵难以置信。 “我带你们过去。” 屠蚺说道。 另一边,周德威和嵇昀追着令狐云梦来到一处绝地,之所以谓之“”绝地“,是因为再往前便已无路,脚下即是万丈深渊,而眼前凸现一座山峰,笔直高耸,孤悬天外,犹如扎根于惊涛骇浪中的一尊擎天之柱,更于四周山峦皆不相连。 令狐云梦逃路到此,从悬崖边飞身一跳,已然跃上了那座孤峰。 从崖边到孤峰的距离约有两丈,这对嵇昀与周德威来说,易如反掌,于是二人也不迟疑,双双追上孤峰。 “令狐云梦,你已无路可逃,拿命来吧!“ 嵇昀喊一声话,长剑倏地刺出,令狐云梦即挥刀反接,周德威亦乘机施掌相攻,刀光、剑影、掌风,一时间铺天盖地,扰攘纷乱。 过不多时,群雄毕至,亦纷纷加入围攻令狐云梦的战圈。周德威将笑傲枫林掌与吾老功连番施展,加之嵇昀的朱垠神功和天机剑法本自不俗,二人南北夹攻之下,令狐云梦明显吃劲不住,大约百招下来,已是左支右绌,几无还手相攻的机会。 “从前有四个绝顶的高手,乾元门的莫能天师,海昏派的李若弘,韩上英以及文娱老人,今天开了眼,他们四个的传人都到齐了。” 屠蚺押解着贾延锋、荆亢、野南浔一伙人,此时也已经到了。见着人群当中,尤以令狐云梦、嵇昀和周德威三人的打斗最为精彩,屠蚺忍不住感叹。 “到齐了吗?恐怕你还忘了一位吧。” 屠蚺听出身后搭话之人是王猛,不及回头,便与他答道:“你是说你家堂主?哦,他是受了乾元门的嫡传不错,可要让我说,这当今武林,除了灵王大人以外,再没一个人能将归昧三相功用到这般境界了。” 说罢转过头来,见王猛身后还站立着一个女子,屠蚺见她连忙跪地参拜。 “不知教主驾临平鸮崖,属下适才失礼。” “起来吧。” 懿美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前方混战的情形,眼见令狐云梦占据下风,神情不免显得失措。 “王猛、屠蚺,我怎么觉得灵王不像是那些人的对手?” 屠蚺往战圈中眺望一眼,闪着精灵答道:“本来稳操胜券,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 “程咬金?” “就是个施掌的,他叫周德威,功力怕是不在嵇昀之下。” “啊?”懿美眼神中透出慌乱,一时花颜失色。 “教主休信他胡说,一切灵王自有掌握,请教主放心就是了。”王猛低着声音,在懿美身旁说道。 懿美不以为然,嘴角露出愠色,叱道:“放心?教我如何放心?”她发泄了脾气,转头又似乎牵念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从前他也这么说,结果到现在,我连个遇事商量的人都没有。” 王猛和屠蚺互望一眼,他俩都是心思诡秘的人,然而对于懿美的这句话,两个人却都是不明觉厉。 时已入夜,天空中挂满了星辰,然而,平鸮崖上的大战仍未暂歇。 一轮防守过后,令狐云梦倾力挥起一刀,刀影如碟,径斩周德威的面门。周德威双手其出,如龙探海,为防御对面来刀,他自用上了吾老功的一套招法,先使一招“二话不说”,将刀的力道在身前揉接化解,随后紧接又是一招“三魂离舍”,猛向对手袭来,他这步法清奇难测,又加上嵇昀剑来剑往,无休止地缠斗,令狐云梦一时未觉,等发现时,周德威已近在咫尺。 “不好!” 令狐云梦霎时吃了一惊,因知周德威善用双掌,为防他掌击,令狐云梦即下意识的横转过刀身,护住上盘。 久战至此,令狐云梦的防御之所以还未被攻破,只因他功法纯熟,防守严密,令人几乎找不到破绽。但此时被周德威逼近身前,令狐云梦也只好停刀救急,这给了嵇昀难得的一次机会。 机会属实不易,破绽稍纵即逝,嵇昀自知不能放过。 “周大哥,五色目盲!” 听嵇昀喊话,周德威立即会意。当与令狐云梦接触的一刹那,他并未像对手料想的那样用笑傲枫林掌袭击其身,而是接了一记“五色目盲”。 瞬时,无形气力充斥左右,身前身后空气都几乎凝滞。 令狐云梦以一敌众,本来以一快字取胜,却不料被周德威近身施展“五色目盲”他以及手中的宝刀像是整个陷进了泥沼流沙里,似黏似僵。 “好机会!” “师父!杀他!” 贾延锋和野南浔在远处看到这一幕,都激动地喊出声来。 趁着令狐云梦被周德威的吾老功暂时制住,嵇昀不敢耽搁一瞬,任意抬手即露杀招,身行如秋月,剑来似流星,群豪眼前甚至只看到一道红光闪过,却瞧不清他的身形去相,嵇昀兵锋直指令狐云梦后膛,势必穿心过肺,一击即将其毙杀。 “当!” 一声脆响,飞鸾剑在距离令狐云梦身躯两指的地方,剑体一崩两断,剑尖飞偏出去,遇石而入。 “怎么回事?” “是谁?” “发生什么事了?” 群豪面面相觑,没有人看到刚刚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青釭飞鸾剑是被何利器所断...... 但在刚才那电光火石之间,嵇昀分明见到了一个令他深感熟悉的人影。只是,那人影稍纵即逝,骇人的瞬身功夫又不禁使他想到了另一个人。 自从踏入中原,能仅凭瞬身功夫就足够令人称畏的,嵇昀只见过一个人,那便是所谓的左辅国成王,即他以为是韦玄贞而真实身份却是陈赤甲与安乐公主儿子的陈法通,但令嵇昀疑惑的是,刚刚那个熟悉的影子,又绝非是左成王,那……会是谁呢? 功成在即,嵇昀自然顾不得考虑这么多,长剑既折了一半,凭这半截断剑也必须致令狐云梦于死地。 于是他运足了朱垠元气,反手又刺一剑,而这次,更注定是要功败垂成。 只觉身后追来一阵凌厉气势,早在嵇昀剑到之前,抢先一步将令狐云梦从周德威身前“虏”走。 待所有人再看清时,令狐云梦和搭救之人早已远避人群十步开外。 “怎么会是你?” 嵇昀愣住了,眼前和令狐云梦并肩而立的,不是别人,正是钰澄。 “为什么这么晚才来?”令狐云梦侧过头,缓自问向钰澄。 钰澄微微笑道:“我怕太早现身,你会嫌不过瘾。” 令狐云梦本来苦大仇深的脸上,因为钰澄这一句话,竟自转笑:“我没看错,还是你最了解我。” “钰澄师兄,你怎么......” 嵇昀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钰澄的出现恍惚将他带进了梦境。 “嵇昀,实话跟你说,我本是九天圣教派去乾元门的卧底之人,你曾经要找的羽林堂主,就是我的真实身份。” 钰澄一字一词地说着,像是在诉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一样。 嵇昀听他亲口说出这件事,当然是深感怔忡,一时说不出话来。 令狐云梦看到钰澄身后背着一根用粗布包裹、细细长长的东西,便他问道: “蛟麟神剑是被你拿走了?” “是。” “我就猜到是你,早晚他们要送来的,何必兜个大圈子?” “我比较担心,他们有了这把剑,会伤到你……” “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婆婆妈妈。” “你说的对,我一直都没有变。” 钰澄一面和令狐云梦答着话,一面取下身上的物件,解开粗布,里面正躺着那柄颜色黝黑的蛟麟神剑。 钰澄将神剑递到令狐云梦眼前: “还等什么?人都到齐了,开始吧。” 一众群雄并不理解他俩话中含义,此刻仍一头雾水。 “确实是时候了。” 令狐云梦向钰澄还了一个眼神,然后突然仰天大叫: “回——龙——” 一时间,地动山摇,天昏地暗...... 第168章 巨磐回龙 山磐为磨,榨漉人精。天下英雄,皆为豆菽。 ——《回龙之术》 脚下的大地开始颤动,悬崖的江水像是沸腾了一样,在这个月晦星耀、兽走鸟绝的午夜里,平鸮崖上正在爆发一个前所未见的巨大危机。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今天终于可以如愿了!” 随着周围动荡的力量越发令人恐惧,令狐云梦的脸上显露出无尽的喜悦。 “嵇昀掌门,这是怎么回事?” 平鸮崖上的一众群豪此时正站立难安,身体随着摇摆颤动的大地而东倒西歪。 令狐云梦这是在做什么?嵇昀到底也是始料未及,但无论如何,自己和众人都貌似已经踏进了令狐云梦早就设下的圈套之中。 在这个时候,自感得偿所愿的令狐云梦忍不住讲出了真相。 原来这么多年他之所以搜捕关押江湖上的英雄名宿,一统江山、成就霸业只为其一,另一个更为重要的目的,便是要发动一个在他看来堪称奇迹的玄门大术——回龙术。 “回龙”,许多人闻所未闻,听过这个术的,在如今屈指可数,倒是嵇昀有些机缘,偿在莫能天师处听说过一个关于“回龙”的传说。 “转背......回龙......天师说过,这两种都是上古时期的转生之术,‘转背大法’确有其实,而所谓‘回龙’,不过只留下一个传说而已,怎么会......” 嵇昀虽有疑惑,但危机之际不管真假,最好的解决困难的办法,就是速战速决,趁着令狐云梦尚没有完成他的既定计划,全力阻止并将其击杀。 “周大哥!” “我在!” 嵇昀和周德威一左一右,联手向令狐云梦攻去。 二人有了前番激战累计的优势,这次只要不出意外,定能在三招以内将令狐云梦重创。 “白虎交给你。” 令狐云梦吩咐一声,站在他身边的钰澄立即全神戒备。 “好,可以试试神剑的威力。” 钰澄说罢,心下已想好了攻防对策,眼看嵇昀袭来,钰澄手握剑柄,意欲以乾元剑法迎击对方,然而就在这时,他震惊地发现手中的蛟麟神剑突然变得异常沉重,剑尖如同和大地铸成一体,想要提拉起来十分费劲。 “这剑识主?!” 钰澄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了蛟麟神剑的神妙之处,原来早在乾元门时神剑曾意外吞噬了嵇昀的血,从那时起剑与人便心意相通,而在这决定生死的一瞬之间发生这种事,对此时用剑的钰澄来说无异于是致命的。 “去!” 朱垠神术威力所至,钰澄虽急忙调气运作,但毕竟稍晚一分,被嵇昀打中右肩,远远地摔了出去,而神剑被静静地留在了原地。 “蛟麟剑!” 看到失而复得的神剑,嵇昀眼中放光,正待伸手去取,突而头顶一阵风声皱紧,嵇昀深知来势凶猛,只好先舍剑,提气迎接来招。钰澄施用九重归昧神功,功法虽不及令狐云梦登峰造极,但修成转背大法的他,已经有了天下独绝的瞬身速度,忽闪如电之间,将归昧元气的威力最大限度施展利用了出来。 另一边,令狐云梦一面未暂停发动所谓“回龙大术”,一面分神对抗化解周德威的攻势,两方捉对拼斗,令狐云梦对付周德威一人,游刃有余之间,不乏侃侃而谈。 “多年以前,李若弘就在这平鸮崖上,打败了纵霸三江多年的初代教王陈赤甲,自那之后,九天圣教名存实亡,要不是左成王诚心请我加盟,焉有今日之胜举。” 他此时龙马精神,似乎一切正按照他预先设想的那样,成功在即。 “李若弘不知道的是,除了陈赤甲,圣教之中还有一位世外高人,他自称是天师李淳风的亲传弟子,手中握有李天师留传下来的《推 背图》一部。”话音一转,便向嵇昀道:“白虎入闱,金凤涅盘,李淳风诚不欺我。嵇昀,今番若没有你,我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把天下英雄尽揽于此。说来令狐倒是要感谢你,助我成就亚神之体。” “不好!” 他自说罢,平鸮崖的众位豪杰忽然惊声大叫,大家都感觉到不对。 也就在这时,一股足致天塌地陷的力量从足底生出,像是大地生出手臂,将每一个人都死死地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周大哥小心!” 嵇昀和周德威架起元气凌空虚渡,嵇昀提示周德威不要轻易落地,以免被那股力量捕获吸住,而他同时拿眼光向下一望,下面的场景不禁使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那是......太极?不......难道是......” 相传平鸮崖乃是李若弘一剑锻造,故而崖顶本自平坦,而这时,嵇昀从半空居高临下看去,发觉崖顶恰好呈现一个诡异而巨大的圆形,圆中并有两个孔洞,不止有何讲究。但就目前看来,崖顶的形态与“太极”似是而非,果真要拿一物来类比的话,倒是更像一个磨盘,一个巨大到令人不寒而栗的“磨盘”。 “周大哥,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令狐云梦发动那个术!” “嵇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嵇昀回想起在莫能天师跟前受到的教诲,结合今天评鸮崖上发生的一切,心中略加猜度,已经揣摩出七七八八。 “是令狐云梦借我率众来攻总坛的机会,使人诓骗周大哥、绍济大师和众位兄弟也来到这里,前者他受伤败退把大家引到此地,现在看来他早就在平鸮崖上设计,我们都上了他的当。‘回龙术’是先人转生的玄门禁术,我只知道,随着石盘推动,施术者可返老回春。令狐云梦的目的大概是要利用我们大家的力量,推动平鸮崖上这个巨大的石磐。” “嵇昀,你果然聪明,不过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嵇昀!” 不远处的山道上,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嵇昀的耳朵。 “萨迪娅?” 钰澄见萨迪娅出现在这里,尤其惊讶。 “王猛,把人拿住。“ 按照钰澄的命令,王猛反身便去擒拿萨迪娅,萨迪娅见状即抽出腰刀反抗。 嵇昀心里着急,待要去救,无奈被钰澄缠住,脱不得身。 贾延锋明白萨迪娅对于嵇昀来说意味深重,他当即忍住伤病,挣脱了束缚,赶去搭救萨迪娅。 “哪儿走!” 身后一声怪喝,屠蚺早一步扯住贾延锋衣领,将整个人死死拽住。贾延锋回手攻屠蚺面目,被屠蚺灵活闪过,同时伸出左手二指疾点对手檀中穴。九天教里,他二人皆是以身法灵活机变着称,无奈贾延锋被归昧三相功打成重伤,此时身法速度远不及对手,被屠蚺点中穴道,又被死死地制住。 另一边,呼喝声起起伏伏,萨迪娅单战王猛,全力施展神策刀法,奈何她远远不是王猛的对手,仪刀被王猛随意施出一道元气轻松打落,随即她也被对手拿住。 “嵇昀,你的女子在我手里,还不束手!“ 王猛擒住萨迪娅同时,即勒令平鸮崖上的嵇昀放弃反抗。 “萨迪娅!“ 嵇昀果然顿失方寸,钰澄见机,反手施一奇招,嵇昀防备不及,被风劲扫中下盘,于是败下阵来。 “用女人来威胁对手放下刀剑,不是英雄的作派。“ 岂料对于王猛的做法,令狐云梦却甚是鄙夷。 “嵇昀,你不要管我,一定要阻止他们的阴谋得逞!”萨迪娅向嵇昀喊话道:“钰澄不是好人,他是九天教的羽林堂主。“ 钰澄闻言早道:“师妹,你能从石林逃出来确是造化,只是你不顾危险地跑到这儿来,为的就是说一个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的秘密,甚至还为此弄丢了性命,实在是不值得。“ “哼。“萨迪娅没好脸色地看向钰澄,说道:“还有许多秘密恐怕大家不知道,就连站在你身边的令狐灵王也是被蒙在鼓里。而这些事,陈法通在临死之前全都跟我说了。“ “臭丫头!你刚刚说谁?谁死了?!” 忽然,一直沉默观战不曾说过话的懿美,在听到萨迪娅的前番话后,身体像是触电了般颤栗了一下,随即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面对满脸愕然的懿美,萨迪娅用一种轻蔑而饱富深意的眼光“回敬”了她。 “你说什么?“ 同时,听到这萨迪娅言语的钰澄也表现出一脸惊讶。 “我是说,你走以后,陈法通还留了一口气,他靠着这口气骗过来你,同时也让我有机会逃出生天,跑过来拆穿你的阴谋。“ “师娘,这到底怎么回事?陈法通......陈法通是谁啊?“ 野南浔被押解跪在萨迪娅的身旁,他早听到得云山雾罩,于是忍不住问道。 萨迪娅道:“陈法通是陈赤甲和安乐公主的儿子,曾一度做得九天教的教王,只是在位期间平平无奇,没有什么建树,世人以为他早已经死了,可真相却是,他一直苟活于世,而且将身份换掉,此后教中教外都知道他是左辅国成王,但没人知道他真实的名字。’’ ‘‘小贱人,你是不是在胡说?!’’ 懿美难以自抑激动的情绪,抬手抽了萨迪娅一记耳光。这一举动就连令狐云梦都没有料到,因萨迪娅这一番话,最先引起不适的,竟会是懿美。 “我是不是在胡说,你去问他,是他亲手杀了你的左成王!“ 萨迪娅说着话,并指向钰澄。 “信口开河。王猛,杀了她。“ “遵命。“ 钰澄显然不想萨迪娅再说下去,即命王猛帮她住口。 ‘‘住手。” 令狐云梦喝令不许,显然萨迪娅没有说完的话里,有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第169章 初心憾逝(上) 萨迪娅道:“左成王曾利用韦肃的身份,试图以转背大法夺占僖宗皇帝的身体,幸好被嵇昀及时识破,功亏一篑之后,左成王负伤败走,此后便没了消息。” 懿美道:“我曾派了许多人去寻他,他......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失败之后功力大损,后来落入了钰澄的手里,被一直关押在妙桓峰后山的石洞里。” 令狐云梦闻言,不禁瞧向钰澄。 “为什么?” 钰澄沉默不答。 萨迪娅则解释道:“很简单,他是奔着转背大法去的。左成王的身份,钰澄早在暗地里就查清楚了,控制陈法通并逼迫他说出转背大法的法门,这件事钰澄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懿美听到这里,忍不住质问钰澄:“左成王与你素无仇怨,你竟为了学习一门术数,而致他于死地?” 见心爱的女人情绪愤慨,令狐云梦便也责备钰澄道:“不管是陈法通还是韦玄贞,左成王毕竟是护教法王,你未经教主和我的授意,私自把他杀了,胆子未免有些太大了。”虽言责备,但语气甚轻,谁都看得出来只是随便应付了事。懿美见状自然不悦,她甚至把罪责都推给了令狐云梦。 “都是你,没有你偏袒,他区区一个堂主,怎敢恃宠而骄,弑杀成王。” “美美,你何必这么激动?你不一向是很讨厌那个家伙的吗?怎么最近却转性了?” “废话,这不是讨不讨厌的事,他今天看中了转背大法就敢私害成王,明天如果看中了教主之位索性就敢把我也杀了。” “不会,没有比羽林更忠诚于我的人了,你大可放心。”令狐云梦以为懿美只是担心钰澄犯上作乱,由是大笑两声,从神态中可以看出他对于钰澄是足为信任的。 “想当年,我从安南国带他出来,研习训教,莫不听话,事无巨细,皆能体察我心,所以才敢送他上太仪山,乾元门一去十多年,虽然不能事事请奏,但所办大小差事,无一不妥。” 钰澄听到令狐云梦一番发自肺腑的话,向来沉静的脸上不禁有了动容的神情。 “只要是为了你,哪怕去死,我也甘心。”他低着头,声音自然也压得很低。 令狐云梦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拍了拍钰澄的肩膀,笑声中甚是欣慰,兴许在他眼里,就像看到培养多年的弟弟恭敬懂事一般令人得意。 但是这一幕在嵇昀等人的眼里,却是觉得奇奇怪怪。当然,在懿美看来,二人亲密的关系似乎更是不可忍受。 “令狐云梦,你居然不听我的话了,我告诉你,今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自己选吧。” 气急败坏的懿美向令狐云梦下了最后通牒。 “美美,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羽林办事得力,你不也一向夸赞他么?如何今日却偏偏做起性子来。” 令狐云梦没有被懿美的情绪所扰,坚持不肯治罪钰澄。 事到如今,陈法通的死似乎未能挑起九天教内部的一场风波,好在萨迪娅手里还攥着一个足以火上浇油的绝密。 于是,她故意拿眼上下打量着懿美。 懿美察觉,正在气头上的她从屠蚺手里抢过剑,高扬着手臂正要一剑杀了对方,而萨迪娅抢先开口问道:“你就是陈法通口中的圣女教主?” “啊?”懿美闻言,手里的剑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过了一会儿问道:“没错,陈......他说我什么了?他临死前有没有托你带话给我?” “美美——” “你不要管我!” 懿美对令狐云梦的表现表示失望并气愤至极。 “你果然国色天香,怪不得人人都想得到你这副好皮囊。” “你这话什么意思?” 萨迪娅和懿美近在咫尺,却故意抬高了声音,使周围人都能听到:“他临死前托我一定转告你,千万要防范钰澄。” “防范他?” “没错,陈法通虽然恶贯满盈,但他毕竟在临死前救过我,我欠他一条命,所以才赶来告诉你们真相。其实,钰澄之所以费尽心思修炼转背大法,是因为他的真正目的是想要得到你。” “什么?!” 此话一出,包括令狐云梦在内的许多人都哗然吃惊。 “疯丫头!你胡说什么!” 钰澄尤其被激怒,两个眼睛红彤彤的,似要冒出火来。 “你刚刚说的话什么意思?”懿美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此等情形下,尽管心里七上八下,萨迪娅仍表现地极为淡定。 “抱歉,是我没有说清楚。准确来说,他想要的是你的躯体,换句话说,他想代替你成为九天圣教的圣女教主,这话可不是我乱说的,是陈法通弥留之际亲口告诉我的。” “你闭嘴!” 不知是感觉受到了侮辱抹黑还是被对方揭穿了心思,钰澄子终于恼羞成怒,原地一纵跳离平鸮崖,施展归昧三相功向萨迪娅头顶抓去。 “小心!” 嵇昀失声大叫萨迪娅闪避,但以钰澄的功夫,他手上要出杀招,当今天下能躲开的人只怕寥寥无几。 说时迟那是快,一记刀风夹带元气从钰澄身后袭来,钰澄尚未来得及出手挡格,即被刀风扫中小腿,咚的一声摔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地上。 待他回过神来,内心如同遭受一阵暴击,眼泪忍不住在眼眶中溜溜打转。 “怎么是你......” 身后出挥刀攻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一向效忠的令狐云梦。 “你胡作非为我不管你,可你敢打她的主意,我就要杀你。”令狐云梦所说的“她”,自然是指他心爱的教主懿美。 钰澄闻言,内心如坠冰窟,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淌了下去。 “二十年前,你把我带出安南,不让我被同村的人打死,我从那时便决心死心塌地地跟你,后来,你被韦肃看中,千方百计想要拉你入伙,你不肯,直到他发现你爱上了这个女人。”钰澄撑着伤腿勉强起身,指着懿美向令狐云梦一一例数过往。 “为了诱你入教,九天教不惜灭了青罗帮全帮,还把这个女人假意推上宝座,让她成为了九天教至高无上的圣女教主。而你,也终于背离正道,为了她,你可以欺师灭祖,屠戮同僚,反叛朝廷,隐姓埋名做了什么狗屁右复国。”钰澄一面说着,一面难掩内心的幽愤。 “你现在说这些干什么?”令狐云梦道。 “我要说!”向来一温和示人的钰澄,今天亦展现地十分狂狷。 “你决意作恶,我没有二话,追随你加盟圣教,为了实现所谓的宏图大计,我又以钰澄的身份,孤身远赴乾元门,一去就是将近二十年......每日晨钟暮鼓,我的心里想什么,盼什么,你可曾知道?你的身边尽数一些机关算尽、面善心恶的狼行狗性之辈,可惜你尚不自知,一心扑在这个女人身上,殊不知在左成王和老妖婆的计划中,你一直都只是一个供他们使用的棋子。” “混帐!没想到你对我的忌恨如此之深,好在今天原形毕露,否则......” 令狐云梦眼中带恨,怒视钰澄。 “哈哈哈!” 钰澄突然大笑,笑声中不乏能听出无奈和凄苦。 “你笑什么?” “我笑,我笑你自从变成了右灵王,就不在是从前那个令狐云梦,以前的你睿智洒脱,令人钦佩,而现在,简直愚不可及!就像座殿里那些受尽世人恭维、实际百无一用的泥胚,被人利用到头来却还被蒙在鼓里的蠢货!” “白眼狼,我杀了你!” 令狐云梦被骂得上头,一记鬼神刀法飘飘荡荡,径取钰澄。 “走!”钰澄闪避来刀的同时,突然一手一个,把懿美和萨迪娅双双扯住,不由人反应,纵起鬼魅的轻身功夫,裹挟二人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美美!” “萨迪娅!” 令狐云梦和嵇昀几乎同时发声,二人不由自主地就要去追,可冤家聚头又很快缠斗在一起。 “灵王,可需属下助战?” 眼看令狐云梦分身乏术,王猛放声问话。 经过片刻冷静,令狐云梦已经回归心智。 “羽林只是生我一时之气,他暂时是不会伤害教主的。” 不得不说,令狐云梦与钰澄二人之间的了解是相互而至深的,钰澄深知令狐云梦被权势和女色所迷,往往一叶障目。令狐云梦明白钰澄忠心无二,在明知图谋败露的前提下,断不会贸然对懿美使用转背大法,否则就是诚心要与自己反目成仇了。 王猛虽被令狐云梦拒绝助战,但同时被其授意处决贾延锋并一众俘虏。 “贾延锋,你在我面前装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要死在我的剑下。”说罢,王猛提剑对准贾延锋胸膛去刺。 这时,不知是屠蚺一时故意,还是临危之际贾延锋潜力激发,只见他忽地挣脱开屠蚺束缚,扯剑撇开对手来剑,即行还击。 “云梦盘迂” “淫淫裔裔”...... 海昏剑法击电奔星,一时王猛忙于招架,被打得连番后撤。可惜贾延锋困于伤情,招法上终是留有破绽,攻了几招过后,王猛找准机会,左手运归昧三相功,呈爪扑出,一把扼住贾延锋咽喉,将他整个人扼在身前。电性元气通过他干枯的左手,源源不断注入贾延锋体内,贾延锋被折磨地四肢颤抖,手中长剑业已持握不住。 就在濒死之际,持扼自己脖子的枯手忽然间松弛了…… 第170章 初心憾逝(中) 贾延锋被勒得几乎断气,随着王猛一声惨叫,那条枯木般的手从臂弯处齐整整地被利器削断。 “你?!” 贾延锋回看搭救之人,不禁吃了一惊。 屠蚺手里的软剑尚在滴血,至于他本人,一改往日的狡黠,脸色几乎变得煞白。 “我……我也没想到,为什么会这么做。” 对于自己刚刚一剑斩断王猛手臂的做法,屠蚺显得甚至有些迷茫无措。 屠蚺出手,王猛断臂,他担心贾延锋与屠蚺联合,赶忙说道:“屠兄,灵王就在……” 屠蚺忙道:“对不起,我本来想帮你,谁知失手……” “既然如此,你和我一起杀了他。”王猛说话指向贾延锋。 “好!一起杀他。” 屠蚺脑袋点的像敲木鱼一样,然而却趁王猛不备,手一抖擞,软剑在对方的脖子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紧接着,贾延锋亦然出剑,一招贯透王猛的胸膛,王猛随即栽倒在血泊中。 “屠兄,你的恩情我记住了。” 危急时刻,屠蚺不忍贾延锋死在王猛手里,仗义相助,贾延锋为此深表感激。 “毕竟,我们也是一起共事的,他,他算什么。”屠蚺期期艾艾地答话,看得出他讲这些话时心中还尚有忐忑疑虑。 就在这时,平鸮崖上传来一阵巨响,引得二人观望。 原来是周德威不敌令狐云梦,被元气扫中跌倒,一时也被地表的强吸力牢牢地吸附住。 现如今整个崖上,只剩下了嵇昀一个人能与令狐云梦继续抗争。 “你阻止不了我,白虎,这都是天命,更改不了的。“ 即便占据上风,然而激战一天以来,令狐云梦也早被折腾地没了神气,脸上肌肉硬生生地挤出来一个怪笑。 ‘‘凭这个长的像磨盘的石阵,就想困住我?恐怕没那么轻松。‘’ “你懂什么?这巨磐回龙阵是照着李淳风留下的图本建造的,照书上所记,下和地运之律,上承周天之数。” ”那又怎样?据我所知,回龙本是转生之术,你把这磨盘修得再大,也不见得能奈我何。” 嵇昀说罢,令狐云梦哈哈大笑。 ‘你以为我费劲周章,仅仅是为了长生不死?实话告诉你,少时阵法开启,六爻分辨,八卦归一,你们所有人都将烟消云散,而全部修为尽归我一人所有,到了那个时候,我就是有史以来、天地间最强的存在。” 他一面说着一面不禁忘我的憧憬了起来。 “介乎人与神的中间形态,我称其作‘亚神’!“ 嵇昀心生怀疑道:“这家伙疯头疯脑,万一说的话八成是真,后果则不堪设想。“ 趁着令狐云梦正沉浸自我,嵇昀忽然驾气突飞,从令狐云梦身边一闪而过。 反应过来的令狐云梦向着嵇昀飞去的方向看去,那边不远处正是蛟麟神剑所在。 ‘‘休想坏我大事!’ 令狐云梦说话同时,归昧功助推鬼神刀,掀开一道刀风,风疾力强转瞬便将蛟麟神剑卷起在半空。 嵇昀伸手意欲夺取,令狐云梦略施小技,神剑依着他设定好的方向飞了出去,铮的一声转眼落地,不偏不倚正好插在崖顶的孔洞当中。 平鸮崖上这样的孔洞共有一对,这边神剑入洞,使嵇昀猛然意识到,回龙计划的关键,就在这两个孔中。 “你现在明白一切都已经晚了,不错,鬼神宝刀和蛟麟神剑,二者就是开启巨磐回龙大阵的钥匙,宝刀我自持有,只是苦于神剑求而不得。我故意露出破绽,使你相信一旦得到蛟麟神剑,便可以打赢我,可惜,你万般辛苦,最终却是为他人作嫁衣。“ 令狐云梦诡计得逞,内心无比受用,嘴上也不忘了过瘾。 事到如今,嵇昀只能强忍心中的怒火,试图阻止鬼神宝刀归位。 可惜,失去飞鸾剑的嵇昀,仅仅凭借朱垠神功,早不是令狐云梦十重归昧三相功和鬼神刀法的对手,一番交手下来,被令狐云梦连续得手三招,并且趁着嵇昀败阵,令狐云梦将鬼神宝刀如愿投掷进了另一个钥匙孔之中。 刀剑入窍,神机气动。 霎时,平鸮崖上一阵静寂,地上群豪仿佛瞬间睡着,随着石磨徐徐转动,每个人身上的元气开始外泻,绵绵如水,聚汇升腾,渐渐地,都涌向了半空之中的令狐云梦。 嵇昀看着眼前的一幕,几乎不敢相信,随着元气不断注入,令狐云梦那张三十多岁的面目逐渐恢复到十八九岁时候一样年轻,甚至就连不久前断失的右臂,竟也徐徐地再生长了出来。 “果真脱胎换骨了吗?” 形势迫在眉睫,一旦回龙完成,再想克制令狐云梦可就难上加难了。 嵇昀骤飞至蛟麟神剑的上空,想把神剑从地上拔出,可是一试方觉困难,这剑恍若与平鸮崖焊在一起,纹丝不动。 “嵇师弟,不要放弃!” 贾延锋隔空喊话。 嵇昀将朱垠神功用至最强,两臂生出拔山覆海的气力。 神剑缓缓动弹,看似呼之欲出。 “蚍蜉撼树——” 回龙阵中的一草一木都与施术者气血相连,令狐云梦双拳一握,暗自加了一番劲力。与此同时,阵中吸力顿时增强,嵇昀拿捏不住,蛟麟神剑在重压之下重新插回到“钥匙孔”里。 “我不能就这么认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对付……” 嵇昀绞尽脑汁,他知道越是在危急时刻,自己越是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反之,只有想方设法地扰乱对方心智,令其施法中断,自己才可能有一分胜算。 “嵇昀——” 冥思苦想时,萨迪娅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萨迪娅……” 回想当日自己负气出走,把她一个人丢在太仪山,撞上左成王在前,被钰澄囚禁在后,一个人爬山涉水,千里迢迢地赶来,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望着眼前萨迪娅恍惚的身影,嵇昀既心疼又自责。 转眼,萨迪娅的身形散去,嵇昀飞意识也同时回到现实中来。而经此一幕,他的思绪像是被人牵引着,之前感觉奇怪但琢磨不透的几个谜一般的环节,竟也开始逐渐地想通明白。 “原来是这样。” 自萨迪娅说出左成王的真实身份,嵇昀就开始对令狐云梦、钰澄和懿美的种种表现感到反常和疑惑,此时的他,突然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而他相信,就这个事一旦告知令狐云梦,对他来说定是天大的打击。 “令狐云梦,你真是空费心思,即便成就亚神之体,你心爱的女人也不能和你长相作伴了。” “你失心疯了吧,说什么胡话?” 见嵇昀没头没尾地说出这样一句话,令狐云梦当然不以为然。 “我没有胡说,你还以为刚才站在这里的是你的女人么?我真不忍把真相告诉你,就在白天我在罔极塔底捣毁左成王东西时,发现了被供奉的老妖婆安乐公主的尸体。” “她老人家寿终正寝,尸体承受香火供奉,有何奇怪?” 令狐云梦听到这里,仍不觉有怪。 “你可真是如钰澄所说,被权势女色所迷变成一个没有脑子的人。” “你休要设法用言语激我,扰我心神,我岂能上当?” 回龙术尚未完成,令狐云梦行事确然谨慎。 “起初,我也不觉得有问题,直到我听说了两件事,才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什么?” “一个是左成王的身份,陈法通是安乐公主的儿子,修习转背大法已有经年,而老妖婆饮食鹿血,苟延残喘足有一百多年了,近年来她病体沉重,看样子撒手不远,作为她的儿子,陈法通怎会想不到用转背大法为她母亲续命?这也正是为什么,他要在罔极塔下残害年轻女子,实际上就是在做施法前的试验。” “……你说下去。” 嵇昀继续道:“另一个蹊跷的事,陈法通临死时,担心钰澄会对教主不利,乞求萨迪娅千万赶在钰澄动手之前来阻止他。到底是怎样的深情厚谊,才会让一个濒死之人,如此挂念不下?而据我所知,左成王和教主两个之间的关系以前可不像是这样亲密,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许多。以上两件事结合来看,事实不是已经摆在眼前了吗?!” 令狐云梦闻言愕然,脑海里浮现起懿美近来举止反常的许多画面,从安乐公主死后她大病致险,到苏醒后抱着镜子自赏不停,从一向随身的灵犀环消失不见,到性情大变举止轻佻,更甚者,懿美从来都只对左成王忌讳颇深,恨不得他早日消失,对他的去留安慰哪里会有丝毫关心? “死在塔里的是你的心上人,躺在你身边的是老妖李裹儿!” “闭嘴!你不要说了!” 他一想到多日来陪伴他花前月下,身形样貌熟悉到无以复加的女人,竟然不是懿美,而是整日靠盘螭御极杯续命的残喘老妪,而真正的一生至爱,却早已经天人永隔、相会无期。一时间如受五雷轰顶,心智亦无法安定。 “懿美!懿美!” 他高呼着心上人的名字,为了这个女人,他曾经舍离正道,甚至欺师灭祖,十多年来苦心经营地圣教基业,无非是为了心中一个期许,然而,机缘仍在,爱人骤逝,甚至仇人变成了爱人,妄图依靠他所打下的江山顺利登上女皇的宝座,自己所做之一切无疑只是为他人火中取栗,做得一个好棋子罢了。 第171章 初心憾逝(下) “可怜你机关算尽,到头来却失去了你最珍贵的东西,从踏进九天教那天开始,你就变成了安乐公主和陈法通的一块垫脚石。” 嵇昀不知从哪里想到这些话,他嘴上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词一句比刀剑甚是锋利。 令狐云梦的内心深受打击,他暗暗自艾道: “令狐云梦,亏你自付天下第一,却连心爱的女人都不能保全,没有了她,权势、武功、名节还有长生……又有何用……” 这时候,令狐云梦方才发觉过去懿美曾不止一次地暗示或劝解他放弃九天教灵王的身份,自此远遁江湖,过一过两个人清闲自在的生活。只可惜当时被名利所惑,不以为意,今番醒悟,悔之晚矣。 “真是枉为恶人……” 心念既动,回龙术进行一半,戛然而止。 群雄自感脱困,急忙纷纷跳离石阵。与此同时,蛟麟神剑感应到了嵇昀所在,自从钥匙孔中掘地飞出,妥妥落在嵇昀掌心。 彼时,经过屠蚺的注气疗伤,荆亢业已刚刚清醒。 朱垠功起,鬼神刀动。 电光陡闪之间,二人一齐向令狐云梦冲去,一刀一剑转瞬而至。 感觉四面危机,令狐云梦体内的赤甲胎元功不自控地启动护身。 荆亢鬼神宝刀大起大落,一刀劈开护身的赤甲元气,嵇昀手执蛟麟神剑紧接一记“中必决眦”。 随即——长剑从前至后,贯穿了令狐云梦的胸膛。 令狐云梦甚至都没有发出一声惨叫,或许心死之人本该死地这般无声无息。 “我终于把他杀死了。” 或因刚刚出手太过激动,眼看令狐云梦已死在刀剑之下,心愿满足的荆亢,又一次晕厥。 “荆教头!快,收治伤者。” 经历回龙大阵,众人十有九伤,相互扶持回到背阴山顶,平坦开阔处治伤调息。 “周大哥,有劳你看护着大家,我去寻找萨迪娅。” “钰澄的武功不在你我之下,你自己去恐怕不行。” “别担心,我手上有蛟麟神剑,他奈何不了我。” “嵇昀大侠,我们跟你一起去。” 人群中有些健全无碍的,自告奋勇要和嵇昀一起。 于是,周德威照看伤者,嵇昀和其他人在背阴山上展开搜寻,总坛之内尚有一些教众来不及逃走,或被嵇昀训诫驱散,或被心怀仇恨的豪杰打杀,大约半天过去,九天教的残余势力几乎得到肃清。 但是,萨迪娅和钰澄的下落始终没有找到。 “他带着两个大活人,没理由这么久也找不见?” “会不会已经逃走了?离开这儿了。” 众人纷纷猜测道。 “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过。” “哪里?” 听到有人提醒,嵇昀急忙询问,答话的是教中一个打杂的小厮,他感念不杀之恩,主动 报告道:“玉窑,是老妖婆生前住的地方。” “走,去看看。” 嵇昀一众人在小厮引路下,穿洞过桥,来到位于深山内部的玉窑。 眼看这边只有一条吊桥通向对面的玉窑,嵇昀便叫人守在这端桥头,若钰澄果然藏身在内,则可防备他待会儿打此逃走。随后,嵇昀便一个人跨过吊桥,径直走进玉窑。 玉窑本自建造得雍容华丽,可此刻嵇昀却顾不得观赏,他压低了脚步,逐个屋子小心翼翼地打探,生怕落下一个死角...... 忽然,刚要迈进一间内屋时,一个人影从背后一闪而过。 看样子那人似乎早早地发现了嵇昀,只待试图从他身后逃遁而去,虽已做的悄无声息,但还是被嵇昀察觉。 “钰澄!哪里走?” 说时迟那时快,嵇昀发现对方马脚的同时,即将蛟麟剑撩背后指,剑气所致,那人躲闪不及,被扫中小腿,呼啕一声撞在地下,声音明显娇嗔,原来是个女人。 听到女人的声音,嵇昀先是一喜,转而回头看时,却将脸沉了下来。 不怪他认不出萨迪娅的声音,若只在平日的正当时节,心上人的声音语调自然烂熟于心,只是今番不同以往,一颗心苦苦盼望着,旦有一点风吹草动,都格外希望是来自于对方。 “是你?” 女人妆容美艳,身量高挑,更引人注目的是,手里还提着一个偌大的用锦袍打点的包裹。 嵇昀见是李如意,立时举剑指在她额上。 “饶命!” “钰澄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 李如意战战兢兢,身边的包裹摊开,奇珍异宝散落一地。 “嵇昀掌门,以前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求你老人家高抬贵手,令狐云梦已死,树倒猢狲散,我也只想奔条活路而已。我对天发誓,从今往后隐姓埋名,绝不敢再做恶。” 嵇昀一心为找萨迪娅下落,见她求饶立誓,便也不想与她为难。 “记住你的誓言,走吧。” “谢谢,谢谢你。” 李如意喜不自抑,死里逃生本该及时跑路,可她却舍不得满地的珍宝。趁着嵇昀注意力不在她的身上,抓紧收拾散落的包裹。 正忙着装填,一只脚落在眼前,踩住了她伸手去捡的一个杯子。 杯子怪模怪样,上面的蟠龙纹栩栩如生。 “这些东西都是你们巧取豪夺的他人之物,今日天下英雄都在,正好各自认领了去。” 嵇昀从李如意手中扯过包裹。 “不要!” 出乎意料的是,李如意并不愿给,竟伸手去抢。 “嵇昀掌门,别的你可以拿走,这个杯子求求你千万留给我。” “你人走便走,这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是你的。” 李如意见说不过,索性把手探到裙下一摸,即刻抽出一柄短剑,欲与嵇昀争斗起来。 “真不知死,难道这东西比你的命还重要?” 对方态度急转,嵇昀显得十分不悦。 “命没了烦恼就没了,宝物没了烦恼就都来了,你懂个屁!” 李如意急红了眼,招招往嵇昀要害疾刺,嵇昀对她“财比命重”的观念深表吃惊。 二人没过几招,随着咚的一声闷响,蛟麟神剑径直击中李如意后脑,顿时头盖裂开,鲜血顺着头脸淌下,染红了一抹素色锦裙。 追求惯了奢华与美貌,到头来,留下死状却是极惨。 没有找到钰澄和萨迪娅的踪影,嵇昀走出玉窑,将包里宝物交给身边的人带出,由各门派自己认领。嵇昀则反身挥出一剑,剑气所致,将玉窑、石桥尽数摧毁,砖瓦石块崩落,阻塞暗河,砸死黄鱼无数,足算是捣毁了背阴山中的这座魔窟。 “嵇昀掌门!” “什么事?” “有人……有人偷走了令狐云梦的尸体。” “看清楚人去哪儿了?!” “逃往山下去了。” 谁会偷一具尸体?偏偏还是令狐云梦的尸体。 答案除了钰澄,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人。 背阴山前,丰城城下。 群豪经过休养调理,伤情大致无碍,大家也到了各自分别的时刻。 “嵇昀掌门,真不用我们大家和你一起去追那个钰澄吗?” “对呀,人多力量大,我们还是一起找吧。” 临别时,绍济等人问道。 面对众人好意,嵇昀抱拳谢道:“谢谢大家的深情厚意,只是天下之大,我也不知道他们今在何处?各位前辈、朋友果然有心,盼望回到各处,能为嵇昀留意拙荆下落,我在这里已经感激不尽了。” 虽未正式拜堂成亲,但嵇昀无论嘴上还是心上,早已将萨迪娅当成了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他这话说罢,即向众人躬身答礼。 “你放心吧,嵇昀掌门,我们中如果有人发现了嫂夫人和那个狗道士的踪迹,一定第一时间报你知道。” “各位!多多保重!” “掌门保重!” 辞别群雄,神威军战船收拾齐备,专等嵇昀发令。 “大将军,可以起锚了。” “先等一等。” 嵇昀叫来荆亢,并从野南浔的怀里取过用锦布包裹的物件,转手交给荆亢。 荆亢打开一看,里面却是神威大将军印。 “荆亢,你带着这枚印,先回长安,向皇上交令吧。” “你要去找萨迪娅姑娘?” “嗯。” “皇上问起来,该怎么说?” “我当初领这个差事,也不是为了做官,只因为了剿除九天教,现在事情都做完了。这个将军印,就请你替我还给皇上吧……别忘了顺便说一句,嵇昀感谢他出兵相助。” 荆亢接过印,微沉一刻,说道:“朝廷会记住你的功劳的。” 嵇昀没有答话,目送荆亢和大军远去后,他便带着野南浔,踏上了寻找萨迪娅的步途。 至于贾延锋,他受嵇昀所托,持断掉的飞鸾剑回到海昏山,先是为太叔髦、周道然立墓,将九天教覆灭的消息在坟前祭告,后又重整山门,再收弟子,海昏剑派复显曾经气象。 转眼,时过境迁,春去秋来。 师徒二人历时三年有余,走遍了唐朝的大江南北,行程囊括十道、数百个府县,可终究没有找到萨迪娅的下落。 萨迪娅、钰澄以及安乐公主,她们三个人就像是石沉大海,尽管夔门之战后,嵇昀的朋友遍布天下,却没有一个人能提供有用的消息…… “师父,我们现在去哪儿?” 看着被折磨得精神不振、面容憔悴的嵇昀,野南浔不忍心但又没法子。 “乾元门……” “乾元门?” 嵇昀摸了摸背上的蛟麟神剑,心道:“当初答应莫能天师三个月便可交还,如今已经三年,是时候上一趟太仪山了,也说不定天师或能指点迷津……助我早点找到她。” 萨迪娅……你在哪儿啊…… 第172章 太仪诛心 连峰如黛,斜路雾横。 太仪山上连环曲折的小道,又现一瘦一胖两个男人。 俗语说“近乡情怯”,只这乾元门虽称不上故乡,可对今日之嵇昀来说,山门越是临近,心思越是沉重。转眼,师徒已到青玄观前,自施吾去后,宝观仍旧气派,只是少了当年风气。 没等道童通报,早闻消息的施行道长,引各位尊长及弟子,前来门前迎接。 “有罪之人,岂敢劳众位师长亲迎。” 嵇昀首拜施行,然后一一与众人答礼。 施行双掌合十,言道:“惭愧,原有不少得罪,请神威大将军休计。” “师长切莫如此,嵇昀早向圣上辞了官。今日上山,一来归还神剑,二来自缚请罪。”说着便从野南浔手上接过蛟麟神剑,双手递给施行。 施行准许门下人收了宝剑,继而道:“即便不是大将军,嵇昀掌门也是乾元门的贵客,快请进。” 俯天殿内,施行屏退闲杂,与嵇昀同坐。 “贫道教徒无方,门下出了钰澄这样的畜生,害了贵先师、掌门师兄,害了萨迪娅,也险些害了朝廷。要说谢罪,我实在有第一大罪。” “您不必这般自责,钰澄拜师前就已经加入九天教,本就暗怀居心,何况他对令狐云梦忠贞无二,绝非提命教诲就能使其改变。说到底,我们大家都是被他蒙骗了。” 为了解释蛟麟神剑的来路,嵇昀只能谎称在后山剑丛中拾得。 “我得此剑,非但没有帮助,还徒造杀孽,更甚者,险些使令狐云梦阴谋得逞。” “当年天师所以将剑隐藏,我想也是出于如此考虑。此剑不详,留之无益。” “道长说的有理,嵇昀恳请将剑放归原位,不知道长尊意?” “我亦有此意,请嵇昀掌门代劳。” “愿负其劳。” 嵇昀拜祭过施吾子和初生,随即挟剑入后山。 门中弟子不解,询问施行道:“师公,蛟麟剑本是我派所有,如何放心地交于他?还有,我等皆不相信宝剑是他从剑丛中随便捡来的,众所周知,惦记蛟麟神剑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拼的就他有这般好的运气。” “你住嘴。” 弟子被施行训诫,不敢作声。 “人家既肯主动归还,自然没有私据之意,你等切莫学人妒忌猜疑,做人要磊落坦荡。” 对于捡来的说法,施行内心何尝不疑,只是涉及后山禁地与蛟麟神剑,施行相信嵇昀之所以这么做,当中必有不宜说破的道理,故而听任之。 “天师。” 深洞里,嵇昀伏拜于地,周围灯火闪烁,莫能天师安坐在上。 嵇昀将下山后发生的事,向天师简作禀报。莫能听罢,默然良久。直到嵇昀将蛟麟神剑双手奉上,莫能才缓缓抬头,说道:“此剑与你相通,既是好事,也是坏事,你可明白?” 嵇昀点点头:“弟子知道,初生师兄因此死于我手,每每想来,内心惴惴不安。” 莫能抬起左手,轻轻一拂,神剑随风而走,比至洞灯火焰处,剑身腾然湮灭。 “自此神形皆灭,心外无他。” 嵇昀再叩首,祝请道:“弟子还有一件心事,万望天师指点迷津。” “你要问人的下落?” “天师明鉴。” 莫能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许久无言。 “说也罢,不说也罢。我若告诉你她尚在人间,你也无从寻找,若告诉你她身已遭害,你却难以死心。此缘也,情也,执也,命也,不能说,非能解。” 见天师不肯透露,嵇昀虽有失望,但同时也怕直接听到萨迪娅遇害的消息,听见天师这样的答复,他倒也不甚烦心。 辞别莫能,嵇昀回到青玄观,这时,有弟子道人手捧着两个木匣进来找他。 “观中香客,听说平定九天教、收复江南的神威大将军来了观里,特地备了两件礼物托我送来。” “哦?”野南浔听说有这种事,本来在床上躺着的他,立时滚身起来。 “这里面装的什么?” “不知道,弟子不敢私启。” 嵇昀只觉奇怪,问道人是否留下香客姓名,道人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野南浔手快,先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把玉柄素面的团扇。野南浔拿在手里,耳旁随意扇了两下,喜道:“师父,这扇子真漂亮,送给我吧。” 嵇昀道:“还不知是什么人送的,怎好收下?” “嗨,人家不留名,存心就是不想和你拉扯。”野南浔说着已将扇子别进腰带里,随手去开另一个盒子。 另一个盒子较之明显沉重,打开瞬间一个没拿稳,里面的东西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嵇昀瞥见那物,眼神立时凝滞。 “仪刀——”掉在地上的是一把金柄仪刀,嵇昀急忙将刀拾起,靠近眼前翻来覆去仔细观摩。 “师父,这是师娘的刀?” “是她的刀,这是她的佩刀......萨迪娅!” 嵇昀认出那绝对是萨迪娅随身的腰刀,激动不已,飞步跳出宿住的偏院,来到俯天殿前。野南浔和道人紧随而至。 “你能认出送刀的人是谁吗?” 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香客游人,道人挠了挠头。 “人太多,怕不好找。” “那也得找!”野南浔急了,冲着道人脑袋上锤了一下。 于是三人先是在观内人群中寻找,可是过了许久也没线索,无奈之下,又只好寻着下山的路追寻,直至赶到山脚下。 “师父,会是师娘吗?” 嵇昀摇了摇头。 “钰澄恨我杀了令狐云梦,必不会轻易放了萨迪娅,如果萨迪娅不能脱身,那么送刀的人,最有可能就是钰澄。” “我明白了,他这是故意吊你的胃口。” “说真的,我不怕他冲着我来,怕就怕他把对我的仇恨,转嫁到萨迪娅的身上,那就糟了。” 师徒大费周折,终是没有找到送刀之人,想着此地离父母安葬之地不远,自己已有多年未曾祭扫,于是嵇昀师徒便往河谷里来。 跪倒在父母坟前,回忆亲人离聚之苦,更加近日烦忧,忍不住痛哭流涕。野南浔从旁安慰着师父,一打眼,似乎,他发现了什么异样...... “师父,你有没有觉得不对?” 经野南浔提醒,嵇昀忽然反应过来。对,自己三年不曾扫墓,坟上本应杂草丛生,而如今父母之墓,前后四周皆无杂草,坟上封土也有及时填补的迹象,由此看来,近期必定有人来过,而且来人还甚是有心地把这儿清扫打理了一番。 “萨迪娅!萨迪娅!一定是她!”嵇昀欣喜若狂,觉得这个人一定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恋人,不然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又毫不避讳地替他为父母扫墓。嵇昀这番想法,原有出处,只在当初他留在沙陀与李萱“成婚”,萨迪娅留书出走,自己苦找半天,没想到最后她竟然出现在河谷小院,并侍奉照料自己病中的父亲。 于是,嵇昀几乎发疯般地跑向曾经居住的小院,任野南浔在后面又呼又赶,还是被嵇昀远远甩在身后。 院门外,嵇昀突然停下了脚步,想必是害怕接下来迎接他的,是房中一片落败无人的景象,因为担心失望,所以到了门口反而不敢轻易迈步,只剩两只眼睛透过窗户一直往屋子里观望。 忽然,通过窗棂,屋内有一女子身影闪过,虽然只是很快不见,但足以令嵇昀喜出望外,深感老天对他不薄,将他的心上人又一次送了回来。 “萨迪娅!萨迪娅!” 嵇昀隔着院子喊叫,屋中女子听到话声,似乎也浑身一颤,先是呆愣愣地站着不动,随后小快步赶紧打开房门。 门一打开,两人相隔不远,迎面相视。 嵇昀激动发红的脸上,笑容逐渐地收敛。 “江姑娘......怎么是你?” 屋内的女人他也认识,正是从李师泰处出走,不见了音讯的江小雨。 “江姑娘?!” 随后赶来的野南浔,见到江小雨,虽不像找到师娘那般兴奋,却也十分高兴。 原来,自从离开了李师泰,江小雨一人独居多地,后来听说忠武军分崩离析,李师泰随王建进了四川,她已决意今生不与这人再有瓜葛,于是辗转来到了太仪山,她知道此处河谷原为嵇昀和萨迪娅居住,此时也已荒废,她便将这间屋子收拾出来,每日采汲耕织,过上了自足自安的田园生活。 听过了嵇昀和萨迪娅下山之后的故事,江小雨难过落泪。 “没有想到,萨迪娅姐姐的命也如此之苦。” 三人都郁闷时,野南浔腰间的团扇惹得江小雨注目。 “你这扇子......倒是挺奇怪的......” “奇怪?哪里奇怪?” 野南浔不明白,江小雨早拿过扇子盘看,看了又摸,摸了又闻,好不仔细。 “奇怪,扇面不用丝绢,却是用皮做的。” “皮?” 嵇昀听了一怔,近前又看看扇子,追问她道:“你说......这是什么皮?” 江小雨微微犹豫,又用手在扇面上来回摸了几下,几乎确认道:“说实话......感觉......像是女孩子身上的......” “啊!”嵇昀闻言,犹如五雷轰顶,顿时浑身僵硬,大叫一声,就昏了过去。 第173章 昭宗讨北 自收到“人皮团扇”后,嵇昀幽愤成疾,每日心惊肉跳,一连卧床半年有余,野南浔、江小雨始终端药照顾。冬去夏至,身体才渐有好转。 “师父,你放心吧,皇帝已经下旨,姓钰的现在成了各个州府通缉的要犯,他还能跑到哪儿去?再说师母福大命大,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你今天倒是学会说人话了。” 野南浔这边安慰着嵇昀,江小雨偶尔插一两句话。 “这怎么说的,瞧着师父难受,我心里也跟着难受......师父,扇子的事你别当真,说不定只是猪皮鸟皮乌龟皮” “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刚夸你两句,你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才狗嘴,我还顾得没说你呢,怎么就胡说是什么女孩子身上的,我师父就是被你的瞎话吓的......” 听着二人又在面前争吵,嵇昀六神烦乱。 “你俩别斗嘴了,赶紧收拾收拾,我们走。” “走?去哪里?” 野南浔和江小雨俱显疑惑,同时问道。 “天涯海角,不管去哪儿总比等在这里强。” …… 大唐景福二年,公元893年。 距离夔门之战,足足过去了五个年头,九天圣教的影响渐渐淡去,江南一带的民风逐渐回归大唐风貌。 朝堂内,由于彻底清除了宦官势力,神威军直接听命于皇帝,使内廷风气为之一振;对外方面,李克用、朱全忠、李茂贞三人分镇东、北、西三面,各自坐大,甲兵日盛,成了威胁昭宗中兴大唐的一块心病。 此时,李茂贞已有凤、岐、陇、秦、泾、原等十五州郡,仍有意从王建手中夺取东川,王建不得已只好烧毁栈道,绝了出入蜀中的道路。朱全忠在中原以追剿秦宗权及其余党的名义,连年兵戈不息,尽吞河南及山东兖、郓、青、徐等州府。李克用北连契丹,内驭刘仁恭管理幽燕,又从朱全忠手里连夺洺州、魏州等地,成为割据北方实力最强的诸侯。 朱全忠自上源驿之变后,屡屡担心李克用兴兵复仇,数年里地盘为其蚕食,失去好多州府,亦深以为恶。近来,从宰相崔胤口中得知,皇帝对当年李克用兴兵问罪田令孜、惊死唐僖宗的旧事仍怀芥蒂,且对他获封晋王心有不甘,于是重金贿赂崔胤,另联合多方节度使,齐名上表请朝廷攻讨李克用。 看着强藩日益壮大,手里掌握神威军的昭宗自然也有了武力削藩的想法,只是考虑李克用是有功之臣,且麾下猛将如云,倘若贸然开战,不但失信于臣民,朝廷也无必胜的把握。 “李克用虽然封爵过誉,名不副实,但毕竟是平乱保驾的功臣、先帝钦封的晋王。朕若是兴无名之兵前去讨伐,未免有失君父体统。” 韦庄听昭宗说破顾虑,称赞道:“皇上圣明,我太宗皇帝曾说过:兼听则明。李克用是忠是奸,不能听凭外官一面之词,兵者乃国家大事,不可轻率,请皇上三思。” 王抟出班道:“韦大人说的不无道理,不过依臣看来,三镇日益坐强,朝廷看在眼里,却不能不防。三镇之中,最是骄纵跋扈的,首推晋王李克用,可沙陀一来兵强马壮,二来路途艰难,神威军自创立以来,还未经历大阵,远征沙陀是为下策。宣武节度使朱全忠自知是降将出身,对朝廷和陛下一向还算恭谨,上源驿事变后,朱李反目,朝廷为牵制李克用,业已加封朱全忠为东平王。如今皇上削藩若以他为其首,只怕是自断股肱,也不是良谋。唯有山南西道节度使李茂贞,他的治所近在凤翔,整日陈兵数万与陛下为邻,朝夕为患。俗语道:‘远交近攻’。陛下如要出兵示威,宜先拿李茂贞下手。” “陛下......” 崔胤出班劝道:“李茂贞虽在凤翔,但并无欺上之举,若兴无名之师,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沙陀目无君上,肆意妄为,为藩镇之最,又是蛮荒异族,我朝军民对其无不忌惮。陛下上依天命,下顺民心,若此战得胜,其余诸侯必然望风来投,大唐江山便一举可定。” 昭宗眉头依然深锁,踌躇不定。 崔胤继续道:“大行不顾细谨,陛下为了中兴大业,不可偏拗于小节。如陛下对作战胜败之事存有顾虑,臣尚可保举一人,足以充当重任。” “哦?谁?” “兵部尚书,张浚。” 韦庄听到这里,急忙劝道:“陛下,急也不急在一时,何不等嵇大将军回来,一道商议过后,再行决断?” “你是说嵇昀?” 昭宗一怔,继而答道:“不行,他与李存勖兄妹有深交,必不赞成朕出兵沙陀。何况他也无心致仕,妻子失踪后以后更是魂不守舍,向朕挂印辞官,朕爱惜人才,权当保留他大将军一职,许他出去散心,可这一去就是四五年,如今人在何处,连朕都不知道。” 春风不度玉门关…… 翻沙的戈壁滩上,排成一字的骆驼商队在銮铃和风声的交响中,由东向西缓自行进着。 骆驼载着乘客微微摇晃,要不是时时风沙糊住耳鼻,几乎使人昏昏欲睡。 “哎——你那还有水吗?” 落在队尾的汉子驱动骆驼往前赶了几步,追上他前面的女子问道。 “省着点喝,还不知要多久才能走出沙漠。” 女子说着将自己的皮囊递过去,汉子一扬脖,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 “你别给都喝完了,你师父还要喝呢。” 女子用舌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焦急地说道。 汉子听了这话,意犹未尽地给皮囊封上口,递还给女子。 嵇昀听到身后二人谈话,转头喊道:“我早说这是趟苦差,不让你们跟着,怎么样?后悔了吧。” 野南浔被风吹得张不开眼,使劲喊道:“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谁叫你是我师父呢!”然后转向女子道:“对不对?” 女子面容娇好,简装素颜。不知是风沙迷眼还是怎的,面对野南浔的问话,她只把头扭向另一侧,避而不答。 野南浔面带怪笑,赶到嵇昀身后道:“师父,你看整个商队里,也找不出第二个女人。我一直想不通,江小雨为什么要受这个苦,非要和我们一道去撒马尔罕。我想啊,她总不至于是因为我,我们俩那可是冤家对头。既然不是因为我,那就是因为别的人了…...”嵇昀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话阴阳怪气的了?江姑娘和你我一样,都是世上无牵无挂的人。再者说,她愿和我们一起去撒马尔罕,也是为了萨迪娅……” 话说到这儿似乎戛然而止,原本嵇昀自此西行的目的,说是为了寻找萨迪娅,但他心里也知道,萨迪娅活在世上的希望几近渺茫。此前,她不止一次说起过想到西域走一走,看一看撒马尔罕的风光,故而这次远行,寻人只是一方面,更多像是为了达成爱人没有实现之愿望。 野南浔道:“什么无牵无挂,师父你忘了?她可是嫁过人的人,她的丈夫李师泰现在就在西川。你带了有夫之妇出门,以后要是传出去,不但她老公要找你麻烦,怕是连你神威大将军的名声也要扫地。师父,我可都是为你着想...” “闭上你的臭嘴!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嘴缝在水袋上。” 嵇昀剑眉一横,唬得野南浔急忙缄口。 “以后不要提李师泰的名字,免得江姑娘伤心。” 野南浔点头答是。 “还有,你师父从来就没想要做什么大将军,只是寿王…...当今皇上不准辞官罢了。他和僖宗不一样,登位以来一心想要中兴唐室。要不是有他相助,咱们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把九天圣教连根拔掉。所以,我即便不给朝廷效力,也决不能给皇帝拆台。” “是,师父,我明白了。”野南浔悻悻地放慢了牲口的脚步,回到队伍的末尾。 江小雨从二人的神色中已经瞧出些什么,颔首低眉地陷入了沉思。她本是个个性敏感的人,奈何命途不顺,匆匆开启的婚姻又草草结束。 黄沙寂寥,天涯孤落。 十二月,十万神威军为中路军,由宰相张浚统领,以李克用欺君僭越为名,北上征讨沙陀,朱全忠、李茂贞等五方节度使组成联军以左右两路分进作战,王建不愿与沙陀为敌,未曾出兵。 晋阳城内,李克用对朱全忠的仇恨未艾,又听说昭宗皇帝兴无名之师前来征伐,而死敌朱全忠也在行列之中,这不得不令他咬牙切齿、气炸胸膛。 “小皇帝号称有三十万人马,分三路来攻我。送进狼窝的肥羊,自然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得好。按我的意思,这一仗非但要杀他们个落花流水,还得砍下张浚和朱全忠的人头,送到大明宫含元殿的龙案上......” 李克用多年未临大阵,须发白了许多,然而虎威霸道依旧未改。 “父王——” 李嗣源慌慌张张跑进来…… 第174章 虎行西域 “盖寓先生病故了。” “什么?!” 李克用闻言头昏目眩,众太保忙从旁扶助。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盖先生于病中写下遗言,嘱咐家人务必转呈父王。” 李嗣源将盖寓手书交给李克用。 李克用看罢,长叹一声,道:“汉家的张良也不过如此了吧。张良还知明哲保身,盖寓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临终遗言,不是请我看顾他的家人,而是授我退敌之策。” 李存勖问道:“父亲,盖先生怎么说?”李克用道:“他说不让我们分兵迎战。” “不让分兵?那怎么抵挡,总不能缩在城里等他们把咱们包围吃掉。” 众太保议论纷纷。 “都闭嘴。” 李克用叫止众人。 “你们自己看吧。” 原来,盖寓主张集中兵力对抗张浚的神威军,若能速胜,左右两路亦可不战自退。原因在于朱全忠、李茂贞都为趁火打劫而来,禁军胜则将趁势进兵,禁军败则不愿独挡敌锋,何况岐蜀本来对立,王建因王重荣之死对李茂贞本人也怀有旧恨,左路军内部矛盾重重相互掣肘根本不足为虑。朱全忠的右路军需要提防,因他与李克用早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怨,倘有丝毫机会,都将奋起全力致对方于死地。幸在朱全忠对沙陀军队认识至深,盖寓于是想到偏利用这一点,教李存孝前往潞州把守隘口,汴州军皆知李存孝勇武无敌,再加沿途多建营垒,虚张声势,定能阻住朱全忠北进。届时李克用亲提主力与神威军决战,便可大获成功。 晋国众将茅塞顿开,李克用采纳盖寓遗计,部署停当。 李存孝领狼头大旗,以报上源驿之仇为名,大张旗鼓来到潞州城。 “狼头旗?李克用亲自来了?” 朱全忠大军赶到城下时,见城头狼旗高悬,果然疑惑。 张归霸道:“胡人生性粗鲁,分不清大是大非,只知有仇必报。明明是皇帝下诏讨他,他不去与张浚对敌,却来寻我们的晦气。” 朱全忠道:“这么说,李克用正在气头上,先不要招惹他,教军队后撤八十里,安营休整几天再说。” 于是汴州军徐徐后撤,路过一处山口,在开阔处安营扎寨,双方半月相安无事。 “李克用一向暴躁,如此按兵多日,不像是他的作派。” 朱全忠隐隐生疑,叫来张归霸、薛秦等将领商议。 张归霸道:“难道有诈?李克用压根没来潞州,而是去打张浚了!” 朱全忠道:“极有可能,李存孝向来充当先锋,李克用这次派他来,是想扰乱视听,让我们误以为晋军主力在潞州,其实虚晃一枪而已。” “报!李存孝营外搦战!” “搞错了?”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薛秦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独自思量。 朱全忠引一帮武将出营查探。 李存孝将兵马停驻在山口处,旌旗满山,鼓声阵阵。他自己一骑当先,来到朱营门外。 见朱全忠出来,李存孝大叫道:“朱温小子,还没歇够?爷爷专程过来,帮你们清醒清醒。” 朱全忠铁青着脸,不知是被言语激怒,还是因失算而不悦。 “臭胡狗,我去教训他!” 葛从周大跨步走上前,李存孝满脸疑惑,喝问道:“你的马呢?”葛从周指了指李存孝,又指了指自己的两条腿之间,答道:“正好把你拽来下给我当马骑。” 李存孝忍怒不发,再问道:“你的兵器呢?” 葛从周秀了秀两只钢铸的手臂,答道:“凭这个,待会夹爆你小子的狗头。” “去你娘的!”李存孝大怒,脚踩鞍鞯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自空中挺槊往葛从周头上挥来。 葛从周不挪不闪,半曲着两臂护在头前。 但听轰隆一声似有雷震,葛从周胖大的身躯竟被一槊掀飞出去,飘了足足十步远,重重衰落在地上,届时人早一动不动,整个面目被击得血肉模糊,脑浆血水混在一起,溅得到处都是。 一众观望的人见此一幕,皆骇然失色。 朱全忠惊道:“传说李存孝天生神力,果真非同凡响。” 李存孝将槊插在地上,绕有不屑地问道:“还有哪个想过来清醒清醒?!” 众将莫敢有轻言对阵者,朱全忠满脸苦色,转身回走。 “射他!” 张归霸下令,营中弓手射出箭来。 “哈哈哈!” 李存孝跨马便走,临行时不忘大声嘲笑对方一番。 正当众人都畏李存孝之勇而愁眉不展时,薛秦似乎看出了门道。 “潞州确是一座空城,或者对咱们十万大军来说,李存孝手下的那几个兵,实在不值一提。” 众人皆觉奇怪。 张归霸道:“你怎么知道?” 薛秦命人拿来纸笔,在纸上勾画起来:“李克用命李存孝带着狼旗来,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里是潞州城,这是我们的大营。李存孝挑战之际,故意把兵马屯扎在山口,而非我军营门外开阔之地,是因为此处地势狭隘,又有山体掩护,只需虚设旗帜,便可教人误以为他人多势大。试想若真心来攻寨,怎么把军队停驻在那么远的地方?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李存孝的人马太少,带到营前反而自曝弱点。” 萧云海道:“你讲得有道理,可也只是猜想。万一李存孝身后真有数万沙陀大军...…” 薛秦道:“李存孝勇冠三军,关中剿杀黄巢时,他仅仅带数十人便能在敌军中来往纵横。以他的本领和性格,真有数万大军,早趁我军初至立足未稳时便来攻营了,何须等到今天。” “说得好!”朱全忠拍案叫绝:“薛秦说的对,李克用是要摆空城计,险些着了他的道。” 张归霸点点头:“主公,现在该怎么办?” 朱全忠道:“我就不信,李存孝手下无兵无将,即便他再勇猛,还能抵挡我十万大军?!传令大军开拔,全力攻打潞州城。” 汴州军当即进兵,不多时已来到潞州城下。 李存孝在城头笑道:“怎么?一个个都嫌命长,自己送上门来。” 朱全忠道:“存孝,李克用这点伎俩,岂能瞒得过我?他使你守城,却不给兵马,全没有父子之情。我欣赏你英雄盖世,不忍杀害,你看我这军中人才济济,但凡有本领的,我都以高官厚禄待之。存孝,大军旦夕破城,何不早投降?” 李存孝脚踩城头,哼了一声,道:“朱温,你算什么东西?一个造反的屠户,也想与晋王争雄。要攻城就来吧,看你太保爷爷怎么管教你们这群牛马!”说罢捏弓搭箭就射,朱全忠左右拿盾来挡,弓弦响处,羽箭刺破两重盾牌,搠透士兵胸膛。 朱全忠大骇,即命大军攻城。 一时间,十万大军如潮水铺天盖地,纷纷涌向潞州城墙...... “嵇朋友,前面就到哥萨城了,我们可以在城里歇几天,好好品尝一下那里的生羊乳和苹果酒。” 走在商队前面的捏乌萨克向嵇昀喊话道。 “好啊,师父,终于要到有人的地方了。” 在骆驼背上骑了整整六天的野南浔如释重负。 嵇昀没有回答,手指轻轻抚摸着包裹里的金柄仪刀。 中午时分,商队来到了哥萨城。与城外戈壁荒凉的景象不同,城内街道上络绎不绝,人们穿着各异,容貌也多有不同。道路两旁商贩们不停地吆喝推销着自己的货品,真可谓琳琅满目。 这座用石头砌成的丝绸之路上的城堡,像热烈的海洋般将来自东西方不同地域里的人与物汇集在一起。 “我们很幸运,赶上了这里的纳乌鲁兹节。” 捏乌萨克兴奋地使本就翘起的胡须几乎跳跃起来。 江小雨感到新奇:“纳乌鲁兹节?那是个什么节日?” 捏乌萨克道:“是这里的最重要的节日,就像你们汉人的过年。” 江小雨道:“他们过年,也会贴年红、舞狮子么?” 嵇昀笑道:“那些是大唐的民俗,他们怎么会的。” 捏乌萨克忙道:“会,不但会舞龙舞狮子,还会办篝火酒会、载歌载舞。” 嵇昀和江小雨惊喜地对看一眼。 江小雨道:“那我们可得凑凑热闹。” “我说过这儿是东西方商人交汇的地方,自然有唐人带来的文化习俗......” 捏乌萨克一面滔滔不绝,一面带着三人和商队去旅店投宿。 到了夜晚,哥萨城果然举行节日庆典。嵇昀、野南浔和江小雨三个,一齐来到闹市赏玩。 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节日服饰,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彩灯乐器,携手、并肩、曼舞、高歌,神仙荟萃、箫鼓喧哗,正是:灯花火树良宵节,走马飞星云世界。 围绕着彩灯花簇,少男少女们载歌载舞,成熟男人们则高举着美酒,欢快地歌诵着宗教史诗,女人们三五为伴,徜徉在哈密瓜、蜜枣等甜食堆成的海洋里欢笑连连。 野南浔被乱花渐欲迷乱了眼睛,看着一个个水蛇腰、玉环步,不住地感叹惊呼。 “师父,这些人喝的红色的东西是什么?” 野南浔指着那些人杯中的葡萄酒,向嵇昀请教。 嵇昀皱着眉摇了摇头,答道:“只怕是某种动物的血水。” 野南浔似乎恍然大悟:“我知道了,鹿血!就是安乐公主经常喝的那东西。” 第175章 哥萨城 江小雨听了,拿起杯子抿了一口,酒味中透着果甘。 “你尝尝,挺好喝的。” 江小雨把葡萄酒杯给嵇昀递过去,野南浔拦道:“哎,这种老妖物才喝的东西,怎么能让我师父喝?!” 江小雨白了他一眼,指着周围道:“傻瓜,他说这是血你就信?没看到大家都在喝嘛。” 嵇昀将信将疑:“真的好喝?” “真的,你试试,不喜欢再吐掉。” 嵇昀尝了一口,竟觉美味:“原来是酒。”于是扬起酒杯一饮而尽。 野南浔瞧得口馋,也赶忙拾杯品尝起来。 此时,鼓点响起,舞者们踏着步调涌入人群,带动节日的喜悦感染了整个哥萨城,随着歌者演唱优美的舞曲,气氛渐入佳境: 啊—— 仙女晶莹的汗珠呀, 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 神奇的快乐自此萌发, 诞生了美丽的哥萨。 啊—— 比珍珠更光芒夺人的哥萨, 沙漠中永恒不灭的灯塔, 在你的花园里, 人们谈情说爱, 跳舞歌唱, 乌云不曾驻足, 呼吸也只剩甜香...... “哥萨城都有这么多好吃好玩的,撒马尔罕岂不是人间天堂了?” 江小雨很喜欢这里人们的爽朗热情,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说,嵇昀则被人群裹挟着随之舞动,欢乐的气氛浓厚,两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久违的笑容。 江小雨观察到嵇昀的变化,向他使个眼色:“来,我教你跳。”不待嵇昀回答,江小雨靠上去抓住嵇昀的手,拉着他跳起舞来。 歌舞对江小雨来说,曾是傍身的技艺,自然信手捏来。倒是嵇昀相比之下显得粗苯了,两只脚像是来自不同的身体,互相攀扯勾绊,几乎寸步难行。 “不行不行,还是算了。” “没事,很容易的,你这个人就是从小生活地太枯燥了,这些东西玩玩就会的。不像你的一身武功,才是许多人苦求不来的。” 嵇昀笑道:“当作交换,我是不是应该教你几招剑法?”江小雨噗地笑出了声:“我学那玩意干嘛?!”嵇昀道:“行走江湖,有些功夫防身也好。”江小雨随口答道:“还是算了,有你在就够了。” 嵇昀听了这话当即一怔,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凝固。 江小雨自知失言,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一路上有你和野南浔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尴尬之际两人都松开了手,嵇昀把头向左右张望,顺着话题问道:“对了,野南浔呢?这狗东西跑哪儿去了?” “嗯?” 江小雨也在人群中寻了半天未果,二人这才意识到野南浔早不见了踪影。 原来野南浔好酒贪杯,只顾埋头吃喝,早与嵇昀、江小雨走散。他跟着人流不知不觉到了另一条街上,街口一栋红楼耸立,野南浔半醉半醒间,只听见嬉笑声不绝于耳,抬头见“神仙居”三个字。 “朋友,是不是从大唐来的?进去玩玩?” 门口出来龟公接待,看野南浔样貌服饰已知是唐人,态度极为殷切。 “玩玩?你这里面有什么玩的?” 对方见他喝醉了酒,答话时更显天花乱坠:“我们这里叫神仙居,天上神仙有的,我们这儿都有。” “屁话,天上有嫦娥,你们这里有嫦娥吗?!” 龟公斩钉截铁地高声答道:“有!不但有嫦娥,还有七仙子呢。你看看这些人,都是来玩过的,哪个不是笑着出来的?” 野南浔按着龟公所指看去,果然从楼里出来的人都笑得合不拢嘴,于是心痒,跟着龟公走进了去。 果不其然,刚迈了半个身子进去,就有一群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子涌了上来,左右簇拥着把野南浔推进大厅。 “我不骗你吧?瑶池仙子都亲自来伺候你啦。” 野南浔看女子之中不乏西域面孔,遂指着其中一个黄发碧眼的,向龟公问道:“王母娘娘身边还有长成这样的仙女?”龟公尴尬一笑,很快答道:“这些是侍奉西天娘娘的,既是西方来的,长相自然和东土的不一样了。”野南浔手一扬,打落龟公的毡帽:“放你娘的屁,真拿你老子当傻瓜了。你开妓院就开妓院,扯什么西天娘娘、东土娘娘的......” 龟公被一顿叱哆,接不上话。身旁的女子却趁机答话:“我们这里不比中原的青楼,不但有姐妹们伺候爷爷吃喝弹唱,就是爷爷想耍上那么两把,咱这里也是方便周到。” 野南浔一听来了兴致。 “哦?你们这儿还有赌场?” 女子朝他挤个媚眼,又点点头:“就在里面,妹妹带您过去。” 野南浔左拥右抱,果真是快活赛神仙,哪里还肯推就,很快就坐在了赌桌上。 女子们道:“爷,你带了多少银子来?” “银子?!”野南浔听到“银子”二字,登时一怔,抖了抖贴身的钱袋,酒劲竟醒了一半。 “算算,喝喝花酒就得了,今天不赌钱了。” 兴是知道自己带的钱不多,野南浔当即就要起身。奈何一众妓 女三推四扯,硬是要他赌上几手。坐庄的是个长须老头,抚须笑道:“兄弟,原来你是个雏儿啊?” 野南浔一听便生了气,屁股又坐了下来。 老头道:“这就对了,钱不够不要紧的,运气好赢上两手,不但今晚白吃白嫖,而且还有机会得到神仙居花魁的青睐,要知道来这儿玩的有多少人可都是为了一亲花魁的香泽呀。” 野南浔使劲一拍桌子:“少啰嗦,快点发牌!” 另一边,嵇昀和江小雨还在街上寻人。庆祝节日的人们逐渐散去,剩下花灯明月仍然光耀璀璨。 “他怕不是跟着人群迷路了?” 江小雨边顾盼边说道。 “要不然回客栈看看,也说不定他寻不见我们,自己先回去了。” “请问哪位是嵇昀大侠?” 突然,身后传来发问。 嵇昀和江小雨回头,只见眼前说话之人长着眍o脸、漏堂腮,罗锅的身子,焦黄的面皮,浑身骨架迎风摇,三两干肉丝絮轻。 嵇昀见来人陌生,问道:“你是?” “有人叫我把这个给你。” 那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递给嵇昀一个木盒,江小雨凑前来,二人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一只人手,吓得江小雨尖叫了出来。嵇昀第一时间想到是野南浔出了事,拽住那人质问:“是谁让你来的?野南浔现在在哪儿?!” “他在神仙居欠了钱还不上,东家把他人扣下了,我带你们去。” 嵇昀疑惑:“神仙居?” 江小雨稍有思索,道:“听名字,应该是青楼、赌馆之类的地方。” 嵇昀剑眉紧颦,生气道:“他居敢背着我去那种地方,等把他找回来,我先打断他的腿。” 江小雨扯了扯嵇昀的袖子,说道:“别想那么多了。再晚些,不用你打,他剩下的手脚也得给人家砍下来。” “走。” 嵇昀叫那人在前面带路,不一会儿便找到神仙居门前。只是这次不是正门,而是专门为送走那些输光了银钱、愁眉苦脸的人而开设的后门。 “还真是一间妓院。” 嵇昀看红楼雕梁画栋,檐牙高啄,一番汉家建筑的模样,不由感到惊诧奇怪:“想不到哥萨城这么远的地方,也有唐人在做这种买卖。” 江小雨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这种讨快活的去处。” 嵇昀转头道:“江姑娘,你先回客栈,我一个人进去就行。” 江小雨一愣,旋即道:“怎么想支开我?难不成你们师徒秉性相通,怕我在身边,影响你们在此间寻花问柳?” “你想哪里去了。” 嵇昀忙解释道:“我想这里面定然是乌烟瘴气,你是女子,进去多半会觉得不舒服。” “哈哈哈。” 江小雨听了突然放声大笑,这一举动反教嵇昀摸不着头脑。 “别说你是男的,这些个风月场门往哪儿开,我比你清楚。我问你,你过来赎人,可带了银子?” 嵇昀颠了颠口袋,摇了摇头。 “不带银子,便是要武力救人?” 嵇昀微一沉吟,答道:“我们在哥萨城的地界,闹出事端总归不好,何况野南浔欠钱不还,本身有错。我如果一上来就动武的话,确是有损公义。” 江小雨嗤地笑了一声,说道:“要钱没钱,要打又不能打。既如此,我若不帮你顶着,你还不得被里面的人吃了?” 嵇昀看她如此成竹在胸,便也不再坚持。 “好吧,那我们进去。” “慢着。” 江小雨拦住嵇昀,耳边低声嘱咐着什么。 “贵客两位!” 伴着龟公一声吆喝,神仙居正门门垣处走进来两位衣衫雅致的年轻公子,信步摇扇走在靠前些的,弯眉杏眼、身姿轻巧,虽衣着举止显是一须眉男儿,却大有女子之相。紧随其后,另一人剑眉英目,体量高瘦,步履徐徐而稳健如山,习武之人一见便知其内功深厚。 二人皆是锦衣宝靴、玉挂香囊,面色得意似乎春风送喜,额角清朗堪是得天独厚,显然乃一双来自大唐王朝的金贵子弟。 第176章 酒色财气 女子们投怀送抱,江小雨一副岿然不屑的模样,倒持扇骨轻轻把她们打发了,她清了清嗓子喊道:“哪个不长眼的,扣下了我的人。” 长须老者听见了话,凑上来道:“两位是为了那姓野的汉子来的?” “不错。我是金老五,这位是我的兄弟金老六。” 江小雨示意了一下跟在身后的嵇昀,语气甚是傲慢。 “我们兄弟第一次走货,来到你们这破地方,本想着教底下的伙计们趁着进城的功夫洗洗澡、喝喝酒,休整休整。不知怎么竟被你们把我的人看起来了。” 在老者示意下,龟公过来奉上两杯茶水,江小雨顺手摘下指头上的戒子,抛给龟公。 龟公接下一瞧,金戒上牢牢嵌着一颗翠闪闪的绿宝,当即喜得合不拢嘴。 “谢谢爷爷赐赏、谢谢爷爷赐赏......” 面对连连作揖道谢,江小雨看也不看,摆手将人打发了,右手打一响指,身旁的嵇昀从怀里取出一支香烟,送去她嘴边叼了。 老者向身旁女子一挤眼,女子忙用签子取过蜡烛上的火苗,伺候点烟。江小雨瞥了一眼,蔑不理会,随手从袖中抻出一张花花绿绿的凭票,递到火苗上引着,又将其用来点着了烟。另将烧去一半的凭票随手丢在地上,女子们争抢了来看,大吃一惊,原来票面写着质存足足一千两,押放在长安唐隆柜坊。 “无非一张纸而已,反正银子都在自家的柜里,要不要票子有什么关系。” 长须老者道: “两位既然这么有钱,那么你们兄弟欠下的赌债?” “少来!”江小雨佯装不悦道:“你以为我们兄弟过来只是为了还钱赎人么?” 老者讪笑道:“那不然呢?” 江小雨把桌子一拍,一脚踩在椅子上,指着老者的鼻子答道:“废话,赌桌上失掉的面子,我要赢回来。实话告诉你,钱不是问题,但是断手之仇,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与老者讲这番话时,扮作“金老六”的嵇昀一言不发,站在身后。 老者嘿嘿一笑。 “断掉的手可能是接不上了,如果公子不介意散财的话,倒是可以考虑打一个金手给那位兄弟装上。” 江小雨嘴角轻扬,答道:“不,我的意思是,我若输了,自当人财都归你,我若赢了,人我不但要带走,同时我还要你们在场某个人的一只右手。” 老者面露愠色,哼道:“哪里有这规矩?!”话说到此,他向旁人使个颜色。 不一会儿,野难浔被人五花大绑的从后堂推搡出来,看见嵇昀,立时兴奋大喊。 “师——” “是,当然是我们了!”一句师父没有说出口,先被江小雨掩盖了过去。 嵇昀急上前推开两旁打手,忙不迭查看徒弟伤势,他先是一愣,看到野南浔双手完好,不由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老者却发出一声狞笑。 “你们,把袖管撸起来,给几位客官看看。” 他的话明显是说给在场的奴仆听的,从左到右一共十好几位,他们依言抻开右袖,露出一排光秃秃的腕子…… 江小雨见此情景,心头一颤,好在演技扎实,没有被对方察觉脸色的变化。 老者继续道:“他们来我这儿神仙居的时候,神气活现可一点不输给三位公子,所以请三位考虑清楚,到底是交钱赎人,还是……” “自然是要争一口气。” 江小雨尚犹疑不决,早被惹起性子的嵇昀反而先声夺人。 “好,赌什么?” 嵇昀把目光投向江小雨,江小雨略有思考,答道: “叶子。” 嵇昀不懂赌术,江小雨却是深谙此道,尽管今日身处龙潭虎穴,但有嵇昀从旁保护,她心里自也安生。 打叶子牌又称“打马吊”,其起源在大唐,流行于各国。江小雨与长须老者二人分庄闲落座,四十张牌,共计四种花色,江小雨手疾眼快,从摸牌到出牌不假思索,一路连吃带碰,打得对手眼花缭乱。 “真不知她竟有这等本事。” 嵇昀见江小雨在赌场上纵横捭阖的样子,尤似战场上英武飒爽的女将军,不禁暗暗称奇。 几局下来,老者明显有些吃不消,面前的银子也多半被江小雨赢了去,只好道: “老夫混迹赌坊数十载,还没见过似你这般赌术出奇的后生,公子要是不介意,后边的几局,请我们东家来陪你玩。” 江小雨赌桌前坐不一会儿,已经赢得盆满钵满,由是胆壮。 “不介意,换谁来本公子都奉陪。” “什么人敢在这儿撒野?!” 二楼传来一低沉的声音,龟公鸨婆闻声,都肃立两旁。 嵇昀和江小雨交换了眼神,心道这是幕后的东家来了。 果不其然,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从楼上下来,原来他早就从暗中观察,看江小雨不住地赢钱,气得恼火。此刻他打量了嵇昀二人,脸上摆出一副戾相。 “识相的赶紧把银子留下,人,你们带走吧。” 江小雨道: “凭什么?钱是我赢来的,又不是偷你的、抢你的,奥,只许别人输钱输命给你们,却不许别人从你们这里赢钱。你们也忒黑心了些。” 胖男人脸上的面皮颤了颤,恶狠狠道:“今天要么把钱留下,要么把命留下,你们自己选。” 话音刚落,十几个年轻力强的小厮便应声从四下里冒了出来,把嵇昀和江小雨围在垓心。 “这里不是长安,随便杀几个人也没人知道。” 胖男人语气很是傲慢,但听来确不像大话。 嵇昀道:“我就不信,这里虽然不是大唐的地界,但也是有人治理的地方。你在这儿行凶杀人,难道真就没有王法来管?” “哈哈哈——” 胖男人大笑:“知道了也不会管,想管他也管不了。小子,看你们也是大户出身,我奉劝一句,别逞一时之勇,到时候白白丢了性命,还不知杀死自己的是什么人。” “那......那好,今天就算不赢不输。银子我们不要了,你叫他们别胡来,我们走就是了。” 见江小雨认怂,胖男人嗤笑一声,摆手叫小厮们让出条路,野南浔想说话却看到嵇昀目光如炬,只好哼唧了两声,显然他是不甘就这样离开的。 事已至此,嵇昀提了野南浔的肩膀,一路把他推打出门,江小雨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转身朝胖男人做了个手势:“喂!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到你们的牌的?” 胖男人道:“你爱讲不讲,我倒是无所谓。” 江小雨看看左右,说道:“你过来,我小声告诉你。” 胖男人哼了一声,走近附耳过来。 “其实很简单,只要......” 江小雨嘴上说着,右手却去摸到了摆在门口的花瓶,“哐”的一下花瓶砸在男人头上,男人顿时疼得龇牙咧嘴,抱头大叫。嵇昀也被江小雨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随即赶紧把她拉到身后护住。 胖男人大吼大叫:“杀!杀了他们三个!”十几个小厮一齐发喊,各个抽刀,过来与嵇昀三个拼命。 “你保护好江姑娘。” 嵇昀向野南浔嘱咐一声,迈步挡在门口。小厮们劈头砍来,嵇昀侧身、抬手,一瞬间先撂翻两个,听闻打斗,楼上陆续又赶来二三十号打手。神仙居里顿时一片乱战,面对乱刀狂舞,嵇昀折下一根桌腿,权作兵刃。 他迎着刀片步步进逼,一根破木头竟被他使得风雨不透,来去如电。众人死命挥刀劈开,也只是勉强不被他所伤,然数十号人却被嵇昀死死堵在楼里不得出去。江小雨见状,挣开野南浔,反身欢跑进楼里,野南浔晓其用意,紧随其后跑来,二人七手八脚把桌上的银钱搜罗了个干净,用桌布裹了两个大包背在背上往出跑。躲在门后战兢兢的老头见状,顾不得害怕,竟跑来拉扯,混乱中扯掉江小雨的发簪,一头乌发顺势散开。 老头瞪大了眼盯着江小雨惊叫道:“你当..….当真是个雌鸟!” 江小雨气急:“鸟你妈!”左右寻摸了一个抹布,狠狠地塞到老头嘴里。 “哎呦!” 老头闪了个趔斜,倚在门上上气不接下气。 “走啦!” 江小雨临出门紧着朝嵇昀发了声喊。 “求求你们,带上我!” 楼上忽然传来央求声,随即一个美貌女子急匆匆沿着楼梯跑了下来。江小雨见她神色慌张,身形年纪与自己相仿,恻隐之心萌动,决定带她一起走。 胖老板早急得冒火,亲自抄刀来赶江小雨,嵇昀余光瞥到,回身一个箭步立马追上,正手一棒打掉老板手上钢刀,反手又是一棒劈头下去,老板情急下举臂来挡。 “咔嚓”一声,木头和胳膊齐声折断。 老板抱住受伤的胳膊,痛得一时失声。伙计们围在老板四周,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与嵇昀纠缠。 四人一路跑回旅店,天已经将晴。野南浔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大把大把地数着银子。嵇昀越看越是生气,悄悄从门后拿过顶门棍,瞅准了朝野南浔屁股上狠狠闷了一棍。 “哎呦!”野南浔疼得原地大跳。 “看你还敢不敢赌钱!”嵇昀擎着棍子追赶,野南浔绕着桌子闪躲。江小雨喊话:“你俩把人脑袋都转晕了,停!”野南浔大呼求饶:“师父,我再也不赌了,下次...…下次你就打死我。” 第177章 昭陵六骏(上) 嵇昀这才罢休。 江小雨随后询问那名同逃女子的姓名身世。 女子道:“我是被人拐来的,原本也是唐朝人。”江小雨道:“拐走你的是什么人?”女子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知是一群穿着官衣的。” 嵇昀三人一听大惊,野南浔叫道:“哪个狗官没了良心,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江小雨道:“这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们把汉人的女子贩卖到异国他乡,只为了赚钱,真是禽兽不如。” “该杀。”嵇昀凝眉肃目说道。 江小雨见女子惊魂未定,忙安抚道:“你放心吧,我们会保护你的。”然后指了指嵇昀,“他可不一般,是大唐皇帝亲封的神威大将军,等回到长安,他自会把害你们的贪官绳之以法。” “什么?”女子闻言惊外,打量了嵇昀道:“你是大将军?” 嵇昀给女子倒了杯水递到手边。 “你知不知道,他们的官叫什么名字?还有,和你一起被贩卖来的女孩子,还有多少,她们是不是都在神仙居?”女子道:“回将军,他们头上是什么官我不知道,不过我猜一定是大官,因为那些人都带着朝廷印发的公文,在十里八乡专门招募年轻的女子,只说是皇上平定了江南,苏杭的丝织坊需要补充大量的女工,去的人,不但可以免除家中父兄的兵役,每月还会发五十贯的银钱。被他们骗的女孩子,少说也有五六百人,除了神仙居,还有很多被贩卖到了伊犁、喀什噶尔,甚至更远的阿拉木图。” 江小雨恨得浑身颤抖:“当今皇上励精图治,竟被这群 奸臣贼子当成了赚黑钱的幌子。嵇大将军,你看该怎么办?”野南浔也道:“是啊,师父,得想想办法救一救这群女孩子。” 嵇昀点点头道:“是要救。不但要救人,还要揪出幕后的黑手,免得他再作恶。” “嵇朋友!” 门被推开,一个深目高鼻的人急匆匆闯了进来,是捏乌萨克商队里的随从。 “大事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随从道:“你快去看看吧,捏乌萨克白天去谈生意,不但对方不肯交付我们早先定下的货物,而且还把他打伤了。” “岂有此理。”野南浔暴跳如雷。 “快带我去。” 嵇昀跟着随从来探视捏乌萨克。只见他断了两条肋骨,左眼也被打伤了。经过询问,原来打伤捏乌萨克的并非本地供货的卖家,而是另一批购货的买家。 捏乌萨克道:“他们强行买走了本该属于我们的货物,我和他们讲理,却被他们动手打成这样。”嵇昀道:“这种事在这里经常发生吗?”捏乌萨克摇了摇头,随从插话道:“丝绸之路上,来往买卖的商人,都常年恪守商界的规矩,今天这些人的恶行,真是前所未闻。”嵇昀乃道:“告诉我你们昨天在哪里谈买卖,我来给你讨还公道。” 捏乌萨克将出事的地点告诉嵇昀,用过早饭,他和野南浔便到街上找到了那家店。店主是个常年从事马匹生意的葛逻禄族商人,胡子雪白,长相忠厚。 经嵇昀与他打听,才知他对昨天发生的事也深表愧疚,无奈打人的是一群披甲跨刀的凶恶之徒,商人亦招惹不起,只要任由他们胡来。 野南浔问商人:“你知不知道那群人住在什么地方?”商人摇了摇头,答道:“但是早上我刚见他们从这里过去,往那边去了。”沿着商人所指方向,嵇昀师徒一路寻进。 “师父。” 野南浔突然止步,惊讶地叫住嵇昀:“咱们又到神仙居这儿了。” 嵇昀抬眼一看,果然回到这里。 只见门口处徘徊着一队士兵,个个披坚执锐,往返巡逻,看样子是在例行守备任务。 “竟然是唐军的装束?!” 嵇昀大感惊疑。 野南浔按住腰间的宝剑,道:“那个白胡子嘴里的恶人,肯定就是他们,师父,上吧。” “不,这些人在门口把守,楼里肯定有重要人物。不要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 “你守在这里,看他们何时出来,在哪里下榻。到了晚上,咱们再去给这个大员问安。” “好。” 到了晚上,神仙居里“做客”的人一直没有出来。江小雨为嵇昀、野南浔巧改了妆容,二人混在嫖客中进了神仙居,一路来到二楼。 野南浔观察到昨日被打断胳膊的神仙居老板,抬着缠满白布的伤臂进了一间客房。野南浔望风,嵇昀则躲在窗户底下偷听房内动静。 “大人,请用茶。” “手怎么了?” “昨天来了几个闹事的,教训他们的时候不小心碰伤了。” “你为我主持这里的大局,不要随便出来与人较劲,倘有个好歹,你死了不算什么,误了主公的事,这祸可不只你自己背呀。” “是,是,属下明白。” 嵇昀听房里一共有两人谈话,其中一个是这里的胖老板无疑,另一个被他小心恭维的所谓“大人”,话音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是谁。 只听那大人继续道:“我这次来,是为了和阿拔斯人谈好的那桩买卖。” 老板道:“大人放心,我都安排好了,阿拔斯人愿意出两万把阿拉伯弯刀和一千匹突厥战马来和大人达成这桩生意。” “这么多,你没告诉他们,这次我只带来昭陵六骏和不足五百件的唐三彩,至于他们想要的《兰亭序》和其他宝贝,我一时还未能带来。” “昭陵六骏?” 嵇昀听到这四个字时大为怔忡,想这昭陵乃是太宗皇帝的陵寝,六骏更乃陪葬之物,屋内这个神秘的官员出口便是以昭陵六骏来与外邦人所谓“做生意”,当真是语出惊人、无法无天。 “大人放心,送上门的货,还能让他跑掉,属下深知岐王他老人家急需这批战马和宝刀,我早已经和阿拔斯人商议过了,明天在哥萨城外交易之时,凡盘点清算后仍有不足的,我方可以黄金相抵。” “黄金?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你有多少金子?” “蒙大人关照,安排属下在此经营,光是贩卖国中的女人,属下已经积攒了黄金足足一百余万两。 ”嵇昀听得怒火中烧。 “这帮没有人性的畜生,为了赚取黄金,得是残害了多少无辜少女,让多少父母苦历失去女儿的痛苦......” 强忍着怒火未发继续听,摸清了他们明日交易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嵇昀带着野南浔先是回到了客栈,一伙人坐下来商量对策。 江小雨觉得奇怪,问道:“他们口中说的岐王,到底是谁?”野南浔道:“哎,李克用号称晋王,朱全忠是东平王,岐王是谁?我还真不知道。”嵇昀道:“不管他是谁,靠拐骗妇女和盗卖皇陵宝物牟取暴利,就绝不能饶了他。”江小雨道:“你准备怎么应对?明天他们可就要交易了。”嵇昀道:“是要想办法阻止,不能教昭陵里的宝物被阿拔斯人拿去。”野南浔道:“干脆今天晚上就动手,杀了那个口称岐王下属的大官。” 嵇昀摇摇头:“万一他不肯说出宝物的藏处,杀他还是无济于事。”江小雨道:“那只有等明天他们交货的时候再动手,可是他们人多势众,光马就有五百匹。” 野南浔左思右想,忽然喜道:“火炮!师父,前番灭九天教时,火炮没少发挥威力。”江小雨斥道:“废话,我们现在哪里去找火炮。”野南浔道:“没有火炮,我们可以做火药。突厥马没有听过炮声,火药一响就要受惊,到时候乱踩乱踏,咱们就可以趁乱把宝物夺回来。”江小雨把目光投向嵇昀,嵇昀道:“有些道理,时间不多了,说干就干。” 于是几人连夜赶制黑 火药,用牛皮纸将火药裹了,黏土封口。 待到第二日午后,哥萨城外三十里的胡杨盆地里,百余名唐军早就准时等候在这里。不远处的高坡上,三五头黄牛悠闲自在地啃吃着干草,牛群的旁边,三个身穿塔吉克服饰的“牧民”懒洋洋地躺卧在草地上小憩,毡帽遮住毒辣的太阳,嘴里不时地流出西域盛行的民俗小调。显然,唐军的统率并没有把这几个土里土气的牧民放在心上。 不一会儿,西方的地平线上涌出一抹白色。 “大人,他们来了。” 神仙居张老板指了指来人,告诉领头人:“阿拔斯是西方大国,他们说话傲慢,大人待会儿可别忘心里去。”头人哼道:“笑话,在我看来,他们就是一群长着卷毛的猪。” 说话间,阿拔斯骑兵就到了跟前,只见他们个个身披银色重甲,斜跨皮囊腰刀,除了领头的,余者手中都另牵着一匹没有落鞍的马。 领头者打量了面前的唐人,缓慢而大声地说道:“我是阿里发的使者、代表阿里发把他神一般的意志加在乌赫拉蒂斯城上空的忠诚勇敢的赫鲁兰迪男爵的最为信任和倚重的卫士长加纳得,请问哪个是你们的头领?” 张老板急忙介绍:“这位王行瑜王大人,是受岐王亲派,来与贵国交易的。” 第178章 昭陵六骏(下) 加纳得道:“既然如此,不要啰里啰嗦浪费时间了,我们要的东西你们准备好了吗?” 王行瑜的脸拉得很长,饶是强忍着气。张老板亦小声咒骂道:“光念个名字就没完没了,还敢说我们啰嗦。” 王行瑜一招手,士兵们从后面推出六辆马拉大车,上面用粗布苫盖。 加纳得叫人上去揭开苫布,王行瑜阻道:“你们男爵要的东西在这儿了,我们要的东西呢?” 加纳得一怔,旋即叫人抬来了几个大筐,里面一水是打造好的阿拉伯弯刀。 “五百匹战马也带来了。” 张老板从筐中拿起一把弯刀,左右挥了一挥,风声飒飒;又看掰开马嘴瞧了瞧牙齿和耳后。 加纳得不耐烦道:“错不了,都是用产自巴格达的精铁打造的崭新的弯刀,马儿也都是六到十岁的年轻马驹。快看看你们的货,我可是还要演一演真假的。” 王行瑜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张老板道:“我们堂堂王爷,怎么会拿假宝贝骗人?”说着揭开第一车上的苫布,露出花花绿绿一大车的青瓷器和三彩陶。随手拿出一对三彩马,给加纳得递了过去。 看那马毛光目明、栩栩如生,加纳得眼前一亮,爱不释手。 “哎——” 但听一声长嚎,只见不远处一架牛车往这边驶来,牛车上坐着两男一女,看衣着样貌皆是塔吉克人,殊不知却是嵇昀三人装扮。野南浔斜带着毡帽,拉缰赶车,嵇昀则将帽子高高举起在手中挥舞,口中不住高声喊话。 “他是你们的人?”加纳得问道。张老板道:“不,我们也不认识他。” 不一会儿,牛车已经近前。嵇昀带着江小雨跳下车,朝两方人都殷笑地打着招呼。 “张老板!总算让我找着你了!” 众人都疑惑时,嵇昀满面春风地朝张老板贴了上去,好似多日不见的老朋友。 “你......你是干什么的?!”张老板上下打量嵇昀并本能地把他往外推了推。 嵇昀笑道:“你贵人多忘事。前些天在我那里订的那批货,用着还好嘞?”张老板疑惑:“订货?我订你什么货了?” “你呀你呀......”嵇昀脸上一副看穿对方小心思的坏笑,看得张老板浑身发麻:“你别在这儿捣乱,我现在有正事。”嵇昀道:“我就是为了你这正事来的。” 话音未落,转身一个箭步,众人尚未反应,加纳得惊呼一声,手里的唐三彩已经到了嵇昀手里。 嵇昀把弄着彩陶,提高声音道:“我想告诉你,我昨天刚上了一批货,成色、质地都比上次卖你这种强得多。看你要的数目大,我亏一点,卖你二两银子一个,怎么样?”王行瑜、加纳得以及张老板听了嵇昀这番话,都面露惊色。特别是张老板,急得面红耳赤,伸手扯住嵇昀的领口,一使劲儿把他推倒在地。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我何曾买过你的东西?这三彩,明明是王大人从大唐千里迢迢运送过来的,跟你有甚关系?!” 嵇昀被摔了个屁股蹲儿,假意生气,跳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喊道:“怎么?!当着外人的面,你不敢认我是不是?!”然后朝江小雨招手:“老婆!你过来!” “叫我作甚么?!”江小雨白了眼嵇昀,迈着勾人的步子,一摇三晃走过来。嵇昀把江小雨拽到张老板面前,指着鼻子说道:“张老板,交货那天你的眼珠子就没从我老婆身上移开过,现在你吃干抹净,跟我装不认识了?咱都是生意人,买卖可以不成,做人可得守信……” 张老板又急又气,一时口吃:“你......你胡说!”王行瑜见势不妙,板着脸叫道:“这个人存心捣乱,把他抓起来。” 身边亲兵喊了声是,冲上来拿人。嵇昀吓得撒腿就跑,张老板高喊着要把他就地砍死,嵇昀抱头鼠窜,绕着加纳得的马前后转圈。一边跑一边大呼小叫,跟在屁股后面的亲兵,几次就要扯住他,可总是被他机敏得闪躲了去,几个亲兵还被晃倒叠在一起,浑似农夫追赶母猪一般滑稽,惹来阿拔斯士兵哈哈大笑。 王行瑜队伍里的后军被前方的热闹吸引,纷纷围观过去,人群外的野南浔趁机溜到他们的马车附近,掀开苫布,底下露出两口大箱,撬开箱子,里面竟是满满当当的黄金锭子。 野南浔抬眼四下望望,尚未有人注意,便从怀里把早就准备好的火药洒进箱子。 另一边,嵇昀扯住加纳得坐骑的马鬃,大喊道:“卫队长阁下,这姓张的做生意不老实,你别买他的了,我也有彩陶卖,这样吧,我卖你一两银子两个,怎么样?!” 张老板催促亲兵赶紧把嵇昀就地砍杀,此时,加纳得却拔出了佩刀,拦住了继续追赶的亲兵。 “张老板,我不相信他,可也不怎么相信你了。” 张老板道:“卫队长,他是骗你的,我怎么可能买假货来卖给你呢?”嵇昀哈哈一笑,跳到自家牛车前,对加纳得喊道:“卫队长阁下,你看。”说罢揭开苫布,下面竟也是满满的一车三彩陶。 王行瑜和张老板看傻了眼,加纳得更是一脸怒气,当即就用刀指着王行瑜道:“你们的王用市面上贱卖的假货冒充国宝,欺骗男爵,这样会招致雷霆一般的灾祸,知道吗?”王行瑜又急又气,被嵇昀一顿胡闹搞得头脑发蒙,挥起马鞭重重抽在了张老板背上。 “哎呦!” 张老板吃痛大叫,连滚带爬跑到加纳得马前,正不知如何解释时,忽然想到马车上还有足足两大箱黄金,于是忙道:“我家王爷是真心和贵国做生意,这些宝贝,绝对是从大唐皇帝的陵墓里挖出来,气都没喘就转运到哥萨城了。”加纳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摆出一副全不信任的神情:“你怎么证明你车上的东西,不是从这个小子那里买来的?!”张老板道:“我不但有这些东西,还带来了两大箱金子,那可都是实打实的真金,你可以验证。我们岐王若无诚意,怎么会让王大人带着这么多金子来。” 加纳得听说有黄金,本来眯着的眼睛又睁大了:“那好,把金子抬上来让我们验一验,如果黄金是真的,今天的交易仍然可以进行。”张老板终是松了口气,连道两声好,招呼后面把装着黄金的车赶过来。加纳得这次叫张老板把黄金抬到自己眼皮底下,高坐在马上探头来看。 嵇昀见状,朝野南浔使个眼色。野南浔默不作声地眨了眨眼皮,示意手脚已经做下。于是嵇昀再次毛手毛脚地凑了过来,口中讲着:“我来给卫队长阁下当个公证人。”手心早将两块火石暗自擦着火星,两个亲兵一左一右开启木箱。 只在箱盖打开的一瞬,火星掉落。“轰”的一下熊熊火焰窜出一仗来高,燎着马鬃,并险些捎着加纳得。那马惊得上身窜起,几乎要把加纳得甩下背来。大火很快熏燃另一边未曾开盖的箱子。嵇昀见状忙抽身闪开,众人被爆燃的“黄金”惊得面无人色。张老板更是慌慌张张过来查看。 “轰隆!”一声巨响,箱子在众人眼前爆炸开来,金锭子变成了一个个黑不溜丢、煤球般的玩意,伴随着木屑四溅飞去。张老板离得最近,被爆炸的空气顶飞数十米,狠狠地摔在地上,瞬间昏死过去。 “师父,成功了?!”野南浔见这“壮观”一幕,不由得脱口而出。嵇昀小心地张开眼,混沌的烟雾中还弥漫着土味,他忙着赶了赶身前的迷烟,定睛一看,眼前的场景使得他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野南浔抢到师父身边,也是惊得张大了嘴。 原想着爆炸的火光和着震天动地的巨响,早把阿拔斯人的马群吓得惊扰四散,却没想到那些个突厥蛮马,一匹匹俱是天生善战的宝马良驹,虽未经过训练,但胆肥沉静如斯,即便面对从未见过的场面和动荡,也仍是安之若素。 “这下可是技穷了。” 野南浔悻悻地小声对嵇昀说道。 “王大人,张老板,火药没有炸死这个卫队长,那几辆车里放的都是更厉害的火器,快点拿出来消灭他们。”爆炸发生时,江小雨不知躲在什么地方,此时她突然高声喊话,说了一番叫王行瑜摸不着头脑的话。 “快撤!” 突然,加纳得朝部下大喊一声,带头拉拽缰绳,转身就跑。 “唐朝人你们等着,我会将这里发生的事告诉赫鲁兰迪男爵的。该死的,牵好你们的马。”阿拔斯士兵们见卫队长行事仓惶,便急忙跟着回马撤退,一时间把许多突厥马遗落了下来。 野南浔大喜:“师父,这个姓加的原来是个胆小鬼。”嵇昀道:“不怪他胆小,谁头一次见这种阵仗,都会以为对方是有备而来,专程要害他性命的。”野南浔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他当是王行瑜想黑吃黑呀。” 王行瑜刚从刚才的一幕回过神来,他气急败坏,在马上大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野南浔傲气地叉腰,答道:“好说,神威军嵇大将军在此。王行瑜还不下马参拜?” 王行瑜一怔。 第179章 潞州腥雨(上) “神威将军?是你?” 野南浔道:“不是我,是我旁边这位。” 嵇昀丢开帽子,扯下胡须,喊道:“王行瑜,李茂贞在京时,我们还曾见过,怎么不记得了?” 王行瑜细观嵇昀样貌,果然觉得眼熟。 嵇昀继续道:“你盗卖皇陵陪葬宝物、贩卖国中妇女,一桩桩一件件,茂贞将军可曾知道?” 王行瑜眼光闪躲,半天也不答话。江小雨瞧着眼里,凑近嵇昀身旁道:“当心他狗急跳墙。” 野南浔则上前拉住马嚼子,叱道:“大将军在这儿,你还敢高高在上,快点给我下马。” “你放开!” 王行瑜又骇又怒,一边斥哆,一边把手按在了腰间。 “小心!” 嵇昀眼快,急唤野南浔当心。说时迟那时快,王行瑜抽出腰刀砍向野南浔的双手,若非野南浔被嵇昀喊声提起了戒备,急忙松开了马嚼子避过一劫,只怕两只手都要被齐整整地切了下来。 “老小子!你真狠。”野南浔惊魂方定,怒气陡生,嘴里啐了一句,当即拔剑就要与王行瑜拼命。 “这三个窃贼觊觎宝物,冒充朝廷大员,快点给我杀了他们!”王行瑜命令手下唐兵,以嵇昀三人冒名顶替之罪,就地斩杀。 唐兵闻令而动,团团伍伍围将上来,野南浔首当其冲。 “王行瑜你吃了豹子胆,大将军你也敢戕害。”情急之下连忙使出海昏剑法,淫淫裔裔、子虚乌有,唐兵刀来刀往,野南浔很快就应接不暇,招架不住,只好边打边退。 嵇昀背着手从旁观瞧,见野南浔的海昏剑招似是而非,不禁眉头微皱。 “师父!快来帮我呀!” 野南浔情急大叫,嵇昀道:“你记着,双手刀的优势在于重而强,短处则是不擅回旋。和唐刀对敌,不必针锋相对,要懂得泄力。他愈重你则要愈轻,你才能够以快打慢,这叫以己之长攻披之短。” 野南浔暗暗领会,尽力安定心神,唐兵长刀劈来,他忽然灵机一动,未作格挡而是俯身低头打了个滚,从唐兵腋下一下子闪到身后,唐兵来不及回转,野南浔抢先抬起一脚蹬在他膝盖窝上,唐兵顺势跪翻在地。此时又一个唐兵双手举刀来砍,野南浔学羚羊跳脚,趁着对方上路门户大开,猛地撞在那人胸膛,把人顶翻在地。嵇昀和江小雨互看一眼,脸上皆欣喜含笑。王行瑜早听说嵇昀如何厉害,今又见他不动如山,泰然怡然,由是心下生怯。趁别人打得混乱,拉转马头便要逃走。江小雨早就留神盯着他,见他动静连忙扯了扯嵇昀。 “快,他想要跑。” “跑不了的。” 嵇昀平地纵身,一袭红云越过众军呼喝而至,王行瑜试图挥刀自保,早被嵇昀一脚将刀踢飞,随即轻舒猿臂,将人提下马来。 “所有人听令!别再打了!”嵇昀声如洪钟,底气中正。唐兵见主将被擒,纷纷停下打斗,手足无措。 野南浔气犹未消,急冲冲赶到跟前。 “你这狗东西,我宰了你!” 说着挺剑就刺。 “别胡来。” 嵇昀伸出二指,即将长剑弹挡了去。 “师父,留他做什么?” “再怎么说他也是朝廷命官,罢官杀头咱们也做不了主,绑他回长安交皇帝发落。” 话音未落,王行瑜突然“呃”的一声惨吟,面目扭曲难看。 “江姑娘…...” 嵇昀和野南浔一阵怔忡,原来江小雨冷着目光,手里一把小刀径直地插进了王行瑜的胸口。 江小雨道:“这黑心烂肺的畜生,不送他去西天还等什么。”王行瑜由此毙命。野南浔一脸吃惊,对嵇昀道:“师父,她可比你狠多了。”嵇昀见事已至此,转身对众兵士道:“王行瑜知法犯法,死不足惜。你等都是大唐的骁健,倘是被迫用命,我也不怪罪;倘有人仍执迷不悟,休怪我动用大将军之权,将你们共罪处置。” 士兵们眼见嵇昀手段,亦不敢造次。 “我们愿意听从大将军差遣。” “师父!我们发财了。” 野南浔捡起一块地上的黄金,兴奋地对嵇昀说道。嵇昀正色道:“这些钱不可妄动。” “没错。”江小雨插话道:“这些是王行瑜买卖人口得来的黑钱。” 野南浔道:“黑钱也是钱,总不能当成石头扔了吧。”江小雨道:“谁说要扔的。”江小雨从野南浔手里夺过金锭,“要把这些钱还给那些苦命的女孩子,当作...当作是对她们的一点补偿。”嵇昀道:“江姑娘这个提议好,我们回哥萨城,先去解救神仙居里的姑娘们。” “不。”江小雨打断道:“我们不但要救这里的人,还有那些被卖到别的地方的女孩子,都要解救。”野南浔大惊道:“什么?!天南海北那么多地方,咱们要一一去救,且不说得到猴年马月,光路上也都累死了。” “你嫌累大可不去,我和你师父自去!”江小雨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反驳。野南浔只好瞧向嵇昀,“师父,你看她...…” 嵇昀微一沉吟,乃道:“她讲的没错,都是水深火热中的同胞,我们不能顾此而轻彼。暂时先不去撒马尔罕城,待救下所有女孩子并送平安返回大唐后,咱们再作西行。” 野南浔被嵇昀说动,四下寻见被炸晕的张老板。 “这姓张的乌龟蛋熟悉情况,教他带我们去。” 哥萨城里,捏乌萨克正卧床休养,房门突然被人推开,野南浔随即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捏乌萨克,快醒醒......快醒醒了。” 捏乌萨克浑然没有精神,丧气地回答道:“怎么?你师父还不上钱,不敢来见我了?”野南浔陪笑道:“我师父说了,你那些进货的本钱,拿去买唐三彩都花干净了,钱是还不上了。所以叫我带了些别的东西来,说要以物抵账。”捏乌萨克道:“那些吐鲁番人伪造的粗劣陶器,我没有兴趣。”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马嘶,捏乌萨克贩马无数,只这区区叫声,便勾动心神。 “马...…是突厥蛮马?”顾不得断骨之痛,挣扎着起身,来到门口一看,当即喜出望外。 嵇昀高坐马上,喊道:“怎么样?用这些货来抵债,不亏着你吧。”捏乌萨克道:“我的真主。这正是我此行想要找到的良马,嵇朋友,你是会变魔法吗?整个哥萨城都没有的东西,竟然被你弄到。” 嵇昀笑着将事由讲了,捏乌萨克道:“原来是这样,可这就意味着,我们又要在这里分手了。”嵇昀道:“我们大唐有句话,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捏兄,别后保重,等我了却这边的事,咱们撒马尔罕再会。” “我有直觉,再见大概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嵇昀微微一怔,捏乌萨克欲言又止,随即用唐人的礼仪与嵇昀揖礼作别。 自此,嵇昀带着野南浔和江小雨,以张老板为向导,率领一百亲兵从北至南,由西向东,历时三年零半六个月,先后走过十二座城堡,共解救下三百多人,直到天佑初年,方离开阿拉木图徐徐东归。 三年间,大唐国中却发生了几乎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还应从征伐左路大军的前哨战场——潞州说起。 朱全忠围困潞州日久,本以为兵微将寡,潞州旦夕可破,孰料李存孝非但先锋无敌,就连守城也是一名良才。汴州军足足攻打十天,潞州仍未被撼动。朱全忠并将佐正焦躁时,忽然传报门外营外有一鹤骨仙风的道士,绑来一个战将模样的人,点名要见朱将军。 众人以为道人是擒了李存孝来,当即大喜出迎。 道人鹤氅云履,自报法号:“贫道钰澄,各位有礼。” 朱全忠见他脚下确实绑着一个武将,细看来却非李存孝,疑惑道:“道士不在山里修行,跑我这儿军营里作甚?”钰澄道:“贫道本在山中参禅,偶得仙人灌顶,开天眼一窥天机,方知世间有人皇转生,故而应天命下山,特来相告。” 朱全忠怪笑:“道士的意思是,人皇藏在本将军的营里?”钰澄道:“实不相瞒,帝王之气正应在将军身上。”朱全忠收敛了笑意,一脸正色,许久不做声。张归霸见状,即命众将各自回营,另将钰澄请至中军大帐,与朱全忠密谈。 “沙陀属火,将军属金,想要称霸天下,不可不早图。” “我与李克用,不是他死就是我活。你即便不说,我也要想办法把沙陀连根除掉。只是兵困潞州,难以进取,不知如何是好。” “李克用不似往日虎扈龙随,盖寓、史敬思身死,周德威也不在身边,所依仗的,无非李存孝一人。我今天来时路上,擒住一人,打听得知是李克用麾下太保康君立。” “康君立?” 朱全忠叫把康君立绑缚进帐,问道:“李克用现在哪里?”康君立咬牙切齿,不肯开口。钰澄走近,在其颈后轻轻一掌,使了些归昧三相功的法门。一时间康君立但觉寒气彻骨,同时锥痛钻心,嚎啕一声躺在地上打滚…… 第180章 潞州腥雨(下) 须臾,好不容易痛苦有所缓和,钰澄复将手掌抵到他胸前。 “我只需轻轻一按,管教你五脏冻成一块。” 康君立大惧,慌忙求饶,且知无不言,将李克用率领沙陀主力大破中路大军,正欲转兵潞州的事尽皆讲了。 “父亲派我先行入城,通告十三弟谨守潞州城,大军五日后就到。” 朱全忠心道:“李克用这次来,肯定要和我拼命.…..” 此时,钰澄向各人揖礼,请辞欲去。他寥寥数语,已然勾起朱全忠作乱称霸的野心。但苦于李克用兵强马壮,特别是李存孝简直天下无敌。于是留住钰澄道: “道长把康君立拿来送我,可还没有教给我打败李克用的办法。” 钰澄面色清冷,答道:“贫道不谙军旅之事,将军请自斟酌而行。” 朱全忠疑惑,上下打量他道:“你这人倒也奇怪,一口一个道士自居,既然出家在外,哪来的闲心插手打仗的事。” 钰澄沉默片刻,嘴里轻声念叨着:“你不是要做保唐的将军吗?我偏不让你如愿……”然后不顾梁军的阻拦,拂袖扇倒一片士兵,飞身而去。 “他到底是什么人?” 朱全忠一脸惊奇。 “我知道他的底细。” 帐中有人应答,诸将循声回看,说话之人身形板正,美髯当胸,他原是紫云山庄的庄主,近日刚刚投入梁王麾下,名为杨师厚。 杨师厚道:“此人不是好鸟,他是原九天教右复国灵王的心腹,前番嵇昀带人攻陷九天教总坛,宰了令狐云梦,混乱中这厮侥幸逃了,现如今已经成了朝廷通缉的要犯。”朱全忠闻言,眼珠上下一转,笑道:“管他是不是通缉犯,只要是诚心助我,便是朋友。”随后便叫请夫人过来商议。 须臾,一美妇人进帐,长得珠圆玉润,体量风骚,但看其容貌,原来是曾为尚让正妻,如今却作朱全忠夫人的刘裳。 刘裳听朱全忠说了局势,颦眉良久,订下一计。 当夜,朱全忠释放康君立,仍教其入城,威胁道:“见了李存孝,你只说李克用交战不利,叫他自守潞州,再坚持三个月。” 康君立道:“我假传军令,父亲知道会杀了我的。”朱全忠讪然道:“我把你被俘的事漏给李克用听,以他的脾气一样会杀了你。你放心,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自然有办法除掉李存孝,到时候死无对证,你还怕什么。”康君立道:“将军不是骗我?”朱全忠道:“我杀你只是一刀的事,有什么必要耍你一个娃娃。”康君立为求保命,狠一狠心,便按朱全忠吩咐入城,以谎言告知李存孝。 “什么?父王竟然被张浚所困?” 李存孝闻讯,坐立不安。 “父王传令给你,他一时不能来解潞州之围,教你务必守住潞州三个月。” “什么!三个月?!” 李存孝瞪眼一惊,对他来说,冲锋陷阵不在话下,坐守孤城却有困难。潞州兵微将寡,一旦被朱全忠攻破,自己凭借坐下马、手中槊自是可以横行无忌,杀出重围。可是丢失潞州城池,依着李克用的秉性,自己终难逃一死。 另一边朱全忠营中。 “估计这会儿康君立已经把话带到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朱全忠问话刘裳。 刘裳左右瞟了一眼帐中诸将,哼道:“难不成你手下的将官都是吃干饭的?凡遇大事便要我一女人指东指西。” 众将闻言腼然,张归霸率先出班,抱拳说道:“经过我军连日攻打,潞州城内的晋军已疲惫不支,现如今他们听说李克用新败,孤立无援,士气必然衰颓,我军宜趁机全力攻打,相信不日即可破城。” 朱全忠以为然,为保周全,又转头问薛秦意见。 薛秦道:“取潞州不难,难得是城池拿下之后,如何防守的问题。李克用打败了张浚,正在火速往这边赶来,我们即便强攻占了城池,到时候也将面临被晋军包围的危险。何况李存孝勇武,天下无敌,我若强攻,彼必突围逃走,到时候我仅得一座孤城,而李存孝得援军接应,重整旗鼓。所谓攻守易形,于我不利。” 朱全忠深以为然,追问薛秦下策。 薛秦继续道:“夺一城事小,除一害事大。我设想了一条计,或许用不着耗损兵力,可除李存孝。” 潞州城下,汴州军突然停止了攻城。 张归霸一马出阵,到城下喊话:“请你们李将军出来说话。” 李存孝露面城头。 “叫爷爷何事?” 张归霸道:“存孝,晋王跋扈欺上,抗拒天兵,败迹已现。东平王念你是戡乱的功臣,兴唐的名将,不忍大军破城,命我劝你归降。” 李存孝哼道:“朱全忠呢,他怎么不亲自来说?” “上次相见,东平王已知你弓箭无敌,所以未敢亲至。” “哈哈!你讲话倒也诚实。” “尽管如此,还请存孝勿疑。晋王命将军守城,既不拨付人马,也无救兵驰援,潞州孤城难保,破城只在旦夕,东平王诚心实意,不忍将军玉碎。” 见李存孝沉吟不语,张归霸继续说道:“我听说将军忠孝,如实在难为,何不效法关羽故事,降汉不降曹?” “你的意思是?” “王是唐朝的王,将是唐朝的将,此次各方出兵,并非出于私怨,原是皇帝诏命下达所致,晋王乃中兴名臣,与当今圣上虽有一时之怨,然久后必重归于好,将军可不降东平王,只降当今圣上便可,日后回到晋王处,也好交代。” 李存孝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好!我答应你,可是我有两个条件。” 张归霸听李存孝如此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当时顿感意外,可他不露声色,只应承下来。 “没问题,小事我自可做主,什么条件你说吧。” “第一,叫你们的人撤围三十里,以示诚意。” “这……” “怎么?你不答应?” “这事不小,我需请过东平王才能答复你。” “好吧,那么第二个条件你一并带给你家大王,就说李存孝可以出降,不过前提是三个月以后。” 张归霸闻言大笑,回答道:“存孝说笑话,大军开拔,一日消耗的粮食就能堆满一座粮仓,岂能等你三个月?” “不给三个月,一个月也可。” “不知要这一个月时间何用?” 李存孝略有沉吟,继而回答道:“我虽答应投降,恐辖下有弟兄不能依从,我需花功夫一一劝说。” 张归霸道:“如此,我将将军之意回报主公,早晚答复。”说罢拨马返回。 康君立听说李存孝答应投降,十分意外,即来李存孝跟前发问。 “我这是缓兵之计。” 李存孝答道。 康君立内心七上八下,如果李存孝确有投降的念头,他一道追随或能逃过一劫,但如果只是缓兵之计,待五日后李克用大军一到,自己前者按着朱全忠交代哄骗李存孝的谎话岂不被戳穿?性命攸关,此事不由得他不上心。 “真只为拖延他,一个月也不管用啊。” 李存孝瞥他一眼,冷笑道:“亏你年长,却不懂兵法。” “怎么说?”康君立一脸疑惑。 “古书上说,夫战,勇气也。但凡攻城,必以初到时分攻打最佳,此为一鼓作气。倘拖延日长,久攻不克,士气定然衰减。就眼下来看,休说朱全忠答应停战一个月,就能拖上他十天半月,我足可以把受损的城垣修缮,休整兵力,完备器械。等到敌人复来,便可以逸待劳,这就叫彼衰我涨,到时候朱温再想进潞州城,可没那么容易。” 康君立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心道李存孝不但有勇,而且有谋,如此下去,自己的脑袋迟早不保。于是急忙草写一封书信,派人偷偷送出城去,直至朱全忠的案头。 “李存孝假意投降,实为拖延,该怎么办?” 朱全忠问话薛秦。 薛秦道:“我已料定他了。请主公回信康君立,教他伺机取事,务必留下李存孝通敌的实据。” 转日,汴州兵马果然撤围而去,徐徐退避三十里。潞州城头,朱全忠派人用箭射入一封书信。 士卒将书信呈交李存孝,他打开一看,庆幸对手果然上当。 康君立闻讯而来,急问信中所写何事。 李存孝把信随手丢到一旁,答道:“朱全忠许给我们半个月,还教我军在城头插上白旗,说什么为了抚慰他手下那些骄兵悍将。” “眼看破城在即,突然下令撤兵,难免军心浮动,或存不满,朱全忠这个话倒也在情理之中。” “狗屁情理。” 李存孝不以为然,康君立想了想,复说道:“即便不依着他,也该当回他一封书信,信里言辞大可诚挚一些,好叫朱全忠和他手下人不至于起疑心。” 李存孝以为有理,便亲笔写了一封信,由康君立从旁润色,信中极尽感激之意、归顺之诚,由于言辞过于恳切,以至于不少地方提及李克用时,文笔则显得大为不恭, 此信由康君立亲自携带,快马出城。李存孝本意是以满篇善言瞒过朱全忠,达到缓兵之计的目的。然而,却不想康君立出城后并没有去往汴州军大营,而是直奔李克用军中。 “父王!大事不好了!” “怎么?是不是潞州丢了?!” “十三弟私通朱全忠,已在潞州反了!” “什么?!” 李克用大吃一惊,待见到李存孝讨好朱全忠的亲笔书手,瞬间一股热血涌上头,几乎气晕过去。 第181章 名将之死 待到身体稍安,李克用即要亲自来潞州问罪。 彼时大军到潞州尚有三天路程,于是李嗣源提议,自己并李嗣昭、李存审、李存信、康君立五人,率领轻骑先往潞州,招来李存孝回营问罪,李克用则自领大军压阵。 此请获李克用准许,于是五兄弟昼夜疾驰,抢先赶往潞州。 路上,李存审对此事存疑,问话李嗣源:“十三弟一向对父王忠心耿耿,怎么会突然反了?” 李存信向来看不惯李存孝独受器重,不等李嗣源答话,他先接茬说道:“保不齐是看父王在皇帝面前失了宠,想要换一棵大树乘凉了。” 李嗣昭道:“我看十三弟不是趋炎附势的人。” 李存信哼道:“证据确凿,不由得你不信。” 面对兄弟们的讨论,李嗣源始终沉默无语,却总在不经意间,偷偷瞥看同样一言不发的康君立。 汴州军前哨早一步探知李克用大军动向,回报朱全忠,于是军队开拔,缓缓向汴州撤退。 另一边,晋军在李嗣源率领下,兵围潞州。 五名太保在营前商量对策,准备派一人进城,劝说李存孝“出降”。 李存信道:“李存孝真有反心,不论是咱们哪一个,此时进城无异于送死。” 李嗣昭道:“要是亚子在就好了,十三弟一向与亚子感情深厚。” 李嗣源最后说话,他见康君立沉默寡言,若有心事,便对其言道:“李存孝与朱全忠书信往来,此事并未瞒着兄弟,可见他对你颇为信任,你去诱他彼必不生疑。” 此话正中康君立下怀,他担心事情败露,此刻正在忧心忡忡,李嗣源主动要他进潞州请李存孝,他自然应承下来。 康君立入城,直言他与朱全忠私自会商之事被小人揭发,李克用勃然大怒,下令要将他处死。 李存孝大惊: “你知道内情,怎么不向父王说明?” 康君立道:“父王下了死令,要不是我机灵,早被当成你的同党,脑袋搬家了!” “机灵?”李存孝侧目怒道:“你不如直说,在父王面前讲了我多少坏话,才保住了你的脑袋!?” 康君立见他眼中泛起杀意,赶忙道:“我今天是奉父王的令,来专程说服你的,你要是杀了我,岂不坐实了反叛之罪?!” 此话一出,李存孝一时怔忡,原本握住剑柄的手渐渐松开。 “如此,我该怎么办?” “固守城池,千万不要出城送死。” “父王的脾气我了解,我要是敢不顺他的意,必定是死路一条。” 于是李存孝登上城楼,面对城下喊话道:“李存孝受晋王提携,官拜上将,何敢背父子深恩,反附仇贼?此为小人离间之故。若能活着面见父王一面,即便只许说一句话,我也死而无怨。” 话传到李嗣源耳朵里,许久犹豫不决。 “存孝不知道父王不在营里,故而言语恳切,若被他知道只有我们五人来了,怕不会乖乖就范。” 李存信明白李嗣源的顾虑,说道:“你说的对,李存孝害怕的只有父王一个人。” 于是李嗣源等假以李克用身份,果将李存孝诈出城来。 李存孝自缚双手,来到营门他磕头请罪,被李嗣源派兵活捉。 回到大营,正遇李克用酒后大醉,李存孝哭诉道:“孩儿有功无过,遭人中伤,申诉无路,请父亲明察。” 李克用怒道:“你写给朱全忠的信,历数我的罪过,败坏我的名声,也是别人逼你做的吗?”李克用平生多疑,尤其不能容忍部下背叛,盛怒之下命令将其依法严办。 李存孝平日恃才自负,多见欺于他人,今番虎落平阳,非但无人为其求情,反而被草草定罪,终受“车裂”之刑。 行刑当夜,云愁雾惨,李存孝被绳子锁住手脚,五匹精壮战马各有勇士驾驭,一声令下,鞭举蹄扬,一代名将惨落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 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远烟笼碧树,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菩萨蛮》 李晔天佑二年,踌躇满志的唐昭宗征讨河东失利,宰相张浚只带少数人败逃,诸侯联军各行其是,大唐天子颜面扫地。 “制曰:张浚临阵畏敌,致使朝廷精锐损伤殆尽,着即革去河东行营兵马都招讨宣慰使、兵部尚书之职,交大理寺审讯定罪。” 张浚被治罪,宰相王抟出班启奏:“陛下,御史陈奏,崔胤多次收受朱全忠贿赂,数目巨大,有传闻说,此次崔胤力主朝廷出兵,也是听从朱全忠的授意。” 崔胤闻言急道:“陛下明鉴,王抟与臣有隙,他这是借机污蔑,臣虽与朱全忠有所往来,但出兵讨伐李克用,全为国家大计,绝不是内外联络,党同伐异。”王抟道:“朱李势如水火,人所共知,你身居宰相高位,与外官交往甚密,还说不算内外联通,欺迷君上!” “这…...”崔胤无从辩解,伏地请罪。昭宗垂头丧气,眼看神威军损兵折将,数年心血付诸东流,一双眸子中着实少了以往的锐气。他相信王抟的话属实,但事已至此,加罪崔胤亦只会令朱全忠惊疑。毕竟朝廷已经得罪了一个李克用,不能再疏远这个一向表现还算恭顺的中原骁将,于是只简单训诫了崔胤几句,命其居家反省。 “李克用为人恩仇必报,你们且说说,为今之计,如之奈何?” 昭宗临朝问计,大臣们面面相觑。 束手无策之际,宰相杜让能启口道:“依臣看来,最好能派人把嵇昀将军找回来,现在只有他出面,才有可能平息晋王的怒火,避免朝廷迎来一场浩劫。” “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昭宗正考虑着,荆亢打殿外面色匆匆地走了进来,俯首到皇帝耳边。 百官预感不妙,相互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昭宗听了荆亢的汇报,果然眉头紧锁。 “皇上,发生什么事了?” “李茂贞说他的凤翔兵损伤甚大,希望朝廷拨付银两给他。” “要多少?” “一千八百万两...” “什么?那可足足是朝廷两年的赋税。”李茂贞的行为,惹得满朝义愤。“他是狮子大开口!” “不,分明是看朝廷吃了败仗,想要趁火打劫.…..” “此人贼性不改,想当年收复长安时,他就曾纵兵抢掠百姓,要不是救过杨复光的命,他早被军前正法了,焉有今天!” 昭宗叫停群臣,言道:“搬运银子的车马已经到了城外,众卿哪个愿意自告奋勇,打发了他们回去。” 满朝文官,俱面露难色,昭宗摇了摇头,向荆亢低声嘱咐了几句。 “遵旨。” 荆亢依命而出,将赶来搬银子的车队哄了回去。此时的晋阳城内,作为战胜的一方,李克用同样丝毫高兴不起来,甚至急火攻心,生了一场大病。原因之一不外乎他所效忠的大唐君主联合仇敌朱全忠向他无罪征伐,令人悲愤懊恼,原因之二则应是错杀了他引以为傲的义子和战将“十三太保”李存孝,如失一条臂膀。 原来朱全忠采纳薛秦的计谋,利用李克用刚愎多疑的个性,成功施离间计使李克用一怒之下将李存孝处死,事后李克用回过神来,追悔莫及,遂一病不起。 “父亲有好些吗?” 清晨,李存勖来后堂问安。 郭崇韬嘘声道:“昨晚几乎不曾安枕,这会儿似刚睡着。” “是亚子来了?进来吧。” “是,父亲。”听见李克用召唤,李存勖应声进屋。 李克用花发凌乱,支起半个身子斜倚在床头,李存勖拿起枕头帮其垫在身后。“这些日子你要勤一些,和大太保多学着点,政务军务方面还需上心,今后保不齐哪天,父亲身上这副担子就要交给你去挑了。” “父亲前面的话,孩儿都记住了,后面说的话,孩儿可真是担当不起。”李存勖一面说着,一面为李克用梳理好发髻。李克用轻拍其背,招他在身边坐好。 “父亲不是说笑,看眼下的情况,今后的路似乎比以前还要难走得多。” 李克用稍加停顿,继续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李存勖点点头。“不算是什么好事,倒也不像是坏事。” “什么意思?” “皇上又出兵了,不过这次不是冲咱们,是去打李茂贞。” “有意思,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我也觉得新奇,听说是皇上不肯给李茂贞拨银子,李茂贞给皇上写信,拿话羞辱他,说先帝遭难还可以逃去西川,可当今皇上得罪了各方臣子,将来等他逃命的时候都没有地方可以落脚…...” “哈哈哈!” 李克用笑道:“用肥肉养大的恶狗,一旦没的吃,就会回头去咬他的主人。” 他笑了一会儿,便又有所沉思,小声念叨:“只怕皇帝不是这条恶狗的对手。”李存勖道:“父亲说的没错,李茂贞打败了朝廷派去征讨的军队。凤翔军乘胜追击,已经到了长安城下。众人觉得,这是我们出兵的机会,想问问父亲的意思,所以孩儿才一大清早过来。” 李克用道:“是大太保他们几个教你来的?” “是的。他们觉得皇上把晋国视为眼中钉,这时候我们应该出兵,趁机报仇。” “这是他们的意思,你觉得呢?”李存勖略一沉思,答道:“我觉得应当出兵,但...但不是为了报仇,而是帮皇上解围。” 第182章 卧榻生祸 “嗯?” 李克用微怔,抬了下眼皮问道:“为什么?”李存勖道:“很简单,大唐皇帝是君,我们晋国是臣,从爷爷那辈起,我们祖孙三代都有受到唐朝皇上的敕封,何况父亲更是朝廷钦封永镇三晋的国姓王。有恩不报,不是沙陀人的本性。” “有恩报恩,那有仇呢?朝廷出兵攻我,死了多少晋国人,这个仇要不要报?” “应该报,不过孩儿以为我们报仇的对象,不应是皇帝,而是皇帝身边挑拨离间、用心险恶的奸臣小人,正如朱全忠、李茂贞之流。这些人唯恐晋国独大,想要借助皇帝削藩的心思,趁机挑起朝廷和晋国之间的矛盾。皇上被他们一时蒙蔽,成了助其火中取栗的工具。” 李克用上下打量着儿子,脸上欣然一笑:“不错,父亲还一直担心你长不大,想不到已经能有这样的见识,不容易。” 李存勖道:“父亲是同意出兵保驾了?”李克用道:“不,再等等。等到皇上四处求援,无人可用的时候,自然会派人来请你父王的。也只有到那时,他才能明白,真正可以保全唐室江山的,只有咱们父子。” 李存勖听了父亲的话,知道他是想重现当年黄巢攻入长安,朝廷几番央请入关保驾的场面。 长安城下,凤翔军大举进攻,朝廷恪守不住,宰相杜让能出面调停无果,绝望之际纵身跳下敌楼,以死明志。昭宗闻知,独自在大内痛哭直至晕厥。 太监发现救起,昭宗愧悔道:“杜让能是贤臣,他曾对朕说‘凤翔临近京师,易以自危而难于后悔,他日虽欲诛晁错以谢诸侯,恐不能也。’我没有听从他的劝诫,才有今日之祸。” 朝中百官乱作一团,皆知京师旦夕不保,却不知该往何处躲藏。正是:九州万方皆臣属,銮舆今日欲何之? 万般无奈时,王抟进言:“李克用代漠强宗,阴山贵胤,呼吸而风云作气,指麾而草树成形,今被贼臣依倚朱全忠离间功臣,致削官夺爵。请圣上即刻下诏,重正李克用功名,嘱其进京保驾。” 昭宗忧道:“只怕他忌念旧仇,不肯出兵,况且远水难解近渴......” 王抟道:“除此别无他法。” “皇上!”荆亢快步进殿,跪地奏道:“贼兵突破南城,正沿朱雀大街向大明宫奔来。请皇上尽快从玄武门出宫,荆亢保您杀出北门。” 昭宗闻言,起身凛然道:“我谅他李茂贞没有弑上的胆子,命令大开宫门,朕要亲自向他问罪。”李茂贞引兵到了朱雀门,心疑宫门前为何没有人把守,试探前行又连过两道宫门,一路全无抵抗,所见黄门宫女也人人安然自若。李茂贞对左右问道:“这是哪门子的空城计?” 话音未落,眼前出现黄罗伞盖,原竟是昭宗亲临安福门前。 皇帝神容泰然,注目凝视道:“卿等藩将,应守臣礼,不经奏请,带兵入朝,莫非是想弑君造反么?” 李茂贞慑于昭宗的帝王威风,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昭宗继续说道:“朕已降诏,复李克用检校太师、中书令、河东节度使等职,李克用也已上表谢恩。你等表文言辞诟詈,凌蔑王室,不怕日后引来灾祸吗?”李茂贞被昭宗的一番话唬住,便即伏地请罪,汗流浃背。 “全因书吏与府中歌女私通,被我责备后怀恨在心,所以伪造表文,想要陷害下臣,请皇上圣裁。” 昭宗道:“既非卿等本意,朕就不怪罪。”仍然赏赐李茂贞卮酒,并聚会臣僚设宴于同文殿。 酒过三巡,百官多有醉意,李茂贞借机向邻桌问话,得知昭宗根本没有下诏复命李克用,白天所说只是唬骗二人罢了,于是贼心复萌。 席间正欲发作,但是瞧见荆亢始终不离皇帝左右,对这位谙熟鬼神刀法的御刀千户,李茂贞深为忌惮。思来想去,便教手下将领邀荆亢到偏殿赴席,荆亢推辞不去,昭宗体谅荆亢辛苦,令其就席,荆亢勉强应命,李茂贞便命人在酒中下毒以除杀荆亢。 夜里,昭宗宴罢回宫,口渴唤人时才惊觉身边的侍卫职掌都换成了李茂贞的手下。三更时分,凤翔邠宁兵马一齐发难,在长安城里放起火来,趁乱抢掠百姓和坊市。 侍卫早接到李茂贞的命令,同时挟持昭宗准备“出幸”凤翔。 一行人刚出了寝殿,夜空中白光电扫,三五侍卫瞬间血溅丹陛。 “陛下勿惊,荆亢在此。”原来荆亢席间一直留心提防,并未喝下毒酒。他挥刀砍死余下侍卫,护送昭宗逃到登天门,此时乱军逼入内苑堵住去路,并将四面团团围住。 “请皇上跟紧,臣来冲开一条血路。” 荆亢挥鬼神刀,纵平生力。刀光迭送,快其电扫,招法开合,厉彼风驱,直杀得血肉横飞,手脚遍地。一时间,殿陛之间尸垒无数,御阶上下血流成河。荆亢拱佑昭宗冲透重围,鬼神宝刀边走边砍,从登天门一路杀过启夏门、长乐门、思政殿、乞巧楼,直至宣化门前。沿途兵流悉如倒海,纷纷败溃。后面赶来的李茂贞目睹见怪,责问战阵中保护皇帝的人是谁,手下答道:“是御刀千户荆亢。”李茂贞惊嘘一阵:“好家伙,真没想到他有这么厉害!”转头命道:“放箭,射死他。”手下劝道:“可是皇上还在里面?” “管那么多,让你放箭你就放!” 言讫,箭雨纷纷射向垓心,荆亢眼看应接不住,只得横臂挡在昭宗身前,霎时即被飞矢射满全身,几如血人犹屹立不倒。 凤翔军见荆亢已死,乱刀上去将尸身砍成烂泥。昭宗目睹惊惧,两股站立不住,瘫倒在地被军士擒获。 李茂贞作乱长安,奉旨居家反省的崔胤急忙写手书命人向朱全忠求援。此时韩建正在河中府,听闻皇帝有难,当即发兵西指。兵马临近长安时,听闻山谷中恸哭声不绝于耳,韩建派人探查知晓是流离在外的长安百姓,百姓哭告李茂贞挟持至尊去了凤翔,并纵兵大肆劫掠,火烧宫殿无数。 韩建见事态严重,一面驻兵灞桥,一面派人报请朱全忠。 “狗胆包天!狗胆包天!” 朱全忠闻讯又惊又气,直至破口大骂,他万没想不到区区一个李茂贞,竟敢公然行造逆之举,简直把天子戏弄于鼓掌,更将天下诸侯视为无物。 “这次我也学着做一回杨复光,说不定将来死了也能落一个配享太庙的殊荣。” 朱全忠见猎心喜,一番话被夫人刘裳听去,反遭戏骂:“狗肉不上席。怎么你一个大男人,就只有芝麻大点儿的志向?” 朱全忠一怔,随即答道:“我本来就是个屠夫,逼不得已跟着黄王造了反,原只想着能有口饭吃,哪个成想会有今天?当初一起卖命的兄弟,十有八九都丢了脑袋,可我这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却摇身一变成了大唐朝的股肱之臣、封疆大吏,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刘裳嗤道:“我只道你本事大胆子也大,可论野心却连尚让那个死鬼都比不上。” 朱全忠怒道:“莫非还想当皇帝么!” 刘裳针锋相对:“怎么不可吗?!你现在兵强马肥,比当年的黄巢犹过之不及,怎么就不能自己做皇帝?” 朱全忠愣住,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皇上可对朱温不薄…...” 刘裳听了忍不住咯咯讥笑起来:“别装什么忠臣义士了,当初黄巢对你也不差,你还不是背叛他归了唐朝。” 朱全忠嘴角轻启,渐露出一丝淫邪,抚着刘裳肩膀笑道:“知我朱全忠者,夫人也。” “死相吧你…...”刘裳忸怩了一阵,板正了面孔继续道:“我可告诉你,眼下这事儿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没有读过书,不晓得这些,这叫‘挟天子以令诸侯’,以前有曹操,本朝有田令孜,他们可都是这么干的。”朱全忠听罢若有所思,片刻后说道:“宁做曹孟德,不做田令孜。” 翌日,朱全忠于帅府召集众将,决意西入关中“勤王”。 北极转愁龙虎气,西戎休纵犬羊群。 “师父,到萧关了!” 野南浔遥见远处的城堡,兴奋地马上大叫。江小雨对嵇昀喜道:“进了萧关,长安只在眼前了。”历经五年时光,西域夏日的焦阳和冬季的风雪,已经把三人的脸皮变得明显粗糙了许多。 “我们回来了。” 嵇昀看着近在咫尺的关楼,怅然若失,仿佛回到当年初见潼关时的情形,而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姑娘们,我师父说了,等进了萧关,就没有什么危险了,你们也可以各自回家了!”野南浔得意洋洋地和一众女子说着话,突然,坐下马受惊嘶鸣,抬起前蹄险些把他掀翻在地。 “怎么回事?大白天撞上出殃的了?”野南浔扯住缰绳,恰抬眼一瞥,不由得惊叫出声。 第183章 狼烟再起 “师父!人头!” 只见萧关城头,密密麻麻挂满了头颅,有些仍呈现鲜红,有些则已经枯干。 女人们骇然惊叫,江小雨从旁忙着安慰,野南浔笑道:“像不像吐鲁番人晾的葡萄干?”江小雨白他一眼,答道:“比葡萄大了些,我看是像哈密瓜才对。”野南浔嘿嘿一笑:“师父,你说呢?”嵇昀满腹谜团地皱起眉头: “怎么会这样?” 这时间,城楼上有人闻听动静,探头出来。 “喂,你们干什么的?” 嵇昀看那人是个粗大的汉子,歪戴着兜鍪,斜敞着胸怀,一副强横暴躁的派头,接话答道:“我们是过路的,要进关去。” “进关?你们钱带足了没有?” “带钱做什么?” “废话,自然是要交过路钱。” 江小雨反驳道:“这里是官道,朝廷什么时候规定,打官道经过还要付钱的。”汉子哈哈大笑:“老子不认朝廷只认钱。看见城楼上的脑袋没有?这些人之所以没了命,原因除了没钱,那还是个没钱。有钱的可以通过,没钱的就该被拔皮褪毛,嫩的爆炒,老的垮炖,猪头晾晒风干做腊肉。” “混蛋——” 嵇昀听得满是气愤,内心暗骂。身后女子们更被一番话吓得花容失色,紧贴团抱在一起。 “嗯?女人!?” 关上愈多的男人听见女人们的动静,趴上城头来瞧,一个个眼放绿光,嘴角流涎。江小雨看了好不生厌,对嵇昀道:“不像是官兵,倒像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野南浔不以为然,说道:“你不了解这些守边关的,常年待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好人也逼疯了。放心,交给我。”他欣欣然趋马向前,对城上喊话道:“哎!你们睁大眼睛瞧瞧,我们不是一般人,告诉你,我后面这位可是皇上钦封的神威大将军。” “啊?皇上封的?” “对呀。” “哪个皇上啊?” 男人们犹自嬉笑不端。 野南浔抬高嗓音叱道:“当然是当今的皇上。”男人们哈哈大笑:“那可多喽。”嵇昀和江小雨相视一眼,对眼前这伙人的荒秽无赖感到深恶痛绝。 “老实说,在这个地方,老子就是天,别说你是大将军,就是皇帝来了,也得跪着。” “费什么话,抢人啊!”眼馋着妙龄女子,男人们欢蹦着下楼,骑马杀来。 “你们待着别动。” 嵇昀向左右嘱咐一句,随后飞身朝人群迎去,他身上加持朱垠云气,出手只聊聊数招,人声哀嚎此起彼伏,皆被嵇昀震落下马。 “大将军饶命!大将军饶命!” 士兵们拜头求饶,贾延锋跑上前来,对着他们一顿乱踢乱踹。 过了一会儿,嵇昀阻止了野南浔,问道:“你们的头儿是谁?” 人群里拥出一个军官,倒头纳拜,答道:“末将是这萧关的守将。” 嵇昀道:“你可是冒认的军校?” “末将是朝廷钦授六品昭武校尉,不敢冒认。” “既受朝廷恩命,怎敢知法犯法,草菅人命?!” 于是便叫人将他关前处斩,以儆效尤。其余人虽逃过处罚,但皆心惊胆战,不敢俯首听命。从这些守关的兵痞口中,嵇昀一行听说了一件举国震惊的巨大变故。 原来,李茂贞兴兵犯阙,将昭宗皇帝“绑架”到了凤翔,消息一出,举国震动。晋王李克用在李存勖等人劝解下,撇弃前嫌,再兴勤王之师,南下保驾。 然而,李克用的兵马刚出雁门,听说崔胤搬来了朱全忠救驾,一怒之下命令晋军退回晋阳。 李茂贞知朱全忠兵到,派人迎战,两军在关西大战,结果岐兵一败于兴平,二败于武功,只能退守凤翔。 朱全忠派薛秦出面入川联络王建,邀共同出兵保驾。王建派王宗涤提兵出东川,连取汉中多地。李茂贞惶恐不安,加之汴兵围困凤翔日久,城内粮尽援绝,不能复支,李茂贞只好于昭宗面前请罪,并与朱全忠讲和。 汴兵围城半年后,李茂贞不得不将昭宗安然送至朱全忠的军营,皇帝也在汴兵的簇拥下回到长安。 当天下人都以为社稷复安的时候,朱全忠突然命人彻底焚毁长安城,并挟持昭宗“迁都”洛阳,千年都城付之一炬,皇帝沦为任人欺辱的傀儡,满朝重臣怨愤难平。 车驾行至滑州,沿途百姓望风前来拜见,昭宗泣泪劝道:“不必呼喊万岁,今后我不再是你们的君主了。” 夜晚,宿住在白马驿站,夜间黄河涛声不息,昭宗披衣起立,月下独自彳亍,忆昔初登极壮志满怀,岂料转瞬间国之难存。 李晔一人低眉滞足地走到河岸,不经意地瞥见河头石碑上前人题刻的旧诗: 晚麦芒干风似秋,旅人方作蜀门游。 家林渐隔梁山远,客路长依汉水流。 满壁存亡俱是梦,百年荣辱尽堪愁。 胸中愤气文难遣,强指丰碑哭武侯。 昭宗读罢,更添忧愁:“难道果真天命如此?” 一众陪同迁徙的文官,亦惧怕伤感,君臣纷纷对哭。 宰相王抟忙劝道:“陛下莫要哭出声,恐为国贼察觉,早晚相害。” 昭宗眼中噙泪,叹道:“众皆白面书生,今遇武夫作乱,除哭无他耳。” 司空图闻言,羞愤难当,他为人向来耿直,身为读书人,最富傲骨,凛然道:“主上蒙难,身为臣子,是辱也,唯可死节。”言讫,一头撞在白马碑上,头破大洞,血流不止,不久即死。 昭宗及众臣惊外,哭泣更甚。王抟假以思索,进言道:“李克用、王建皆昔日有功之臣,为今之计,请陛下密下敕令,请二人发兵来救。”昭宗以为然,啃破右手食指,亲写血书。 君臣对哭的情形果被汴州将领察觉,朱友文将此告知朱全忠并说道:“父亲平日不是最讨厌读书人吗?他们自诩是什么清流,依我看,干脆都丢到黄河里,让他们统统变成浊流。” “好主意。” 朱全忠抚手大喜,于是赫然诛杀包括王抟在内的朝廷重臣三十余人,把人头都丢进了黄河,一时天下骇然。 大唐开国至今,历时凡三百余年,诚不想大厦倾覆在降将朱温的手里。后有凭吊之人,曾在白马写下这样的诗句: 周王失鹿依河洛,礼崩乐坏五百年。 高祖开基帝廿一,分崩垮散有命咸。 九州腥河天下注,五方牙兽扛戈行。 陇右卧榻眠猛虎,山南麟龙起刀兵。 西边日落东边出,虎口狼穴接续离。 帝惊妇惧辇复撵,官糜民菜饥徒齑。 黄沙就浪高城后,白刀厉断大夫头。 魏晋风骨都随化,直教清流变浊流。 形势十万火急,嵇昀立即赶回长安,但皇宫早已坍塌,坊市亦被焚毁殆尽。 所幸背阴山之战后,大批神威军分驻从九天教手中收复的江南道各处州府,听说长安发生剧变,神威军从各地纷纷赶回。嵇昀便即以神威大将军的名义,收整了军队,立即向东进发。 昼夜行军,刚出潼关,瞧见北面尘烟大起,蹄飞幡舞,原来是晋王李克用的兵马杀到,嵇昀不禁大喜过望。 正是:依稀龙虎风云日,犹似弘农保驾时。 果不其然,朱全忠逼迫昭宗迁都洛阳的消息传到晋阳,李克用捶胸大怒,尽起三晋兵马,又一次南下勤王。 嵇昀先会了先锋官李存审,随后由其带领觐见李克用。 “父亲,你看谁来了。” 李存勖言罢,嵇昀躬身行礼:“嵇昀拜见晋王千岁。” “是你?”李克用瞧是嵇昀,本来病态未消的脸色更加难看。 “是我,李叔父别来无恙。” 李克用对当初悔婚的事犹然记恨在心,拂袖侧过身佯问李嗣源: “满屋的人都是姓李的,他叫谁叔父?”李嗣源瞥看一眼李克用,像拘谨的兔子埋头不答。 “真是嵇昀来了吗?!” 外面一声高嗓打破帐内安静,李萱脚步极快,掀开帐子瞧见嵇昀背影,一时伫立在门口,像个木人一动不动。 嵇昀回头看到李萱,除了衣服从她爱穿的裙子变成了惯于骑马的戎襟,体量模样并无什么变化,反观倒是自己变化不小。二人四目相对,李萱收敛起脸上的惊喜,转换一副薅恼的样子。 “我们都还以为你死了。” “确实褪了几层皮,不过离死还差些。” “哼。”李萱瞪他一眼,走近了又仔细打量,一边瞧还一边点头道:“确实,老了许多,像..….像只老山羊。” 嵇昀微微一怔,抬高胳膊自我审视了一番,然后二人哑然而笑。 “萱儿。” 李克用面露不悦,李萱乖乖上前向父亲问安。 “没心没肺。” 见父亲嗔怪,李萱乃轻轻摇晃李克用的胳膊,嘟着嘴撒起娇来:“别生气了,都过去这么久了.…..”李存勖也忙道:“父亲,嵇昀这次还带了不少人过来。” 恰逢斥候来报,朱全忠派遣大将张归霸统军出镇华州,阻住通往洛阳的道路。 “朱全忠本人在什么地方?” “汴州的间谍回报,朱全忠至今仍在汴梁,看样子没有要亲临战场的迹象。” 李克用听到奏报不由得动气,一时咳嗽不止。 “该死的狗儿,如今亦敢小觑本王,只派爪牙和孤对阵。” 郭崇韬道:“朱全忠逼皇上赐封梁王,还加了九锡,改朝篡位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李克用气急,一面督促火速进兵,一面咳得面红耳赤,眼中凝血。 “郎官,你可不能再生气了。”王妃见其病况加重,忧心不已。 嵇昀见状,即从怀中取出一颗药丸,交给庖官嘱其碾磨成粉与李克用和水服下。 李克用服过了彭溪门的良药,身体果然畅爽许多。 李嗣源施眼色与李嗣昭,然后二人双双进言道:“父王身体贵重,不宜再冒矢石,况且朱全忠亦只派大将统兵而已,凭我兄弟众将协同指挥,足以打进汴梁,生擒朱贼。请父王回宫安心养病,听儿等早晚奏报即是。” 第184章 义兵联盟 李克用听了起初不肯,然回头再想,自己身居晋王高位,若亲自参与对张归霸的作战,无异于猛虎和驽马较量,气概上便先输朱全忠一头。想到这里,便向李嗣源问道:“仗交给你们来打,是否有破敌的办法?” 李嗣源略一沉吟,对答道:“发挥我骑兵优势,绕过华州,避实击虚,十日进抵洛阳,半个月兵临汴州城下。”李克用斟酌片刻,说道:“总归冒险了一些,不过倒是奇招。”接着看向李存审,继续说道:“你向来谨慎,说说想法。”李存审对道:“我军人数不少,且战斗力强,我以为更宜稳扎稳打。先拔掉张归霸这颗钉子,然后大军截堵在洛阳和汴州之间,也学汴军对凤翔围而不打,逼朱全忠出城野战,然后寻机消灭之。这样做,一来不必犯险冒进而中敌圈套,二来免于攻城可减少伤亡。” 李克用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有你们在身边,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说着将视线瞧向李存勖。 “为父将回晋阳休养,三军统帅就由亚子暂领,你等兄弟众将务必好生辅佐,不得有误。” 李嗣源等太保闻言各自嘘惊,稍愣片刻即下拜接令。 李萱闹着要留在军前,李克用态度强硬并不准许,王妃亦劝道:“打仗是男人们的事,军中吃苦不说,稍有不慎即是祸凶。”于是李萱悻悻不悦,和嵇昀草草告了别,便与父母返回了晋阳王宫。 深夜,黄河水异常湍急,嵇昀等人宿营来到白马。听说朱温就是在这里斩掉了三十几颗忠臣文胆的人头,嵇昀专门在河边设坛拜祭。 “人言大唐全盛,其有一点就是盛在诗词文章,自唐开国以来,儒客文豪层出不穷,可谁也想不到,国难当头的时候,首先遭难的竟也是他们。” 见嵇昀有所感怀,野南浔插话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盛世最享福的是他们,可到了乱世,什么诗词文章也抵不过武夫手里的刀枪。” 江小雨道:“看不出来嘛,这些见识居然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野南浔听她取笑自己,激动道:“我跟师父这么久,要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岂不是天理难容。” 江小雨咯咯笑了一阵,转向嵇昀道:“夜深了,去休息吧。” 嵇昀眉头上愁云未散,沉寂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 “也不知道韦大先生去了哪儿,幸好他官辞的早,不然多半也要害在朱温的手里了。” 江小雨道:“我听人讲,王建在西蜀颇得人心,很多读书人知他礼贤下士,纷纷跑到川中避难。” 嵇昀道:“现在的平民百姓能有一块安生立命的地方,实属难得了。” 此话不假,却说自打王建到了两川,废除陈敬轩厉法苛政,责处贪官酷吏,宽和待人,与民休息,短短数年,蜀中风貌焕发一新,包括韦庄在内的许多文人墨客、山野遗贤,或慕名来投,或隐世避祸,多聚会于这里。 顺便说一下韦庄,自从朝廷决议发兵征讨晋国后,他便以患病为由上表辞了官,居家终日闭门谢客,旁人不解,而他本人却从昭宗一系列举动上,闻到了大厦将倾前的味道。 韦庄沉寂家门多日,后独自出游四方,遭遇兵乱,入蜀投奔王建,得到王建器重。他游历途中,曾写下了《金陵图》《台城》《汴堤行》等一众脍炙人口、感怀伤逝的游历诗,其中尤以《台城》闻名后世: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 西川成都府。 “我要想让蜀地恢复到以往盛世的景象,这有可能吗?” 听王建问计,东瀛子答道:“当今天下大乱,想要偏安一域实非易事。” 王建道:“我听说,当年诸葛武侯治川中,立身以德,唯勤唯俭,虽用严法重税,百姓却少有怨言。”东瀛子道:“彼时天下三分,唯蜀汉最弱,进或可搏一天下,退则难求自保。不似今日之势,乾坤未定,域内未分,好比春秋,或比建安,各方势力你攻我打,中原形势风云莫测。” 王建转向韦庄道:“依老师之见,建当如何?” 韦庄陷入一阵沉思,倏尔答道:“既提起诸葛孔明,不妨引用其隆中对中的答话,即:‘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睦邻守境,缮修政理,以待时变。” 王建深以为然,乃接受李茂贞罢兵休战的请求,岐蜀两家重归于好。 “三哥!” 晋晖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进来,手里举着一条带血的白绢。 “怎了?” “朱全忠造逆僭号,皇上血书密诏,召天下臣民起兵共讨。” 王建接过血诏,上书:“朕至洛阳,为全忠幽闭,诏敕皆出其手,朕意不复得通矣!” 王建看罢咬牙切齿,两次哭倒在地,待身体渐安,即命王宗涤为先锋官,李师泰为游弋使,亲统蜀兵八万出川保驾,留晋晖、张造坐守成都。 得知蜀主动兵,刚有结盟之谊的李茂贞,亦发岐兵一万,配合王建讨梁作战。 大军跨过渭水,早有神威军中尉等候在岸边。 “末将奉大将军令,自此等候王建将军多日。” “嵇昀如何知道我今到此?” “回王将军,陛下诏书先捧入晋王军中,然后才至成都。” “晋..….晋王也来了?” “晋王已回太原,目前统兵在此的乃是世子李存勖。” “那..….天水郡主可同在军中?” 王建心念意动,脱口问及李萱,言语惊诧众将。 “李家郡主随同晋王回去了。” “哦。”王建大失所望。 此时联军集结于华州,张归霸则屯驻河中府,固守着蒲、虢二州,双方隔黄河、潼关呈东西对峙的局面。 联军急于进兵,嵇昀和王建、李存勖、李嗣源等商议,大军东出潼关以后便分三路进击,其中,中路军沿官道一路向东,大张旗鼓地进攻虢州城防,左路军趁夜色北跨黄河,袭击位于蒲州南部的风陵渡,监视和牵制张归霸,右路军偃旗息鼓,穿小路绕道凤凰山,或从背后夹击虢州,或出其不意攻打陕州。 李存勖瞧着地图,对嵇昀道:“只要拿下陕州,洛阳就在手中了。” 嵇昀点点头,仍有疑虑:“其他两路倒还好说,可这右路军…...最要命的是我们没有掌握梁军的兵力部署,走凤凰山小路虽是奇招,但是敌人若在山林险恶处布防设伏的话,我们非但不能出奇制胜,恐怕还要付出极大的伤亡。” 几人各自沉思,王建道:“兵贵神速,与其迟疑不决,不如险中求胜。嵇昀,你是禁军大将,中路的大旗自然应由你来扛。至于右路军,就由我和宗涤去蹚,凤凰山小路再不好走,我不信还会比蜀道更加难行。” 正说话间,斥候来报,南麓山里抓住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声称有重要的东西要面交神威大将军。 嵇昀唤了二人过来,原是一个老汉领着个刚有六七岁的小姑娘,确认是陌生面孔,嵇昀叫起问道:“是你要见我?” 老汉惴惴不安地上下打量,惊异道:“你就是神威大将军?” “是,你老哥找我有什么事?” 老汉伸手到怀里摸了一把,掏出一个泛着油光的布包,打开里面裹的却是一锭金子。 “你这是?”嵇昀愈加不解,老汉痴憨憨一笑,随即又把黄金掖回襟底。 “那个是我的,这个才是给你的。”老汉说着便把那张裹过黄金的布皮递给嵇昀。 嵇昀一头雾水,只是不解。江小雨瞧着新奇,扯过布皮仔细端详,亦瞧不出什么端倪。 “老爷子,你把这破尿片给我师父,是什么意思?”野南浔质问老汉,见他长相蛮横,一时吓坏了小姑娘,在老汉怀里紧缩了身子忍不住两眼噙泪。 “爷爷。” 被孙女一闹,老汉也失了方寸,忙手忙脚地解释起来:“是有人叫我把这个一定交给神威大将军,说只要我做到了,就赏我这锭金子,等回到汴州,还会再给一锭哩。” “什么?”众人闻言更觉奇怪。 “你是从汴梁来的?” “是的。” 嵇昀听到这儿,拿过布皮再度翻看,详察良久直到把布举过头顶,放在日头下时,才终于发现其中的秘密所在。 嵇昀唤人取来小刀,割破布皮边角,从中间将布辟扯成两片,隐藏在底片上的图文便即显现出来。 图上密密麻麻,既有山川河谷、城郭关隘,又有图形记号、文字注解,仔细看时,上面竟将梁兵在河中至洛阳沿线的兵力布防、明营暗堡通通标示出来,至详至尽,可谓用心。嵇昀惊呼难得,急问老汉是何人雇用他送此图来。 老汉备言不识,只知道是个大善人,老汉的儿子媳妇在汴州城里惹了官司,就是这位雇他的东家出面作保,交代他走这一趟,不但有金子拿,其儿子媳妇也可免于牢狱之祸。 “汴梁城里怎么会有贵人助我?” 嵇昀左思右想,眼神再瞥到图上。 “这字迹.…..” “老哥,那位东家是不是长得鼻直口方,左眼下有颗黑痣,一脸正气、不苟言笑的样子。” “对对。” 老汉点了点头,嵇昀面露大喜。 第185章 天下响应 江小雨头脑一转,也恍然大悟。 “是薛秦!” “我这位义兄忠义无双,只可惜我们之前都看错了朱温,一身本领反为老贼做了嫁衣。” 王建道:“好在关键时候这一副图的帮助,抵得过千军万马。” 李嗣源对李存勖道:“这样便好,王建将军走右路,嵇大将军走中路,张归霸是朱温的大将,我们走左路去袭击他的老窝,若能杀了这个人,也算为上源驿之仇出口恶气。” 商议已定,三军各自行事。嵇昀统领的神威军虽然人数不算多,但贵在习练不懈,刀法娴熟,况且保皇护驾本是禁军职责所在,所以人皆激愤,大有哀兵必胜之慨。来到虢州城下,上下将士竟不要求休息,疾风电扫般开始攻城。 “按照大哥图中所记,镇守虢州的人马不少,我不能用将士的性命冒险,此番佯攻城防,希望真能吸引蒲州一带梁军的注意,给亚子他们偷袭风陵渡口换取时机。” …… 汴州城里,东西开阔的一条长街。 南傍汴河,北面则是楼宇林立,人来人往,极致热闹,相比长安的衰败迹象,这里似乎生机日盛。 从城中心沿街向东往,大约走二里路,一栋新修的府宅豁然迎入眼帘,红漆绿瓦,雕梁画栋,金箔包裹立柱,白玉点缀门环。正值早春三月,杨柳吐翠,樱枝弥香。门前正有一棵老榆树,斜向汴河而生。 树下站立两个豆蔻年纪的女儿,一个长得个子高些,穿一身翠色的连裙,踩一双精巧的绣鞋,手举着竹竿,兀自寻摸着繁枝深处的榆钱。 “小姐,小心点,瞧着河边。” 另一个则是跟班的丫鬟,眼看主家小姐只顾抬头望树,脚步挪蹭地越发靠近河岸,不由得紧张起来。 “就快够着了。” 小姐踮起脚尖,使劲把竹竿举得更高,一下一下敲打着树枝。 丫鬟则挽着提篓追着捡拾落地的榆钱。 “这下大约够了。” 小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笑靥嫣然,放倒竹竿和丫鬟一同蹲下来“打扫战场。”这时门楼里走出小厮。 “小姐,将军回来了,找你过去呢。” 小姐闻言便搓搓手,起身不忘嘱咐道:“一会儿拿到厨房,就说是我给嫂子备的,让他们千万洗干净。”丫鬟点头应下。 小姐便即欢步跑进府门,这五进的庭院,光是穿亭过廊即费去好大周章。 “哥——” 小姐来到后院书房,先叫了一声,后见哥哥正倚靠在椅子上瞑目休息,于是收止了响动,靠着门静静地伫立着。 “阿芙。” 薛秦从椅背上直起腰,顺手将案头已经铺展开的黄绸布卷起收好。 “哥,梁王又要派你去打仗了吗?” 阿芙见到桌案前的“圣旨”,便即问道。 “是啊。” “这次是去哪儿?哪里还有黄齐余党?徐州还是汝州。” 薛秦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迈了几步,答道:“不是,各路诸侯聚兵伐梁,大王命我去攻灭诸侯联军。” “啊?” 薛芙花容失色。 “各路诸侯…...不会还有嵇昀哥哥他们吧?” 薛秦目色凝重,半晌不语。过了好一阵儿才道:“去收拾东西吧,这次你和我一起去。”薛芙怔道:“我和你去?那嫂子怎么办?她正怀着孕,我还是留在家里照顾她.…..”薛秦道:“你嫂嫂是梁王的亲妹子,我们不在,梁王会派人照顾好她的,别管了,去收拾吧。” 见薛秦意决,薛芙只好悻悻地听话照做。 另一边,诸侯联军士气如虹,晋军夺占风陵渡,又在蒲州大败梁兵,逼得张归霸不得不放弃河中府,沿北麓山道往东败退而去,李存勖、李嗣源率领晋军一路跨过河中府,据北向南俯瞰陕州。神威军则顺利攻克虢州,长驱直入直抵陕州西城外,右路蜀歧联军凭借薛秦刻画的兵势部署图,在凤凰山成功避开数道梁兵埋伏,并利用梁军防线的空隙,纵横穿插,不费一兵一卒“暗度陈仓”,亦在约定时日之前,到达陕州和洛阳之间的鹰帐山。 三路联军从北、西、东南三面逼临陕州,驻守陕州的梁将王瑶是韩建心腹,亦是忠武旧将,眼看城邑难以久守,便在王建的招抚下开城投降。 洛阳城坚池深,加之驻守在此的乃是朱全忠义子朱友恭,其人原姓李,因为武力超群、能征惯战,被朱全忠喜爱,收作螟蛉。 彼时联军攻城克地,接连取胜,天下震动,起初犹在观望的其余诸侯们瞧清形势,纷纷举兵加入勤王,有幽州节度使刘仁恭、夏州节度使李思恭、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义武节度使王处直、淮南节度使杨行密、成德节度使王镕、镇东节度使钱镠、静海军节度使刘隐、武安军节度使马殷,讨梁联军声势大振,号称雄师百万,从东南西北各道州府齐奔中原而来。 朱全忠得知联军势大,焦急地坐立不住,再三催促薛秦出兵迎敌,不想却先等来薛秦从前方发回的一封辞呈。 “大将军说他与嵇昀是结拜兄弟,若仍旧统帅三军,或使众将不服,军心浮动,出于避嫌考虑,请辞去大将军一职,另择能者居任。” “全无义气!” 朱全忠大怒,将辞呈踩在地上,面朝东对薛秦破口大骂,说他是头关键时刻撂挑子的孬驴。萧云海、沈苍芒等人都受过薛秦的恩施提携,此时忙出面劝解。 “薛大将军一向为人刚直,他既是大王的爱将又是妹婿,于公于私没有不竭忠尽力为大王分忧的道理,可他偏偏又是一个极重信义的人,嵇昀是他的结拜兄弟,此时却要兵戎相见,这对大将军来说,确是十分痛苦和棘手之事,只道是忠义难以两全,他一定是万般无奈才想出这个法子,请大王宽恕。” “是啊大王,你当年苦劝薛秦留在身边委以重任,并将妹妹下嫁,不正是看重他的忠义吗?” 众人纷纷苦劝,朱全忠气犹未消,直至刘裳闻声来到前厅,看着他脚下踩着的辞呈,硬是不动声色地将信札从脚下抽离出来。 “他再不好,也是你妹子的丈夫和她肚中孩子的父亲。” 看着刘裳将辞呈抵到眼前,朱全忠便即打开来看。他认字不多,薛秦写的恰也简短,反复看了两遍,终于按下信纸。 “算了,毕竟山东的地盘都是他帮我打下来的,单论功劳,你们在场的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 刘裳抬起桃花眼,怪模怪样地瞥向朱温。 “你想让谁来替任大将军?” 朱全忠命人取来地图问道:“张归霸现在在哪儿?” “大约在晋州、潞州一带。” “就命张归霸代替薛秦担任大将军。” 国中即临大战,负责营造开封皇宫的张全义考虑钱粮吃紧,即问朱全忠宫殿的建设是不是先停一停,遭其驳斥,仍令按期建造完工。 决战在即,洛阳城外已经聚集了诸侯联军不下六十五万人马,除此之外,幽州刘仁恭遣子刘守光并大将元行钦出邯郸,遥窥汴州;江南杨行密也派儿子杨隆演镇淮南,袭扰徐州,以至于梁国不得不分兵驻防北面和东面,而用以救援洛阳,抵抗联军主力的梁军则显得越加薄弱。 “我们下一步就是打进洛阳,把皇上解救出来,然后一鼓作气拿下汴梁。” 王建等人兀自谈论,嵇昀却独自坐在门槛上出神。李存勖看他眉目间有愁云,便靠着身边坐下。 “是不是担心你那个义兄薛秦?” 嵇昀一怔,显得尤是意外:“你怎么知道?”李存勖笑道:“只要留心观察,就不难想到的。” 嵇昀回示一笑,转瞬又换做轻叹。 “我怕就怕在,会在战场上撞见他。薛大哥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脑子木了一些,只要军令下达,他就一定会提兵来战。这些年来他一直为朱全忠冲锋陷阵,而今老贼谋朝篡位的野心已经昭之于众,大哥心里不好受只是其一,我担心的是他一时转不过弯,作出自戕的事来。” 李存勖想了一会儿,说道:“薛秦暗中送图相助,足见他心里没有忘掉国家大义,如果他日真的战场相见,我们就一起劝说他离开朱梁,重保大唐。”嵇昀点点头:“只能如此了。” “师父!天大的消息!”野南浔手舞足蹈从外面进来,满脸喜色。 “什么消息?” “薛秦不肯带兵和我们打仗,一封辞呈驳了猪头的军命。” “太好了。” 嵇昀不似李存勖般高兴,闻消息愈发眉头不解。 “朱温这家伙色厉内荏,大哥太过刚直,再留在汴梁怕是危险。” “师父你放心吧,他早就离了汴州,朱温就是现在想害也够不着他。” “那就好。” 嵇昀这才松了口气,又问知梁兵统帅换成了张归霸,心里愈感踏实。 “张归霸不过尔尔,在河中府刚刚尝过我们的苦头。”众人说罢,齐笑庆贺。 陕州城内,旌旗斐然,刀枪晃眼,嵇昀以神威大将军名义,宣讨贼檄文并召天下。 第186章 讨贼檄文 以下为嵇昀托李鹗所书《讨梁檄文》: “昔闻天性不夺,人伦岂移。高祖承天命以开基,太宗顺人意而践祚。喻武通文,安四境而修内治;居安思危,察既往而鉴予夺。九夷服,兆民乐。筑弘文以充学士,构羁縻以纳藩族。使滨漠之野,始闻礼仪于部落;贫窭之家,咸具插架以藏籍。星坊雾市,触目琳琅。货阜绝古今之盛,居业尽大道之行。崇儒约法,荟萃贤能。文有房杜之断,武有积琼之强。尊太上而天罡遗演,鹤鸣九皋;辟魑魅而淳风推敲,虎嚎算定。揽域中之唯一,阐五行之太极。 后闱闻传于流俗,有欺世冒名之辈,假袁李之伪谶,狎神鬼之途说,篡盗青帝,错辩阴阳。起刀兵于青兖,招祸乱于两江。目露冥火,焚家园而扫余灰;口含双刀,啖生肌并绝人嗣。沧浪高濯,涤不尽东南之血;泰岳凌日,镇不住九幽之灵。高骈倨骜,始逼驾于蜀郡;尚让猖狂,终见罪于弘农。西扼渭水,惠施四方英杰;北拒连山,丹书华夏忠武。飞戟惊雷,王重荣之神姿;烈马弯弓,李克用之天赋。千军奋命,百骑折冲。击穷鸟于金笼,笞瞎鳖于铜罾。迎銮献璧,还定三秦,两都复克,天下息宁。 今我光武弘孝皇帝,仁慈智慧之主,御前受命,正位大统。朝乾夕惕,法高祖之懿德;开言纳谏,追太宗之遗风。继往圣之肝胆,盼社稷之中兴。清内廷而任贤达,忧勤克俭;制府兵而收江南,天心怀略。 兹有朱全忠,伪戾目乖,睚眦性衅。或封中原大吏,仍存取祸之心。狼狈本分,贪冒回天再造;蝇狗蹑足,实为黄巢部曲。驱暴兵霸榻于周室,临丹陛恣肆于君前。伏狮露齿,恶慝宿彰。东面共工,正徙百官之新头;西方祝融,已炬晴川之老京。圣人怀冻雀之念,黎民有倒悬之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环抱之树,绝根于垂緌孺口;百尺之绢,从破于蛾罗吷穴。 谅全忠上无尺寸之功,下无粟米之德。但凭权势,强催督遣。驭良人而自负啸祠,豢鹰犬而顾行吠主。秽德宣扬,淫尽假子之妻;恶行昭告,好嗜稚儿之肱。背人伦而禽兽行,绝天心而生民虐。僭越专横,陵迟唐室。义士扼腕,极瞠目而决眦;忠臣切齿,啼长歌以泣血。 昀承诏命,聚会诸军。一人奋臂,举国同声。慈鸾善懦,矢将崇飞于日月;虺蜴凶跋,终有齑灰之湮期。兵阵惊涛,鼓声起洛川之畔;杀气凝云,花旗悬千山之巅。刀枪举则猖猾敛,角弓引而锋芒现。尽节戮力,奋武鹰扬,乘舆奉迎,宗祧既续。指汴川为潜期,献捷荡以成绩! 如律令。” 檄文读罢,三军士气如虹,马自奋蹄,人各争先。五十六万健勇共作一声,声振瀚林;一十八路鼓角协同奏响,响遏行云。朱友恭顶不住诸侯联军的连番攻势,神都城很快即被攻破,王宗涤独负其勇,单枪冲上敌楼,生擒了朱友恭下来。 “带我们去洛阳宫!” 嵇昀等押着朱友恭赶来到皇宫外时,瞧见一片肃杀,守宫的兵士们早逃地无影无踪。野南浔收剑回鞘,顺势伸了个懒腰。 “想不到一切做来这般容易,师父,看来朱全忠是死到临头了。”嵇昀道:“太顺利,倒道叫人不怎么踏实。” 诸侯兵闯进皇宫,黄门宫女乱作一团,野南浔扯住一个飞龙使,喝道:“皇上呢?”飞龙吓得蜷抖,朝大武德殿指道:“圣上一直在殿里。”众人急赶赴大殿,四下呼唤寻找了半天,既不见踪影也不闻回响。 王建气恼,推出朱友恭执剑逼问:“把皇上藏哪儿了?” 朱友恭翘起嘴角,邪魅一嗤。 “你们攻进城的前一刻,我就叫人把他给做了。” 众皆大吃一惊,更是急忙搜找,终于在椒殿发现皇帝,彼时他脖子上缠着白绫,高悬在梁上,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 “皇上…...”嵇昀心中一恸,惊骇悲伤懊恼一齐涌现,众人也伏地哭喊起来。 朱友恭看众人痛不欲生的样子,兀自开心大笑。 “我宰了你!” 野南浔气得一把揪住朱友恭的头发,只在抬头刹那,无意瞥清了昭宗皇帝那张已经涨青发黑的脸,腾然一惊,失口道:“假的?” 嵇昀闻之,即原地飞身,扯断白绫解下尸体。众人上前细看,发现这个昭宗原是面貌相仿之人假扮的。 “你奶奶的——” 野南浔直起身,对朱友恭上下扫视一眼,气愤地朝他肚子打上一拳。朱友恭吃痛倒在地上,竟觉疑惑不解,翻过尸体脸来瞧看,更是目瞪口呆。 “怎么会是假的?怎么会是假的?!”如此重复痴语,“迎他进神都的时候,我亲眼见过他的长相,明明就是这个模样,你们怎么会说他是假的?你们骗我!” 听了朱友恭一番疯话,嵇昀忽然察觉事有蹊跷。 “难道从一开始,朱温就安排了一个假皇帝在洛阳,他为了什么?莫非是要专门引我们来这儿.…..” “哈哈哈哈!” 大殿里,朱友恭突然大声狞笑,笑声逐渐由喜转悲。 “朱全忠,你好狠毒——” 他一面咒骂,一面死死地盯着自己一只手。手掌摊开,黑乎乎地不知沾了什么东西。 嵇昀见状,即俯身在地上信手一撵,捏起一些灰黑色粉尘样的东西。 “不好!” 嵇昀猛地一惊,急叫道:“地下埋了火药,大家快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大殿外巨响先作,就地飞起铁炮,原来整个洛阳宫地下都埋了火线,藏下地雷,只要火星一点,多少人马也要被炸得飞上天。 眼看药线引火烧到大殿,众人急冒着火光地雷各自逃命。 王建也待撤走,左脚刚动,右脚却被人抱住。原来朱友恭心知难逃一死,索性也不急着逃,而是死死抓住王建右腿不放。 “留下来,陪着我一起死!” 轰隆一声,震天彻底,一阵巨大爆炸之后,武德殿柱折墙摧,垮成一片碎砖破瓦。 “王三哥!” 嵇昀亟待回身去救时,又一地雷引动,把野南浔掀飞了出去,跌的满脸是血。 “野南浔!” “师父别管我!快跑!” 嵇昀背起野南浔,放腿飞奔,他元气充盈无尽,即便是背着胖大汉子逃命,其脚下迅疾如风也为常人所不能及。随着更多地雷铁炮相继引着,更多兵将被炸死烧伤,哀嚎遍地,臭气熏天,整个神都皇城几成废墟。 嵇昀和野南浔好不容易逃了出来,王建却被掩埋。蜀军将领们在武德殿废墟上掘了好长时间,先是找到了被砸死的朱友恭,随后又找到另一具已被炸地血肉模糊的尸体,尸体穿的是蜀锦袍鎏金甲,蜀军见了哀痛莫及。 众人正以为王建被炸死的时候,尸体下面忽然伸出一只血手。 “我在这儿呢——” 听见是王建的声音,大家喜出望外,七手八脚地拔开尸体和砖块,发现了掩埋在尸体下面的主公。王建获救,回头瞧见身旁的尸体,顿时大哭起来。 部将不解,王建抱起残尸痛惜道:“是宗涤舍身救我,他是为我而死,我心何安!” 王建负了伤,加上王宗涤身死,导致心情低落,于是留在洛阳城里养伤。李存勖等人派斥候嵇昀和其余诸侯,则略作休整,又出兵去讨汴州。 “狗日的朱温,万没想到他用假皇帝作诱饵,险些把天下英雄都炸死在洛阳。” 事后才明白过来但野南浔被炸伤了一边脸,勉强先用块布裹了。 联军一连攻下包括神都洛阳在内的三座城,兵锋直逼朱全忠的老营汴州。 这天,嵇昀正在李存勖的军营里,忽然接到薛秦使人送来的书信,知其抗命不遵已被朱全忠夺去了兵权,嵇昀一时间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大哥违抗朱温的命令,我担心他和阿芙迟早会被那个老变态害死。” 众人听说这个消息,反倒是非常高兴,毕竟薛秦得到曾元裕兵法真传,能征惯战。朱全忠下辖那么多州府,十有八九也是靠他打下来的,可这次薛秦也反了朱梁,对于联军连说,更加胜券在握。嵇昀告诫众人不要把薛秦来信的事宣扬出去,免得传进朱全忠耳朵里,给义兄招来灾祸。随后回信给薛秦,告诉他早日动身逃离汴州,以免大军攻陷汴州时朱温狗急跳墙,派人害他兄妹。 星明月朗,梁军的徐州前线。 庞丛自打跟随了朱温,不想被往日熟人认出,索性改了名字,叫做庞师古。这次,他奉命带兵出镇徐州,抵挡东南方向杨隆演的吴国军队。是夜,帅府里突然迎进一个神秘来客。 “大将军?怎么是你?” 眼看来人竟是薛秦,庞师古好不惊讶:“你不在汴州吗,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薛秦道:“大梁四分之一的精锐在徐州,我再不来,他们困在这城里,怕是要长毛了。”庞师古自觉疑惑,薛秦被梁王罢职软禁在家的消息早已经通喻全军…… 第187章 败尽英雄 薛秦这个时候偷偷摸摸跑到徐州来,肯定没有什么好事,听他话音,似乎还觊觎着徐州的兵权,难道是想从中策反,好带着这部分梁国精锐反戈一击? 想到这里,庞师古朝心腹甩个眼色,三五个健将便一拥而上,从左右死死地抓住薛秦。 薛秦不以为意,叫人从他怀里摸出虎头印信。庞师古见到梁王的印信,不得不听任调遣。 当夜拂晓时分,梁兵突袭吴军大营,梁兵不为杀伤人命,而是直奔前锋大营,生擒了大将徐温回城。 吴营主将杨隆演是杨行密的次子,受到惊吓连夜下令退军三十里。 徐州城里,薛秦早摸清了吴国内部的情形,杨行密年老患病,眼看行将就木,他死后不出意外便是长子杨渥即位,而杨渥对徐温十分猜疑,将来必会找机会除掉他。薛秦以此劝说徐温,不但答应两国罢兵修好,还会助他扶持杨隆演继位,从而统揽吴国大权。 徐温被他说服,天明回到大营,率领所部吴军拥护杨隆演为主,回扬州与杨渥争位。 讨梁联军大营。 “大军准备在五月节前总攻汴州城,不知道大哥和阿芙现在逃出来了没有.…..” 决战在即,嵇昀这几天莫名心慌,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思来想起,最是担忧的,还是受困在朱梁眼皮底下的薛秦兄妹。 “亚子,你看能不能把总攻的时日往后延几天,等我大哥回了信,我知道他平安逃离汴州城,再下达攻城的命令。” 嵇昀来求李存勖,但决战日期是联军各路将领一齐开会议定的,哪儿能凭他一句话就随意更改,何况这个理由对各路诸侯来说,更可谓无关痛痒。 李存勖道: “你也大可不用这样担心,这位薛大哥既谙通兵法,他不会想不出脱身之策的。大军现在正在各地分头征粮,准备不久以后的大决战,我看你也应当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才是。” 嵇昀点了点头。 各路诸侯大军分驻在洛阳周围,前期的胜利来得都太容易,以至于大战将近,用于日常警备的兵力反而显得松懈。且谁也没有料到,此时本该只顾埋头加固城防的梁军主力,已经悄悄地从南边迂回到距离洛阳不足二十里的地方。 联军之中,数晋军最是骁勇善战,梁军人数相较联军大相径庭,不少将领都认为应当避重就轻,首先攻打无论战力还是兵力都要逊色许多的楚军或者闽军。 薛秦力排众议,认定联军虽多,但除晋军、蜀军以外,皆属逐流附庸之辈。 “墙头草,哪边风大就会倒向哪边。吃掉他们确实容易,只是全无一用,何况还打草惊蛇。” “那大将军的意思是?” “王建重伤不能带兵,蜀军群龙无首,也不足虑,反而要全力对付晋军,只要一战击溃李存勖和李嗣源,战局就可被我军翻转过来。” 眼看将校上下皆有难色,薛秦进一步解释道:“敌军虽然人多,但都是临时会盟的乌合之众,李存勖从没有大战经验,让他做盟军统帅,根本就是散沙一片,况且他们连克三城,已成骄兵,骄兵则必败。我军虽然人少,但是兵纪严明,令行禁止,背靠汴州而列,乃是效法韩信背水一战,人人怀必死之心,岂有不胜的道理?” 众人闻言,茅塞顿开。 这夜,月黑风高,梁军绕过楚军驻地,向屯驻在洛阳城南关林镇的李嗣源大营发起猛攻。 李存勖的大营屯驻黄河南岸的孟津,营帐外面突发一阵骚乱,把嵇昀从梦中惊醒,出来一看南面的火光已经映红了天空。 “发生什么事?” “梁军偷袭关林大营了!” 李存勖得知了梁军夜袭李嗣源大营的消息,教嵇昀协助李嗣昭把守孟津营地,他亲自率军前去援救。 待援军赶到关林镇以北,刚跨过洛河,梁军伏兵杀出,从侧翼夹攻晋军。晋军猝不及防,溃退到洛河边,见桥已经被拆,只好沿河岸往东败走。 梁兵虚张声势,掉转兵锋复攻关林大营,张归霸、庞师古、韩建,分从南北东三面包抄闪击,李嗣源不敌只好往西逃奔洛阳。 李存勖的队伍东进数十里,迎头遇上燕军南下,本想两军合力回击梁兵,不想燕军一看到李存勖的队伍,便即拉开阵势,鼓噪杀来。李存勖一头雾水,仓促迎战。 打得胶着难分时,庞师古率追兵赶到,梁燕联手把晋军包围在一个名为岳滩镇的地方。这里有洛、伊两河交汇,河网密集,洼地遍布,大军周旋不开。 很快,燕军反水,围困李存勖在岳滩的消息传回孟津大营,李嗣昭本想去救,可营里这点兵马,说好听点是去救援,说不好听了只当是去送死。 “要是被晋王知道,我们把仗打成了这样,非得气死不可。” 和李嗣昭一样,嵇昀也急得原地打转,忽然,脑海里跳出一个主意。 “你刚才提到晋王,据我所知,无论是梁军还是燕军,最惧怕的就是晋王的名号,我们干脆假扮作晋王亲临,说不定能有一线胜算。” 话不多说,说干就干。 岳滩前线,梁燕军队围困数重,战死溺亡的晋兵不计其数。 看到晋军尸首飘满河面,李存勖几乎要哭了出来。 忽然,东面杀声大作,狼头旗迎风高悬,一队彪军疾风般席卷而来。为首的大将金盔秀甲,攮弓坐槊,满面眉舞须扬,一身龙姿虎威。 “李晋王在此,要命的闪开!” 燕国一向依附晋国,这次薛秦仍用劝服徐温的办法,说动刘守光倒戈,但李克用之名在燕人心中的分量却早已根深蒂固。看到李克用亲临战阵,燕军顿时如波开浪列,阵脚中央露出一个大洞。 嵇昀身穿着晋王披挂,催动快马冲入阵中,直奔重围深处。 “李克用?!” 庞师古大为疑惑,和燕军大将元行钦一起登到高处眺望。 看到“李克用”在军阵里来往穿梭,庞师古皱起眉头。 “不能放虎归山,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李克用父子活着出去。”说着就令弓箭手把住高处。 军阵里,嵇昀好不容易望着李存勖,急忙往他跟前赶,结果噗通一声马蹄陷在泥浆里,整个人栽了跟头。敌兵四面围上来,嵇昀翻腾跳跃,几次险些被乱枪刺中。 “亚子!” 拉着李存勖跳上马背,嵇昀夺了一条马槊在前开路,亲兵们拱卫着李存勖向西突围。经过庞师古和元行钦所在的高坡时,箭雨纷纷而下,亲兵被射死无数。 “我要李克用死。” “庞将军放心..….” 元行钦身边站着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从头到脚一身道士装扮。 “孙道长,你有什么手段?” 孙伯仲呵呵一笑,他曾在沙陀城受辱,一直没有机会发泄心头的怨气,这回机会摆在眼前,如何会放过。 孙伯仲从袖子里取出剧毒的药水,淋在箭头上。庞师古接过毒箭,想想当初去沙陀搬兵时被迫蹲了好几天的牢房,恨得牙根发痒,把弓弦整个拉满。 眼看即将冲出重围,三匹黄骠马忽然拦在前面,马背上的战将各逞威风,三口钢刀一齐向嵇昀劈来,嵇昀臂生顽力,挥起一槊打翻三将。 就在这时,突然耳根一痛,一只箭从右侧射中脖子。 “射中了?!” “李克用被射中了!” 梁兵上下欢呼,庞师古也暗暗高兴,可却看见“李克用”手握着箭杆举过头顶,若无其事地摇了几下,又丢在地上。两臂横举马槊,左挺右刺,依旧是雷霆电扫,威不可当。 庞师古气得咬牙切齿,却也只能眼看着他和李存勖突围而去。 败军逃到孟州的时候,嵇昀体内剧毒发作,连马也骑不得,只好被人抬着昼夜赶路,李存勖担心梁兵追来,只好绕道从泽州返回晋阳。 晋军遭遇大败,诸侯联军瞬间面临土崩瓦解,薛秦一面整兵作收复洛阳的架势,一面通令各路诸侯限期到关林镇“会盟”。 原本打着“讨梁”旗号的各路节度使,慑于薛秦的威风,一个个心惊胆战,纷纷带着礼品到关林向薛秦谢罪。 薛秦在关帝庙前,代表梁王与诸侯们歃血为盟,直言只要大家忠心于梁王,薛秦便替梁王在关帝面前立誓,共享富贵,永不相侵。诸侯们纷纷大喜,将各自旗下的兵马,也交由薛秦统一调度指挥。 王建原本在城里养病,李嗣源兵败退到神都,二人即时商量一拍即合,忙令本部晋军、蜀军、岐军退出洛阳往西退去。 从洛阳到潼关,沿途五百里,现在即便是不吃不睡的急行军,也要走上四五天才能进到关内。早前滕子罗、岳关山阻击联军失败,实则也是按着薛秦的安排,各自退至南北两面,此时联军往西败退,二人带领梁军沿途攻击侧翼,薛秦亲统大军尾追剿杀,战事一路绵延数百里,联军尸横遍野,元气大伤。而梁军一路掠地杀人,威不可当,以至于自河南往西直至关中,闻薛秦之名,人皆胆战…… 第188章 先忠后义 雨后初晴,潼关城下。 大战以梁军大胜而暂时结束,薛秦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巡视黄河战场。 萧云海道:“这场仗打完,天底下就再没有梁王的对手了。”滕子罗道:“要不是薛大将军用兵如神,咱们也捞不到这样一个立功的机会。”众将纷纷称是。 张归霸难抑兴奋,对薛秦道:“恭贺大将军立下不世之功。”薛秦凝神不语,沿着河岸边走边望,诸侯联军丢盔弃甲、辙乱旗靡,耳旁似乎还隐隐听得到杀喊声。 “听到厮杀声了吗?” 张归霸一怔,环顾左右答道:“没。我军大获全胜,联军尤其是李嗣源军,几乎被我们全歼。”沈苍茫道:“李克用怎么也想不到,霸道嚣张了一辈子,到头来落个亡国灭种的下场。” 薛秦俯下身,掬了一捧黄河水泼在脸上,体感微凉。 张归霸方觉薛秦听到的杀喊原是黄河涛声。 “只是水声而已。” “黄河里滚落了那么多的人头,怎知不是枉死的鬼魂在水里叫屈......” 薛秦瞥了张归霸一眼,旋即抬眼凝望滚滚东去的浊流。时报梁王差人送来口信,薛秦率众将跪接。 “梁王敕令你们乘胜追击,把李克用彻底剿灭。” 来人重复说了三遍,薛秦毫无动静。张归霸瞧见奇怪,小声提醒薛秦。薛秦沉默良久,终于答道:“请回复梁王,薛秦感蒙恩遇,一心报效,除死方休。” 来人去了,薛秦带众将登上潼关主城。张归霸对薛秦的回话稍感疑惑,正欲探问,薛秦却先开口:“听说当年神策大将军成可期就是在这里,靠两千禁军抵挡住了尚让三十万人。”张归霸道:“潼关城高池深,凭险易守,尽管如此,成可期还是丢了城池。依我看来,远不及大将军善于用兵,能够带领我们以少胜多。” 薛秦举目眺目,见关河萧索,黄水涛涛,感念道:“但他终究没有堕了忠义之名,不失为顶天立地的英雄。” 张归霸闻言,双眉一颤,试问道:“大将军,刚刚你回复信使的话......”薛秦伸手止住他说话,示意众将留在原地,独领张归霸慢步走到城巅。 “归霸,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朋友,我把你算作一个。” “我也一直把将军当成学习的榜样。” 薛秦道:“你谦虚了,你追随梁王时间最长,而且智勇兼备,算是半个谋臣。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望你能实言相告。”张归霸道:“将军请讲,我一定知无不言。”薛秦道:“起初,我以为李克用是虎狼之臣,天子降诏讨伐,诸镇云集响应......” 张归霸从他话音中觉出隐隐不安。 “后来有李茂贞见背皇恩,胁迫陛下至凤翔,我受梁王之命,趋兵西行保驾,以为朝廷自此便无大灾。怎料又有白马之祸,梁王从此成了万夫所指的众矢之的......” 张归霸撇了下额头上的汗珠,言道:“乱世必有英雄,若非梁王施雷霆手段,天下不知会有多少人逐鹿问鼎,更不知要争斗厮杀到什么时候。” 薛秦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当今皇上励精图治,绝不是无能之主。梁王恃强欺上,反心既彰,这一点你大概比我更清楚。” “大将军......” 张归霸一时结舌。薛秦轻叹一声气,徐徐说道:“我这次出征,把小妹阿芙带在了身边。”张归霸一脸错愕,往薛秦身前凑了一凑:“大将军!你不会是想......”薛秦嘴角微扬了一下,转身拍了拍张归霸的肩膀,止住话道:“我受梁王知遇之恩,怎肯背弃?人生天地之间,忠义为立身之本。我初侍曾元裕曾大帅,得蒙衿育,授予韬略兵机;后受杨魏王差遣,效力于梁王麾下,随征黄巢、克复东都,梁王授我节钺,更以亲妹下嫁,我乃率军讨平蔡、陈、郓、兖四州,北拒沙陀,西破凤翔,进而威慑天下。” 张归霸道:“将军神武旷古烁今,梁王他日开国称尊,大将军必为凌烟阁上第一功臣。” “功臣......哈哈哈!”薛秦沉吟片刻,忽然朗声大笑,笑声却显凄凉。“我身是唐将,为梁国效力,是为不忠;以曾公兵法对抗王师,有负恩帅教诲,是为不孝;圈徙百官,使之无辜丧命于白马,是为不仁;为败联军,设计骗害兄弟,是为不义。一个四德尽失之人,有何颜面担当功臣之名。” 张归霸闻言瞠目变色,急劝道:“大将军何必自薄?遭逢乱世哪个不是身不由己。”面对劝慰,薛秦无动于衷,面色凄惨。 “归霸,目前只剩一件事还需托你帮忙。” “将军这话怎么说,但有吩咐,教我去做就是。” 薛秦道:“请你将阿芙送到晋阳,托付给嵇昀。” 张归霸闻言大惊。 “我没有听错吧,你说的是把妹子阿芙送到仇敌那边?我们......我们可是刚刚才杀败他们......” “嵇昀是我的结义兄弟,有他在,我放心。” 张归霸正不解之际,忽觉眼前剑光一闪,只见薛秦倒转剑身,没有丝毫犹豫,寒锋饮颈而过。 “大将军——” 众将见主帅自刎,一齐发喊,冲上前来阻拦时,薛秦人已殁了。 另一边,假扮成李克用的嵇昀被送回沙陀城。 李存勖命令医官好不容易止住了血,脖间的创口却引人担忧。 “少主爷,他所中之箭含有剧毒,若不及时医治,性命难保。” 李存勖道:“你是城里最好的医师,叫你来就是要你想办法把他救活。”医官道:“可是我不熟悉此间毒性,若贸然用药,恐怕非但救不了人,反而害他早死。” 李萱闻言一把揪住医官的胡子,带着哭腔道:“我不管,救不活他,我把你全家都杀了。” 江小雨拉开李萱:“你为难他也没用,为今之计只有寄希望于莫灵珑。”众人不知莫灵珑是谁,江小雨粗述了一番,并道:“野南浔已经去请了,但她远在东海岛屿,能不能来得及,还不好说。” “我不管,一定要救活他,他要是死了,我把你们全都杀了!” 李萱急得几欲发疯,摔下一句话便伏在嵇昀身上痛哭起来。 众人拉拽不起,李存勖只好打发大家先出去。 “萱儿太过着急才会出言无状,你们大家不要介怀。” “哪里,是我等无能,叫少主爷和大小姐劳心。” 李存勖道:“当前多事之秋,大家都盼着父王早日康复,好统领晋国上下抵御外侮,你们休辞劳苦,存勖在这儿谢谢各位了。”说着便拱手揖礼。 医官们受宠若惊,连忙答礼。 “莫怪小人嘴短,晋王的病本来没有大碍,只是急火攻心,致使病灶久未更除。说白了,只要他老人家自己能够心宽气顺,这病也就自然消弭了。” 李存勖紧了紧眉目,担忧道:“存孝之死已然成了父亲的心结,更何况我军刚刚受挫于南方,要是被父亲知道,怕不是会加重他老人家的病情。你等千万不可将战事告诉他。” 众医官纷纷依命。 “少主,大王要见你。” 正值侍者来报,李存勖从他匆惶的神色中,隐隐有不好的感觉。 果然,侧卧床榻的李克用一见到李存勖,当即勃然大怒,顾不得恙体未愈,从床头擎起宝剑,起身举手就打。 “郎官,你病得糊涂了!”王妃死命地抱住李克用,在她极力阻止下,李克用挥起剑鞘把一旁的瓮瓶打得稀烂。 李存勖慌忙规劝:“父亲,你别气坏了身体。”李克用叱道:“打了败仗还不敢说,想瞒我到什么时候。”李存勖一惊,追问母亲是何人泄露。王妃道:“早上嗣昭来过。”李存勖暗暗气恼:“这个蠢木头真是没心没肺。”嘴上赶紧向李克用认错:“父亲抱恙,孩儿是不想惹您动气。”王妃也忙劝道:“亚子只是孝敬,郎官切莫再计较。” 李克用喘着粗气,缓和了道:“不是不知道我的规矩,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晋国都是为父说了算。你无须着急,我死以后,王位自然是你的。”李存勖伏地长跪,泣泪道:“父亲说这番话,真是羞死孩儿了,孩儿只盼父母长生不死,永生永世荫护晋国的臣民百姓。” 李克用和王妃从李存勖的话音中,感觉似是出了什么大事。王妃劝慰儿子道:“怎么?不就是败了一仗么?你父亲用兵半生,也曾有过败绩,你初出茅庐,才输了一仗算得了什么呢。”李克用道:“汉人的兵家有言过,胜败乃常事,今天小败而不死,明天就可再赢回来。”李存勖听父亲这样说,显然还不知道潼关败绩之惨,乃更不敢起身,只是伏地呜呜痛哭。 李克用见状,脸色逐渐凝固,腾起一片铁青色,沉吟了片刻,徐徐问道:“到底损失了多少人马?” “这…...”李存勖支支吾吾,话到嘴边却难启齿。李克用走近蹲在儿子面前,四目紧紧相对。 “多少?!” 事已至此,李存勖只好如实回答道:“八..….八万…...” 李克用听见晋军几欲损失殆尽的消息,心头如受铁锤猛击,当即呃的一声,口吐一大口鲜血,腾然翻倒于地…… 第189章 龙去乌号 “父亲!” “郎官!” 李克用病重势危,晋王宫内乱成一团,晋阳城外,奉命乘胜追击的梁国大军,如黑云浊流般缓缓袭来,渐至城下。 萧云海与沈苍芒统军在前,交谈道:“李克用被那一箭贯透了脖子,即便不死也只有半条命了。” “姓孙的道士说过,箭头沁了他独家秘制的毒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二人仍以为毒箭射中的是李克用本人,此番趁着晋国群龙无首,趁机进逼晋阳城,梁军上下更是鼓足了胆气。 梁军在城外擂鼓吹号,摇旗呐喊;晋阳城里人心惶惶,小孩被吓得不分昼夜地啼哭,鸡狗被扰得满街扑飞乱跳。动静传到晋王宫中,病榻上的李克用满脸涨红,不知是气是急。 “外面是哪家的疯狗,敢来我城下乱叫?!” 李存勖知父亲的身体再不可受气,于是谎称城外是李嗣昭正在训练新招募的兵勇。李克用心知肚明,索性直接问道:“朱全忠有没有亲自来?”李嗣源答道:“没有见到朱全忠的影子,领头的是萧云海和沈苍芒。”李克用道:“为什么不出去砍下他们的狗头?任由这两条狗肆意狂吠。”李嗣源答了声是,转身就要带兵出战。 郭崇韬担心城中这点兵马根本不是梁军的对手,正欲劝谏。李克用先声道:“慢着。”随即从榻上起身,摇摇晃晃地直起腰杆,示意侍者从墙上取下弓矢,眼光中闪过一线杀气:“我...…我要亲自出战。” “李克用这个短命鬼!养了一帮乌龟太保,老爹一死就更没人敢出头了!” 晋阳城下,萧云海和沈苍芒正骂得起劲,城头上忽的撑起一面狼头大旗。李嗣源脚踏城楼,指着二人喊道:“萧云海,有种的不要跑!你太保爷爷这就来会你。” 萧云海笑道:“手下败将还敢大言不惭,你倒是来啊!” 话音刚落,左右两声炮响,晋阳城门应声大开,迅雷疾风般拥出三路兵马,左路李嗣昭,右路李存审,但看中路,李存勖白袍披发,按剑执鞭。 萧云海与沈苍芒对视一眼,俱哈哈大笑。 “你们的爹死了,也不知穿孝袍,胡儿果然是礼教不化。” “你们说谁死了?!” 二人闻言一震,只见李存勖拉马让开一个身位,背后信马踏出一人,金盔兽甲、攮弓坐槊,老龙束角两鬓霜,虎驱峥嵘铁眉苍。 “李克用?!” “他居然没死。” 看李克用脖颈上全无伤口,萧云海与沈苍芒惊得瞠目结舌。 李克用朗声道:“朱全忠那狗儿没来,着实扫了本王的兴致。”说罢,捻弓搭箭,只嗖的一声,萧云海未即反应,坐下马先吃了痛,嘶鸣一声翻倒在地,整个人亦被掀落马背。 “小心!” 李克用箭射连珠,前箭未至,后箭又出,一连射出十五只羽箭,射翻梁军前排一十五匹战马。 “赶快撤兵!” 沈苍芒大惊失色,拉起萧云海上了马背,二人转身就跑,带动全军如开闸之水,人惧马惊,溃逃四散。晋军依着号令,也不追赶,只是放箭攻射。李克用左手握弓,右手抽箭,一张一弛稳如泰山,只一口气把箭筒中的羽箭射尽了去。 “父王!” 此时,李存信疾驰出城报信,面色慌张。 “什么事?” “眼线密报,阿保机会见朱全忠派去的使者,两方暗中结成同盟,欲对我晋国不利。” “什么!?” “晋王!” 话音未落,又有斥候从东面赶回,形色匆忙。 “怎么了?” “幽州事变!朱全忠表奏刘仁恭为燕王,刘仁恭杀了我们派驻幽州的官员,投靠梁国了。” 众人闻言哗然,唯李克用面无表情,过了片刻,他颤巍巍地探出手,仍意图拔箭射敌。可待右手再次作出重复了无数遍的熟悉动作时,指尖却摸到一张空空荡荡的麝皮箭筒。忽然,他心下感到一阵悸动,目光里的天空渐渐变成了青灰色。 “啊——” 只见他双手举弓在身前,一对怪眼瞪得通圆,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老牛般的低吼。 “咔嚓!” 宝弓应声断成两截,李克用同时也耗尽气力,呼了一口浊气,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王宫内灯火晦暗不明,帷帐中隐隐传出哭声。 病榻上,李克用正值弥留,看着一帮亲族跪地恸怆,老王亦满目苍凉。 “孤纵横天下三十余载,上敬苍天,下倚族人,无往而不胜。如今兵败势颓,撒手人寰,我心着实不甘。” 王妃哭得泪痕交错,泣道:“郎官,休得说这种话,你会好起来的,晋国不能没有大王。”李克用闻言,忽然想起什么,命令众人退出寝殿门外,只留李存勖于床前。 “父王…...”李存勖伏臂哭泣。李克用道:“自懿宗始,三朝君臣皆疑我有异志,无非因沙陀为异族耳。与中原相比,代北土地贫狭,民生凋敝,我为保全族人,不得不处处示人以强,乃至于授人以柄,更疑我有不臣之心。”李存勖道:“父亲三次勤王保驾,对朝廷的忠心,天日可鉴,您千万不要为此烦恼。” 李克用招手示意,侍者随后呈上来一个托盘,盘中摆放三只羽箭。李克用对李存勖道:“朱梁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燕王是我所立,契丹王和我约为兄弟,他们皆叛晋而归梁。不能杀此三人,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恨事......” 李存勖颤颤巍巍,从盘中接起三支箭,双手横举在额前。 李克用以手覆在李存勖头顶,瞠目嘱道:“与尔三矢,尔其勿忘乃父之志!” 口说三遍,气绝而薨,享年五十二岁。 时值晴天响雷,闭门生风,将满屋烛火吹熄了去。李存勖伏尸大恸:“父亲,你教给的担子太重了,孩儿担不起,孩儿承担不起......” 门外亲族听闻大王薨逝,亦皆大哭不起。清代有《三垂冈》诗句,专悼晋王李克用: 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 只手难扶唐社稷,连城犹拥晋山河。 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 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李克用的丧事从简,除了亲族和家奴外,一般将领和晋国百姓并不知道晋王薨逝的消息。李萱近日来被嵇昀重伤和父亲离世两件事打击地魂不守舍,泪水几乎都已哭干,幸好尚有母亲从旁陪伴和宽慰。 李存勖在其父灵柩前守了一夜,二日清晨对再来拜祭的李嗣源、李嗣昭、李存审等太保们说道:“父亲临终嘱托,当前正值忧患之际,守城护民最为要紧,众子众将莫要因他老人家的身后事过于悲戚费神,你们回到各自军中,各司其职去罢。” 李存勖说罢,却见众将无一应答,仿佛没有把他的话听到耳朵里,灵堂前气氛竟然一时尴尬。须臾,李嗣昭侧头瞥了眼李存审,李存审低头不语,李嗣昭又看向了站立中间的李嗣源。李存勖这时也将目光放到了这位一向以沉稳贤达着称的大太保身上。 只觉过了良久,面上毫无神色的李嗣源,终于开口说话:“既是先王遗训,你们就遵照执行吧。”李存勖听他发言,这才松了口气。李嗣源继续道:“嗣昭负责探查梁军动向,存审招募青壮上关守城,其余众将回去盘点各营损伤,整编队伍,修理器械。准备来日梁军反攻。” “是——” 太保及众将接令而去,李嗣源在原地逡巡了一会儿,也自归去。李存勖看着这一幕,心事复杂,复跪在父亲灵柩面前,痴痴望着香烛后面的三只箭矢,久久出神。 “少主爷!不好了,嵇大人病危了。” 侍者匆匆来报,李存勖如雷轰顶,步履极快地赶去探望。嵇昀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嘴唇青黑,鼻息已然虚弱至极。江小雨一直守在床前,见李存勖来,说道:“一连说了好几宿梦话,喃喃的也听不清说了什么,昨晚开始却没了动静,看样子他是撑不住了…...” 李存勖蹲在床边,眉睫轻颤:“怎么医官们的手段全没用么?”江小雨道:“医官们都尽力了,生死有命。”李存勖强忍着难过,站起身来,“让萱儿来见他最后一面吧.…..”李存勖脚步轻浮,刚走到门口,忽然脑间天旋地转,身子一软斜倚到了门上,侍者连忙从旁搀着,这才一摇一晃地走了。 江小雨独坐在桌前,打开随身的包裹,取出许久未动的脂粉,对镜默默梳妆起来。整间屋子里静静悄悄,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灵堂内,郭崇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都什么时候了,大王还有心情惦记着嵇昀.…..” “郭主簿,发生什么事了?” 李存勖早一步从侍者那里得知,郭崇涛似有紧急之事禀报。 “少主爷,不好了!梁兵又来了。” 郭崇韬满脸只写着一个苦字,显然他对沙陀城当下的危局束手无策。 第190章 东海医仙 李存勖经历连番打击,再听到梁军入寇这个糟糕的消息,反而显得泰然。 “来了多少人?” “前面来的只有六个人,后面跟着多少,就不清楚了。” “什么意思?” 李存勖不解,郭崇韬解释道:“领头的是个将军模样,带着几个随从来到城下叫门,声称要见嵇昀。” “是找嵇昀的?你确定他是朱梁的人,不会认错了吧?” “不会错,我们守城士兵有人认得他,好像叫张什么霸的…...” “他敢来送死我们当然欢迎。” 李嗣本等一众人,义愤填膺地走了进来,扬言要杀了这几个梁人报仇出气。 李存勖道:“先看看对方来意,不要莽撞。”众人乃移步正殿,传见来人。 须臾,张归霸带人上殿,抬头瞧向王座,竟然是李存勖端坐其上,心中一阵狐疑。 李嗣源微微瞑目颔首,先声道:“张归霸,你仅带这几个人,就敢来晋王宫,你们梁人果真是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张归霸朝李存勖躬身抱拳,施礼完毕,答道:“张某受人所托,终人之事,入城前便已讲明,此行是来找嵇昀的,与你们旁人无关。” 李嗣本恨道:“贼小子!潼关杀死我们兄弟的,就有你的份,今天你胆敢送上门来,看我不得把扒皮抽筋,以消我恨。” 张归霸不以为意,答道:“我要是害怕就不走这一遭了。闲话少说,快请嵇昀出来相见。” 李嗣本怀怒难忍,若非李嗣源从旁将其叫住,几乎当场发作起来。 李存勖稍一思索,答道:“嵇大将军现不在王宫里,你有什么事不妨先告诉我。” 张归霸道:“那就请世子派人催叫一下,我可以在这里等。” 李存勖道:“嵇大将军奉命出城办事,怕我派人一时也难寻他的踪影。你放心,等他回来,我会将你交代的事一字不漏地告诉他。” 张归霸闻言半天不做声,心里犹豫良久,答道:“既然如此,我改天再来。走。”说着便招呼随从即要离开。 “慢着!” 李嗣本跳出来阻拦,“想走?留下脑袋。”说着即拔刀来砍。 “哼。”张归霸弓步侧身闪避,继而反手一拳打中其心窝。 “不要动手!”李存勖急忙起身劝止,奈何李嗣本一刀未中反被打了一拳,更加怒火中烧,乃对李存勖的高声喝止,只是充耳不闻,紧接着一记扫腿攻向张归霸下盘,同时将刀藏于身后,伺机横腰来斩。 张归霸专注提防下路的扫腿,对李嗣本的藏刀果然有所疏漏。 “小心!” 此时,张归霸身后一人瞧见来刀,叫声小心的同时将其奋力往边上推了一把,钢刀由是擦腰而过,险得是再偏上一指,必在张归霸肚皮上破开一个大洞。 “女的?!” 李嗣本瞪圆了眼,对刚刚救下张归霸的随从莫感惊诧,原来刚刚那句“小心”的话,声调细腻、清丽温和,显然是出自少女之口。 这一幕,着实叫在场的人大感意外。 张归霸将这名女扮男装的随从挡在身后,哼道:“想不到堂堂晋王府,竟任由属下对客人大打出手。” 李嗣源冷冷答道:“凭你也算客人,充其量是个不速之客。” 张归霸道:“有本事,在战场上打赢我,在这里欺负我们人少,算什么丈夫所为!还是请你们晋王出来,我倒要问问他,你们晋国是不是都是些倚重欺寡、外强中干之辈!” 李存审恨道:“梁人个个都是独 夫贼子,今天主动送上门来,正好扒皮抽筋,割下脑袋,祭祀先王。” “李克用果然死了?!”张归霸心下一震,脸上不露痕迹,直言道:“这位姑娘的哥哥,是嵇昀的结义兄长,我此来不是找麻烦的,而是专程来将她托付给嵇昀的,与在场旁人没有半点关系。” “嵇昀的结义兄长,那不是薛秦吗?她是薛秦的妹子?!” 李嗣本等太保了解到是来人竟然是死对头薛秦的妹妹,当时更是暴跳如雷。 “正好,我宰了她,为死去的沙陀勇士报仇!”言罢,李嗣本快刀朝阿芙劈来。 阿芙惊呼一声,未及躲闪,钢刀顺着额头划过,落地断成两截。 “什么?!”李存审握着断刀发颤,众人离得远看不真切,唯有张归霸与李嗣本清楚看到刚才刺斜里撞来一记飞针,力道之强竟将钢刀击断。 “一群大男人竟然欺负一个女娃。” 忽听一声嗤笑,众人方才惊觉,原来门垣处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青衣女子。 李存勖见状,腾地从座位上站起,一脸喜色地大喊道: “回来了!回来了!” 众人回过神,再往门外看去,青衣女子的身后又跟着一个彪壮的汉子。汉子累得气喘吁吁,看见李存勖,赶忙叫道: “快!快救我师父!” 说罢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李存勖知道与野南浔同来的就是神医莫灵珑,忙请去给嵇昀疗伤。 李萱得知莫灵珑来了,欢喜得不得了,跑到父亲的灵前告祭: “女儿知道是爹的在天之灵保佑嵇昀,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终于是等来了。” 另一边,莫灵珑瞧了嵇昀伤势,却双眉紧锁。 “怎么样,仙子?” 李存勖和声询问,莫灵珑语态凝重: “他一定是被大仙岛齐鸣散人所伤,若非他有朱垠神功护体,这会儿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江小雨泪眼婆娑:“他福大命大,关键时候有仙子救他一命。” 莫灵珑瞧了她,起身叹气道:“说实话,我也没有把握让他活过来,孙伯仲所施之毒毒性奇特复杂,目前我尚无应对的方法,只是用彭溪门的冰玉散和回天手法先制住药性,使之不再蔓延,但箭毒已经伤其三焦六腑,随时有伤及性命的危险,在我调制解药这段时间,不敢保证他能挺得住。” 江小雨闻言失落,瞧着嵇昀苍白的脸,自顾自道:“他可以的,他一定撑过去的。” “少主爷…...” 侍者有事要禀,郭崇韬先声叱道:“掌嘴,以后要称晋王殿下。” 侍者急忙改口:“是,城外来了一个人,声称要见殿下。” 郭崇韬见李存勖神不守舍,随口答道:“传令给守城将士,非常时期,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城。” “慢着。”莫灵珑听见话头,插话问道: “他长得是不是高高大大、英武俊俏?” 侍者答道:“是一袭白衣,手里貌似还提着两颗人头…...” 莫灵珑点头道:“是我的男人,叫他进来吧。” 侍者愣住,郭崇韬即命他把人请进王府。不多时,白锡圣冷着脸进来,将手里的人头丢在地上。 “是萧云海和沈苍芒.…..” 郭崇韬验过人头,惊诧不已。 莫灵珑道:“是我叫爱郎割下这两个狗头的,哼,趁人之危,实在讨厌。” 郭崇韬上下打量着白锡圣道:“他们两个本事不弱,这位仁兄是用了什么计策?” 白锡圣冷面无语,莫灵珑拍着丈夫的胸膛,笑道:“你还不知道我家爱郎是什么人,瞧见你们的嵇大将军没有,他的剑法还是他教的。” 郭崇韬闻言肃然起敬。 李存勖徐徐起身,拱手谢道:“白大侠夫妇不辞辛苦,千里相助,存勖感激不尽。” 白锡圣抬手还礼,然后来到床前瞧了嵇昀一眼。 “能不能活命,还不好说。”莫灵珑轻声说道。 白锡圣道:“需要我做什么?”莫灵珑摇了摇头:“只有看他自己的造化。” 说话间,门外脚步声重。 “亚子!” 李嗣昭慌慌张张,还没进屋就呼唤李存勖的小名。 听语气似无好事,李存勖忙迎出门: “发生什么事了?” 李嗣昭道:“梁军兵临城下,大太保领着将军们在前厅候着,听说你不坐镇王府,整天守着屋里这个要死不死的人,大家都颇有意见。” “哪里闯进来的乌鸦,叫声真是难听。” 莫灵珑听他把嵇昀称作“要死不死的人”,当即不悦。李萱更是怒而拔剑,声称要斩了说三道四的混帐子,后被李存勖何止。 “走,去前厅议一议。” 李嗣源和众人正自聒噪,见李存勖到,声音乃渐小。 “大太保,梁军来了多少人?” 李嗣源道:“后不见尾,估计有一万多人。” “这么多…...”李存勖低声暗念,须臾问道: “你们谁有办法打退敌人?” 众人皆不语,唯有李存审道: “除了依城防守,没有别的好办法。” 李嗣本哼了一声,满脸不悦。 李存勖乃道: “四太保有什么主意?” 李嗣本不屑道:“我能有什么好主意?父王在的时候,行军作战、摆阵退敌都是听他老人家安排,我们只管听命厮杀,正因如此,沙陀铁骑所到之处,哪个不是望风披靡?可如今呢,被别人打到家门口,我们的统帅却还只顾着一个白面小子,对于杀敌保家更是束手无策。” 李存勖被他一顿话说地面红耳赤,又羞又恼,但叱哆的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因李嗣本虽然言语无礼,但也有几分属实。 第191章 帝崩 李嗣本见李存勖并不责备他,胆气愈盛,继续讲道:“先王在世时,常常夸赞大太保智谋超群。当初平黄巢、败契丹,大太保在战场上的才能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当前正是晋国危难的时候,依我之见,只有让大太保出任三军统帅,才有希望带领我们化险为夷。” “四太保,你说这话,置晋王殿下于何地?”一向行事小心的郭崇韬,见李嗣本用意昭彰,忍不住斗胆发问。 李嗣本咽了口口水,犹疑了片刻,答道:“这是什么话?世子是先王的亲子,自然是沙陀之主。我只是说,推举大太保统领兵马御敌,如此,世子也可省去辛劳,安心坐镇王宫就是。” 郭崇韬无言以对。众将更是默不作声,显然是对李嗣本的提议早就私下暗合。李存勖侧目瞥了眼李嗣源,李嗣源面色沉静,低头颔首,既无驳斥,亦不推辞。 李存勖顿时心凉了半截,沉吟了片刻,起身道:“大太保才能卓然,又是众人之长,理当为国分忧,统帅三军击退朱梁。” 说着,李存勖走到李嗣源身前,抚手道:“只盼兄长以国事为重,莫辞劳苦。”李嗣源连忙退步鞠躬,谨道:“既为国家之事,我自当义不容辞。” 李存勖于是命郭崇韬请出晋王虎符,授予李嗣源三军统帅之职。 张归霸回到汴州,将李克用身死的消息告知朱全忠。 朱全忠大喜,即率领武士冲进行宫,剑指昭宗皇帝道: “天下叛逆已被我扫清,以后你可以安稳地留在汴州了。” 昭宗得知李克用、王建或死或伤,兵败至惨,忍不住泪满衣衫。 朱全忠走后,手下官僚威逼昭宗为朱全忠加九锡,授“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昭宗无奈,只得依从。 彼时,李茂贞遣人送书至汴州,言辞恳切,表示愿举国归附于梁,并劝朱全忠改朝称帝。朱全忠蠢蠢欲动,偏此刻刘裳病重,弥留之际她向朱全忠劝诫道: “诸侯联军虽然败了,但心向唐朝的人依旧很多。你要称帝,千万要先做成两件事,一是除掉皇帝李晔,另立幼帝,便于制约。二是彻底讨平晋国,好教那些观望之人彻底死了复辟大唐的念想。” 朱全忠将刘裳遗言牢记在心,乃派近臣蒋玄晖深夜带兵闯入行宫,时值昭宗正与皇后及众皇子公主围饶烛台席坐旰食。见蒋玄晖兵至,昭宗大惊失色,众皇子公主战战兢兢躲在父母身后,唯独何皇后面无惧色怒斥蒋玄晖乱臣贼子。 蒋玄晖讪然一嗤,手起一刀便将皇后头颅斩下。 昭宗皇帝伏地嚎啕,搂起首级抱在怀里,跪地哭求道:“朕早知无人君之德、御极之福,愿效尧舜故事,禅大位于梁王,只恳求梁王宽待我身后一班孩儿。” 蒋玄晖叱道:“女子可以活,皇子不能留。”遂命人将昭宗架起,驱赶众皇子于大殿一角,众武士乱刀而上,将一十六位皇子全部杀害,只有皇九子李柷胎中带疾,面容呆傻,见母亲兄弟被杀竟也不知惧怕躲避,朱全忠早有授意,故而免于刀斧。昭宗目睹妻儿遭戮、心胆碎裂,顿时发了疯症,猛然一头撞向丹墀石柱,流血而亡。 昭宗李晔睿智勤勉,志气恢宏,本欲中兴唐室,可惜终被奸臣弑害,留下千古憾恨。 北宋欧阳修曾道:“自古亡国,未必皆愚庸暴虐之君也。其祸乱之来有渐积,及其大势巳去,适丁斯时,故虽有智勇,有不能为者矣,可谓真不幸也,昭宗是已。” 朱全忠弑杀了昭宗,另立昭宗幼子李柷为帝,是为唐哀宗。此外,又派庞师古、韩建、岳关山、滕子罗统军增援沙陀前线,燕王刘仁恭听说朱梁增兵,主动派遣高思继助梁军作战。 晋阳城下,梁晋两军你攻我守,鏖战数日。城垣多处被梁军毁坏,李嗣源圈令百姓昼夜上城御敌,修缮城池,久而久之兵疲民乏,眼看难以支应。 “大哥,晋阳保不住了,我们必须突围出去,不能坐着城中等死!” 潜游居中,李嗣本焦急地踱着步子,不停地向李嗣源催促。 李存审道:“契丹、燕国、岐国都与梁国结成了同盟,我们离开沙陀城,去哪里栖身?” 李嗣昭道:“我宁可守着先王的灵位战死在城下,也不离开故土作一条忍辱偷生的丧家之犬。” 李嗣源左右不定时,梁军忽然停止了攻城,原来是庞师古要求进城相谈。 李存审道:“庞师古原是忠武军的人,也许他看在杨复光和先王的交情上,有意想化解干戈?”李嗣源道:“不管他目的如何,对我们当前来说,谈总比打好,见见再说。” 于是李嗣源在晋王宫面见庞师古。庞师古一进宫门,先是毕恭毕敬地朝晋王宝座三鞠躬,道了声“晋王千古。” 李嗣源道:“两军正在交战,你这个时候来吊唁先王,不觉得不合时宜吗?”庞师古揖礼道:“我正是为了解各位仁兄的燃眉之急才来的。”李嗣本道:“这还不容易,你叫你的士兵们从哪儿回哪儿去,不就行了。”庞师古道:“出师前,梁王嘱我务必肃清沙陀,我是冒着抗命的危险来谈判的,希望各位将军不要无视在下的诚意。” 李嗣昭怒道:“肃清我们?朱温老贼好大的口气,来来,跟你二爷斗上几圈!” “二弟退下。” 李嗣源叱了一声,转向庞师古道:“不要见怪,舍弟一向出言莽撞。明人不说暗话,我若无诚意,也不会请阁下来此会谈。” 双方各自沉默了片刻,李嗣源再行开口:“说说你的条件吧。”庞师古直言不讳:“你们交出两个人,换沙陀众将和城中百姓的安全。” “谁?” “一个是晋王世子,一个是神威军大将军嵇昀。” …… 嵇昀躺卧的厢房里,一如既往地占满了人,李存勖、李萱、江小雨、野南浔、白锡圣和莫灵珑。莫灵珑每日调试不下二三十种解药,每次取嵇昀体内少许毒血,以蚯蚓试药。 “此种毒的药性我已经基本掌握,相信再有三天,应该能调制出克制它的解药。” “太好了,等治好了嵇昀,我一定教哥哥好好赏赐你。” 李萱情不自禁,反被莫灵珑以不悦的表情白了一眼。 李存勖道:“萱儿休要胡说,莫神医是世外高人,对人家要恭敬才是。”李萱不以为然:“我还不够恭敬么?我都想把晋阳城里所有的宝贝都送给她,作为她治好嵇昀的报答呢。” “说报答是对的,说‘赏赐’却是失礼。” “好了好了,偏你是个咬文嚼字的书呆子,难怪窝囊到兵权都被别人抢了去。” 李存勖被李萱怼得哑口无言。此时,门外忽然有人喊道:“殿下,殿下,大事不好了。”李存勖听得是郭崇韬,忙出门询问。 “怎么了?”郭崇韬战战兢兢,环顾身后无人,凑到李存勖耳旁低声道:“庞师古进城了。”李存勖不以为意:“这事我知道,谈判也是常有的事。”郭崇韬把头摇地像拨浪鼓。 “不是,他.…..他和大太保密谋,要将殿下和嵇昀交给朱温,换取众人活命啊!” “什么?!” 李存勖倚着门框怔住。 李萱闻听气冲冲地出来。 “谁借李嗣源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谋害我哥,他可是沙陀的族长、新任的晋王。我这就去找他,把他的心肝挖出来喂狼。” “郡主断不可冲动!” 郭崇韬死命拦住李萱。偏这时,院中闪出一队士兵,为首的将领乃是李存审。 李存审面色肃然,手下士兵个个披甲绰刀。 李存勖等人见了这副阵仗,都一时愣住。 李存审缓步走来,一袭令人隐隐不安的杀气渐次逼近。 此时,从屋里走出一个白衣身影,揽了李存勖兄妹在身后,随即面向李存审环臂站定。 “再靠近一步,要你们的命。” 李存审知白锡圣搏杀萧云海、沈苍芒如探囊取物,心里由是忌惮,于是止步站住,朝李存勖道:“大太保担心将领之中有人受庞师古蛊惑,加害世子和嵇大将军,遂叫我带些人来守备。” 李存勖自然不肯相信,问道:“庞师古人呢?”李存审道:“他出言冒犯世子,妄图分化我等弟兄,被我和嗣昭轰出城了。” 李存勖难辨他话中真假,只是皱眉不语。李萱喊道:“既是担心有人要害我哥,索性告诉李嗣源,叫他把把兵权还给我哥,因为他才是我爹唯一的亲生儿子,是你们的主子。” “这...…我做不了主.…..”李存审正显为难的时候,李嗣源率领众将也已来到。听到李萱话的李嗣源,先是浅笑了一声,随即说道: “郡主又闹起小脾气来了。李嗣源蒙世子信任,以军政相托,只知尽心竭力保住先王留下的基业,绝无半点个人私心,郡主如若信不过嗣源,便替世子将兵符拿回去吧。” 说着,李嗣源伸出手,虎符就躺在手心。 李萱脸上透着一丝得意,果真上前来取…… 第192章 累卵之危 “郡主…...”郭崇韬三步并作两步,硬是把李萱拦下。 “你放开我,你和他们也是一伙儿的。” 李萱连撕带打,偏要从李嗣源手里拿走兵符。李存勖此时终于被郭崇韬行为点醒,亦阻止李萱道:“萱儿别胡闹,把兵权教大哥掌管,是我的意思。” 李萱气恼地看着李存勖,喊道:“你这个没脑子的窝囊废。”随即挣脱了郭崇韬,悻悻地回了屋内。郭崇韬紧跟着她,反被甩手关在了门外。 “世子,郡主对我不放心,兵权还是交还给你吧。” “大哥说哪里话,萱儿一向不懂事你也知道。如今这样的形式下,除了大哥能帮弟分忧,还有谁能让我倚重呢。” 李嗣源与李存勖二人推让了两句,总算是暂时化解了这场尴尬。李存勖内心深知,目前各太保将领皆依附于李嗣源,倘若与他争破了面皮,自己和李萱等人的安全也就难保。李嗣源随后讲了两军形势,提议派人前往漠北草原,邀契丹王出兵相助。 “当年阿保机受七部联军围攻,是父王派十三太保带兵解围,才有他耶律一族的今天。” 李存勖道:“不可,父亲临终时交代过,阿保机背信弃义,是晋的仇敌,我们如今虽然困难,但也不可病急乱投医。”李嗣源道:“阿保机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不会坐视朱梁独霸中原。只要我们许以重酬,我想他会出兵的。” 李存勖仍觉不妥,见李嗣昭、李存审在旁,乃问道:“你们大家的意思呢?”众人道:“我们都赞同大太保的意见。” 李存勖无奈,只得听任,但心里久久不安。 屋里,莫灵珑一面为嵇昀治疗,一面留意气头上的李萱,忍不住道:“什么虎符不虎符的,说到底还不只是个铁疙瘩,刚才那些人压根就对你哥哥不服气,你们就是有十块百块的虎符,又有屁用。”依李萱的性子,哪里听得进的半句逆耳之言,当即气冲冲地起身,恨恨地瞪向莫灵珑。 “干甚么?你给我坐下。” 莫灵珑轻蔑地睨了她一眼,语气短促而有力,不怒而自威。李萱竟一时怯住,悻悻地回到椅子上坐下。莫灵珑则继续言道:“你哥哥现在正处在内忧外患的两难之地,他比你聪明些,懂得隐忍。你呀,帮不了他什么,最好能做的就是别乱说话,别冲动做事,懂吗?”李萱虽然懵懂,但莫灵珑沉稳干练的言辞着实令人信从。她乖乖地起身,来到嵇昀的床边,半蹲下来,抽噎道:“你快点醒来吧嵇昀,我哥他被人欺负了,你不活过来,他身边连一个帮手都没有。嵇昀,你快点活过来吧..….” 契丹国中,阿保机正在可汗大帐接见朱梁使者蒋玄晖。 “梁王命在下带来汉人美女五百,以侍汗廷,另有珠宝十五车,供大汗赏赐将士之用。” “中原果然物阜民丰,梁王出手阔气得很。” 蒋玄晖道:“可汗取笑了,这些年四方贼匪作乱不断,梁王奉天罚罪,苦心孤诣,才开创大梁今日之太平。这不,刚刚挫败李克用、王建等乌合之众,梁王就立刻命在下出使大漠,为的是大梁与契丹永结盟好,互为兄弟之邦。” 阿保机举起酒碗,笑道:“草原人逐水草而旅居,结部众以御豺虎,对主动前来示好的朋友,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父汗!” 帐帘开了个缺口,一个年轻健硕的契丹汉子大步进来,像是十分兴奋。 “这位一定是可汗的公子。” 蒋玄晖露出满眼惊艳,恭维道:“公子龙骧虎步,怪有王者风范。” 阿保机听得十分受用,先教耶律桡骨向蒋玄晖见了礼,随后方问何事。耶律桡骨神色激动,话都嘴边反而期期艾艾起来:“晋..….李克用...…派了使者来,现就在外面等..….等着求见父汗。” “啊?!” 蒋玄晖闻言,手一抖,将半碗马奶酒洒在了衣服上。相比之下,阿保机却只是微微一怔,他睨了一眼形色狼狈的蒋玄晖,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神气。 “蒋大人,草原上的太阳像火一样炙热,很快就可以把你湿掉的衣服晒干的。”阿保机说罢便喊话侍者,蒋玄晖授意,虽忐忑不安却也只好起身向阿保机答谢,以换洗之名暂且退避。 须臾,晋王使者在耶律桡骨的带领下进入汗帐,拜见阿保机。得知李克用身死,晋阳城被朱梁大兵压境,危在旦夕,阿保机心里拨起了算盘。 “本汗当初拒绝了晋王出兵的邀约,你家世子不会忌恨我吧。”使者答道:“请可汗放心,晋国的军政大事,皆决于大太保李嗣源,他教我带话给可汗,若契丹肯发兵来援,今后国中但有所需,沙陀绝无吝惜之说。”说罢亦呈上书币。 阿保机看着送上门的财宝,丝毫没有犹疑,乃照单全收。 “父汗,请你坐镇草原,教儿臣统兵前往。” 耶律桡骨跃跃欲试,主动请缨。 阿保机看在眼里,心中奇惑。 “你如此急不可耐,是不是还惦记着李克用的小女儿?” “父汗,我..….” 耶律桡骨一时语塞。 阿保机哼了一声,脸上得意怪笑。 晋阳城下,梁军总攻前的誓师大会。 “梁国的勇健们!晋人已经被困在城里整整一个月,你们每天大吃大喝养足了精神,可他们却是缺衣少食、提心吊胆。我已经找人算过,今天是黄道之期,天时利于我,决战的时候到了!看看你们身边的人吧,今天你们还在一起并肩作战,今天过后,有的人会活着回去,可依旧过得是贫苦劳碌的日子,将来他的儿孙还会像他一样,不得不到战场上与人搏命;当然,也会有人倒在这里,可身后却能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你们的父母妻儿会感谢你今日的勇敢。兄弟们!握紧你们手里的刀枪,去争取属于你们的富贵和荣耀吧!” 庞师古慷慨动员,梁军士气大振,腾然有毕其功于一役之势。 “杀敌立功啊!杀!” 滕子罗、岳关山为报两个义兄之仇,率先引军冲击城门。 晋阳城备齐了檑木炮石、踏 弩硬弓,面对汹汹攻城之敌,晋军死命防守。 一时间: 石抟木飞如飘雪,弓弹矢现似绵针。两军相逢齐争勇,各凭天意论死生。 城外战事正紧,城中李存勖却无事可做,神情恍惚的他来到嵇昀养伤住处,差点与埋头走路的婢女撞个满怀。 “仙子还不肯吃东西?” 看着婢女手中一箸未动的饭菜,李存勖忧上加忧。 “已经三天了。” 婢女摇摇头,答了一句。 李存勖进到屋里,见莫灵珑坐在床边发怔,蓬头垢面,两眼无神,原本一头柔滑的秀发,此时也枝横剑竖。 “我治得了他的毒,却救不活他的命。” 李存勖俯身蹲下切问:“怎么说?”莫灵珑道:“五脏三焦被剧毒浸染久了,已经呈现阴阳离决的迹象,我虽然想方化解了血中之毒,但脏腑的损伤却是不可逆转的。” 李存勖心恸目瞠:“阴阳离决?难道他真得过不了这一劫?!” “我当初医不好他爹,现如今又医不好他…...” 莫灵珑一面抓挠头发,一面不住摇头,口中叨叨反复着:“不行,我一定得救活他,不然锡圣会怨恨我的,锡圣一定会怨恨我的.…..”念及杨楮之死,她心绪躁动,几乎魔怔。 嵇昀生命垂危,床前聚集了白锡圣、野南浔、李存勖、江小雨等人,李萱哭到失声,被母亲搂在怀里,母女二人更相啼泪。莫灵珑望着白锡圣刻板的脸,饶有歉疚念叨着:“要是我师父还在,也许会有办法,怪我没有学到他老人家的本领…...” “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李萱放声哭喊,嗓音沙哑。 “萱儿。”李存勖劝住妹妹,“仙子已经尽力了。”他顿了顿,神容失魂落魄:“如江姑娘所说,一切都是天命。” 眼看众人束手无策,李萱万万不能接受,恰时目光扫见角落里立着的绿衣少女,顿时怒不可遏,手指斥道:“是你!是你哥哥害死了他,你们一家都是凶手,是恶毒的豺虎。” 绿衣少女正是薛芙,此时她怔怔地站在众人身后,被李萱突如其来的怒骂吓得面无血色。 “你快走。”江小雨忙示意教薛芙躲了开去。 要不是众人拦着,李萱一定追了上去,此时她只剩恨恨地瞪着门外薛芙跑开的方向,愤怒使她竟一口咬在了自己的小臂之上。眼见出了血水从口边流出,太妃急得又哭又啕,任凭她如何劝说,李萱的牙齿依旧死死咬住自己不放。 太妃生怕女儿挨不过这道坎,心里一激动,居然昏死过去。 “母亲.…..”一边是妹子,一边是母亲,李存勖苦撑许久的心城,终如蝉翼般戳破一样彻底崩塌,一面连声喊着母亲,一面泪水潸潸而下。 “要哭等人死了再哭!” 江小雨突然板着脸喝斥了一声:“现在随时有破城的危险,与其在这儿又哭又闹,搅扰嵇昀的清净,还不如上城头抵抗梁兵。否则,只怕嵇昀还没有咽气,梁兵就已经杀进晋王宫了。”随即与李萱四目相对,责道:“你想他现在就死,就闹个没完吧。” 李萱正值满腹悲戚,江小雨当头喝斥,可是激发了她的怒火。 第193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隅寒峭雪映红,半彻肌骨恶风从。 人生飘曳浮流水,情薄不比玉华浓。 楼台宴笑非如意,停杯潦倒庆相逢。 醉了禅心攀日月,凉庭朝卧待暮更。 良人新冢清扫净,推落银釭梦不成。 昔年尘霜接风雨,今宵新妆谢旧容。 ——《无题》 李萱攀头扯发、伸拳搂臂就向江小雨打来,江小雨论性情也不输她,当即打还回去,一来二去两人就地扭打在一起。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野南浔急得团团转,半天拉扯不开。 莫灵珑也道:“可别教她们再打了。” 忽地一道劲风从中间掠过,江、李二人被强行分开,各自踉跄站住,再看时,白锡圣已挡在二人中间。 “萱儿,快来扶着母亲。”听李存勖唤话,李萱终有些冷静下来,连忙俯身搀扶太妃。 江小雨对野南浔耳旁低声嘱咐了几句,野南浔便来对白锡圣夫妇二人道:“白大侠和白夫人辛苦了,这里我和江小雨盯着就好了,你们二位也去休息休息吧。”白锡圣闻言,转头看向莫灵珑,莫灵珑拢了下额前的发梢,笑说了声没事。白锡圣道:“我去城上看看情况,你回屋睡一会儿。”莫灵珑忙道:“我不累,我随你去。”白锡圣摇摇头,推开了妻子的手,转头去了敌楼。 “夫人去休息吧。”野南浔再劝,莫灵珑由是自行回屋。李存勖兄妹也搀扶着太妃回了寝殿招医官诊病,屋里不一会儿就剩下江小雨和野南浔,以及僵卧床上、气息奄奄的嵇昀。 “你也出去吧,留我和他待一会儿。” “你.…..” “怎么?” 江小雨的语气总是如此平和而果决,这个瘦弱的女子在气势上常常都是盖压别人一头。 野南浔看看她,再看看昏迷的师父,浅浅地点了下头,随后也出屋去了。 江小雨打发走野南浔,便将门从内栓了,将屋内经众人摆弄乱的陈设逐一搭理整齐,四下清扫干净,然后竟坐在梳妆台前,梳发弄妆起来。 镜中的这番素颜,自逃婚出走,历经数年亦不曾上妆,此时窗门幽闭,屋中尚有将死之人,反倒开始理云鬓、扑香腮,小山重叠、花面交相,此正是:依依眉黛浅,盈盈巧目深。纤纤作细步,金玉始还真。 江小雨在床前坐下,凝神端详嵇昀许久,眉目含情,嘴角抽噎,带动酒窝若隐若现,她伸出手轻轻在他的脸颊上抚了一下,顿时又如触电般缩了回来。 “你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完成,不会就这样死的。” 江小雨缓缓起身,泪眼婆娑的娇艳模样似笑非笑。 “野南浔总取笑我爱贪便宜,不想到头来,却是因这个得益。” 她来到随身的包裹前,伸手解开数重布包,从里面取出一只阔口器皿,只见那物什:青玉质地,类鼎似樽,有怪龙模样的蟠纹浮跃其上。原竟是安乐公主的续命之宝——盘螭御极杯。 江小雨把神杯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面向嵇昀说道:“亏得我有私心,才没叫你把真的宝物给毁了。” 她眼神一会儿失落一会儿忿恼,瘦窄的薄肩开始微微战栗。 “让他们睁眼看看,我身体里流的血,到底是脏的、污的,还是和别人一样的干净。” 不知何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银色小刀,江小雨几乎没有迟疑,小刀倏地刺进左胸深处,伴随心脏有节律的跳动,汩汩鲜红的血液沿着刀口泵出。 江小雨忍着痛,将盛满自己心血的盘螭御极杯捧到嵇昀面前。 “我记得是令狐云梦说过,从心脏流出的血,是最有生机的.…..”她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将杯中血灌于嵇昀饮下。 “也算...生死相随了…...” 言讫,神杯掷地,江小雨伏在床边,安静地闭上了眼。 直到日头西落,天至傍晚,往房间送饭时才发现不对的野南浔,奋力撞开门栓,眼前一幕令众人瞠目大骇。 “小雨!” 野南浔见江小雨趴在血泊里,脚下一软,几乎是跪着赶到床边。 “是谁?!是谁杀了她?!” 莫灵珑急忙查看伤势,可惜人已去世多时,救无可救。 正伤心时,眼睛无意间瞥到地上躺落着的盘螭御极杯,遂伸手拾起,见里面余有鲜血,而嵇昀嘴角尚存凝固的血渍,顿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盘螭御极杯?!” 野南浔见她手中拿着早该被嵇昀毁掉的魔教器物,难以置信,脱口而出。 莫灵珑和白锡圣听到这个名字,亦相视一惊。莫灵珑感慨万千,不禁叹道:“小雨姑娘居然想到这个法子,用自己的一条命换了嵇昀的命.…..”野南浔尚有不明白,哭着问道:“白夫人,你这话什么意思?”莫灵珑道:“盘螭御极杯是天下第一的疗养神器,以前我也只是只闻其名,并未见有人用过。传说以盛鹿血,可滋阳明精气,令朱颜不老;若以盛人血,则有痊伤瘥患,生身回天之效。嵇昀体内毒性已除,之所以连及性命,只因脏腑受损,看样子,小雨亦深知盘螭御极杯的妙用,她是牺牲自己,来换你师父平安无恙。”说着即来为嵇昀把脉,又探了鼻息,脉象回稳,气息匀和,乃点头道:“这个方法,果有奇效。” 从昼至夜,大战稍有停歇,城头的晋国兵士们枕戈而眠。 王宫侧院内,李存勖等人掌灯通宵,齐刷刷地站立床前。 “醒了..….他醒了!” 沉睡了一月有余,嵇昀几乎已无力睁开眼睛,但烛火隐约透过皮肤,将众人迷离摇晃的身影映在了他的意识里,终将他从深睡中唤醒过来。 “师父!” 见嵇昀苏醒,野南浔第一个扑上去嚎啕大哭,李萱亦喜极而泣。白锡圣见状将野南浔拉开,莫灵珑早向大家说明嵇昀当前尚未脱险,待用药调养三日后,才可保无虞。 为免因江小雨的死惹伤肝肠,众人合伙向嵇昀瞒下了这件事,只说是李师泰派人接走了她。嵇昀乃不相疑,还道:“这里正值危局,江姑娘南下西川,或许是件好事。” 李存勖道:“有大太保带领众将守城,我亦去请契丹援兵,你安心静养,勿需担忧。”嵇昀道:“契丹人见兔撒鹰,无利不往,靠不住的。”莫灵珑插话道:“兄弟刚醒,可别想那么多,一切等养好了身体再说。” 嵇昀点点头:“辛苦嫂子。” “一家人说甚么两家话。”莫灵珑笑答罢,瞧向白锡圣。 “你兄弟醒了,你脸上怎么连一点笑模样也没有。” 白锡圣依旧冷峻,答道:“他命硬,我知道。”嵇昀嘴角微扬,随后对白锡圣道:“联军惨败,归咎在弟一人。兄长莫辞辛苦,千万辅助晋王他老人家,抵挡来犯的叛军…...”白锡圣轻点了下头,莫灵珑接话答道:“不需你嘱咐,你哥哥他自发上城头御敌,已经多日没有合过眼了。” 嵇昀苏醒自是极好的好事,当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时,反听得李萱的哭声更隆了。莫灵珑挑动了一下眉角,取笑道:“兄弟昏迷时,她算得上是最难过的,兄弟醒来半天,反倒一句话也不与她讲,自然是要委屈大哭了。” 嵇昀微显尴尬,一个萱字正要吐露,李萱先声道:“才不是的,只怪他刚刚提起爹爹,我方想起,光是为他这个家伙哭干了泪水,现如今他安然无恙,我理应为爹爹大哭一场。” 嵇昀心头一紧,颦眉追问缘故,方知李克用已死,懊悔之念陡然再起,百转千回。 “皆因我轻信了义兄薛秦的话,害了皇上,害了三军,也害了老王爷等一帮辅国忠良。” 嵇昀不顾众人阻劝,刚恢复了五分体力,便要下床走动。 “朱全忠都派了谁来?” 野南浔答道:“庞师古、韩建、岳关山和滕子罗,对了,还有刘仁恭手下高思继。” “高思继.…..”嵇昀回想起当日雁门关鏖战的情形,若有所思。须臾,乃道:“我们去敌楼看看。” 李萱急道:“寻死么?你身体还虚着,不许去。”嵇昀几乎被她唬了个趔斜,幸得野南浔从旁牢牢地扶住。 “没事的,我也想出去透透风。” 莫灵珑道:“就让他去吧,少待会儿便是了。” 于是嵇昀与野南浔、白锡圣三人来到城垣之上,耳旁早有杀声震响。 李嗣本一眼瞧见远处病怏怏的男人乃是嵇昀,便立即向李嗣源报告:“又一个坏消息,那个准死人硬是被从鬼王殿里给抢回来了!”李嗣源微微颔目,说道:“该死的死不了,不该死的每天都在无谓丧命。”李存审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梁兵是我们的几十倍,晋阳城迟早要被攻陷。”李嗣本舀了口烈酒饮下,将酒匙死死地掷在地上,骂道:“该死的阿保机,收了礼物,怎么还不发救兵来?!” “来了!来了!” 李嗣昭边喊边跑了进来。李嗣本道:“二哥,谁来了?”李嗣昭道:“是契丹..….契丹兵到了!” 第194章 夜下故人 “师父,你们快看!” 城头上的野南浔率先发觉,即指着北方大声叫道。 嵇昀和白锡圣于是抬头眺望,但见城北数里之外,沙尘滚滚,遮天蔽日,一大队军马乌云般卷上高坡,马上军士皆锦帽貂裘,攮弓带刀,气势不俗。 胡兵列队吹起胡角,声音悲戚而悠扬。 “师父,梁兵好像停止攻城了.…..” 嵇昀俯视城下,梁兵杀生渐止,后军徐徐撤回营房。 嵇昀道:“这是庞师古担心契丹袭其后,所以暂时退兵。”野南浔道:“契丹人靠得住么?”嵇昀道:“李晋王与契丹王是结义弟兄,前者约期举兵抗梁,阿保机看梁国势大,临阵时背盟而去,且暗地里与朱全忠来往。而今晋王已逝,阿保机更无理由帮助弱小的晋国来抵御强大的梁国了。” 野南浔朝着北面啐了一口,骂道:“该死的契丹狗,想是来趁火打劫的。” 嵇昀道:“庞丛较为谨慎,他没有弄清契丹兵来意,故此按兵不动,也恰好给了我们一些机会,我们要赶在梁兵再来攻城之前,抓紧时间做几件事。” “哪几件事?” “一是营救神威军的将领,整编旧部,参与守城。” 野南浔点点头,自上次兵败潼关,惹怒沙陀上下,李克用亲自下令将神威军一众将校论罪押狱,嵇昀若非李萱力保且又昏迷不醒,亦难逃重刑,料想这些人营救起来实有困难。 嵇昀继续道:“这件事,非得太妃出马不可,她在沙陀族心中,是一国之母,地位尊崇。可教亚子和李萱一同去央求她老人家,假托晋王遗命,赦出各位将军。这件事,成在绝密二字,需暗中行动,切不可让李嗣源、李嗣本兄弟察觉。” 野南浔顿开茅塞,继而乃问:“第二件事呢?”嵇昀道:“二是趁着休兵之机,多派人手往城西挖掘隧道,准备护送晋王亲族和城中百姓转移。” “怎么?师父准备劝世子弃城逃走?” 嵇昀道:“晋阳四面受敌,恐难久守。” “离开这儿,往哪儿去?” “南北东三面都是晋的敌人,只有向西北去了,夏州的李思恭是杨魏王的义子,受僖宗皇帝厚待,心向唐室,我想尚可与之联合,共抗朱梁。” 野南浔点点头,“好,我这把师父的想法告诉世子。”转身将走时又被嵇昀叫住:“不急。” “师父还有交代?” 嵇昀望着城下不远处飘扬的高字大旗,双目微瞑:“今晚和我出城去会个老朋友。” 月挂中天,晋阳城外燕军军营。 中军大帐灯火通明,烛光照映下,将军戎装盘坐,落寞独饮的身影跃然于帷帐之上。 “高将军还没休息?” 牙将问过帐外侍从,掀帘而入。看高思继正仰面喝酒,牙将乃侍立静候。 “什么事?” “禀将军,庞师古拒绝支付十万担粮饷,把我们派去的催粮官给撵回来了。” 高思继一副黑脸带着酒晕,嗤道:“不给老子粮饷,还妄想老子帮他打仗?”牙将稍有沉吟,说道:“属下反倒觉得,十万担粮饷对庞师古来说,未免是多了些。况且易州、沧州等地运拨的粮草,尚够我军调用…...” 高思继翻起眼皮,反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不该向梁军催要粮饷,一众燕军弟兄活该两手空空为梁国卖力?”牙将慌忙跪倒,答道:“属下只是听说,庞师古对我军围而不战的做法深有芥蒂,只怕因此吃罪于梁王,影响两国交好。” 高思继不以为然:“国家间交好交恶那是丞相们关注的事,我乃大将,需先保全手下弟兄们的衣食,否则,何以教弟兄们心甘情愿遵从我的号令。” “高将军带兵如子,确实叫人敬佩。”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惹得营中顿起一阵骚乱。 “什么人?!” 高思继起身出帐,却见帐外三个陌生的青年汉子,并肩站立,姿态欣然。 牙将带着士兵赶来将三人围定:“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深夜闯营?!” 嵇昀站定中央,微笑道:“高将军,故人来访,怎么不识?”高思继一怔,上下打量了他,便道:“我好像不认识你。”嵇昀道:“雁门关一场鏖战,将军如何不记得?”高思继瞠目骇然,乃道:“你..….你是嵇大将军?!” 嵇昀点了点头:“将军仍念我是唐朝的大将军,足见拳拳报国之心,不枉嵇昀深夜至此。” 高思继此时酒亦醒了,忙喝去众军,邀嵇昀三人进帐。 嵇昀瞧着满地杯盘狼藉,便开门见山:“我的来意,将军想已心知。”高思继微微一愣,佯装不解:“嵇大将军听说在朝中做官,怎么跑到我前线军营里来了?” 野南浔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看了看师父,又偷着向高思继白了一眼。 双方落座,嵇昀答话道:“奸臣作乱,朝廷倾危,我统率大唐将士,目前正在将军昼夜攻打的晋阳城内休整。”高思继道:“居然如此,我真心不知。”嵇昀道:“无妨,为将者,旦受军令,遵奉如山。我知道征讨晋阳远非高将军本意,全是刘仁恭欺君悖主,逆天理背人意所为。”高思继沉吟不语,许久,嵇昀又道:“当年初见,我就知高将军素怀忠义,绝非刘仁恭、庞师古之流。当今大唐天下危如累卵,忠臣志士群情激奋,狗盗鼠偷之人尚思杀贼报国,何况高将军勇毅英雄。我今天冒险出城,只为规劝将军反正,除此别无二事。” 高思继皱眉良久,苦着脸道:“我受燕王厚遇,岂能背叛?” 嵇昀仍待再劝,白锡圣此时扯了扯他的衣角,警觉道:“有人!” 话音刚落,帐外果有人放声喊话:“高将军不受敌人蛊惑,实在忠义可嘉!” 嵇昀闻得来人口音,剑眉颦凝,心下默念道:“庞师古.…..” 几人来了帐外,庞师古、韩建等人已经率军将这里团团围住。 高思继看了眼庞师古身边站着自己的牙将,当即明白了事情原委。 “庞师古,你居然收买我的人,反过来监视我?” 庞师古笑道:“高将军误会了,是你的属下担心你受人蛊惑,走错了路,才来到我营中报信求救的。” 高思继恨得咬牙切齿,攥住佩刀的手几乎战栗,牙将慑于他的威风,不敢正面对视。 嵇昀见到庞师古和韩建,先声说道:“庞五哥、韩六哥,久违了。” 庞师古的眼光朝嵇昀上下一扫,开口笑道:“嵇兄弟,是啊久违了,别来无恙?” 嵇昀摇了摇头。 “被你们两位困在晋阳城里,连一点新鲜空气都呼吸不到,这才想着出城来走走。” 庞师古道:“世事无常,不想当年忠武聚义的生死兄弟,今天却刀兵相见。嵇兄弟,我二人如今侍奉梁王,你我各为其主,尽忠国事,往往身不由己,你且要担待了。” 嵇昀闻言,板正了脸色,答道:“这话似是而非,大唐社稷仍在,普天之下莫非唐室江山。朱全忠仗权势、施暴虐,欺君害民,人神共愤,公贼是然。你等追随朱全忠,乃是为贼张目,为虎作伥,适才所言,实在有辱‘尽忠国事’四个字。” 庞师古、韩建闻言汗然,反倒是岳关山、滕子罗瞧见嵇昀身旁站立的白锡圣,暴跳如雷:“跟他废什么话?!先杀了那个穿白衣服的,给沈萧二位哥哥报仇!”说着便动起刀兵…... “师父,你身子还没养好,就躲在我身后面,看徒弟杀敌立功啊!”言罢,野南浔挥剑冲刺,手下的海昏招式大开大合,浑然一付豁出命去的架势,倒也慑退好些敌兵。 嵇昀泰然处其间,一面观摩野南浔的身法招式一面从旁详加指点,全无临危时的慌张之相,确实,以他如今的武功修为,在此乱阵中全身而退,实在易如反掌。 忽然,左边刺斜里跳起一名梁兵,举枪就往嵇昀身上搠来。嵇昀乃将双手探出,夹住枪杆,只待轻松一捻,便可将这名敌兵连人带枪撂翻在地。可是,就在力道将发未发之际,嵇昀的胸腔内突然一阵翻江倒海、痛如车裂,真个叫人难忍难耐、生不如死,随着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嵇昀浑身气泄力散,随之竟被那梁兵的寻常一枪掀翻倒地。 “师父!”野南浔见嵇昀受伤,急得大叫,本欲反身来救,却被众兵围困在垓心,不得脱身。 白锡圣遭岳关山、滕子罗死命纠缠,交手数个回合,三人已经打斗得远了,对于这里发生的事,白锡圣自是不得而知。 嵇昀只觉五脏如焚,但动一点元气,便有如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怎么..….连朱垠神功都施展不出来了吗?” 嵇昀此时方意识到自己受箭毒伤害之深,脑海里一时空白。 “看刀!” 韩建见嵇昀倒地,三步抢到跟前,抽刀往嵇昀头上劈砍下来…… 第195章 分外眼红 嵇昀病体僵若磐石,无力闪避,只得下意识举起左臂格挡。 肉躯向着泛光的利刃迎上去,但听一声脆响,腕间某个物件被钢刀撞短,落地分成四瓣。 嵇昀注目一瞧,魂魄先失了一半,原来碎裂坠地的东西,竟是与萨迪娅人手一只的紫玉钦天镯。 此物碎了,嵇昀内心说不出的万分苦楚。然而,恰幸有此物挡了这一刀,嵇昀的手臂才未被斩落,而韩建反受撞击之力,持刀的身子向后摆了个趔斜。 韩建毕竟很快就回过神来,他瞧了瞧手里的刀,再回看嵇昀正低着头兀自痴愣愣地盯着碎掉的灵犀环发呆出神,心中由是一喜,使起浑身力气,复举刀向着嵇昀的脖颈直削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刀光叠闪,铮声响处,韩建的钢刀霎时被拦腰砍断,断刀贴从嵇昀头皮掠过,割下一缕头发。 韩建大惊失色,面对身前拦阻之人,张口叱道:“高思继!你果真要反?!” 原来适才出手砍断韩建刀的人,正是呆立许久、犹疑不决的高思继。此时他既已想通,朗声答道:“你们戕害大唐皇帝,才是反贼!” “高将军说得对。” 嵇昀吃力地直起身,拭去嘴角的血迹。 “兴唐灭梁,才是天道。” 韩建面皮羞红,退回庞师古身边。 高思继把腰刀一举,号令所属燕军就地起义。 “弟兄们!兴唐灭梁,保国除贼!” 高思继一呼百应,按兵不动的燕军就地反戈。庞师古见状,即令梁军全力格杀嵇昀并高思继所属“叛军”,很快,两军冲撞,你砍我杀。燕军兵寡势弱,在梁军的四面合围下不久便落入下风。 高思继把虚弱难支的嵇昀背在背上,仅凭一把单刀在梁兵中间左劈右砍,血透衣甲。 “高将军,今晚是我害你一条性命,下辈子记得来讨还。” 面对汹汹来敌,嵇昀自知无应付之力,乃对身前护拥自己拼死突围的高思继感念备至。 “当初你没有在李克用面前说穿真相,也算是救我一命,今天大不了两清了。” 高思继喘着粗气回话。 敌营里乱声震天,早惊动城头上的晋军将士。李嗣源、李嗣本等高立城头,望着自相混战的敌兵,众人皆摸不着头脑。 “嵇昀!嵇昀!” 李萱大哭着跑上敌楼,抱着女墙不断地叫喊着嵇昀的名字。李嗣本斜眼瞥了下她,但觉奇怪,继而又朝李嗣源挤了个眼神。 李嗣源心思极缜,见此情形便转过身去,将欲回走。 “李嗣源!” 李萱见状,三步并作两步,直赶上去却只从后面扯住李嗣本衣角。 “嵇昀在下面,快点派人去救他!” 李嗣本急道:“嵇昀?那个把沙陀拖进火坑的刽子手?不杀他已经是看在郡主的面子上了,这种时候出兵去救,保不齐又要死多少沙陀勇士。”李嗣源只当充耳不闻,快步下了敌楼,拂袖而去。 李萱眼角飘泪,蹲在原地,口语呜呜地不断责骂:“你的伤才刚好,就跑去作死,你这个该死的嵇昀…...”原来嵇昀三人夜里出城一事,始终瞒着众人,就连李存勖和莫灵珑也是不知。巧的是,三人攀绳下城的时候,被李萱的女婢撞见,这才告与她知道。 “师父!快冲出去!” 野南浔边抵挡边后撤,退到嵇昀身旁,与高思继一前一后护住嵇昀。 梁军多如潮水,一拥而上把三人死死困定。 庞师古高声喊话道:“嵇昀,看在往日相识的份上,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束手就擒,我保证你们不死!” “先保住你自己的脑袋再说。” 庞师古话音未落,身后传一断喝,白锡圣踏肩而至,眨眼的功夫,长剑便已架在他的脖颈上。白锡圣眼色无情,语调清冷,崩刃如锯的长剑搭在皮肤上直硌出血来。 嵇昀一面喘气,一面说道:“庞师古,你叫他们放开条路,我们也会留你一命。” 庞师古见势如此,只能无奈叫梁兵放开生路。 “呼!” 然而,忽然间风声大作,军阵深处一股无形劲力席卷而来,直压得众人张不开眼。 白锡圣但有警觉为时已晚,只感飓风强劲,有如惊涛拍岸,又恍若雷霆压顶,一下即被呼啸的劲风冲飞出去数尺步方才站定,庞师古亦得以脱身。 嵇昀见风势怪异,当即心下一沉。 “是你来了吗?!现身吧!” 众人左右顾看不见端倪,正疑惑时,风声又起,夜空之上一袭青鹤大氅陡然间御风而至,闪身如魅,飘忽若神,着实看呆众军。来人扭过脑袋露出面目,正是钰澄。 “是你这个贼王八,我杀了你给师母报仇!” 野南浔一见便怒火填胸,挺剑来刺钰澄。 “回来!你不是他的对手!” 嵇昀急唤,野南浔只当没有听见,一招中必决眦直抵钰澄心窝。 钰澄颔首低眉,信然向身侧转开半步,食指在贴胸而过的剑身上轻轻一敲,野南浔便觉虎口一阵剧痛,长剑随即脱手坠地。 “你什么时候又为朱全忠做事了?” 嵇昀从高思继的掩护中走出来,直到跟前与钰澄四目相对。 “凡是你的仇敌,都将是我辅助的人选。” “对你来说,个人的仇怨难道要比苍生的祸福更重要吗?” “言不由衷,你无时无刻不想着杀了我,不过是没有足够力量罢了。” 嵇昀道:“不错,为了萨迪娅我是想杀了你,即便是你死了,亦不能减少我丝毫的痛苦。” 嵇昀说到这里,微一沉默,继续道:“除了杀你报仇之外,对我来说仅剩下一件有价值的事,那就是依着萨迪娅生前的宏愿,匡正这个岌岌可危、混乱不堪的国家。” 钰澄道:“言之凿凿,只可惜你即将命断当下,什么国家大事只能留给后面的人来做了。” 话未已,钰澄掌上生风,风裹雷音。 “回来!” 白锡圣见钰澄已露杀招,自半空纵剑横跃而下,扯住嵇昀反身便走。钰澄伸出左掌朝二人后心击出,掌力中的归昧元气时分时合,风雷相激,电光陡闪。嵇昀猛感肩头一痛,原是被白锡圣奋力向前推出,噗通一声摔飞三丈之外,随后他便听脑后传来一声激烈的碰撞。急回头看时,白锡圣正站在他与钰澄中间,以天机剑法连番攻向钰澄。 只见白锡圣一剑快过一剑,招招直逼对方绝命要穴,一时间令钰澄无应接之功,只得脚尖点地,蝶飞雀桓以避来剑。 白锡圣的剑芒绵绵不绝,剑气飘飘荡荡,其势直令庞师古等周围众人屏吸静气、口呆目惊。 突然,钰澄收止凌波般的脚步,伫立原地的瞬间双手结印,这一幕嵇昀似曾相识,原在当年初次上山时,钰澄便以这招无欲天罡赤手夺过太叔髦的长剑。 果然,钰澄双手探出身前,又来攀扯白锡圣来剑,天机剑法剑路玄奇,钰澄反复几次不得手,反险些被白锡圣利用空隙刺中要害。 “看阁下今天的表现,才知当年献宝大会上并未倾尽全力。” 钰澄感叹之余,不免开口称赞,但手下并无半点懈怠,甚至催动起第八重归昧神功,交手之间风雷声越演越盛,简直震耳欲聋。二人攻守去往近一百回合,猛然间一声脆生生地铮响,钰澄额头上的汗珠凝成一条水线流经鼻尖、下颌,停在咽喉的凸起处,水珠闪烁起微弱的荧光,与近在咫尺的剑尖所泛起的剑芒交相辉映。距离剑尖两寸之处,剑身被钳止在钰澄合十的双掌内。 “你输了…...” 钰澄嘴里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缓自松开了手。 “大哥?!” 嵇昀见白锡圣保持着剑指的姿势一动不动,脚底微微有些晃动,于是内心不安。 果然,白锡圣终于站立不住,右膝一软拄剑半跪下来,脊背处的白色衣衫此时亦显现一个赤色的手掌印。众人看得真切,方才白锡圣奋力将嵇昀推开时,归昧三相功的力道全被他一人挡下,被如此强劲的一招正面击中,寻常人恐已当即毙命,然白锡圣尚能施展如此多招精妙剑法,意志着实惊人。 只见脊背处愈发浓烈的血水层层浸染白色的衣衫,白锡圣此时已再无反手之力。 “你的天机剑法虽妙,却远不是归昧三相功的对手…...” 钰澄侧过了脸,摆出一派阴郁怪异的面色瞧向嵇昀。 嵇昀浑身战栗,紧锁牙关嘴里说不出一句话。 钰澄踱着步子从白锡圣的身旁跨过,走近嵇昀身前。他此时下生风,归昧三相功实已登峰造极。 “令狐,我要为你报仇了…...” 嵇昀面白如纸,看着对方漆黑的眸子,如同望向荒山幽谷中的潭水一般空洞可怖。 “不要杀我师父!” 危急时刻,野南浔爬至跟前,死死地抱住钰澄的一条右腿。 “那好,先送你走。” “不要!” 看嵇昀声嘶力竭,钰澄脸上愈发兴奋,掌携元气便要击向野南浔天灵。野南浔吓得盘缩身体紧闭双眼,两手却无半点松懈,仍旧死命地扯住对方裤腿不放。 “住手!” 忽然间,脑后蹄声大作,伴着一声高喝,一队乘马挟铁流破堤之势冲杀而近! 第196章 得道多助 马上乘客皆着囚衣,垢面披发,手中高扬仪刀,撇开梁兵不顾,趋马径往钰澄身上砍来。 原来危急时刻,李存勖和太妃顺利放出了关押在牢里的神威军将领,听说大将军受困,将领们顾不得束发披甲,绰刀跃马便赶来救援。 众将波开两路,左右夹攻钰澄,所使武功仍为荆亢教授的鬼神刀法,只是各人天资不一发奋有差,刀法使将出来亦是七七八八。 钰澄抖擞元气,挣脱野南浔后冲天而起,凌空施展点穴手法,只见他身法如魅、击电奔星,眨眼间,一众神威将军被其拨落坠马,所幸皆未伤及性命。 “嗖——” 人群中一记飞箭射来,径射钰澄后心。 听得脑后风声,钰澄莺飞燕转,脚尖踢点去,轻松将飞箭拨开。旋即一匹白马追随神威军紧驰而至,马上女子黄衣素面,眉目灵巧,手持雕弓又向钰澄连发数箭,皆被其挥舞大氅一一荡开。 嵇昀见是李萱,忙唤小心。李萱弃了弓矢跳下马背,一股脑冲向嵇昀,死死地抱住了他,哭骂道:“你这该死的,鬼门关里有什么让你记挂的,偏要一次次往里闯。” 嵇昀一时语塞,轻拍几下她的后背。 “你…...你怎么也来了?” 对于李萱的到来,嵇昀似乎有感愧疚。 “我为什么要来,你还不懂吗?你这个该死的负心汉!”李萱哭闹着在嵇昀肩上恨恨地锤了几拳。 钰澄看他俩“情浓”,对嵇昀冷眼说道:“你倒是行云化雨,处处留情。难怪不见你有多伤心,原来除了师妹,还有他人投怀送抱。” 李萱回头骂道:“臭道士,你坏事做尽,助纣为虐,不怕遭天谴吗?!” 钰澄微微颔目,抬起手掌在面前弄影。 “杀一对狗男女而已,何尝背离天道。” 他话音刚落,风雷声大作,浑身戾气骤起。李萱紧依着嵇昀,面对如此劲敌,嵇昀自知必死,于是对李萱怅然说道:“萱儿,到头来,终是我害了你。” 李萱闻言喜极而泣,望着嵇昀答道:“嵇昀,你.…..叫我什么?”嵇昀忽然期期艾艾:“我..….” “你刚刚叫我萱儿,是不是?” 李萱咯咯发笑,将近在咫尺的危局抛之脑后。 “你终于肯放下过去,终于肯接受我了,对不对?” 面对李萱执着地问话,嵇昀始终不敢正视她晶莹的眼眸。李萱等待他的答话,眼神从期待逐渐化为伤感,终于声嘶力竭道:“嵇昀,这个世界上爱你的人都死了,萨迪娅死了,江小雨也死了,只有萱儿是唯一还活着的,愿意把一切都给你的人,如果有需要,萱儿也是可以为你去死的!嵇昀,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嵇昀睁大了眼,惊叫一声小心,急把李萱按在身后。原来钰澄已运功劈掌向他二人攻来,说时迟那时快,嵇昀迎着对方来路挺身冲上前去。生死时刻顾不得五脏翻腾之苦,朱垠内力油然而生,一记猛拳直抗钰澄掌法。 众人嚎呼大惊,耳旁一阵轰隆巨响,眼前顿起满目红光。 一边是朱垠神术逞炎威,一边是归昧三相起风雷,本自同源相对出,两仪相淆大道惊! 按照莫能天师的说法,这两套武学本就是自道法中参悟得来,份属同根,又鉴于袁李二位天师对大道的见解有所不同,故而两种功法又生差异,可正因如此,才正合乎阴阳转化、两仪相克的道理。嵇昀虽承住钰澄一击,但本身内伤甚重,发动朱垠神功又致伤上加伤,眼看便支应不住,钰澄乃腾出左手,掌风刺斜里辟出,击中嵇昀右胸。 嵇昀顺势被震飞出去,口涌鲜血,倒地不起。 “嵇昀——” 李萱泪盈满面,搂着他一遍遍地哭喊。 嵇昀缓缓伸出手,在她脸上抹了把泪花:“别人说我是白虎降世,天生伴随着祸事而来,这话不是妄言。”李萱把头贴在嵇昀脸上,不住地否定道:“你不是!不是!你只是你自己,你是嵇昀,是和我拜过天地的男人,我才不管什么灾不灾祸,我喜欢的就是你,我就是想你在一起,生也好死也好,萱儿都认定了你。” 面对李萱一番真情流露,嵇昀感慨非常,其实此中情愫,嵇昀又何尝不知,只是他与萨迪娅少年眷侣,虽未正式拜堂成亲,但早已心属无他。二人本想着平灭反叛势力后可以过上自在逍遥的生活,偏偏天不遂人愿,攻打九天总坛时萨迪娅憾然离世,这件事对嵇昀来说是莫大的打击。随着数年时光转逝,相思的苦痛尽管有所淡化,然而每当面对李萱一无所顾的热情时,嵇昀内心对萨迪娅的愧念之感也就愈发强烈…... “嵇昀…...” 朦胧中,嵇昀模糊的视野里已经瞧不清李萱的面庞,取而代之是萨迪娅一袭白裙、清雅无二的倩影如幽梦般浮现在眼前,耳旁依稀听见她独有的爽利声音正呼唤着自己。 “萨迪娅,你来接我了?” 看到熟悉的她,嵇昀这次并不像以往多少个梦境重逢时的那样激动。 “不,你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不要急着与我相见,嵇昀,我来是要告诉你,把我放下吧,你要明白,我是属于过去的,就像一阵风,吹过就再也寻不见了,我只是你心里面的一个执念罢了,早点把我放下吧.…..” 伴着回荡的话音,萨迪娅的身影渐渐淡去,嵇昀在半昏半醒间游离,让身边的李萱忧急不已。一旁碎落的灵犀环安静地躺落尘埃,如同离逝的人沉沉睡去,而嵇昀渐渐从半昏迷中苏醒过来。面前的李萱正哭得梨花带雨,痛彻心扉,只此一睡一醒之间,嵇昀心中的悸动再难掩抑。 “萱儿。” “嵇昀!” 二人深情对望,一时间竟皆又哭又笑,嵇昀吃力地抬起手臂,他两个紧紧相偎在一起。只道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虽然这份柔情历经千山,来得终是迟了些,此番佳期苦盼多年,兴是短暂了些,但对于李萱炙热如火的一颗真心来说,到底是今生不负。 “嵇昀,你还欠着我一件事。” “什么事?” 李萱用额头顶了一下嵇昀的脑袋,随后急忙侧脸过去,羞道:“你真的该死,如何忘了当年成亲的时候你还欠我一个对拜之礼。”嵇昀微微一笑,喜中带苦地答道:“我还记得,只可惜没有机会补偿你.....” “别说。” 李萱伸手打断,轻声道:“便是下到了黄泉,也要你还我。”嵇昀心忡神痴,二人凝目相顾,无语凝噎。 “留到地狱去缠绵吧。” 钰澄说罢,运气提掌,箭步来攻,身后鹤氅被风吹得鼓鼓作响。而嵇昀和李萱依偎在一起,泰然不惊,显然已经看淡生死。 “咻——” 但听得凌空一声长啸,两团黑影御风而至,左右双股长剑晴空闪电般向钰澄劈头刺来,钰澄急忙使个鹤桓腾挪的身法,收止掌力回避来剑。铮铮数声脆响之后,钰澄被二人突如其来的剑招逼退十余步外,惊魂初定方才看清对方武功来路:左边一个剑走龙蛇,招招似是而非,无处不入偏门;右边那个却更熟识,抛开招数不谈,单是那柄青光潋滟的绝世利剑,便叫人心头一震,不敢懈怠。 嵇昀听见凤鸣声,乃知是贾延峰到了。 此时空中呼喝声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一时涌来许多武林人士,他们年纪不一,衣着各色、武功修为也大相径庭。 “高大哥,拜托你先带萱儿杀出去。” 高思继听了嵇昀的话,拉起李萱准备趁机突围。 “不,走便一起走,否则就死在一块。” 李萱奋力挣脱开,死死抱住嵇昀不肯离去。 武林群豪一拥上前,驱赶走四围梁兵,各自上前探望嵇昀。 “嵇昀掌门!” “嵇昀掌门!我们听说你遭了难,昼夜不停地赶来,万幸总算是叫我们赶上了!” “原来是你们大家!谢了,谢谢了!” 见来者是少林、丐帮、崆峒等门派的众位豪杰,嵇昀万分激动惊喜。群豪道:“言谢却见外了,当年在九天总坛,若不是嵇昀掌门舍命搭救大家脱离苦海,我中原武林同道几百位英雄好汉,保不齐还在罔极塔下遭人鱼肉。” “阿弥陀佛。嵇昀你种善因,得善果,此乃天理循环,实属自然。”人群中一位老僧,娓娓启口。 嵇昀见之更喜:“绍济大师,你也来了!”老僧正是八渡禅寺绍济住持。绍济道:“不但有我和崆峒门下,还有少林众位高僧、丐帮苦帮主以及五镇盟等各派共计两千多名武林同道,都赶来相助。” 嵇昀喜道:“五镇盟的兄弟也来了,那周大哥呢?周大哥在哪儿?”五镇盟众人答话道:“周德威大哥回山侍奉师父,这次没能同来。” 绍济道:“幸亏贾延峰先得到消息,及时联络江湖各处,大家才知道你这里遇上了这么大的麻烦。” 嵇昀闻言唏嘘。 第197章 风抚沙海此心遮 嵇昀点头道:“贾师兄和众位着实帮了大忙。” 另一边,贾延峰和屠蚺双战钰澄,一个是师承海昏剑法,一个是独创真武剑法,双剑合璧,霹雳流星,转灯般匹斗钰澄。钰澄则是施展轻身功夫,进退无影,鬼魅甚急,归昧三相功深入化境。 三人不一会儿便已斗了几十来回,钰澄先是不耐纠缠,忽然按下手掌,口中婉转低吟,紧接着只见一团青云自两掌掌心腾出,即时罩住周身,众人见此皆为之大惊,此前只见嵇昀施展朱垠神功时,有赤色云气傍身,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钰澄亦加持了类似的护身元气。 “贾师兄,他这是第九重归昧三相功,千万小心!” 嵇昀努力发喊,刚一动气便觉五脏欲裂,几欲垂死。对于钰澄这套功法,他也算是识得,当年在乾元门紫微宫外,与施吾子切磋武功时,曾见其将归昧神功开启至第九重,青雾弥漫周身原本就是此类情形。 贾延峰和屠蚺相视一眼,心里早作提防。 就在这时,钰澄朝二人猛地呼出双掌,归昧元气竟如山洪般席卷奔腾而至。 “快走!” 贾延峰与屠蚺,一个曾是朱雀宫主,一个外号九幽司命,二人的轻身功夫皆为当世翘楚,眼看钰澄的功法绵密不绝、劲力开山,自知不敌急忙闪身避开。 “轰隆!” 二人避开之后,元气击中两路梁兵,当即毙杀数十人。钰澄发恨,止住元功后说道:“既然你们知道并非我的对手,何必用此徒劳,到头也只是多添人命罢了。” 贾延峰退到嵇昀身前,收剑答话道:“邪不压正,你是中原武林的败类,就算我两个打不过你,可我不信在场的诸路高手联合起来,还对付不了你。” “你的意思是要以人多取胜喽?” 钰澄说罢,微微侧头瞥了眼庞师古。 庞师古会意,当时便道:“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和嵇昀一齐同梁作对就是我的敌人。” “叛徒——!” 忽听得一声厉声喊话,伴随一阵风沙吹过,数十人御空而至,来人皆青袍皂靴,仙风道骨,为首乃是一名老者,面目板正,神容严厉。 野南浔看到老道人,当即大喜:“师父!是施行道长,施行道长也来了!”嵇昀看来的乃是乾元门施行道长和一众门徒,急叫众人搀起施礼。 “嵇昀,你就不必多礼了,门下出了个欺师灭祖的叛逆,我脸上无光啊。” 施行双眉立起,冲着钰澄怒骂道:“畜生!” 钰澄见到施行,微微颔首,口中念了一声:“师父。” “不要叫我师父!你离经叛道,弑害尊长,早不是乾元门的弟子了。凡为我派门人,皆欲把你除之而后快!来吧,就让老道我第一个领教你九重归昧三相功的厉害吧。”说罢,施行乃运气于掌,张开架势。钰澄见此,沉吟了片刻,面无表情地答道:“钰澄并不敢与师父交手,望你老多加珍重。” “慢走——” 施行道长赶追上前,伸手一抓只扯下袖口一块布,而钰澄早一步腾起轻功,架起鹤氅,朝黑压压的夜空转身飞离了去。 庞师古见钰澄去了,群雄大喜过望,乃对众军命道:“一个敌人都不许放走!统统格杀!” 梁国大军听命后步步进逼,群豪背靠背、肩并肩凑成一团,把嵇昀和李萱护在中央。施行道长道:“大家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他们的淫威吓倒!”丐帮苦化潜大叫:“妈的,跟他们拼了!” “拼了!”群豪背水一战,视死如归,立时便和梁军大战起来。高思继率先扶了李萱上马,并手持银枪当前开路,燕军左右护卫之下,高思继从人群中奋力撕开一条口子,保护李萱快马赶到晋阳城下。 “我是郡主,快打开城门!” 李萱扯着嗓子喊话数声,城墙上毫无回应。 “王八蛋!快叫李嗣源开城门!” 李萱又怒又急,只得破口大骂,须臾,城头上终于探出一个脑袋,乃是四太保李嗣本。 “郡主怎么不听劝告,私自出城?!外面梁兵太多,此时打开城门恐怕要给晋阳带来灭顶之灾。” 李萱涨红了脸,大骂道:“李嗣本,你这个混蛋王八蛋!”李嗣本哼了一声,命人从城头上抛下一根麻绳。 “只能辛苦郡主,爬绳进城吧。” 李萱看看不远处的绳索,恨不得把李嗣本生吞活剥,心想仅凭区区一条绳子,如何能救得城外众多豪杰的性命。 “我来也!” 正焦急时,耳边一声怪啸,一团黑影飞来,两步攀上半截城墙,右手拽住绳子再借一把力,眨眼间便飞上城头。 “什么人?!” 李嗣本不识得屠蚺,见他如鬼魅般撞至跟前,不由得大惊失色。 “下去吧你!” 屠蚺手一抬,揪住李嗣本衣领,把他从城头丢了下去。 “哎呦!”亏得他下坠时候扯住了麻绳,落地时减轻力道才保住了性命。屠蚺探头看他狼狈的模样不由嘿嘿发笑,城头上的卫兵们也正撞见他,匆匆赶来拦阻,屠蚺施展轻身功法,左右腾闪,脚下晃倒一片士兵。 李嗣本被摔得腰酸腿瘸,刚刚起身,冷不防被一记马鞭重重抽在背上,立时又吃痛摔倒。 打他的人正是马上高坐的李萱。 “狗杂种!我打死你!” 李萱一连抽了他三五鞭子,李嗣本嚎啕大叫,恼羞成怒,终于寻机扯住马鞭,手上旦要用力即把李萱扯落下马。 “住手!” 高思继先一步看到,银枪直指李嗣本咽喉,唬得他只好束手就范。 另一边,群豪和梁军杀得难分难解,野南浔背着嵇昀埋头躲窜,贾延峰挥舞飞鸾剑左右挡杀,为二人庇护,青锋所至,衣甲平过,血如涌泉。此时,屠蚺已经把城门打开,群豪突破重围,边打边撤回城中。 回到城里,莫灵珑见了重伤的白锡圣与嵇昀,莫不焦急,待简单诊断之后,愁云方散。白锡圣伤势虽重,但经莫灵珑调理,已无大碍。 至于嵇昀,莫灵珑则断言,今后如若再行运气发功,随时有脏腑迸裂的危险。 “你等于是说,他苦学的武功以后就用不到了?” 李萱闻言,急得团团转。 “喂喂喂!”野南浔连声叫道:“是不是我师父今后没了武功,你就要嫌弃他了?” 李萱朝他啐了句:“放屁!”然后坐在床边,用手帕轻轻拭去嵇昀额头上的虚汗。 “只要他还没死,哪怕只是个病秧子,我也愿意陪着他......”野南浔咯咯发笑,对嵇昀道:“师父,这话听着受用。” 嵇昀嘴角带笑,但眼神却显得心事重重。 李萱正欢喜着,忽然吃惊地发现嵇昀口鼻流血。 “莫姐姐,你快看看嵇昀!” 莫灵珑取出一个药瓶,倒出几粒晶莹剔透的小药丸给嵇昀服下。 “看样子,他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病秧子,呵,还真就被你说中了。” 李萱听了这话,忍不住泪珠打晃。 “他刚刚服的是彭溪门静心养气的药,只要一直服用,外加切勿动气,以此维持三五载,我看不成问题。” “才能活三五年?”野南浔一时惊愕失语。 莫灵珑道:“想什么呢?要研究彻底治愈他的方法,需待我回东海以后,那里清净无人打扰,而且不缺制药的原料。” 嵇昀支撑着坐起来,想到父亲杨楮半世凄零,为情仇所困,为疾症所苦,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苦色,心道:“没想到,我和爹竟是一般的境遇。” 野南浔趴在床边,一改往日粗鲁,悉心对嵇昀说道:“师父,你可要争气,一定要活到莫神医拿药回来,否则的话,怎么对得住江小雨。” 嵇昀闻言,心头猛然一怔:“小雨.…..” 晋阳城西北有片矮树丛,平日里极少有人来,树丛前新起一坟丘,尚未立碑。 时值三月清明,雨打梨花。这日清早天刚放晴,三五个皂服轻靴的青年男女一齐来到这里,无声走在几人前面的,正是嵇昀。 他走近坟前,缓自低身,抱膝坐在尚显泥泞的地上。 “小雨,我来看你了。” 手抚着眼前的新土,嵇昀目光弥乱,一人一冢,相互沉寂良久。李萱从旁拽了拽野南浔,野南浔乃走上前,朝着江小雨的墓鞠了一躬,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嵇昀。 “师父,这是从江姑娘的包袱里发现的,你看看吧。” 嵇昀打开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看样子确是江小雨生前学着写的,她认字不多,写字更几乎是平生第一次,字迹生涩却也容易辨认。嵇昀逐字看完,将纸条摊在手心铺展平整,随后小心翼翼地叠起收好。 “她信上说,将来把她埋在沙丘之下,可晋阳城里没找到沙土地,只好先把她葬在这儿了。” 野南浔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 “沙丘......小雨,我明白了。” 嵇昀抬起目光,缓自眺望南方,阳光和煦温暖,映在脸上斑驳如旧。 第198章 阋墙 李萱走到坟前,俯身将折来的一束杏花摆好。 “小雨,谢谢你。” 微风中,粉白的花瓣微微摇晃,偶尔被吹散漫飞在空中。 “你放心,以后我会替你们好好照顾他的。” “吁——” 身后传来驭马声,原来是一名神威将领。 “大将军,大家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小雨,我改天再来看你。”嵇昀直起身,同时把折好的纸条藏进衣襟。 日照中天,晋王宫外的马场上热闹一时,神威军兵将全部汇集此处。 “大将军到!” 随着传令兵一声高喝,嵇昀策马进入校场,绕着众军奔驰一圈,下马走上高台。 嵇昀重伤的传闻早传入军中,此时大家见大将军安然无恙,低迷失意的情绪得以扫清。 这是嵇昀受伤至今,数月以来第一次回到神威军中,经盘点清算,战后唐军尚存不足十之一二。嵇昀安抚军心并将余者进行整编,使之重归建制。 之后,嵇昀便搬出晋王宫,在神威军中设起帅帐,并叫齐将领议事。 “大将军命令挖的地道,在李甲周嗔二位兄台和众位英雄的帮助下已经挖通了,西面直至汾河。” 嵇昀面向群豪感激道:“此番多亏各位舍命相助,才使嵇昀得有喘息之机。” 听到嵇昀再谢,群豪表示不足挂齿。 贾延锋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家听说是嵇昀有难,人人争先恐后而来。” 嵇昀轻叹道:“我原只是个好闲的人,也不懂什么行军打仗,几个败阵下来,非但损兵折将大伤国运,而且牵扯众位朋友同陷险地,我真是深感惭愧。” “阿弥陀佛。” 绍济住持合十道:“今日之所得,亦既往之所德,施主既立志兴复唐室,天下黎民,四方侠士,谁不慕名来投?万不可因一时之漏而消弭意志。” 五镇盟起声和道:“是啊,方丈说的对!嵇昀掌门现在最缺的就是帮手,正好我们这些人不都到齐了嘛!管他什么猪瘟鸡瘟的,撞到咱中原武林的爷们手里,还不照样褪毛扒皮,稀里哗啦全他妈给他吃喽!” “哈哈哈——” 众人被五镇盟的话逗得放声大笑,嵇昀略显苍白的脸被笑容挤出几道细纹,待众人笑罢,他继续道:“邪不压正,大家皆忠义之士自然不惧朱温暴虐,只是眼下形势不容乐观,需得寻个退敌的方法才好。” 野南浔凑近问道:“师父,你叫城内挖暗道,不已有主张了吗?” 嵇昀道:“弃城出走实是没有办法的下策。如今高将军率燕军反正,又有众位武林同道鼎力相助,倒不急于用这个法子了。” 正当众人喋喋讨论的时候,帅帐的帷幕被人揭开一角,李萱随即蹑手蹑脚地闪身进来。 嵇昀瞧见了她,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只道:“这是商讨军机的地方,你怎么能闯进来?”野南浔小声劝说李萱站到野南浔身边且不作声,嵇昀即继续同众将和群豪商议。 李萱听他们讲什么带兵作战的话,心中恰好记起一桩急事来。 “嵇昀,你可得帮帮我哥。” “亚子?他怎么了?” 李萱当众讲了李嗣源、李嗣本等如何沆瀣一气,不尊晋王遗命,结党夺占兵权的事。 嵇昀闻言沉吟片刻,心道:“李晋王在世时,给李嗣源的宅邸取名‘潜游居’,就是暗示其野心勃勃,故此加以提点。现如今,亚子在晋人心目中的威望还远不及李嗣源,如果真教李嗣源篡夺了晋王之位,以他的心术和野心,只怕他会做第二个阿保机,而不愿作勤王护国的李克用。” 潜游居内,李嗣昭、李存审等沙陀将领齐聚,等候李嗣源发号施令。 李嗣源先是抬出李嗣本,指着他满身的伤,对不明真相的众将道: “城里来了一群飞扬跋扈的江湖人,你们大家出门都小心着点,别学老四被人打成这个模样。” 众将面面相觑:“什么人敢来晋阳城里撒野?” 李嗣本摇了摇头,卖惨道:“惹不起,他们都是嵇昀请来的不速之客。”李嗣昭如梦方醒:“难怪我见外面多了好些和尚、道士,以为是谁家请人超度,原来是冲着嵇昀来的。” “是来帮忙守城的也好,可只是打人滋事、胡作非为,我们不欢迎,索性都轰出去!”李存审一表态,引来众将起声附和:“对!轰出去!” 李嗣源面无神色,一屁股坐在主位上:“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帮忙守城?你们想的也忒美了。”李嗣本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不被他们一口吃掉,就烧高香了!他们都是嵇昀找来的帮手,是要对沙陀图谋不轨!” 众人不明所以,李嗣昭疑惑道:“你危言耸听了吧,梁军兵临城下,这些人这个时候进城好比上了一条漏水的船,能讨到什么便宜?” 李存审也道:“二哥说的没错,嵇昀再蠢,也该不会这个时候和我们起争端,毕竟庞师古的十几万人马可是指名道姓地声言要拿他。” 李嗣本讪笑反问道:“你知道庞师古要的人是他,嵇昀他自己难道心里就不知道?”李存审道:“这话什么意思?”此时,李嗣源开口道: “晋阳城是嵇昀和神威军依靠的最后屏障,可全城的政令军令,都把在我们弟兄手里。” 李存审道:“强龙不压主,嵇昀总不会忘了,这座城是我们沙陀族人建立起来的,他想据为己有,岂非痴人说梦?!” 李嗣源微微闭目:“他不会忘,所以他大概不会强自出头,而是要假托他人之手,为自己做嫁衣。” “他人?谁?” “世子。” “世子?” 李嗣本抬高声道:“对呀,你们别忘了,世子和嵇昀的私交可非同一般,何况还有郡主对那小子一片倾心。” 李嗣源起身背手,左右踱步:“亚子心地单纯,容易别人利用。我们身为先王诸子,理当为全族着想,不使晋国基业落入别有用心的外人手里。”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说道:“请大太保拿个章程,我们该怎么做?” 话到嘴边,李嗣源却显迟疑,李嗣本见机,率先喊道:“先下手为强,只有除掉嵇昀,再奉大太保为我们新的头领,才是保全沙陀全族的唯一办法!” 李嗣本话一出,李嗣源悄然睨视众将反应,除李嗣本低头不语、李嗣昭面色为难外,其余将领皆应声附和。 许久,李嗣昭才道出心声:“我们这样做,是不是违背了先王的遗志?将亚子置于何地...”李嗣本针锋相对,尖着嗓子道:“李存勖非立业之主!把晋国交到他的手里,只会把大家引向灾祸。” “我们支持大太保做我们的头领!”“支持大太保做我们的头领!” 在李嗣本授意下,众人山呼拥戴李嗣源,李嗣昭与李存审半推半就,也加入其列。 “世子府差人到——” 门人一声高喝,李嗣源集团众人立时警觉,各自归于座位。 须臾,小仆进府参拜:“世子叫我传话,请大太保和众位将军进宫议事。” 李嗣源问道:“世子有什么事要议?” 小仆答道:“小的不知,只是奉命来请。” “除了我及众将,还有别人吗?” “还请了神威军嵇大将军。” “知道了,你先回吧。” 李嗣源赐赏并打发走了世子府的小仆,和众商议道:“机会来了!就效仿唐太宗玄武门之变故事,在嵇昀入宫时,埋伏重兵将其射杀。” “师父,不知道世子叫我们进宫有什么事?” 前往王宫的路上,野南浔对嵇昀问道。 “大概是想谈军队联防的事,以前守城主要靠李嗣源的沙陀兵,现在神威军已经重整旗鼓,防务大事非一家之责,何况李嗣源等人早对我们心怀不满。” 马蹄徐徐,忽然,街旁巷道里闯出一个人影,一股脑扑到马前,野南浔慌乱中急拉马转向一边,险些将那人撞倒。 “小子!你眼睛长屁股上了!?”野南浔惊魂初定,气得骂道。 嵇昀见来者是个垂髻男童,浓眉大眼,体格瘦弱,即止住野南浔,下马向男孩问道:“别怕,伤到你没有?”男孩摇了摇头,一双大眼自始至终盯着嵇昀瞅看。 “你是嵇大人吗?” 男孩冷不防发问,嵇昀一时愣住。 身旁的高思继哈哈发笑,说道:“看来嵇大人的名号,在晋阳城里妇孺皆知啊。”此话引得众人同乐,嵇昀见男孩面善,亦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问你到底是不是嵇昀嵇大人?!”男孩见众人只顾着笑却不答话,由是急躁起来。 高思继奇道:“臭小子胆大,脾气也不小。”嵇昀示意众人止声,乃对男孩答道:“不错,我是嵇昀。” “你伸耳朵过来,有人要我带话给你。” 男孩若有其事地压低了声音,招手示意嵇昀附耳细听。 “哦?” 嵇昀将信将疑地凑了过去,男孩耳旁小声说道:“你们千万不要进宫,大太保要设计杀死你。” 第199章 谒陵 嵇昀猛地一怔,追问道:“谁叫你来报信的?” “是世子大人。” 嵇昀心道:“想不到李嗣源这么快便下狠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史小小。” “史小小?”嵇昀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你已经是一个少年勇士了,不小了,家里怎么没给你取个大名?” 男孩揉了揉眼睛,悻悻然道:“我爹死了很久了,没有人给我取名字,大家从小都是这样叫我的。” 高思继引马向前几步,道:“听起来,这孩子身世够苦的,他也就十来岁吧,跟我儿子高行周年纪相当。哎......”他迟疑了一会儿,指着史小小对嵇昀道:“我怎么看他有些面熟呢?” “姓史的......难道?” 嵇昀恍然想到一人,乃问史小小道:“你爹是不是叫史敬思,晋王麾下位列十一太保?” 史小小点头答话:“是啊,你怎么知道?” 嵇昀和高思继的脸上先是惊诧,旋即欣喜起来。高思继跳下马,将其抱在肩上,感叹道:“竟是史敬思的孩子,难怪胆大如牛啊!” 嵇昀看史小小衣衫破败单薄,不免动容。 野南浔观察到嵇昀面色,乃道:“师父,我看他孺子可教,你就把他带在身边,当个儿子养吧。” “别胡说。”嵇昀轻叱,野南浔嘿嘿笑道:“不是胡说,连我这样的人都能被你教导成才,何况这么一个虎头虎脑,聪明伶俐的娃子。” 人群中的阿芙一眼看到了小他几岁的史小小,一直沉默寡言的她也突然说话道:“听说他的父亲史敬思为保护晋王,和朱温死战殉节,这样的忠烈之子,理应得到好的看顾。” 嵇昀闻言笑道:“怎么?偏偏你们今天都大发善心,相比之下我却成了铁石心肠的人。”说罢,他走到高思继身前,亲手把史小小褶皱的衣角捋平。 “再叫小小这个名字有些不合适了,我给你改个名字,就叫......”稍加思索说道:“史建瑭,怎么样?” “史建瑭......这个名字好,建瑭建唐,重建大唐!” 高思继把史建瑭举过头顶,直夸这是个好名字。 另一边,李嗣本等人张弓架弩,在宫门等候多时也不见嵇昀等人到来,疑心之余即向李嗣源回报了情况。 李嗣源心知密谋多半泄露,气得大发雷霆。心腹安重诲献计,把防守城池的沙陀兵都撤下来,以迫使神威军分兵防务,余下可供嵇昀调用的兵力便不足以与他们争强,李嗣源依言采纳。 敌楼各处,接到命令的沙陀兵马陆续撤走,早发觉城上动向的梁兵探子汇报情况后,庞师古便派少数人马试探来攻。嵇昀得知城上已无兵驻防,急命神威军登楼抗敌,两军对战数个时辰,梁军收兵遁去。 “这个李嗣源,明摆着是把我们当成了他篡权夺位的绊脚石,想方设法要除掉或是削弱我们。”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李嗣源久有贤名,原来却是一个只顾私利、不顾大局的小人,即便是放着大兵压境不管,也要先紧着手足相残。” 敌楼上,江湖群雄和神威众将无不义愤填膺,对李嗣源的作为深感不耻。 绍济大师提醒嵇昀道:“观城内危局,似乎比城外的敌人更为凶险。嵇昀,你除了小心提防之外,还要考虑化解之策才行。” 嵇昀点点头,答道:“若论武力却也不必怕他们,在场各位都有擒王之能,万不得已,只需拿住李嗣源等头目,余者亦翻不起大浪来。反观是人心实不易得。” 绍济道:“沙陀族民风醇厚,不似南人聪慧,很多事亲亲而不亲贤,见表象而不见内里。李嗣源经久布心,深得民望。相比之下,嵇施主和众位豪杰在他们的眼里,反倒是欲图不轨的藩外异族。” 嵇昀道:“我正是忧心这一点,思来想去,除了帮亚子尽早登位,以晋王名义号令全族之外,别无他法。” 苦化潜信然道:“你考虑的对。”转念又生担忧:“咱们能想到,李嗣源如何会想不到,保不齐他们会向世子下手。” 嵇昀宽慰道:“大家放心,我已经请贾师兄和屠蚺潜入王宫,暗中保护亚子。只是这边守城之事,实在牵涉精力,使人难以专心应对李嗣源下一步的阴谋。” 五镇盟高声和道:“这事好办,干脆嵇昀掌门把守城的任务交给我们兄弟,便可放心去做别的事了。” 嵇昀谢道:“各位兄弟有此心,嵇昀十分感动。只是任重事繁,单靠五镇盟几位兄弟未免捉襟见肘。” 野南浔道:“师父,那怎么办?”嵇昀唯一沉吟,道:“各界朋友来自五湖四海、门派各异,若想凝集成一体,需得请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从中调度。” “那谁最合适?”嵇昀实则心中已有人选,此时,人群后面,乾元门众弟子正在施行道长的带领下默诵晚课。 “真人。”嵇昀穿过人墙看,走到施行身前,合十请教。 施行缓自抬眼,见是嵇昀,同样合十答话:“嵇大将军。” 嵇昀忙道:“师长不必和弟子这般客气,想当初弟子在太仪山上,多蒙衿育。而今真人又率各位师兄不辞千里,搭救弟子危难,此中恩情,难以相报。” 施行叹道:“万不可如此说,若非门中出了钰澄这般败类,也不会造成这许多祸乱。我身为钰澄的授业之师,难辞其咎。” 嵇昀道:“往事不可追。当下弟子仍有困难邀求师长和众位师兄相助。” “何事?但说无妨。” “我知乾元门的阵法精妙百变,极善防守。况且师长德隆望尊,江湖中人人敬服,所以弟子想请你坐镇城内,带领群雄和众将抵挡梁兵进犯。” “须得多少时日?” “十五天便罢。” “好吧,再久老道就力不从心了。” “有劳。” 安排好守城事宜,嵇昀命令余下军队大肆采买军需粮食并前往城西暗道集结。 消息很快传到潜游居,李嗣源等人闻讯,多疑惑不解。 李存审道:“神威军在城西挖了密道,看情形,他们是顶不住压力,想要一走了之。”李嗣昭道:“他们要真的识时务,主动撤出城,倒也省去我们很多麻烦。”李嗣本坐不住了,高声道:“不对,他们逃跑了,庞师古就会放弃攻打沙陀吗?到时候还不是我们遭殃?!分明是嵇昀惹来的祸水,结果却要我们来背。”李嗣昭反问道:“那怎么办?留在城里你说人家是威胁,主动要离开了你又说他是畏敌脱逃,到底怎么才算好?总不会要闹得两方火并起来,才是你要看到的局面吧。”李嗣本被一向老实的李嗣昭言语相激,一时拱起心火,两人便在廊下争执起来。 “别吵了!”李嗣源喝斥住二人,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且不知他是不是真的要走,若真是如此,也得想法子叫城外的梁军知道,该谁的屁股谁自己擦,休想悄无声息地遁了,祸事都由咱们替他挡。” 此时,忽报李存勖遣人送话。 “神威军出征在即,嵇大将军将赴先王陵寝祭拜,世子欲亲临送行,特请大太保和众将同往。” 李嗣本道:“出征?他出的哪门子征?不就是弃城逃跑嘛!” 传话小厮道:“听嵇大将军派给世子送信的人说,城内粮草有限,不利大军久驻。所以想率军西征,求助夏州李思恭联手对抗梁兵。” 李嗣本嗤笑道:“我当他有什么本事,原来还不是借别人的力量。” 李存审道:“真要能将祸水引向西去,对我们而言不是坏事。” “先王在嵇昀最有危难的时候对他有庇护之恩,先王去世时他又在昏迷中未能祭拜,看来他这次真的是想抽身避祸了。”李嗣源心里想罢,乃对小厮道:“回去告诉世子,我们会按时到宫门接驾。” 午后的晋王宫外,李嗣源等众人备好车马等候。 须臾,李存勖乘车出宫,在军队拱卫下,徐徐前往先王陵。沿途百姓多为沙陀族人,见了王宫车仗,知是祭祀李克用,纷纷自发相从。 行到神道石坊前,照例军马驻足,人各解兵卸甲,于是李嗣源命令军队在外驻扎,众将陪同李存勖沿着神道步行朝陵。 “焚香参拜——” 陵前早早站定了嵇昀、野南浔,令李嗣源等顿觉意外的是,李克用族弟李克修、李克让以及族中耄耋长者十数位,亦皆早早等候在此。 郭崇韬主持祭祀仪式,嵇昀代表神威军先行向先王墓叩首祭拜,祭文中例数李克用生前勤王保国的功绩,极尽颂扬追忆之美词。百姓听闻,无不垂泪;众将思故,顿感伤怀。 “玄德既升,神灵在天,昭然庇佑,王子扶艰。 克成大统,治世平戡。祖宗遗德,生灵仰盼。 伏惟神鉴,尚享。” 祭文中话锋一转,忽然提及王子即位的事。 李嗣源顿觉不妙,当此时,郭崇韬又高声喊话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有请先王遗物!” 侍者即呈上漆盘,内中摆放李克用遗授三支羽箭。 “晋王世子,威武仁德,效祖法宗,依照先王遗命,即日承继王位。” 李存勖按着嵇昀早前的嘱咐,在郭崇韬请出遗箭之后,便迈步出班,走到陵前跪倒。 李嗣本看局面难以控制,按耐不住性子,便要挺身出去搅乱局面,却突然被人一把从背后钳住手肘,那人使得手劲奇大,李嗣本暗骂一声,回头看时却吓了一跳。 第200章 大唐晋王 原来那人正是前不久将他拽下城楼的屠蚺,此时他竟乔装成一个奴仆,混在随行的人群里。屠蚺面露讪笑,眼神阴森可怖,唬得李嗣本哪敢造次。 那边李存勖接过遗箭和晋王印绶,泣不成声,在众将和百姓面前言道:“李存勖向大家盟誓,一定遵照父王嘱托,保我族人,护我家邦,将晋国发扬光大。” 李嗣源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紫,万没想到嵇昀会假借祭祀辞行的机会,当着先王灵位、族中贵老和城内百姓的面,将李存勖突然推上王位。 李存勖言罢,郭崇韬又道:“国中有主,如天有太阳。大礼已成,众将众百姓,一齐朝拜新王。” “晋王千岁!千岁!”李嗣源等人尚觉手足无措,周遭百姓早已伏地叩拜山呼千岁。 李嗣昭看了看周围,亦随之叩拜下去。李嗣源内心恍然大悟,方知前者走漏风声,指使史建瑭带消息出去的,就是眼前这个貌似忠厚的二弟李嗣昭,但显然一切为时已晚,大势所趋不由他不就范。痴愣了片刻,只好悻悻地弯下膝去,余者见此,亦一同伏地口呼千岁。 野南浔看李嗣源趴在地上,忍不住欣喜,凑到嵇昀耳旁道:“竹篮打水一场空喽。” 嵇昀感念道:“李嗣源是沙陀族少有的智谋之士,倘能善使善用,将来必是晋国的栋梁。” “师父,他可是坏蛋哎,怎么还敢依仗他?” “不,从他迟迟没有对亚子下毒手,可以看出他虽有野心,但良知未泯,他这样的人,既可为英雄,亦可为能臣,但凭时势,不全在人。” 李存勖称晋王不久,昭宗皇帝被朱全忠弑杀的消息很快传到晋阳。嵇昀悲愤自责之下,疾病发作,卧床不起。李萱早晚侍奉汤药,野南浔及众将群雄整日担忧,刚刚初见气象的晋阳城,又一次阴霾笼罩。 “嵇昀,我熬了银耳粥,来吃一点吧。”李萱将汤匙递到口边,嵇昀却全无心情。 “人死不能复生,皇帝老子也是如此。”李萱试着言语宽藉:“哥哥叫人起了灵堂,众人挂孝,遥望设祭,他也该心安了。” 嵇昀道:“我当初要是不去西域就好了,至少皇上不会蒙受屈辱,惨死在奸臣手里。”李萱道:“那也不一定,谁让他刚愎自用、忠奸不分,把李茂贞、朱全忠当好人,却派大军来打我们。”嵇昀道:“神威军是听命于皇上的,如今皇帝归天,我现在的情况也无法理事。我想,倒不如将神威军交给晋王殿下,统一调度。” “我哥?你在开玩笑吧,他哪里懂得带兵。” “大唐社稷时刻有倾覆的危险,当今天下,也只有晋王能担当灭贼兴唐的重任。” 晋阳城内。 李存勖率领一众官员将领,斋戒沐浴,披孝焚香,在一片哀乐声中,李存勖以唐僖宗子嗣的身份,祭告天地社稷与唐僖宗、唐昭宗两位帝王: “先帝(昭宗)仁智孝毅,神气雄俊,天使贻德,百姓称颂。自登极以来,克己忧勤,昼乾夕惕,追贞观之神范;攻书好文,亲儒重道,承会昌之遗风。志在恢弘旧业,中兴唐室。奈何积弊如垒,沉珂在畔,外有封疆之殷患,内无股肱之能佐,畿辅蹂躏,以致披猖......” 祭文读罢,李存勖亲手将僖宗、昭宗二帝的神位迎奉入庙,并设专人侍奉香火。晋王宫匾额也被取下,以“大唐晋王府”代之,自此以晋王名义所发行文,皆署名“大唐晋王”。 李存勖听从嵇昀谏言,将原属昭宗自持的神威军、沙陀军以及高思继所统率的燕军,革除旧日番号,建制划归统一,皆称“兴唐靖中义武成德军”,亦简称晋军。改革兵制,大唐晋王即三军统帅,总揽兵权,将原分属嵇昀和众太保的统帅职务尽皆免去,凡对外作战前,兵马将校皆由晋王钦点。 “我哪里会带兵,你教我如此做,岂不是赶鸭子上架?!”诸事稍定,李存勖忍不住向嵇昀埋怨。 嵇昀道:“不这么做,我只怕军队中仍是各怀心思,难以以你晋王的命令马首是瞻。”李存勖双眉轻颦,说道:“我明白你的想法,只是以后凡事你可要多上心,你知道,我自己是挑不起这个担子的。” 嵇昀微微一笑,拱手作揖,怪模怪样道:“谨遵殿下训令......”李存勖听了扬手便打,边打边道:“你竟也取笑我。” 正当二人嬉闹间,侍者报说李嗣源等人候见。李存勖一怔,旋即命人请入。 “参见殿下。” “请起。” 李嗣源等人拜后起立,见嵇昀侍在李存勖身旁,脸色各有不悦。 “大家有什么事么?”李存勖问话声刚落,李嗣本高声呛道:“殿下多此一问,外面梁军围困这么多天了,我等代表城内百姓来问殿下,将怎样退敌?!” 李存勖经他质问,心境和脸色都沉了下来,眼神闪烁不定。 “这个李嗣本,原是大太保一党的人,若不加以整治,亚子的威严就难以维护了。”嵇昀见李嗣本太过跋扈,稍加思考便想到一条对策。 “这不巧了,刚刚我也问了殿下这个问题。” 听到嵇昀开口,李存勖终于松了口气。 嵇昀面带微笑,继续道:“殿下对我说明了主张,我觉得十分可行,正要请大家一齐商定一下。” 李嗣源侧着目光瞥向嵇昀,看脸色显然是不相信。 李嗣本道:“你倒是说出来听听。” 嵇昀道:“殿下的意思是,我们数万人马,不能坐困城内,现如今西面有通向汾河的暗道,可派出一支队伍悄悄出城,绕至梁军身后,击其不备。” 众人听了这话,惊得面面相觑。李嗣昭担忧道:“梁军是我们的数倍,咱这点人据城坚守还算有余,出城野战还不被人包了饺子?何况暗道狭隘,出去的人如果交战不利,想要撤回来都不容易。” 嵇昀摆摆手道:“大家以为此举是送死,其实倒也未必。关键要看统帅是否有胆量以及战斗指挥是否得当。”说着便拿目光扫视众将,很快停留在李嗣本身上。 “嚯!”李嗣本察觉,先声说道:“看样子你是胸有成竹,那这个险峻的任务何不就交给你嵇大将军自己来做?!” 嵇昀抿了抿嘴,答道:“我本想把这个立功的机会推荐给你四将军,既然将军无意,那便算了。毕竟,这事确实需得过人的胆色,一般人不敢领受实也再正常不过。” 李嗣本被嵇昀言语相激,碍于面子难堪正要答话,被李嗣源及时拦阻,李嗣源道:“刚刚四弟也说了,你既然如此自信打好这一仗,干脆自己领兵出战就是。战场讲究的是真刀真枪,而不是言之凿凿,纸上谈兵。” 嵇昀闻言微微静默了片刻,然后笑道:“好!许我带兵出城也可,只是话已至此,就这么料理了实在是不够尽兴,索性我就与众位据此打个赌,如何?” “打赌?赌什么?” “很简单,如果这次我能得胜归来,四将军平日乘骑的宝马紫电,就归我所有。” 李嗣本听话怒气冲冲:“你如果输了呢?”嵇昀道:“输了我就不进晋阳城,或者干脆点,让梁军一刀把我给砍了。” 李嗣本瞧了眼李嗣源,嘴角忍不住得意。 “好!大丈夫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李存勖试图从中阻劝,无奈何两边谁都在兴头上,谁也听进去。半迟疑间,只得答应下了嵇昀所请,准备近日携八千兵士,出城寻机与梁军交战。 “啪!” 屋内传来杯盘摔在地上的脆响,等在屋外的野南浔忧心忡忡,透过门缝往里面偷瞄,见李萱早扑倒在嵇昀怀里,隐隐似在抽泣。 “幸好幸好......”见到二人未曾争吵,野南浔这边才放下了心。 “你又要出城去冒险,怎么事先不和我商量?”李萱晕红着眼睛,带着哭腔问话。 嵇昀尴尬地将李萱慢慢推开,解释道:“这不是话赶到份上了嘛?李嗣本他们咄咄相逼,眼看你哥应对不及......”李萱恨恨地说道:“又是这个毒蛇,我真想杀了他。”嵇昀忙止住她的话声,说道:“不过你放心,我也不是毫无准备就夸下海口的。”李萱道:“可是梁军有那么多人,你这一去我真的担心。”嵇昀宽慰道:“我也不是要去碰硬,而是以计取胜。” “以计取胜?什么计?”李萱将信将疑。嵇昀不答,而是抬高声音朝门外喊话野南浔。 “师父,什么事?” “叫你准备的东西,都备齐了吗?” “早都弄好了。” 嵇昀面带欣喜,叫李萱出门看。李萱不明所以,只见野南浔匆匆跑去大门外打了个当,转身回来时身前身后各多出两个半人非人、似鬼非鬼的陶面人偶,身长体型俱与真人无二。 “你们瞧好了!”野南浔喊了一声,随即又是手舞又是足蹈,那四俱人偶原来轻巧甚极,腿脚关节亦与中间担负的人紧密相连,故而能与野南浔的动作同步相随,甚是滑稽。 第201章 神佛圣饯 “昀哥,这是什么玩意?”李萱拍了拍人偶的脑袋,实感有趣。 嵇昀答道:“这是我们在西域的时候,见当地人庆祝节日时用到的人偶道具。”李萱不解道:“准备这劳什子干什么用?”野南浔抢话道:“师父要用这个东西,给城外的庞师古表演一出好戏嘞。” 晋阳城外,梁军大营。 韩建与庞师古帐中对坐,斟酒谈话。 韩建先道:“我最近眼皮跳得厉害,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庞师古嗤笑道:“无非是酒喝得太多伤了身体,还能有什么。”韩建忧心道:“自打那群江湖人进了城,一个多月过去了,也不见有甚动静,我只怕嵇昀又酝酿着什么阴谋。”庞师古板正了面色,答道:“晋阳被我们围得像铁桶一样,只要严防死守,不怕困不死他们。除非......除非有援兵过来......”韩建抬起屁股,凑到庞师古面前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稍停顿了下,瞥了眼帐外,神神秘秘地说道:“有人看见西汾河一带,这两天有不明身份的军队出现。”庞师古闻言极为重视,追问道:“看见他们往哪里去了吗?”韩建摇摇头:“天擦黑的时候发现的,赶着天明时,就不见去向了。”庞师古皱眉道:“快派人去查清,若是党项或契丹闹出动静,需立即报与梁王知道。” 此时兵士来报,城西十五里外发现异状。 “满山遍野的火把,少说有四五万人。” 庞师古和韩建相视大惊。 “看清楚是什么人了吗?” “太远了,况且天又黑,小人们看不清。” 韩建道:“怪了,快派人通知梁王吧。” 庞师古道:“都没搞清是什么状况,怎么向梁王报告。” “那怎么办呢?” “夜里点火,似是专门为了教我们知道。依我看,故作疑兵的可能性大。” 庞师古踱着步子,思索再三。 “你留在营里,关注城内动向,若晋军伺机突围,就把他们放出城外一举歼灭。我带人亲自去西汾河那边转转,探一探那伙人的来路。” 韩建听命依从。庞师古分兵徐徐向西,夜色笼罩亦不敢冒进,及至天晓,才至汾河东岸。 “你在哪里瞧见的人马?” 小兵遥向西指:“那边!” 庞师古顺着方向望去,翠峰屏立,云雾飘渺。随即喊来向导,询问得知,汾河西麓乃是一处高坡,名叫武坡,武坡以西与天龙山相连。 “天龙山是这一带的名山,因北齐皇帝在山中建造天龙寺而得名。” “此山定是个险峻去处......” 庞师古疑心不定,不敢轻易渡河西进,这时,探子来报河水上游发现木桥,庞师古暗思这是疑兵通行的要道,乃进驻木桥东岸,扎营歇马,以为夺取先手。 到了夜晚,马皆入定,人也入眠。 “敌人来了!” 忽然营中锣响,惊醒睡梦中的庞师古,急忙起身出帐,只见外面晨雾大起,五步之外难辨来人。 士兵们听到警报,置身大雾之中便有些乱了方寸。 “都不要乱!不要害怕!我们看不清他们,他们也瞧不清咱们。” 庞师古大声喊了几声话,军心稍安。 “他们在河对岸!” 有梁兵瞧见对岸人影恍惚,惊叫起来。 庞师古命道:“别慌!都靠近自己人,弓箭手快射退来人!” 于是弓箭手隔岸盲射,对岸的人亦以弓箭反击,梁兵被射死射伤多人。庞师古耳听风声,伸手抢接住一支来箭,心里惊道:“来者不善。”感到对方膂力甚强,庞师古命士兵用盾牌筑起围墙抵挡。 不多时,箭雨渐熄,随着日头升起,雾霾也渐自消散。待庞师古和梁兵恢复了视野,对岸的人早已逃之夭夭。 “可恶。” 庞师古暗骂一声,把手中的羽箭折成两截。 “嗯?” 忽然,他的目光被箭杆上的一处刻字吸引了去:那是用篆刀刻写的隶书小字,上面涂以红漆。庞师古细看之下,惊出一身冷汗。 “忠武——” 识出此是昔日里忠武军使用的箭,大感意外,接连捡起数支箭来查看,皆是如此。 “装神弄鬼!” 庞师古愤懑,带人到对岸勘察,地上脚印散乱,直通远处天龙山而去。 “大概是一伙山贼流寇,故弄玄虚。” “将军何以知道?” 庞师古道:“地上没有马蹄印,这些人是趁着大雾从山上跑下来的。看到雾要散了,便又逃回山里去了。” 部下道:“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将军兴师动众了。” 庞师古举目仰视,两座高山相对耸立,东面叫仙岩峰,西面叫大佛山。 “把山给我团团围住,一个鸟也不许放走。” 梁兵大军围山,庞师古驻足山口,隐约有钟声到耳。 “山里有佛寺?” “回将军,这山里有北齐皇帝修建的天龙寺,香火一直很盛。” “难道是僧人作祟?” 庞师古欲循声进山,部下阻劝道:“将军三思,山路险峻恐贼人设下埋伏。”庞师古愤懑道:“越是瞻前顾后,这帮鼠贼才越是嚣张妄为。听我命令,进山。” 天龙山风景奇秀,石壑幽涧,鳞次栉比,庞师古率领梁军置身其中,不免感叹此间鬼斧神工。 “将军你看!” 行路渐深,部下伸手所指,高处的山崖上惊现连番石洞。庞师古命人四面登山,把住高处以防埋伏,随后率领亲兵爬上半山腰处,走近石洞细观。 石洞相连,原有二十五处之多,其中神佛造像更是足有五百余座,个个精雕细琢,栩栩如生,着实惊艳众人。 “原来是佛门圣地......”庞师古看着眼前一排排佛陀罗汉的塑身,不禁赞叹发声。 “阿弥陀佛。” 赏物之情被人声打断,石窟中不知何时坐定一位黄衣老僧,静处于佛龛之内、众像丛中,若非主动说话,实难叫人发现。 庞师古打量了老僧,合十言道:“打扰大和尚清修,勿要见怪。” 老僧起身答礼道:“善哉,听将军所言,亦是尊佛重道之人。不知因何来此?”庞师古部将答道:“我们追查歹人到这儿,和尚,你有看见大批人马进山吗?”老僧颔首答道:“出家人五蕴皆空,六尘不察。” 见他装腔不答,部将脾气正待发作,被庞师古拦住。 “我也不瞒你和尚,我奉王者之命,带兵收复汉人江山。功成在即,遇歹人袭扰掣肘。本将军打探过了,敌寇就藏在这天龙山里。” 老僧道:“将军既成竹在胸,大可叫人放手搜山,何必再问老和尚。”庞师古面露不悦道:“听说你们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敬你是世外高人,才有此一问。”话音刚落,隆隆钟声又传到耳旁。 “你可是天龙寺的和尚?”庞师古又问,老僧点头称是。 “出家人既是五蕴皆空,应该不妨碍我到你的佛寺里搜上一搜。” “善哉,佛门从不拒绝来客,只消将军的部下轻拿轻放,切莫打坏东西,惊扰旁人,冲撞了佛陀。” “放心,我会约束好的。” 老僧引路,庞师古带人来到天龙寺山门外。天龙寺依山而建,两旁林木葱郁,檐高阶陡,甚有气势。循阶而上,漆门两侧伫立力士大像,青面獠牙,怒目圆睁。 “和尚,为何寺内寺外,这么多石刻佛像?” 梁兵埋头在寺中搜寻,庞师古观光寺中风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 老僧解释道:“北齐高皇帝礼佛,为其妻蠕蠕公主修建避暑宫,在此开山凿石,篆刻护身佛像,数年之后,其子文帝使人望气,发现此山中紫气朝升西落,金光撒遍西麓,谓之曰:‘神佛胜饯,朝圣福地’。乃命人修筑天龙宝寺,并加刻佛陀众像。”庞师古听得将信将疑:“望气?是否太过虚幻?”老僧不理会,继续道:“打那以后便蔚然成风,历代帝王加刻佛龛于此,遂成今日之状。” 庞师古信步向前,望见正殿中耸立三座大佛金身,问老僧道:“我不懂佛法,也知大雄宝殿是供奉释迦牟尼的地方,何以此中有三座金身?” “阿弥陀佛。”老僧喏了一声,朝佛像作揖答道:“此乃佛陀的三身你。” “三身你?”庞师古不解,老僧继续解释:“佛有三身,应身报身法身,右面为应身佛,即释迦牟尼佛,左面为报身佛,称卢舍那佛,居中的是法身佛,又叫毗卢遮那佛。” 庞师古听得漫不经心,随口应道:“唬弄世人的神佛菩萨成千上万,偏我只认得一个释迦牟尼。”老僧闻听他言先是一怔,旋即淡然笑道:“将军识得释迦牟尼,释迦牟尼也识得将军。”庞师古笑着问道:“哦?佛也认识我庞师古吗?”老僧道:“认得,佛认得众生,当然也认得将军。”说道这儿,话锋一转,反问道:“但不知将军是否认得将军?” “嗯?”庞师古听得好笑,嗤了一声答道:“大和尚故弄玄虚,我自己怎么会不认得自己?” 老僧瞑目摇头,静默不言。 适时部将恰好来报,天龙寺内搜查无果。 “该查的地方仔细都搜过了吗?” “都搜过了,全寺和尚、香客加起来不过百人。” 见搜寻无获,庞师古板正了脸,下令梁兵撤去。刚准备回身时,忽念起老僧的话,乃道:“常言道,入庙烧香,进寺拜佛。大和尚,带本将向佛陀行礼敬香。” 第202章 魏王显圣 “请。” 于是老僧引庞师古进到大雄宝殿,合十净口,跪拜烧香。 寺内钟鸣徐徐,诵经之声迭传。老僧站立在侧,口中自顾自地颂念道:“今生做官是何因,前世黄金装金身,前世修来今世受,紫袍金带佛前求......”庞师古听得忍俊不禁,佛前放声笑道:“原来我今世做官,全赖上辈子给佛祖捐钱修了金身,难怪乱世也不见饿死和尚,你们可真会靠佛吃佛。” 老僧忙道:“谬极谬极,礼佛朝圣是为自己积种善德,以求善果,将军拜佛而不敬佛,请恕贫僧直言,此乃是取祸之道。”庞师古听了不喜不屑,夷然道:“狗屁因果,欺世盗名的噱头罢了。”老僧则道:“将军不信,此间却有诸多例证。” “你倒是说来听听。” 老僧道:“佛陀幼时族人捕杀河鱼,唯佛陀不肯,只敲打鱼头三下,即至成年,有琉璃国王入侵,族人皆被杀死,而佛陀头痛三天,免于祸乱,此乃因果。”庞师古道:“你们佛家自说自话,哪里足信。”老僧思虑片刻道:“将军乃朝臣,贫僧谨以国事为例,汉高祖斩蛇起义,前后两汉,亦如蛇身被一分为二,成于白蛇,卒于王莽(亡蟒),可见因果。”庞师古嗤然道:“分明是生拉硬扯,狗屁不通。”老僧又接连举出几个事例,皆被庞师古一一驳斥。 庞师古平生专好抬杠诡辩,老僧此前不了解他的秉性但也并不急躁,心平气和与之说法,二人从善恶因果辩到生死轮回,每逢这般局面,依着庞师古的性子,都要你来我往地应付好一阵子,非要把对方说服或令其知难而退方肯罢休。 老僧张弛有度,不似庞师古容易嗔恼,见其终是顽固不化,乃缄口作罢,合十揖礼道:“将军本性执着,非贫僧之学所能撼动。” “因为你们那套因果报应之说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庞师古兴头既起,依旧不依不饶,偏这时老僧手指窗外,庞师古侧目一看,方才惊觉:“怎么?都这个时辰了...” 眼看红日西沦,天色已然朦胧,庞师古连忙辞了老僧,率部将匆匆出寺。老僧目送众人出门,拨珠默诵道:“若问前生事,今生受者是,若问后世事,今生做者是。” “将军,还继续搜山吗?” 部将相问,庞师古道:“天要黑了,为保周全还是先退出天龙山,明天再说。” “是。” 大军沿着来路徐徐回转,道路曲折,兜兜转转多时仍不见山外迹象,峰回路转,眼前忽然又现佛堂宝刹。 “天龙寺?怎么走了半天又走回来了?” 庞师古心中隐约不安,梁军惊异于所见怪相,一时间议论纷纷。 “我们遇见鬼打墙了?” “听说荒山野岭最好有孤魂野鬼了,不是真有那些玩意吧?” 庞师古命人将危言耸听的士兵揪了出来,以惑乱军心的罪名当众鞭挞,并道:“大军杀气震天,所到之处,什么神罗鬼魅都得通通避让。”随后乃命人登高寻路。 随着暮寒降临,山中雾气亦渐渐弥漫开来。 “老和尚说的紫气夕沉,难道并非虚言...” “有人!” 爬崖的士兵惊呼一声,似是受了莫大惊吓,夹着屎尿滚落下山来。 “哪里有人?!” 庞师古急忙张望,然而四周山坳静静悄悄,实不见有异状。 士兵指着山腰一处凸起的巨石,磕磕巴巴地答道:“那里......那里有怪声!” 庞师古及众人的目光这才齐聚到一处,在众目睽睽之下,巨石的后面,果然缓缓举起一面镶金玄色大幡,上书一个偌大的“杨”字。 “不可能的......”庞师古见了“杨”字玄幡,心中莫感一颤。紧接着爬山寻路的各路梁兵纷纷大叫起来,原来四面山中皆有不明身份的人影攒动。 “魏王归来——魏王归来——” 当此之时,四方哀声骤起,大呼“魏王归来”之词,几乎同时,各处巅口都跳出扛旗小鬼,或红毛碧眼,或青面獠牙,一个个上窜下跳,挥动手中各色的招魂幡子,不住地大呼小叫,惊吓得大半梁军为之两股战栗。 “咚——” 突发一声炮响,巨石腾起一阵浓烟,紧接着烟雾之中莫名闪出一个高大的身形,只见他高也骇人,形也怪异,背朝外脸朝内,满身的烂银披挂,遍体的绦绳张扬,头顶重冕生双翼,手揽权杖金瓜锤,忽地回过头来,露出一张鬼脸:白面苍髯、蜡唇朱目。兀自弓腰提腿,举锤怒视。 “装神弄鬼!” 庞师古板直脸孔,气冲冲地骂了句,即命部下将“假扮”鬼怪的人抓来治罪。 士兵举起刀枪往山上冲,刚走了几步便即停下,两腿战战不敢再向前。庞师古命令弓手搭箭在弦,凡退缩的便一箭射死。梁兵无奈硬着头皮上山,恰时,巨石上的“鬼帅”舞动手中金瓜权杖,往人堆里一指,几乎瞬间,被瓜锤指到的梁兵浑身燃起青蓝色火光,在一片哀嚎惨叫中被烧成焦尸。 鬼帅更不停歇,金瓜连续剑指,所指之处都腾然烧起青色的火来,烧伤烧死梁军无数,整个山坳漫布烧灼皮肉的臭味。 “鬼火!是鬼火!” 青焰生得蹊跷,梁兵吓得胆裂,庞师古方寸大乱。 “快撤!快撤出山谷!” 乱军蜂拥下山,如泄了的洪水,你推我搡,踩死踩伤十之二三。 眼看其陆续逃奔出山,鬼帅乃扯下怪异的冠冕和披挂,此时胯下传出一阵笑声:“师父,庞师古被咱俩这假魏王,吓破胆了!” 原来鬼帅原是嵇昀骑跨在野南浔的肩膀上扮成的,嵇昀妆花的脸上看不见笑意,他低下头从怀里取出一扎黄卷,上面依稀写着“青炎秘煞”四个字,眼里望着黄卷,嘴里感念道:“全赖萨迪娅留下的这本术书。” 庞师古败兵涌出山口,与围山的余部汇合,怪事人口相传,军士纷纷骇然。庞师古不敢在武坡停留,一路疾行准备跨过汾河东去,大军赶赴河边,却不料木桥竟早已被人拆毁。 “将军,怎么办?”正手足无措时,后军躁动不安,庞师古令人查看,回报有追兵杀来。 “追兵在哪?” “北坡一路,南边一路,山口背后还有一路。” “到底有多少人?!” “火把无数,旌旗蔽天,数不胜数!” “怪事!哪里冒出这么多人来,他们都打什么旗号?” “旗上都写着‘忠武’俩字。” “活捉庞丛!”“活捉叛逆庞丛!” 但见南北西三面果然火光闪耀,密如星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个个放声高喊,声称要捉庞丛。 梁军士兵见对面人多势众,好似从天而降,不免心惊胆战,皆以为杨复光显圣怪罪,派出鬼兵神将专来锁拿庞师古。 “都别乱!这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都不要怕,跟我杀回去!”庞师古虽也内存疑惧,然而已被逼之死地,不得不横下心来一搏,遂回马在先,呼喊部将众军反身迎敌。 “将军,河水不深,可以趟过!” 众兵将正欲背水一战,忽然前军惊喜发现水不甚深,才过马膝。消息一出,梁兵如同漏网鱼鳖,既有逃生之门,顿无死战之心,纷纷跳河东渡,人相喧嚷,马尽嘶鸣,庞师古制止不住,待兵渡一半,雷霆乍惊之声滚滚接天,排山倒海之水滔滔而至。一时间,梁军被大水冲走溺毙者不计其数。侥幸登上东岸的,早吓破了胆,顾不得困留西岸的主将,忙不迭抱头逃窜了去。 “兄弟们!杀贼啦!” 见庞师古身边只剩不到一半的残兵,自山口追杀来的野南浔,当即号令一声,三路人马齐刷刷扔掉伪装的人偶、玄幡和火把,奋起冲杀梁兵。 梁军士气已衰,猝起支应,当即溃败。庞师古被裹挟于乱军中即战即走,野南浔瞧了眼嵇昀的面色,心下领会于是举剑直突阵中,一套海昏剑法下来,庞师古肩头被其刺中,哀嚎之余被亲兵挡下,抱着伤肩抽身出阵。 正当这时,一枚嘶空射来的羽箭正中庞师古胸膛,他直至濒死时,犹然痴痴望着箭杆处“忠武”二字,口中喏喏地不知说些什么。 远处的高思继缓缓放下弓箭,对嵇昀讲道:“我猜他现在应该相信因果报应了。” 庞师古既死,梁兵亦很快被晋军扫清。嵇昀命人回谢了天龙寺老僧,收拢了上游负责截断水流的兵马,重新架起木桥,率军东渡汾河。 晋阳城外,败兵陆续归营,韩建得知庞师古在汾河受困,即提兵要救,忽转念一想,这伙敌兵显然来者不善,待杀败了庞师古必定趋兵晋阳,到时候内外呼应,自己统领的梁军则将处于腹背受敌的险地。由是放弃围城,命令两翼垫后,防范城内晋军追击,中军则快速南撤,直至距城一百里,安扎营寨。 第203章 朱温篡唐 “朱温起于群盗,凶狡如蛇虺,无尺寸之功于唐,而夺其三百年磐石之社稷。” ——王夫之 大唐天佑四年(公元907年),朱全忠在汴州即皇帝位,改名朱晃,改元开平,国号大梁,升汴州为开封府。 早前,梁帝已命人拆毁洛阳宫殿,将木料沿汴河顺流而下,在汴州修建起宫室。一战尽灭晋阳的想法虽然落空,但李克用已然身死,余党势力甚微,遍观天下,无有再与梁国抗衡者。 梁帝传檄天下各道州府县,以天子名义分封诸侯,除大唐晋国李存勖、西蜀王建斩使不受,其余强藩纷纷慑服。如刘仁恭、杨渥、李茂贞、李思恭、王审知、钱镠、王镕、马殷等都接受梁帝册封,分别获封燕王、吴王、岐王、夏王、闽王、吴越王、赵王、楚王,并上表谢恩以示忠顺。 朱温篡唐的消息传到晋阳,李存勖率嵇昀等众,设祭焚香,斋戒十日,以吊国丧。 转日,春风和煦,天朗气清。 太庙丹墀下香烟袅袅,嵇昀朝祭桌上的灵位俯身叩拜。 “杨魏王在天之灵,助我们重兴唐室,早除国贼。” 行罢祭礼,童子将杨复光神位请入太庙。 “以前力挽狂澜靠的是杨魏王,现如今要匡扶天下,实离不开你嵇昀啊。” 身后话音雄浑,嵇昀知是群雄到了,遂在野南浔搀扶下起身。 “怎么?” 看到群雄毕至,嵇昀已经料到来意。 “既然晋阳的危机已除,我们自然也准备各归山门了。”苦化潜代表众人说道。 李存勖闻听,上前劝道:“各位尊长、英雄舍命相助,我这里尚未报答,何故急着离去。” “阿弥陀佛。”绍济住持道:“殿下谈什么报答,老衲等人是为解救苍生而来,只要殿下不忘复兴大唐之志,以仁德加于百姓,老衲及众人的心愿已便足矣。” “贾师兄。”嵇昀走近身前,对贾延峰道:“都没来得及和你说些话,要不干脆你留在晋阳,你我师兄弟还能相伴一处。” 贾延峰笑着推谢道:“我好不容易才过几天自在的日子,可不想像笼里的鸟一样,又被圈在这儿了。” 嵇昀会心一笑,贾延峰左右顾盼,继续说道:“放心吧,当你有需要的时候,我相信在场的各位还会全力相助的。” “没错。”施行道人接过话,嵇昀忙上前躬身行礼,施行唤起说道:“青玄观蒙受大唐历代天恩,你们为国锄奸,但有所需,乾元门上下义不容辞。” 嵇昀道:“弟子感谢真人和众师兄一片赤诚。” 这时,施行微微侧身,在嵇昀耳旁低声说道:“如再撞见那逆徒,你便叫人上山找我。” 嵇昀脸色微沉,点了点头。 “各位各位,有哪位想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打朱温的,我代表晋王殿下和我师父欢迎他!”野南浔扯开嗓子,对着众雄喊话。 五镇盟几十个弟兄互相通了气,举手喊道:“我们愿意留下,一齐杀敌报国。” 李存勖和嵇昀相视皆喜,晋王府设下饯别宴犒谢群豪,午后嵇昀于城门外送别了群雄。 “师父,不是我说你,你当时要再多让几句,说不定大家都能留下来呢。”回到晋王府,野南浔犹自在嵇昀耳边喋喋不休。 “闭嘴。” 嵇昀刚刚迈进府门,即令野南浔缄口,原来是眼前早有众家太保堵在院中。 “我们都等你很久了。”李存审开口便道,各人脸上均不见笑容,野南浔注意到李嗣本的身后兀自牵着那匹浑身炭色的乘马。 “奥,这应该就是你的‘紫电’了。”野南浔走到跟前,满是得意地打量了宝马和李嗣本,随后伸手去接缰绳。 “干什么?!” 李嗣本斥了一声,便把野南浔的手给拨开去。 野南浔白他一眼,挖苦道:“怎么?输不起就别打赌。” “别胡说。” 嵇昀训过野南浔,转头对李嗣本道:“正好当着晋王和各位将军,现在就兑现吧。”李嗣本脸上一阵黄一阵白,虽不情愿,终是将宝马紫电的缰绳递了出去,野南浔牵了马,欢喜地手舞足蹈。 “师父快看,果然是匹好马,当然比起昭宗爷送你的夜狮子,精气神兀自是差了些。” 嵇昀抚了抚马鬃,赞道:“此马温驯,倒胜过玉狮子一筹。”即叫野南浔将玉狮子马同时牵来院子里。 嵇昀走到李嗣本跟前,轻笑说道:“四将军,这匹白马是昭宗陛下御赐,日行千里,可惜我抱了病,受不起它颠簸,我正是看中紫电性子平和,这才与将军打这个赌。可我也不忍将军无好马乘骑,索性就用这匹玉狮子,权作交换。” “这…...”李嗣本一时怔在原地,意外至极。 “他们明明输了,嵇大哥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宝马去换他们的劣马?”史建瑭待在人群里,疑惑不解地自说自话,阿芙听了小声答道:“嵇大哥想要的不是马,也不是一场赌局的输赢。” 李嗣本接过野南浔递过的马缰,对眼前的宝马夜狮子爱不释手,又想到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顿感汗颜地低下了头去,嵇昀束手伫立在原地,始终还以微笑,李嗣昭、李存审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终被嵇昀的做法打动,纷纷放下成见。 李存勖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内心不胜欣喜,趋步跑下台阶,情不自禁地抓住尚在愣神的李嗣源的手,另一面又拉起嵇昀的手,将二人带到众人面前,开心说道:“我们大家上下一心,一定能够达成先王遗愿,一定能够光复大唐江山。” 李存勖下令庆功三日,整个晋阳陷入一片欢腾喜悦的氛围。 席间,众人饮酒正酣,斥候回报北方消息。 “梁帝派使者前往大漠,邀约契丹王南北并立,前日,耶律阿保机已于漠北称帝,建国契丹。” 众人闻言,都停下了手中酒杯。 父仇未报,眼看仇敌各自坐大,李存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李嗣昭道:“梁兵来犯时,阿保机收了我们的礼物,虽然发兵却见死不救,作壁上观实在可恨。”李嗣源道:“耶律阿保机向来狡诈,不做亏本的买卖,他收了我们的礼物,不见得就不会收朱梁的礼物。” 李存勖点了点头:“大太保说的对,耶律阿保机想坐山观虎斗,无论我们双方将来谁胜谁负,两败俱伤,他都可以从中取利。” 嵇昀在一边沉吟不语,李存勖扭头看向了他,嵇昀缓缓启口:“或许阿保机考虑的比这还多一重。” “什么?” “契丹与晋国是昔日的盟友,晋国与朱梁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如今,梁强而晋弱,朱全忠若倾国而来,晋阳孤城难守。倘晋被梁所灭,那么契丹就将与强梁比邻而居,朱全忠其人狡诈阴险,野心勃勃,何况得陇望蜀,乃是人之常情,阿保机不能不为此考虑。” 李嗣本貌似听懂,接话道:“如此说来,契丹应该更愿意跟我们结盟,而非和朱全忠结盟。” “我师父的意思是契丹既不想让梁吃掉晋,也不想晋吃了梁,话说回来,只怪阿保机自己的嘴不够大,如果够大,他倒是想把梁国和晋国都吞进自己的肚子里。对吧?师父。”嵇昀哑然一笑,认可之余对野南浔似有一点刮目相看。 李萱担心近日屡屡不好的消息使嵇昀气郁引发旧疾,一大清早匆匆来到嵇昀住所。 “昀哥起床了吗?”见史建瑭把门,李萱乃轻声问话。史建瑭点了点头,随即恍觉不对,忙又把头摇个不停。 “傻小子。”李萱取笑一声,趴在门缝上瞧看。看到嵇昀正坐在桌旁,手中的毛笔刚刚放下,身前的纸面上不知写了些什么。史建瑭这时才道:“昨晚上一宿没睡。”李萱有些许惊讶,稍一用力推门而进。 “昀哥。” “萱儿。”嵇昀抬头见是李萱,脸上浅浅一笑:“今天起的这么早?” 李萱笑而不答,走近身边看他笔下所写。 “整晚不睡觉,尽学人鬼画符。” 李萱一面责备,一面观摩,瞧出落款人名,自顾自念道:“皮日休......好耳熟的名字。”嵇昀的眉目显得稍许黯然,说道:“听了汴州的消息,不由得想起袭美先生。”李萱伏在嵇昀的肩头宽解道:“别难过,这也是意料中的事。”眼神中无限惬意。 “啊,刺疼我的眼睛了。”史建瑭在门口处,用小手捂住自己的眼,竟也调侃起了屋里的二人。 第204章 卷土重来未可知 “哎,小子。” 史建瑭笑罢要跑,被嵇昀一语叫住。 “我知道错了。” 史建瑭心下害怕,原地立定,双手不自觉地抱住了头。嵇昀一大踏步抢到门口,把房门向两边撑开,阳光瞬间照进屋里。 嵇昀伸手在史建瑭后脑请拍一下,问知李存勖已起身,便揽了史建瑭的肩,二人小跑向晋王住处。 晋王府议事厅,一早座无虚席,众人正襟危坐,李存勖凝眉高坐中央。 “出兵。” “我方刚获大胜,士气正旺,又逢王镕主动归顺,没有比此时出兵伐梁更好的时机了。” 原来赵王镕,因封地介于梁晋之间,常感恐惧,时有首鼠两端之举。终被近臣告密于梁,梁帝大怒,下令进攻赵国,王镕自知不敌,急忙向晋国求援,并愿举国依附。 “自洛阳大败,我方元气尚未恢复,梁军不来攻打已是侥幸,怎还敢去招惹。” 作为李克用的族弟,李克让先是说出了他的顾虑,此刻在他身后,站立着许多亲贵,同样对发兵一事忧心忡忡。 年轻将领之中多有热血者,以李存信为首,讥道:“照你这么说,朱温不来杀我们,反倒要感谢他了?”转头他向李存勖禀道:“今天是讨论兵务,可有些人早没了杀人的胆,殿下,干脆打发他们回家抱孩子算了,省得在这里瞎搅和。” 李存勖摆了摆手,劝慰道:“出兵大事,还得大家好好商量,斟酌着办。” 李克让身为族中长辈,大庭广众之下被李存信一顿奚落,自然满是不悦,当堂朝李存信叫嚷起来:“与公我比你官大,与私我是你二叔,你这小贼怎敢如此编排我?”李存信并不让他,回顶道:“亏你好意思充大,先王在时凡议军机大事,哪只眼睛见着过你们几个老灯,先王不在了,便轮到你们这些怂包软蛋跳出来指手画脚,难道说咱这晋国真的不行了。” “四太保!”李存勖听他话越发刺耳,忍不住出言喝斥。 堂上一时寂静尴尬。 须臾,李存审小声道:“这么多人,你一言我一语,怕是商量到天黑也没有结果,到时只可能会耽误军情。” 李存勖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斜着眼光左右各看了看从始至终化未发一言的李嗣源和嵇昀,随后命道:“大太保、二太保、嵇将军和存审留下,其他人先退下吧。” “是。” 众人悻悻而去,只留下李嗣源和嵇昀几个。 李存勖问策于李嗣源,李嗣源主张发兵,其因有三:一是朱温改朝篡位,冒天下之大不韪,此时举兵征伐,名正言顺。二是李存勖即位不久,刚刚经历大败的晋国上下,亟待一场胜利提振士气。三是赵王镕求救于前,天下人观望于后,晋出兵则显威,不出兵则露怯,事关人心背离,决策不能不慎。 问罢李嗣源,又问李嗣昭、李存审,二人亦皆主战。尽管如此,李存勖却显得信心不足,眼神不自主地瞧向嵇昀。 嵇昀默然良久,似是盘算着什么,稍后说道:“汉贼不两立,一战在所乃免。”李存勖听言,点了点头道:“既如此,当起倾国之兵救赵,并伐梁国。” 决策既定,嵇昀回到住处,茶饭不思,眉头紧锁,野南浔知道师父是有心事,便问原由,嵇昀将白天的事告诉了他。野南浔不解:“师父既然也赞同出兵,那还发的哪门子愁?”嵇昀道:“李嗣源说的不错,出兵在所难免,只是担心不易取胜。” “既然势在必行,那我们除了得胜,没有别的路可走。” 门外传出一声铿锵有力的答话,嵇昀闻声起身,见屋外早站了高思继等一众将领。看着众人期许的眼光,嵇昀没有说话,心里却暗暗祝祷,祈盼得胜。 大唐天佑七年,晋国起大军三万,告庙出征,举大唐晋王旗号,李存勖挂帅中军,李嗣源和嵇昀分领两翼。 此时,王镕被梁军围困于赵州,李存审、李嗣昭两路先锋昼夜疾驰,先行杀到赵州城下,梁军不期晋军骤至,敌情未明之际只好先行撤围而走,李存审鼓噪追赶一阵,小胜而回,和二太保一同救了王镕出城,马不停蹄去向驻扎在镇州的李存勖报功。 王镕到了晋营,得到李存勖礼待,于是传书赵国各地,以彰绝梁归晋之诚意。 “说归晋不甚妥帖,还是归唐比较好。” 接风宴上,面对王镕的感激奉迎,坐在对面的李嗣源如是说道。王镕笑着点了点头,又举起杯祝李存勖道:“早闻晋王乃是仁义之君,深受先帝喜爱,殿前收作义子。晋王年轻有为,兼天潢贵胄,早晚当称皇帝。”此话一出,众皆楞然。李存勖怔忡间不慎将酒杯碰倒,浇湿了衣袖。 侍者从旁擦拭,李存勖一脸狼狈,不知作何应答,眼光不自主地瞧向嵇昀。 嵇昀尽管察觉,却假作无视,低着头仿佛陷入沉思。 倒是李嗣本先声夺人,朗声道:“眼前,我们只知道要消除国贼,至于将来光复大唐,谁来做皇帝,倒是后话了。”这话一出,引得多人点头,附和称是。嵇昀微微侧目,注意到李嗣源的脸色较之刚刚稍有缓和。 “上次庞师古没能攻破晋阳,捣烂李克用的坟头,朕一直遗憾到今天。”梁帝乘坐御辇,北上的途中不止一次和他的儿子们说起这些。 梁帝朱晃共有五个儿子,依次名唤朱友裕、朱友文、朱友珪、朱友贞、朱友璋。朱友裕身为太子,向来恭顺父亲,每当听闻这话,便宽慰梁帝道:“父皇请放心,李克用既死,李存勖不足以笼络晋人,乌合之众绝非大梁之敌。何况儿等皆已成人,足可替父皇分忧,儿确信,今日一战必能彻底消除晋患,父皇定鼎天下之日,只在眼前。” “我儿说的不错。”梁帝闻言而喜。 听说梁兵据此不远,李存勖率领晋军出战,双方在镇州以南五十里相遇,各自摆开阵势。 李嗣昭出阵叫喊:“大唐晋王驾到,快叫反贼朱全忠出来说话。”梁兵主将是个白面少男,年纪刚逾十六,原是朱晃四子朱友贞。朱友贞压枪在手,提高声音道:“唐朝皇帝已禅位于我父,天下早属大梁,你们家这个唐晋王究竟是哪个窟窿洞里冒出的?” 诸将听了这话,个个摩拳擦掌。李嗣源嘱咐李嗣昭道:“与其跟他拼口舌,不如斩首以示威。”李嗣昭点点头,旋即提刀喝马冲将过去,朱友贞一惊,见其来势汹汹,不敢与战,急忙拨转马头回营。同时,身侧两只彪将骤马冲出,把李嗣昭拦挡在外。李嗣昭挥刀冲阵,与二将立时战在一起,刀枪并举,尖来刃往,不出三招,两个梁将即被李嗣昭砍落马下。 “出击!” 李存勖见己方首胜,急忙挥动令旗指挥晋军冲击梁兵兵阵,梁兵败退,丢弃战马、车械无数。晋军士兵见状,顾不上追赶,各自捡拾争抢器械和物资,手提肩扛,背负马驮,一时热闹。李嗣本等将领们并不阻劝,而是唯恐自己的部众落于人后。 嵇昀觉得事有蹊跷,寻思道:“朱全忠用兵以严苛闻名,怎会刚输一阵就丢盔卸甲,失了法度?其中恐怕有诈。” 于是劝李存勖止住士兵。李存勖下令各军停止争抢,无奈乱军喝止不住,令出不行。 嵇昀急忙唤高思继近前,嘱道:“若有变故,保护好晋王。”高思继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远处鼓角声重,抬眼看时,有一路大军浩浩荡荡向北杀来。为首将军原是嵇昀旧日相识,前番刚刚从晋阳撤围而去的韩建。面对梁军的去而复返,晋军士兵反应仓促,机灵些的赶忙丢了手上的东西,仓惶奔逃,迟钝些的试图跨鞍上马,可尚来不及卸掉马背上的物品,就被冲杀而至的兵潮淹没。 “快撤。” 溃势从前军一直贯穿到后军,李嗣源眼看败局难免,当先下令后撤。 高思继谨记嵇昀嘱托,掩护李存勖向北疾驰。 行军到镇州城外十五里处,遭遇派出寻探的斥候,回报说朱友文、朱友珪带一路梁兵先一步袭破镇州,王镕兵败被杀。李存勖等诸人大惊,急忙拨马向东,欲回晋阳。 又行四五里路,迎头撞见一路大军横在道中,朱友裕、朱友璋二兄弟披坚执锐,早早守候在晋军的必经之路上。朱友裕举剑在手,与众人道:“捉住匪首李存勖,回去请功。” 梁兵士气甚足,争先恐后。 高思继刀舞如扇,东挡西杀,身中箭伤枪创无数,好不容易保着李存勖杀出战阵,浑身衣甲已被鲜血浸湿,见嵇昀淹在阵中,当即便要回身再战。 这时,忽见野南浔一手挥剑杀开血路,一手在后扯住缰绳,马背上驮着的正是嵇昀。 晋军一路东奔了数十里路,到了一处山险地僻之地,医官奏报高思继伤重,命在旦夕,李存勖于是命全军就地暂歇,与嵇昀等众将前去看望。 见到浑身血染的高思继,李存勖泣不成声。 第205章 战之井陉 高思继道:“我有一个儿子名叫高行周,陷在卢龙,待他日,晋王殿下收复幽州,盼请体恤。”李存勖哭着点了点头道:“像此忠义之后,上天一定会保佑平安无事,高将军切莫太过担心。我才德不足,数陷大军于穷地,恐怕将有负将军所托。”高思继闻言瞪大了眼,一手死死地拽住李存勖衣角,使尽力气说道:“朱贼篡国,人神共愤,天下义士无不仰盼晋王除残灭暴,光复大唐,怎敢如此自薄!”说着将头转向一侧。 嵇昀在旁俯身蹲守已久,高思继在其耳旁说道:“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周德威。” 嵇昀点点头,已然会意。高思继言讫则殒,李存勖伏尸痛哭。嵇昀怔在原地,久久不能释意,直到野南浔连声呼唤,才渐渐缓过神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已经到了井陉县境内,西面不远就是井陉口,要是走得紧些,明早天一亮就能穿过太行山,回到晋国的地界了。 ”井陉口?” 队伍里的阿芙闻听,不禁口头默念着这个地名,心里像是有所思。 “那还等什么?抓紧赶到娘子关,整顿了人马再来计较。”李嗣昭情急说道。 “嵇大哥。”众军亟待动身,阿芙却轻声喊住了嵇昀。 “你怎么了?”嵇昀回头,见她一副唯唯诺诺、小心谨慎的样子,便细声问道。 “我......” 阿芙欲言又止。 “没事吧?” 面对嵇昀再问,阿芙却只是摇了摇头。 大军徐徐出发,一路往娘子关开赴。阿芙有意将马赶得疾了些,渐渐超过嵇昀一个马头。边走边向嵇昀问道:“嵇大哥听过韩信背水一战的故事吗?” 嵇昀点点头,答道:“听人说过一些,倒是详情不甚清楚。”说罢便也好奇,不知阿芙为何忽然有此一问。阿芙便道:“难怪,我也是听哥哥讲起过,他说韩信当时带领的是一群由百姓组成的、没有经过训练的散兵,若非自绝退路,那场战斗必然是难以取胜的。” 阿芙兀自说得头头是道,且不知她话中提及薛秦的名字,早引得周围将领的不瞒,纷纷怒目斜视,若非看在嵇昀面上,几乎原地发作起来。嵇昀道:“没看出来,你一个小女娃子,竟然对行军打仗的事这么感兴趣。” 阿芙闻言立马打住,只是摇头。可刚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知道,当年的背水一战,就发生在井陉关吗?” “吁——”嵇昀突然将马喝止,似乎一惊。 他转过头,看着阿芙。 “你刚刚说什么?” 阿芙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睁得甚大,像是受到惊吓后的鼹鼠。野南浔见情形有些古怪,悄悄地用手拍打阿芙的坐骑,使她与嵇昀分开一线距离,他则驱马挤近身来,打断了正在发怔中的嵇昀。 “野南浔。” “在呢,师父。” “滚一边去。” “??” 野南浔不明所以,就被嵇昀轰开了去,随后靠近阿芙。 “阿芙,你想到了什么,尽管告诉嵇大哥。” 阿芙点点头,于是将心中想法尽数对嵇昀讲了。 半晌,朱友裕的追兵尾随追赶到井陉,本以为晋军大败,必不敢逡巡逗留,此时大抵已经渡过绵河西去了。朱友璋道:“大哥,这趟要是走脱了李亚子,你我的功劳反比不过朱友文他们三个了。”他立功心切,马鞭起落自是毫不懈怠。相比之下,朱友裕倒是神色淡薄,举止也更为老成。 “李存勖身边绝非没有谋臣,井陉地势险恶,如对手料定我们急功近利,早先设下埋伏,你我弟兄只怕立功不成,反要吃亏。” “照这般说,难不成眼看着晋人逃走么?” 朱友裕道:“欲速则不达。父皇之所以先征王镕,原也是因为看中了赵国土地,有四镇在手,他日无论伐晋还是灭燕,都将容易的多。”说罢,便命令大军停止追击。 就此错过立功机会,朱友璋仍觉可惜,朱友裕见状,浅浅一笑,解释道:“井陉关是燕赵门户,打此向西,马军一天就能深入晋国腹地。有这一件功劳,还担心回头父皇不奖赏你吗?” 话声刚落,哨探回报,井陉关上遥见唐字大旗。 晋军非但没有西撤,反而占据关楼,朱友裕、朱友璋闻之,各自惊怪。 朱友璋尤其兴奋,匆匆提鞍上马。井陉关势在必得,朱友裕当即鼓动三军,朝关下杀来。 “拿下井陉关,活捉李存勖。” 梁军高喊着口号,如潮水压来。眼看梁军攻关甚急,李嗣昭一面掩护李存勖下关,一面传令晋军陆续后撤。少了关楼上的抵挡,梁军很快攻破关门,同时遥见李存勖的将旗西去,朱友璋率领梁兵奋起直追。 晋军且战且退,一路颓势,绵延数里。直至被梁兵驱赶至绵河岸边。退无可退,身陷窘地。 “李亚子,看你还往哪儿逃!”朱友璋兴奋大喊,驱兵向晋军掩杀过来。晋军因后路被阻,只得反身复战,拼死抵抗。 两军苦战正酣,忽然身后金鼓齐响,喊杀声动彻四野。 朱友裕以为自家兵到,待回头看时,却吃一惊。原来,嵇昀带领晋军大部,藏身在井陉关北面的山坳里,前面用李存勖的帅旗诱敌,待梁兵通过,再趁机杀出截断关口,追击梁兵于井陉道中。 梁兵腹背受敌,军心大乱,狭道回旋不易,士卒自相踩踏,朱友裕喝令不住。 李嗣昭见敌已乱,舞刀拍马向前,朱友璋猝不及防,勉强格挡了两招,被李嗣昭一刀砍在右肩,连头带肩砍成两段。 大战至黄昏,梁兵大部投降,朱友裕也被野南浔活捉。 与此同时,刚刚平定赵国的梁帝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听说前线大败,太子被活捉,勃然大怒,亲领大军赶到井陉。晋军自知不敌,向西退过绵河。梁军兵不血刃占领井陉关,旋即追至绵河东岸,双方隔河对峙。 “叫李克用儿子出来说话。”梁帝乘着大舆,金帷揭开一面,半倚着身子,一旁站着朱友文,隔岸叫唤。 不多时,这边晋军阵中跑出一队人来,为首的拉马向两边分列站定,中间拥出晋王李存勖,左右分别站着李嗣源和嵇昀。 梁帝见李存勖现身,囫囵坐起身子,探头凝眉细看。见李存勖面白皮细、身瘦体削,一时间龇牙大笑,顾左右道:“李克用,老泼才,收得干儿子个个凶猛精壮,到处招摇撞骗,只是强撑门面,亲儿子原是一只枯柴病鬼。”引得众将大笑。 李存勖也不饶人,命左右隔岸大骂朱温悖逆反贼。梁帝怒起,骂道:“痨疴小子,撒泼骂街不算能耐,有种让出三里路去,待我大兵过河,再决一胜负。” 李存勖不决,问过李嗣源、嵇昀,随后下令兵退三里。 朱友珪见状,唯恐自家上当,对父说道:“兵法有‘半渡而击’的说法,晋军退去不远,还是不要贸然渡河的好。” 梁帝责道:“怂性!天子亲征,有甚可怕。”旋即命令朱友文整理船筏,率众渡河。 梁兵尚在安排,李存勖疑惑不解,询问嵇昀道理。嵇昀道:“古语说‘兵半渡可击之’。朱温自大,已经上了我们的当。” 按照嵇昀说法,朱友文前军渡河上岸,尚且来不及列阵,晋军却早突袭杀出。梁兵果然惊乱,纷纷后撤。 “给我顶上去,后退的统统杀光。”梁帝喝令架起弓箭,催逼进兵。晋军这边,李嗣昭、李存审二骑当先,刀劈槊挑,冲进人群,高低要擒朱友文。朱友文叫了声苦,狼狈逃窜,忽然脚下有失,踏空掉进河里,幸被后军救起拽上船筏。 “放箭!” 梁帝大怒,喝令放箭。朱友贞阻道:“二哥还在前头。”梁帝不听,执意向放箭,催逼船上的梁兵登岸。军士恐慌,会水的索性跳河游上游上岸,不会水的,只得拼命划船,挤上河岸。 双方鏖战多时,晋军虽占优势,却不能速胜。 忽然,北面发一声喊,晋军左翼阵脚大乱,竟是张归霸率众来袭,李嗣源即命李嗣本、李存信上前抵挡。 稍迟片刻,南面再发一声喊,晋军右翼阵脚也乱。韩建率军冲击。 两路梁兵恍如从天而降,南北夹击,晋军大败。 原来,早在开战之前,梁帝一面将梁兵主力在绵河西岸一字列开,摆出决战姿态,一面令张归霸、韩建各带精兵数千沿河而走,南北分进,在上下游十数里处秘密渡河,待两军主力正面交战之际,出其不意猛地杀出,直扑对手侧翼。 李存勖在众人保护下,慌忙撤逃,梁兵乘势陆续渡河,沿路追击。昼夜更张,日落星起,已至娘子关下。李存勖等众人困马乏,好不容易进得关来,急将关门闭了,谨守不战。 梁兵围住娘子关,也不攻打,只是派人不停搦战。一连数月过去,晋军只是紧闭城门,避而不战。 第206章 笔里乾坤 前者,燕王刘仁恭听闻赵国被灭,王镕被杀,燕国的疆界即将与梁国接壤,内心实感忧虑,是故在梁晋交战之际,他便以相助梁国为名出兵占领了原属于赵国的易州,并派重兵驻守,有防范梁国北犯之意。此举触怒了梁帝,本打算一鼓作气灭了晋阳李氏,回过头便讨伐燕王,无奈被拒守于娘子关外,迁延日久,大军锐气受挫。李存勖见机派人出关讲和,作为条件,晋国答应释放朱友裕,梁帝赚回了太子,随即下令班师,并沿途招抚赵国散兵流民。 李存勖则命李嗣昭镇守娘子关,率领其余众将返回晋阳。虽说此番交战,双方互有胜负,但东进救赵的目的没有实现,还折了高思继并许多军士,晋国上下斗志低迷。 嵇昀心头焦虑,茶饭不思,一来二去,引得伤病复发,不得不卧床静养。李萱守在身边服侍汤药,李存勖率众人前来探望。嵇昀道:“只是肝郁气滞,吃几服药调顺了便好,无须大家挂念。”李存勖道:“莫不放在心上,玲珑仙子嘱咐过,你这身体务必小心护着,不可出差。军政大事,尚有众人辅助,你且放心养病。” 嵇昀点点头,余人各来问候,嵇昀都一一谢过,又嘱咐几句,众人乃回。 府中养病,一去数月,此间邻藩发生两件大事。一是耶律阿保机病故,他的儿子耶律桡骨顺位登基,成了契丹皇帝。二是燕国发生内乱,刘守光在梁国支持下,夺权篡位,将其父刘仁恭囚禁起来,自己做了燕王。嵇昀虽不出家门,但野南浔每日会将外面的消息带回给他,故而得知。 “不知怎么的,殿下听说老狗刘仁恭被他的儿子关起来的事,脸上竟没瞧出半点高兴样来。”野南浔一面伺候嵇昀下床走动,一面不解地说着。 嵇昀道:“这里的心思倒不难猜,先王临终时要殿下杀刘仁恭报仇,时机未成,对方却遭了报应,殿下是担心大仇未报,仇人却先死了。”野南浔道:“师父说的是,可是到什么时候才能报得了仇。” 他说的无心,却戳进嵇昀的心坎里。不错,眼下这种情形,仇敌皆强,唯自家羸弱。真如:鹿巢四面皆狼狈,鱼入江海与龙争。 嵇昀心头记挂着大事,不待身体完全康复,便来王府议事。总结援赵之战两次失利的原因,除了自身战术指挥问题外,军队纪律散漫,不听号令问题尤其严重。嵇昀道:“梁国虽然暂时罢兵,但平定赵地之后,必会兴兵再犯。所以我建议在这之前,加紧操练兵士,严整军纪,勿使再出现战场上不听军令,各行其是的问题。”李存勖点点头,虽表赞同,却也顾忌:“军队,尤其是沙陀军士,以往从先王出征,抢掠惯了,贸然禁止,我担心会有人不服,闹出事来。” 这时,在议事厅上向来低调寡言的郭崇韬,却忽然站了出来力挺嵇昀。 郭崇韬道:“臣近来读了几本汉家史书,书中讲到,凡圣贤王者用兵,无不强调法令,功者赏,过者罚,与民不犯秋毫,故能所向无敌。刘邦治秦,刘备入川,皆是如此。当今正值国家纷乱,贼寇猖獗,我等要举一国之力,与群雄抗衡,治军之道不可不察,不可不专。” 李存勖觉得有理,就命嵇昀专司,郭崇韬协助,整顿军事。 晋军大部承袭于原来沙陀军队,所到之处大肆劫掠,各行其是,已是一贯作风,彻改极难。嵇昀治军伊始,明发五条军纪:非有令一不得妄取,二不得轻进,三不得枉退,四不得擅离,五不得懈怠。上下将兵,但凡犯这五条的,或斩或罚,绝无徇私之说。此令自打颁布,惹得官兵埋怨,聚会议论不提,甚至告到顶头的太保处,太保们不甚理解,以为嵇昀作为已失军心,故而向李存勖谏言,要求罢黜嵇昀治军之职。 李存勖寻思道:“嵇昀奉命整顿军纪,纠矫以严,无可厚非,但果真惹得众怒,岂不自乱家门?”于是唤来嵇昀说话,言辞婉转却语意明晰,嵇昀听了,无奈应付称是。待回了住处,愁意扰心头,夜不能眠。李萱白天过府来看他,见其脸色憔悴,当然心疼。心窍转了三转,已经猜出缘由,忿忿不平道:“哪有这般道理?既教你调练军队,又来责你约束太过。也罢,怎懒得管这门闲事,我这就替你和哥哥说,辞了这恼人的差事。”嵇昀忙阻止了她,并道:“不是亚子本意,况且我不是为这个发焦,实在是我没啥手段,不能让士卒听命,有误大事,所以才睡不好。”李萱听了,扶他坐下并斟了一杯暖茶,递到嵇昀手心。见心上之人犯难,李萱自是十分要紧,想了半晌,道:“我看你原来的部下多是听话的,不妨叫一齐来商量商量,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三个臭皮匠赛过猪和亮’嘛。”嵇昀噗嗤笑了,放了茶,起身道:“那叫‘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甭管猪和啥,总归赛过你一个人愁眉苦眼。” 嵇昀道:“你说的是,就叫大家一齐来出出主意。” 为了不至引起沙陀将士的猜疑,李萱以答谢之名,邀请当初在庞师古围城之战勇闯梁营的几个原神威军将领,到府上赴宴并亲自把盏。酒过三巡,嵇昀谈及军中关于新设军法的风传言语,众将面面相觑,都是好言宽慰。嵇昀又求问治军良策,众人皆面露难色,愧然胸中无一策堪用。不料他们这里说话,都被隔窗有心的人听去。 席罢送走众将,李萱命人将残桌收拾安排了,便扶嵇昀回屋休息。嵇昀瞧见夜深,先唤了野南浔护送李萱回去王府,这才草草洗漱了,回到房间。随手拽开棉被,和衣卧在了榻上,不知是因酒意熏熏,还是心事重重,一时翻睡不着,便起身点了灯,桌前坐下,提壶倒茶。恰在这时,灯影下,桌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字条,上面影影绰绰地记着许多小字,字体清瘦,稚真而秀。嵇昀好奇,拾起字条读起,只见上面写道: “夫将兵之道,一字记之曰心。上士自负而沽,匹夫途穷知盼。楚王摘缨,未审蒋雄之奋;元华分羹,岂察车夫之嗔?是故士以义动,卒以利驱。死利之才,可将百首;死命之才,可将千夫;死国之才,可将万众。夫治兵之道,一字记之曰法。善法者,严威慎刑,静动如是。曲制官道,一应精专,孙子曰‘治众如治寡;司法者明,守法者益,立法者胜......” 洒洒数百字下来,讲得都是治军练兵的良策妙法,字字珠玑,无一可刊,越发看得人精神。嵇昀非但睡意全无,酒也完全醒了,瞧得兴起处,忍不住拍腿叫绝,自顾自地赞道:“是哪位神罗怜我心事,把这神作赐了给我。”可转念又觉可惜,可惜的是只有寥寥几百字,不满一页的篇章,想再钻研奉读却无物可学了,实是叫人意犹未尽。片刻冷静后,嵇昀寻思道:“想这该是一套未现世的兵书,写的如此精妙,作者会是谁?谁又把它放在我的桌上?难道此人就在府上,是我身边的人?” 翌日天明,嵇昀叫齐了府中账房、门童、厨师、饲马等众人,连柴房做短工的也不例外,都聚在院前。嵇昀一一问了,众人除了摸不着头脑,并无其他。见无人承认,嵇昀也没有办法。野南浔道:“他们连个大字也不识,师父问也白问。”嵇昀道:“我也料到,只是全无头绪,心又着急。”野南浔略一思量,随即开怀大笑。嵇昀不解,野南浔道:“师父自打害病,头脑不似以往精了。”嵇昀一听话音,便来了兴。“你怎么说?”野南浔取纸条在手,举在嵇昀眼前,道:“满院儿的人,谁能写出这么秀气的字来?依我看,一眼就知道是个娇滴滴的女娃儿写的。” “你这家伙,真越发地聪明了。那这女娃是谁?你可猜的出。” 野南浔得意洋洋地举高了脖子,倏尔答道:“师父既然夸了我,我自然跌不得份儿。”他瞧了左右,继续道:“那人不在这里,师父难道忘了,上次你设计在井陉活捉梁国太子,不乏她的功劳。” “哎呀!”嵇昀大呼一声看,原地惊起。感叹一时头昏,竟失落下一个重要人物,这才遣散家仆,带着野南浔一路来到薛芙住处。 “阿芙起来了吗?” “是嵇大哥?” 阿芙启开了房门,邀请嵇昀入屋就座。 嵇昀道:“为兄杂事缠身,倒是冷清了你。”阿芙虽然年纪尚轻,却生的好秉性,言谈举止悉如成人,乃道:“嵇大哥说重了,不是大哥庇佑,阿芙如何能在晋阳过得好活。不知嵇大哥今天为何早来?” 嵇昀和野南浔对看一眼,嵇昀答道:“今天不为别的,是为国事特来向妹子求教。”阿芙闻言一怔,随即似笑非笑,似忧还忧,胸中寻思道:“我若不给他,枉费了哥哥一片苦心;可若全盘教给了他,他日两国交锋,免不了祸及嫂子和素未谋面的侄儿,我该怎么办......” 第207章 曾公兵法 见阿芙久久不做理会,嵇昀心道:“大概她因嫂子侄儿身在汴梁,所以犹豫不决。”野南浔忍耐不住,朗声道:“阿芙,你既有金刚钻,干嘛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来?” 阿芙经他一说,一抹红从耳根生到脸颊。嵇昀忙扯住野南浔,不许令讲话。阿芙道:“我却不知道你们说什么。”略带忸怩地转了身,进屋将房门掩了。 嵇昀二人见状,不好多说,只得回去。 李萱一早来了,这时正在客厅坐着。等到二人回来,便问及去处。嵇昀讲了原委,李萱道:“这个不难,我去劝劝她。”嵇昀怕她牙尖嘴利,一时情急讲出什么害哭人的话,李萱笑了笑:“放心吧,我保证温声细语,她便是轰我,我也赔笑就是了。” 李萱独自去了,野南浔问嵇昀道:“师父,阿芙写出来的那东西,果真这么重要?”嵇昀默了片刻,回答道:“你还记得我和我的义兄薛秦是怎么认识的么?”野南浔道:“这个自然记得,你和我讲过,当时薛秦带着妹子流落到长安城卖艺谋生,刺杀尚让不成反被打伤,师父不但安顿他们在酒店住下,还......”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薛大哥为什么会从青州千里迢迢到了长安?” 野南浔回想了下,答道:“是为了找人,找当时还是弘农郡王的杨魏王,好像有一个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嵇昀点了点头,说道:“当年镇压王黄时,国中有两人最是有名,一位是弘农王杨复光,一位是招讨使曾元裕。杨魏王曾经说过,他生平敬佩的人寥寥无几,而曾元裕首屈一指。这位曾大帅生前不受重用,被田令孜安排在青州任上,临终时仍心有忧国事,就将毕生所学记述下来,成了一部兵书。” “兵书?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薛大哥要交给杨魏王的东西。当日在武功城里,只听大哥说兵书已毁,可没想到......” 话自说着,屋外已响起脚步声,听声辨得是两人。 果然,待露了头脸,让人惊喜,李萱牵着薛芙,两人都裹着笑,一齐出现在堂前。嵇昀大喜,找机会问李萱如何做成,李萱扬起食指,在鼻尖前绕起圈子,并洋洋得意道:“只是不告诉你,我为你办成这等大事,快说,该如何答谢我?”嵇昀叉手在身前,深深鞠了一揖,并道:“听由吩咐。”李萱笑声咯咯,即道:“罢了,待我好好想想,机会难得且不能轻易放过。” 嵇昀再讨教曾公兵法,阿芙道:“我哥没有说假话,曾公唯一的遗书确实烧毁了。” 嵇昀和野南浔听了都是一怔,阿芙又道:“遗书毁了之前,哥哥却教我记诵过两遍,虽不解其中深意,却恍惚记得内容。” 嵇昀闻言转喜,只问记得多少。 “七七八八。” “太好了。” 于是当日便请阿芙从头背述,嵇昀提笔将《荡寇兵志》记下下来,并昼夜研习,反复参悟。 曾元裕之《荡寇兵志》一书,共分六章三十二法,六章有总理篇、将军篇、兵势篇、法谋篇、阵图篇、地理篇,三十二法有平战法、扎营法、进退法、攻城法、攻心法、阻援法、围困法、斗阵法、水战法、火烧法、纵横法、屯粮法、六合法、八遁法、视听法、军器法、怠军法、欺军法、惧敌法、考黜法、疲兵法、衰兵法、油柜法、陷阱法、迷踪法、气象法、顿挫法、分兵法、闪袭法、静战法、山战法、形势法。 内容滂沱而精全,果真古今兵书之大成! 嵇昀视之如宝,研读起来不曾懈怠,故而日有所进,渐渐谙熟于心。 日升月落,不觉又三个月过去了。 嵇昀请李存勖和一众故老同往校场,公开奖赏井陉一战中的有功将士,随后严斥纪律:官兵一致,进则重赏,退则重罚。军法司依法惩治了几个带头造次的,三军威服。李存勖和故老们见其法纪明白,赏罚得当,也都无怨。 自此,晋军每日操练,弓马刀枪、布阵攻防,风气日改,兵威日振。 话分两头,却道大梁国里,太子朱友裕自打被俘归国,辱没了皇家颜面,就此不讨梁帝喜欢,渐渐失宠,萎靡憔悴不似往常神气。其余弟兄早觊觎太子位,伺机落井下石,在梁帝面前说了不少坏话,朱友裕越发惶恐不安,每日如临深渊,长此下去果然害病,在床上迁延了数月,呜呼死了。人过中年,连丧二子,梁帝实也伤心,想起祸首,却在晋阳。于是怒从心生,再点起梁兵十万,诈称御驾亲征,实则派第二子朱友文挂帅,北出潞州,发誓要血洗晋阳,新仇旧恨一齐清算。 李存勖早听到消息,召集故老、众将厅前议事。因梁人此次兴兵专为复仇而来,声势浩大,气概如滚,故老众将都忧心忡忡,于是朝堂上出现了固守晋阳和御敌门外两种声音。 主张固守的,多是以李克让为首的沙陀故老。李克让道:“上次出兵救赵,我就不赞成,可有人非但不听,甚至借机抨击我们这些元老,结果呢?还不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李存信等人听了,心里恼怒,一时隐忍未发。 与故老们持见不同,嵇昀主张发兵南下,在国门之外与梁兵作战。此话遭到守城派的质疑,李克宁是先王的幼弟,平素最是小心谨慎,他考虑晋阳城高池深,易于防守,便道:“朱梁兵多将广,来势汹汹,正谊凭险固守,耗其锐气,待其久攻不下,军心懈怠之时,我再择机出城决战,不失为上策。”嵇昀道:“老将军的话不无道理,如果此次来的是庞丛、韩建之流,这个办法或许管用。可偏偏这次是朱贼亲自带兵,老贼貌似粗鄙荒唐,实则十分狡诈。晋阳孤城一座,外无援兵,倘若老贼联络契丹和燕国,一齐来攻,把我四面围定,大军困在城里,人吃马饲,周旋不灵,时间一久,不待外敌攻打,我自必先生乱。”李克让道:“你自主张出城野战,我问你,对付梁国十万大军,你有几成的胜算?”嵇昀道:“战势瞬息变化,只能临机应对,眼下岂能预料胜败。”李克让哼了一声,十分不屑。 两方互相说服不过,李存勖不能决断,喊停了朝会。转身出来,直奔太庙,跪在李克用灵前,内心祝祷:“父王在天明鉴,臣子们莫衷一是,亟待孩儿做主,我心里已有倾向,无奈事关重大,不敢贸然独断,特来祝告,盼父王神灵保佑,以剑作卦,告示吉凶。”抽出随身佩剑,竖直向下握住,剑尖抵在地面。暗自祷道:“如主大凶,剑倒向北方。” 言讫,转动剑柄,离手,那剑又自转了两圈,随后锵的一声倒地,而剑柄指东。 李存勖心意已定,朝李克用灵位兀自拜了三拜,起身回到议事厅。众人眼光都齐刷刷看着晋王,李存勖解下随身宝剑,横在手里,对众人道:“方才上告先王,冥冥之中已授意于我。“ 众人闻言,都起坐跪倒。 李存勖道:”汉贼不两立,国仇不可忘。我意已决,择一将军佩王剑,挂王旗,代孤迎战朱梁。”随后唤嵇昀近前听封。 “本王封你为招讨都督,统军破敌。” 嵇昀和众人皆是一怔,嵇昀道:“职责重大,唯恐不能服众。”李存勖环顾道:“先王之意,谁人不服?”众人面面相觑,嵇昀道:“既如此,愿保一人为副,相助带兵。” “何人?” “大太保李嗣源。” 李嗣源深感诧异,挪步跪在了前面。李存勖点头获准,又对嵇昀嘱道:“我之荣辱、国之生死都与你系在一处,请千万好生用兵。”嵇昀跪地接剑,取了虎符,当日便去了军中调度安排。 次日,点兵出征,共计马兵两万,步兵两万,除副都督李嗣源外,左右是李存审、郭崇韬,野南浔并斥候探路,李存信监督粮草。嵇昀严令未遇敌时,骑兵不得乘马;进战退守,非令不许妄动。另命专人沿途绘制地理图本,时时送报自己知道。 行军到了榆社县域,野南浔命人回报,前方浊漳河汛期涨水,如要渡河需驾船筏。嵇昀命人拿地理图来看,寻思道:“榆社四面有山,中间有河,呈脸盆一样的地势,正好可以设计。” 另一边,朱友文以杨师厚为先锋,统精兵三万北上先行,也已到了榆社县南。此时前哨回报,晋军日行五六十里,逡巡缓慢。杨师厚寻思道:“我听说当年李克用的黑鸦军,弯弓快马,往来如风。李克用病死才数年,竟不想兵衰至此!”问及晋国领军何人,哨探说是嵇昀。 杨师厚一怔,复思量道:“说起来,他倒与我有段恩情。”他曾是罔极塔下关押的囚徒,若不是神威军打破夔门,斗败九天圣教,如何逃出生天?转眼做了大国上将,想起旧日恩义,竟也踌躇起来。 部将丁会见了,便道:“将军不愿刀兵相向,末将可以前往,游说对方投诚,岂不两全?” 杨师厚正为此苦闷,听了丁会的话,大为宽慰,于是手写书信,由丁会趁夜送入晋营。 嵇昀看过书信,按在一旁,问丁会道:“足下如何自信,敢来说降?”丁会道:“非为说降而来,实是慕名相投。”原来丁会心系唐室,对朱温悖逆之举早有不忿,此次随军出征,正好借机脱身。嵇昀得知情由,对丁会肃然起敬,任其为将军,位在李存审之后。 翌日天明,得知丁会反水的杨师厚勃然大怒,立时督军杀奔榆社,嵇昀也命晋军向前,两军在南坡迎头撞上,各自扎住阵脚…… 第208章 牛刀小试 嵇昀喊话杨师厚道:“杨庄主一代豪杰,因何反助逆贼?嵇昀今奉大唐晋王敕命,统领仁义之师到此,直盼你弃暗投明。”杨师厚道:“天命有变,江山早已姓了朱。嵇昀大侠何必执迷于过去,不如卸甲归降,我念往日情分,必在梁帝面前保荐,富贵共享,天下太平。”嵇昀道:“泼贼,不必多说,敢来破我阵么?”言讫,将令旗一挥,步军随即排开,须臾成阵。阵是何等模样?星星落落,零零散散,后稷撞翻笸箩,王质推倒棋盘。笸翻豆撒,无头狮子游南北;盘倒子乱,惊厥麻雀各东西。 杨师厚皱着眉头瞧了一阵,渐见端倪,忍不住自笑道:“这是六点梅花阵,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所谓六点梅花阵,即像五瓣梅花一样,将外围兵力均匀分布于五个方位,互为犄角,拱护位于花心的中军。原是唐初李靖所创,后世研习者颇多。 杨师厚因视嵇昀所列梅花阵阵形零乱,似是而非,心下便无畏惧,当即指挥梁兵冲阵。嵇昀见敌人动向,又将令旗挥动,身后鼓号齐鸣,步军闻声,立时行动,变换阵法,摆呈一字长蛇阵。彼时梁兵杀到,双方短兵相接,大杀一阵。嵇昀伺机再度挥舞令旗,同时鼓号声促,长蛇阵自中间断成数截,紧接着有骑兵自阵后冲出,共分五队,个个彪壮体健,悍马长枪,与梁兵撞个满怀。 嵇昀治下的骑兵蓄势已久,阵前使用如泄闸之水,浩荡凶猛。梁兵不期有诈,被铁骑一冲当即溃败。晋军乘胜掩杀,斩敌无数,杨师厚见势不妙,引着数百败兵飞也似的逃跑了去。 此役后,晋营里摆宴庆功,众将不解,郭崇韬代众人问道:“以往也有与梁兵交战,不曾见其这般怯弱,今日战法不甚出奇,何故一触即溃?”嵇昀笑道:“兵法云:避其整,攻其散。梁人兵阵严整,故而我以步军搦战,骑兵押后,诱敌先发,待搏杀至阵形松散时,再命骑兵突袭杀出,自然取胜。”郭崇韬道:“原来如此,我当记了下来。”嵇昀道:“须是有个前提。”“什么?”“人用命,马听声,操练娴熟,令行禁止,临阵方能无差。”众人听了,都以为然。 杨师厚惨败而回,惹得朱友文大怒,喝令推出帐外乱棍打死。众将好生劝了一阵,朱友文方才作罢,安排杨师厚看管粮草去了。 初战不利,朱友文忧心忡忡,太傅张全义趁机献策道:“晋军侥胜,必要庆祝。可效仿章邯袭破项梁故事,今夜趁其不备,出奇兵攻之。”朱友文点头赞赏,便在帐中选将点兵,提前造饭,趁着夜色掩护,前往劫营。 时至三更,漏声已断。 嵇昀依然披着旧衣坐在灯前看书,殊不知营外早有大队梁兵聚集伺候。突然,一声喊杀促起,梁兵突入大营,为首的手提一对鎏金双锏,不是别人,正是梁国大将张归霸。张归霸乘马直扑中军,早见有人灯前坐着,也不问话,抬手便撒出一锏,金锏贯穿胸膛而过,那人跟着噗通倒了。 张归霸俯身去捡金锏,凑到近处,方瞧见那死人双手被绑,嘴也堵住,一袭布衣下,端的乃是梁兵装束。 “不好!”张归霸心说中计,赶紧拨马要走。恰在这时,坐下马却似受了惊吓,嘶叫一声,把他整个掀翻在地。张归霸被摔得晕晕沉沉,只听身后一个大汉放声大笑。急回头看,瞧见野南浔一手攥住马尾,一手握着宝剑,昂首伫立。野南浔道:“爷爷觉也不睡,专等你出殃呢。”“我呸!”张归霸啐了一句,拾锏便打。两人从帐中缠斗到帐外,四面刀光剑影不绝,早有无数伏兵冲出,将劫营的梁军团团围住。 此时嵇昀现身,两边分别站着李存审与丁会。嵇昀道:“久违了张将军,你来劫营,我却有防备,早早投降,免得无辜丧命。”张归霸道:“我是大国上将,岂肯投降!”言讫,手上的双锏挥得更凶。野南浔与之缠斗许久,终是拿不下他。 眼看剑法上稍有纰漏,被张归霸逮住,呼喝着连攻了三锏,野南浔退避躲闪,张归霸伺机扯鞍跳上马背,两臂甩开双锏。被围的梁兵做困兽之斗,竟也极其凶悍,双方大杀一阵,梁兵拥着张归霸冲出重围,往南奔逃去了。晋营众将见此情形,都十分惊诧。野南浔、李存审正要追击,被嵇昀叫住。 当夜盘点战损,虽斩杀梁兵不少,但也折了自家许多军马。嵇昀道:“我只知朱晃善于治军,却不料将士勇猛超乎常人。” 丁会在梁国多年,晓得内情,他道:“今晚之敌不是一般的人马,是大梁皇帝身边的禁军,唤作‘落雁都’。”嵇昀道:“这落雁都什么来历?”丁会道:“前身是大将军薛秦的亲兵,灭陈宗权,败李茂贞,收陈、蔡、兖、郓四州,多赖这支军队。”嵇昀听了,顿生一阵心寒,感叹道:“原来当年洛阳惨败,联军也是栽在这落雁都的身上。”于是自我寻思:“我军要取胜,落雁都倒是一支劲敌,不得不想办法应付。” 张归霸回到自家大营,备言晋营早有防备,若非将士效死力,绝难逃出生天。朱友文听罢心里有气,无奈张归霸是梁帝身边最倚重的大将,不宜面责。又听说落雁都大部突围脱身,敌我互有杀伤,怒气则消去一半,转而夸赞张归霸一番,赏赐落雁都酒肉加以安抚。张全义担心朱友文迁怒,祸及自身,自此时时惶恐。 翌日,听说晋军乘胜南下,夺了武乡县。恰在潞州巡视的梁帝听说此事,催令朱友文进兵,于是人驰马奔,须臾也至武乡。两军在郊野对垒,各遣猛将于阵前搏杀。 晋营中打头阵的是第四太保李存审,手持丈八马槊,身坐枣红烈骐。梁营中鼓声刚落,一年轻将军跃马冲出阵外,见他如何打扮?背上披的是红地烫金蜀锦九蟒袍,身前着的是兽脸云身鼍皮明光甲,膝前挂的是月白吊脚紫檀龙舌弓,手里执的是箍金灼银蟠纹二郎刀,威风凛凛,俊秀非常,人称“郢王”第三子,名唤“阿球”朱友珪。 朱友珪单战李存审,一阵横劈竖砍,端的是牙爪翻飞,百倍精神。梁人这边不时传出阵阵喝彩。 二人走过五六个回合,朱友珪劈头一刀,李存审探身闪过,拨马走入斜里,又骤然反手,将马槊一抖,朝朱友珪面门搠来。朱友珪横刀过头,将槊格挡开去。李存审前招不中,还有后招,抡圆了一槊杆挥来。朱友珪依旧用刀去挡,咚的一声,直震得手软劲麻,刀法便都乱了。 他哪里是李存审的对手,不过是凭着年少血勇,唬了一阵儿。此后被李存审一连攻了数招,朱友珪勉强着支应,心里自知敌不过,找个机会拨马落荒而走。李存审不肯放过,驾着那马一番龙腾虎跃,早追赶上来,只见他扭动狼腰刚显露一个探身,左手已经扣在朱友珪后腰上,只待稍一用力,便要将人拽离马鞍,活捉了去。 说时迟那时快,阵前一道光闪过,李存审霎时吃痛,原来左臂上中了一箭。朱友珪伺机摆脱束缚,一阵烟似得逃回本阵。梁军阵里,马弓手与朱友文骈马而立,朱友文见他一箭射中李存审手臂,恼道:“怎么不射他心窝!” 嵇昀遥见李存审负伤,急忙连声唤回,野南浔气得在阵前破口大骂。 “有贼父必有贼子!你这小贼不要脸,打不过就放冷箭。” 朱友文不去理会,只把手一招,一队骑兵冲出,直扑晋军本阵。李嗣源正要指挥军队迎击,却被嵇昀阻止,他下令严守本阵,不得妄动一人。 步军每三百人为一方队,各自持盾绰枪,枪尖对外,严防死守。朱梁骑兵扑到跟前,晋军静若磐石,只是枪林盾壁以待。骑兵绕着四周朝晋军射箭,晋军用盾挡格,无一人脱离本位。 眼看对手严密当风,无隙可乘。朱友珪道:“我们人多,是对面的数倍,何不压上去,活捉姓嵇的。”朱友文于是朝行令官使个眼色,命令步军出击。 嵇昀也教击鼓吹号,方队徐徐向前。两军须臾接触,各自刀枪往来,前排中伤倒地,后排陆续接上。丁会忧虑道:“敌众我寡,这么打下去怕是吃亏。”郭崇韬道:“兵不在多而在精,自古道:以教卒击白徒,十战十胜,百战百胜。” 果然,交战许久,晋军虽少,却不落下风。朱友文命令后备人马一齐上阵,浩浩荡荡,有压倒之势。面对如此战局变化,李嗣源等心生踌躇,嵇昀这时却发令道:“把鼓擂地再大声些,妄退一步者斩!” 晋军将士顶的辛苦,梁军这边也不轻松。朱友文皱一下眉,张归霸拨马上前,主动请战。 “我带落雁都直扑中军,或活捉了对方主将。” 朱友文点头答应,于是落雁都蜂拥而出,望着嵇昀所在的王旗杀了过来…… 第209章 火燎北源 野南浔早见其动向,急忙报告。 “师父,落雁都出动了。” 嵇昀即将黄旗一举,阵前鸣金,阵后射箭,大军向北撤退。落雁都乘势追击,赢了一阵。 朱友文大喜,又赏了张归霸和落雁都将士,稍作休整便提兵继续北进。晋军打了败仗,暂退回武乡。县城小而破,难以固守,故背靠县城,面南扎了营寨。 朱友文每日派小股人马到营前搦战,晋营里派出野南浔、丁会轮番出战,梁人败多胜少。朱友文本意是用诈败之计引大军决战,无奈嵇昀有令在先,击退搅扰之敌便可,不许出营追击。迁延多日,朱友文无计可施,只好召集众将商量对策。张归霸道:“晋军背城扎寨,有后顾之忧。不如我率兵绕道过去,从三面攻打,拿下武乡城。到时晋军必不敢停留,定然拔寨而走。”朱友文深以为然,命三军饱食足饮,以夜间炮声为号,正面攻打晋军营寨,以为牵制。 晋营里,嵇昀依循曾元裕扎营之法,将兵马分为四十九屯,里外三重驻扎,共设寨门七座,南面三座,北面两座,东西各一座,各屯之间有马道,各门两侧有箭楼,来往方便,防御严谨。 约三更时,突然一声炮响,梁兵倾巢而来,攻打南面三处寨门。晋军奋起抵抗。两方你攻我守,顶星冒月,好一场大战。李嗣源对嵇昀道:“梁兵来的蹊跷,多半有诈。”嵇昀道:“许是攻我不备,意在劫营烧粮,好在我军粮草都屯放在武乡城里。” 正在这时,北门守将急匆匆跑来,报告发现一队梁兵往武乡城方向去了。“知道了。”嵇昀打发那守将去了,李嗣源道:“假意劫寨,实际是冲着武乡来的。城里有多少人把守?”嵇昀摇摇头,道:“以防万一,还是将粮草运出城来吧。”于是派兵火速转运城内粮草。 落雁都三面攻城,勇不可挡,及至拂晓,武乡城失陷,落雁都占据高墙,一面向营中射起火箭,一面从北面攻打寨门。眼看形势危急,嵇昀下令烧毁大营,全军向东北方撤去。武乡县邑整个被梁兵收复,随即又乘胜追击。晋军前面跨过浊漳河,回头便拆毁了浮桥,嵇昀将军队分为六屯,沿河上下分别把住六处渡口。 朱友文大军赶到河边,看见晋军布防,不禁讪笑:“嵇昀,屡败之将,不懂用兵,以为占住渡口,我就奈何不得他。“张归霸道:”有何进军良策?“朱友文教他俯首过来,耳边道只需如此如此。 浊漳河有南北西三处源头,其中南北二支流汇合之后,流向转东,故此处河道呈三岔形状,晋军就屯扎在三岔口的东北角,西、南两面临河。 晋营里,斥候回报,梁兵在附近砍伐树木、征调船只,似有强渡之意。嵇昀算着双方在此已静峙三日,便叫了野南浔过来,吩咐他将粮草辎重向北转移。野南浔不解道:”师父,这仗都还没打,怎么就要撤了粮草辎重?“嵇昀道:”你不要管,依着做就是了。“野南浔领命而去。是夜,营中突然发一声呐喊,梁兵恍如天降,熙攘着从东面杀来。晋军猝不及防,果然又一场大败,只好弃了营寨,全军往北源退去。梁兵不急着追赶,连夜盘点战获,随后报与朱友文。朱友文妙计得成,不由大喜,众将也前来恭贺。原来他瞧过地形,见漳河水流经之地多有连绵高山,于是明里派人伐木征船,暗里却使落雁都进东山,寻蜿蜒小路而行,山间水道狭窄,梁兵搭桥通过,绕到晋营东面,促起发难,故能成功。 得知晋营中不见粮草辎重,朱友文心又生恨。张归霸道:”两番取胜,都未得获贼军的粮草辎重,说明对方看护却也得法。“朱友文道:“许是守宅护家之才,并非战胜攻取之将。”张归霸道:“仍需小心,切忌轻敌。前者败了杨师厚,足见对手不是无谋之辈。”朱友文不置可否。 榆社县以北,层峦叠嶂,沟谷纵横。 一个月内,晋军接连输了三阵,先前夺得的武乡、榆社两县也都失了,众将嘴上不说,心有怨气。嵇昀召集众人升帐议事,顾四下死气沉沉,便知来由。他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家无须挂心,来日再战必要取胜。”除了野南浔,余众听了都面面相觑。嵇昀见状,只好又道:“也罢,我即日上表晋王,立一军令状,若是再失一地,再败一阵,便教王上夺去我都督之职,从军法治罪。”野南浔、郭崇韬正要劝说,可嵇昀心意已决,示意二人缄口。李嗣源虽不表态,心实欢喜。来日,嵇昀将从晋王处获批的军令状文书,用绳子绑了,高挂辕门,晓示三军,以彰决心。 此外,他还将晋军分为五部,各寻依山傍水、截径当关的要处下寨,外置拒马,内筑土墙,高修箭楼,低挖堑壕,只做长久固守的打算。 另一边,梁兵休整了几日,朱友文提兵北上,赶到北源时,见晋军早已修筑营寨以待,各寨相距不远,可互为策应,工事严整,布设有方。梁兵初到,朱友文本着一鼓作气,即下令向晋军大营发起攻袭。晋军凭借地利反击周旋,大战一天,梁兵冲突不进且伤亡不少,只好暂时收兵回去。此后数天,又有两次攻打,都被晋军拒之于外。朱友文派细作去打探,回报说嵇昀自立军令状之事。朱友文寻思道:“照此,这姓嵇的是要和我死磕到底,只是被他先占了要地,于我甚是别扭,何况这厮擅长安营布阵,一味强攻,恐怕无果。” 此后便不强攻,只命少数老弱残兵每日去营前辱骂,意在骂得晋军性发,引其出营野战。不料嵇昀早有明令,坚守各寨,不许出战,又恐众将耐不住气性,便对其说道:“梁兵连胜我三阵,将帅士卒无不心高气傲,只道是巨石压卵,指日成功。可如今被我阻遏在北源,劳而无功,军心必然焦躁。躁则智昏,久后将有棋错。”众将听了,信疑参半。嵇昀方要再劝,可忽觉头昏眼花,站立不稳,两眼一黑,竟晕了过去。 梁兵搦战不成,双方僵持,迁延日月,一晃过去了三个月。这日,韩建从潞州押粮来到营前,带来梁帝口谕,责备朱友文止步不前,十万大军空耗粮饷。朱友文有苦难言,韩建得知情由,便出一主意。 “我十万大军需耗钱粮,彼四万人马也需吃饭睡觉,既然敌营难以攻克,为何不想办法劫断对方粮道?四万大军没了饭食,看他怎么能待得下去。” 朱友文听罢,摇了摇头,道:“这个法子不大可行,屡番交手,我已熟知敌方个性。姓嵇的战法虽然不怎么高明,但把粮草辎重看护得极紧,轻易不能得手。” 正在此时,斥候带了消息回来,只道是北源之东发现一处山谷,中有晋军骡马出入频繁,车上物资多用麻布苫着。韩建道:“此山谷想是晋军囤放粮草的所在,我愿引兵前去,一把火烧他个干净。”张归霸道:“不可,嵇昀必派重兵把守,去也无功,白费军马。”正言间,又有斥候来报,北源之西亦发现一处山谷,近日多有敌方斥候往来不绝。众人闻言惊讶,一时纷纷猜测。 为了验证猜想,朱友文命韩建带了一票人马,伏在道旁守株待兔,擒了两个晋军斥候回来。一番威逼下来,二人尽数招了。原来前番夏热,嵇昀体弱不耐酷暑,一时晕了过去。后来野南浔在北源西麓发现此处山谷,因位于紫金岭上,当地人唤其作紫金谷。此谷一来险僻少人察觉,二来凉爽适合避暑,便和众人一齐劝说嵇昀搬进紫金谷居住,一切调度命令,都由谷中发出,再交信使斥候往来传递。梁营众人闻听这个消息,当时便觉有机可乘。朱友文道:“如此,劫粮倒不如擒王。”张归霸道:“既是主帅所在,必然有重兵保护,轻易不可取。”韩建道:“这里也有重兵保护,那里也有重兵保护,怎么?难道说我大梁的军营中无可用之兵了吗?”张归霸还欲解释,朱友文担心二人争辩升级,便打断道:“我看这样吧,兵带少了无用,多了未免打草惊蛇。就让王檀带三千人马,前去偷袭西麓山谷,为防有失,由张归霸领落雁都随后策应。”张归霸仍有顾虑,朱友文早已瞧在眼里,随即又道:“我将亲率大军,全力攻打东麓山谷,教晋军以为我要袭其粮草,好引营中大兵去救。”韩建道:“好计,似这般声东击西,晋军必败无疑。” 翌日拂晓时分,朱友文教杨师厚留守大寨,着韩建为先行,自领大军大张旗鼓杀奔东麓山谷。李嗣源闻讯,即命郭崇韬率军去救。郭崇韬一路尾随梁兵,被朱友文知道,分兵一路继续去袭粮草,一路反身阻截援军。粮谷里奉命驻守的丁会望见梁兵杀到,即刻出谷迎战,与梁营大将韩建大战数十回合,丁会刀法渐乱,败了下风,只得逃回本阵。两军在谷口扯锯般厮杀,梁兵擂鼓呐喊,声闻九霄。 东麓大战已起,西面却冷清如常。王檀依着军命,连夜伺候在紫金谷外,单听东面鼓声一响,便率众杀向谷中。 “泼贼哪里去?!” 谷口处一声断喝,果真有大将拦住去路。李存审提槊骤马,赶上来拼命,王檀架格不住,余众也被晋军杀败。王檀折了兵马,败逃路上正撞见张归霸,备言谷口有晋国大将把守,突破不得。张归霸寻思道:“若是无大将把守,反倒是诈。”耳厢听见东麓杀得热闹,彼为此地掩护,若就此无功折返,回去必被怪罪。张归霸道:“大将军为今日之计亲冒矢石,你我无论如何也要成功。”于是二人合兵一处,返身杀回。李存审见贼兵复来,率军奋起抵挡,张归霸、王檀双战李存审,李存审遮拦不住,加之臂上未愈,章法中屡有破绽,被张归霸瞅准,一锏打中左肩。幸有兽面吞肩的甲胄护着,才不至落马。李存审弃了马槊,抱伤而逃。张归霸教王檀护住谷口,他则亲率落雁都杀入紫金谷中。 嵇昀等在半山腰上,见落雁都绝尘而至,进了自家圈套,便即朝山下喊话:“张归霸,我认识你多年,屡次被你逼入险地,今天遇上,你只需下马投诚则可,不然黄昏做鬼。”张归霸见到嵇昀,早涨红了脸,怒道:“饶舌贼,今天专要捉你。”说着催马杀上山来。嵇昀挥动令旗,檑木炮石一齐打将下来,张归霸上山不得。“彼有埋伏,快退出山谷!”张归霸传令退军,偏这时,耳边传出一声炮响。两面山腰伏兵都出,一边丢下荆棘、拒马,阻塞谷口,一边抛下火炬、干柴,放起火来。时值深秋,草木干黄,一点即燃,烧起腾腾火海。 第210章 忱心难得 晋军唯恐敌人火烧不绝,早在地下埋了火炮,又从山上推下油柜车。一时间火油四溅、爆声不绝,真是:上源驿内曾玩火,今朝报应落本家。 谷内烟熏火燎,梁兵被烧得鬼哭狼嚎。谷外的王檀想要冲进来救时,早有野南浔与李存审合兵杀来,王檀虽死命抵抗,无奈不是二人对手,被野南浔一剑砍了,余众四散而去。 大火从清早烧到晌午,臭气弥漫三五十里,浓烟笼罩十里八乡。张归霸并整个落雁都殁在紫金谷里。 余火尚未熄灭,嵇昀已经草草下山,赶回到寨中安排调度。 “野南浔接令。”“在。”“王檀败兵逃回大营,军心必已生乱,命你带五千人冲破梁军大寨。事成之后到武乡城下见我。””是。“野南浔接令去了。 ”李嗣源接令。“”在。“”我已命人沿山喊话,放出落雁都覆灭的消息,朱友文闻讯必不敢恋战,命你带军前去接应郭崇韬和丁会二位将军,如遇梁兵败兵,不须苦战,放他南下即可。等救了郭丁二将,你们三个也到武乡来与我汇合。“李嗣源也接令而去。两路分拨已定,嵇昀叫齐剩余诸将,拔营起兵。 不出所料,张归霸中伏身死、落雁都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梁营内一片哗然。忽闻晋军杀到,顿时乱作一团,杨师厚约束不住,只得弃了大寨,携败军南逃去了。另一边朱友文、韩建闻听消息,顾不得劫粮,急切下令撤兵回营。路上撞见李嗣源的救兵杀到,两军混战一场,梁兵去路被阻,反而拼死一战。李嗣源记着嵇昀嘱咐,也不与其硬拼,放梁兵归去后,便去与郭崇韬、丁会二将会合。朱友文仓惶西行了数里,遥见自家大寨火光四起,方觉兵败如山倒,无奈命令梁兵撤出北源,沿浊漳河东岸南下。嵇昀大军于路安抚百姓,招降城池,武乡县、襄垣县守备望风而降,潞州所辖十县,晋军夺了其二,声势大振。 由此一战,梁国折了落雁都和大将张归霸,兵势转弱,无奈班师。晋军则屯驻武乡、襄垣,一来防范梁国再次入寇,二来伺机争夺潞州。 嵇昀请示了晋王,留李嗣源统领武乡、襄垣二处兵马,自己则率众北还。到了晋阳,李存勖论功行赏,封嵇昀为陵川侯,李嗣源为修武侯,其余有功将士,各有封赏。 晋阳城的街道上,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百姓们人口相传,北源大捷成了街头巷尾谈论不绝的话题,甚至许多人拥堵在嵇昀家门外,争着一睹陵川侯的风采。 看见嵇昀得到百姓爱戴,野南浔等身边人都倍感高兴,其中最高兴的,当属郡主李萱。 “这边的眉可以画得再高一点......”“那个西域胭脂好一些......“这里再添一点绛色......”李萱早早睡不着,由婢女伺候着梳整精致,换了身崭新的靓衣裳,她并不是为了去找嵇昀,而是一早就去王府觐见了兄长李存勖。 “不妥。” “为什么?” 李萱一脸惊诧,她此来是为了向李存勖讨一个恩赏,请王命赐她与嵇昀大婚,她对嵇昀有心,尽人皆知,哥哥向来宠着自己,想来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 李萱急上了脸,追问缘故,李存勖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当初,嵇昀不肯娶你,悔婚逃了去,闹得满城风雨。父亲他最要面子,就因为这件事,他老人家至死都没消了怨气。我今天如果赐婚给你俩,岂非违了父王的意?我如何能面对国人。”李萱道:“不,这不是你的心里话。”她上下打量了李存勖,察觉他眼光躲闪,似有心虚。 “哥,我难道还不了解你么?你很少撒谎,因为没等假话从嘴里说出来,心思就已经写在脸上了。”李存勖一时楞然,不知该如何辩驳。李萱气得泪花打转,嘴里哼了一声,甩手要走。 “萱儿。”李存勖赶忙拦下,见她执意如此,自己只好松了口。 “这样吧,只要你们两个愿意,我也不反对。只不过王命赐婚确有不妥。”李萱抹了把眼角,破涕为笑。“只要你不阻挠便好,什么王不王命的,我才不稀罕。”李存勖慢慢地嘴角挤出一丝微笑,似是欣慰又似勉为其难。 “你放心,妹妹嫁人,哥哥的理应为你好好准备一场婚事。” 李萱心花怒放,谢拜了哥哥,一路小跑赶到陵川侯府。 可到了门口却又踌躇起来。 她一向是个不遮掩自己性情的女子,深爱了多年,追逐了多年,终于心愿得偿的时候,倒反而羞于启齿了。 揣度了许久,始终没有进去。恰这时一扇侧扉开了,一个胖大汉子从里面走了出来,野南浔先瞧见了李萱,调侃道:“难怪公鸡不打鸣,原来有人又一大早就来报晓了。”李萱抬头见是野南浔,便没有搭话,急匆匆地走了,留下野南浔在原地摸不着头脑。等他忙完事务回到侯府,向嵇昀提及这件事时,已经是晚上了。 “我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说话也不理会。” 嵇昀听了,也犯起了愁。原来,在与李萱这段关系上,嵇昀的心思也属盘桓不定:一来时至今日,若仍说他对李萱没有男女间的那种真情,绝对是自欺欺人的假话;二来对于萨迪娅,他始终难以介怀,即便去日已久,可一想到要与另一个人一起生活,心里便怅然有失,忧惭各半。 嵇昀在桌前灯下直坐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他喊上了野南浔,二人一起进晋王府。 “什么?今天就走?” 李存勖听了嵇昀的请求,饶是吃了一惊。嵇昀道:“不错,朱温不甘兵败,不久必来报仇。我想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打此到江南,往来最快也好两个月。” 原来,嵇昀一早赶到王府,专是为了向李存勖请行,他念高思继临终遗言,高低要请“河朔大侠”周德威出山,共扶唐室。听五镇盟的弟兄说,周大侠现在江南一带深山里陪伴着师父文娱老者。李存勖道:“周德威仁义智勇,举世无双,先王亦深爱其才。若能请得他来,于国于军倒是一件大好事。”嵇昀见李存勖答应了,便即起身,吩咐野南浔稍作整理,即日便要动身。 听了嵇昀要出远门,自小没离开过晋阳的史建瑭,玩心大起,闹着吵着要一起去。嵇昀恐他路上不肯听话,遂教阿芙于路管束。四人悄悄离城,以为没人知道,谁想李萱早从王府里听说了消息,一骑快马追出城来。 ”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事先不和我商量?要走也不说,好像躲着我似的。“李萱语气急切,她一跳下马背,就直接拽住了嵇昀的衣领。嵇昀道:”不是国事紧逼,高低也要和你说过。“李萱哼了一声,松开了手,嵇昀以为她要同行,刚要阻劝,李萱却从马背上取下两个素布包裹,给野南浔挂在肩上。然后又对嵇昀道:“真这么要紧,需得你亲自去吗?”“周大哥不同一般,旁人怕是请他不来。” “包袱里是我教庖厨做的点心,本来时间若来得及,还准备包些肉干果子......”“倒也不必,野南浔把盘缠都带足了。” 李萱点了点头,不再言语。野南浔瞧出了眉眼高低,招呼薛芙、史建瑭三个往旁边避开了去,留嵇昀、李萱单独说话。 “我和哥哥提了我们的婚事。” “哦?是嘛。” “他答应了,就要给我们操持......” “嗯。” 听了嵇昀的回答,李萱抬起眸子,眼光在他的脸上忽左忽右。 “你不开心吗?” “我......”嵇昀不自主地歪了下头,目光与她微微错过。李萱道:“如有机会你要还我一个对拜之礼,这话可是你说的。”嵇昀心头一震,没错,这话原是当日晋阳城下被钰澄所困,死在旦夕之际,自己亲口说的。那时情形下,两人都在生死之间,把什么仓惶顾忌、愧悔难堪都抛之脑后,所想所言表露的到底是真心境、真性情。不似转危为安之后,彷徨、顾盼、忧虑、追悔、惭愧各种滋味又涌上心尖,剪不断愁绪也理不清心弦,放不下过往也拿不起未来。 二人僵立许久,最后终是李萱打破了沉闷。 “我已教郭崇韬负责置办大婚所需的布设物什了,你心里果真有我,就记着办完事早点回来。”说着早跨上了马,呼喝一声,溜马跑回了城。 看着她背影消失在远方的门垣处,嵇昀的心思和步履一样地沉重。野南浔牵了马来,四人骈骑双马,也自赶路去了。 逢着郡主出嫁,王府上下甚是忙碌,早早布置喜庆,消息不胫而走,远在开封的梁帝朱晃也耳听了这事,近来与晋交锋,折将失地,大伤锐气,今趁着梁国新败之际,晋国又要迎亲嫁娶,办起了喜事,少不得气炸朱晃的胸腔。一来二去,身体便感微恙,加之年寿已逾半百,早晚只觉力不从心。帝王担心年岁不永,渴盼长生不老,是自古通例,梁帝朱晃也不例外。 这时有近臣恰逢时机,向皇帝举荐了一名化外方士。梁帝叫引见来看,只见那道人身长体削,仙风道骨,五官面容端得甚善,左右端详,竟也认识。 “是你......” 道人合十参见。 “贫道钰澄子,参拜大梁国皇帝陛下。” 第211章 金陵锦绣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嵇昀四人要去江南,东出徐州,入的是杨吴地界,沿途少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谨慎应对各路盘查,走了二十余天,方才到了杨吴西都——金陵。说这金陵,不是一般去处,自三国魏晋以来,端的是烟花烂漫之地,锦绣帝王之州。四人一路走来,所见俱是青山丽水,所闻不外人杰地灵,若非有正事挂念在心上,高低也要游走赏玩一段光阴。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因此行专为央请周德威出山辅佐,四人经过闹市时,大肆采买了一批礼物,雇人担了,寻着往茅山来。 毕竟江南光景,与黄河以北不同,前晌仍是晴空无云,午后却絮絮地飘起了雨来。嵇昀四人撑着伞走在前面,三五个挑着礼物的担夫穿着蓑衣跟在后面。进山的路原本难行,更加雨湿泥泞,于是行程缓慢。黄昏时分,众人到了一处山口,此时雨水渐停,担夫们将东西放下,却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 “客官休怪罪,再往前,路愈发蹩脚,尤其要穿过一道峡谷,我们本地人都叫之作‘丧灵沟’,那地方,只能白日赶路,不敢夜里行脚。” 野南浔道:“这是为何?” “因为闹鬼,可厉害了。” 四人闻言,都有些惊怪。 担夫继续道:“几位是外地人,有所不知。那谷口外,山腰上曾立着一座佛寺,原也是祈命纳福的好去处,寺中有个灵檀法师,此间人都信他,灵验的很。” 阿芙道:“后来呢?”担夫道:“只在几年前,那法师无故造了害,身首被大卸八块,死状奇惨,一夜之间,庙里的沙弥们无一人脱幸。” “全都死了?” “都死光了,别说两条腿的人了,就连檐上的燕子,塘里的活鱼都遭了殃。” “怎么说?” “凶手杀了人不算,临了还放了一把大火,这附近的人家瞧见火光,赶过去救,待把火破熄了,你再瞧,房舍烧塌了十之八九。” 嵇昀道:“如此凶残,究竟是何人所为?”担夫叹口气,回答道:“若真查到凶手,倒也免了这个骇人的景状。”“怎么说?”“我听人讲,因为官府到底没有拿住真凶,灵檀法师和那几十位枉死的和尚,灵魂不肯安息,整日整晚地在那山谷中游荡,方圆五里,夜夜都能听到鬼哭声,附近人害怕,搬的搬,走的走,自此那儿便得了个‘丧灵沟’的名字。”嵇昀道:“你老兄只是听人说,可曾亲眼见过,亲耳听过?”担夫一怔,随后摇了摇头。 “客官若是不信,可问他们几个。” 嵇昀把目光转向其余的担夫,几人纷纷点头,也如这般说法,嵇昀暗自疑惑,心道鬼神之论虽是妄谈,但传闻未必空穴来风。野南浔听得担心,便对嵇昀道:“师父,既然当地人都这么说,还是先别过去了,不妨等待一晚,天亮了再赶路。”嵇昀往前后眺望过了,说道:“端的在此也不是落脚的地方,往后山路反正骑不得马,把东西放马背上驮着,让这几位老兄早些收工回家去吧。”野南浔听话,给几人提前结了工钱,辞谢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荒山野岭只剩了他们四个人、三匹马。 月落乌啼,云脚低垂,行路人走在高山密林里,周围少不得虫鸣鸟语,多的是怪精窸窣。 史建瑭越走越害怕,一只手紧紧拽着野南浔的裤子,生怕黑暗中跳出什么骇人的东西来,野南浔不胜其烦,正要牢骚几句,忽然,脚下一滑,冷不防摔了个跟头。史建瑭被他吓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任凭别人如何哄劝,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 野南浔看前面两山对出,中间一条峡谷,看样子,四人已到了当地人叫做“丧灵沟”的地方。 至此,太色太晚,山路晦暗艰难,几人只得找地方歇脚。荒山野岭之中,无甚好去处,苦于无处栖身时,阿芙借助月光,恍惚见到不远处有间房舍。 “你们看。” 嵇昀和野南浔打眼去看,确定是个有梁有墙的庇护之所,几人便赶了过去。可走近了才看清,眼前的原是一片断壁残垣,唯一没有倒塌的一间小屋也破败不堪,门扉和窗棂都已经朽坏烂掉,从破砖烂瓦中间尚能隐约认得出这里曾是一处庙宇。 嵇昀念起担夫的话,说道:“多半是那间被烧毁的佛寺。”阿芙和史建瑭听了这话,顿觉毛骨悚然,野南浔尽管在沙场上见惯了死伤,但想起本地关于闹鬼的传闻,还是不禁打了个寒战。 “师父,这里这么邪,我看咱们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嵇昀道:“那年在天龙山,我们不也装神扮鬼吓坏了庞师古么?我相信世间无鬼,鬼在人心。”于是不以为然,执意在此歇脚。 进到小屋,野南浔简单收拾过,四人就行李上坐了,和衣小憩。阿芙和史建瑭走地疲累,只一会儿便睡着了,嵇昀和野南浔各有所思,眼看到了半夜,都睡不着。 “师父,你怎么也不睡?” “我在听外面的声音。” “你是不是也担心这地方闹鬼?” 原来野南浔之所以睡不着,还是因为对有鬼的传闻挂心,话说到这儿,嵇昀便不去理会他。至于嵇昀的思绪,早飘回到若干年前一个类似的夜晚,当初遭遇王猛、霍赢的追杀,到了晚上便在一所荒山破庙里栖身,初担掌门之位,面对艰险前途,彼时的自己一样夜不能寐,但在那时,身边始终有萨迪娅陪伴,想起两人鬓角厮磨,相慰相依的曾经,在这个寂静潮湿的今夜,只感觉阵阵心痛。 经年往事如昨,可惜物是人非。 “嗷呜——” 正睡意朦胧间,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怪声,那声音凄厉哀怨,显然非禽非兽。 野南浔打了个激灵,他本就不踏实,又听到叫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师父你听见了吗?鬼叫声......” 嵇昀心里满是疑惑,寻思道:“此地了无人烟,难道真的有鬼?”考虑片刻,决定一探究竟。 “你看护好她们两个,我出去看看。”“师父,你小心点。”嵇昀起身出了小屋,循着声音来处走去,刚行了十几步,怪声却突然停了。 正疑惑时,怪声又再次响起,只是这次并非来自原先的方位,而是相距甚远。嵇昀抬高了声音,朝四周拱了手道:“行路人无处容身,暂借宝地歇息一夜,天明即走,无意冒犯,如有冲撞,还请各位见谅。”言罢又揖一礼。说来也怪,片刻后,那怪声竟果然停了。 嵇昀稍有安心,自思道:“抬手不打笑脸人,强主不欺谦卑客。休管是人是鬼,到底是通情达理的。” 于是转身要回。 “啊——” 突然,一阵更大的惨叫声从小屋传了出来。“不好!”嵇昀心下一惊,暗叫了一声,马不停蹄地往小屋奔去,只见屋内行李物品尚在,野南浔、阿芙三人却不见了。“野南浔——阿芙——”嵇昀连唤了几声,四周一片寂静,急忙赶出屋来,房前房后寻找,也不见有任何踪影。 正焦急时,不妨脚下踩中个什么玩意,既软会动,是个活物。 “上!” 嵇昀才刚惊觉,不期周围草丛里突然发一声喊,同时探出五六只挠钩套索,攀腰扯臂,连托带拽,嵇昀挣扎不过,整个被放倒,随后,四下里又悉悉索索地冒出十几个人来,一拥而上,把他活捉了去。 一路崎岖,几阵颠簸,天蒙蒙亮时,便到了地方。 嵇昀这时候才能看清,绑他的人个个有眼有鼻,粗衣俗帽,原非鬼魅,饶是一伙山匪喽啰的打扮。 嵇昀被喽啰们押进山寨,面前打眼立着一栋草厅,厅前钉着九只将军柱,依次缚着三个男女,分别是野南浔、阿芙和史建瑭。 “师父!” 三人见了嵇昀,都激动地喊叫,喽啰们一面呵斥,一面七手八脚把嵇昀按在柱子上,依样绑了。这事若搁在几年前,他只消将朱垠神功用上两分,便可轻松挣断绳索,可如今伤患害身,功法劲力早不可同日而语,刚刚暗中使了几分力气,不仅挣脱不得,反而激起胸中气血,翻腾汹涌,痛苦难当。 另一边,几个喽啰欢天喜地,忙里忙外,都开始架锅烧水,磨刀嚯嚯,一番情形看在眼里,嵇昀乃道:“各位好汉,我们几人虽是过路良民,但也曾混迹绿林,结识不少同道英雄,五镇盟主河朔大侠周德威是在下结义兄长,乾元住持丐帮长老是我的前辈师父,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有朋友,我等此行到此,原就是为了拜望我兄周德威,既然各位干的是剪径劫商的买卖,在下路资倒是备了一些,任由好汉拿去,只求留下我们几条性命,交个朋友。” 劫匪们听了不屑一顾,有人哈哈大笑,答道:“老子既然上山落草,端的就是无法无天,管你是天王老子的亲戚,也照杀不误!”话音刚落,另一人接茬说道:“这两个大的肉柴,待会刀磨好了,卸成几块,放盐瓮里阉了留着以后慢慢地吃,这俩小的肉生得细嫩,等水开了就破膛,先做一碗连心汤,给咱大哥嫂补补身子......” 史建瑭一听要被人开膛破肚,取心做汤,当场被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第212章 李彭奴 许是哭声太大,惊扰了后堂之人,须臾,只听脚步声紧,一个人影从草厅后转了出来,气吁吁地冲到史建瑭跟前,抬手便打。 “住手,要打便打大的,欺负孩子不算真丈夫。” 嵇昀出声呵止,二人四目相对,嵇昀打量着来人,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生的身长体硕,目细额隆,穿一身玄色银纹直褂,系一条乌青粗布腰带,行为举止少轻浮,却像个军汉模样。 那人被嵇昀叫住,转身径直走到草厅上,就在交椅上坐定下来。 不待发话,喽啰们便先朝着那人说道:“大哥,这几个昨夜进了咱的沟里,被我们拿了,兄弟几个正商量着,要给大哥大嫂做一碗连心汤吃呢。”那大王听罢,也不表态,只是悻悻地朝嵇昀等人说道:“你们几个真是胆大包天,敢半夜里闯进老爷的地盘。”野南浔道:“不知者不怪罪,我们都是外乡人,不识你这里的规矩,你们这当大王的,教训我们一顿保证下回不再犯也就罢了,何必要打要杀的。”山大王听了这话,不禁发笑。喽啰借机道:“大哥,看他俩贼眉鼠眼,哪有半点良民的样子,保不齐是官府派出寻探的奸细。” “没错!”余众一齐起哄,这伙强盗平日里专门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只作等闲的事,那大王似乎也没有闲情问话,只随便做个手势,便叫喽啰们动手。 一个喽啰把尖刀提了,两步走到史建瑭跟前,用手扯开衣裳,漏出雪白的胸膛。随后,但听噗的一声,众人都骇住了。那提刀的喽啰惊叫一声,脑袋却早被一拳抡着,直挺挺地栽倒了去。而打人之人,正是野南浔,他暗中使劲挣开了绳索,抢在喽啰动手前将史建瑭救下。 这突然一幕,把群匪都看的恍惚,稍微愣愣神,才发一声喊,一齐扑上来打杀。野南浔挡在将军柱前,擎腰拽肘,脚踢拳打,放倒群匪如撂翻小儿一般容易,眨眼功夫便打得众人落花流水。那大王见了这番情景,起身便要逃走,阿芙眼尖瞧着,赶忙呼喊野南浔道:“擒贼擒王!”野南浔听了,就地卷起一把单刀,身子一扑,刀口已经架在大王脖子上。 “你们再动一下,我直接抹平了他。” 喽啰们见识了野南浔手段,又兼头领被他拿住,断不敢造次,只得听话放开了嵇昀三人。野南浔问嵇昀如何处置这些贼寇,嵇昀寻思这群人在此盘踞,必害了不少良善,留之是纵患,斩尽方是除害。于是乃对群寇道:“非是我手重,话说清楚,教你们死的明白。此间原是官道,你等啸聚于此,剪径劫财不说,还妄害良人性命,方才我出言试探,见你等全无半点人性,竟要将活人开腹取心,实在丧心病狂。”群寇听了叱哆,都两股战战,唯独山大王仍是一副蛮横嘴脸,吼道:“要杀便杀,何必啰啰嗦嗦!”野南浔闻言气坏,恨不得当即送他去见阎王。喽啰们见状,急忙跪地拜求道:“好汉爷手下留情,饶我大哥一条性命。”大王听了愈急,骂道:“你几个稀皮癞囊,真坏我声名,人生在世,早晚都有一死,何必求他。” 嵇昀见他丝毫不惧,心里反而称奇。 “奴哥——” 正在这时,草厅外传来一妇人哭声,嵇昀打眼一看,果然一年轻女子慌张跑近前来,见着嵇昀和野南浔,便噗通跪倒在地,哭诉求饶:“两位大哥一看便知是仁义之人,还请恕我奴哥一命,妾肝脑涂地,不忘大德。”说罢纳头便拜,泪如雨下,声貌不可谓不戚然。 野南浔见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喽啰们也争先道:“好汉们有所不知,我们虽然打家劫舍,杀的都是官绅贵人,从不欺负没落穷家。” “论来处,我等何尝不是受苦受害的百姓出身,无奈何为官家所逼,不得已才上山做了强盗。” 嵇昀反问道:“你说从不欺负良民百姓,如何拿住我们就要开膛破肚,取心做汤?”群寇尚未回答,那大王似是瞧见什么异常,忽然间急得跳脚大叫:“英华!”说着不管不顾,硬是挣脱开野南浔的束缚,一把扑到那年轻女子的身边,又摇又唤,再看那女子,双眼紧闭,嘴唇青紫,竟然已经晕死过去。 嵇昀等这才反应过来,女子的哭声早不知何时就已停了。 “英华——英华——” 急得那大王喊声中带了哭腔,女子仍是醒不过来。 嵇昀猜测她患的是心内急症,便向喽啰问话,喽啰答道:“我家大哥嫂是有心痛症,定是刚刚情急才发病的。”既印证了猜想,嵇昀便从身上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雪白色的药丸,让那大王喂妻子服下。 女子服用了莫灵珑调制的续命丹药,果然脸上的青迹散了,须臾苏醒了过来。夫妻俩喜极而泣,双双跪向嵇昀拜谢。 嵇昀叫起二人,说起缘由。原来这强盗夫妻,却也是一双重情的人,身世坎坷说起来更是令人唏嘘。 这大王自述姓李,名叫李彭奴,妻子姓陈,名唤英华,二人都是世居濠州,自小便相好,可谓青梅竹马,私定终身。李彭奴十余岁时,江南战火如荼,父母皆死于乱世,靠着乞讨做工勉强混迹到十六岁时,便请乡绅作媒,欲迎娶陈英华为妻。无奈陈家父母见他没落孤苦,拒亲不许。陈英华劝说父母无果,便私下找到李彭奴欲与之私奔。 时值杨行密在濠州征兵,李彭奴考虑再三,说道:“你父母见我身无长物,讨不得生活与你,这才拒我于门外。与其牵累你跟我颠沛,不如我即从军效力,高低争竞一个功名出来,再来娶你。”于是李彭奴随吴军出征,陈英华严守闺阁。 一去三年光景,音信不通。 陈家父母贪财,有当地大户上门提亲,不顾英华以死抗婚,仍是应许下来。陈英华嫁人不久,李彭奴即从战场回来,得知消息,大哭一场。无奈她已嫁为人妇,便不想再去争闹,于是卖了祖宅,离开伤心之地,到了金陵。他如何知道英华身在曹营,却心系汉室。陈英华整日郁郁寡欢,终于害了心病。婆家知她怀有二心,气愤之余也不顾怜,反而时时欺害。英华不堪虐待,想要一死了之,却从旁人处得知李彭奴的消息,便暗中收拾行李,逃出婆家,往金陵寻来。 可所谓:风催无根树,雷打苦命人。 途中歇脚的功夫,被此山寺中的和尚瞧见。和尚报给住持灵檀法师,灵檀见色起意,当即命人将她掳了上山,囚在寺里。 直到后来,有高官名周隐的入寺来算命烧香,灵檀为了示好,便将陈英华转赠于他。这个周隐,时任淮南节度判官,备受杨行密的器重。他见陈英华容貌生的雅致,举止也算得体,便将其收在家中服侍做工。 讲到这里,李彭奴道:“彼时周隐心中大概已有纳妾之意,所幸他对待英华还算克制有礼。” 陈英华到了金陵,李彭奴并不知晓,偏巧他追随的长官,正是周隐的部下。一次跟随长官入周隐府拜会,恰好瞧见了端茶侍奉的陈英华。 二人见面,少不得相拥而泣,互诉衷肠,此后更是经常幽会。 李彭奴想请主官做保,向周隐讨娶陈英华为妻,那主官担心周隐不肯割爱,于是顾忌不敢启齿,只借机推脱。时间一长,不期周隐因“谋反”获罪,举家受累,连同府上的女眷都被收没做了官妓。 陈英华落得再度受辱遭罪,这下,李彭奴终于大怒。 他从军多年,身边已收罗了不少生死弟兄,为救心上人脱离苦海,李彭奴干脆杀了怕事的主官,带人闯了官妓治所,救了陈英华出来。因被官司缉捕无处容身,这才来到此地山中落草。 “那灵檀表面是个方外高士,实际却是衣冠禽兽,满肚子男盗女娼。我杀他不光是为英华报仇,也为就此断了这条祸根。” 至于丧灵沟屡屡闹鬼的传闻,李彭奴承认道:“此事确是我们弟兄所为。皆因山寨里缺医少药,英华每到病发时,痛苦难忍。巧的是这山沟里产一种药草,煎汤服用能缓和疼痛。”说到这儿,陈英华插话道:“奴哥担心附近的农户也来沟里采药,找人盯着也不是长久办法,就想出来这样一个主意,只传出沟里闹鬼,使人不敢来。” “原来如此。”嵇昀恍然,于是又问道:“这药草效用如何?”李彭奴摇了摇道:“差强人意。”说着转头看向妻子,无奈道:“最近发病的频次和病状越发严重,我曾多次下山求医,苦于找不到对症的良方。” 这时喽啰接茬道:“前些日子拿住一个过路的大夫,他说我家大嫂得的是心衰之症,若要连根祛除,需服一味连心汤。”野南浔道:“我看讲这话不是什么大夫,保不齐就是个神棍。”陈英华道:“奴哥也是因为我而着急,一时失了判断,才要杀人做什么连心汤的。” 嵇昀听到这里,前因后果算是明了,稍一寻思,便将手中那瓶丹药塞进李彭奴的手里。 “这瓶里恰好是治病救人的良药,我看对尊夫人大有效用,就留给你们吧。” “那怎么行!”野南浔闻言,忙阻道:“师父,这也是你救命的东西,送给别人你怎么办?” 嵇昀举起双臂,稍微展示了一下自己,说道:“你瞧我还像有病的样子吗?再者,仍会有人定期带药给我,赠他些许也无妨碍。”故执意将药留下。 李彭奴见状,实是大为感谢,噗的跪地拜倒,口中直呼恩人。高低要留嵇昀四人在山寨多住几日,以尽殷勤感激之意…… 第213章 合纵 嵇昀阐明有急事在身,不能耽搁,李彭奴询问之下知晓了前因后果,便道:“恩公有所不知,此方圆百里之内,山头不下数十座,你们既不知这位周大侠的住处,这般蒙头找下去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不如且在山寨安心住下,我让弟兄们去四处好生寻探,旦凡有了周大侠下落,不敢强留,即送众位下山。”野南浔道:“这话在理,您看呢,师父。”嵇昀点点头,答应下来。自此,四人暂住在山寨里,李彭奴一面命人四处询找周德威下落,一面好酒好菜整日款待嵇昀四人。 一众喽啰见识过野南浔手段,个个敬服,早晚殷勤。李彭奴瞧出弟兄们的心思,便向嵇昀拜请道:“恩公莫怪,野大哥神功了得,我这一班兄弟的心里实在是佩服。要是能得野大哥赏脸,于拳脚上点拨些个,彭奴和兄弟们感激不尽。” 嵇昀欣然应允,自此李彭奴等人便拜野南浔为师,学习拳脚剑法。至于陈英华,自服了嵇昀所赠药后,病情得以好转,嵇昀又将乾元门静气养心的功法相授,坚持习练,病根已除去了十之七八。 转眼在山上过了一月,这日终于打听着周德威的消息。 “栖霞山?去此有多远?” “走快些,大约两日的路程。” 得知周德威住处,李彭奴料嵇昀不肯耽误,便连夜在寨前大摆酒宴,为几人送别。陈英华身体康复,也出来把盏。 是夜,山高月白,清风凉爽,众人欢聚一处,渐渐饮醉。嵇昀体弱不敢多饮,只是喝的半醺,而一旁的野南浔兀自酩酊,伏在桌上响起了鼾。 李彭奴和陈英华捧杯近前,再向嵇昀劝一杯酒,同表感激之情。嵇昀起身接过杯,他虽不能再饮,但见二人琴瑟调和、胶漆难分,心中欣喜羡慕,便即扬杯灌下。 酒过肝肠,须臾便醉了。 朦胧间,眼前又显现一人形,悠悠荡荡。倩影幽然,仿佛久别重逢;舞步参差,恍见飞袂惊鸿。嵇昀看着看着,不禁心醉神痴。 生死经年,犹记梦里人,时尝苦中思。 那人影踏着舞步,盘桓着走得近来,嵇昀不自觉地起身去迎,却在看清那人面容的一刹那,岿然愣住,一动不动。 李彭奴和陈英华见怪,赶忙上前探视。嵇昀随后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二人急忙接着,喊来喽啰将嵇昀扶到房间里歇下。阿芙听见动静,也来照顾。 宿醉的嵇昀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口中总是喃喃自语,几人伸耳细听,发现他只反复地说着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萨迪娅,一个是李萱。喽啰端来醒酒汤,伺候嵇昀服下,余人各自退去,房间里只剩李彭奴守着。约过去一个时辰,嵇昀也醒了,见李彭奴一直伺候着,便摆手道歉。 李彭奴笑道:“恩公总是这般客气。”说着话音一转,叹了口气。嵇昀不解,李彭奴解释道:“我看恩公年纪不小,可身边怎么连个照顾起居的女人也没有,一人过活难啊。”嵇昀答道:“我原本也有一相濡以沫的妻子,不幸的是几年前人已经殁了。”李彭奴道:“像恩公这样的英杰,身边怎会少了红颜知己,想来恩公的心里是放不下亡妻,所以才不肯接纳。小弟虽然无知,但也懂得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如果恩公一味执拗,只怕不仅无益于死者,反而要误负了生人。”原来他已从阿芙处得知原由,这才有一番话专意劝解。见嵇昀不语,李彭奴继续道:“刚才恩公睡着时,一连唤了那人的名字几十遍。别怪小弟多嘴,当初我与英华,本有机会远走高飞,都因我优柔寡断,害得她屡次遭祸,好在虽历劫难,我二人终究能在一起。有这个例子在前,恩公,你可要及时把握,否则将来一旦错过,怕是追悔不及......” 嵇昀只是听着,也不言语,然而心中已有动摇。翌日天明,辞别众人下山,李彭奴安排十多个喽啰同行,挑担引路。 按下赶路不提,千里之外的梁都开封,街道上人满为患,众皆议论纷纷,传闻皇帝近日新拜一国师,道骨仙风,甚是厉害。今日要在禹王台上开坛讲法,京城中的三教九流,达官显贵,都一齐挤上街头,想要一睹国师风采。人群之中,有不少邻国细作,其中有人曾在庞师古围困晋阳一战中,见过钰澄子一面,模样至今不忘,今日看到那国师面目,心中甚至一惊,便要赶忙将消息带回晋阳,不料却因行迹鬼祟被官差拿住,审问之下方知是晋国细作。 梁帝闻讯大怒,连日来,他采纳钰澄吞吐养生之法,甚是受用,又配以丹药,体况日益精健,而渐有动刀兵之念。于是召集众文武道:“朕观沙陀贼少有动静,不知道暗地里搞什么名堂。”崔胤出班道:“有眼线回报说,这些天晋阳城中披红挂彩,李存勖有妹即将嫁人,此时防备必然松懈,正是出兵讨伐的好时机。”张全义道:“李嗣源大军近在武乡、襄垣,要发兵晋阳,还需先破两地之贼。” 这时,身居幕后的钰澄子听到李存勖嫁妹的消息,心有所动,竟走到殿前来。“陛下。”朱晃见他近前,顿时疑惑:“你有何事?” 钰澄子揖礼,答道:“贫道听闻,陛下两次出兵晋阳,不但没有剿灭李氏,反而损兵折将,失地丢关,试问满朝文武,何敢再提用兵?” “大胆——”“你竟敢嘲弄我皇帝陛下!”“此人定是敌国安插的奸细,请皇上治他杀头之罪!”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听了他言,无不愤慨,纷纷叫喊,甚至少些武将撸袍扯袖,举起拳头就要打他。 说时迟那时快,庙堂上传出一声晴天惊雷,文官不妨,顿时被唬得两股战战。钰澄的道袍之下,不知何时突然激出一阵风涌,亦将众武将都掀翻在地。 “护驾!” 百官惊骇,急唤殿外武士保驾,武士们闻言而入,将钰澄子团团围住。 “慢着。” 半晌没有说话的梁帝,眼神里虽有怒气,但且叫住了亟待动手的众武士。 “国师说朕的满朝文武不会用兵,莫非有所见教?” 钰澄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地答道:“现有雷霆之力摆在眼前,陛下何不用之?” “什么?” 梁帝以及百官莫名其妙,梁帝愣了愣神,挥手把武士赶出殿外,又追问钰澄:“快点说说。” 钰澄道:“当年李克用临死之时,曾命其子立誓报仇,而仇人有三个,强梁、桀燕还有契丹。李存勖将此三者视为不共戴天之敌。既然如此,皇上何不派人联络燕国与契丹,相约共同举兵讨伐晋国。” “哎呀!”梁帝闻言如梦醒,以至奋然道:“满朝文武皆如蠢猪,无一人有国师这样的见识。”他生性暴虐,喜怒无常,百官无不战战兢兢,汗如雨下。 梁帝起身转入内堂,唤钰澄进入,为其详细谋划。梁帝仍有疑虑,说道:“三国虽然同仇,但来往不善,前者朕平赵国时,燕军趁乱占了易州,足见刘守光那狗儿对朕还有防备之心。况且当年围困晋阳时,朕曾许下契丹王许多馈资,后也不曾兑现,契丹人小肚鸡肠,只怕仍然忌恨,不肯听话。” 钰澄略加思索,便有破解之计,言道:“皇上平定赵地,刘守光自觉唇亡齿寒,故而害怕,如需他就范,大梁可将镇州、赵州两地割让于燕国,作为交换,燕国需起兵十万,出井陉口攻打晋国东面门户娘子关。契丹人见利忘义,草原之上地贫民乏,远不如晋中之地富庶,皇上可与契丹王约好,梁兵南上只为平定潞州,而获取晋阳的机会留属辽人,契丹必欣然答应。” 梁帝深以为然,于是遣使者前往两国下书,邀约共起三国大军,从北、东、南三面围攻晋国。 使者两路分进,一路到了燕京,说梁帝愿让出镇、赵二州,与燕国联合,刘守光闻言欣然答应,当即发燕兵十万,命大将元行钦挂帅,出井陉口,攻打娘子关甚急。消息传回汴梁,朱晃响应,亦发汴州兵十万,统一交潞州的朱友文指挥,北上攻打武乡、襄垣两处。 李嗣源、李嗣昭分别派人回晋阳报信,李存勖闻讯大惊,急唤众臣商议,郭崇韬道:“娘子关与潞州皆为三晋门户,万万不可有失,请殿下速发救兵驰援。”此时晋阳尚有五六万人马,李存勖下令教一万人留下守城,余众由李存审、郭崇韬分别统领,星夜奔赴娘子关和潞州二县。 三方激战数日,晋军死守城郭,使朱友文、元行钦耗损不少兵力,未有寸功。 至于另一路前往契丹国的使者,去日已久却迟迟等不来契丹出兵的消息,深处汴梁皇宫的朱晃愤懑忧心,动辄便打杀黄门婢女,致使宫中人人自危。原来,梁国使者自到达契丹国的第一天,便呈递礼物说明来意,耶律德光听闻是梁国邀约一起攻打晋阳李氏,他心中不愿本要回绝,又担心见罪梁帝,惹火烧身,于是便留使者住下,每日热情招待,却不提发兵之事…… 第214章 拜山栖霞 这天,梁国使者再次请求觐见耶律德光,被契丹官员借口拦下,使者眼瞧完不成使命,无奈何焦急万分。 而此时,耶律德光正安坐在汗帐里,听三名汉族官员滔滔不休,所讲皆是中原的文化风土。讲到西晋五胡乱华时,耶律德光笑道:“看来中原皇帝,也绝非只有汉人才能做得。”说罢,见三个官员俯首低眉,不作回应,便又问道:“依你们看,汉人与我狄族相比,到底谁优谁劣?”一人答道:“如天之昼夜、地之南北,迥然不同,难分优劣。”耶律德光闻言,面露不悦,说道:“你的意思是,胡汉有别,本汗做不得汉人们的皇帝?”官员赶忙解释道:“臣的意思是,若论牧民安邦、治学修文,汉族传袭千年,已自成体系,可比起勇武胆略、戎马天下,汉人是远远比不上狄族的。”耶律德光回嗔作喜,说道:“正因如此,朕才要传召你们,教我中原汉人的御民之术。”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轻嗤之声。 “谁在那儿?!”耶律德光大怒,侍卫急忙寻声上前,将那人拿住,须臾押进帐来。 “抬起头来。” 耶律德光见了那人,不禁一怔,仿佛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可汗当年还是夷黎瑾世子的时候,我们便有见过,如何记不起来?” “是你?!” 耶律德光终于认出了钰澄,只是心头的疑云更甚。 “你不在中原道观里修行,跑到朕的金帐外窃听,却是为何?!” 钰澄揖礼道:“眼下契丹国正遭逢大劫,贫道与可汗既为故人,自然不忍可汗蒙难,故特来相助。” “哈哈哈——“耶律德光大笑道:“我大契丹幅员辽阔、兵马足壮,哪儿来的劫难?!” 钰澄道:“可汗收了梁王的礼物,却扣押使者,不肯发兵晋阳,如此得罪于梁王,这难道不是引火烧身吗?” 耶律德光闻言大怒,拍案而起,叱道:“朕是大国之主,岂能怕他?” 说罢便叫人将钰澄推出斩首。 “轰——” 不知何处风吼,钰澄抬袖之间,三五侍卫早被掀翻在地,耶律德光被这一幕吓得怔忡时,钰澄早上前一步,两臂伸于前拱手深揖一礼,并道:“常听说契丹皇帝雄踞漠北,自视甚高,将中原列国看作无物,贫道本来不信,故而试探,今见陛下居然不惧梁王,才知威名不虚。适才言语冒犯,恳请恕罪。” 耶律德光见此情形,即拂手命侍卫退下。得知钰澄已经做了梁国的国师,这行专为联合出兵而来,耶律德光道:“当年,先王曾与李克用在天神面前立誓,结为兄弟,彼此并无敌对之举,朕登基至今,晋阳李氏也一向不曾侵扰,如今岂能因梁王的一句话,便叫朕兴不义之师。”钰澄闻言,咯咯一笑道:“陛下以晋阳为朋友,却不知晋阳早视陛下为切齿拊心之贼。” 耶律德光大惑不解。 “难道陛下没有听过,李克用临终时曾反复叮嘱后人三件事,分别是平燕、灭梁、征讨契丹,如今李存勖羽翼未丰,尚且东入赵地搭救王镕,南攻潞州连克二郡,沙陀人这般凶悍,等待其强盛起来,大契丹称霸中原的宏愿非但要变成泡影,就连陛下你能否偏安大漠,都未可知晓。”耶律德光不以为意,答道:“你这些说辞,梁王派的使者已经对朕说过许多次,朕的身上有天神的力量加持,凡事自有圣断。”他说这话时,心里寻思道:“多半是危言耸听,朕岂能轻易受制于人。” 钰澄见说他不动,便假意告辞,临出大帐时,回头说了一句:“贫道来时,见晋阳城张灯结彩,打听才知,是李存勖的妹妹天水郡主即将大婚,陛下与李氏交厚,想必也早就收到晋阳的喜帖了吧。” “天水郡主......” 耶律德光反应了一下,急忙把钰澄叫住。 “你说的是,李克用的女儿?!” “不错,说来也巧,她所嫁之人,陛下应该认得。” “是谁?” “姓嵇,单名一个昀字。” 耶律德光闻言一怔,却不知这正在钰澄的意料之中,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还听说这嵇昀早年娶过一妻,后来死了,天水郡主身为金枝玉叶,反不嫌弃,坚持下嫁,此人的福气果真叫旁人羡慕。” 耶律德光闻言脸色铁青...... 另一边,嵇昀等人赶路少歇,终于到了栖霞山脚下。 嵇昀嘱咐随行几人,周大侠的师父文娱老者乃是世外高人,稍后见着,务必谨言慎行,万不可失了礼数。 众人点头记着。 栖霞山不甚高,然而峰接峦连,阶径曲折,嵇昀沿路走着,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初次上妙桓峰时的情境,心中暗自感叹。他异常的脸色被野南浔看着,便探问道:“师父,你怎么了?是不是病又犯了?”嵇昀连忙摆手,回答道:“没事,我只是看到这儿,忍不住想起了当年随你师公第一次去乾元门的时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提起太叔髦,心头又一阵伤感。 野南浔道:“当时师父还是徒弟,如今师父的徒弟也收徒弟了。” 史建瑭被他两句饶舌搅地稀里糊涂,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变得一惊一乍。 “居然有十年了,比我的岁数还大,哎呀,十年呐......十年呐......” 他嘴里不停地絮叨着十年十年,看得其他三人都一头雾水。阿芙问他怎么了,史建瑭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十字,斜着眼角瞥了一眼嵇昀,然后怪声怪气答道:“十年,到底是什么人有那么大的魅力,竟教别人一心一意地喜欢他、爱慕他整整十年呢?” 他的话语出惊人,显然三人都始料不及,一时愣住。 须臾,野南浔恍然大悟,心想这小子定是早被李萱暗中“收买”,见缝插针似得说出这般话,心眼之多,真不像懵懂孩童所为,于是伸手在他脸蛋上使劲拧了一把,史建瑭疼得跳脚,一边大吼大叫一边挥舞拳头,在野南浔身上来回招呼个不停,嵇昀和阿芙见状,都咯咯大笑。 然而这时,前方隐隐传来了一阵哭声。 几人好奇地对视了一眼,加紧了脚步,就在前边不远的转角处,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扁担上大哭不止,身前两个箩筐歪倒着,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几人走上前帮忙,野南浔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呵问男子道:“不就是摔了一跤,至于哭哭啼啼的么?”男子闻言,不但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哭声更大。嵇昀寻思有些奇怪,示意野南浔且别说话,几人将收好的箩筐放在男子身边,男子见状点点头答谢,嵇昀这才问道:“看你小哥如此伤心,想是遇上什么难事了?”男子抹了把鼻涕,抽噎着点了点头。野南浔喊道:“大男人真不痛快,我师父问你话,有什么事说就是了,哭什么哭。”男子被他一唬,抬头哽咽道:“说了也无济,多谢几位帮忙,几位还是休管小人赶路去吧,留我单独哭一会儿便好了。”嵇昀见他不愿意讲,也不强问,叫着几人继续向前。 不料,刚走出几步远,身后传出咚的一声闷响。原来是那男子伤心太甚,一口气没提起来,竟晕死在当道上。 “快救人。” 几人回来将男子扶起,安排在树荫下躺了,又喂了些水。男子须臾醒来,感谢之余如实道出了原委,他是附近的一个农户,平日靠种些胡豆、甘草,走贩为生,因近日老母害了急症,急需买药治病,他便担了家中农货四处奔走贩卖,可就在刚刚,遇上同村的猎户上山,告诉他家里母亲已于昨日殁了,男子闻言愧悔不已,故而啼哭。 嵇昀等人听了,只感唏嘘。 男子神志渐稳,起身挑了担子,野南浔见他仍要上山去,便疑惑道:“你老母既丧,怎不赶回家去,竟还要卖货?”男子解释道:“说来叫你们笑话,我连为老母发丧的钱都没有,只好先去卖了货,才好回去。”嵇昀闻言,便从包里取出剩下的一点碎银,赠予男子作葬母之用。 岂料,男子看着他手里的碎银,摇了摇道:“我虽穷,却不敢白拿人钱财。”说着便要以两筐农货作为交换,几人见推托不过,只好收下。 这事办完,嵇昀等人才继续赶路,又沿石阶爬了半日,眼前出现一处庄院。 庄院什么模样?观不观,寺不寺。堂前不设松竹,虚掩荒草;廊头斜挂空匾,清净荒唐。梁上无瓦,草盖着七椽八柱,门开两扇,端的是一圆一方。 嵇昀等人正感慨此间形状怪异,大门前早有二人飘然来迎。 “敢问来的可是嵇昀大侠么?” 嵇昀闻言,连忙施礼称是,心中不免寻思:“我与二人素昧平生,怎知道我的来历......” 二人道:“大侠来意,我家师父已经知晓,无需再述,请将礼物交割,嵇大侠和各位朋友进草堂用茶。” 野南浔、阿芙几个互相看了一眼,之后把礼单呈上。 二人看看礼单,又看看几个随从,不禁眉头紧皱,连呼“错了”。 嵇昀见状,赶忙问道:“两位,有甚不妥?” 二人道:“师父交代,礼品中有四十斤胡豆,十五斤甘草,可这份礼单上并未写明......” “啊?” 嵇昀等人一听,不禁惊出了声。 第215号 八阵 适才买下那货郎的两筐农货时,几人并未留心查点,嵇昀将苫布揭开翻看,果真一筐是甘草,另一筐则是胡豆,提在手里掂量一番,实际斤两也与二人所说相差无几。就在野南浔等几人怀疑那货郎是文娱老者故意安排的时候,嵇昀面带惊喜,抱拳对二人道:“尊师神机妙算,果然非同一般。”二人答礼,相请入堂。 主厅内陈设简单,一桌四椅摆放中央,梅兰两盆,分列墙边。二人请嵇昀先坐用茶,转身去唤主家。史建瑭早走地口渴,争闹着也要喝茶,阿芙连忙帮他倒了一杯,咕咚咚地大口喝了起来。 这时,屋外脚步声传来,嵇昀即起身静候,随后先是听到一声爽朗的清笑,旋即一皓首白须的老者出现,神采奕奕,眉目之间超然不凡。 嵇昀寻思此人必是文娱老者,赶忙上前行一大礼,口中敬道:“晚辈嵇昀,唐突冒昧,打搅老前辈清修,万望恕罪。”老者呵呵一笑,声清质纯,随即示意嵇昀落座。 老者自介道:“老夫姓姚名璟,住在这庄上已有三十多年了。” “原来是姚老前辈,久仰。” 嵇昀说着恭词,心里猜想大概是认错了人。老者身后跟定方才迎客的二人,其中一个说道:“您要找的周师兄排行第二,这位姚师兄是我们的大师兄。”嵇昀恍惚原来是文娱老人座前大弟子,出本心又是感叹一番,徒弟尚且如此,师父可想会是何等超俗。 姚璟道:“家师一个月前便知晓嵇大侠今日会来,故而命我等恭候大驾。”嵇昀道:“尊师神概,嵇昀梦寐求盼,小子何等荣幸,烦劳前辈专候。”姚璟笑道:“我等并非敬重阁下官爵,而是敬重阁下往日侠名。”说罢互请饮茶。饮罢,嵇昀讲起沿途见闻,提到甘草胡豆之事,姚璟呵呵一笑:“家师向来有推占卜算之法,客人见怪休怪。” 嵇昀只道此来,实是盼望着能见周德威一面,相邀共保晋阳,重兴大唐。姚璟道:“周师弟不在山中,数月前受师父差遣,往潭州去了。”嵇昀问他何时回来,姚璟只推说不知。嵇昀见他似乎有意搪塞,便忽然跪拜于地,央告说如今天下涂炭,宇内分崩,有志之士皆盼救民于水火,而遍观天下,也只有晋阳李氏怀故唐之念,又系僖宗后嗣,晋王李存勖仁德通于四海,招揽人心,五方齐聚,欲效仿当年杨复光、李克用剿除黄巢的故事,除残灭暴,复兴唐室,眼下正是正邪较量的关键时期,亟需像周德威这样的英雄出山,保王除贼,安定国家。 姚璟看出嵇昀一片真诚,也知他千里赶来,断然不会轻易罢休,便不多说,直接将文娱老者的一段批语交给嵇昀。嵇昀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天罡与淳风,机算画图中。 命有终须有,劬劳亦为空。 斗转星移去,龙伏洛河东。 成事在三七,同光断股肱。” 嵇昀看罢,不甚明白,暗思道:“洛河之东不正是开封吗?龙伏洛河东……莫非是暗指朱温?老者的意思,难道是想说我终是白费辛苦,兴唐无望......” 他于是问道:“在下愚钝,请姚前辈指教。”姚璟道:“天机不可泄露,即便家师也只可点到为止,老夫断不敢多言,胡豆甘草权且代家师收下,其余礼物还请尊下带回。”说罢将手一招,侍从端上两只木匣。姚璟道:“家师今日不能面晤,特命我将此两份回礼,交给嵇大侠。”嵇昀接过东西,当即打开来看。一个木匣里装的是一册经卷,名为《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另一个木匣里装的是一身穿戴,抖落开看,却是一件青布道袍,一双皂角云履。 嵇昀没有多想,吩咐野南浔将礼物收好,几番拜谢过后,辞别姚璟,出了庄去。 路上,野南浔问道:“师父,难道咱就白来了?”嵇昀道:“走了上千里路,好不容易找到这儿,岂能无功而返。” “现在怎么办?” “周大侠这会不在,我们跟这里等着也是无济于事,何况我看这位姚前辈......”说到这儿便停下脚步,眼前出现两条路,一条通往山下,另一条沿着山腰向西,不知通向何处。 嵇昀将一路护送来的几个喽啰打发去了,带着野南浔阿芙史建瑭三个并不下山,就在林间荫下歇了脚,直待天黑。四人简单吃了点干粮,喝了点水,趁着夜色掩护,又沿着原来的路摸上山来。 此时庄院里灯火闪烁,嵇昀小心翼翼地走到跟前,伏身窃听里面动静。 只听见白日里负责门前迎客的两人说道:“大师兄,今天的事如果被师父知道,如何是好?”姚璟答道:“此事全是我一人主张,师父如要责备,我自然一力承担,与你们两个无关。”紧接着又道:“师父虽有言在先,世俗之事不准我们插手,但周师弟系我同门手足,明知他此行下山,必将会有大难,我作为兄长,岂能坐视不理。” 嵇昀闻言寻思道:“果不出我所料,姚前辈故意说谎,目的是不想让我见到周大哥。”回头又琢磨:“说不定周大哥根本没去潭州,此时就在栖霞山上。”想到这里,他蹑手蹑脚走回三人身边,说明情况。 野南浔气急说道:“老泼才真可恶,亏我们还当他作世外高人,又恭又敬,怎敢说谎骗人。” “少说两句。”嵇昀看看眼前的破庄院,再向远处眺望一二,紧接着道:“姚璟三人白天在此拦截,说明这条路应该就是通往周大哥住处的没错,我们小心一点,从旁边绕过去,千万不要惊动了他们三个。”四人便轻手轻脚,不出一声地绕过了庄院,寻路再往山尖上去。 夜色迷茫晦暗,山间草木繁杂。四人不知走了多久,渐渐地,道路开始越发狭窄,直至被一巨石当中拦住去路。 正当四人奇怪时,阿芙一抬头,惊讶地叫出了声。“怎么了?”三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天空,瞬间脸色大变。 只见,星空之上,弦月变作了两个,一左一右,互为对称。 野南浔惊呼道:“莫不是我看花了眼,怎地天上出现两个月亮?”话音未落,一阵阴风吹来,瘆透筋骨,几人都不禁打个寒颤。 眼看如此诡异,嵇昀心下暗叫不好。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回去。” 说罢,几人反身便要走,突然眼前乍闪一道白光,只一瞬间,将黑洞洞的四野照的亮如白昼,几人惊呼一声,只感眼睛险些被这些亮光刺瞎。 而这亮光也只是存在于短短的一瞬间,之后四周又陷入了浓浓的阴沉之中。 野南浔道:“师父,刚刚怎么回事?”嵇昀道:“想必有人设局,我们赶快离开这儿。”野南浔闻言拔出长剑,走在前面开路。不料几人刚一动身,四下里风吼声忽然大作,裹着落叶飞石,迎头吹将起来。史建瑭、阿芙被吹得东倒西歪,嵇昀勉强抓住她俩的手臂,四人牢牢地挤成一团,才勉强不被怪风吹倒。 大风吹了片刻,又渐渐消弭于无形。 嵇昀自付道:“自打当年撞破七重迷煞以来,还不曾遭遇如此怪事......” 两番后撤不成,四人便折而向东,刚试探着迈出两步。野南浔大吼一声小心,四人同时向后撤步躲闪,顷刻间,身前落下一个偌大的电球,正中砸在四人的足迹上。那球通体放光,嘶啦作响,落地也不安稳,只是不停地弹跳迸跃。几人为躲闪电球,一时手忙脚乱,这当中阿芙不慎扭到脚踝,委倒于地。 野南浔见电球迎面蹦来,用剑奋力一掘,一撩,将球挑飞了出去。嵇昀为阿芙查看伤势,所幸伤的不重。 “你等不听劝告,率性轻为,原该有此一祸。” 这时,有老者声音传入四人耳中,缥缈悠远,不知所踪。 嵇昀识得正是白天接待过自己的姚璟,便朝外喊道:“姚前辈为阻拦我见周大哥,连觉也不睡了,专门设局在此候我几人,真可谓用心良苦啊。” 姚璟呵呵一笑,继而说道:“实不相瞒,此局乃是诸葛武侯传世之八阵图,反复八门,各有神威。你要不想囚困于此阵中,便请知难而退,不要再来搅扰周师弟清修,如此,老夫自会放你等下山去。”嵇昀料想八阵图变化莫测,绝实难以破解,若是不答应,一齐四人不知要被困到几时,若佯装应承,以退为进,却成了反复无常的人。 正犹豫不决时,耳边厢风声骤至,抬眼看时,竟有一黑袍持杖的老人御空而来,及至阵中,将手杖一横,一端挑起地上的阿芙,一端穿过史建瑭腹前的衣襟,几乎不用力,轻轻一颠手杖,将二人架在脖子上担住。嵇昀和野南浔见状,还没来得及反应,又被老人一手一个,两边扯住,任凭各自使劲,浑也动弹不得。 “起!” 黑袍老人随即呼喝一声,脚下一点,如箭离弦,五人一飞冲天,眨眼便不见于夜色…… 第216章 徐知诰 黑衣老人带着四人,举重若轻,一路疾驰如飞,转眼便来在了山脚下。他经久不歇,呼吸均匀,若非元气充盈,功精深,绝难有此境界。嵇昀对此深感惊异,拱手答谢老人相救之恩。 老人突然发笑,声音清朗。 “嵇兄弟,果真认不出我么?” 嵇昀闻言一怔,心道:“敢情是周大哥的声音。”顿时又惊又喜。 黑衣老人扯去假面,露出真容,不是周德威是谁。 二人多年未见,自然十分激动。 周德威道:“恩师算定了你要来,这几天我便在山上等着,可总也不见消息。方才听旁人说,姚师兄带着两位师弟下山了,我琢磨着事出有怪,便跟过来看看,不料他竟在此摆下八阵图拦你。”嵇昀道:“惭愧,全怪小弟自以为是,想趁姚老前辈不备,偷摸上山,不想这点伎俩难逃他老人家的算计。”周德威一笑道:“无妨,愚兄这便与你下山,相助晋王去罢。” 嵇昀大喜,二人正欲携手要走时,突然被一声断喝声叫住。 “站住!” 来人行色严厉,正是姚璟与二师弟。 周德威见是师兄追到,立马回身施礼:“大师兄。” 姚璟道:“周师弟,莫嫌师兄多事,只因你这趟下山,前途难料,我身为众弟兄之长,断不可使你犯险。” “师兄善庇之情,德威怎能不知?” 周德威近身上前,对姚璟故意压低声音道:“梁王无道,祸连天下。且不论德威曾受过先晋王李克用的恩遇,遍看当今形势,也唯有李存勖施仁政,惠万民,为天下计,弟既立志出山,自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说罢便抱拳跪地,请求姚璟准他下山,嵇昀见此,也携三人从旁跪倒恳求。 姚璟见周德威去意已决,无法动摇,只好叹一口气,不再拦阻。 待几人转身去后,姚璟站在原地泣不成声,二师弟疑惑,姚璟答道:“德威此去,便永无回山之日,吾等同门手足,岂不痛哉!” 自离开晋阳已经数月,嵇昀心中挂念,于是五人轻装简从,赶路甚急。转过数道山梁,来到一险峻去处。只见前方两矗崖壁下,一条荒芜小道,隐隐淹没于杂草乱石当中。周德威叫一声停,众人各自止住坐骑,周德威侧耳一听,由是他元功不俗,顿时便察觉异状。 “有人埋伏。” 话音刚落,周围发一声喊,崖石草甸之间一下子跳出来几十个操刀的大汉,将五人围了起来。 野南浔见有剪径强人,拔剑正欲交手,却被嵇昀拦下,并指示他道:“你看。” 沿着嵇昀所指,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头领,长相英武俊气,野南浔见了立时高兴,大叫一声:“徒弟到了!”翻身下马,跑了近前,那人急忙跪倒在野南浔跟前,行礼问安,口呼“师父。” 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落草山中的李彭奴。 李彭奴解释道:“我派去护送师父和恩公的人回来说,你们已经到了周大侠栖身的栖霞山,徒弟料想不久你们便要回转,一定打此经过,所以这几天一直在这里守着,所幸没有错过。”野南浔笑道:“亏你一片好心,只是赶路要紧,这次没时间跟你上山饮宴了。” 李彭奴想了想道:“既然这样,我倒有一请求,请师父和恩公应允。”野南浔闻言,回头瞧了眼嵇昀,接着问道:“什么事?”李彭奴道:“前些时候,蒙恩公和师父教导,我和部下兄弟都想好了,‘男儿生具七尺躯,怎可等闲空度日’。请师父恩公纳下我这一班兄弟,追随恩公,效力疆场。”野南浔道:“这件事我说不得,需得你师父的师父同意才行。” 于是李彭奴又恳求嵇昀,嵇昀看着眼前忠义之人,不禁心生一策,乃道:“果真心系唐室,未必身赴晋阳。” 李彭奴不解:“恩公这话何意?” 嵇昀道:“大唐江山绝非只有河东一隅,将来平燕灭梁之后,势必还要收复南方各道州府,你等世居此地,略有根基,与其随我北上,不如暂且留下,好生经营,依我看,不出数年,天下形势必有大变,届时将有用武之地。” 李彭奴闻言略有失落,不过转念便即领会,答道:“小人自当招兵买马,网罗豪杰,等将来恩公用兵之时,我必率众响应。”众人欢喜一聚,就在马前饮了几杯,待目送嵇昀五人北上去后,李彭奴便也收兵回山。 自此,李彭奴在山上竖起大旗,网罗四方义士,厉兵秣马,以待时变。 忽一日,喽啰回报,探到山下有一支车队经过,车上满载粮草,连绵数里。得知押送人员只有百十余号人,李彭奴思量道:“山寨人多粮少,我正为吃食发愁,不想老天有眼,解我燃煤之急。”于是便率众下山劫粮。 押粮官乃是杨吴地方官员,麾下有五员战将随行保护,眼看贼匪作歹越货,官员命战将五人一齐杀出。李彭奴跨一匹黑马,持一根马槊,以一敌五,不落下风。手下喽啰也多演习野南浔所传武功,个个能征惯战,官兵很快溃败,弃粮四散。 李彭奴劫了粮车,通通运回山寨。 又过了三日,喽啰慌张回报,原来山下涌现大批官兵,扬言要踏平山寨,以报前日劫粮之仇。李彭奴道:“来人打什么旗号?”喽啰道:“旗上单写一个‘徐’字。” 李彭奴引众人下山迎战,只见面前八名骁将一字摆开,个个俊秀威风,中央簇拥着一名老将,器宇不凡。 李彭奴指剑喝问道:“你可是徐温的部下?!”老将道:“山野小子,竟也识得你家爷爷。既知我名,怎敢犯我军威?”李彭奴一怔,心道:“真的是他......”原来这徐温乃是威震杨吴的权臣,与另一权臣张颢齐名,自杨渥继位以来,吴国军政便由此二人把持,李彭奴曾在吴军中任职,自然知晓徐温的名号。 “不过是抢他些粮食,虽有冒犯,何至要亲自前来?” 正疑惑时,听见对方阵中有人挑战。原是八骁将之一,扬言要活捉首脑。李彭奴大怒,骤马冲出,两人缠战一处,不多时,李彭奴手起剑落,将那将斩于马前。 徐温大惊,即命其余骁将轮番上阵。李彭奴单挑各将,施展起海昏剑法,众将不敌,一一败下阵来。 李彭奴连胜八人,骄心大起,剑指徐温道:“就此收兵回去,免得有损往日名声。”徐温不怒,反笑道:“好小子,怪不得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着实有些本事。”话说到这儿,停顿了片刻,又道:“我也不动大军剿你,你且自毁了巢穴,从我下山,也算受了诏安。” 李彭奴呸了一声,答道:“你的军士都败在我的手下,何德何能,还敢做大?”说着便要厮杀。奈何徐温将令旗一招,官军大部掩杀过去,山寨兵微将寡,抵敌不住,只好退回寨中固守。 如此一连多日,官军围困数重,山寨粮草断绝,李彭奴不得已,只好召集众人道:“我本想与大家共同举义,匡扶大唐江山,不想大事未成,却先招惹了这姓徐的来。眼下山寨是保不住了,你众人无须受我的连累,索性各自逃命去吧。”喽啰们道:“大哥说哪里话,我等都是义气兄弟,誓言同生共死。再说官兵四面包围,似个铁桶一般,哪里脱得了身。”李彭奴道:“我自有办法,晚些便与你们交代。今天且将酒食都吃净了,大家共谋一醉。”于是将山寨中仅剩的酒食都摆出来,众人大吃一顿。李彭奴随即转入后厅,见了陈英华便不言语。 陈英华早已猜到他的心思,说道:“你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不肯离你而去的。”说着走近身前,伸手在李彭奴脸上轻轻抚过,继续道:“幸能死在一处,也是老天垂怜了。”李彭奴感慨中犹有余愤:“老天爷果真有眼,不该教我们受了这么多苦,到头来却无善终。” 待宴饮罢了,已至半夜。 李彭奴叫齐了人手,安排道:“今晚我们便突围下山,我在前冲突,你等随后,若见敌军被我冲破,你们便紧随我杀了出去;倘我冲突不过,也必将死战杀贼,以此引周围敌军过来支援,趁着包围出现空隙,大家便四散而走,各自逃命去吧。” 安排已毕,李彭奴与陈英华共骑了一匹马,持槊出寨,朝官军冲杀过来,官军猝不及防,登时被搠死挑翻十数人。 徐温听说李彭奴突围,急调人手助战,李彭奴被那一群骁将围了,转灯般和他拼杀,俗话说好汉架不住人多,最终筋疲力尽,夫妻二人被官军活捉了去。 到天明,官军占了山寨,得知山上喽啰跑了大半,徐温大笑道:“都是些贪生怕死的无义之人,相比之下,倒是这姓李的头领为人仗义,有勇有谋。”李彭奴夫妇本有赴死的念头,但见徐温仍怀有招降之意,便有心求生。于是从此以后,徐温将李彭奴收在身边,认作义子,又给他改了姓名,叫个徐知诰。 第217章 再见霓裳(上) 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 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 湛蓝的穹顶,涌动的层云,时时出现的几声雁叫,黄烟伴着马蹄,席卷在北方浩瀚的土地上...... 一个月前,大梁、燕国、契丹三国结成同盟,意在谋夺晋国。此时,晋国南面的武乡襄垣、东面的娘子关,被梁、燕两国军队围攻正酣,前线告急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络绎不绝传进晋阳王宫。 四更时分,王宫灯如白昼,晋国君臣夜不能寐,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娘子关和潞州都是晋国的门户,绝不可以丢掉。”李存勖踱着步子,反复重申。 “城里还有多少人马?” 李存勖突然止住脚步,问向郭崇韬。 “内外守军,大约有六万……” 一句话刚说出口,郭崇韬又紧接着提醒道:“晋阳安危,都赖这些人保障,嵇侯行前曾嘱咐过,不到万分危急,不可轻动。” 李存勖道:“眼下别无他法,我不能任由敌人的马蹄,肆意驰骋在晋国的土地上。” 为了守住东、南两处门户,李存勖下令从晋阳守军之中,拨发三万,由郭崇韬统领,驰援武乡和襄垣,另发两万,由丁会率领,驰援娘子关。分派毕了,李存勖心绪稍安,叫退众臣后,自己也就在榻上小憩。 此时晋阳城中仍是披红挂彩,百姓们只知郡主即将大婚,却很少知道战火已经烧到了国内。 李萱多日来亦不曾出门,自然对战况一概不知,只是每天都叫人到城楼上眺望,期待着下一次从地平线上浮现的身影,就是她心目中惦念的人。 “咱们早也盼晚也盼,这个嵇侯却真不着急,说好的只是去两个月,这都又已经过了一个月了,还不见回来。” “可不是么,咱们辛苦点倒没什么,只是替郡主委屈......” 府院里,两个女婢刚刚从城楼上眺望了回来,一面走着一面小声抱怨。 “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在扯什么闲话!” 两人的谈话刚巧被李萱听去,她嘴上不提,心里却是等耐不住,所以早早的来到院子里,等待二女带回消息。 “我俩问了守城的官兵,说是边境上又在打仗,已经好几天没有南边的来人了。” 李萱闻言,两道细眉微微皱起,心里祈神保佑千万别再生出什么枝节来了。 话分两头,郭崇韬带领了三万人马,昼夜行军,不久即到潞州。此时节,李嗣源、李嗣本已被梁军分割包围在武乡和襄垣,郭崇韬效仿战国田单,在武乡城外用火牛阵夜袭梁军。梁军阵脚大乱,李嗣源得知援兵杀到,趁机响应,晋军内外夹击之下,梁兵大败,撤围往襄垣方向退走。晋军乘胜进军,追到襄垣县界。 得知梁军的粮草多由潞城县转运至襄垣前线,李嗣源采纳郭崇韬计策,先不去解襄垣之围,而是出重兵攻打潞城。朱友文得知粮道已断,担心后路被截,陷入晋军包围,只好下令回兵潞城,襄垣之围遂解。晋军佯攻潞城本是围魏救赵之举,见梁兵主力回救潞城,郭崇韬便不恋战,将兵马撤回襄垣。 自此,两方各自固守原有地盘,整顿人马,修补受损的城墙,等待来日交战。 潞州府里,朱友文自思用兵已有一个多月,却徒劳无功,至今没有半点收获。正苦恼时,突来一阵飓风,吹断了宅门门闩,大敞四开。声音惊动了府院亲兵,都拖枪带刀赶来,将朱友文紧紧地护在垓心。 “何人行刺?!” 朱友文喝问声刚落,一众亲兵突然变得目瞪口呆,只见半空中飞来一物,不知是人是妖。 待那人落在身前,朱友文瞧清了面目,这才叫亲兵退下,拱手施礼道:“原来是国师到了,动静大的,直叫人害怕。” 钰澄单掌答礼,随即被请入内堂。 钰澄道:“皇帝叫二殿下带兵,迟迟等不见回讯,皇帝内心怀疑,所以差我来一趟。本以为战事焦灼,万没想到殿下却在此处安闲,难道果真无意立功了么?”朱友文忙解释道:“国师千万不要误会。”紧接着将战情原原本本地对钰澄说了,钰澄稍加沉思,道:“我助二殿下一臂之力,好与不好?”朱友文闻言立时大喜,钰澄又在他耳旁交代了几句,说罢便飞身去了。 襄垣城里,晋军忙着将礌石器械搬上城头,修补各处工事,以备梁兵进犯。 李嗣源内穿软甲,外套锦衣,引一队随从,四处巡看。来到城头时,郭崇韬见到士兵一个个大汗淋漓,便对李嗣源说道:“士卒这么劳累,得不到休息,万一梁兵突然杀到,哪有力气应战呢?”李嗣源觉得有理,便下令除守城兵外,其余士兵各自归营歇息。 安排毕了,李嗣源遣散众将,回到府上,宽衣解刀,随手放在桌上,然后囫囵倒在床上,也准备小憩一会儿。这时,忽然屋外风声大作,吹得门户窗棂碰撞作响。 惊觉的李嗣源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接着便要去抢桌上的佩刀。 说时迟,那时快,那股怪风冲开了窗户,紧跟着一团黑影随风而至,李嗣源还没接触到兵器,就感觉被一只手死死地扼住了自己的脖子。 “你怎么进来的?” 李嗣源看着眼前之人是个道士的打扮,不禁甚为疑惑。 钰澄摆出一张冷脸,无甚表情,徐徐说道:“请问阁下,就是鼎鼎大名的大太保,李嗣源么?” 李嗣源转动眼球,上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家伙,心里已有猜想。 “我是李嗣源,尊驾莫非是钰澄子?” “你知道我?” “倒是常听人提起,你我素不相识,道长此举却是为何?” “杀你。” “听闻尊驾在梁国受封国师,今日想必是受那梁国皇帝的差派。” “不。” 钰澄道:“朱温,现世恶鬼,我怎能受他驱使。” 李嗣源道:“不是梁帝差派,因何要杀我?” 钰澄微哼道:“因为你们收容了不该收容的人,结识了不该结实的朋友。” “谁?” “嵇昀。” 钰澄稍一停顿,继续道:“我说过,只要是嵇昀的身边人,我都不会放过;只要是嵇昀要做的事,我都不会让它得逞。” 说罢提起手掌便要朝李嗣源额顶拍下。 “且慢!” 李嗣源赶忙解释:“误会了。我哪里算是嵇昀的朋友?说心里话,我恨不得早点除掉他,就这一点,我和尊驾的想法是一样的。” 钰澄道:“以为信口开河,可以瞒过我,饶你一命?” 李嗣源道:“我与姓嵇的的水火不容,并非假话,尊驾如果不信我也没办法,可结果是,只会妄杀了同道。” 钰澄微一沉吟,突然怒目道:“果真饶不得你。”说着便挥掌击来。 “哐当!”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破门而入。 钰澄未及转身,耳边风声已紧,察觉到有排山倒海般的劲力向自己脑后压来,钰澄如闪电般抽身躲过,随即轰的一声,劲力断石催金,把个房柱拦腰断成两截。 钰澄大惊,自平鸮崖大战之后,多少年不曾见有人使过这般深厚的掌力。他当即飘忽转身,一袭长袖已向发掌之人猛地击去,那人身法也十分灵活,两臂大开如鹰飞雁翔,急后撤了一个身位,待长袖飞抵胸前尚有一拳距离时,戛然而止,原来竟已被他单手擎住。然而,正当他以为二人各自拆破了对方一招半式的时候,不料一股刺骨的寒意从指尖上袭来,并迅速攀延而上,整条臂膀一瞬间被冰花冻住。 “归昧三相功?!” 那人惊了出声,原来钰澄心思极深,刚才招中藏招,明里是以长袖出击,暗里却藏了归昧元气于袖中。 钰澄此刻也认出了来人,令他深感意外的是,这人竟在平鸮崖结下梁子的又一个仇人——周德威。 常言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念起令狐之死,周德威干系难脱,于是钰澄瞬间恼怒,哪怕李嗣源趁乱夺门而逃,他也不管不顾,而是抬起一右掌,运足了元气,眼看就要把周德威当场毙杀,以报大仇…… 周德威心头一凛,意欲抽身躲开,无奈半边身子都被寒冰牢牢地冻住。钰澄一掌早到,击中周德威前胸,其劲力足以裂石。 形势陡转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周德威心里已有了必死的念头。 俄而竟有一股热浪从脊背侵入,尽染四肢五体。周德威这才发觉,方才一掌非但没有重伤己身,反而暖气所行之处,一应寒冰皆融褪了去。 虽然一时不明就里,但生死之际容不得多想,周德威把握机会当即施以反手,只见他曲臂转腕,翻动双掌向对钰澄门面击出。钰澄急运气回挡,只听轰隆一声,钰澄被震飞数尺,站立未稳时但觉腹内一阵翻滚,一口浓血涌上喉咙,幸被他强行压住才不至被对手察觉…… 数年不见,周德威的笑傲枫林掌更加臻入化境,钰澄不由得暗自惊叹。 第218章 再见霓裳(中) “扛我一掌而毫发无伤,纵是他在世时恐也不及。” 钰澄正惊惑间,周德威身后却转出一个人影,钰澄见着,顿时一怔。 那人不是旁的,正是嵇昀。 钰澄侧目紧盯,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他所惊惑的,不是嵇昀何以到了此处,而是他竟然伤情大愈,所施朱垠神功威力如故! 眼见钰澄胆怯,嵇昀故意对周德威说道:“周大哥,我与此贼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今日遇上,切莫放走了他。” 于是两人联手,一左一右撑开架势。 钰澄不明虚实,当即先发制人,归昧元气从袖中喷薄而出,直扑二人面目,同时脚底运起轻功,攀墙而走。待周、嵇二人闪身避过一击,再回看时,钰澄已飞出屋外。 “把命留下!” 周德威喝了一声,原地顿足,眨眼跃上屋檐,望着钰澄身后顺势劈出一掌,劲如霹雳。此时虽距钰澄已有数丈来远,但笑傲枫林掌掌力浑厚,仍教钰澄结结实实地接了一掌,钰澄不敢恋战,忍痛吃下一掌,风也似的飞走了。 周德威想要追赶,却被嵇昀叫住。周德威疑惑,嵇昀却不解释。直到片刻之后,料定钰澄确实走远,嵇昀这才放下了心,而胸膛里早似沸水翻涌,终于压制不住,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野南浔、阿芙、史建瑭已经守在了床边,周德威见其苏醒,也松了口气,道:“要不是野南浔说明原委,我尚不知方才如此凶险。”嵇昀道:“大哥深居简出,不知道也不奇怪。实不相瞒,小弟原先一些本事,早已付之东流,如今便是废人一般了。”言讫,二人一处嗟叹。 嵇昀强行运功,致使旧病复发,身边又没有莫灵珑的良药,只好在武乡城里暂养。恰在此时斥候回报,梁帝朱晃御驾亲征,复来争夺潞北三县,燕将元行钦亦攻打娘子关甚急,嵇昀便请周德威与郭崇韬并力破敌。 战报每日送递晋阳王宫,李存勖伏案批阅,寝食不就。 这日傍晚,守城官忽然慌慌张张跑进宫来,声称有要紧事奏报。李存勖将人叫到跟前,守城官呈上一只信箭,原来是刚才有人骑马到城下,张弓搭箭射进城里来。李存勖抽出箭筒中的书信,打开一看,顿时被惊得面如土色。 是夜三更,月明星暗,晋阳城一片寂静,连城头上守夜的士兵,也已昏昏欲睡,谁都没有察觉,来自北方的胡狼,此刻正潜身在黑暗之下,悄无声息地匍匐逼近...... “有敌情!!!” 城楼上一声锣响,整个晋阳恍如炸开了锅,士兵们顾不得穿好甲胄,纷纷抄起刀枪,都跑上城头防御,一时间箭如雨下,飞石乱滚。 然而,热闹的动静只持续了片刻,由于听不到城下敌人被击杀的惨叫声,晋军便即停止了“防御”。 “怎么回事?!” “好像有人……” “敌人在哪儿?!” 士兵们个个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就在这时,有眼锐的人,借着微弱的月色,瞧见不远处的地面上,一字排开着一队黑压压的马队,从东到西,绵延数里。 马背上的乘客装容自然是瞧不真切,但从队列的排布方式看来,这些人的目光直视之处,正是晋阳王城。 双方在黑夜下对峙着,直至晨曦初上,晋军方才瞧清眼前的不速之客。 “契丹人!是契丹人来了!” 传信兵慌忙将情况报入王宫,李存勖闻言大骇,一阵不好的预感涌上心来。 “梁燕联合来犯,契丹在这个时候南下,莫非是与两国同谋?” 眼下国中人马都被派往东、南两处抵御燕国和梁国,晋阳守军只一万余人,且多为老弱。 亲贵、朝臣听闻消息,急至王宫商议对策。 “大王,契丹来者不善,今需赶快叫人到武乡、娘子关,班请救兵,回救晋阳。” “恐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此两处为国门所在,战端已开,倘若我军此时回撤,梁燕势必长驱而入,晋国必亡。” “不教两地之兵回救,晋阳岂能久守?到时城破人亡,悔之晚矣。” 朝堂上有许多昭宗遗臣,朱温篡唐后避难于四方,后来李存勖继承王位,以大唐晋王名号招揽旧臣,于是大多闻风归附。 此刻,他们争辩不休,从君到臣,人人如热锅上的蚂蚁。 “微臣不才,有计可退敌兵。” 忽然,人群中一声高亢震惊四座。 李存勖惊喜,定睛一看,说话的人竟是李鹗。李鹗道:“契丹人多为重利轻义之辈,今战不能胜,不如求和,许以重金,以理说之,其必收兵北去。” 早在黄巢之乱时,李鹗便在长安酒肆与嵇昀相识,后来嵇昀会合诸侯讨伐朱温时,声讨国贼的檄文正是出于李鹗之手,如今他与其他唐室遗臣一样,同在晋阳辅佐李存勖。 听他想要游说契丹退兵,李存勖忧虑道:“彼军远道而来,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退却的,契丹人一向蛮横暴躁,我只恐先生游说不成,反遭其害。”李鹗道:“某客居在此,承沐恩泽已久,一直没有机会报答。今日一去,且不说未必受辱,即便真无回旋之地,我当自引匣中宝剑,血溅单于帐下,也叫贼虏知道我唐人气节!” 他此言慷慨,众人听了,忍不住襟拭双眼。 李存勖见李鹗如此坚持,眼下又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准允。 午后,李鹗单骑出城,径至敌前,道明了来意,契丹兵便引他到中军觐见。 青牛旗下,耶律德光坐着高头大马,昂首睨视,神容倨傲。李鹗却也不惧,当面质问道:“陛下刚刚继承王位,不专心治理自己的国家,反而率军来到他人城下,是什么意思?”耶律德光道:“听说晋王不顾两国往日的友谊,竟把大契丹视作仇敌,朕专程前来问罪。” 李鹗闻言笑道:“陛下这话,确是颠倒黑白。向者,草原分崩,尊父烈天皇帝以一酋长之力,欲服契丹八部而不就,八部起而攻之,尊父情窘势穷不得不求救于先王克用,先王命十三太保北上,斩将破围,烈天皇帝方能反败为胜,一统契丹,克成王业,我请问陛下,当初若没有先晋王鼎力相助,陛下父子岂有今日?贵国不念大德,屡次兴兵犯我卢龙、幽州地界,先晋王定唐北归,居庸关前获尊父而不害,捐弃前嫌,相约为兄弟,这难道不是活命之恩吗?如今陛下撇弃往日恩情,再度兴兵来犯,天下人闻之,岂不都笑你是忘恩负义、以怨报德之辈!” 耶律德光闻言大怒,当时便要杀李鹗。 李鹗临危不惧,反而嗔目怒视。 耶律德光暗暗称奇,屏退了刀手,和颜道:“先生虽是书生,却也称得上是位勇士,我大契丹最敬重勇士,所以朕也不怪罪你了。” 见对方言语缓和,李鹗便纳头拜谢,并将献礼结好之事都说了。 耶律德光此次大张旗鼓,原不是为了侵夺州郡来的,而是另有图谋,见李鹗主动表明和谈诚意,遂将心里话相告。 “请回去告诉晋王,朕不要他国中的一砖一瓦,也不要金银绸缎,朕只要一个女子,如果晋王答应,缔成姻亲,朕即罢兵回去,否则兵戎相见。” 李鹗闻言寻思道:“这蛮子兴师动众赶来,敢情是别有所图,奈何如今四面受敌,若真能以一人代价打发这班人离去,倒也是不幸之幸了。”于是拱手问道:“不知陛下所要何人?想我王素来慷慨,必会成全。” 耶律德光道:“就是你家大王的妹子,李萱郡主。” 李鹗听了一怔,急忙脱口答道:“不可不可,天水郡主已有恩配,眼下大婚在即,岂能再嫁陛下?晋国宫室之中良女甚多,望陛下稍移圣心,另择他人为偶吧。” 耶律德光闻言大怒,喊来执掌兵马的南院大王,当面下达了进攻命令。李鹗被这一幕吓呆,为了平息对方的怒气,他只得假意应允,又推说事关重大,需报请李存勖批准不可,借机向耶律德光讨了三天斡旋,马不停蹄飞回城中报信。 李存勖听说耶律德光兴兵的目的,竟是觊觎自己的妹妹,小人行径不由得不令人发怒。 “简直卑鄙无耻!” 他来回踱着步子,嘴上怒骂对方下作,心里却如一团乱麻。 李鹗提醒说耶律德光只许给了三天时间,三天后不送郡主出城,便要攻城。 李存勖眉头紧攒,半晌才道:“要打便打,我纵不能保全基业,光复大唐江山,也绝不委曲求全,用自己的妹妹去做交换。” 殊不知,契丹逼婚的消息不胫而走,早已传入李萱的耳朵。 李萱愤然之余,急忙叫婢女收拾盘缠,换了行装,打算逃离晋阳。 婢女不解,问道:“听说大王已经拒绝了契丹的无理要求,小姐何必瞒着大王,自行离去?”李萱道:“你们怎会比我更了解哥哥,他这个人耳朵软,今天这么说了,待明天众人一劝,保不齐又改了主意。”婢女又道:“外面兵荒马乱的,小姐你准备去哪儿?”李萱略有沉思,并不答话,原来心里早有盘算,她此番若能脱身成功,便计划南下去寻嵇昀的踪迹。 夜里,月晦星稀,李萱跨了包袱,穿一身男装,婢女先去门外探了探动静,见四下无人,李萱便悄悄离了家,径投南门…… 第219章 再见霓裳(下) 来到城下,被守城士兵拦住,李萱亮明身份,诈称是奉王命出城,到襄垣搬救兵去的。 晋阳士卒哪有不认识她的,于是自然放行。 李萱心中暗自窃喜,跨马扬鞭正待要行。不料身后有喊声传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快拦住她!” 声音再熟悉不过,喊话之人正是她的亲哥哥——李存勖。 守城士兵急忙上前拦住,任凭李萱如何呵斥,终是挣脱不出。眼看李存勖率领众军追赶到近前,李萱情急之下,一把掏出腰间宝剑,下一刻便将锋刃架在了自己的脖颈间。 “萱儿!”李存勖着急大喊,一颗心险些从喉咙里蹦了出来。忙乱间滚落马前,早一把扯住李萱的裤角。 “萱儿,你这是做哪般?” 李萱愤懑道:“你不放我走,情愿死在了这儿。” 闻听此言,李存勖颤抖着嘴唇,眼角已流下两行清泪。 “你从哪里听说过,当哥哥的有害自己妹妹的道理。” 李萱见状也即动容,嘴上轻声唤了一声哥。片刻,二人都冷静了些,李存勖才道明原委。 原来他之所以带人追赶,非但不是阻止李萱出城,反而是要掩护她突破契丹包围。 “契丹兵把这里围的像铁桶一样,郡主你自己出城,不出意外的话,绝对是自投罗网。” “晋王殿下担心郡主安危,这才叫上我们追来。” “郡主放心,我等众人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护你突出重围。” 众将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说道。李萱听到这些,心中蔚为感动。 时下夜深人静,正值突围的好时机。只见李存勖擎剑在手,坐马上号召一声,众人即时涌出南门。李存勖一马当先,众将左右扈从,李萱被则被护在垓心。 一行人刚奔出一箭之地,四下里忽然杀声大起。 想来是契丹人发现了行迹,从三面围合过来。众人决心突围,哪有后退道理,于是迎着杀声冲了上去,黑夜里也瞧不清对手面目,短兵相接之际,双方顿时战作一团。 “萱儿,抓紧我的马鞭,别走散了。” 李存勖大声呼喊着李宣,未提防暗处一箭飞来,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胸膛。李存勖惨叫一声,手捂住胸口,当即瘫倒在马背上。 过了多时,天色大亮。 李存勖缓慢张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王榻上了。 “晋王!晋王殿下醒了!”群臣幸喜,李萱原本哭红的眸子也瞬间闪过一道亮光。李存勖醒来看到周围一幕,自然明白是突围失败,众人护着他返回了城里。想到这儿,他不禁叹了口气,半晌后,又悻悻地说道:“事到如今,只能固守晋阳,和契丹人拼死一战了。” 群臣闻言,都默不作声,眼光时不时地瞥向一旁同样一字不发的李萱。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三天之期已过。 晋阳城外,契丹的军帐内,耶律德光一早起身,询问得知晋阳城里依旧没有动静,顿时勃然大怒。 此时正在城头上放哨的晋军士兵,被像洪水一般涌来的契丹兵吓得方寸大乱。一时间,呼号声、撞击声、惨叫声都混杂着迸发出来。城中百姓皆人心惶惶,宫苑官宦家里但凡年轻一些的奴仆,都分给武器,被催撵着来守城门。 兵力悬殊,胜败几乎没有悬念。 眼看破城只在旦夕,群臣劝说李存勖乔装改扮,混入百姓之中以自保,但被李存勖断然拒绝:“我万死不敢辱没先王的名声。” 他正襟危坐在龙座上,看样子死志已决。群臣见状,只好自顾自地逃命去了。李存勖瞑目入定,耳厢不停地被聒噪声、冲撞声以及远处的拼杀声冲击着。 此时此刻,这些声音更像是死神的脚步声,听起来,是如此的真切。 契丹偷袭晋阳的消息,时隔数日终于传到襄垣,嵇昀得知消息,尚未完全康复的他立时从病床上跳了起来。 回援晋阳。 一骑绝尘在前,数千轻骑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往北奔驰。 马队,在辽阔的草滩上掠过,天地,静默无声。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螾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 一只落单的金丝雀,不知何时飞落在墙头,她轻轻抖落,身体上硝尘,软羽竟如龙鳞般耀眼。 刀剑敲磬,角弓弄弦,是此时的舞曲。一袭孤影,举翼飘摇,脉脉而动,穿过惨雾愁云,痴了中军看客……一支霓裳舞罢,雾散、人去、曲终,战止于此。 等到嵇昀率援军赶到时,晋阳已无战事,望着北去的尘烟,嵇昀心头莫名一阵刺痛。 “殿下负伤了。” 嵇昀火速入宫,见到李存勖的第一眼,知其无大碍,揪着的心才即放下,然而片刻之后,又一消息令他五雷轰顶。 “郡主被契丹人掳走了。” “什么!” 除了嵇昀,一众晋国君臣,每个人的脸上都安静得如同死者。 原来,就在契丹兵奋力攻打,晋阳城将破时,李萱身穿羽衣登上城头,不顾刀来剑往,兀自跳起舞来。耶律德光见状赶忙下令停止攻城,晋军同时也暂缓了防御。李萱此举意图已经很明显,虽然心中不甘,但为了父兄的霸业和满城军民的生死,她只有迈出这一步了。和亲目的达成,耶律德光心愿得偿,带了李萱,大军北去。 嵇昀胸口一股热流涌了几涌,又被他自己使劲压了下去。脑海里一阵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 “跟我上马!”“是。” 野南浔和了一声,人马不作停留,风一般地席卷出城,向北狂奔而去。曾几何时,雁门关外,矢石交攻之际,李萱城头曼舞,何尝不似今日这般情景,只不过情随事迁,形势迫人,实属无奈。 追兵走过一亭又一亭,隐约望着契丹后军的旗帜。 令众人出乎意料的是,嵇昀却在这时命令停止追击。 “怎么不追了,师父?” “我们此行目的是要救人,不出意外,李萱应该会被耶律德光带在身边。我们如果冲击他们的后军,非但不能救人,反而暴露了我们的意图,让耶律德光有所防备。” 原来嵇昀虽然心急,但历次作战积累的经验却告诉他,莽撞行事只会遭遇惨败。野南浔急得不行,追问道:“那师父你想怎么办?”嵇昀道:“从这里回契丹草原,至少数天的行程。我们暂且远远地跟着,等到半夜敌人松懈时,我亲自带队冲入中军救人,你在外围接应。”野南浔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当晚,契丹军行至灵丘,扎寨夜宿。军帐分里中外三层,耶律德光的王帐位于中心,拱卫十分森严。夜深人静,月上三更,晋军突杀而至。契丹兵猝起反抗,双方人马杀的难舍难分,嵇昀久病未痊使不上内功,单凭一套天机剑法,游走挺刺,直透重围。刚拼退周围几个胡兵,恰好抬眼瞥见王帐金顶在身前不远,于是拼了一身力气,纵跃而起,一跳数丈来到帐前。 相聚近在咫尺,饶是心内庆喜。 只见他先是回身,一剑扫退来犯胡兵,然后伸手就去拉扯帐门。忽然,一股热浪伴着火星迎面袭来,紧接着是炸雷般的一声巨响,嵇昀顿时被爆炸掀飞数丈,重重地摔在地上,顿时只觉天旋地转,浑身疼痛难忍,他在昏厥的前一刻,发现眼前的王帐已化作一片火海。 晋军见嵇昀被炸倒地,知是中了圈套,顿时方寸大乱。契丹兵一拥而上,就要把嵇昀等人乱刀分尸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低沉的号令,契丹兵顿时停手,各立原地不动。循着号令传来的方向,队伍向两旁一分,中间走出一个人,头顶金盔,姿态雄伟,正是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彼时嵇昀已醒,但伤上加伤,着实令他没有了再爬起来的力气。耶律德光走近跟前,俯下腰看着狼狈的对手,说道:“是朕赢了。”嵇昀努力让气息在喉咙里鼓了鼓,转了几圈却终是吐不出一个字。 他又一次体会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但这痛苦不是来自身体,也并非因对手的嘲讽而羞愤,而是自知再也没有机会改变眼前的困局。此时的心上,如同有数千把钢刀反复穿扎,直至把血都流干,把肉体都捣碎。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耶律德光没有对穷途之中的嵇昀及其他晋军士兵痛下杀手。第二天天明,士兵把嵇昀抬上马车,耶律德光派人送来一支箭矢,野南浔不解其意,来人道:“这是在晋阳城下捡到的,大皇帝让我转达嵇将军,长生天在上,搞鬼欺人的事,大契丹人是不做的。”野南浔将箭收了,并将使者的话告诉嵇昀。嵇昀拿过箭来细看,起初未察觉端倪,直至发觉箭头的光泽较寻常箭簇有所不同,用手掰了一下,箭头竟是木头的,当即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嘱咐野南浔,随契丹大军一同前去草原,直至确认天水郡主一切安顿好了,再返回晋阳。野南浔听话去了。 夕阳,照在黄色的土地上,路分南北。 第220章 幽燕拒马 大唐天佑十年(大梁乾化三年,公元913年),留都晋阳城内。 街道上,生意人的吆喝声、行人的脚步声、市井乡民的唠话声,嘈杂交织,驱赶着早春时节的料峭余寒。沿着大街向南极目,高高地黄砖城墙下,一队皂服轻靴的士兵,步履严整地走来,同驻守城门的夜岗士兵交接了虎头牌,接替起白天的执勤和防务。这样平静的景象已安然度过了四、五个年头,但也仅仅是在这个北方的城郭里,要不是东方和南方的生民仍苦困于暗无天日的战乱之中,倒恍惚得使人误以为天下大定、国泰民安。 晋阳行宫门外,一对男女并排站立:女子身披一袭桃红流苏斗篷,云鬓斜梳,眉目典雅清秀,玉脂削葱般的左手似挽似扶地和男人的右臂相绕;男人年逾三旬,穿着靛蓝色素布长衫,头上单起一尊发髻,面颊清瘦,由于缺少血色而尤为白皙。二人在天微微启晨时便早早来到宫门口,静静地等候着。 “嵇大人——” 宫门开启,洗扫宫苑的小太监一眼便瞧出了来人,躬身拱手忙道:“嵇大人早到了,等我去向殿下通报。” “殿下起身了吗?” 小太监道:“起了,不过殿下不在寝宫,昨个半夜睡得不好,连夜往太庙祭奠二圣了。” 嵇昀身旁的女子道:“我们去太庙吧。”嵇昀点点头,迈步过宫门,顺手将小太监轻扶起来,然后穿廊过门,小步慢行向太庙走去。 李存勖开府治事,以僖宗后嗣、大唐晋王的名义行天子事已经有六年光景,他政令开明,宣化仁政。辖下百姓虽不说丰馈富足,却也能安居乐业。然而每每想起这分崩离析的乱世,一隅之安稳远远不能使他和万千心系唐室的仁人志士得以慰藉。 焚香祭奠了僖宗、昭宗二圣,又来到配殿的先王李克用的灵位面前。 李存勖身穿白衫,如玉的脸庞仍似少年时英美,只是褪去一丝清雅,多出三分俊朗。只见他端跪在蒲垫上行三叩首,眼神婆娑,眉目轻颤,涕告道:“父王,你临终时交代我的三件事,我还没有做到,六年来,把大唐推向深渊的首恶元凶仍旧嚣张蛮横,我们的敌国久久也没有衰败迹象,当初不甘心唐朝灭亡的忠臣良将,都仰慕你的忠心和威名,纷纷来到晋阳辅助孩儿,可惜我能力平平,既没能剪除仇人,也没有克灭叛臣,我对不住你,父亲~” “殿下——” 门外传出一声熟悉的人声。 李存勖听了,连忙用手背擦干净珠涟般的清泪,带着尚未散尽的哭腔喊道:“等一下。” 紧接着站起身,伸手抚平衣角上的褶皱,正了正襟袂,推开门走出殿来。 “怎么你们来这么早?”李存勖对门外站立着的嵇昀问道。嵇昀身旁站着的女孩子,便是阿芙,人如其名,短短数年已经出落得似水生芙蓉一般秀雅美丽。 阿芙道:“昀哥和殿下一样,心里装着复国的大事,睡不着。” 李存勖眉头紧颦,冲嵇昀责怪道:“怎么敢不好好休息,别以为自己还像毛头小子似的,你可是一身病呢!” 嵇昀轻笑道:“谢殿下提醒我是个病鬼,有阿芙每日照料,我的毛病已经好多了,再有用了哥嫂的药,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三人踱着步子,缓缓向晋王府边走边聊,李存勖见嵇昀衣着单薄,招手唤从行的太监取来自己的蟒袍,亲手给嵇昀披上,嵇昀也不推让,缓缓问道:“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殿下深夜祭祀太庙,是不是有什么心意?” 李存勖低眉颔首地轻声叹了口气,随后又懒洋洋地仰起头来,双臂无力地任意垂摆着,仿佛郁烦填胸的孩童一般,在嵇昀和阿芙面前,乱世君主的威武霸道一扫而尽。 嵇昀侧耳留意着李存勖的答复,他眼神疏落,一时尚未能察觉李存勖的神容姿态,还是阿芙率先瞧见了,故而拽一拽嵇昀的衣袖,提醒他顾看。 嵇昀侧目瞧了瞧,神情也无浮动,只是平静地继续说道:“凡事顺其自然,由浅入深。朱梁地广根深,轻易不能撼动,听信马来报,幽州的刘守光杀掉了自己的几个兄弟,割据十六个州县自称‘大燕国皇帝’。” 李存勖猛地一怔,遥想刘仁恭当年只是李克用义救的幽州牙将,后来沙陀出兵助他报仇,命他经略卢龙地域,可是这个朝秦暮楚、以怨报德的小人却背信弃义,和朱梁沆瀣一气,同晋阳作对,如今儿子割据一方称了皇帝,这一对父子着实令人可恨。 嵇昀道:“听说幽燕一带的百姓在刘守光的治下,艰难困苦尤甚从前。”想到先王李克用留下的临终之命,李存勖的心头一阵阵不安。 忽然,他停住步子,把嵇昀叫住:“我想出兵讨伐刘守光,你说派谁去合适。” 嵇昀微一沉吟,沉静地答道:“我去——” “什么?”李存勖眼神透出紧张,连忙正色道:“不行,你的身体禁不住幽州的春寒,我是说挑李嗣昭、李存审几个提兵去就好了。你得留在晋阳,寸步不离我的左右。” 见晋王焦急,嵇昀转过身来,不急不缓地说道:“你刚刚继承王位时,我担心李嗣源等将领不服闹起事来,而且契丹、朱梁虎视眈眈,所以我不能离开你半步,现在你已经是说一不二的大唐晋王,我没有必要整日待在晋阳城里。朱梁、桀燕、岐国、杨吴,都需要人去平定,我的意思,有李嗣源、周德威驻守武乡、襄垣,足以防范梁兵趁我东取桀燕的时候进犯南疆。” “可是.…..”李存勖丹唇微启,仍有疑虑。阿芙劝慰道:“请晋王殿下放心,阿芙会好生侍候着昀哥。” “这.…..”李存勖回眸朝供奉李克用的庙堂望了望,轻轻点头道:“好吧。明天早朝,我封你为平卢大将军。” “不。”嵇昀打断李存勖的话,轻轻踱了几步,俯身捡起地上一片枯叶,端详着叶子说道:“我虽没有正式修道,可是早看淡世情,你要封官的话,就让野南浔担任将军吧,我从旁提醒他就可以了。” 李存勖微微颔目,凝莹的眼光在睫毛掩映中星闪,心道:“你要真的看淡世情,早该一走了之,何必要留在这儿苦苦帮我,你不过是不想要我半分恩赏,不愿意欠我丝毫情分罢了。”想到这里,李存勖迈开步子,快步走到前面去了,从行太监赶忙趋前陪侍左右。阿芙陪伴着嵇昀走在后面,嵇昀面色僵冷,阿芙瞧出他有难言的苦衷,既不追问也不劝慰,抬头张望时,见宫墙一角伸出花枝,有雏鸟落在枝头,便扯一扯嵇昀的袖口,指着鸟儿叫道:“你看!小鸟都出窝了!”嵇昀沿着手势向那儿瞧过,嘴角撇出了一丝微笑。 第二日,晋王府开早朝,李存勖代天子发下谕旨,任命野南浔为平卢大将军,统领晋军八万,务必于入秋之前攻克桀燕。 临行时,李存勖派郭崇韬代自己为三军践行,对外称自己北巡长城,实则是便装来到晋阳城墙上,悄悄目送着嵇昀一行人东去。 “师父~”野南浔马上询问嵇昀:“晋王为什么起用我当主将?要不是师父你在我身边,这个差事我还真得不敢应承。”史建瑭笑道:“你连这都看不出来!摆明了是你师父想让你白白捡个功劳,日后建了大功也像嵇侯爷一样受封当个侯爵什么的,且不美事!”野南浔闻言则喜,把一双眼睛睁得牛大,喜笑道:“哎呀!徒儿这厢谢谢师父.…..” 他两个说的热闹,而嵇昀神色清冷,打断道:“好了,出征前我教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野南浔答道:“听师父的话,敢不做好。可是我实在不明白,既然是打刘守光,带上这么多契丹人的衣物做什么用?!” 阿芙嫌弃野南浔嘴碎,说道:“昀哥自有用意,你呀,还是少说些话节省体力赶路吧。” 野南浔陪笑道:“你这小妮子,也敢教训我这个老大哥了,我是能说能吃体力又结实,用不着节省,我是担心呐,那帮来送礼的契丹人身上虱子多,穿了他们的衣服,咬得人半夜叫娘啊——” “哎!野大将军,阿芙管你师父叫哥,自然是你的长辈了,长辈教训晚辈还不是应该的?!”史建瑭调侃道。 “哈哈哈!”野南浔也不生气,只是朗声大笑。 嵇昀始终不发一言,随着马蹄奋进的股噪声,他的思绪,早早飞往了千里之外桀燕的都城——幽州。 幽州桀燕皇城中。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刘守光手臂挽着罗美姬裸露的腰身,喝着美人捧喂的葡萄酒,正享受着日常的笙歌燕舞。心腹大将元行钦忽然闯入,大叫不好。 第221章 紫荆倨傲 “你来啦,来来来,快来偿偿新进的小儿肝,真是美味,远比上次吃的美人心巧妙地多!”刘守光大醉伶仃,见元行钦便兴起招呼起来。 身旁捧酒壶的美人听刘守光说起吃“美人心”,不禁惊惧怔忡,捧着酒的酥手难以自已地战栗,将酒水撒到了刘守光的龙袍上。 美人吓得几乎连忙跪地扣头,细声哭嚎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刘守光却不恼不怒,脸上淫邪地笑笑,点头示意美人起身。 “谢陛下~”,美人若惊若疑地起身,试探着缓步走到刘守光身边,刘守光用手背轻轻在美人脂玉般的小臂上轻捋勾划,另一只手却从美人小腿处向上抚摸其嫩滑的皮肤,直到私密处。 原来为满足自己禽兽之欲,桀燕宫中不设宦官,宫闱内务全由各地网罗搜纳来的绝色女子承担,并不许着长裤、内衬。 堂堂一国之君竟在重臣面前苟且淫乱,在常人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可在桀燕皇宫中,在刘守光的一帮臣下眼中,却是最为稀松平常的事。 “啊~陛下!”不知是美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难掩羞涩,还是肉体禁不住轻抚的诱惑,半推半就间尖声叫了出来。 刘守光顿时变色,一双料峭乌龙眼散发出豺狼般的凶光,把美人瞬时盯出了一身冷汗。身旁的罗美姬见此,便悄无声息地向后挪动步子,她知道,每当刘守光翻脸的时候,最好的保全方法就是尽量躲到他的视线之外。 刘守光眯起眼睛,冷冷地说道:“你的手有毛病,拿不住东西,但这双腿还是不错的,我今晚就准备拿这条美人腿当晚膳了!” “啊!”美人听了这话几乎晕死过去。 “好啊!陛下果然好品味!秦皇汉武若是早像皇帝一样聪慧,长生不老何愁不可!”听殿下有人叫好,刘守光寻声看去,原来是齐鸣散人孙伯仲。 “国师,你是说吃美人腿能够长生?”刘守光满眼冒光,听到“长生不老”,顿觉惊喜不已。 孙伯仲躬身施礼道:“吃美人腿能够益寿延年,但想长生不老,仅此不够。”说罢若有隐瞒的摇了摇头。 刘守光追问道:“国师务必知无不言,快快说来听听。” 孙伯仲笑道:“当年九天教中原本有件盘螭御极杯,可用以修炼转背大法,达到长生不死的目的,但是可惜,被一个叫嵇昀的人给毁了,所以转背大法是练不成了。贫道求仙问道多年,在长生之术上自问懂得一些眉目,承蒙大燕皇帝器重,赐封国师,敢不全力效劳,陛下想要长生不死,还有一个办法,就要集齐金中金、木中木、水中水、火中火、土中土。五行齐备,练成丹药,服用可以成仙不死。” 刘守光道:“什么是‘金中金、木中木、水中水、火中火、土中土’?” 孙伯仲解释道:“‘金中金’,就是江南道润州的金山中,产出的黄金...” 刘守光道:“润州是杨吴的地盘,他们怎么肯将金中金让给我。” 孙伯仲笑笑不做理会,继续说道:“‘木中木’,指的是禹王宫门外枯木中生出的银杏树。” 刘守光追问殿下的大臣:“禹王宫?禹王宫在什么地方?” 有臣下回答说:“在朱梁和杨吴交界的涂山。” 刘守光叹气道:“唉,不用说了,这‘水中水、火中火、土中土’,也都是咱燕国没有的东西,难道朕要长生真的无望!” “哈哈哈哈!” 孙伯仲听了竟然朗声大笑,刘守光正待发问,孙伯仲道:“陛下果有诚心,上天自会眷佑,事情哪里有做不成的。” 刘守光闻言欣喜,一把推开美人,双手扶住桌案站起,探出身子问道:“国师有什么办法?” 孙伯仲讪笑道:“陛下以燕山黄金千两,去换金山金百两,杨吴哪里会有不换的道理?陛下把沧州一分为二,一半送朱梁,一半馈杨吴,换取木中木,有什么困难的?” 此话一出,文臣武将具为惊诧,尤其是元行钦,冲孙伯仲大骂道:“你简直是放屁!哪里有拿城池换木头的道理!” 孙伯仲也不嗔怒,刘守光却陷入深思,须臾,缓缓吐出一句话:“城池可以争抢来,长生不死的机会却是难得.…..” “陛下!”众臣僚刚要阻劝,刘守光发令道:“就依着孙国师的主张,着你带上圣旨和黄金五千两,全权为朕办理此事,务必要找齐‘金中金、木中木、水中水’什么的,钱不够直接让户部拨给你,这事要快,切记!” 孙伯仲欣喜不已,脸上却仍然装出一副淡定的神色,缓缓说道:“贫道一定不负圣望。陛下,今天的晚膳,贫道为您准备了重生酒,饮过之后,能驻颜生肌,焕发重生…...” 刘守光大喜过望,忙道:“重生酒!是什么?!” 孙伯仲答道:“是在初次怀孕的孕妇妊娠时,用尖刀划开肚皮,取出腹中婴儿的心血,配上金丹药酒,制成的灵药,比美人腿的养生功效强过百倍。” 刘守光道:“好!以后朕要每晚饮用这.…..这什么生酒。” “重生酒。” 刘守光用手指着美人道:“对,这条美人腿朕就赐给国师,由你处置吧。” 孙伯仲答礼躬身:“贫道谢恩。”然后欢欢喜喜地将已经吓得浑身瘫软的美人抱下殿去。 “陛下!晋军已经兵犯易州!请赶紧调兵御敌!”元行钦不堪见刘守光肆意胡为,在大殿上扯开嗓子喊道。 刘守光:“晋军?可笑,李克用都死好几年了,哪里还有什么晋军。”刘守光不以为意。 元行钦轻叹口气:“不是李克用,是李存勖,李克用的儿子,新任晋王,已经继位多年了。” 这时,忽有信使来报:“报!陛下,晋军先锋史建瑭已经兵近紫荆关!” “他奶奶的,真的来了!”刘守光显然有些紧张起来,酒劲儿似乎也全都醒了:“刘仁恭这个老不死的,早年间吃罪李克用,现在他的儿子过来寻仇,真是晦气!”自言自语了一阵儿,便冲大臣们喊话道:“你们看看,何以退敌?!” 元行钦回禀道:“晋军的主帅,就是刚刚孙伯仲提到那个叫嵇昀的人,听说他得了曾元裕兵法真传,用兵如神。拒马河天险,紫荆关城坚,要想抵挡晋国人,就得把军队全部调往紫荆关,死死守住易州防线。”刘守光道:“易州防线就派你去守,另外派人去梁国,请梁帝出兵援救。”元行钦迟迟不愿下殿,过了一会儿,又道:“晋军来势凶猛,请陛下先拨付半年军饷,奖励士卒,臣才好带兵死守城池!”刘守光睁圆乌龙眼,驳斥道:“仗还没打要哪门子赏赐,等梁兵到了,杀到晋阳去,有的是金钱美女供你们这群武夫享乐!”元行钦恨恨难平,满怀愤懑出了大殿,心道:“为了狗屁‘金中金木中木’,割让地盘眼睛都不眨一下,到了给士兵发饷银的时候,抠抠索索像别人要夺他的罗贵妃似的,大燕国迟早亡在你这长不大的儿皇帝手里。” 易州城西北。 “嵇侯!前面好高的一座峻岭!”史建瑭打马呼喊道。 “紫荆关到了——”嵇昀跨着性情温和的紫电胡马走在后面,徐徐答道。阿芙抬头了望,小声吐字道:“紫~荆~关~”史建瑭指着远方道:“你听,有水声,想不到北方还有这样的风光!” 嵇昀平视着前方,右手缓缓从腰间扯出玉笛拿在手中,娓娓说道:“《吕氏春秋》有记:‘天下九塞’,紫荆关属第四。”随后眼神微瞑,轻声吟道:“‘南阻盘道峻,北负拒马渊’,你听到的水声想必是拒马河了。” 阿芙喜道:“真好,走了这么久,士兵们早就口渴了。”说着从随行包裹里取出水壶,跳下马背,欢欢喜喜地循着水声跑去了。嵇昀传令三军就地扎下营垒,然后便在马背上吹奏起了笛子。 “昀哥!你快来!” 听到阿芙略带急切的声音,嵇昀连忙放下玉笛,打马往河边寻去。见阿芙木愣愣地呆站在河边,手里握着尚未舀满水的水壶,嵇昀问道:“怎么了?” 阿芙惊奋道:“你看,你快看!”说话间眉睫颦颦,眼神中流露出久违的惊诧和喜悦。 嵇昀放眼望去,紫荆岭下,滔滔碧水宽阔无垠,玉浪高酹,醇流湍急。对岸林木葱茏,石仞耸立,果然壮美非常! 阿芙俯身半蹲在河边,舀起满满的一壶清水,走过来先递给嵇昀:“这里的水好清好凉~”嵇昀饮了几口,确实澄澈甘冽,阿芙随后也尝了一口。 “走吧~回营里商议下进兵的事。”嵇昀拉住阿芙的手,把她拽上马背,回转营地。 晋军将营里。 “好家伙!这紫荆关外的大河好宽呐!” “它再宽,能有黄河宽嘛!” “没有黄河宽,你的马也飞不过去!” 众将陆续进帐,嵇昀坐在将位,史建瑭四下瞧来瞧去,总觉得少了个人,忍不住问道:“哎~嵇侯,怎么全体将领议事,却不见平卢大将军?!” 嵇昀泰然答道:“野将军身体抱恙,托我主持大会,诸位请坐吧。” 众将坐稳安定下来,嵇昀开口道:“紫荆关是进入易州腹地的门户,我们要攻打幽州,必须先取易州,而要取易州,必须先拿下紫荆关,哪位将军有破关的主意,现在请和大家讲讲。” 史建瑭道:“我刚刚试过了,面前的拒马河淹过马头,战马是渡不过去的,看样子只能搭设浮桥。” 第222章 居庸叠翠 嵇昀道:“此地的水流太急,浮桥一时间不容易搭成。” 李存审道:“要不带一队人,到下游寻个水流缓的地方,趁着夜色搭建浮桥,偷偷过河,再迂回到紫荆岭上取关。” 嵇昀点点头道:“好!就由存审将军辛苦走一趟,挑选能征善战的勇士三千,沿河岸寻找适合搭设浮桥的地方,寻机过河。” 李存审接令。 阿芙凑到在嵇昀的耳边想要轻声说什么,却被嵇昀眼神示意止住。 待到晚间,嵇昀在营帐中巡视,阿芙道:“我记得曾大帅的兵法中有一篇,讲地势,照目前的情况看,依着兵法,不该让李将军去冒险渡河的呀。” 嵇昀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将欲去之,必固举之’,驻守紫荆关的是名将元行钦,沿河渡口他肯定早已经派重兵把守。我不担心他和我决战,就怕他据险死守。晋王旨意叫入秋前攻克幽州,但我们如果不能在三个月内灭亡桀燕,南方的朱梁一旦来援,我们必然要腹背受敌。李存审寻地方搭桥过河,虽然一定会无功而返,但我此举,只是为了让元行钦误以为我军智谋不足、无计可施。只有这样,才好方便设计。” 果不其然,李存审沿河探查了百余里路,寻找到几处水流舒缓、河岸平坦的渡口,可每当渡桥搭建到一半,对岸便有元行钦的伏兵杀出,捣毁桥面。以此折腾了大半月,晋军徒劳无功。 元行钦在易州抵挡住晋军进兵的消息,很快传到幽州。刘守光大喜过望,特命嘉奖元行钦并在宫中大摆筵席,和文武纵情享乐。得知元行钦采取把住渡口、闭关不战的策略后,武将中有些原本畏敌如虎而又好大喜功的庸碌之辈,便开始心生嫉妒,纷纷心道:“元行钦无非是借助天堑阻断了晋军,有什么统兵的才能,得到皇上这样的褒奖。” 酒过三巡,刘守光下命教歌姬们脱下衣服,裸身陪众文武将官喝酒。一时间,不论武官还是文臣,个个心花怒发、见猎心喜,纷纷站起身,毫无廉耻地欢呼淫笑着追逐争抢起歌女舞姬。整个朝堂被奢靡淫荡声笼罩着,犹如夏桀之夜宫、帝辛之鹿台。 忽然,边防信使来报紧急军情,原来是契丹人进犯居庸关,酒醉中的刘守光打个激灵,呵斥道:“契丹人年年讨要岁币,朕没有耽误过,怎么还来侵犯?!”有大臣答复道:“陛下,这几年来,幽州、涿州的百姓多有逃跑到契丹的,耶律德光狼子野心,不但胃口大得很而且也不是个诚实守信的人,想当初,李克用派十三太保帮阿保机统一草原,可他却趁李克用南下趁机进犯幽州,后来虽又与李克用歃血为盟,但却暗通朱梁与李克用对抗。这样毫无信义的胡虏,才是我们燕国的心腹大敌。” “不错,如果居庸关被攻破,契丹人长驱直入,不消一天一夜,幽州城就得躺在胡马的铁蹄下!” 刘守光听了大臣的进言,惊慌不已,大叫道:“怎么办?派去向梁朝求援的人呢?还没回来吗!你们!谁敢去抵挡契丹人?!” 武将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发一言。 刘守光歇斯底里地骂道:“废物!你们整天只知道喝酒吃肉玩女人,到用的时候都他妈也成了怂包烂泥!” 孙伯仲打个哈哈,躬身说道:“皇帝,契丹趁晋军攻打我们之际入侵居庸关,为的是趁火打劫、从中取利,晋军将领嵇昀曾和我有段渊源,皇帝陛下可换元行钦驻守居庸关,贫道愿意为陛下分忧,到紫荆关上走一趟,教嵇昀退兵!” 刘守光大喜,笑道:“对对,国师是神仙体,一定会使撒豆成兵之术,就教国师到易州前线,换下元行钦,并命他火速带兵回救居庸关!” 军都山前,居庸关下。 这里绵延着太行余脉,崇山峻岭,漫道雄关。 桀燕居庸关守将胡令圭正自忧心忡忡,哨兵像排着队,不断地向他报告着关外契丹军如何人马众多、来势汹汹。 “契丹人生火做饭,山坳里传出的烟把三里之外的天都淹盖了。” “别的我没看到,只知道远处契丹马叫不停,响亮得连关前的涛声都听不到了。” 胡令圭长吁短叹,自言自语道:“契丹人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放出去那么多前哨,没有一个人提前告诉我,契丹会有这么多人马杀来~”说罢,起身亲往城关上查望。 果然虽不见千军万马,但烟势熏天、马鸣彻地,使得胡令圭心里不甚惶恐。 距离他不远处的山坳里,却是另外一番情形。 “大将军~你在石头上蹭来蹭去地干什么?”身着契丹服饰的兵士问道。 野南浔同样是一身胡服,头顶着皮帽,后背靠在一块突兀的尖石上,不住地磨蹭着。脸上神情一阵儿难忍一阵儿受用。 “要不是没得选,我宁可留在后军喂马,也不走这趟差,这身衣服不是拿虱子皮做的,就是用跳蚤腿缝的,痒得我浑身难受。”野南浔答道。 兵士笑道:“兴许是将军您前番说话冒犯了它们,要不怎么都来咬您,不来咬我们呐!” 野南浔瞪了瞪大眼,囫囵滚站起来,嘘声说道:“都别笑!告诉你们,都少给我说话,万一被城上敌人听出来,我的脑袋和你们的脑袋都得滚到这山底下了。” 兵士问道:“咱们就这么几个人,敌人会害怕吗?” 野南浔道:“我们的人分散开,在山谷里烧马粪,敌人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人,穿上这身皮,他们已经信了七八分,一会儿再冒充契丹人到关前骂阵,那守关的是个庸才,绝对能被咱们唬住。” 兵士道:“可是我们也不会说契丹话.…..” “一会儿我说什么,你们跟着说就行了!你,你,和我一起去。”野南浔点了几名兵士,大摇大摆地向居庸关城走去。 “将军你看!”守城士兵指着野南浔等人,对胡令圭说道。 “哎——”野南浔冲着城门长吼一声,从行几人纷纷拔出腰间系带的胡狄弯刀,在阳光下摇晃呐喊,野南浔曾护送李萱前往漠北草原,在契丹王帐中听到耶律德光说过一段契丹语,当下觉得有趣便记下来,不曾想今天可以拿出来派上用场。于是学着耶律德光的发音,加以嚣张跋扈的语气声调,叽里咕噜地“骂”将起来。 “可恶的契丹狗!”胡令圭见野南浔一副凶恶模样,朝这边大嚷怪叫,心里又恼又怕, “你们谁能听明白,这个疯狗在骂什么!?” 众兵士纷纷摇头。 “我好像听他喊了几声‘爸爸’~”一个小兵摸着后脑勺,疑惑地说道。 “嗯?!你听得懂契丹话?”胡令圭把小兵扯到跟前,追问道。 小兵胆怯,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原来给人放马,稍微懂那么一点点契丹话。” 胡令圭急道:“给我扯着耳朵仔细地听,这个契丹人除了骂爹骂娘,还说什么了?” 野南浔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城头,一手扯着士兵,看上去已经被气得愤懑暴躁起来,于是便觉得欣喜,回顾笑道:“来来来!一起骂!气死他!” 兵士们兴趣高涨,都学着野南浔的发音语调,扯着嗓子呐喊。城头小兵听得一头雾水,一来他对契丹语只是略懂皮毛,二来野南浔和麾下士兵的契丹腔调也着实不准,恍惚间只听出类似“爸爸”、“漂亮”的几个词句来,虽听起来有几分相像,但实在和眼前骂阵的景象格格不入。 “他们骂的什么,怎么还越来越起劲儿了!?”小兵不敢承认听得稀里糊涂,只能佯装听懂,答道:“将军,他们不仅问候你爸爸,还.…..还说...…说喜欢你妈.…..” 胡令圭信以为真,顿时火冒三丈,大嚷道:“气死我了!他奶奶个嘚的,这帮草原上吃生肉的畜生,赶紧!都给我骂回去!给我骂!” 士兵敢不应从,于是城上城下,一边用契丹语高喊着“爸爸”“她长得很好看”,一边用汉语辱骂着脏话。 话转到易州前线兵营里,嵇昀正同史建瑭、李存审等商议军情。 李存审叹气道:“拒马河真是天险,我军刚刚进到桀燕,就被大河阻拦,怎么办呢?” 史建瑭道:“嵇侯学了曾元裕大帅的兵法,一定有破敌的办法,还是请嵇侯说说。” 嵇昀端坐在帅位,久久不说话,须臾,问道:“潞州或晋阳有信使来吗?”李存审和史建瑭深感莫名,不禁对视,然后答道:“现在是商量打易州,嵇侯不关心眼前的战事,怎么倒惦记起潞州了?” 嵇昀道:“刘守光势弱,朱梁势大,我为朝廷设计,不能不考虑大局。潞州北面的武乡、襄垣是晋国的屏障,有李嗣源、李嗣昭和周德威等驻守,该是不会有失,只是朱梁不会坐视桀燕被灭,一定会发兵来救,我们需得知道梁军的进兵方略,才好下一步谋划。” 说话间,信令兵传周德威信札到。 嵇昀急叫拆信观看,史建瑭拿过信札,说道:“信上说,梁军听说我国主力出征幽燕,于是梁帝派韩建率十万大军,北上来救燕国,先锋已到枣强。” 第223章 易水歌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李存审道:“梁帝根本不在乎刘守光的死活,他只想趁火打劫。” 嵇昀眼神微暝,轻声说道:“桀燕依附着朱梁,我料定梁兵迟早会来救援,不过就眼下形势来看,来也徒劳。”随即传令全军驾船强渡拒马河。 对岸的燕军见此,倾巢而出,使用弓矢箭弩从高山上射下来,晋军几次强渡都被阻断。 紫荆关关楼上闪出一个胖大的人影,哈哈笑道:“叫你们的嵇大帅出来!” 嵇昀闻声望去,隐约见是孙伯仲,心道:“看来野南浔该是成功了。”于是号令晋军停止渡河。自己和史建瑭骈行来到河岸边,教史建瑭冲对面孙伯仲喊话:“喂!我们嵇侯爷到此,对面敌将报上名来!” 孙伯仲仰头讪笑道:“故人见面,怎么假装不认识啊?!”嵇昀道:“原来是孙道长,我奉圣旨征讨叛逆,何劳你这位出家人光临战阵?!”孙伯仲道:“嵇兄弟,我如今被大燕国皇帝拜为国师,理应为君分忧。当年大战九天教总坛,你我也算有些情谊,我不想和你为难,他李家父子不仁,我劝你不如效力大燕皇帝,我可以为你举荐。” “你放屁!死胖子!”史建瑭高喊道。 嵇昀攻克九天教总坛时,解救出江湖群豪,孙伯仲也在其中,但他对救命之恩避而不谈,只说“有些情谊”,着实让人嗤之以鼻。嵇昀听了孙伯仲的话,也不答话,叫上史建瑭拉马回营。孙伯仲见晋军无功而退,腆肚冷笑,为毫不费力便立下退敌大功而沾沾自喜。 探马向嵇昀汇报说元行钦带领主力大军北撤,紫荆关守将改为孙伯仲。嵇昀于是下令,当夜全军拔营,急速向南行进。 孙伯仲安坐在城中打坐练功,部将匆匆来报:“国师,晋军从紫荆关撤退了。”孙伯仲闭目冥神,不急不缓地答道:“不要管他,嵇昀不会轻易退兵,晋军这是引诱我们出关追击,好在半路消灭我们。” 如此又过了三日,孙伯仲无所事事,于是整日教美人穿上道袍,也学做道法。部将又来禀报:“国师,探子发现,晋军绕行百里山道,到易水湖去了!”孙伯仲道:“胡说,晋军取不下紫荆关,怎么敢深入我们的腹地。这不是找死吗?!”部将道:“会不会是他们在关前讨不得便宜,那姓嵇的急不可耐,莽撞行事了?”孙伯仲彳亍了好一会儿,眉头紧蹙十分狐疑,心道:“晋军自恃强大,不把燕军放在眼里,也许嵇昀知道元行钦北上,所以藐视我。”思索再三,探子又来报:“报告国师,晋军渡过易水湖,凿沉了渡船,眼下先锋史建瑭正在攻打易州城!”孙伯仲惊道:“这是什么意思?”部将答道:“姓嵇的是效法项羽破釜沉舟,看来晋军是决意先取易州城了。”孙伯仲轻哼冷笑道:“这个小子难怪当年惨败在朱梁手下,他这样轻敌冒进,堕入我们的包围圈里,还想逃出生天吗!”于是孙伯仲下令火速行军,将紫荆关的兵马统统调往易州前线。 “嵇侯!易州城城坚池深,将士们一时攻克不下,如果敌人救援赶来,我们将腹背受敌!” 嵇昀对部将的话不为所动,只道:“我们除了攻下易州,没有退路,叫士兵们不要停,轮番攻城。” 孙伯仲得知晋军攻势紧切,也便催促大军疾行,前锋赶来到易州城外十里处,准备与城下晋军交战。 易州城中守军见援军杀到,士气一震,于是打开城门,出城混战。 孙伯仲身体胖重,马匹吃力所以徐徐落在后面,索性登上高坡远望城下的战事,这一看,不免惊疑,心道:“嵇昀号称十万大军,怎么才这么点人!” 正疑虑时,东面一声炮响,数万晋军精锐骑兵半路杀出,将远道而来的紫荆守军瞬时截杀冲散,孙伯仲大惊失色,在马上大叫,收拢慌乱的部将。忽然,西面又是一声炮响,嵇昀率隐蔽起来的晋军主力压到城下,夺取了易州城门。孙伯仲只以为嵇昀会全力攻城,不曾防备他将重骑兵半路设伏,易州城眼看陷落,孙伯仲赶忙下令往紫荆关撤退。 然而,孙伯仲带来的守关兵士多为步战,晋军铁骑驰骋贲张、环绕而来,燕军心惧胆裂、死伤无数。孙伯仲好不容易逃到紫荆关南麓的山道“十八盘”,却听山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抬头一看,不禁魂飞九天,原来是李存审的兵马早早占据了长城险关。 “孙道长,早年间先王把你奉为上宾,对你不薄,你先是潜伏害人,后又帮助晋国仇敌、对抗晋王,今天落到我手里,还想活命吗?”孙伯仲口蜜腹剑,平生惯于无耻,见此情形,仍旧笑脸相迎:“李将军!李太保!贫道只是个出家人,这些年参与俗事也觉得倦懒了,以前确有对不住老晋王的地方,请容我今后打坐参禅,为先王在天之灵祈福超度。” “你们不要信他!这个老淫贼枉披一张人皮,还自称出家人,我都嫌你恶心!就是他教唆刘守光吃人心肝的,你们不要饶了他!”未想到,身旁的美人竟在此时指责谩骂起来,孙伯仲恼羞成怒,从怀中扯出银钩拂尘,甩手挥打过去。 “啊!”美人一声惨叫,鲜血淋漓,死相甚是难看。 “放箭!”李存审厉声发出号令,山林里羽箭如雨下,孙伯仲挥舞拂尘急挡。 “放!放!” 李存审连连催促,孙伯仲空有一身拂尘功夫,面对绵绵箭雨却是格挡不住,庞大身躯被射得像豪獾刺猬一般,终于惨死在幽谷。 易州城里。嵇昀安抚城内百姓,阿芙探视受伤士卒,一众兵马暂作休整。 “嵇侯真不愧得到曾元裕兵法真传,不但全歼紫荆关守军,还一举夺了易州城。”史建瑭喜笑道。 嵇昀道:“敌人一直凭险据守,我们即使强攻下来,士兵的死伤也会很大。要引他们出关野战,只能卖些破绽给他,我教几次强渡拒马河,就是为了让敌人觉得我耐不住性子,一心急于进兵,然后才会犯轻敌冒进的错误,让敌人觉得有利可图。” 史建瑭点头道:“我强敌弱,嵇侯这招是不是就是兵法所说的‘卑而骄之’?” 嵇昀嘴角微扬,欣慰道:“设计者,势均则示敌以胆怯,势强则示敌以焦躁。建瑭,你要好好学,今后光复大唐,你还要做皇上身边可以倚重的大将呢。”史建瑭点点头,又急忙摇摇头道:“有嵇侯在,我们只需要做你的马前卒就可以了呀。”嵇昀眉睫微颤,陷入深思。 易州失守的消息很快传到刘守光的王庭。刘守光吓得魂不守舍,连发三道谕旨,调元行钦回京保驾。元行钦昼夜行军,赶回幽州。 “陛下!居庸关外哪有什么契丹军队,无非是几个流寇土匪而已!谁劝陛下把臣调离紫荆关的,这人该斩!”元行钦满腹牢骚,对刘守光说道。 刘守光无精打采,悻悻地答道:“不用咱们动手了,是孙国师建议的,他这会儿已经和太上老君说道去了。” 元行钦道:“易州一丢,幽州朝不保夕,陛下,得赶紧从晋军手里夺回易州!”刘守光道:“元将军,朕的天下亏得是你从刘守文手里抢过来的,现在还得靠你从晋国人手里夺回来,你要是能收复易州,朕将天下分你一半,朕的美姬也送给你铺床暖被!”元行钦忙道:“不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臣分内职责而已。”心中却蔑然道:“你的天下就快剩孤城一座了。” 李存审驻守紫荆关,史建瑭同嵇昀在易州城内,商讨进取幽州的计划。 “报!敌将元行钦领兵在城外五十里处安营扎寨。” “知道了。”嵇昀教拿来地图查看,只见易州城北数十里外,多是山地丘陵,元行钦将兵马屯驻在谷口。 “派小股人马滋扰元行钦,引诱他来城下决战。”嵇昀说道。 史建瑭道:“我们人数比他们多,直接扑上去,找元行钦决战不就可以了嘛。” 嵇昀摇摇头,道:“元行钦很会用兵,我军以骑兵为强,骑兵和步兵作战,地势很重要。当年阿保机征服契丹七部的时候,就是把契丹骑兵困在了野狼谷那个狭小不平的坑地里。我们不能犯这种错误,何况我们现在有了城池,不需着急进兵,时间一长,刘守光自会催促元行钦主动来找我们交战的,到时候我们占据地利,这叫‘反客为主’。” 于是多日下去,晋军对燕军屯驻山谷视而不见,不但每天都忙着加固易州城防,而且还向城中百姓宣扬晋王的宽厚仁德。时值春耕时节,由于刘守光的大肆征兵,燕国境内的青壮年们多被迫从军,嵇昀便派遣兵士们帮助孤寡老弱料理田地。使得易州百姓纷纷顺从爱戴,有甚者,爬上城外的高坡,朝山谷里的燕军呼亲唤友,很多燕军士兵听说晋军善待家中父母妻小,入城后秋毫无犯,都生出逃跑的想法来…… 第224章 虎子能臣 元行钦看在眼里,仰天长叹道:“‘顺德者昌,逆德者亡’,不是天意,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正值刘守光派遣催战的太监传旨到了营里。 “元大将军,请接旨吧。” “你说吧,听着呢。”元行钦情绪沉郁,低声答道。 太监轻咳几声,面露一丝不悦,然而瞥见四周将士个个戾气极重,都瞪着眼睛仇视着自己,也不敢发作,只得匆匆宣读圣旨。 “好了好了!停吧!”元行钦不耐烦地出言打断。 “元将军......” “不就是叫我们赶紧去送死嘛!都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元行钦肯定不会死在他的后面!” 太监见此有些胆怯,小心道:“陛下说,得胜还朝时候,会重加奖赏。” “哈哈哈哈!”元行钦朗声大笑,流露出满心无奈和失望,答道:“传旨完毕,你赶紧回去吧,厮杀时可不分男女太监,别一不小心丢了用来吃饭说闲话的家伙。”太监听了,吓得抱头鼠窜,匆匆离去了。 元行钦左脚踩在鼓架上,右手握着圣旨,低头沉吟了片刻,甩手将圣旨抛进了士兵做饭的炉火里,朗声命道:“传令升帐!” “嵇侯!” 史建瑭兴冲冲地来找嵇昀,道:“果然不出所料,元行钦终于忍不住,来攻城了。”嵇昀道:“不是他忍不了,是他的士兵和刘守光忍不了了。教大家不要出战,专心守城,消耗敌人。” 元行钦指挥大军轮番攻城,无论是架梯抛钩,还是巨弩攻锤,都被晋军靠着坚城深池,抵挡在易州城下。 傍晚时分,燕军方才退去。嵇昀亲自来城楼巡视,只看到燕军旗帜不举,人人拖着辎重器械疲惫后撤,便对史建瑭说道:“建瑭,你建功的时候到了!”史建瑭大喜,抱拳道:“接令!”当即带领骑兵大开城门呼啸而出,晋军以逸待劳,骏马飞驰如黄河决堤,沿路掩杀燕军,元行钦亲自上阵抵挡,双方从傍晚厮杀到戌时,燕军死伤惨重,只残存数千人投降了晋军,而元行钦则死在乱军之中。 “嵇侯,燕军被我们彻底杀败了!还俘虏了七八千人呢!”史建瑭高兴道。 嵇昀道:“这些士兵,都是刘守光残暴统治下的平民百姓,你派人告诉他们,晋王讨伐刘守光,只为救百姓于水火,不想杀伤太多人命,他们愿意留下的,可以编入军中,想走的,发还路费。” “是!” 阿芙问道:“元行钦找到了吗?” 史建瑭道:“找到了,身中二十多处金疮,这个元行钦也算个好汉。”嵇昀点点头,轻叹道:“好好将他安葬吧。” 击败了燕军主力,晋军在嵇昀的指挥下乘胜北上,直逼幽州城下。 “完了!都完了!”刘守光在朝堂上狼嚎般哭叫,“刘仁恭!你惹谁不好,要去招惹晋国人,他们姓李的现在找上门报仇来了,谁能出战!谁还能出战啊!” “陛下!”百官中闪出一个生面孔。 “你是谁?” 刘守光显然对眼前这个少年将领不甚熟悉。 “末将是高行周!” “你敢出战晋军吗?” “怎么不敢!” 高行周扯着嗓子喊道。 刘守光慵懒地摆摆袖子,一脸不以为然,朝众臣苦笑道:“看见了吧,你们平日受朕的赏赐不少,到了关键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能派上用场,各个都是草包!胆小鬼!还不如这样一个小孩子。” 高行周道:“陛下,我不是小孩子,我父亲是号称‘白马银枪’的高思继,我的高家枪,管叫敌方大将来一个死一个!” “好!”刘守光拍案而起,指着高行周道:“朕把所有的军队都交给你统帅,你可要在梁兵到来之前,给朕守住都城!” “高行周遵命!” 城外晋军大营。 “幽州城没有多少守军了,我军连战连捷,士气正盛,下令攻城吧。”史建瑭对嵇昀说道。嵇昀道:“困兽尤斗,何况燕赵自古多豪杰,免不了城中还有能人,可不要轻敌。” 说话间,报说燕军搦战。 嵇昀和史建瑭相视惑然,嵇昀问道:“对方什么模样?”兵士道:“脸色有点黑,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史建瑭兴致勃发,笑道:“那不是和我年纪差不多?嵇侯,让我去会会他!”嵇昀道:“嗯,小心点~” 史建瑭提钩镰枪,纵马出营,双方止住兵阵,史高二将打马近前。 高行周道:“你叫什么名字?” 史建瑭道:“史建瑭,你叫什么名字?” 高行周道:“我是高行周,怎么不叫嵇昀出来!?” 史建瑭道:“臭小子!你还没过我这关,就想见我家侯爷?” 高行周怒道:“看我手中银枪没,待会儿你就会成它上面的红肉!”史建瑭道:“小黑子!风大不怕闪了舌头,我还想用手里这柄钩枪,割下你只会吹牛的黑头呢!” 两人扯得怒气起了,高行周大喊一声,催动坐下白马,朝史建瑭杀奔过来。两人旗鼓相当,都是烈火般的年纪,一场厮杀胶着难解,引得两边的士兵们连声叫好。 嵇昀听外面好不热闹,就地披上一条毛毯,骑马出营来观看。 “这身法,怎么好像哪里见过?是像他吗?”嵇昀看着高行周的身法武功,像极了当年的高思继,不禁心头一阵怔忡。 此时阿芙也跟着出营,见嵇昀神情怪异,便问道:“昀哥,你怎么了?”嵇昀微一沉吟,浅声回顾道:“那个好像是故人之子。” “史建瑭!快回来!”阿芙听了,当下便冲着二人的战场大声喊道。史建瑭杀气正盛,对身后的叫喊丝毫听不到耳朵里,高行周边打边笑道:“小娃子,你的相好怕你死了,在后面喊你呢!”史建瑭骂道:“闭嘴!你满口喷粪,好臭好臭!” 史高两个小将打得欢腾振奋,嵇昀担心他两个有所损伤,便教鸣金。史建瑭回营后,嵇昀问过对方姓名,确认是高思继之后,便道:“明天你再教他出阵,不要打架,只要把这封书信给他就好。” 转过天来,史建瑭主动在幽州城下叫阵,高行周披挂下城,提枪要再和史建瑭较量高低,史建瑭阻劝道:“哎哎!黑子,我不是来打架的,你不是要见我家侯爷吗,接着!”说着张弓搭箭,“嗖”的一声,将一只羽箭射出去。高行周伸手接过,原来箭上绑着一封手书。史建瑭打马回营,高行周打开书信观看,不禁潸然泪下,在马背上痛哭起来。 身后燕国兵将问道:“高将军,你怎么了?”高行周转身对众兵士说道:“回城固守城池,不要出战。”众兵士应诺,徐徐返回幽州城内,却见高行周在城门口徘徊不进。城楼上士兵喊道:“高将军,请快进城!”高行周答道:“你们关闭城门,好好防范。替我转告皇上,高行周原是大唐忠烈之后,今后不能再为他疆场效力,教他好自为之吧!”说罢,拉转马头,骤马扬尘而去。 “高行周见了书信,是时候来营里见我了。”嵇昀在大营中散步观望。 “报!刚刚有人看到,高行周单枪匹马,往东面去了。” 嵇昀沉吟下来,心道:“对了,我虽是他父亲的故交,但却是来讨伐燕国的,他怕不是心里有芥蒂,不肯相见。”然后冲报信士兵问道:“幽州城现在什么情况?” “回侯爷,燕军龟缩在城里,大门紧闭。” “传令,大军齐进,把幽州四门围起来!”嵇昀命道。 正如同黑云压城,幽州城被嵇昀的大军四下里围定。晋军高喊着“刘守光~出城投降!刘守光~出城投降!”过了半饷,刘守光孤零零、颤巍巍地走上城楼,朝大军喊道:“请叫你们的主帅出来说话~” 嵇昀驾马上前,答道:“刘守光,复兴唐室是大势所趋,负隅顽抗只能丢了性命。你投降吧。”晋军士兵齐声高喊:“开城投降!开城投降!”声如雷震,动地惊天。 刘守光扯着脖子四下里环顾,只看到晋军人山人海,忍不住内心悲戚,战战兢兢地答道:“嵇昀将军,我不是不投降,请晋王殿下亲自来,他答应不杀我,我就投降~” 史建瑭笑道:“晋王日理万机,为了你这豺狼一样的人,怎么敢烦劳殿下车驾,你要是不开城门,我便带人杀进去,一枪刺死你这个会吃别人心肝自己却没长胆子的王八蛋!” 刘守光不敢答话,弓着背像受了惊的骆驼一样下了城楼,匆匆躲回宫殿里去了。 史建瑭问嵇昀要不要进兵攻城,嵇昀抬头观望着城楼,答道:“不到不得已,尽量不要让士兵们攻城,死伤太大。”史建瑭问道:“那怎么办?”嵇昀道:“向晋阳传书,把刘守光的话和高行周的事通报给晋王。”史建瑭道:“难不成真要请殿下亲自来吗?这个刘守光摆明是缓兵之计,是想拖延到朱梁的救兵赶来~”嵇昀轻笑:“他等梁兵是等,我等梁兵也是等。”史建瑭睁大眼睛,惊疑道:“什么?!”嵇昀道:“别管了,先王临终授命殿下的第一任务,就是报刘仁恭父子背离之恨,现在幽州尽在掌控,是时候请殿下来主持大局了。” 第225章 破燕 书信传至留都晋阳,李存勖欢喜不已,他命令郭崇韬处理内政,亲自带人赶往幽州。 “我们围困幽州城月余,城里有很多百姓用绳子爬出城来。”史建瑭道。 阿芙眉睫轻触,闪动着灵动的眼睛,轻叹道:“大军围城,最不好过的,还是城里的百姓。”嵇昀问道:“去招降涿州、滦州守将的人回来没有?”史建瑭答道:“今早刚刚回营,果然如嵇侯所料,涿州、滦州的敌人,不战而降了。”阿芙转头对嵇昀道:“昀哥,还有居庸关呢,居庸关怎么办?” “不用担心啦!”不等嵇昀答话,帐外有人朗声喊道。阿芙闻声欣喜,蹦跳着笑喊道:“回来了!是野南浔回来了!” 果然是野南浔欢欢喜喜跑进帐里,跪地拜道:“徒弟拜见师父!”嵇昀叫起,野南浔喜道:“师父,你看还有谁来了!” 话音未落,大帐掀开一角,李存勖风采卓然地走了进来。 “晋王!” “殿下!” 众人匆忙下拜。 李存勖叫起,走到嵇昀身前,上下打量一番,笑道:“看到你身体无恙,我就放心了。” 嵇昀道:“殿下一路颠簸,快请上座。” 李存勖迈步坐到帅位,吩咐众人坐下。然后举目问道:“我军伤亡如何?” 史建瑭与野南浔相视笑道:“晋王殿下真是仁慈的国主,到了军中不问战果,倒先慰问将士。” 李存勖听了将领们的夸奖之词,一时竟有些愣住。嵇昀浅笑道:“我们能有这样的君主,是天佑大唐。”李存审赞道:“不错,应该立即把晋王殿下的关怀,传达给前线每一个士兵。”而李存勖却显得有些意外和惭愧,他明白,作为乱世有为之君,除了仁善爱人之外,威严的胆魄和霸道的壮心也是不可获缺的,自己在这一点上,是先天不足的。 嵇昀对野南浔道:“不用多说,居庸关一定是让殿下带来的人拿下了。” 野南浔道:“是,现在幽州城已经是死城一座,附近不会再有援军来了。” “好!明早朝城内喊话,就说晋王已驾幸军前,教刘守光开城投降。” 第二天,晋军喊了许久,幽州城内竟无半点回应。李存勖对嵇昀道:“刘守光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不讲信义撒谎成性的小人。”嵇昀低头拱手道:“是我误信了他,招致殿下劳累到此,请你降罪责罚我吧。”李存勖怪模怪样地瞧着眼前毕恭毕敬的嵇昀,心头既好气又好笑,凑到嵇昀耳旁小声道:“得了,我都明白,你是故意招我来的,你把难题都解决了,把个现成的功劳留给我。你老人家真是有心了。” 嵇昀仍然低着头,把手中令旗平举过头顶,说道:“请晋王下令吧!” 李存勖接过令旗。 “传令:攻下幽州城,生擒刘守光!” 号令一出,人如填海,马似流洪,喊杀声震天彻地,幽州城下如蚁聚蛇盘,偌大城池看上去岌岌可危、转瞬即崩。 “千万嘱咐将士,不要滥杀城中百姓。” 史建瑭道:“殿下放心,嵇侯一路行军过来,早就严明军纪,不但与百姓秋毫无犯,还有很多幽燕的年轻人主动加入了我军呢。” 李存勖闻言这才放心。 “殿下!”野南浔欢喜地跃进大帐:“我师父,不,嵇侯请......请殿下入城!” 李存勖腾然站起,心中好不愉悦,想到先王李克用的遗嘱,此刻心情难以言表,他冲侍者命道:“去拿枪来!” 李存勖难得甲胄傍身,横枪跃马,在嵇昀和众将簇拥下,缓缓进入幽州城,百姓夹道欢迎,官吏两股颤栗。进驻燕皇宫,李存勖看宫室美奂,不禁对众人说道:“孤见沿途百姓蓬头垢面,衣着皆如乞丐,国小民穷,刘守光纵欲无度,他若不灭亡,岂不没了天理?” 周围文臣道:“殿下代天行旨,旌旗所向,四隅禽兽无不拱服,八方贼凶尽皆湮灭......”李存勖摆摆手,脸上兀自笑笑,道:“此次攻灭桀燕,智力全赖嵇侯,功劳尽归将士,你等切莫做阿谀之臣,要学魏征、杜如晦,做直臣、谏臣。” 文臣听训,应承谢罪。嵇昀对李存审道:“晋王愈发有太宗遗风,这可是比灭亡桀燕更大的喜事。” 说话间,史建瑭提了刘仁恭来见。 “殿下,这老乌龟被他儿子关在铁笼里,泡在粪坑中,浑身恶臭,我叫人洗了三遍才像现在这样。” 众人见刘仁恭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双眼痴傻无神、四体瘫软无力,当年胆大跋扈的奸雄如今已是惨不忍睹。李存勖见到仇人,不免想起父亲遗训,心下恼怒,然念其已经不知人事,便未发作,只叫人好生看押,供给饮食,待捉了刘守光,一同押回晋阳。 “殿下!殿下!” 士兵慌张来报,晋军在卢沟河南麓发现刘守光下落,本要将他擒住却遭一黑脸小将阻拦,追兵皆不能胜。 “黑脸小将?”史建瑭一愣,道:“是高行周!” 嵇昀道:“忠臣之后,晋王应往招致。” 李存勖听闻是高思继之子,当即骑马赶赴卢沟河。高行周单人独骑伫立在高坡上,与晋军追兵对峙。忽见人群中拥出一人,金盔秀甲、器宇轩昂,向自己招手高呼:“行周!我是李存勖!快来相见!” 高行周彳亍片刻,驾马冲下高坡,转眼即至李存勖驾前,滚鞍下马,噙泪拜见晋王。李存勖笑颜抚慰,见其长得着实健壮,感念道:“虎父无犬子!你与建瑭今后可并为左右先锋,相助嵇侯建功疆场。” 翌日,李存勖在城中摆宴,犒赏将士。君臣饮宴正畅快时,守城士兵忽然来报说,南门外发现了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嚷嚷吵吵着正向幽州城下奔来。李存勖及众人听说,都不免疑惑。 “难道还有燕兵负隅反抗?” 彼时天已见黑,城门照例已经关了,嵇昀劝解大伙儿稍安勿躁,自己便带了史建瑭、高行周,三人同到南门城楼上一探究竟。 这时候,那群人也已到了城下,双方相距近了嵇昀方才看清,原来哪里有什么兵将,面前有老有少,男男女女,俱是此间百姓罢了。见百姓们结众到此,嵇昀赶问来由,人群中领头的是位保正,保正答道:“我们捉住了刘守光,特地把他送交晋军处置。”嵇昀恍然,急教人打开城门,迎接百姓。 人群中,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被人推搡出来,烂泥似得瘫倒在地上。嵇昀掌灯打量了那人,虽然鼻青脸肿被打得没了人样,但依稀认得是刘守光。 原来这家伙潜逃途中,饥肠辘辘,便向当地一农户乞讨吃食,农户见他衣着华贵,又是这般狼狈模样,于是心疑,喊来了左邻右舍,七手八脚将人擒住。 燕地百姓痛恨刘家父子久矣,刘守光失势被捉,闻讯而来的村民们立时便将他揍了个半死。 嵇昀听了这番讲述,不禁哑然而笑,命人将刘守光囚了,并带了保正和几位老人来见晋王。李存勖听说刘守光受执,顿时龙心大悦,当即下令废除燕国峻法,减免田赋徭役,百姓听了欢呼雀跃。其时,太行以东,沧州以北,民心拥戴,皆传檄而定。 正当晋国君臣们欢庆胜利时,忽然传来梁国入寇的消息。 “梁主听说燕都被我军攻破,亲率梁军十五万北上,眼下先锋已至枣强。”听了斥候的报信,嵇昀等人并不惊讶,毕竟桀燕国向来依附于梁,燕国被灭,梁国不会坐视不管,因此梁主出兵已在意料之中。 李存勖向嵇昀问计,嵇昀道:“燕地已平,梁兵来也徒劳。”有官员担忧道:“梁兵来势汹汹,还需早思退敌之策。”嵇昀道:“公等勿忧,我已有安排。”稍晚间,嵇昀营中升帐,却只叫了野南浔、李存审、史建瑭和高行周四人进帐,显然是有机密要事交代。 嵇昀指地图说道:“枣强县料已落入敌手,敌人接下来的动作,或取景县,或取饶阳,此两处虽然已经归降,然而尚未派兵驻防,我的意思是安排两路人马,分头赶往两处防守。”话音刚落,史建瑭、高行周便请命前往,不料却被嵇昀直接否了,转头还将任务交给了野南浔和李存审。 待野、李二人去了,嵇昀这才交代史、高二人,道:“梁兵远道而来,军需粮草最是要紧。燕地百姓受刘守光盘剥多年,民贫地瘠,梁军想要就地筹措粮草,实无可能。所以粮草军需必然要从河南转运。” “嵇侯是想截断梁军粮道,迫使其退兵?” “没错。” 不久,梁国这边,朱友文、朱友珪分头攻打饶阳、景县受挫,朱晃正因此而感到愤懑,偏偏又传来粮道被劫的消息,坐镇枣强的朱晃终于坐不住了,他已年近六十,时感头晕眼花,心焦气滞,体力和精神都已大不如前。 “杨师厚带一万人都督粮草,怎么会被敌人劫了!” 在听说劫粮的晋军将领只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时,朱晃表现的既惊讶又感慨。 “李克用后继有人矣。”随即传令退兵。对此,皇子及众臣不解,朱晃解释道:“敌有备而来,何况军队无粮,如何打仗。”眼看众人都咽不下这口气,朱晃过会儿改口道:“退兵不是目的,眼下晋军忙着收拢河北,顾不上其他,我军正好趁机西进,攻打李嗣源、周德威部,一举收复潞州之北。”众人听了,纷纷赞叹皇帝老谋深算。 第226章 锦城风月 河北江东处处灾,唯闻全蜀少尘埃。 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得得来。 秦苑幽栖多胜景,巴歈陈贡愧非才。 自惭林薮龙钟者,亦得来登郭隗台。 话说自从朱温篡唐以来,天下秩序已然大乱,四方豪强,但凡手中掌握些兵马的,都趁乱分羹,转眼即将九州江山瓜分净了。彼时,中华大地上,各霸一方,大大小小的王国何止十个?其中两个大国,晋阳余脉与汴梁朱晃纷争战事不断,论起安定太平,中原一带反不及位居西陲的陇右、古蜀之地。陇右一向为岐国的李茂贞所盘踞,这老贼,早年间犯上作乱,挟持唐昭宗至凤翔并将其软禁,后被打着勤王救驾旗号的朱晃击败,又被蜀兵趁乱占了汉中诸地,此后便一蹶不振,靠着与蜀国结好,勉强维持自身,由是不敢参与大国纷争。岐国南面,便是王建治下的蜀地,和唐末苦难战乱的时局不同,西蜀远离中原,外有山川阻隔,内有王建励精图治,国内反而是一片升平气象。 蜀中安定无事,招致大批遗贤避乱在此。 此时节,王建手下,武有晋晖、张造、李师泰,文有韦庄、张格、东瀛子,外结岐陇作为屏障,内立法度以为制衡,王建本人以忠武军节度使、蜀王自居,权摄巴蜀军政要事。逾数年,朱晃弑君篡位,消息传入蜀中,蜀地军民人皆义愤填膺,众文武趁势上表,恭推蜀王建元称帝,以示与梁国分庭并立之意。王建坚决不肯,他反问众人道:“想当年,杨老魏王率领我们忠武子弟八人,合沙陀,结西羌,平灭黄巢,保定关中,成就昭唐中兴的大功。现如今,虽然唐室已亡,然而魏王的训诫犹然在耳,我敢不以唐臣自居,反去做那僭越称极、颠覆臣节的恶事?果然如此,与朱全忠有何异?”于是下令,日后倘再有人公推劝进,无论贵贱,一律逐出成都,于是众人不敢再谏。如此又过数年,晋梁之间屡次交兵,眼看晋阳兵微势弱,王建有心助战,无奈山远路遥,也只能作罢。尽管如此,晋、蜀之间仍然时时交通,尤其是粮马布铁的贸易经年不断,只因为王建有暗中相助之意。 天佑七年(910年),梁国侵入赵地,晋军东出救赵,王建闻讯,即派人遣送粮草驰援晋军。晋军用火攻,大破朱友文所部,夺了武乡、襄垣二县。晋王感念蜀王恩情,即遣使入川,奉送礼物,以示感谢。蜀王接见使者,先问了些战况,后又谈及晋王家事,得知天水郡主已与嵇昀定了亲事。蜀王闻言,一时黯然失色,待送走使者,一连罢朝三十日。日子一久,韦庄、张格、东瀛子等人坐不住了,相约进宫面觐。几人到了内宫,见蜀王神情黯淡,形容憔悴,以为生了疾病,王建不愿众人担心,于是推说道:“中原战乱不息,百姓涂炭,我身为旧唐遗臣,心中不安,故而伤感。”张格闻言,即上前宽慰道:“天下虽乱,天府之地,尚且安宁,这都赖大王的洪恩所润。”“天府......”蜀王听罢,一时有些出神,嘴里反复窃叨“天府”二字。韦庄、东瀛子见状,互相对视一笑。来日,群臣联名上表,文臣以韦庄为首,武将以晋晖为首,再次恭请蜀王登基为帝。 王建佯怒道:“你们怎么敢如此轻视我的法令?一起违抗我的旨意?”韦庄跪地陈述道:“大王是大唐的忠臣,我等祖上也曾享受唐朝的俸禄,没奈何天命至此,王朝覆灭,无可期冀。大王有功劳于社稷,施恩德于百姓,蜀中士人翘首以盼,如瞻日月。我等斗胆,再请大王开国御极。”韦庄带头说罢,余众附和,纷纷劝进。王建叹一口气,侧目看向晋晖,晋晖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王建又请东瀛子上前问话。东瀛子道:“天意人心,不可相负。”王建于是不再推就。 转头来到九月,王建会集群臣于成都南郊,祭天颂表,登基称帝,国号定为“大蜀”。随后遣使送书,晓示诸国。 使者到了晋阳,李存勖设宴款待,蜀使呈递国书与李存勖看了,李存勖当即愕然,原来王建在书信中邀约李存勖“各帝一方”,李存勖自然不悦,按下国书拂袖离席,且叫人把蜀使轰出了城。 当时,嵇昀正在带兵攻陷燕国,对这件事无从得知。直到李存勖到了幽州前线,遂以将前事告知。 嵇昀对李存勖劝道“当今群雄之中,唯梁国最强,王建割据蜀中多年,向来亲晋而拒梁,这对我们的复国大计来说,可谓是有力的援助。如今王建虽然称帝,捐弃臣节,但第一时间遣使送信到晋阳,可见仍愿与我结好。我军正要与梁军会战于潞州,形势严峻,倘若王建因拒使毁书一事心怀愤懑,绝晋而向梁,那将对我军十分不利。” 李存勖这才恍然大悟,急忙问挽救的法子。嵇昀略思片刻,道:“殿下放心,我已有主张。”说罢当即提笔写下一纸书信,叫人送到晋阳城李鹗府上。李鹗收到信后,马上按照嵇昀嘱咐,采买准备,随即马不停蹄南下,过雁门、入陈仓,来到蜀中。 到了成都,先不觐见王建,而是直奔丞相韦庄的府邸。韦庄见是故人,自然殷切招待。饮了几盏茶后,李鹗说明了来意,韦庄喜笑道:“这嵇昀当年初到长安,就在老夫的家里住着哩,岁月蹉跎,回想起来,还是一个少年模样。”李鹗道:“如今业已封侯了,早晚操持军务,鬓添白发不少。”随即又讲了些这些年嵇昀身上发生的事,只听得韦庄嗟嘘连连。李鹗又转述嵇昀请托之意,韦庄摆了摆手道:“何须他嘱咐,于公于私,老夫都宜当尽力。”转头遇上吉日,韦庄以做寿为名,在府上大摆宴席,自从当年杨复光明令诸子师侍韦庄以后,王建对韦庄向来十分敬重,加之有劝进之功,于是王建乘了御辇,亲自韦庄贺寿。 韦庄领着家小一起迎了王驾,直入席间,分宾主坐了。王建瞧见两厢宾客都是些面生的人,满堂竟然无一个朝廷重臣,心中疑惑,便问身旁宦官:“丞相做寿,何以众官员不来庆贺?”宦官正不知如何回答,韦庄先声答道:“回禀陛下,朝廷初定,国务繁多,老臣区区贱诞,未敢惊扰百官。老臣原本是个附庸风雅之人,知我蜀中太平繁盛,文人才子极多,于是设此宴席,相邀共乐一处。不想惊动陛下龙驾,思虑不周,死罪死罪。”王建闻言大笑道:“原来是文人佳客之会,丞相知道,朕虽是军旅出身,也好诗词文章、歌舞箜篌,少有机会能与众位嘉宾齐聚一堂,今日原来有幸。”众人闻言,都行礼答谢,王建叫起,随着韦庄三声击掌,侍者们捧出鲜果佳肴、珍馐玉浆。王建心情大好,一连将酒喝了三盏。有他打样,众人便不拘束,各自举杯欢饮起来。酒兴浓时,射覆投壶,击鼓传花,十分欢乐。等又过了数巡,人皆有些醉了,这时两厢琴瑟声渐起,有舞姬数十人走上堂来,个个身姿绰约,轻推水袖,慢捋罗衣,于人前起舞。正是: 南陌花红酒脂白,何期川中有凤来。 金翅委盘湍雪岭,一羽涤清四境埃。 未央移落蜀山坳,长乐坐卧玉轩怀。 西绝诸戎建天枢,东去万国隔江海。 阆中不闻腥与血,巴城销金掩兵灾。 东边姊女妆西镜,北处胡笳吹南台。 韦相府中朋满座,满座皆是唐时客。 霓虹裙下摇金履,玉罗裳里影徘徘。 王建数杯酒下肚,身体醺沉,醉眼惺忪之间,隐约见一身披艳丽华服的舞者,被花团簇拥着从人群中绽出,初时离得较远,看不真切,只知道她身上足有百种色彩,在烛火照耀下闪烁着熠熠星光。随着舞者步入中央,众人鸦雀无声,继而仿佛是恍然开悟了一般,开始聒噪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尽管如此情形,众人的目光却自始至终离不开舞者分毫。 原来随着舞步迈动,衣袂飘摇时,方觉舞者一身所穿,并非丝锦织就,而是无数羽毛鳞次而成,随着舞步跃起粼粼彩光。 对于霓裳羽衣舞,人们听之者多,亲眼见到却少,因此多有惊讶,也不奇怪。何况这乐舞原是杨贵妃生平最得意之作,足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幸亲目睹之,自然喜不自胜常。这当中最是痴醉的,无疑是王建本人。 “是郡主么...” 他喃喃自语,声音小到连斟酒的侍从都没有察觉。 恍惚间,王建眼前仿佛看见一座城,城楼下兵头滚动,乱马冲撞,城上一女子也穿着与今夜相同的羽衣,不顾脚下千军万马的嘶喊,兀自翩翩起舞...... “你是谁?!” 王建腾地站起身,气冲冲地朝舞者质问道。他的语气严肃,霎时间驱净了酒宴的轻松气氛,众宾客赶忙敛襟危坐,都不出声。 韦庄觉得时机已到,便出来答道:“回陛下,这舞女是北方进贡来,包括她在内,共二十四人。” 王建愈加疑惑,追问道:“她怎么会有这身羽衣?会跳这支舞?”韦庄刚要继续答话,却被一人从旁拦住,看了一眼,原是李鹗。 李鹗继而答话:“此番全是晋王的心意,这件霓裳羽衣,原是当年黄巢贼入长安时,仿贵妃故事,着宫廷工匠为其宠姬制作的,后来成为晋王府中的宝贝,这二十四名舞女,原本是天水郡主豢养,陪伴郡主跳舞消遣的,也是晋王亲准,着外臣为使,特送至蜀王驾前,请蜀王笑纳。” 王建眼见这女子无论外貌还是舞艺,竟果真与李萱有几番相像,心中激荡,又得知是李存勖为了两国交好特意前来送礼,当下十分满意。转天来,坐朝叫起,专门接见晋国使者,当着蜀国文武官员,许诺将与晋国永结盟好。 至于晋国送来的二十多名舞女,王建将其视为珍宝,不仅为此兴建舞榭歌台,并且网罗伶人,充斥其中,自安史之乱后大唐乐舞声沉溺百年,至此才为之一盛。甚至有人言道,五代十六国,典章文物承唐之遗风的,只有蜀国。 据说为了死后依旧能够与之为伴,王建还专门命人在王陵中篆刻了女伎石雕,后世称之为“二十四伎乐”。 第227章 生子当如李亚子 大唐天佑十年秋,中国北方。 梁帝朱晃北上救燕不成,调转兵锋直扑潞州,想要夺取武乡、襄垣二地。周德威、李嗣源防守顽强,梁军一时之间不能攻克。未免援军赶到,使自己腹背受敌,朱晃下令环绕两座城池分别修起壁垒,号称“夹寨”。夹寨分为内外两层,内层可防城内突围,外层则用以抵挡援军。朱晃将把守夹寨的任务交由两个儿子朱友珪和朱友贞,他自己统领梁军主力屯扎二城之间,以为策应。 待到晋军匆匆忙忙赶到,梁军两座夹寨已将武乡、襄垣围得水泄不通,嵇昀见强攻讨不得便宜,只好先安营扎寨,商量对策。 一连十数日,双方按兵不动。 梁营里,每日进出车辆无数,车上载的除了大军粮草外,还有无数酒水、肉脯、新鲜瓜果,这些都是坐镇潞州的朱友文,派人送来的朱晃的饮食。 这一天,朱晃叫来押粮官,询问他朱友文的近况。押粮官如实回答,等回到潞城又将这事告诉给朱友文。朱友文听后十分害怕,以为父亲要找机会责备他。 原来朱晃在世的儿子有三个,分别是二子博王朱友文,三子郢王朱友珪,四子均王朱友贞。自长子朱友裕病死后,太子之位空悬,三兄弟各怀觊觎之心。前者,最为年长的朱友文曾被父亲朱晃委以重任,然而时运不济,前番挂帅出征晋阳,不但败军失地,还折损了大将张归霸,自此受到朱晃冷遇。这次出征,两个兄弟都身负重任,唯独朱友文被安排在后方供应粮饷,因此他时常感到忧虑,担心地位不保。于是思虑再三,准备第二天亲自押粮到大营,以示殷勤孝顺,但此举遭到了其妻子的阻拦。 博王妃生性聪颖,她对朱友文说道:“去不得!如你所说,他心头正恼着你,何况眼下不是好时机,你想想看,父皇年近六十,还要亲自上前线带兵打仗,若是打了胜仗还好,可唯独碰上李存勖,几场仗下来没占着什么便宜,老头子心里正烦恼哩。你既不能讨他的欢心,又不能替他分忧,去了岂不是自找没趣。”朱友文恍然大悟。“幸亏你想得周到,险些又做了傻事。” 转头来到第二天,有书信射入梁营。打开一看,竟是李存勖的战书。信里将梁军据守夹寨的行为视为怯战,言语极尽轻蔑嘲讽之意。然而朱晃看过信,非但不恼,反而咯咯大笑,将书信传示众人并说道:“胡儿想用激将法催我决战,简直小孩子把戏。” 眼下梁军用夹寨之法将城池死死困住,用不了多久,等城中粮尽援绝时,武乡、襄垣将唾手可得。倘若外围的晋军强攻夹寨,则朱晃可亲统大军袭其背后,内外夹击之下,晋军必然大败。无论如何,固守夹寨的做法都对梁军有利,所以朱晃对李存勖的讥讽和挑战并不理睬。 此事刚罢,黄门启奏博王妃从潞城赶来营中问安。朱晃此时心情不错,便准许王妃觐见。他为人暴躁易怒又刻薄少恩,家中亲族大多避而远之,何况身为帝王,家事俗事自有他人料理,不曾费心于儿女婚姻,故而对几个女婿儿媳十分生疏。今天能够接见博王妃,一则是闲来无事,二则也是为了获知朱友文的消息。 帐帘掀开,一妙龄少妇颔首低眉,小步趋近,来到皇帝脚下,纳福问安。朱晃听了轻声软语,不免心中一荡,便叫抬起头来,果见玲珑水嫩,媚眼如丝。 原来老贼荒淫无度,刘裳在世的时候尚能约束,刘裳死后他便毫无顾忌,尤以霸占人妻为乐。其中最出名的,当属梁国中书令张全义献妻奉女的丑事,起初只是张妻频繁进出宫闱,公然与老贼淫乐,后来发展到朱晃直接住进了张全义的家里,张全义只好将妻妾女媳轮番奉上,可怜数百女眷尽被老贼奸淫,无一豁免。 老贼淫逸如此,见了娇媚可人的儿媳,自然色心大起。加之博王妃本身是为了讨好他而来,几句虚与委蛇的话说了,哄得老贼心花怒放。军旅不比宫廷,声色难得,老贼不许博王妃再回潞州,就教随侍军中,随时宠幸。 自己的老婆被父亲霸占的消息很快传到朱友文的耳朵里,朱友文非但不怒,反而十分窃喜,竟将妻子平日衣衫和妆扮物品尽数送去,传话叮嘱王妃善侍皇父,以求欢心。朱氏父子寡廉鲜耻,枉背人伦,可见一斑。 晋营里,为迫使梁军出寨野战,嵇昀轮番派出几路轻骑,带足鼓角和火药,或白天,或夜间,往来袭扰两处夹寨,绕着寨外鸣炮呐喊,使寨中守敌惶惶不能安睡。受到晋军惊扰的朱友珪和朱友贞,叫人将消息带给朱晃。朱晃寻思李存勖此举是虚张声势,目的不在攻寨,而是要诱骗梁军主力出动,他却半路设伏打援,亦或是声东击西,使援军在武乡、襄垣之间疲于奔命。于是仍旧按兵不动,命人传话二子,对小股晋军不必理会,若李存勖大举攻寨,他将亲率大军出击。此后,面对晋军轻骑,梁军白天射箭驱离,到了晚上索性充耳不闻,任他如何发炮惊扰,只是蒙头大睡。嵇昀见状,便开始部署攻打夹寨的计划。他先是教史建瑭盯紧朱晃大营的动向,然后趁夜对朱友珪的夹寨发起进攻。 起初,朱友珪不以为意,只当是小股敌人骚扰,直到听说晋军架设云梯,攀爬寨墙,才吓得慌忙从床上爬起来,组织士兵仓促迎击。两军攻守一夜,晋军数次突入夹寨,又数次被梁兵杀退,直到史建瑭报说朱晃大军向武乡赶来,晋军这才停止攻打。梁军趁机搬补石头,修缮寨墙。 朱晃走到半路,听说晋军已经退去,便也悻悻地下令收兵回营。有人提议追击,朱晃斥责道:“蠢猪,胡儿正设下圈套等着你钻哩。” 此后一连数日,晋军依然不间断地袭扰,中间夹杂几次主力强攻,使寨内梁军不敢掉以轻心,夜夜提防搞得人困马乏,从官到兵,怨声不断。朱友珪无奈,只得向朱晃申请调兵换防,以图休整,但却不被朱晃准许。细打听才知,原来朱友文竟将老婆送给亲爹“扒灰”。 此刻老头子怀里坐着博王妃子,心思自然不在他这个儿子身上,况且三兄弟为争夺储位,互把对方视作眼中钉,表面兄友弟恭,私下里却早是水火不容,皇帝不准他调防,多半是朱友文致使老婆从中作梗。 想到这里,朱友珪暴跳如雷。为了不被朱友文抢占先机,他直接命人回家接来自己的老婆郢王妃,马不停蹄将其送进了朱晃的大营。同样得知消息的还有朱友贞,他有样学样,也把均王妃双手奉上。至此,三个儿媳同枕龙床,一齐侍奉公公,明里嬉笑承欢,暗地勾心斗角,梁国宫廷之乱,自此发端。 就在朱晃沉湎声色的同时,梁军被疲兵计所累,士气渐渐衰减。有谋臣见状,向朱晃进言:“敌人分成数路,轮番攻打夹寨,使我大军频繁周旋于两地之间,奔波辛苦,无功而少歇。长此下去,十分不利。”朱晃以为然,又有奏报晋将丁会乘着雾天,劫烧了自家粮车。朱晃又惊又怒,才知坚守并非长久之计,听说李存勖将军队屯住三垂冈上,朱晃下令即日拔寨,进军三垂冈。 翌日天明,三垂冈上,梁晋双方军队阵势拉开,刀枪晃动,旗号鲜明。 朱晃遥看到晋军阵上,两个少年将军,一个作黑脸,一个作白脸。看着面生,便派校官朝对面喊话。 “黑白二将,报上名来。” 史建瑭高声道:“你白爷名叫史建瑭,黑爷爷大号高行周!”从知情人处得知史建瑭是太保史敬思的儿子,朱晃身躯一颤,脑中想起当年上源驿史敬思据桥一幕,不禁感叹道:“原来英雄有后。”又见李存勖身旁一个体态瘦削,无将帅之资,却几分僧道模样的中年男子,于是再问姓名。嵇昀反问道:“同朝共车之交,不共戴天之敌,怎么会不认识了?”原来当年嵇昀挟持朱温的车辇逃出长安,彼时二人初次相识,后来又都在唐朝做官,故而说得上“同朝共车”了。朱温打量片刻,才认得是嵇昀,又不禁感叹年华易老。 双方擂鼓向前,短兵接触。梁军排成整齐的兵阵,稳稳压住阵脚。 嵇昀对史建瑭、高行周说道:“敌众我寡,除非奋力冲破敌阵,否则不能取胜。”史、高二人会意,带头冲杀敌阵。梁将牛存节、韩建、杨师厚等阵前督战,约束士兵。晋军几轮冲突,始终不能突破敌阵。反而铁墙一般的梁军慢慢向前推进,使得晋军阵地不断被压缩。 朱晃胖重不耐久坐,在麾盖下卧着,听人转述战况。当听到梁军把晋军逼退后,心情大喜,对周围人道:“朕今天终于能够将晋阳余孽除尽了。”话刚说出口,兵士匆忙来报,晋军疯狂抵挡,梁军不能再进。朱晃传令众将,催促进军。然而,稍后又报说前军败绩,晋军已突入阵中。朱晃大惊,不知形势为何急转直下,急忙在众人扶持下上马,坐在马上遥看前军散乱,一杆王旗已近梁军阵地。 朱晃骇然,在众人护卫下转至周围一处高坡,居高临下视之,只见那杆王旗之下,李存勖手执马槊,在人群中纵横冲突。在他亲率之下,晋军拼死力战,史建瑭、高行周两路人马如同嵌入梁军内部的楔子,梁军阵势继而瓦解。朱晃不敢置信,顿足道:“生子当如李亚子,李克用虽死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