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不死,我以武道证人仙》 开个单章 解答一些疑惑 右眼看东西有些模糊,刚才照镜子看了下通红,应该是用眼过度。 今晚就不熬夜,早点睡了,明早起来更新。 然后就大家的一些问题进行答复。 首先,是关于写仙侠结果开篇是造反的挂羊头卖狗肉事件,我只能说可能是小萌新更新太慢了,其实这部分篇幅并不多。 主角需要一个途径,在这个道法不显的小国家,接触到修仙势力。 在我的世界观里,这方世界很大,大到七亿人口的朔国和雍国乾国都是小国,除此以外还有道法显迹的人间仙朝。 就像主角从第一世普普通通的凡人,到后面通天彻地的真仙,我想努力写出普通人一点点在诡异修仙世界成长,揭开这个世界神秘面纱的故事。 所以第一第二世,主角都不会修仙,但会揭露一些修仙秘闻,我写书也不是自嗨,肯定也要让读者老爷爽爽,下一世开始主角就会踏上仙途。 第二,关于时间线,从第一世开始是一直顺着往后的,主角就是穿越到一个真实的世界,能一世世重开就是他的金手指,模拟器保证他真灵不溃,重新投胎。 第三,是关于参属这个特性,这里容我卖个关子,第三世会揭晓,参属绝对不是灵根此类天赋资质,或者更准确说,不只是天赋资质。 毕竟诡异修仙,可不是你光有灵根就够的。 这本书的主基调就是克系诡异修仙,主角也绝不会是正常人,后期主角变得不可名状还请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第四,关于造反,造反从来不是请客吃饭,哪怕暨省是福王的基本盘,但大家要清楚一件事,福王不是守边的实权藩王,他一没兵权,二没人事任免权,他也没那个能力虎躯一震,传檄而定天下。 就连邱道荣这些私兵,也是他慢慢在军队里掺水攒下来的。 福王能起事造反,说穿了就是勋贵和六扇门大佬不满当今天子任由文官把持朝堂,挤压自己的权力,才给他找到这个机会。 但武将与武将也不是一伙的,人家守内地,喝兵血的既得利者,凭啥和你站一块。 世家大族,如果不是有利益,谁愿意冒着杀头的风险跟你以一省御一国。 所以有杀戮是必然的,只有倒下一个庞然大物,给了他们威胁,又嘴里吃到好处,别人才会心不甘情不愿的上你的船。 你只有造成既定事实,我造反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才能给别人选择。 不然你一个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藩王,凭什么让一个省的世家高官聚起来做决定,你敢找人,第二天皇帝就来赐毒酒了。 传檄而定,那只会是你占据上风发生的事情。 他们也没有上帝视角,不知道跟着主角必胜。 最后就是关于古代能不能养活这么多人,别问生产力,有仙人存在,一个呼风唤雨,还怕庄稼不能丰收嘛?【滑稽.jpg】 最后的最后,有感而发,不知所言,小萌新开学后会争取加大更新力度,早一点让大家接触到我设想中那个阴翳诡谲的克系修仙世界。 求求大家继续支持小萌新啊~【orz.jpg】 ps:话说有多少人一直在追读啊,能不能吱一声,让作者君看一下啊,嘤嘤嘤~ 第1章 世事无常 【61岁,你亲眼目睹地龙翻身,有仙人感念苍生,遂显化真形与之鏖战,石崩山摧,永年县上下一万八千三百七十一户,无人幸免,你的精神受到严重污染,异化而亡。】 【你的第一世人生已经结束,是否选择重开?】 画面暂停在漫天砂石掩没永年县的前一刻,天上嶙峋虺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吟,连同仙人不可名状的身形一并定格,往日种种如跑马灯在曾厚朴眼前掠过。 【0岁,你出生在永年县蛰龙山下的一户贫穷人家,父亲为你取名曾二牛,在你出生前,家中已经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 【3岁,你在田里玩耍时,机缘巧合从地下挖出铜钱一罐,家境有所改善。】 【6岁,你天资聪颖,口齿伶俐,被村口土地庙的叫花子看重,习得六十七个雍国官文。】 【8岁,永年县新开一家药铺保安堂,你在县里客栈当伙计的三叔听闻药铺要招收学徒,年龄不得超过十岁,想起你这个聪明的侄儿,遂携你前往。】 【9岁,你顺利通过保安堂的考核,成为一名药铺学徒,东家吴大夫给你更名为厚朴。】 【12岁,你基本掌握部分常见草药的药性,辨识方法,以及寥寥几种中药的炮制手段,你的勤勉和悟性得到吴大夫的认可,正式被收入门下。】 【13岁,你开始接触《金匮》《伤寒论》,并随从师父坐堂问诊,颇有收获,你结识师父的独女吴媛儿,对方是你的小师妹。】 【16岁,你对药理的领悟更进一步,初步掌握望闻问切的看病手段,师父对你很满意,你颇会讨小师妹的欢心,感情日益增添。】 【17岁,你与小师妹情投意合,你们的爱情受到师父与师娘的认可,经过双方父母的商议,将婚期定在来年,师父决定传授你桩功《三阳桩》。】 【18岁,小师妹及笄,你向她许下海誓山盟,在双方父母亲友的见证下结为夫妇。】 【20岁,你通过师父设下的考验,获得独自坐堂问诊的资格,同年妻子为你诞下一子,你请师父替他取名,师父对你好感大增,替外孙取名维文。】 【21岁,你似乎对武学一窍不通,三阳桩的修炼进度缓慢。】 【23岁,你渐渐在永宁县小有医名,时常有人来找你看病问诊,同年妻子为你诞下一双龙凤胎,你为次子取名维武,长女取名绣娘。】 【30岁,你的医术越发精进,名望渐渐在周遭数县传开,就连府尊听闻你的名声,也不远百里请你入府,替爱子医治旧疾。】 【31岁,你根据这些年行医的经验,撰一良方治好了知府爱子的顽疾,曾神医的称号彻底在安阳府传开,同年你的父亲以老而终,守孝三年。】 【33岁,你的母亲以老而终,守孝三年。】 【36岁,你的长子考取秀才,进入府城读书,你很是为他感到自豪,遂替爱子在府城置办房产一处,并请仆人若干,命他安心学业。】 【37岁,你的次子受兄长激励,亦于次年考中秀才,你也替他在府城购置一处房产,曾氏双杰文名渐渐传开。】 【39岁,对你恩同再造的师父旧疾复发去世,临死前说出身世,并将一本《青囊要术》传与你,从此,保安堂正式交托到你的手中。】 【原来师父祖上是武林大派药王谷的弟子,因一时意气之争,失手打死同门,又惧怕门规责罚,心生歹意遂偷盗宗门秘籍《青囊要术》,叛出山门。而后隐姓埋名数年不得参透其中奥义,后人也无甚么习武天赋,索性便以其中医书传家,直至今日。】 【41岁,有侠客被仇家追杀,连夜潜逃堂上,恳求医治,你因妻子先祖的缘故对武林中人多怀有戒心,故留一手。果不其然,对方事后见色起意,欲对绣娘不轨,被你以药石鸩杀,你从对方身上获得武学《归雁刀法》。】 【44岁,你悉心钻研青囊要术,颇有所获,医术得到极大提升。】 【45岁,二子参加秋闱,皆是榜上有名,一时传为佳话,府尊亲笔题匾诗书传家,以示褒意。】 【48岁,你的师母去世,年过耳顺,无病无痛,喜丧。】 【56岁,你将保安堂传与女儿女婿,自己留在家中全心钻研青囊要术,同年次子高中进士,欲将你夫妻二人接到身边赡养,被你拒绝。】 【61岁,你亲眼目睹地龙翻身,有仙人感念苍生,遂显化真形与之鏖战,石崩山摧,永年县上下一万八千三百七十一户,无人幸免,你的精神受到严重污染,异化而亡。】 “我是曾厚朴,也是……方然,是一名穿越者,这是我穿越后重活的……第一世。” 方然喃喃道。 思绪豁然开朗,从亲眼目睹不可名状的空白中脱离,与此一同被剥落的还有名为曾厚朴的一生。 但剥落并非失去,只要他愿意,依旧很快就能忆起过去的大致种种。 只是这份回忆终究失去原本的感情,更像是以第三视角冷眼旁观他人的遭遇。 这是模拟器自带的保护措施,既是为了避免宿主过度沉湎往日的回忆,同时也旨在防范不好的经历对精神造成二次污染。 至于说起模拟器的由来,那便不得不提及他作为曾厚朴之前的过往。 那天,他本来只是试玩最近很火的一款名叫人生重开模拟器的游戏,谁料才进入加载画面,自己便蓦地眼前一黑。 再缓过神,已是蛰龙山下一名唤做曾二牛的婴孩,跟随他一同来到这个世上的,除了眼前可以重开人生的模拟器,便无余物。 起初,他也想着在金手指的帮助下重造天地,登基称帝,再不济也是封侯拜相,传家百世。 然而模拟器只是将他带到这个世界,就没了动静,直至今日,作为曾厚朴的一生走向终结,终于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你的第一世人生已经结束,是否选择重开?】 当回忆走向尾声,四周的画面渐渐褪色,只有模拟器幽蓝色的光幕充盈视野。 【确定。】 第2章 重开人生 得到方然肯定的答复,记载中曾厚朴的生平登时化作一串冗长无序的数据流,随后出现在他眼前的,则是模拟器对他这一世的总结。 【你亲耳听闻一段武林秘辛,发现这个世界并非你想象中那么简单,开启根骨属性。】 【你一生青囊竹杖,医名远扬,你获得了两点属性,解锁天赋杏林妙手。】 【你养育二子,一人中举,一人进士,曾氏文名渐渐传开,你获得了一点悟性,解锁天赋舞文弄墨。】 【你亲身经历一段仙人轶闻,发现这个世界并非你想象中那么简单,开启参属属性。】 【你寿长六十有一,在这个医疗水平低下的时代堪称奇迹,解锁天赋颐养天命。】 【你的子嗣会将曾氏发扬光大,作为安阳曾氏的初祖,你将世代接受曾氏子孙的供奉,你获得了一点属性,限用于悟性、根骨、参属,解锁天赋推陈出新。】 【你这一世综合评价为凡等上品。】 【你可以指定一项天赋继承至下一世,你可以提升任意一项天赋的品质。】 【你可以指定一件物品继承至下一世。】 “指定天赋勤能补拙,指定物品青囊要术。” 过目不忘,飞来之财,勤能补拙,这是方然上一世从随机十项天赋中选择的三项。 飞来之财,让他好险没有被饿死,过目不忘、勤能补拙,则是让他从一众学徒中脱颖而出,被师父所看重,更是为他日后成为一代名医打下基础。 至于你说小师妹怎会钟情于他? 自然是凭借他的诗才偶得,他的温柔体贴,还有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颜值啦! 谁能想到,模拟器随机分配二十点初始属性的时候,居然险些给他的相貌拉满,这也导致他差点就成为第一个被饿死的穿越者。 区区一点福缘,村口的叫花子都看了落泪,属于是极端属性断不可取。 这一次,有了额外四点天赋属性,他怎么也不会让那种一点妖的极端情况出现。 【请选择你第二世的天赋:】 【杏林妙手(绿):你对医术颇有深究,你总能窥破一些疑难杂症。】 【舞文弄墨(白):增加一点悟性,减少两点根骨,你对科举一道颇有深究。】 【习武之人(白):减少一点悟性,增加一点根骨,你大概率出生在一个习武的家庭。】 【颐养天年(白):你会活的比常人更久一些,六十以后不容易得大灾大病。】 【灵光乍现(白):减少一点悟性,你偶尔会有超出世俗的奇思妙想。】 【推陈出新(蓝):增加两点悟性,你做任何事都会得到突破性的创新。】 【体弱多病(白):减少三点体质,你很容易生病。】 【草上飞(蓝):增加两点根骨,你对轻功的学习总有远超常人的领悟能力。】 【舞刀弄枪(白):减少一点悟性,你对刀法枪术的学习能力略有提升。】 【勤能补拙(绿):减少两点悟性,你的每一分努力必定会有所收获。】 依旧是十选三,只是其中好几项都被上一世新解锁的天赋所替代。 看到十项天赋中终于出现两项蓝色天赋,哪怕方然如今已经勉强算是两世为人,仍旧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人生重开模拟器的天赋一共分六个档次,从低到高依次分别是白、绿、蓝、紫、橙、红。 其中白色天赋要么就是作用单一薄弱,要么就是负面影响远大于正面作用。 你知道在十个矮子里面拔高个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嘛? 你知道十个选项里面能一半近似体弱多病有多离谱嘛? 不过话又说回来,但凡当初再有一个靠谱点的天赋,他都不会选择飞来之财,那么以当时贫苦的家境,能不能撑到保安堂招学徒估计还是问题。 如此看来,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平复心情,方然轻松排除几个负面作用较大,或者对自己没有什么实质性提升的天赋,还剩下的也就是那么几个——杏林妙手,习武之人,推陈出新,草上飞,舞刀弄枪,勤能补拙。 首先放弃的就是杏林妙手。 重开人生并不会剥夺过去的记忆和知识,以他现在的医术,只要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应付上手都绰绰有余,他也没有誓与华佗比高低的心思。 至于习武之人和舞刀弄枪,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同类型的天赋。 只不过前者的重中之重在那可能出现的习武之家,一个习武多年的长辈对他日后习武和行走江湖显然会提供不少助力,能让他这个门外汉绕过不少弯路。 而后者则是干脆明了直接提升在刀枪这两样兵器上的潜力。 看似各有高低,实则暗藏玄机。 习武之人背后意味着一个习武世家,对他而言就是一块身份牌,一块步入江湖的敲门砖,而有勤能补拙和继往开来,刀枪方面少许天赋的提升,就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不值一提。 在后面就是草上飞,一个可以提升根骨,快速提高轻功水平的天赋,无疑是目前来说的最优解。 兵器功法,只会决定你将来行走江湖的绰号是天外飞仙,还是莽金刚。 然而轻功水平的高低,却是意味着你这条命活的够不够久。 推陈出新和勤能补拙,则是两条道路的选择。 选择推陈出新,走的就是张三丰、张无忌的路线,重在感悟,精通百艺,推陈出新。 选择勤能补拙,走的就是郭靖、虚竹路线,选一门武功专精,积年累月,臻至化境。 尽管后者更符合方然对武道的认知理解,但四点悟性的逆差,还是让他很从心的选择推陈出新。 【习武之人,草上飞,推陈出新。】 这便是方然第二世江湖人生的倚仗。 【你可以提升任意一项天赋的品质,是否使用?】 他这才想起,自己这一世的综合评价是凡等上品,有一次提升天赋资质的机会。 凡等上品,也就是说自己作为凡人的一生,姑且能称一句上品,那是不是后面还有不是凡等的其他品阶? 方然不得而知,或许只有等到第二世结束,他才能验证自己的猜想。 但这不妨碍他早已心有所属,决定要提升哪一项天赋。 【你已选择天赋推陈出新(蓝),是否确定提升品质?】 【确定。】 每次只能选择一项天赋保留至下一世,挑选潜力最高的天赋提升,这难道不是件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继往开来(紫):增加四点悟性,你拥有举一反三的能力,当你熟悉一样事物,很容易将它推演到一个新的层面。】 【注1:当你参悟功法时,极大概率提升白色功法的品阶,大概率提升绿色功法的品阶,中等概率提升蓝色功法的品阶,小概率提升紫色功法的品阶,极小概率提升橙色功法的品阶。】 【注2:你对功法的领悟越深,提升品阶的难度越小。】 这算不算是—— 抽到大奖了?! 第3章 长春不老 方然被这份大礼砸的有些不知所措。 就拿他早已烂熟在心的那本《归雁刀法》来说,一旦融会贯通,就有极大概率删繁就简,从一门大路货的白色刀法武学晋品成为绿色功法。 给他足够的时间,甚至推演到橙色绝学,也绝非没有丁点可能。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有外炼桩功,有刀法武学,只要再来一门内炼心法,届时潜心闭关上个三五十年,出山保送一代宗师。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情况。 前提是模拟器别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不然来个一点体质,体弱多病的一代宗师是吧? 方然将目光投向四维属性,哦,现在应该是六维属性—— 【相貌:5】 【悟性:6】 【体质:5】 【福缘:8】 【根骨:lv3(泯然众人)】 【参属:lv0(泥古不化)】 好吧,看样子还是高兴的太早,合着要是不算上天赋白给的七点属性,他就是个无根骨,无参属的凡夫俗子。 在模拟器这里,根骨和参属同样分为五等,从低到高依次是泥古不化、泯然众人、尺瑜寸瑕、钟灵毓秀、旷古烁今。 其中泥古不化对应的就是经脉闭塞,参属蒙尘,属于半点修行天赋都没有那种。 泯然众人稍微好些,但就是武林中人最常见的水准,倘若没什么奇遇,这辈子撑死也不过是个三流货色。 尺瑜寸瑕,已经算得上是骨骼惊奇,假以时日,成为一名江湖豪侠几乎是板上钉钉,属于门派的中流砥柱。 钟灵毓秀之辈,为上天所眷属,只要不中道夭折,日后必能成就一代宗师。 至于旷古烁今,这等资质往往几百年才会出上一个,别人习武他修仙,只要愿意,几乎学什么都是一日千里,毫无瓶颈可言。 好在自己还有三点自由属性,这一世修仙算是别想了,全加给根骨,倒也能堆出个尺瑜寸瑕。 方然安慰着自己,同时把属性加给根骨。 他算是知道自由属性的宝贵,根骨和参属似乎根本无法分配到那二十点基础属性,若是要想改善资质,只能依靠自己每一世结束后的综合评价。 【你将一点属性(限用于悟性、根骨、参属)加给根骨,根骨:lv3(泯然众人)。】 嗯哼? 居然还不是一点属性增加一点根骨? 方然愣住,不信邪地又给根骨加了一点属性。 【你将一点属性加给根骨,根骨:lv4(泯然众人)。】 这下方然总算明白,泥古不化每升一级是一点属性,到了泯然众人居然是一级两点,那后面的是不是就是三点四点…… 还在说十点属性就能堆满根骨,是不是有些太过容易,原来是搁这儿给我等着,方然顿时觉得三点自由属性不香了。 把最后一点属性加给根骨已经没有意义,断无让自己的资质更上一层台阶的可能。 既然如此,随着光幕再次跳动,方然下一世的初始属性基本确定—— 【相貌:5】 【悟性:7】 【体质:5】 【福缘:8】 【根骨:lv4(泯然众人)】 【参属:lv0(泥古不化)】 【天赋:习武之人(白)、草上飞(蓝)、继往开来(紫)】 【物品:《青囊要术》】 最后一点属性加给悟性很难理解? 有推陈出新这么好用的天赋,根骨不够怎么办,当然是用功法来凑了! 【你对《青囊要术》钻研颇深,天赋继往开来发动,你从中悟出《长春不老功》一卷。】 【长春不老功(紫):雍国武林七大门派之一药王谷的镇派绝学,为大长老一脉所持有,功力大成一口长春真气生生不息,有延年益寿,改善根骨,百毒不侵的功效。】 八点福缘,恐怖如斯! 上一世,自己花了小半辈子都没能参透其中奥秘,可如今,就这么朴实无华被丢到面前,仿佛有人不屑地在对他说—— 嗟,来食! 可是,一门能改善根骨,百毒不侵的镇派绝学,它真的好香! 这就好比别人还站在起跑线等待发号施令,你却早早骑着自行车在终点线准备出发,分明已经赢麻了好吗? 方然迫不及待想要开启第二世。 【模拟器正在加载中——】 【随机出生地点——】 【锁定性别为男——】 【家庭背景匹配——】 【借三尺明月,衔两袖青龙,轻剑快马恣意,携侣江湖同游——】 【你的第二世人生已经开启——】 随着一声清脆嘹亮的婴啼,四周的黑暗散去,方然只觉天地豁然开朗,接着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倦意。 又来这招…… 甚至都没来得及观察四周环境,便已陷入酣睡。 …… 【0岁,你出生在朔国兖州府的一个镖局世家,父亲为你取名陈庆之,籍此庆贺老来得子,你是他惟一的儿子,你上面还有两个姐姐。】 【6岁,你到了上私塾的岁数,父母把你送入府城最好的私塾,同年,父亲开始亲自传授你家传武学。】 【8岁,你天资聪颖,触类旁通,已经完成启蒙,同年你察觉家传内功心法并非十分高明,遂决定转修长春不老功。】 【9岁,你经常缠着镖局老人,询问一些江湖轶事,你对江湖武林的了解逐渐深入,你更加留意不泄露自己修炼长春真气的秘密。】 【11岁,你的父亲押镖归来察觉你真气有异,你谎称去岁曾误食过一枚表皮朱红似火的果子,之后功力陡增,真气也发生了异变,舐犊情深,父亲对你的谎言深信不疑。】 【12岁,福缘触发,家中生意日渐兴隆,众口交赞,一举成为方圆一府七县之地最大的镖局,你走到哪儿都会受人敬畏。】 【14岁,你的父亲押镖归来,知你爱好佛经孤本,遂给你带回一本《楞伽经》作为礼物,你未能从中悟出九阳真经。】 【16岁,你又打通三条经脉,功力大增,根骨也得到了一定的改善,增加一点根骨。】 【18岁,你的武功到达瓶颈,静极思动,你决定出门闯荡江湖,借机寻求突破,你的父亲在考校过你的武功后,思虑再三,终究还是答应了你的请求。】 【这一日,你奉父命押送一批药材去往登州府……】 第4章 威远镖局 天色微明,春日料峭的寒风刺人肌骨。 兖州府通往登州府的官道上,两面赭黄绣纹的三角狗牙边小旗,迎风招扬! 右首一支小旗,用黑色丝线绣出一只虎头,张牙舞爪,凶神恶煞。 左首旗帜,则是名家草书了一个【陈】字,银钩铁划,刚劲非凡。 威远镖局一十七条好汉,个个劲装束发,腰板笔挺,前前后后将四架押满药材的镖车掩得严严实实,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为首一人身躯魁梧,乌冠木簪,身下骑一匹乌云盖雪的北地好马,背后悬一柄百锻精铁的朴刀,狐裘锦袍,端是显出身份的不凡。 此人正是陈庆之的生父,威远镖局的镖头老大,江湖人称“虎贪刀”的陈镇南。 然而素日里说一不二的陈大镖头,此刻看向身旁一名少年的眼神却充满慈溺,老妈子似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嘱道。 “庆儿,为父知你如今的武功已经不在我下,可是咱们行走江湖靠的不仅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在兖州府这一亩几分地上,旁人姑且看你老子的脸面让你三分,一旦出了兖州府,咱这张老脸可就没那么好使了。”从腰间取下水囊,猛灌进去两口,陈镇南抹抹嘴继续念叨。 “所以这次押镖,我让你黄三叔孟四叔一路随行,他们同我行走江湖多年,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我是信得过的,你莫要忘了向他们多听多学,凡事拿不定主意就与他们共同商议。” “庆儿,可曾记下?” 如此赘余反复的叮嘱,在他身旁,那名同样骑着高头大马,腰悬一柄环首宝刀的锦衣少年却没有丝毫不耐,微笑着拱手轻喏道,“此番押镖,庆之自会多听取几位叔叔伯伯的建议。” 回忆起少年往日的乖巧懂事,再一想到前日比试,陈庆之展现出来的武学修为,总算让陈镇南将一颗担心按下。 “大哥,三郎也不是小孩子,婆婆妈妈的像个什么样子,你可别让弟兄们看笑话了,不就是去趟登州府嘛,多大点事情。” 实在看不下去陈镇南这副妇人模样,孟大富嘿笑着打诨插科道,登时引起手下兄弟一阵起哄。 “孟老四,你小子是不是三天不打,皮子瘙痒,要老子给你松松不成?”啐了一口,陈镖头停下马步,没好气地伸出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捏在对方肩颈。 “别的咱也不多说,庆儿也是你的子侄,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明白!” “知道,知道,好大哥,你快收了神通罢。”被拿捏住命门,孟大富忙不迭连声求饶。 不过这么一打岔,陈镇南也被冲散不少“儿行千里父担忧”的愁意。 “时候不早,趁着日头不高,你们也快些出行吧。” 眼见旭日就要升起,吁声驾马从车队里分离出来,陈镇南领着两名随从站在道边,挥挥手向众人道别。 此番陈庆之初入江湖,按他的本意是想亲自出马保驾护航。 可一来上头临时出了趟重镖,指名道姓要他押送,二是雏鹰终究要离开父母的庇护,自己带队固然安全,却也失了磨砺的意义。 更何况,他那个武痴儿子,这点岁数一身功夫就已经让他颇有些招架不住,真刀真枪干起来,鹿死谁手还真是个未知数。 有老三老四这两个惯跑趟子的老江湖陪着,想来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至于心性—— “臭小子,真以为你爹是傻子,还什么误食异果,莫非你老子昏到连自家祖传的真气都辨识不出来?” 陈镇南含糊不清地嘀咕一声,目送镖局的车队消失在视野,脸上的柔情也被刚毅替代。 “走,咱也该回去准备准备,是时候出趟远门了!” 随着一阵马蹄翻涌,将尘土漾起圈圈涟漪,官道终还是归于亘久的宁静。 …… 另一边,与陈镇南的忧虑重重恰好相反。 跟随陈庆之此次出镖的大多是些镖局好手,除去两个经验丰富的镖头,剩下几个趟子手最不济也是手头沾过鲜血的狠人,没了镖头老大在上面压着,气氛登时欢快起来。 “好久没接过这么轻松的活了,等到了登州府,老子定要带上哥几个好好快活上几日。” 孟大富驱马来到陈庆之身侧,不怀好意地朝他挤眉弄眼,“大侄子,要不要四叔到时候带你去开开荤,在兖州府有大嫂管着,可出了这地界了,那就不是她能说的算了。” 回应他的,是身后飞来的一块擦布。 “你可把嘴给堵上吧,现在说的花团簇锦的是你,等回去告密告的最勤快的指不定也是你小子,庆之可要小心你四叔这张没遮拦的破嘴。”黄擒虎没好气地笑骂道。 “再说,你个破落户能去什么好场子,那点银子都还不够你喝的赌的。” “嘿,黄病猫你还笑话我,老子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不像你,非吃饱了要供你那宝贝儿子念书考举。”被踩中痛脚,孟大富顿时跳起来,颇有些气急败坏,可说着说着却把自己给说气馁了。 “不过你家那小子倒也争气,去年过了院试,咱这老叔也要恭恭敬敬称上一声秀才老爷,老子怎么就没这么福气!” “你先把自己那点恶习好好改改,还有什么秀才老爷,你身边不就有一位,也没见你假惺惺恭敬过。”黄擒虎反倒被夸的有些扭捏,努努嘴朝陈庆之示意。 “彼其娘之,大侄子还是个秀才?”这回轮到孟大富吃惊。 “前些年胡乱考的,不值一提,那时四叔你正外出押镖。”陈庆之微微一笑,表现的很是谦虚。 穿越前,他好歹也是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从小到大名次也没落下过,何况再二世为人,背几本四书五经,循规蹈矩写两篇锦绣文章,倒也非是什么难事。 “还是小三元呢,当时这孩子弃文从武,就连教谕也惋惜上好些时日,这都是温儿跟咱讲的。”黄擒虎闷声开口补充道。 “好好好,咱怎么也想不出就大哥那副五大三粗的模样,居然还能生出大侄儿你这么个文曲星,这要是读下去,不高低也是个官老爷,何必跟我们泥腿子似的风来雨去地赶生活?” 孟大富瞪大眼,仿佛想要把陈庆之看出朵花来。 “相比入朝为官,困在庙堂那块方寸之地,侄儿还是更想四处走走,见识不同的风景,仗刀江湖。”少年把目光悠悠投向远方,还有半句话他没说出。 同时,更重要的也是寻找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 曾经留下的痕迹。 第5章 绿林一十三道 “大侄子,也别怪老叔给你泼冷水,江湖可没你想的那般洒脱。” 撇撇嘴,孟大富忍不住给陈庆之泼冷水道。 作为一个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的老江湖,他早就看惯了那些所谓爱恨情仇,恩怨厮杀,可能上一刻还是义照肝胆的结拜兄弟,下一秒就为某本失传许久的秘籍孤本反目成仇,刀剑相向。 “你说当官儿的满肚子坏水,老叔我倒觉得,那些所谓个绿林好汉也没好哪儿去。” “四叔可否详细说说。”陈庆之眉头一挑,就差没把我要吃瓜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前世救死扶伤,他不是没治过绿林中人,可对方态度再怎么恭谨,到底绿林杏林是两条不沾边的阳关大道,断不敢把内里的盘口底细交待给他。 再者,彼时的曾厚朴只会些粗浅的皮毛功夫,深知活得长久的奥秘就是不要多管闲事,不干他的事坚决不去过问。 “这你算是问对人了!”见有人捧哏,孟大富顿时也来了兴致,颇有些自得地松松裤带,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打开话匣。 “要说这暨省绿林啊,水陆统共二十四路,其中有两路就在咱们这趟镖要走的线上。” “若是按道上的规矩排资论辈,势力弱些,离咱们近的一路叫‘苍黄翻覆,聚义西山’,靠登州府那头的叫‘泰山北斗,宽洪海量’,实力则要强上不少。” 孟老四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粗短的手指,呸呸沾了点唾沫在马背上写出玄黄二字。 “这个道上的规矩,自然便是所谓的绿林一十三道,是绿林中人划分地盘和地位的一种标准。” “按地位来说,路上的是天地玄黄,江上的是宇宙洪荒,按地盘来说,又得分出个东南西北。” “就好比咱之前提过一嘴的‘苍黄翻覆,聚义西山’,说的便是离这儿有数十里远的黑风寨,苍黄翻覆指的是他们寨中连个完成内炼的入流高手都没有,只能勉强靠着侠肝义胆在绿林挂上个号,聚义西山就是讲他们的山头在西边,是一伙拉帮结派的山贼。” “至于‘泰山北斗,宽洪海量’,讲的是登州府北面一伙水匪,把持着一府六县的江上活计,他们打出的招牌叫巨鲸帮,只因帮主是个内气小成的三流高手,人送外号‘翻江夜叉’栾明保,在宇宙洪荒里也能排上个洪字。” 陈庆之闻言了然。 朔国的武功体系,讲究内外兼修,即内修真气,外熬筋骨。 习武的第一步就是打熬筋骨,充盈气血,再从丹田蕴出一缕真气,这个步骤叫做内炼,大多数武者一辈子就卡在这当口上。 完成内炼,就踏入了内气境界,真气的存在能大大提升武者的续航能力,只要真气不竭,一个内气高手能轻松应付数个内炼不成的寻常武夫。 踏足内气境界,也就意味着你在江湖上已经初步拥有了自保能力,即便是放在威远镖局都大小能当个镖头。 陈庆之完成这一步是在十一岁,转修长春不老功的第三年。 当然才踏入内气境,和在内气境呆上个十年二十年,又完全是两码事。 从内气到外罡是一个水磨过程,需要不断地蕴养丹田真气,冲击十二正脉,直至打通周身关隘方才大功告成。 因为这个过程过于漫长,所以武林中人往往以内气境真气的多寡,来区分二流高手和三流高手。 真气外放是外罡高手的标志,当体内的真气蓄满丹田,小周天大圆满,真气即可顺着全身打通的经脉释放出体外御敌。 这时候,你的一招一式就会拥有自身所修真气的特性,庚金真气无坚不摧,烈火真气炙热难耐,长春真气绵绵不绝…… 修炼到这般地步,已经算得上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放在绿林那也须得是绿林道总瓢把子级别的大人物,任谁敢不给几分薄面。 再往上便只有传说中才出现过的先天武者,据说先天武者能以自身小周天沟通天地,根本不存在真气衰竭的说法,一招一式极具威能。 只是这等强者往往几百年才会出一位,至少朔国立朝已三百零七载,也就昙花一现似的出过那么一位神仙人物。 “剩下的皮子道,不用我说大侄儿你应该也知道是什么意思,能被绿林中人单独划分出一道,嘿嘿……”孟大富笑得有些轻蔑。 陈庆之瞬间反应过来对方的话外之音。 皮子,在黑话里就是狗的意思,连打家劫舍的绿林道都耻与你为同道中人,甚至耻于承认你是个人,一旦遇见便要赶尽杀绝,这都是些什么畜生大家心里门清。 “三郎,别看他们一个个嘴上喊得那么大义凛然,劫富济贫,哼,脸上倒是惯会贴金,能干出打家劫舍这起勾当的,你以为会有几个好人?”见大侄子若有所思,黄擒虎也不由多嘴补充了一句。 “就说劫富济贫,你问他们劫的是什么富,济的又是什么贫?” “他们可不是劫为富不仁的富,也不是劫贪官污吏的富,人家兵强马壮的,他们哪有这个胆子动手,劫的都是咱们这些勤勉本分跑生活的行商。” “他们济的也不是平头百姓的贫,他们济的是赌坊里缺钱周转的庄家,济的是窑子里少零花用的姐儿。” 黄擒虎一想起逢年过节,就要送往各路山头数目不小一笔买路钱,登时心头窝火猛啐了一口。 “嘿,好你个黄老三,你骂那帮挨千刀的别把老子也带进去啊?”孟大富闻声好似被门夹住了脑袋,声音又瓮又粗地辩解道。 “咱也老大不小一个人了,又没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去逛窑子还能咋办,难不成憋红了眼随便找匹骡子办事嘛!” “去去去,多大的人了,张口闭口就是胡话!”黄擒虎嫌弃地撇开脸,没眼去看自己这个鲜廉寡耻的结义兄弟,同行的趟子手也是一阵哄笑。 “你若有空,可以去问问兖州府治下的村庄,看哪个没被黑风寨的山匪给骚扰过的。” “难道官府就不管管?”陈庆之闻言有些疑惑。 “管什么,你以为咱们缴上去那些钱财,真没上头哪位青天大老爷的份儿?” 孟大富哂笑着凑上前,话间满是对那帮官老爷的奚落。 第6章 泥菩萨庙 “老四,慎言!”见他张口也没个遮拦,黄擒虎脸色骤变,猛地出声制止道。 孟大富蓦地反应过来,赶忙讪讪闭上嘴,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都是自家弟兄,又没甚么外人在场,不碍事不碍事。” 环顾四周,见除了自家镖局,官道上再无第二拨人烟,黄擒虎总算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转而厉色看向自家四弟。 “孟大富,你是黄汤灌多了,还是真昏了头,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这等话也是能,”黄擒虎余光不留痕迹扫过一众趟子手,见无人有什么异色,方才压低嗓音,“能在外面乱嚼舌头的?” “这不是大侄子在嘛,咱想着日后镖局总要他来接手的,索性先提点上两句。” 孟大富心虚地企图拿陈庆之当借口挡枪。 “这话等回去你和大哥解释,看他会不会信你的鬼话。”懒得同这起泼皮无赖分辩,黄擒虎直接搬出陈镇南这尊大佛。 “别啊,三哥,我的好三哥,我喊你亲哥成不成,这事若要让大哥知道,非短了我两个月嚼用不可,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啊!” 一想要两个月不能去赌坊花楼,孟胖子顿时急红了眼,悄摸摸伸出粗短手指,就去扯自家大侄子的袖子。 闻弦知意,陈庆之赶忙出声替他求情。 “三叔,四叔也不是有意,您大人有大量,便看在侄儿的面子上放过他这回吧。” “哼,这次有三郎替你求情,我姑且放你一马,等到了登州府还这么口无遮拦,我非一五一十告诉大哥不可。”黄擒虎沉吟良久,终于还是松动了口气。 “知道知道,嘿嘿,下次一定不敢再犯,还是咱大侄子面子好使。” 好悬保住自己月钱的孟大富喜不自禁,想都不想便随口应下,完了好似生怕对方反悔,竟直接策马跟到车队最末,离得黄擒虎远远的。 “你四叔就这性子,人不坏,只可惜多张了一张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自家四弟一眼,黄擒虎转身对陈庆之解释道。 “四叔的秉性,侄儿自是知道的,真要说起来还是侄儿多谢三叔才对。” 话都说到这儿,陈庆之那还不知道三叔的用意,分明是拿自家不成器的义弟,来给初次押镖的自己立威。 毕竟他虽说是威远镖局的少镖头,可此行众人,除去他父亲的两位结拜兄弟,便说剩下那些个趟子手,谁又不是跟随镖头老大多年的老人。 真论起来,他能支使动哪个? 更不要说孟大富几乎是看着他光屁股长大的,在他眼中,自己这个侄儿可有半点少镖头的威信可言,也不是说什么阳奉阴违,但到底还是把他当做孩子看待。 倘若陈庆之此番只是跟着叔叔出来见识世面,却也无妨,但临行前陈镇南说的清清楚楚,这趟押镖便是由他全权负责,两位老叔跟着出门也不过是替他出出主意。 真正拍板做决定的,只能是陈庆之他自己。 说白了,就是陈镇南在替他铺路,先从几个镖局老人那里竖起威信。 不然以他的内功修为,哪需要这些连真气都没修炼出来的人替他保驾护航,分明是他一个人保护一群好吧! 黄擒虎听出自家大哥这层深意,所以一路极其配合,可孟大富这个二愣子看不出来啊,才走了几里路,连带大侄子出趟远门喝花酒这种话都说的出口。 与其叔侄后头闹得难堪,心里埋下芥蒂,还不如他随便找个由头,先把对方从决策圈踢出去。 正是看明白这一点,故而陈庆之才会真心实意地同对方道谢。 心里感叹一句孺子可教,黄擒虎也不点破,随口就将话题岔开说起登州府的风土人情,两人便这样边走边聊着向东边赶去。 …… 日上四竿,不知不觉业已走出兖州府二十余里。 陈庆之作为少镖头,骑在马上倒也没什么感觉,不过扭头四下望了一圈,那些只靠自己双腿赶路的趟子手却大多面带疲色。 “三叔,时候也不早了,要不找个地方,让大伙儿歇歇脚力?” 因为是第一次赶镖,对路程时间也没什么概念,少年遂放缓身子,询问一旁的黄擒虎。 黄擒虎仔细看了眼周围的地形,回忆一番,朝自家侄子点点头。 “差不多再走三里路,临了莫丘有间荒废的泥菩萨庙,过去我和你父亲押镖,都会在那里歇歇脚力,顺便吃点干粮。” “既然如此,那便听叔叔的。”陈庆之随即抬起头,转身向身后众人朗声喊道,“大伙儿再加把劲,等过几里到了泥菩萨庙,就让大家停下稍作休息。” “天黑前若是能赶到客栈,庆之自掏腰包给几位叔叔伯伯加几个菜。” “少镖头仁义!”有人愿意请客,大家伙儿闻声登时精神一振,原本酸胀的双脚也似乎又有了走下去的动力。 说是庙宇,其实也就是两三间破砖烂瓦凑起来的小屋子,里面值钱的物什件这些年下来早就一件不剩,也就案头那尊朽了一半的泥胚菩萨,勉强能让人识出是座寺庙。 陈庆之看向佛像脚下厚厚结起的蛛丝网,眉头一皱。 倒也不是觉得这寺庙破败不堪,而是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一伙儿人在里面。 “在下威远镖局少镖头陈庆之,见过几位好汉,此番尊父命押送镖物,途径泥菩萨庙本想稍作休整,不曾料想几位竟是比我们先来,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翻身下马,拱手朝庙中五人做了一揖,陈庆之嘴上说的谦虚,但手放下时已是不自觉按在了刀把上,一有不对随时都能拔刀御贼。 行走江湖,要的就是小心谨慎,谁知道田里插秧的年迈老汉是不是过去名震江湖的武林耄老,手不能提的柔弱女子是不是哪家名门大派下山游历的女侠…… 休说眼前这几个明显就有些不对劲,荒山野岭的能够遇上人本就可疑,尤其是庙中五人精气神饱满,手指关节都有厚厚的茧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良善之辈。 第7章 这喝米酒多是一件美事啊 “不敢当,不敢当。”只见为首戴着斗笠的大汉忙不迭站起身,对陈庆之唱喏道。 “好让少侠知晓,小的贱名王顺,乃是此处向北十五里外赵家庄的庄客,只因年轻时粗学过几手棍棒,主家抬举,侥幸混口饭吃,此次奉命送些时令的新鲜枇杷去兖州府叫卖。” “我们身上除了些防身的刀枪棍棒,唯一值钱的恐怕也就只有这几筐果子。” 伸手虚指了指供桌脚边堆着的七八个小半人高的竹筐,王顺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用余光打量庙外威远镖局一行人。 镖师常年行走在外,干的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都是惯与山贼水匪打交道的人,能指望有几个有道德底线的。 若是雇主实在财帛动人,又没什么与之匹配的实力,他们也不介意偶尔客串客串盗匪,反正这年头做长途买卖风险高的很,路上出点意外很是寻常。 这汉子早年行走过江湖,对此颇有耳闻,如今抱有戒心也在情理之中。 “王大哥误会了,我们也是走了半天官道,眼见临近晌午,想找处地界暂作休整,凑巧知道附近有间废弃的寺庙,不知可否匀出一间让弟兄们歇歇脚力。” “况且,大家都是赚些跑腿的血汗钱,你没甚么大本钱,难道小弟便有嘛?” 陈庆之苦笑着晃晃空荡的袖口。 对王顺的话,陈庆之是半个字都不带相信,但对方既然没有暴露意图的打算,他也不好仅凭先入为主的猜测对人喊打喊杀。 眼下能做的,也就无非八个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见少年始终态度谦和,伸手不打笑脸人,王顺似乎也放下了戒备,尴尬地将手从身后收回放在脑袋上。 “不碍事,不碍事,这年头大家跑生活都不容易,大晌午的确实应该好生歇歇,都说相见是缘,要不我散些枇杷给各位好汉解解渴如何?” 说罢,王顺反身将一个竹筐揭开,从黄澄澄一箩筐果子里取出几枚,向少年递去。 “枇杷,哪儿有枇杷吃,咱可是约莫有一年多没尝过那味儿了,大侄子,快些先让老叔尝尝。” 谁料没等陈庆之伸手去接,蓦地从一旁跳出个五短三粗的汉子,二话不说拿过王顺手里的枇杷,此人正是早上才被黄擒虎训斥过的孟大富。 三下五除二扒去枇杷表面那薄薄一层衣皮,还没等陈庆之开口阻拦,孟大富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将果肉塞入嘴中,吃得端是汁水四溢。 “不错不错,味道好极了,大侄子你要不要来一个?” 孟大富背对王顺一行人,向陈庆之使了个眼神,示意手里的果子并未被人动过手脚。 谁也不会想到,表面看上去身宽体胖,说话没遮没拦的孟大富,实际上却是一行人中唯一一个使镖用毒的好手。 方才抢在陈庆之前头要吃枇杷,也是怀疑对方在果子里下药,小心驶得万年船,不露痕迹地验上一验。 其实即便他不出手,以陈庆之上辈子行医采药的经验,再加上长春真气百毒不侵的特性,这世上也没几种毒能将他放倒。 “你这汉子,未免也太过心急,咱又不是吝啬鬼,会缺你几颗果吃?”没反应过来,就觉自己手上一空,王顺有些哭笑不得。 正要再往篓里去取,陈庆之却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塞到他手里,“这里是四十文钱,还麻烦王大哥卖五斤与我,好分给弟兄们解解渴。” “好说,好说!”手里摸到铜钱沉甸甸的分量,王顺登时眼前一亮,嘴上客气着,手头收钱的动作却没有慢上丝毫。 同时还不忘招呼自家几个兄弟,“保善,铁牛,还不快给陈小兄弟包枇杷果。” “得嘞,”立马有两个汉子应声站出来,一人从背囊取出杆秤,一人则是手脚笨拙地往秤盘上放起果子,“三斤六两……五斤二两……五斤一……” “别一两二两数了,多出几两,权当咱做主送给陈兄弟的!”王顺实在看不下去,一巴掌掴在铁牛脑袋上。 此时黄擒虎已经吩咐众人将骡车卸下,进屋休息,陈庆之又劳烦对方将果子一一给手下的趟子手散去,至于自己,只截下了两枚。 粗略检查过枇杷的表皮,确实没发现什么针眼的痕迹,少年这才放心地剥皮将果肉塞入嘴里,登时只觉清甜可口,唇齿留津,没一会儿两枚都进了肚里。 正当犹豫要不要再买下几斤路上当做零嘴消遣,陈庆之耳朵一动,却是听见一阵虚浮缓慢的脚步从庙外靠近,与此同时还有一声吆喝响起—— “沽酒咯,自家酿的米酒——” 顿时,小庙内仿佛变了氛围,众人都已经把手按在武器上,就连陈庆之都察觉到不对,这帮久跑江湖的镖师又哪里不会觉察到异样。 且不说这荒郊野岭哪来的酒家,再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们歇脚的时候经过,你说有没有问题? 就连王顺这些贩枇杷的,也被他们弄得有些紧张,摸出棍棒扁担抄在手上。 “有人要沽二两……你们这是作甚么,老汉可没什么闲钱好与各位。” 那人见庙内久久没有回音,正打算迈脚踏入庙中,冷不防看见一二十个大汉手持刀棍,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当即吓了一跳,肩上担着的沉甸甸两桶米酒都险些撒了。 只见来人佝偻着腰背,发须皆是半白,脸上皱纹深得几乎可以夹住蚊子,看上去像是个五十出头的老汉,脚步也是虚浮无力,不像是有功夫在身的样子。 再看庙外,也不像是藏有强人的模样,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将武器收回放好。 “你们这些后生仔,真是个个七窍玲珑心,老汉家就住不远处的徐家村,知晓此处每有来往的商队,便自酿了些米酒,与他们换些铜钱补贴家用,倒不想反被你们防备。” 听明白众人这般提防的缘由,那老者仰头哈哈笑了起来。 “你们既然信不过,老汉且先喝一碗与你们看看,”言罢,竟是摘下扁担,不由分说先给自己倒上一碗,“度数不高不低,这喝米酒多是一件美事啊!” 第8章 真当我没读过水浒 瞧那沽酒的老翁神色并无甚么异样,又闻得桶中浑浊却又带一丝清冽香气的米酒,跟在王顺身后的周保善忍不住吞咽了口唾沫。 “好汉,真不来上一碗?”美美饮尽碗中最后一滴酒液,老者伸手向众人示意空碗,讨好地招呼道。 镖局这边一行人还在观望,王顺那边几个庄客却已有人禁受不起,撺掇起来。 “好大哥,我的亲哥哥哟,咱几个要不凑钱买上半桶,这大晌午的还在外头奔波,也好消磨消磨暑气。” 方才角落一未出声的汉子怂恿着,他的建议很是得身侧二人的响应。 “这仲夏都还没到呢,你小子哪来的暑气?”王顺笑骂一声,不过见他脸色也有些意动。 “不成不成,主家将生计托付于咱,怎的能喝酒误事,你们休要劝动我。” 只是公务在身,大汉喉头一阵滚动,思量再三还是选择了放弃。 “那便一人一碗,大哥你还信不过咱哥几个的酒量嘛,就这点酒都还不够咱开胃的,能碍了什么事,”听出王顺语气有些松动,那汉子喜上眉梢,“况且我们不是也卖了些果子与陈小兄弟,剩下那点天黑前若是送不达兖州府,大哥你直管算在咱的头上。” “罢了,你这话恁的膈应人呢,难不成我这做大哥的还能亏了你们,老翁,你且说说这米酒怎么卖啊?” 寻思对方说的也有些道理,难得王顺也存了这份心意,笑骂一句索性便做了顺水人情。 “好说好说,十文一碗,两贯一桶,客官要来多少?”老汉一听,顿时放下碗拿汗巾擦了擦手,利索比划出一个数字。 “好你个老头,咱诚心做你买卖,你竟敢消遣洒家,十文大钱的酒,你这酒是金子做的,还是你这桶是金子做的。” 王顺刚要掏钱,却被这价钱吓了一跳,当即是怒目圆睁。 见陈庆之与王顺他们不是一路的,老翁胆子也大了起来。 “你这汉子好不君子相,看你穿的衣冠鲜亮,未想却是个银样镴枪头的样子货,”老翁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这附近方圆几里,就我一处沽酒的,卖贱些咱不如不干这赔本的买卖。” “休要说咱这自家酿的米酒,用的是莫丘上的清泉,上田出的好米,养人的很,你这穷酸汉爱喝不喝!” 显然是看出王顺几个没什么财力,老汉又把心思放在陈庆之身上。 “这位少侠,舟车劳累,要不来点老汉自家酿的米酒?” “谁说咱不喝的,你这老头,也不晓得通通人情,快些给我几个兄弟把酒端上,不就是几文破钱嘛,这顿酒咱还就真给请了。”王顺一杵手中的齐眉棍,瓮声喝道,一边心疼地从怀里往外掏钱。 “嘿嘿,好说好说,小老儿这就给几位好汉端上。” 见对方没受住自己的挤兑,竟真愿出那个冤枉钱,老翁脸上褶子都笑开了花,一面应声,一面手脚利索拿起酒具就给他们沽酒。 “你这老翁,酿酒的手艺不错,只可惜心黑了些。”不一会儿牛饮下半碗浊酒,王顺咂咂嘴,颇有些埋怨道。 “你便知足吧,小老儿虽说心贪,可小老儿用料从来不假。”将钱从手上一枚枚排过,老翁嘿笑着正回他的话,突然变脸色回头向后抓去。 “你这汉子好生不讲廉耻,趁老汉我不备,做这等下三滥的糗事。” 还能是谁,正是被抓了个人赃俱获的周保善,却见他手里把着酒碗已经舀进了酒桶,想趁老头分神的空儿再偷上一碗。 说罢,老汉将酒碗抢来劈手夺住,舀出的半碗水酒也顺手倾入桶中,随即面色不善地盖了桶盖。 “多大点事,收了咱们五十文大钱,也不许多喝一口,”周保善嘴里嘀咕着,有些挂不住面子地快步往人群中去,“便是放在府城,也够咱兄弟五个喝个痛快。” “府城是府城,莫丘是莫丘,这里的规矩咱说了算,喝不起就别喝!” 老翁尤在挖苦,可一瞧见陈庆之又瞬间换了副嘴脸。 “你看似这位少侠一般仪表堂堂,一看就不像是那种会为几文钱计较的人,少侠,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你们不要一人来上几碗米酒喝?” 似乎是被老汉说的有些不好意思,陈庆之迟疑一会儿,露出好爽痛快的笑容。 “也罢,大伙儿也忙了一上午,那小侄便先买上一桶米酒,分与叔叔伯伯们解馋,等傍晚临了客栈大家再敞开膀子吃喝如何?”说完伸手指向其中一桶,“老人家,我要这桶。” 老汉正努力想隐去脸上不易察觉的喜色,可等看清陈庆之手指所指方向,却是不由得僵在原地。 原来少年指的,并非是那桶已经被王顺等人喝过,动了手脚的米酒,而是另外那桶原封不动的。 “怎么,这桶米酒未曾动过手脚,不方便卖与在下是吗?” 闻言,拥挤的小庙内登时一片拔出刀剑的声响,原本慵懒散漫的镖师早已三两人一伙,隐隐将酒家连同王顺几人围在当中。 忽的有一阵穿堂风吹过,云卷遮没晌午的暖阳,案台上慈悯的菩萨默然不语。 “吴某自认伪装的毫无破绽,阁下又是如何发现端倪的?”沉默片刻,见陈庆之丝毫没有听他狡辩的意思,那老翁竟缓缓挺直腰背,摘取斗笠,声音沙哑显得阴森低沉。 任谁都想不到,居然是一个精壮汉子伪装成了老翁,来使他们放松警惕。 我能告诉你我不仅读过水浒传,高中语文书上还专门有篇课文叫作智取生辰纲? 陈庆之笑而不语,只是从腰间抽出随身的环首宝刀,横在身前。 “罢了,既然你不想说,那便算了,本想使些手段兵不血刃地将你们拿下,再栽赃给黑风寨那群蠢货,到头来却还是要做过一场。” 话音刚落,就见那人浑身气势一振,手无寸铁便轻松撞开围攻他的两名趟子手,脚下使上功夫跑回酒摊,伸手摸向装酒具的竹篓,从里面抽出一柄细软长剑。 刀剑相错,两人身形同时一震,居然也是个修出真气的高手。 反手将将挡住陈庆之劈来的环首刀,吴兆荪一边向庙外辗转,一边高声向庙里喊道:“并肩子,托线孙可灵了,亮青子,招呼吧!” 第9章 归雁七式 这句话,是绿林道上的黑话,大意是弟兄们,押镖的察觉了,亮兵刃,动手吧! 吴兆荪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道,也是心里不自觉一颤。 眼前的锦衣少年看上去不到双十之数,一手刀法却是狠辣老练,而且气态从容,呼吸平稳绵长,一看就是练出真气的好手。 兖州府一亩三分地界上,什么时候又出了这个么怪胎。 本以为威远镖局只有“虎贪刀”陈镇南一位入流高手,所以在打听到这趟镖不经过他手,吴兆荪就动了心思。 谁料甫一动手,就遇上了硬茬。 陈庆之不知对方心中思量,得势不饶人,凭借着先手的优势,归雁七式出刀霸道无比,招招直逼要害,狂猛刀风压得人喘不过气。 归雁七式,乃是他花了六年时间从归雁刀法中悟出的蓝色武学。 这本江湖刀客几乎人手一件的大路货色,在他手里却衍化成为斩落鸿雁的绝技,化腐朽为神奇的同时,刀势也凌厉上许多。 吴兆荪到底久经江湖,一眼便看出这套刀法的精妙,深知不可力敌,当即右手软剑一抖,一招毒蛇探洞,竟是摆出以伤换死的架势,拼着换掉自己一条胳膊也要致少年于死地。 陈庆之自然没有跟他同归于尽的打算,挥刀逼退刺来的软剑,正想续上方才刀势,谁料此人竟不顾及江湖前辈的脸面,猛地一个懒驴打滚,险之又险逃出他密不透风的刀网。 “看镖!” 眼看对方就要逃出自己的刀锋,陈庆之没有半分慌乱的神情,手腕一抖,一点寒星已经如蝗虫般射向吴兆荪的面门。 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这年头,正经人谁使暗器还要规规矩矩喊上一声,你以为是在演布袋戏吗? 吴兆荪心中哂笑,手上功夫却丝毫不减,软剑一横,便将那枚暗器挡下。 彭的一声,只见空中顿时爆开一捧灰烟,即便他反应过来,及时闭上双眼,还是有少许粉末迷进了眼睛。 “卑鄙小贼,竟敢用生石灰暗算老子!” 一边胡乱舞着剑锋,不让陈庆之靠近,吴兆荪一边忙着用袖子去揉眼睛上沾到的石灰,可惜为时已晚,泪腺已经反射性的开始分泌眼泪。 生石灰遇水释放碱热,眼球顿时传来一股钻心的灼烧感。 然而这一切远还没有结束,又有一阵犀利的破空声传入他耳中,慌乱中吴兆荪下意识想用剑身将其挑开。 谁料刃口碰上异物却如切开一块黄油般轻松,伴随一声皮革破开的嘶响,登时便有清凉的液体淋洒在他的身上。 这是……水! 若是往常,被水泼上一身倒也并无甚么大碍,可现在刚被石灰粉末撒了一身,如今再被冷水激的批头盖脑,吴兆荪瞬间脸色大变。 要知道,他今日为了扮演好老翁,可就只穿一身粗麻短衣,胳膊胸膛都漏在外面。 果不其然,很快全身到处都生出一股灼热的异感,那种仿佛要往骨头缝里钻的痛痒,让他恨不得把自己一身皮肉都挠去。 真气境界的高手对战,往往生死就在那么一霎,瞅见吴兆荪已自乱了阵脚,陈庆之作势纵跃,身子忽地一个窜进闪到那人跟前。 先前他不惜丢出水囊,既是想让石灰反应的更加充分些,同时也是为了溶去空气中飞舞的粉尘。 毕竟那些研磨好的生石灰细末,可不会因为他是主人就额外放他一马,沾到自己身上,照旧还是一般受罪。 吴兆荪仍在垂死挣扎,然而已经被石灰战法破去视觉,如今又要忍受身体上的灼热感,便是有一身傲人的本领又能发挥出几成。 不出三个回合,陈庆之狂喝一声,一条大脊背宛如一张弓被拉满,化撩为抹,手中环首宝刀一吞一吐,再收回刀鞘,吴兆荪脖子上便已是多出一道血线。 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的“追风剑”吴兆荪,一身实力甚至都没能发挥出个十之一二,就在陈庆之的无耻打法下饮恨黄泉。 与此同时,破庙内的战斗也已进入尾声。 被偷袭再加上没有惯用的兵刃备在手边,除了王顺好歹靠着手中的齐眉棍撑了一会儿,其余四人不过几回合,就被配合默契的趟子手们砍翻在地。 而王顺也不过和黄擒虎多缠斗了十余回合,就被孟大富抽冷子喂了一镖,直接洞穿他持棍的右手,被生生擒住。 “哪儿来的不长眼的蟊贼,居然敢把主意打到你爷爷头上!”不屑地朝王顺呸了一口,孟大富正想出门看看自家大侄子安危,却不料见陈庆之已经拿着吴兆荪的兵器走了进来。 “大侄子,这么快就把那个内气境的高手给拿下了?” 虽然知道自家侄子一身武艺精悍,和大哥互相喂招也时常不分胜负,但这么快就把一个真气境的高手拿下,未免有些强的离谱吧? 再一看他手中那柄刃口锋利的软剑,孟大富突然失声喊道,“追风剑吴兆荪?” “吴兆荪?此人很有名气吗?”陈庆之看向手中剑镗上刻着的一个【荪】字,随即将它递给自家四叔。 “有名算不上,臭名昭着还差不多,”孟大富啧了一声,翻转着剑身,看两眼剑又抬头看两眼陈庆之,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什。 “你先前不是好奇皮子道都是些什么人嘛,眼前这人便是,此人一手快剑颇有些名堂,据说全力施展开犹如清风拂面,还没等人察觉就丢了性命,故江湖人送绰号‘追风剑’。” 说到这里,孟大富有些厌恶地丢开软剑,“说起来,吴兆荪本是风鹰寨的三当家,谁料此人色胆包天,居然与大当家的美妾暗通曲款,事情败露后更是鸩杀结拜大哥,一路从寨子里杀将出去。” “后来被绿林中人除了名,就没了踪迹,未曾想却是跑到咱们兖州府这块儿来了。” 弑兄霸嫂,放在哪儿都是为人所不齿的,也无怪乎孟大富说起此人满脸都是厌恶。 “不过此人人品虽差,一身武艺倒不疏松,若不是有庆之你在,今日我们兄弟能否全身而退,尚是未知。” 黄擒虎收起枪头,感慨万分道。 这次他们同行本是给陈庆之增加些江湖阅历,谁料到头来反被侄子救了自己二人性命,令人不得不叹上一句造化无常。 第10章 云来客栈 见大势已去,那王顺倒也是个光棍脾气,也不求陈庆之能饶他一命,只求刀子锋利些给个痛快,便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把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 原来庙中这几人过去都是吴兆荪的心腹,当初担怕受到牵连,索性一并反下了山去。 可惜到底是山贼出身,除了一身亡命本事,也没个甚么谋生的手段。 靠从山寨里偷出来的金银珠宝快活过一段时日,只是好景不长,眼看逐渐就要坐吃山空,吴兆荪商量着又打算重新做回往日的无本买卖。 然而几人都是上了皮子道的下九滥,绿林好汉恨不能人人得而诛之,更不消说自立门户,怕不是今日才竖立起招牌,明天就被仇家给寻上门。 还是吴兆荪心思活络,想出一招偷梁换柱的把戏。 他打听到兖州府这边有一伙剪径的强人,武功修为稀疏寻常,只是仰仗背后的靠山居然也能在绿林坐上一把交椅,登时意有所动。 白手套别人做得,自己难道做不得,反正都是捞偏财的,一条内气境界且有把柄在手的忠犬,不比一帮内炼都没完成的废物,用的更称心如意? 大家各取所需,我帮你捞足钱,你给我容身处,岂不美哉! 只是在如何取缔这件事上,吴兆荪实在有些犯愁,剿灭黑风寨这件事,谁都可以动手,就是不能由他们去做。 别人打了寨子,他们再去报仇邀功,这叫投名状! 他们打了寨子,再反过去通知老爷,这叫做威胁! 否则但凡是个武功高强的,都能做掉原班人马取而代之,这黑风寨究竟是你们说的算,还是背后那些老爷们说的算? 这不是在打老爷的脸嘛! 吴兆荪可再了解不过那些所谓的官老爷们,私底下一个比一个手黑心贪,天高三尺,表面上却个顶个的道貌岸然,真让他们觉得忤了脸面,怕不是拼着亏损条钱路也要将自己捏死。 那么替死鬼该从哪儿找呢,吴兆荪扒拉一眼兖州地界,很快心底里便有了答案。 威远镖局的陈镇南这头猛虎,正值壮年,一身功夫也丝毫不在自己之下,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若是能施计赚得他与黑风寨两败俱伤,日后何愁不能在兖州府为所欲为,呼风唤雨。 至于机会何来? 得知威远镖局的少东家此次亲自出门押镖,他当镖头把子的爹居然不保驾护航,只是遣了两个没修出真气的手足兄弟帮衬一二,吴兆荪心知自己要的契机到了。 方圆几十里只有黑风寨一伙山贼,若是得知自己一根独苗的宝贝儿子死在押镖的路上,更何况还搭上两个拜过把子的手足弟兄,于情于理,陈老虎都得亲自上黑风寨讨个公道。 甭说黑风寨背后的靠山能不能震住这只地头虎,但凡陈镇南退后半步,威远镖局这一张金字招牌也就作废了。 连自己独子和兄弟的仇都不能报,镖局上下的人心还能存住几分? 吴兆荪定下了计谋,甚至为了保险起见,王顺几人的刀兵都压在装枇杷的篓子下面,只等把一行人都药倒,再挨个取了性命。 只是天不遂人愿,千算万算,他没算到半路竟然杀出陈庆之这么一个怪胎,年纪不到双十之数,为人心思缜密不说,就连一身功夫也端是俊俏的很。 关键下手还黑,石灰粉,哪有少侠随身携带这玩意的,说出去不怕人家笑话? 心中起了轻蔑,自然也就有了取死的道理,工于心计半辈子的风鹰寨三当家,最后居然死在了一个才入江湖的黄口小儿手上。 这让孟大富感慨之余,也信守承诺给了王顺一个痛快。 等陈庆之养足精神,同时也命人一把火烧掉王顺几人的尸体,正打算继续启程,就看见孟大富带着一个盒子神神秘秘走了过来。 “少镖头,我的好大侄子,你猜这是什么好货?”孟老四贼笑着小心将盒子递到陈庆之面前。 登时,一股肉类腐烂连带着石灰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 陈庆之打开盒子,里面摆着正是吴兆荪死不瞑目的头颅,已经被硝制好封存起来。 “四叔,你把这玩意儿留下来作甚?”强忍住心头涌起的那一丝不适,少年皱着眉头将盒子封好递过去,不解地问道。 料到侄子没有江湖经验,孟大富嘿笑一声,又将盒子宝贝似的挂回马鞍一侧。 “你可不知道,风鹰寨现在那位大当家,可是花重金悬赏他昔日这位三弟,足足有一千两白银,甚至许诺谁能活着把吴兆荪抓回山上,他甘愿退位让贤。” 孟大富不屑地笑了一声,“这厮倒是打的好主意,能够生擒住吴兆荪的,起码也得是个真气大成的二流高手,那等人物会看上他风鹰寨这点家当,摆明是为了给自己留个义照肝胆的好名声!” “能换一千两白银,庆之就已经很知足了,怎么,难不成四叔还想小侄去那风鹰寨落草为寇?” 听到面前这个盒子居然能换足一千两银子,陈庆之顿时心里好受了许多,那份不适仿佛也随真金白银的即将到手烟消云散,甚至还有闲情同孟大富打趣。 “那大哥非杀了我不可。”孟老四恨不得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只是这脑袋又该怎么送去风鹰寨?对了,四叔你还没告诉我那风鹰寨在哪里。”惊喜过后,陈庆之又想起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孟大富知道这是陈庆之没有江湖经验,随即开口解释。 “那风鹰寨在距此处百里外的东昌府,和我们此番可不顺路,”见自家大侄子才舒展开的眉头复又皱起,连忙续上前话补充道,“当然,这种事情也不需要我们发愁,庆之你可知道,咱们今夜留宿的云来客栈是何人所设?” 有了正面搏杀真气高手的战绩,孟大富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对待陈庆之的态度已不敢如从前那般随意,反而颇有些类似见到镖头把子一样耗子碰见猫的感觉。 “据说是咱这暨省地界唯一那位王爷,这位可是当今的亲叔叔,就连一省总督都要留上几分薄面的存在,所以无论是朝廷中人,还是江湖豪杰都不敢在云来客栈造次。” “自然这云来客栈的业务也就慢慢做了起来,包括这悬赏追缉的活计,只要你肯付出半成利,云来客栈自会有人妥善帮你安排好一切。” 第11章 杀人放火金腰带 云来客栈这半分利,收的还不止是一方。 通常是委托方那边收半分利,再从受托方这边拿半分,所以陈庆之实际能够到手的白银只有九百两。 “这么黑,居然还有人做他家生意?” 陈庆之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没有,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你拿着吴兆荪的人头去风鹰寨,大当家的不认账,你又能怎么办?”孟大富反问道。 “人家可是山匪啊,况且一千两也不是小数目,尤其那场火并后风鹰寨更是元气大伤!” 在这个鲜肉包子只要三文大钱的世道,十两纹银足够六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上一整年,一千两白银都快抵上风鹰寨一成的年入。 “云来客栈就能保证对方信守承诺?” 陈庆之并不十分理解,江湖中人素来桀骜不驯,怎么因为人家一个名头,便老老实实把到手的真金白银拱手相让。 “你把吴兆荪的脑袋交给云来客栈,客栈的掌柜验收无疑,当场便会把银票交付给你,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就与你无关。” “换句话说,这笔买卖和你已经钱货两讫,接下来风鹰寨欠的可不是你的债,而是那位福王殿下的债了。” “在暨省的地界上欠那位福王的债,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吧,那位只要不造反,还有什么是当今圣上不能容忍的,更别说只是一些小钱。” “欠那位的钱,第二天六扇门就能把风鹰寨给剿了。” 孟大富的话让陈庆之恍然大悟。 这福王倒也是个灵光脑袋,知道自己经商惟一的优势在于自己的身份,竟把云来客栈的信誉同自己的宗室身份绑在一起。 朔国七万万人口,就连龙椅上那位都要卖他几分薄面,谁还敢当真赖了这位殿下的账。 想必皇帝也很乐意藉此机会,展示一下自己对宗室的优待。 …… 斜阳西下,老树昏鸦,天边只剩最后一丝绛红色的余晖。 威远镖局的骡队总算赶在天黑前,抵达了位于安康县的云来客栈。 “老蔡头,来两坛好酒,再来三桌鸡鸭鱼肉,有什么拿手菜都给招呼上桌,可把洒家肚子给饿瘪了,今儿咱家少镖头做东,说要好酒好肉款待我们这些叔伯,你可别给他省钱。” 才进门,孟大富就扯着嗓子对柜台高喊。 “你个破落户,一把年纪连自家子侄的便宜都要占,也不知羞耻。” 掌柜的扒拉一下面前的算盘,头也没抬出言讥道。 “你懂什么,这叫图个吉利!” 两人显然是老交情,口头上丝毫没半点相让。 “承惠二两银子,小本生意,概不赊账。” 低声朝身边的小厮吩咐一句,老掌柜推了推玳瑁眼镜的边沿,斜瞥一眼淡淡地说道。 “你这厮好不讲理,哪有饭菜还没下肚,先收银钱的,怎么,还怕咱赖了你的账吗?” 左手隐晦朝蔡掌柜比了个把式,孟大富见目的得逞,嘴上却是依旧不饶人。 左手拇指顺着转半个圈,再有其余四指包住转回来,这是云来客栈接悬赏生意的暗号,掌柜的见着自会不动声色替你安排好人接待。 毕竟有些悬赏动辄几千上万两白银,被有心人知道了难免会心生贪婪,动起一些不该动的心思。 “你再嚷嚷,我便让人把你给丢出去。” 沉声恐吓了孟大富一句,老掌柜微不可见地朝角落努努嘴,转而又面色温和看向方走进栈门的陈庆之,“这位小兄弟,可还按照老规矩?” “老规矩?”陈庆之显然有被问住。 “这破落户没和你讲吗,你们威远镖局的老规矩,趟子手三人一间丙字通铺,镖头一人一间乙字客房。” “镖物有咱们云来客栈的人手看顾,丢了照单全赔,你们要是放心不过,也可以自己派人看守,届时若是丢了可就与我们无关。” 老蔡头对陈庆之耐心解释了一番。 “那便有劳老丈了。”朝掌柜的拱了拱手,陈庆之虚心受教。 “二喜,带几位贵客上楼。” 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很快,从楼道的阴影里走出一个面容稚嫩的青年。 “好嘞!几位贵客,楼上请!” 店小二擦擦眼角的秽物,明明很困依旧还是强打起精神,小步快跑到陈庆之跟前,给他引路。 乙字客房空间不大,却胜在物什干净,空气也没什么异味。 陈庆之正四下打量着,冷不防那名为二喜的店小二已经换了神情,关上房门静候在那里。 回想起四叔来时路上教的那些江湖门道,陈庆之不再犹豫就把手上的盒子递送过去。 当着客人的面将储有吴兆荪人头的匣子打开,店小二再三确认,点点头又将盒子关上,抬头对陈庆之说道。 “可还有其他能证明此人身份的物什,烦请客人一并都拿出来。” “还有一柄此人随身的佩剑。”陈庆之取下缠在腰间的软剑,将那一个荪字指给对方看。 一个武者,最不能离手的就是自己的武器,贴身武器若是落在敌人手里,那么小命差不多也就交待了。 确认过这柄就是委托中吴兆荪的佩剑,店小二的面色顿时有所缓和,看向陈庆之的眼神也有所不同。 “小的还要将人头交给掌柜的掌眼,如若确认无误,稍后自然会有下人将银票奉上,客栈惯例,还请贵客谅解。” “无妨。”松下一口气,陈庆之笑着摆手。 云来客栈开业至今,商誉极好,从没传出过侵吞赏金的轶闻,对此他当然是信得过的。 况且信不过又能如何,比起绿林好汉的节操,怎么看也是福王数十年的信用更有保障! 目送店小二离去,陈庆之不由心中感慨。 威远镖局一行人辛辛苦苦押一车药材,从兖州府去登州府,来回也就不过二十几两银子的赀费。 自己只是杀了一个吴兆荪,所得的银钱就能抵上几十趟走镖的总和,无怪乎江湖上总有人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这无本的买卖谁又能不爱啊! 当然,陈庆之得到的还远不止这九百两的现银,那本从吴兆荪身上搜刮出的《七步尘技》同样也是此行的收获。 第12章 提点 七步尘技,据传为道家高人所着,乃是一门上乘的轻功功夫,练至大成境界,辗转腾挪,七步之内不会溅起一粒尘土。 在模拟器的标注中也显示出蓝色的品阶。 陈庆之只是粗略翻过几眼,便已察觉出这门七步尘技的玄妙。 假使方才吴兆荪用出这等上乘轻功,即便依旧不是对手,想从自己手上逃走也绝非什么难事。 不过话说回来,倘若真如那般,现在疲于奔命的恐怕就该是自己。 “客官,掌柜的让小人给您捎些特产。” 门口传来一个机灵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打断,陈庆之心念一动,迅速将轻功秘籍贴身收好,这才不慌不忙地朝门外喊了一句。 “进来罢!” 推门进来的是另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厮,手里还托着一盘用红布盖好的物什。 “放在桌上你就可以出去了。” 心知盘子里装的是何物,陈庆之并没有当着外人面查验的打算。 “好嘞!”小厮爽快地应了一声,随即躬身原路退回门口。 待确定店小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陈庆之方才将覆在托盘上的绒布揭开。 云杉木的托盘上,薄薄一沓银票闪着诱人的光彩。 陈庆之拿起银票粗数一下,不多不少,刚好九张,每张面值都是一百两,根脚处还盖有兴隆钱庄的印章。 云来客栈做事果然通透爽快。 连带他对那位未曾逢面的福王殿下,感官也好上不少。 将银票同秘籍藏于一处,估摸着差不多也到了用饭的节点,陈庆之收拾好行礼便施施然从楼道上走了下去。 客栈正厅偏北一角,三张白桦木打造的四角方桌,已经依孟大富的吩咐,将鸡鸭鱼肉摆的满满当当,威远镖局一行人亦是各自分好座次,就等他一个人了。 “刚才小侄有些忙事,耽搁了不少功夫,各位叔叔伯伯且坐,尽情吃,尽情喝,千万莫要与小侄客气,”快步坐回自己那桌,陈庆之诚恳地拱手唱喏。 “明早还要赶路,因此酒水就只得这么一点了,还望诸位叔伯体谅。” 这一桌只有黄擒虎和孟大富两人坐着,饭桌上布的酒菜比另外两桌也要好上稍许,显然是只属于三位镖头的小灶。 “少镖头这是哪来的话,这么一桌好席面,咱们跟着孟镖头可从来没享受过,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啊?”角落里有机灵的奉承道。 客堂登时响起一阵哄笑。 “我呸,好你个赵老屁,吃了少镖头的好就忘了我这个老镖头,往日那些酒肉都请你白吃了,麻利些快给老子吐出来。” 猝不及防被人开涮,坐在主桌的孟大富不乐意了,作势就要去掐那叫赵老屁的趟子手。 “好了,快些吃完就给我回屋休息去,明早咱要看看又是哪个憨货起不来身!” 黄擒虎扮起黑脸,冷哼一声,直到看着陈庆之夹了第一筷鱼肉,这才不紧不慢从背囊抽出一双筷子用起晚饭。 见几位镖头都动了筷,一众趟子手也没了嬉闹的心思,动作麻利地拿起碗筷,生怕下手晚了好肉都被其他人给挑走。 相比之下,陈庆之这桌就要斯文上许多。 “三郎,和三叔说说,你是怎么看出那伙儿人有问题的?”慢慢呷了一口水酒,黄擒虎微笑着看向自家大侄子。 孟大富闻言也支起耳朵,显然同样好奇。 面对两位叔伯的问题,陈庆之自然不敢怠慢,就着一口温酒咽下嘴里的鸡肉,开口说道。 “三叔有疑惑,庆之自是知无不言。” “其一,那伙人的反应太不寻常。譬如小侄我,便是庙中只有一人,也要怀疑是不是周围埋伏了同伙。” “咱们一行十四人,个个都是腰挂刀兵的精壮汉子,他们五人手无寸铁,怎的敢主动上前与我们交谈?” “其二,我也趁他们称量枇杷时仔细观察过,其中三人的虎口食指处都有厚茧,看形状分布分明都是使刀的好手,一把次些的朴刀都要三两银子,又是哪家庄子如此敞气?” 要知道,就算兖州府附近的几处大庄,护院的庄丁也只会些稀疏的枪棍功夫,一个离兖州府四十里开外的小庄子,哪能供起这么多刀手。 吴兆荪自诩计谋过人,却在这些细节上生了疏忽,不过也是志高才疏之辈。 “其三,他们表现的太过急切,生怕我们不知道那桶酒他们都吃过,可以放心饮用,反而显得过于可疑。” 扳着手指一点点讲出自己的顾虑,陈庆之一抬头就看见黄擒虎二人满脸笑容,哪还不知道这是两位叔叔对自己的考校。 “原来二位伯伯都已经看出他们的疑点,放在这里考验庆之来着。” “我们是没有你想的那么多,”黄擒虎摇摇头,“不过常走江湖的都知道一点,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看见就该离得远远的。” “换做是我和你四叔,出门在外,甭管他说的再天花乱坠,也绝不可能吃自己带的水和干粮以外的食物,除非是到自己信得过的店里。” “寻常强人剪径,看你兵强马壮的又不肯去中他圈套,便知道是老手,对上两句春典,识趣的立马各走各的阳关道,真要动手拼个你死我活,这时候就该各自显神通了。” “还有出门远行,路过野外的客栈酒家,除了整鸡整鸭整鱼,像那些剁碎了卖的猪牛羊能不碰的就别碰,酒水自是半滴不敢沾,筷子也合该用自己的。” 说到这儿,陈庆之才发现,除了自己,所有人用的筷子竟都是自带的。 即便云来客栈就开在安康县内,那些老江湖也不会因此放松警惕,毕竟谁也不想因为一时的疏漏害去身家性命。 “不过这江湖究竟还是实力代表一切,就像今日,你三叔再怎么小心又有何用?” “一个真气高手若是存了心要弄死我们,几个还在内炼蹉跎的武夫又能如何反抗,不过是任其宰割的鱼肉罢了!” 咽下一口酒水,黄擒虎的声音竟有些颓靡。 “这世道,终究还是有本事的人说了算的!” “庆之啊,三叔老了,你又是个心思缜密的,兴许这趟镖押完回去,三叔也就没什么本事好教给你喽。” 第13章 买路财 晨光熹微。 临近官道两旁的树林里,蓦地一个身影从树上跳下。 只见此人胡乱找了一处矮小的灌木丛,紧接着伴随一阵短促有力的水声,那疤脸汉子长长吁了一口气。 “顾三指,不就是撒泡尿嘛,看你整得跟去城里玩了娘们儿似的。” 离开四五米远的另一棵树上,传来调侃奚落的声音。 “去去去,就你长了张嘴是吧,恁的多事!”顾三指一边提着裤带,一边嫌弃道,“你可仔细盯紧了,要是把哪路商队放过去,伍……五当家的非扒了你一层皮不可。” “嘿,别的你信不过,咱小武这一双眼你还不信过,别说是人,哪怕是一只苍蝇从面前飞过去,咱都能把它给盯下来!” “我说什么,”树上那矮瘦汉子拍着胸脯保证,正说着目光却是骤然一凝,随即面色一变兴奋地对顾三指大喊道。 “快去叫五当家的,顺带把兄弟们都喊上,买卖这不就来了嘛!” 说罢甚至都等不及对方反应,谢小武已经把手指圈住放在唇边,顿时尖锐仿佛鸟啼的哨子在树林里远远荡开。 …… 官道上,瞅见前方树林里惊起一片飞鸟,孟大富就知道行踪暴露,脸色不喜地呸了一口。 “娘希匹的,本以为起个大早兴许能蒙混过去,想不到如今这帮拦路虎也学聪明了,连盯梢都是轮换着来的。” 被那谢小武隔着老远发现的正是威远镖局一行人。 “三郎啊,昨日蒙你请的席面,今个儿四叔替你破趟财,做回东。” 没等陈庆之开口,迎面就看见二十余骑人马,稀稀疏疏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并肩子,甩个蔓?” 领头一人穿着豹子裘,脸色蜡黄,拉住马嚼子高声吆喝。 “五当家的,是我老四啊!”上前两步,孟大富顿时一改先前那副厌恶的嘴脸,下马熟络同对方招呼道,“怎么,您贵人多忘事,连咱镖局的人马都认不出来?” “晦气。” 却说那人看清楚来者,登时一张黄脸耷拉下来,不情不愿地翻身下马,嘴里嘀咕声更是连远一些的陈庆之都能听得清楚。 “你看我这记性,出门匆忙也没准备什么像样的贺礼,这点银子勉强请当家的喝个花酒,等明儿您来城里,老四我必在德春楼备上一桌上好的席面,扫榻恭迎。” 然而孟大富却好似没听见一样,依旧热情地主动伸手握向对方,同时不露声色将一锭银子塞进对方手里。 “是吧,我就说看着眼熟,原来是孟镖头,手底下这帮兄弟非说不是。” 掂量着手里的分量,五当家脸上的冷意有所缓和,却依旧尤有些不满足地努努嘴向孟大富暗示。 “你也是知道的,咱这帮老兄弟都多久没开张了,肚子里没油水,眼睛花也是在所难免,我这个领头的替他们给你赔个不是。” “唉哟,五当家您可别这么说,我忘了谁还能忘了弟兄们吗,见者有份,见者有份。” 哪怕心里恨不得给对方扎小人,孟大富脸上却还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一袋铜钱递到五当家手中乐呵呵道。 “我说怎的今个儿出门听见喜鹊在叫,原来是有贵客临门,五当家的听起来多生分,孟镖头喊周五哥就成。” 见对方这么识趣,五当家也露出满意的笑容,字里行间都客气上了不少。 “怎么,要不回寨子里坐会儿,老哥哥我请孟镖头喝杯茶?” “不了不了,咱这批镖物货主催得紧,去晚了非但挣不得银子,反倒还要赔上不少,就不劳烦周五哥费心了。” 一听对方还要邀请自己去寨子里做客,孟大富登时将一颗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 开玩笑,光是眼前几只拦路虎,就散了他差不多一两半银子,真要去黑风寨坐上一坐,把他卖了都凑不齐那么多钱。 见孟大富拒绝的这么果断,姓周的也不生气,只是回到马上对手下笑眯眯地呵斥。 “下次招子都给老子放亮些,威远镖局的陈总镖头可是咱们大当家的座上客,他的人也是你们能随便拦的?” 收钱放行,显然这位山贼头子在这方面还是很有职业操守的。 毕竟比起这点喝花酒的蝇头小利,年底威远镖局送上山寨的孝敬才是大头。 “周五哥莫要责怪弟兄们,他们也是恪尽职守,不碍事,不碍事!” 心里头都在滴血,走过对方身边,孟大富依旧还是强忍着欢笑劝慰道,随即对身后低喝。 “你们还不快些跟上!” 听见对方放行,少顷,骡车又缓缓移动起来。 就在陈庆之走过那人身边时,五当家眼睛一眯,皮笑肉不笑地询问。 “这位小哥看着面生,孟镖头不给咱介绍介绍?” “在下陈庆之,家父正是威远镖局总镖头陈讳镇南,见过五当家的。” 见孟大富和黄擒虎都示意自己不要旁生枝节,陈庆之拱手唱喏,心平气和地与对方作自我介绍。 “陈庆之,好名字!原是陈总镖头的公子,果真生的一表人才,威远镖局后继有人啊!” 五当家上下打量陈庆之一番,突然笑着开口称赞。 “五当家,要是没别的什么要紧事,不如我们就此别过,你看如何?” 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孟大富有些警惕地提醒道,语气也不如先前平和。 “没事,你们走你们的,还不准老哥哥目送一程吗?” 周五当家摆摆手,倒也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只是直到威远镖局的车队化作道路尽头的黑点,依旧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说乐怡那丫头能看上这小子嘛,我倒是蛮中意他的,家境不错,人也有股沉稳劲,要不派个人去兖州府打探打探?” 半晌,此人方才开口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 “俺是个粗人,弄不明白这些,反正只要伍长一句话,就算是跑到天涯海角,标下也定将那小子绑回来。” 三只指,也就是方才在林子里放水的那名汉子,看看周围无人应答,扬起手挠挠后脑勺恶狠狠地说道。 “把他绑回来,就凭你?真当那头老虎是吃素的吗?” 五当家有些哭笑不得。 “还有,都说了在外人面前要喊我五当家,下次再让老子听见你喊伍长什么的,非赏你几鞭子不可!” 第14章 登州府 陈庆之自然不知道五当家的算计。 往后一旬,随着镖队离开兖州府的地界,人烟渐渐开始稀少,道途也变得泥泞崎岖。 暨省自古多丘陵。 兖州府到登州府千余里的官道,有三成都是蜿蜒的山路。 几处陡峭的地方,就连陈庆之这些镖头,也只能下马小心翼翼地缓步趋行。 这样的穷山恶水,自然就成了滋养刁民的沃土。 有些大山深处的村落,村民们平日朝耕暮耘,男耕女织,端是一派美池桑竹之属。 可一旦有商队经过,蒙住脸面拿起草叉,原本淳朴的村民转瞬就化身凶横的匪盗。 虽说不至于像黑风寨那样占山称王,但三五成行的旅客,落到这些人手中,怕不是连皮带骨的给一起嚼吃干净。 好在陈庆之一行人尽管为数不众,个顶个都是身怀利刃的彪形大汉。 这一路下来,纵使路过几处不对劲的荒郊野店,也没见哪个眼瞎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就这么有惊无险的,陈庆之终于抵达此行的目的地——登州府。 …… 过了城关,街道上的人流渐渐多了起来。 恰好正值晌午,叫卖鲜货吃食的小贩纷纷游走在街头,相竞着声声吆喝。 “三叔,这便是登州府嘛?” 陈庆之牵着高头大马行走在街上,看向周围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与深居内陆的兖州府有所不同,三面环水,享尽交通水利之便的登州府作为朔国水运枢纽之一,商业繁荣,文脉昌盛,花繁锦簇便是比之江南水乡也所差无几。 “可不是嘛,要我说,就是这花楼里的姐儿,都比咱那旮沓地方的要白嫩上不少!” 没等黄擒虎张口,孟大富已经迫不及待地插嘴道。 “你也就这点出息!” 黄擒虎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大侄子,真不要四叔带你去见见世面?”不理会黄擒虎越来越黑的脸色,孟大富朝陈庆之一阵挤眉弄眼,“你是不知道,那云来舫上的花……诶,怎么还兴动手打人的!” 话还没说完,脑门上已经挨了自家三哥一下。 “够了,镖物都没送到呢,就见天想着狎妓,自己玩不算还要带上三郎,有你这么做叔伯的?” 黄擒虎沉声训斥道。 “我这不也是和庆之闹着玩笑,怎的还会有人当真……” 眼见自家三哥脸色愈发不善,孟大富从心地闭上嘴巴,心里却盘算着等回头交接完手头的活,便径直去花满楼潇洒一回。 难得来登州府一趟,不玩个尽兴,就这么回去岂不可惜? “三郎,这一路下来你也辛苦了,别听你四叔胡诌,交接完手尾就回客栈好好歇息,明日再出门长长见识也不迟。” 训斥完孟大富,黄擒虎看向陈庆之的眼神重新温和起来。 毕竟如今可不比在家,大半个月的跋山涉水,尤其时不时还要夜宿荒庙破观,栉风沐雨,那酸爽隔着一层衣服陈庆之都能闻出味来。 “三叔所言甚是。” 陈庆之拱拱手,话音刚落已经来到百草堂门前。 登州府的地貌属于冲积平原,少有崇山峻岭,因此像红景草、连翘花这些多长在山中的草药,往往需要不远千里从兖州府押运过来。 陈庆之他们此番做的也正是百草堂的生意。 百草堂的大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一来二去生意做的多了,自然同威远镖局一众人也算半个相识。 按照规矩吩咐学徒简单清点一下数目,见大致无误,也没多做刁难就很痛快把银钱给结算了,甚至还塞了个鼓囊囊的红包在陈庆之袖里。 这也是以往的惯例,算是雇主给趟子手们额外的打赏。 事后陈庆之掂了掂,差不多有半两碎银子。 这些钱都是趟子手辛苦拿命换的,身为少镖头自然没有克扣的道理。 只是半两碎银子分给十几个人多少有些寒酸,与众人说清楚情况,陈庆之干脆自己又添上半两在酒楼请了桌席面。 酒足饭饱,等少镖头再度清醒过来,已经是天明。 孟大富打着恭祝少东家开门大吉的幌子,暗中指示一众趟子手拼命给他灌酒,这回就连黄擒虎也在一旁笑笑不做阻拦。 结果可想而知,即便有着真气压制醉意,陈庆之最终在众人的围攻下光荣不省人事。 所幸一觉醒来,不是莫名出现在哪家花魁的舫上。 低头嗅嗅身上那股夹杂着汗馊味的扑鼻酒气,实在佩服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少年当即招呼店小二打来一桶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 不多时,焕然一新的陈庆之徐步走出客栈大门。 他此行的目地是城北胡府,受母亲嘱托去探望外祖阖家。 陈庆之的外祖父单姓一个胡字,复名仲卿。 早年也曾游历天下,凭一身棍棒本事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望,后来人到中年动极思静,遂在登州府开了家武馆安稳下来。 因为有这位真气高手撑门面,胡家武馆几十年下来倒也经营了不少生意,赫然一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富贵景象。 只可惜胡老爷子英明一世,几个子女的武艺却都稀疏平常,一个练出真气的也没有。 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再多的财富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深知这一点的胡老爷子迫不得已,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女婿身上。 母亲胡雪媺是外祖父最小的嫡女,老来得女,打小受尽老夫妻俩宠爱,即便是后来跟随父亲千里迢迢嫁到兖州府,两家也没断了来往。 当初陈镇南能白手起家开起威远镖局,很大一部分银钱都来自老岳丈的支持。 逢年过节,陈庆之还能收到外祖父寄来的节礼。 事实证明,胡仲卿也没看错人,他这个小女婿不过四十就已经真气小成,日后搏上一搏,未必没有冲击二流高手的可能。 看在这么一份情面上,待他百年以后,好歹也能给胡家子孙留一条活路。 惦记着泰山大人的恩情,此番送往登州府的除了随行四车药材,还有陈总镖头藏在骡车底下的一箱文玩字画,送往岳丈府上,这件事只有陈庆之一人知道。 可以说这四车药材一共加起来,都还没有那一箱文玩字画来的贵重。 出门雇了个力工担上那一箱父母准备的贺礼,陈庆之又买了些鲜果糕点,便径直向着坐落在登州府城北边上的胡府走去。 第15章 胡家见闻 安康民巷。 老远就能看见街北的一座府邸,门前蹲着的两只大石狮子焕然如新。 石狮背后,是三间鎏金兽头的大门,列站着四名灰袍乌帽的小厮,正门却不敞开,只有东西两角门不时见人出入。 正门上有一乌木牌匾,匾上描金阴刻着【胡家】二字。 陈庆之还未走近,已经有耳聪目明的门房跑过来。 “不知公子贵姓,可也曾提前下过拜帖?” 拜帖就是拜访别人时下的名帖。 有身份的人会友都会提前一天送上拜帖,写明自己几时几刻会登门造访,这样也方便主人做好迎接的准备。 胡仲卿在登州府大小也算个人物,平日里登门拜访的自是络绎不绝。 只是人的精力终究有限,来者也分嘉宾恶客,这个时候便需要门房看人下碟。 做门房也是门技术活,既不能狗眼看人低地埋汰了贵客,给主家招致夙仇;又不能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给放行,毁了老爷的好心情。 即便真要出了差错,那也是下人一时疏忽,为主家留住最后的体面。 “在下陈庆之,府上的胡老太爷正是在下外祖,说来惭愧,昨日行的匆忙却是忘了呈上拜帖,还烦请小哥进去通报一声。” 吩咐力工将贺礼放在西角门前,陈庆之拱手解释道。 昨日被灌得酩酊大醉,却是忘了还要往胡家呈递拜帖,幸亏这是家里人走亲戚,尚未出三代,随性一些倒也无妨。 “瞎了你狗眼,这位可是太老爷最疼爱的表少爷,你也敢把他拦在门外!” 没等门房开口,身后突然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连忙跑过来训斥,随即摆出一副温恭的神色对着陈庆之赔笑。 “新来的下人不懂事,没见过表少爷的尊容,还请莫要往心上放,老爷要是知道我们如此怠慢了表少爷,非扒了老奴一层皮不可。” 看似斥责,实际是在替那小厮开脱。 “原来是吴伯,多年不见,您的身子骨依旧健朗啊!” 此人与陈庆之是旧相识,前些年胡仲卿六十大寿的时候,他随父母登门造访,负责接待的便是这位老管家。 “秦二,还不快请表少爷入宅,”见小厮还在发愣,吴管家没好气地呼去一巴掌,“我亲自去向老爷禀报这桩喜事。” “是是,表少爷,这边请。” 伸手扶正脑袋上的乌帽,秦二忙不迭躬身请陈庆之往里走。 穿过西边的垂花角门,两侧是抄手游廊,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中间穿堂拥着几簇海棠桂树,端是显得锦绣阜盛。 再往里面可以瞧见一道月门,背后就是演武场,供少爷小姐们健身习武而设。 胡老太爷以武发家,后代子孙自然不能忘本。 胡家的少爷小姐,从六岁开始扎马桩,沐药浴,打熬一身筋骨。 到了十二岁,该是传授家传武学的时候,每日卯时就要起身,来到演武场这边与教头捉对操练。 只是如今已是接近巳时,演武场隐约还能听见刀兵碰撞的动静。 陈庆之心生好奇,遂径直穿过廊道向着门里望去。 只见青石板砖铺就的演武场上,有一眉目妍丽的素衣少女正挥着手中三尺青锋,似重涛叠浪连绵不绝向着面前的葛袍老者刺去。 而老者只是退让两步,随即提棍点在她用力薄弱的节点,轻轻拨拉,便引导着少女向两旁滑开。 “啪”的一声,老者蓦地出棍点在少女手肘,如毒蛇出洞,少女手臂一阵酥麻,等再有知觉手中青锋已经掉落在地上。 “媛儿,祖父教过你多少次,练剑要用心去体味,结合自身实际灵活做出改变,而不是死搬硬套地照抄剑招,你怎么就是不听!” 原来这名老者正是胡家的上代家主,胡仲卿。 “譬如这招三仙叠浪,剑招固然巧妙,能够不断借助对方的力道蓄叠剑势,但以你如今的力道,两叠便是极限。” “第三叠已经不是你在御剑,而是剑在御你,超出掌控的剑招还有什么威力可言!” “既然驾驭不住三叠的力度,那便不如退而求其次只用两叠,剩下三分余力应付对方的后手,真到生死相搏的时候,这三分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你可曾听明白?” 胡仲卿看向孙女的目光充满失望。 “媛儿明白。” 少女微红着眼眶,从地上捡起宝剑,声音细若蚊呐。 “唉,今日就到这里,”摇了摇头,老者正要放下手中的齐眉长棍,突然须眉一皱看向陈庆之来的方向。 “偷窥我胡家的武功,真是好大的胆子,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外公的武功又精进了不少,这回隔着大老远,居然还能察觉到庆之的行踪,看来孙儿的闭气功夫还不到家啊。” 被叫破踪迹,陈庆之有些尴尬地从月门后走出来。 “你是……雪媺的孩子?” 看着眼前这张与小女儿依稀有些相似的脸,胡老太爷回忆半晌面色顿时激动起来。 “孙儿见过外公。” 陈庆之拱手朝胡仲卿作揖道。 “好孩子,快起来,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伸手将陈庆之搀扶起来,胡老太爷看向少年的眼神越发慈蔼。 “你母亲身体可好,这次有没有与你一起回登州府?” “父亲外出押镖,镖局只有母亲够资格做主,所以这次没能回来看望外公,迫不得已让孙儿带上礼物向您赔罪。” 想起临行时母亲的嘱托,陈庆之一五一十交代道。 “这孩子惯是个有孝心的,我这当爹的又能如何不知。” 听见胡雪媺人在兖州府,还不忘给他寄来贺礼,胡仲卿又陷入思忆之中。 “这位应该就是二舅家的胡媛表妹吧,未曾想几年不见……” 不再去打扰胡老太爷的思绪,陈庆之将目光投向场中另外一名少女。 只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却见少女脸色一沉,轻轻哼了一声,胡乱蹭了两把脸上的泪水,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我这是招她惹她? 陈庆之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孩子就是这副脾气,兴许是恼你窥见她的糗态,不说这个,老夫带你去见见你的舅舅外婆,想必他们得知你来府中做客,也会十分高兴。” 被打断思路,胡老太爷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就这么生拖硬拽带着陈庆之往客堂方向赶去。 第16章 天才庸才 并非每个人练武的经历,都如陈庆之这般一帆风顺的。 在胡媛的心里,自己这位表哥始终都是活在长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六岁始开蒙,七岁读四书,八岁学五经,十二小三元。 有人皓首穷经也无法考取的秀才功名,对他而言却简单的好似探囊取物。 本以为对方只是读书厉害,结果没想到练武也是一样。 在她看来天书一般晦涩难懂的人体穴位经络,陈庆之只是翻过一遍就能过目不忘。 扎马桩,练皮肉,锻筋骨,蕴真气。 祖父也曾替这位表哥摸过根骨,明明只是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中人之姿。 可对方依旧在十五岁时,打破所有人常识的完成了内炼。 能够在十六岁前从丹田蕴养出第一缕真气,即便是放在朔国七大门派也是天之骄子,凤毛麟角的存在。 以模拟器的标准来测定根骨,最起码也能得个尺瑜寸瑕的评价。 只要不陨落,日后定可以成为一代武林豪侠,门派的中流砥柱。 练武离不开的法财侣地,对于这样的弟子,那些名门大派自然都不吝于付出。 百年老参与多种珍贵药材君臣佐使熬炖的药膳弥补气血,练功之余每日涂抹门派秘制的锻体膏油锤炼皮膜筋骨的韧性;放入江湖足以引起腥风血雨的心法挖掘自身根骨的潜力。 此外,还有前辈师长解惑答疑,同门师兄弟的相互扶持…… 这些在胡媛看来,哪一点都是陈庆之所不具备的,可偏偏对方就是打破世俗常规,化不可能为可能的踏入内气境界。 望着梳妆镜前,精心梳洗过后英气妍丽的面容,胡媛的脸色不禁有些泛红。 谁年少时没有过懵懂憧憬,尤其朔国的豪门嫡女自小受三从四德的约束,能够接触到的异性更是少之甚少。 特别是在其他所谓登州才俊的衬托下,各方面都显得完美无缺的陈庆之,简直满足少女对未来夫君的一切幻想。 只可惜她平素与表哥接触不多。 纵使昔日对方也曾在胡府小住过一段时间,可每当她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想要和对方隐晦表达自己的情愫。 陈庆之那从容中带些许宠溺的笑颜,仿佛这一切在他眼中,都只不过是小孩的玩笑,当真不得。 几番下来,胡媛也就打消了那份诉说的勇气。 先前见了陈庆之就慌不择路地躲闪,也是胡媛生怕对方瞧见,自己刚练完武时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况且才被祖父责骂,像庆哥哥这样的聪明人,一定会觉得她笨头笨脑吧。 如此念头刚刚升起,少女恨不能把脑袋塞进地缝里。 “小姐,二老爷吩咐说庆少爷来了,让奴婢催你快些赶去正厅。” 门外忽然传来贴身丫鬟焦急的声音。 “我知道了,你先去告诉父亲,我随后就到。” 少女稳定了一下情绪,重新恢复往日寡言少语的高冷模样。 听见门外丫鬟复又匆匆离去的脚步,少女终于拿起胭脂为柳唇添上两分颜色,袅袅推开闺门。 屋外春光正好,莺飞草长,吹皱一池碧水。 …… 延禧堂,陈庆之正在无奈应对着来自长辈们的关怀。 尤其是那位惦挂幺女的外祖母,恨不能把他当做林妹妹一般,搂在怀里一口一个心肝的喊叫。 此刻的他当然不知道,自己那位才见过几面的表妹居然会有这么多的误解。 或许在别人看来,他这位威远镖局的少东家风光无二,可唯独自己内心知道究竟有几斤几两。 他可没有什么深蓝修改器,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努力和积累,拼搏和苦修换来的。 读书识字,靠的是孩童的记忆力加上未穿越前沉淀下来的文学素养。 辨识经络,靠的是上一辈子安身立命的本能。 武功心法,靠的是藏在青囊要术中的药王谷镇派绝学。 药膳膏油,靠的是在胡府药汤的基础上结合自己对药理的精准把握,不断尝试得出的最佳配比。 此外最重要的还是不同于一般孩童的心性。 六七岁的孩子,正处在人厌狗嫌的时候,要他们日复一日的打熬根基,辨识经络,简直比登天还难。 但在陈庆之看来,这恰好正是自己唯一且最大的优势。 让一群活泼好动的小孩子和一个已经活过一世的老头子比耐心,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 别人玩耍我在练功,别人贪睡我在练功,别人年少慕艾我还在练功。 卷,都可以卷! 长生真气延年益寿,改善根骨,何况以陈庆之多年行医治病的经验,过犹不及这种事情自然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正是靠着这股不断内卷的心气,再加上自己一世的积累,终于让他能够和那些天之骄子站在同一起跑线。 但这只是个开始,根骨的不足在内气境这条道路上,足够将彼此的差距越拉越大。 泯然众人和尺瑜寸瑕,听上去便是天差地别。 只有再获得一点属性,将根骨改善成尺瑜寸瑕,他才方有一线窥探外罡的可能性。 否则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真气大成的二流高手。 最后,还有一点胡媛说错的地方。 他,陈庆之,蕴养出第一缕真气可不是在十五岁,而是在十一岁那年,只不过这件事太过惊世骇俗,陈镇南才特意帮他进行了修饰。 毕竟陈庆之打根基的长春不老功,作为药王谷的镇派武学之一,从来都是只有大长老一系的嫡传才可以参研。 与胡媛一厢情愿的想象不同,名门大派能够拿出来给新入门弟子筑基的功法再好,那也只是与他们这些小门小户相比。 真正的镇派武学,都是嫡传弟子在有基础的前提下,更换功法转修,哪有上来就拿给小孩子筑基的。 且不说要先培养弟子对门派的认同感,就说孩童心性,又有几个嘴巴能封的严实,倘若被有心人套出来话,那才是大忌。 所以新入门的弟子,往往都是先拿本次一些的心法秘籍打好基础,待到考察过心性,有长老愿意收入门下,方才传授自己一脉的真传绝学。 这一点也是门派比不上家族的地方,没有血缘这份天然的纽带维系认同。 第17章 踏青 待到胡媛走进延禧堂,正看见几个未出阁的堂妹侄女,围在表兄身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祖父共育有四子三女,其中大伯、三叔还有陈庆之的母亲都是老夫人嫡出,三人的年龄差最大能有十三岁。 大伯家的堂兄成亲那会儿,这位二姑甚至都还没出阁。 因此,今日堂上有些看上去岁数和陈庆之相差不多的,或许还得喊他一声表叔。 “媛儿,怎的还不与你表兄打招呼。” 见女儿终于姗姗来迟,胡志翰伸手捋捋美髯,有些嗔怪说道。 陈庆之这位二舅,是祖父胡仲卿几个子女中唯一没有武道天赋的,兼之又是庶出,自幼便如透明人一般不受父亲重视。 清楚自己的处境,这位胡二爷倒也是个知趣的主。 不争不闹,不偷不抢,只是一门心思的读圣贤书,就连娶妻都是寻常的小门小户。 这种情况一直到胡媛出生,胡志翰冷不防一鸣惊人考中秀才,方才有了些许起色。 “媛儿见过表兄。” 先问候过祖父祖母,胡媛这才朝陈庆之使了个万福,抬起螓首,细声细语地打过招呼。 “二舅这回却是错怪了表妹,其实先前在演武场时,侄儿与表妹就有过一面之缘。” 陈庆之虚手将胡媛扶起,然后才向胡志翰耐心解释道。 少女偷偷用余光瞥了眼对方的方应,见陈庆之依旧面色如常,丝毫不为自己的妆容所动,难免心中有些失落。 “庆之难得来家中做客,你非得给媛儿脸色不成?” 主座上的胡仲卿眉头微皱,沉声呵斥了老二一句。 “孩儿不敢。” 听见自家老子的训斥,胡志翰也不辩解,低头认了个错,便眼观鼻鼻观心的闭口不语。 “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喜欢怎么相处,你这个当爹的只管随她去罢,这么严厉作甚?” 责备完胡志翰,胡仲卿又笑着岔开话茬。 “只可惜你三舅还需要坐镇泰和武馆,祖父我老胳膊老腿的撂了担子,如今全凭这孩子一己之力担起武馆的开支。” 胡老太爷口中的老三志勇,正是陈庆之生母的嫡亲哥哥,同时也是兄弟几个中根骨资质最好的,离成功蕴养真气只差一步之遥。 随着胡仲卿年事已高,精力一年不如一年,索性一并将胡府产业交给几个子女打理。 老大志禄热衷于权势,胡府的关系如今都是他在经手打理,日后家主的宝座不出意外也合该是这位的。 老三志勇沉溺于武道,武馆交到他手里老爷子也能放得下心。 至于那些个庶出,庶子在朔国是没有继承权的,分家时能不能得些家业全靠当爹的心软。 虽说尚未分家,姑且还能一笔写出个胡字,但那也只不过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 父母在,不分家。 只怕等胡老太爷百年作古,便是胡府分崩离析之时。 “祖父老当益壮,隔着十步外都能听见孙儿的动静,怎么能说是老胳膊老腿呢?” 陈庆之摇摇头,却是矢口否认。 “你这猢狲,一张嘴倒是和雪媺学了个十成,惯会讨人欢心的。” 老夫人一张脸也是笑出了褶子,伸手拍拍少年郎的手背,对自己这个外孙是越看越满意。 “庆儿,你娘亲可曾给你说过亲事?” 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老夫人冷不丁开口问道。 “孙儿这些年专心练武,对成亲并没什么想法。” 愣了一下,陈庆之一五一十地老实作答。 二世为人,他早没了那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心态,作为一个成熟立派的穿越者,他对自己未来的另一半只有少数几个要求: 第一,不能长得太差,最起码也得是中等偏上。 第二,性格脾气要好,不能胡搅蛮缠。 第三,家境最好能对自己的事业有所助力。 上一世他费尽心思追求小师妹,不就是图师父师娘并无子嗣,一身医术家业,到头来还是要传给女儿女婿的嘛。 如果外祖母给他介绍的合适,他也未必非拒绝不可。 至于感情什么的,在这个成亲全靠父母之言,媒妁之约的世道,自然可以婚后慢慢培养。 “你这孩子,娶妻生子乃是人伦常事,况且你们陈家三代单传可就你这么一根独苗,你爹老子还指望着你开枝散叶呢!” 胡仲卿眼睛微眯,竟是不由陈庆之分说,转头直接问向自己夫人。 “常氏,我记得明儿似乎就是佛诞日?” “可不是吗,”常氏一下子就听懂自家夫君的话外音,“正好老身这些日子在府中呆的身子骨都快要生锈,出去城外的定光寺烧香踏青,想来也是极好的。” “不知庆儿愿不愿意陪外祖母这把老骨头出门转转啊?” 老夫人看向陈庆之的眼神有些慈祥。 登州府西去十里外的定光寺,人烟鼎盛,香火灵验,每逢佛诞日,这城里世家大族的贵妇嫡女都不免来寺中上一炷香,祈福平安。 届时那么多富贵人家的好姑娘,也不担心自家外孙找不到中意的。 母亲是登州府的,媳妇也是登州府的,对方自然免不了隔三差五回登州看看。 胡仲卿百年之后,念着这一份血浓于水的恩情,对方想必也会对胡府多照顾一二。 “祖母您都发话了,庆之要是再回绝,回去母亲非扒了我一层皮不可。” 意识到自己被老夫人摆了一道,陈庆之倒也并不生气。 只是看见身旁胡媛落寞的神色,心中突然一动,对胡仲卿夫妇提议道。 “家中姊妹想来也许久未有出门,不如这回一并去那定光寺散散心,解解闷,有孙儿在,祖母也不用怕有不长眼的狂蜂浪蝶上前纠缠。” 闻言胡媛眼神顿时一亮,怔怔看向自己这位表兄。 陈庆之则是不动声色,悄咪咪朝对方眨了眨眼睛。 朔国男女之防,甚于防川,寻常女子除了逢年过节随家中长辈外出踏青,几乎一辈子都被囚在府中那一亩三分地界。 即便是像胡府这样以武起家的新贵,为了掩饰自己身上那股格格不入的草莽意气,也是一个赛一个学的有模有样。 “好你个猢狲,心眼都耍到我这个老人家的身上!” 白了陈庆之一眼,老夫人哪还听不出外孙的意思。 “难为你还记得要带上这些表姐表妹,咱这个做祖母的能亏待自己孙女不成?” 当真是个懂孝悌的孩子! 第18章 定光寺 翌日清晨,东方既白。 昨夜方下过一场春雨,出城西去定光寺的乡间野道,三四架马车正艰难驶过雨后泥泞的土路。 为首是一名锦衣玉裘的俊俏青年,时不时地侧过脸,与身旁同骑着良驹的年轻男子说些什么。 “十三叔,你可知这定光寺何物最为灵验?” 听称呼,一旁那位看上去与他年龄相差无几的锦衣男子,竟是此人的叔辈。 “总不能是送子观音吧?” 想起前世,几乎每本小说都要黑过一遍的和尚送子,穿越者不由打趣笑道。 此人正是被外祖母施小计赚去定光寺相亲的陈庆之。 而为首那名锦衣怒马的俊俏青年,则是大舅胡志禄的长房长孙,按照志高明远的字辈,应该唤作胡明熹。 “哈哈哈,这话可不敢让其他的香客听见。” 显然是听出陈庆之的言外之意,胡明熹脸上露出你知我知的暧昧笑容。 “要说这定光寺最灵验的,应当数供奉在佛前那一盏长明灯。” “长明灯?”陈庆之适当露出好奇的神情。 盖因前一世的经历,过去在兖州府那会儿,他可没少拜访附近的道观。 每到一处,不惜酬以重金,只求一睹仙法。 只是兖州府的道观大多徒有虚名,或许真有本事的,也藏着捏着没有让他察觉。 至于佛寺更不用提,兖州府地偏山峻,佛迹罕至,方圆百里最有些样子的,恐怕也就是那间佛像破败了一半的泥菩萨庙。 如今骤听见定光寺有盏神异的长明灯,当即不动声色提起了兴趣。 “可不是,据说昔日定光寺建成之初,有两个面容丑恶的云游僧路过乞宿。” “只是二人一无戒牒,二无公验,寺中的僧人见此两人来路不明,加之面容凶恶,都觉得不过是假借佛主名号的山贼,劝当时的方丈法正禅师万万不可心软。” “大师一生与人为善,又思及天色已晚,荒郊野岭难免有野兽出没,若是将那二僧拒之门外等同是害了他们,于心不忍,便匀了一间客房出来与他们。” “还令弟子取了些晚饭时剩余的馒头菜蔬,一并奉上充充饥肠。” “结果翌日一早,方丈遣弟子去邀请两位同修讲课念经,才发现两人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一盏长明灯与一封书信。” “信中说二人云游至此,见方正禅师持心守戒,广济功德,故降下此番考验。” “如今定光寺既有人德,尚缺神异,便舍下这盏能够庇护善信的长明灯,让法正禅师供奉在佛像跟前。” “起初,这盏长明灯倒也没什么神异之处,只是老方丈念及此物乃是同修所赠,样式也颇为古朴庄严,与佛像甚配,遂将之供在案前。” 胡明熹讲到突然这边顿了顿。 陈庆之顺着对方目光向前望,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干净整洁的石板一路铺到宽大的阶梯下,而这上百阶梯的尽头,一座香烟缭绕,赭黄墙壁的庄严寺庙映入眼帘。 这座依山而建的高大庙宇,寺门上方的黑色牌匾,用金砂研磨描上了三个大字,定光寺。 鼎盛的香火让整座寺庙都被蒙蒙白烟缭绕,更显得如同高坐云端。 即便是在山脚下,陈庆之都能隐隐闻见那股佛门净土特有的檀香。 与一路上稀疏罕渺的人烟不同,尚未到辰时,已经有三五成群的香客拾阶而上。 翁媪,妇孺,文士,行商,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手里持着几炷点燃的线香,五阶一拜,一路虔诚向着山顶的定光寺走去。 “那后来呢,这盏长明灯又神异在何处?” 隐约觉得自己这回似乎来对地方,陈庆之心跳都加快了不少,忍不住出声催促道。 “这里就要提到一位行商的善信,有次外出乘船,不幸半路偶遇疾风骤浪,整艘船上的人都落入了水中,最后只有他一人奇迹得救生还。” “据说在他弥留之际,隐约看见有一头高大神骏的异兽自西边飞来,起初很远,只过了一两个眨眼的功夫,待到那人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躺在了异兽背上。” “异兽将他送上岸后很快就消失在天边,那人检查过身上财物,才兀的发现自己在定光寺求的那枚佛印,上面的墨渍淡不可见。” “后来还有一些信徒有过类似遭遇,都是在生命垂危之际,有异兽自西而来,救下他们性命后又消失不见。” “起初大家也不知道为何,直到有人发现那头异兽竟与长明灯上的雕饰一模一样,方才知道这是佛主在借那盏长明灯庇佑定光寺的信众。” 陈庆之还想追问,可是老夫人已经在孙媳的搀扶下,从马车里徐徐走了下来。 面对笃信佛门的高祖母,胡明熹也不敢再造次卖弄自己的见闻,老老实实将缰绳交到下人手中,自己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庆儿,我见雪媺信中抱怨兖州府无甚寺庙,想来这么恢弘庄严的庙宇你也是头回见,有好奇便自己到处去转转罢,老身有你表嫂表妹照顾已经足够。” “况且这定光寺的后殿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出,你无需担心有人冲撞了老身。” “后园并无殿宇,你若是对佛门不感兴趣,那里栽种的花卉果树倒是可堪一看。” 老夫人此行的目的除了礼佛外,可不是要自己这个外孙跟在身前。 年轻人嘛,在长辈面前放不开面子,难免相处有些生分,老太君与几个老姊妹通过气,却在定光寺后园寻了处地儿,专门供小家伙们见面用。 不料此话正合陈庆之的心意,没了外祖母在身旁,他也方便多去询问有关那盏长明古灯的消息。 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踏青,未想却有如此意外之喜,此刻他早就不知把相会佳人的事情忘到哪个角落。 女人,呵,女人哪有修仙香啊! 当下,他只想亲眼去见过那盏传闻中神异无比的长明古灯,如果能从中悟出些什么,无疑对他下一世求仙问道大有裨益。 陈庆之看向台阶之上的目光顿时无比炽热。 第19章 掮客 从山脚处拾阶而上,等抵达山顶的定光寺,陈庆之刚好走过一百零八阶梯。 一百零八阶梯,寓意着人生在世的一百零八种烦恼,踏上台阶便意味进入法门,自此可免苦难,积功德,辨善恶。 赭红色的朱漆大门敞开,好似在迎四方宾客,门户两侧挂有楹联一副。 上联:法身常现宝塔品。 下联:空界似闻昙钵香。 隐约能听见寺院深处僧人的诵经声,伴随阵阵钟磬余响,端是显尽了宝刹庄严。 深吸了一口气,陈庆之抬脚迈过尺高的门槛,跟随人潮走入寺庙。 寺门大开,入目是一尊卧坐佛台的弥勒大佛,体胖腹大,笑口常开,仿佛阅见人间一切乐事。 佛门多以左为尊,这个左指的却是以佛主菩萨的朝向为基准。 所以放在参拜的香客身上,却是以右为尊,故定光寺三尊主要建筑都位于参拜香客的右手边,分别为天王殿,大雄宝殿以及三圣殿。 左边则是由香客善信出资,能工巧匠动手,皴凿斧刻的千佛塔林。 至于陈庆之心心念念的那盏长明古灯,正是摆在此间最为恢弘的大雄宝殿。 向右复行七八步,轻松就能看见清晨上香的信众,自发排成如龙似的长队,队伍甚至都已经延伸到弥勒佛像附近。 第一座天王殿便是如此,倘若当真老老实实跟着排队,恐怕光是到佛主跟前就得过去一个时辰。 还没等陈庆之想出对策,已经有一个看上去贼眉鼠眼的富态男子靠过来。 毕竟站在拥挤的人潮中,并不随队伍前行的陈庆之看上去实在有些扎眼。 “想来这位小兄弟是第一次来定光寺上香吧?” 穿着绫罗长褂的男子好不容易挤到陈庆之跟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嘿笑一声不无把握地问道。 “何以见得?” 陈庆之不动声色地反问。 “倘若是以往来过这定光寺的,自然知道每逢节庆寺庙里那叫一个人多如牛毛,排起长队更是十有八九之事,断不会做出像少侠这般左右为难之举。” 富态男子这才想起还没做自我介绍。 “对了,在下王福才,勉强算一名掮客。” “哦?阁下的意思是——你能够帮到我?” 听出对方的话外之音,陈庆之眯了眯眼睛笑道,他大概知道对方是怎么一回事了。 “嘿嘿,想必少侠也是听见传闻,特地前来一观佛前那盏长明灯可对,那你就找对人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拍了拍肥硕的胸脯,王福才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多少银子?” 也不遮掩,陈庆之直接开口询问。 “罪过罪过,咱也只是见少侠愁心,不过日行一善罢了,佛主面前怎么能提铜臭!” 王福才连声念了好几声罪过,手上却明晃晃撑开五只粗短的手指,向陈庆之示意。 “五两银子?这么贵!” 陈庆之皱了皱眉头。 虽然这对身怀九百多两银票的他来说,只能算九牛一毛,但他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平白无故一句话就送出五两银子,对面这钱赚得也太轻松了吧? “贵?我还嫌便宜呢!” 王福才当场便不乐意了,拉着陈庆之就要向前走去。 尽管随手就能震开对方的拉扯,但少年还是跟随王福才身后,越过宛若盘蛇蜿蜒攀附的队伍,转身扎进天王殿右侧一条小径。 沿着石阶穿过竹林,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登时出现眼前。 从天王殿后门到大雄宝殿正门,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站着手中端持檀香的香客,少说也得有几十上百人,都挤作一团呆在青石板铺成的空地上,神情麻木且虔诚地前行。 “少侠现在可还觉得五两银子嫌贵?” 王福才复又拉着陈庆之唾沫横飞地循循善诱道。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上香上的越早,就代表少侠崇佛的信念越虔诚,佛主才会让那盏长明古灯庇佑少侠。” “少侠觉得贵,我都嫌那五两银子卖便宜了呢!” 黄牛果然哪个世界都有,陈庆之没想到自己都穿越了,拜个佛居然还能碰上这群贵物。 熟稔这帮人的本性,少年二话不说转身就要离开。 “欸别别别,这样,看在佛主面上,就当咱吃亏交个朋友,一口价三两银子如何?” 装出一副肉痛的样子,王福才拖着肥胖的身躯挡在陈庆之跟前,脸上露出割肉似的不舍表情。 “半两。” 陈庆之言简意赅。 朔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说愿意开窗。 “半两?你杀了我吧!” “我大清早带着弟兄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排队容易吗,人都快被挤瘦了好容易才排到的队,半两银子你就想买走!” “不成,得加钱!” 王福才登时想被掐住命门的老鸭子,高声尖叫起来。 “佛门清净之地,你这么嚷嚷不怕佛主怪罪?” 陈庆之一句话便将他堵死。 “罢了罢了,遇见你真是倒了血霉!” 经过二人反复友好地拉扯,终于将最后的价位敲定在一两银子,另贴上十个大钱的茶资。 咬了咬手中那锭银子,确认过是真银无误,王福才顿时一改先前的哭丧脸,美滋滋地把人领到来到一干瘪的小个子男子身旁,喊他出来把位置让与陈庆之。 “老吴,银子到手了,还不麻溜点把位置让给这位少侠。” 被唤作老吴的干瘪汉子砸吧了一口旱烟,又抬头看了眼陈庆之,吞吞吐吐地挪开身位,此刻他离大雄宝殿正门也就还有三四步路。 “快些,别让这定光寺里的大和尚们看见!” 见对方依旧是慢斯条理,王福才忍不住催促道。 而排在老吴身后的香客,见老吴走开又换成一个锦衣少年,正想上前理论,但看见陈庆之腰间醒目佩着的一柄环首宝刀,终究还是蠕了蠕嘴没有开口。 毕竟,人家真的有刀。 临近大雄宝殿,嗡嗡诵经声越发清晰,檀香袅袅飘升的云烟缭绕,将那殿中佛像端是烘衬的如坐云中,好不肃穆庄重。 陈庆之抬眼向殿中望去,突然如同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整个人登时怔在原地,不得动弹。 第20章 黄天星宿光如来 香烟缭绕,白色云气笼罩住正殿高悬的法幢,隐约现出其后一尊丈余高的鎏金佛像。 盖因穿越前外祖母笃信佛门,陈庆之对一些佛祖菩萨的形象也还算了解,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与记忆中的哪一尊联系到一起。 莲台之上,千手千眼的高大佛像并非结跏跌坐,而是庄严耸立,明黄褴褛的破旧僧袍传神勾勒出布匹的褶皱,却偏偏恰到好处让人无法看清佛祖的真实面容。 千手千眼乃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之一,莫非这方天地乃是在观音菩萨证得佛祖果位以后? 倘若如此,那么后面那尊三圣殿供奉的又该是什么? 陈庆之一时间心乱如麻。 或许是盯得太久的缘故,恍惚中他仿佛看见那成百上千只手眼化作无数触手,自僧袍破烂的地方延伸出去,僧侣的诵经声也渐渐膨胀,直至化作不可听闻的呓语呢喃。 一切都在眼前不断的放大,犹如一团不停旋转、闪烁和蠕动的黄色印记。 陈庆之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口中鼻中眼中溢出渗人的鲜血。 这帮僧人,到底在供奉怎样一尊怪异恐怖的存在? 意识弥离之际,少年仿佛又忆起前世,亲眼目睹了那尊不可名状的仙人,铺天盖地的阴影蠕动匍匐着似乎就要变为实质。 【你偶闻至高无上者的呢喃耳语,脑海中被强行灌输一些知识,天赋继往开来意外触动,你的内功心法发生变化,你从中悟出《长春不老神功》一卷。】 【警告,你受到至高无上者的注视!】 脑袋已经快到爆炸的边缘,就在这时,一只粗糙带着些许老茧的手搭在陈庆之的肩上。 “这位施主,可是身体有所不适?” 中年僧人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一点微弱星火将少年从妄觉拉回现实。 陈庆之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凝在僧人错愕关心的脸上。 几乎是下意识挣脱对方的手臂,少年连连往后退出几步,直至那尊诡异佛像消失在自己的视野。 情绪波动之余,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对方手中,那一盏摇曳着孱弱荧火的青铜古灯。 “施主,可要随小僧去禅房休憩一二,您的脸色实在有些难看。” 见陈庆之久久不做回应,僧人站在原处关切地询问。 此刻,陈庆之骤然发现,四周上香礼佛的人群已经稀稀落落,天边云霞仿佛被火烧卷过,只留下黄昏灿烂的余晖。 “长老,我在此究竟站了有多久?” 甫一开口,陈庆之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哑,活像沙漠中缺水多日的旅人。 “阿弥陀佛,施主已经在殿门前侍立接近三个时辰,小僧见施主或蒙佛祖感召,故持长明盏在一旁护法,以免闲杂人等误了施主的感悟。” 念诵一声佛号,僧人老老实实答道。 “你说我站了多久?” 陈庆之一脸的难以置信,明明他才感觉不过盏茶的功夫,结果到这和尚嘴里却已经过去了半天。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和尚低眉敛目,语气却是坚定。 “抱歉,一时情绪激荡,不能自已,还望长老不要见怪。” 揉了揉昏沉的脑袋,陈庆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那种直面不可名状带来的惧悚与无力,即便已经脱离出来,依旧还是犹如惊弓之鸟,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对了,还没问过长老法号,在下如今尚有不少困扰,不知长老可否替我解惑答疑?” “长老不敢当,小僧法号净圆,忝为这定光寺的住持。” 令陈庆之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位面容清秀,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的中年僧人,竟是这偌大定光寺的方丈。 当真是真人不露相。 “施主既与我佛有缘,小僧自然言无不尽,施主且随小僧同行。” 说罢转过身,净圆和尚端着那一盏青铜油灯,竟是要为陈庆之引路。 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如此好说话,犹豫片刻,陈庆之终究还是一咬牙跟了上去,此刻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需要眼前这位看上去似乎知道些什么的和尚为他解开心结。 二人趁着未暗的天色,行走在竹林间僻静的小道上,半晌,才听见陈庆之开口向净圆和尚询问。 “净圆大师,敢问方才殿中供奉的是哪尊佛祖?” “阿弥陀佛,施主方才见到的,正是鄙寺供奉多年的黄天星宿光如来,为现世佛。” “那三圣殿供奉的又是哪三位佛祖菩萨?” “正中供奉的自然是无量寿佛,左右两侧胁侍的分别为观世音菩萨与大势至菩萨。” “观世音菩萨可有一化身为千手千眼,手中或持日月珠,杨枝,净瓶,宝箭等等?” “千手表示遍护众生,千眼则表示遍观世间,此为黄天星宿光如来成佛前所立大愿,施主为何要强加在菩萨身上。” 净圆和尚一脸不解地看向陈庆之,似乎在好奇对方为何会犯下如此常识性的错误。 “……” 陈庆之陷入沉默,他总不能告诉对方,在另一个世界,千手千眼的大悲观音正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之一吧。 看出陈庆之是有甚么难言之隐,净圆禅师也没再追问,而是极其自然地岔开话题。 “即便鄙寺的僧众也极少有能在佛前顿悟,施主与我佛似乎颇有缘分,小僧这里有一枚开过光的佛印,权当借花献佛,还望施主不要嫌弃。” “想来似施主这般佛缘深厚者,必会得到佛祖的庇佑。” 说着,净圆和尚就从布褡里摸出一张叠成三角的明黄符纸,递给陈庆之。 “多谢禅师好意,小子这便却之不恭——” 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符纸,陈庆之正要拱手作谢,冷不防瞥见那符纸上的印记,差点没抓稳直接把佛印给丢出去。 只见粗糙的黄裱纸上,朱砂勾勒出三个类似问号的图案,其中两个问号相对,中间一点如同深邃的漩涡,死死吸引住陈庆之的视线。 这不正是方才自己陷入妄觉,眼前浮现的那枚不停旋转、闪烁和蠕动的黄色印记! 第21章 遗忘 禅房内,一盏清茶飘着袅袅白雾被推至陈庆之身前。 “施主请用茶。” 净圆和尚面带微笑,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犹豫片刻,陈庆之并未端起茶盏,而是伸出食指就着滚烫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符号。 “净圆禅师可知此印?” 话语间,陈庆之目光死死盯住净圆和尚。 “此为卍字,意为吉祥万德之所集,乃是过去佛陀所持心印,然自四万三千会元以降我佛证得无上正等正觉,佛门所持心印便成了黄印。” 心知肚明对方为何问出这个问题,净圆和尚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施主可是在疑惑,方才顿悟时所见种种可怖异象?” “禅师如何知道。” 心头猛地涌现一种可能,陈庆之神色顿时激动起来。 “施主不妨猜猜,自法正禅师建立定光寺,可有几人在佛前受了那醍醐灌顶之礼?” 陈庆之面色古怪,对方竟将那怪诞恐怖的景象称为醍醐灌顶。 “十人?” 陈庆之随便猜了一个数字。 “非也,如施主这般佛缘深厚者只不过七人耳,如今尚还在世的唯有你我。” 净圆和尚摇了摇头,肯定了陈庆之的猜想。 “小僧未出家时,也蒙幸佛祖感召,受过那醍醐灌顶之礼。” “净圆本不过庸人之资,却从此有了过目不忘的记性,任何书看过一遍即可熟稔于心,复读三遍即可精进本义,未及而立已是连中三元。” “后弃官礼佛,六年便精通本部经典,受师兄弟抬举做了这定光寺的方丈。” 听闻此言,陈庆之蓦地忆起,昔日母亲说笑时曾提过的一桩趣事,说是登州府百年难出的那位三元及第放着大好官途不取,非要出家当和尚。 未曾想竟是眼前这位平平无奇的大和尚。 “念此种种,皆源于昔日一瞥一悟。” “施主尝言,佛祖可有害小僧之心?” “况且如果小僧没有猜错的话,施主此番顿悟也是受益匪浅吧。” “我……” 听完净圆和尚的解释,陈庆之这才猛然发现自己内功心法一栏,已经小成的长春不老功赫然改为了长春不老神功。 不过是多一个神字,品级却径直升了一阶。 橙色心法啊,就连雍国武林大派药王谷的镇派绝学,也不过是紫色品质,纵使接下来得不到什么有关修炼的线索,他也着实不枉此行。 “施主可曾读过玄门那位真君所着的玄君七章秘经?” 见陈庆之若有所思,净圆和尚捧起面前苦茶抿了一口,笑眯眯继续说道。 “兖州府有两家香火不错的道观,闲暇时在下素喜借住清修,对观中供奉的玄牝普化真君也算有所耳闻。” 陈庆之闻言点了点头。 “吾常闻,非人勤以求知,乃知者勤以求人也。然吾知其谬。其知者非求人,实乃出而逐人矣。其刻深无情者,如鹰犬逐兔。” “玄君所言,字字珠玑,只可叹昔日变故,玄门这部无上经典遭人恶意损毁,如今所余不过此四十六字。” 净圆禅师不由感慨,身为一个正经受戒的和尚,却对玄门经典侃侃而谈,也是异端。 “施主方才经历种种便应了此话。” “佛祖慈悲,将智慧传授予众生,奈何众生孱弱,无法领会其中正等正觉,反被智慧所逐,遂又借云游僧之手赐下佛宝护道。” “这盏长明古灯除了庇佑远行的游子,还能破除知见障,唤回觉悟者迷惘的真灵。” “净圆只是凡夫俗子,不过是借了佛宝威能,不敢贪昧寸功。” 即便净圆和尚不说,陈庆之也能猜出桌边这盏能将他唤醒的青铜宝盏,自然便是传闻中有着莫大神通的长明灯。 按照对方的意思,佛祖并非妖魔怪异,只是祂所赐予的知识无法被凡人理解,自己才会在濒临崩溃之际,将其扭曲成不可名状的存在。 见陈庆之还有些许疑惑,僧人复又伸手指了指对方面前的茶盏。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依如此盏,看似无一物的茶汤中,是否也居了八万四千世界,施主喝下茶水,那边被毁灭的天地众生眼中,施主所行又是善事恶事耶?” “阿弥陀佛,佛祖并非不仁,只是身为芸芸众生的我们太过藐小,故而就连这份善意都难以接受罢了。” 双手合十,净圆和尚低诵一声佛号,便不再言语,只留陈庆之独自回味。 寂静的禅房没有半点人声,唯余长明盏豆大的灯苗辗转明灭,在少年的眼中映出淡淡琉璃色的光彩。 许久,耳畔忽闻瓮沉暮钟传至,不知不觉已是到香客下山,寺中僧人用斋的时候。 “大师,弟子欲留寺中诚心礼佛,不知有无缘法?” 缓过神来,陈庆之诚恳合手向净圆和尚发问。 然而净圆和尚却仿佛看透对方的心思,浅笑一声婉拒道。 “施主若是求佛法,藏经阁中诸般要义,皆可自取;若是求神通,定光寺终究不过禅宗分支,只怕要让施主失望了。” “我也有一偈愿赠予施主:佛法大海浪中行,一念霞光破无明;功德圆满达彼岸,法无定法自然成。” 言外之意,却是寺中并无甚么修行法门。 少年若是求神通,倒不如专心研讨佛法,以期有朝一日自成正果。 倘若陈庆之没见过那日仙人遮天蔽日的姿态,没见过妄觉中佛祖威严如狱的法相,或许就被对方说动。 可是既然见过天上逍遥自在的超脱真仙,他又如何情愿忍受平凡愚昧的了尽残生。 此刻,陈庆之发现自己与净圆禅师有了根本的分歧。 对方以为佛陀是一种境界,是一种心境智慧层面的圆满,当你拥有和佛祖一样的智慧,自然也就证得无上正等正觉。 陈庆之也仔细感受过对方的气息,只是有些粗浅功夫在身的凡夫俗子。 但前世他是亲眼见证过仙人的存在,模拟器也因此多开辟了参属一栏。 由此可见,无论真仙还是佛陀,都和武林传闻中的先天高手一样,是可以通过修行成就。 甚至某种意义上,对方不过也是生命层次更高一些的修行者。 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 踏上通往山下的石阶,陈庆之再三谢绝净圆禅师一路相送的好意。 或许是已经在兖州府一遍又一遍接受过现实,少年对于定光寺并无修行法竟也没有太过失望。 他也没想到那位住持会这么好说话,不仅将长明盏交到自己手中,任由他探寻其中奥秘,更是直言自己与佛祖有缘,邀请他到禅房交流佛法心得。 托大和尚的福,自己居然触类旁通,成功将长春不老功推衍成一卷橙色心法。 可惜那盏长明灯虽说模样讨喜,但究其根本不过是一盏普通的青铜古件,难怪坊间传的这么神乎其神,也没有达官贵人强取豪夺。 陈庆之依稀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但又无法回忆起究竟为何事,只得摇摇头加快脚下步伐,担心胡府众人等自己急了。 身后,净圆禅师深深望着少年离去的身影,口中喃喃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祈盼他日重聚,施主还是施主。” 手中,那盏长明古灯烛火微颤,微风拂过,支座上蝠翼破烂的半人半兽发出吱嘎的声响,仿佛就要活过来一般,在如墨夜色中更显得阴森悚然。 第22章 什么叫橙色功法 【你偶闻至高无上者的呢喃耳语,脑海中被强行灌输一些知识,天赋继往开来意外触动,你的内功心法发生变化,你从中悟出《长春不老神功》一卷。】 【警告,你受到至高无上者的注视!】 骑马走在回胡府的路上,陈庆之面色阴沉似水,他终于忆起是哪里不对劲。 明明心法品阶的变动,是由于自己偶闻至高无上者的呢喃耳语,被迫获取了知识,和所谓交流佛法根本没有丁点关系。 若非半路他发现模拟器上有两条未读消息,否则根本注意不到自己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 究竟是谁,悄无声息篡改了他的认知? 陈庆之脑海里第一个闪过的就是僧人平平无奇的面容。 可这也说不通啊,如果真是净圆和尚,既然要抹除他的记忆,为何不把活儿做的干净些,直接连自己的存在一并抹去。 何必再多此一举,将醍醐灌顶的仪式告诉与他,反而平添几分破绽。 陈庆之仔细回顾先前在定光寺发生的一切,很快找出二者之间唯一的矛盾,便在于那尊黄天星宿光如来法相。 所以是佛祖本身的存在扭曲了自己的认知? 思路一下子变得清晰。 明明在此之前,自己的认知中现世佛一直都是释迦牟尼,可自从去过一趟定光寺,他就自然而然地将黄天星宿光如来代入那个位置。 甚至连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想到这里,陈庆之连忙又重新审视了一遍自己十八年来的记忆。 玄牝普化真君,玄君七章秘经…… 等等,道门奉的难道不该是三清六御,道门的教义难道不该是《道德经》,为何自己对这位玄君的鸠占鹊巢,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原来苦苦追寻的仙缘其实一直都在身边,只是始终有一股力量在不断地扭曲认知。 顿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 胡明熹还在一旁絮叨着老夫人对他放鸽子一事有多么不满,可陈庆之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快些逃离登州府这个鬼地方。 相亲?还相个屁! 有这么一位至高无上者时刻关注着自己,还有谁敢继续在登州府呆下去,哪怕相亲对象是一米四八的金毛贫乳傲娇兽耳九尾狐萝莉都不行! 他,陈庆之,只想回家! 即便这位黄天星宿光如来做人真的可以,甫一见面就送了他一份大礼,可这份好意你也须有那个本事吃进去啊。 相比之下,兖州府那位毫无存在感的玄牝普化真君,都显得尤为和蔼可亲。 毕竟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浪了十八年,人家都没拿正眼瞅过自己。 打定主意接下来老实夹着尾巴做人,陈庆之甚至连晚饭都不过匆匆扒了两口,就借口闭关练功打坐返回房中,谢绝见客。 这份勤勉让胡老爷子在感慨之余,又把自己那群不成器的子孙狠狠骂了一顿。 然而陈庆之却管不了这些,已经托下人给三叔送去书信,翌日一早,满头雾水的黄擒虎就借口镖局有变,将大侄子给领了回去。 本以为少年还要在胡府呆上不少时日,好生叙叙舅甥之情,黄擒虎也没想到会返程的这般急切。 所幸返程要押送的粮食都已经装运的差不多,虽说仓促赶了些,一行车马总算在晌午之前离开了繁华的登州府。 直到看见自己身后,阳刻着【登州府】三字的高大城关门墙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陈庆之终于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有出什么幺蛾子! 身旁,孟大富看向自己大侄子的眼神有点古怪。 “三郎,你该不会是把登州府哪家千金小姐的肚子搞大了吧,怎么离去的这般匆忙,好像有谁在屁股后面撵着你似的。” 孟老四压低嗓音,朝陈庆之挤眉弄眼道。 自己又不是什么快枪手,才两天的功夫,喜当爹也不能这么快就显怀吧? 况且撵着咱的,可不是什么被野猪拱了自家白菜地的老父亲,而是一尊目的不明的现世佛祖。 陈庆之不由一阵腹诽,这事说出去谁会信啊! 对付这种乐子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无视,少年索性又把心神沉入了模拟器。 【长春不老神功(橙):原为雍国武林七大门派之一药王谷的镇派绝学,后有陈氏庆之在佛前一朝顿悟,将其推衍至高深处,神功大成即可重塑根骨,青春永驻,断肢复生,反后天为先天。】 【注1:修炼长春不老神功,容貌会随着真气的深厚逐渐趋向璧玉无瑕。】 好家伙,什么叫橙色功法! 陈庆之直接一个战术后仰,从字缝里看去,只觉得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先天。 什么叫重塑根骨? 什么叫反后天为先天? 这意味着哪怕你是个废物,修炼过长春不老神功,都能踏入传说中的先天境界。 断肢重生,青春永驻,这和修仙有什么区别?! 别的不说,那位佛祖的见面礼丰厚是真的丰厚,只是这份善意凡夫俗子实在经受不起。 若是没了那盏长明古灯,怕不是此刻自己已经荣登西方极乐世界。 陈庆之心里也有了决断,这次返家除了替父亲分担镖局的重担,其次就是苦修长春不老神功,不到寿元将尽,坚决不再踏入登州府地界一步。 仙缘虽好,也得有那个实力去求,反正自己可以一世又一世不断重开,不必急于一时。 老老实实过完这辈子,争取死后在模拟器那边混个好些的评价,为下一世重开积累资本,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 此后半月,虽然依旧是一路风尘仆仆,但好歹也没出什么大的变故。 要说唯一奇怪的地方,就是路过黑风寨时,那帮山贼的态度客气了不少,不仅秋毫未犯,甚至还替威远镖局的车马护送了好几里地。 要不是陈庆之记得去时的路,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想一路把粮食护送回寨子里。 要知道兖州府山多地瘠,种出来的粮食一向都不够吃的,威远镖局这几车粮食可也值不少银子。 直到陈庆之抵达家中,见过自家娘亲,才总算明白一路上黑风寨的喽啰为何都这般客气。 “什么,我不过是出趟远门,娘你就给我说了一门亲事?” 第23章 婚事 “快让娘仔细看看,我儿这些日子都消瘦了。” 到底是儿行千里母担忧,见陈庆之整日风吹日晒明显沧桑不少的面容,胡雪媺不由眼眶一红。 “娘,有三叔四叔帮衬,孩儿出门在外还能吃亏不成。” “您倒是快些说说,究竟是哪家的姑娘?” 陈庆之的关注点却全在那位未婚妻身上。 他从未想过,自己不过是出趟镖的功夫,自家老娘居然帮他连婚事都定好了。 “你这孩子,八字都还没有一撇的事,这不是等你父亲回来,一家人再好好商量吗?” 嗔怪地白了自家儿子一眼,胡雪媺没好气地补充道。 知道自己闹出了笑话,陈庆之脸色微微一红。 “可既然是媒人上门说亲,哪家的姑娘,您总该是有所耳闻的罢?” 能让母亲说出一家人商量的话,显然这位姑娘是入了她老人家的法眼,这让陈庆之更加好奇。 谁料闻言胡雪媺却是叹了声气。 “我也有些犹豫,和这样的人家结成亲家,究竟是好事还是祸事。” “庆儿此行想必已经见过黑风寨的人,此次要与你说亲的正是那位大当家的独女。” 陈庆之顿时明白为何返程路上,黑风寨一众喽啰会对自己如此客气。 倘若这桩婚事成了,自己日后便是黑风寨的姑爷,自家人又怎会为难自家人。 只是在陈庆之的设想中,自己未来的另一半可能是诗书之家的大家闺秀,可能是江湖名门的飒沓女侠…… 可唯独没想过,还可能是名不见经传的山贼之女。 能让自家娘亲如此上心,莫非那家姑娘长得倾国倾城,连女子看了都我见犹怜的那种? 似乎是看穿陈庆之的心思,胡雪媺不重不轻在他脑瓜上敲了一记。 “想什么呢,是那位大当家的承诺,只要你肯娶他独女为妻,婚后便帮你运作去六扇门当差。” “而且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非是无品无阶的皂衣小吏。” 陈庆之对母亲的心思登时了然。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自家老子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获取一官半职,光宗耀祖。 当初陈庆之学文有成,一度令他以为看到了希望,奈何自己毫无理由的弃文从武,端是让父亲气馁了好一阵子。 只是陈庆之自家人知自家事,考取个秀才,靠着穿越前的积累与前世的耳濡目染,或许不是什么难事。 可到了乡试,乃至会试,自己又不是什么天命在身的主角,如何敢打包票,去和全朔国的读书人争那有限几个位置。 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相比之下,有着长春不老功傍身,无疑是学武一道更适合自己。 文不成,武也就,陈镇南想过拿出钱财上下打点,替独子在六扇门谋个一官半职,毕竟怎么说也是个真气有成的三流高手。 奈何六扇门向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付出大半家赀,也不过能换个游星小印的皂衣吏。 苦劳你出,封赏我来。 危急关头,还要舍身取义为上司挡灾试险。 在他看来,这不纯纯的冤种嘛! 让陈庆之没有想到的是,纵使这样的冤种,居然也有的是人抢着要做。 机会,稍纵即逝。 如今那位大当家信誓旦旦地保证,会许给自己一官半职,难怪自家娘亲不免有些心动。 再者,对方的话里话外还有一层含义。 我能许诺让你当官,自然也能让陈府家破人亡。 毕竟这世上唯名与器不可轻易与人,能拿六扇门的肥缺随意许给外人,这背后需要的关系可不是一星半点。 但凡与之交恶,且不说日后威远镖局的人马在城外寸步难行,便是缩在兖州府内,恐怕也有的是人上门找麻烦。 可自己与那位大当家的素昧平生,他又恁的如此看重,甚至不惜威逼利诱,都要自己娶了他的女儿? 陈庆之脑海浮现出五当家宛如狐狸慵懒狡猾的笑脸。 总不能只匆匆见过一面,对方就眼光毒辣地看出自己前途无量吧? 这次却是陈庆之想差了。 十二岁连中小三元,弃文从武,更是十五岁就蕴出真气的三流高手,无论如何,他都能称上一声文武双全。 放在兖州府一亩三分地上,也没有比他更加优秀的青年才俊。 况且陈家充其量不过是一户有些武力的富商,没什么权势,拿捏起来再容易不过。 两相权衡,再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 “那位大当家如此卖力推销自己的女儿,总不能是无盐氏再世,实在找不到婆家?” 见母亲面露忧色,陈庆之连忙岔开话题,装作忧心忡忡道。 “你这皮猴子,恁的诋毁人家姑娘家的清白。” 胡雪媺心知少年这是在宽慰自己,心头微暖,从案桌上抄起一幅画卷。 “自己拿去看吧,这是邱家姑娘的画像,娘看来不说国色天香,却也是大家闺秀。” 闻言陈庆之从自家母亲手里接过画轴,摊开一看,却是一位明眸皓齿,美目顾盼的淑女。 那位临摹的画师也是个丹青妙手,将对方温婉可人的气质描绘出不止七八分。 “娘,如此温婉清秀的女子,当真是山贼之女?” 陈庆之有些不敢相信。 “你父亲过去也拜访过那位大当家的,回来之后也赞扬对方生的相貌堂堂,言语间未必没有卿本佳人,奈何为贼的意思。” “父亲长的如此不凡,女儿再差又能差去哪里。” “二来听媒人说这位邱姑娘一直被生父寄养在城里,平日里教养的嬷嬷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也曾读书识字,性格脾气自然一等一的好。” 胡雪媺对宝贝儿子的疑惑,耐心解释道。 只要这位姑娘不是照骗,肤白貌美,娘家颇有势力,若是这性格也如画中一般温婉,陈庆之可没有什么门户之见。 “既然如此,反正父亲回来还有些时日,倒不如歇息几日,孩儿亲自去一趟黑风寨,好生拜见这位便宜伯父。” 当机立断,陈庆之拍案决定道。 反正陈镇南与对方过去也有往来,自己拿出后辈拜访长辈的礼节,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正好趁此机会,判断对方的秉性,看看这件事还有没有转机。 第24章 妥协 春和景明,芳草萋萋。 兖州府外,空旷的官道上偶尔飞落几只燕雀,叽叽喳喳啄食地上的草籽。 兀的一骑白衣驰过,尘土激扬起一地鸣啼声。 和煦的暖阳映在少年清秀的脸庞,来者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陈庆之。 回到家中快要过去大半个月,除了一日三餐,余下的大多功夫都在闭关转修长春不老神功。 今日正值他结束闭关,重筑长春真气的时机。 重筑后的长春真气,绵绵不绝,每一次调息打坐,效果都抵得上之前的两倍。 甚至不需要十年,陈庆之就有信心真气圆满,挤足一流高手的行列。 春风得意马蹄疾,便是此番拜访未来岳丈,陈庆之都多了不少信心。 兴许是提前送过拜帖的缘故,甫一进入黑风寨的地界,就有喽啰从暗中悄无声息摸了出来,吹响警哨,不多时五当家已经带着大队人马迎了上来。 “哈哈哈,我说怎的今个儿早上左眼皮在跳,原来是大侄女婿登门拜访!” 蜡黄脸的五当家大笑着拍拍陈庆之的肩,见身后小弟半点也不上路子,不由恼怒地吩咐。 “愣着作甚,还不快帮姑爷把坐骑牵去马厩,但凡损了半根毫毛,老子赏你们一人一顿鞭子。” “喏!” 依旧是上次见过的矮瘦汉子谢小武,笑嘻嘻从陈庆之手中接过缰绳,干脆利落,一点不显拖泥带水就往山上走去。 余下几人,尽管神态轻松写意,但各自站好位子,看似慵懒实则时刻注意着周围。 陈庆之敢打赌,但凡出点什么篓子,这些人都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手下人粗使惯了,也不知道贵贱尊卑,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五当家尴尬笑着掩饰道。 “在小侄看来,都是真性情的好汉,五当家言重了。” 陈庆之却不这么看,动作麻利,令行禁止,连个小喽啰都敢和当家的嘻嘻哈哈,这可不像是一伙普通的山贼啊。 尽管心中有着不少疑惑,但陈庆之没傻到直接问出来。 “害,还叫什么五当家,免贵姓周,你喊我一声周叔便成。” “那小侄就却之不恭了。” 花花轿子人抬人,互相嘴上说着奉承的话,不知不觉已是来到聚义堂。 “大哥,你看我把谁给带了回来?” 还没进门,周五已经扯着嗓子高声喊道。 “咱耳朵还没聋呢,你说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躁脾气,让你二哥听见免不得又要说教。” 聚义堂内,只见一条虎背熊腰,器宇轩昂的好汉坐在堂首铺着虎皮的梨木大椅上,一边放下手中的书卷,一边没好气地笑骂道。 “大哥,你家宝贝姑爷在,给小弟一点面子。” 不料五当家也是个二皮脸,居然拿陈庆之当起了挡箭牌。 “哼!” 当着小辈的面,大当家也不好和自家兄弟使脸色,冷哼一声,看向陈庆之的目光重新变得和蔼。 “小侄见过邱家伯伯,些许薄礼还请笑纳。” 拱手朝大当家的作了一揖,陈庆之亲手将礼盒送到对方面前。 “我虚长你父亲两岁,你称一句伯父倒也马马虎虎。” 似乎是对陈庆之的称谓有些不满,大当家脸上的笑容都淡了几分,沉默片刻方才松懈了气势,勉强伸手接过礼盒,放在一边。 “起来吧,以后都是一家人。” 而陈庆之则是一脸僵硬笑着挺直身子,冷汗不觉间已经打湿后背。 谁说这黑风寨上一个真气高手都没有的,就凭方才大当家这股将自己死死压住的气势,起码也是一位真气大成的高手。 这位大当家隐藏之深,就连陈镇南当初也看走了眼,换作是谁都想不到一位二流高手甘愿隐姓埋名,窝在兖州府这片穷乡僻壤的当个山贼头子。 吴兆荪当初怎么吃的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把主意打到这位头上? 陈庆之心里猛地一沉。 一个真气大成的山贼头子,一群令行禁止的手下喽啰,你要说这帮人暗中不在谋划什么大事,打死他都不信。 对方敢把自己的真实修为亮出来,实际上也是在封死他最后的退路。 自己但凡有半句不答应,今日都别想囫囵走出聚义堂。 “贤侄,你今日上我黑风寨,所为何事?” 半晌,见陈庆之都没什么反应,大当家微微抬头瞥了一眼,不冷不热地问道。 “小侄今日上门,一是为感谢前些日子黑风寨诸位好汉的拳拳帮护之意。” “二是好叫伯父晓得,家父前不久才外出押镖,婚姻大事,父母之言,媒妁之约,还望能将婚事一议向后推迟些。” 陈庆之硬着头皮,将路上想好的说法,尽量措辞委婉地告知对方。 “你可知,我原本打算为你运作上什么位置?” 没有直接给出陈庆之答复,大当家沉吟了半晌,话锋一转,兀的提起他许下的官职。 “小侄不知。” 陈庆之老老实实回答道。 “兖州府前些日子有位巡风不太安分,查案子查到老子头上,被我给宰了,空出来的缺现在还没填补上。” “本来你若应下这门亲事,那个位置我敢打包票就是你的。” 六扇门内部自上而下分八品,最低一级的品阶为游星,其次分别为小印,缉盗,巡风,守备,勘异,祭钟,最高一级的官职名司辰。 其中除了游星和小印属于吏员范畴,从缉盗开始可都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 三位司辰负责坐镇京城,以及边陲两处要地,其余各州首府,六扇门最高一级的长官就是祭钟。 像是兖州府这样的穷乡僻壤,撑死也不过就派个勘异镇守。 可以说,把陈庆之空降到巡风的位置上,已经不叫上头有人了,那得是通天的干系,毕竟六扇门名义上可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 “伯父既然都这么说了,小侄哪里还有推辞的道理,那便只有恭敬不如从命。” 陈庆之也很光棍,知道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形势比人强,一个内气境界的巡风,宰了就宰了,连屁股底下的位置都可以随便许人。 陈庆之不觉得仅凭现在的自己,还有什么翻脸的筹码。 “倒是个能屈能伸的,现在还要自称小侄不成?” 本以为还要花费一番心思说服陈庆之,见对方竟如此识趣,大当家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容。 “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已经有所决断,陈庆之干脆利落一揖到底。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第25章 世子 陈庆之也想的很透彻。 自己今年不过十八岁,修炼长春不老神功,寿命更是悠远绵长。 而这位便宜岳父,比自家父亲还要虚长了两岁。 即便真气大成,可以延缓衰老,可是五十一岁的高龄,又还有几年可活? 到时候花着你的银子,睡着你的女儿,揍着你的外孙。 还不知道是谁占了谁便宜! 翁婿一时间主尽宾欢,甚至陈庆之下山,都是大当家亲自送到山脚下的。 少顷,回到寨中。 大当家隔绝众人,独自迈进聚义堂,脚步声在廊道中激起阵阵回响。 “邱叔这位女婿倒是不凡,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修为,更重要的是少年得志,却没有为虚名所累,只要稍加培养,又是块良才璞玉。” 堂中,一名锦衣玉服的青年男子正从屏风后面走出,手里把玩着一块巴掌大的山玄玉佩,一边嘴里向大当家道喜。 显然这对翁婿先前的交谈,都被屏风后面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而能够让大当家帮忙遮掩踪迹,这一位的身份自然也是非凡。 “殿下此言真是折煞了小人,邱道荣只要还活着一日,便一日为君上侍卫,纵使奉命潜伏在这兖州府,隐姓埋名,也丝毫不敢忘记君上知遇之恩。” 不料大当家闻言,竟是推金山倒玉柱地抱拳跪下,恭恭敬敬称眼前男子为殿下。 “父王自然知道邱将军一片忠心,将军放弃沙场搏取功名的机会,甘愿为我父子大计隐姓埋名,如此情义怎当不得本世子一声叔伯。” 男子趋步到邱道荣身前,连忙伸手将其扶起,无不情真意切地说道。 仅仅只是看上去轻飘飘一扶,就轻松把对方拖住,可见此人内功之深尤在邱道荣之上。 “末将,敢不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邱道荣铭感五内,一张方脸端是涨的通红。 “诸位将士为我父子蹉跎半生,若是再得不到与这份功劳匹配的恩赏,我的脊梁怕不是都要被世人口笔戳烂。” “邱将军且放心,只需再等上三五年,让京营再被文官们祸害干净些,大计成矣,待他日父王荣登大宝,将军必不失封侯之位。” 在暨省地界上,敢言谋朝篡位之事,这位的身份显然已经明了,正是当今福王的世子。 世子的一番话端是讲的邱道荣热血沸腾。 封侯拜相,自古以来都是文臣武将的最高理想,如今就在眼前,怎能让他不内心躁热。 作为福王昔日近卫,邱道荣能一路跌跌撞撞爬到校尉的位置,其中辛苦不易可想而知。 只是为了恩主大计,便毅然决然从军伍退下来,甚至带着一众手下隐姓埋名到今天,为的难道不就是这句话吗? “末将,愿为大王先驱!” 邱道荣持军伍中叉手礼,高声唱喏道。 对大当家的态度很是满意,福王世子点点头,满怀感慨继续开口。 “想当初,皇祖父本来是中意父王继承大统,皇祖父雄才大略,将满朝文武压制的死死,所生六子中唯有父王英明神武最肖他。” “只因先帝阴柔软弱,群臣不希望再有一轮大日凌驾在他们头上,冒死上谏,硬要保住这位的太子宝座。” “甚至不惜制造意外让皇祖父落水,堂堂外罡境界的大宗师,最后居然因为落水后风寒发作,药石难医而崩,你说可笑不可笑。” 邱道荣大悚,他只听闻雄才大略的昭武帝英年早逝,却不曾想其中还有这段内情。 福王世子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父王重情义,不愿与嫡亲兄长闹到你死我活,遂请赴封地,发誓终生不回京都。” “怎料那起乱臣贼子还不罢休,只因先帝稍稍想要插手京营,居然连演都懒得演,如法炮制让这位也落了水。” “你可知当今是几岁荣登大宝的,才六岁啊,北有犬戎虎视眈眈,西有乾军压境,主少国疑,这起无君无父的杀才也不怕背上亡国之臣的骂名?!” “当今耽于女色,任由佞臣祸乱朝纲,倒行逆施,我大朔已是到了死生存亡之际。” “就连天子亲卫的六扇门,也都有两位司辰深明大义地倒向父王,更休说各州府的祭钟勘异。” “有诸位匡扶朔室,我父子誓要再造大朔的千载辉煌,还请将军助我父子。” 说到动情处,福王世子紧紧握住邱道荣的手臂,眼中满是对待股肱之臣的器重。 “末将,敢不为大王效死命!” 大当家已经被世子说的热血沸腾,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匡扶朔室。 “我可不会要了邱将军的命,往后我大朔江山,要仰仗的正是将军这样的忠臣悍将,可不是那些狼子野心的文官儒士。” “邱叔这条命,要留着好好看日后的大好江山,看子孙满堂,享天伦之乐。” “乐怡既是邱叔的女儿,那也算我赵瑀的妹妹,出来的匆忙,没备下什么厚礼,这块山玄玉佩权当我送与她的贺礼。” 邱道荣登时大惊失色,只见那玉佩莹白通透,一眼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上面纹着的图案,乃是一条四爪蛟龙,非亲王与世子不得佩蛟龙,这分明就是天子御赐之物。 “殿下,这份贺礼实在太过珍重,小女卑贱之身,怎受得起,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大当家连声推辞。 “本世子说她受得住就受得住,君无戏言,邱将军莫非要我失信于人?” 见邱道荣不敢收下,赵瑀脸色一沉,装作恼怒地喝道。 “末将不敢。” 无奈之下,邱道荣只能小心翼翼将玉佩收下。 “这块玉佩代表本世子的一个承诺,日后无论乐怡提出什么请求,只要不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无所不允。” “邱叔可对这份贺礼满意?” 见邱道荣终究还是没有违背自己的命令,赵瑀满意地笑问。 “末将先替乐怡谢过殿下。” “哈哈哈,还有你那位未来姑爷,我见他腰间所佩刀兵不过凡品,正好王府库里还有一件陨铁打造的绝世神兵,宝刀配英雄,本世子回去以后便让下人送来。” 接二连三送上厚礼,还是用世子的名义,邱道荣再迟钝,这回也该知道赵瑀话里话外的意思。 分明是要自己唯他马首是瞻。 “邱道荣,参见世子!” 不过迟疑片刻,邱道荣当即跪倒在地,行大礼道。 “善。” 见对方如此识趣,赵瑀终于抑制不住得意的笑容。 第26章 匪报也 送走赵瑀,邱道荣并未直接返回山寨,而是寻来值哨的五当家。 认真吩咐下几句,又回房中换了身员外衣裳,这才坐上马车,任由老黄马不疾不徐向着兖州府城方向赶去。 临近府城,远远瞧见是城西钱员外的车驾,还没等马车缓下速度,负责守关的城门吏已经迫不及待要将关卡打开。 钱员外乃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出手阔绰,面对这样的一尊金佛,守关将士连巴结都还来不及,又怎么敢仔细去查他的车驾。 果不其然,路过城门关,邱道荣主动伸手抬起窗帘,几人只勉强看清马车中坐着个富态的老者,未等反应过来车帘又悄无声息放下。 “诸位将军辛苦,这点银子权当我家老爷赠予诸位的茶水钱,还望莫要推辞。” 都不用大当家的发话,赶车的马夫已经嬉笑着将手伸向那位将领。 尽管只是一触即散,察觉到掌心沉甸的分量,那名将领脸上笑容也不禁盛了几分。 “都是为陛下尽忠,哪有什么辛不辛苦,钱老爷可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善人,连府尊大人也要给您老人家几分颜面,您莫非还会窝藏钦犯不成?” 话音刚落,就连其余守城门的士卒都止不住笑出声来。 显然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钱员外当然不会去窝藏要犯,因为他本来就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山贼头目。 谁也想不到,平日与人为善,急公好义的钱员外,居然暗中还藏有一重身份是黑风寨的大当家。 昔日落草兖州府,为了不时能去见过女儿,同时也需要一个自由进出城关的身份。 邱道荣遂化名钱东来,自称是外地来的富商,大肆置办家业,假装借居此地,不仅与邻里相处,就连对自己的嫡亲闺女,邱道荣也是这般说辞。 直到今日,邱乐怡甚至都还被蒙在鼓里,始终觉得自家父亲是位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 还未靠近家门,耳目敏锐的邱道荣业已听见,后院正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琴音,仿佛似在倾诉什么。 邱道荣眼中掠过一丝柔情,好生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小心翼翼迈入家门。 爱妻去世的早,只留下乖巧懂事的独女与他相依为命,素日里连自己性命也不放在心上的邱大当家,唯独把这一个闺女当做心头好。 什么都要给她最好的。 就连陈庆之这个夫婿,都是邱道荣斟酌再三,派手下打探消息得出的最佳人选。 “怡儿,这些日不见,可曾有想过爹爹?” 甫一进门,邱道荣已经哈哈大笑着朝邱乐怡问道。 “父亲出门在外,女儿自然牵挂,恨不能夙夜祈求玄君保爹爹平安,如今您平安归来,乐怡一颗心总算可以放下。” 与邱道荣的豪爽粗犷不同,眼前的少女一言一行都符合礼仪,软声细语。 “哈哈哈,还是自家小棉袄会疼当爹的,没白疼你。” “怡儿,你可知为父这些日子出门在外,却是所为何事?” 邱道荣嘿笑着突然打起了机锋。 “女儿不知。” 正要开口,兀的像是想起什么,邱乐怡轻咬住嘴唇,怯生生别过脑袋。 前些日子邱道荣找媒人上门,正巧被她贴身丫鬟听了个大概,哪还不知道父亲正是在忙自己的婚姻大事,少女当即羞红脸庞。 “怡儿,你也到及笄的年纪,是时候该谈婚论嫁了,为父即便再有不舍,也需为你的将来早做打算。” “兖州府的青年才俊,论家世论才华,为父看来,唯有那城南威远镖局的陈庆之,勉强能够配上我家怡儿的。” “父亲若是将你许配与他,你可愿意?” 自家女儿打小心慧,没想过这件事能瞒住她,邱道荣正了正神色,认真询问道。 虽说这桩婚事有关日后夺取兖州府的大计,可大当家到底是在意这一个闺女,倘若有半句不愿,宁可再担些风险,他也不愿舍不得自家女儿半点委屈。 十二小三元,十五蕴真气。 陈庆之的名号,即便是像邱乐怡这样的闺中女子也有所耳闻。 自己未来的夫婿是这样的伟男子,少女又如何不愿。 “女儿全凭爹爹做主。” 扭捏了半晌,邱乐怡的话却让邱道荣服下一颗定心药丸。 父母之言,媒妁之约,在这个将女子束之高阁的世道,女儿的婚约往往取决于父母一家之言。 当然凡事也不是绝对。 有些疼爱子女的父母,就会事先将心仪对象的信息放到女儿面前,供她选择,或者干脆将人叫到家中,让女儿躲在屏风后面观察。 她若是愿意,就会对父母说,全凭父母做主。 女子害羞嘛,也不能明确表达自己愿意,要矜持一些。 反之,她若不愿意的话,则会对父母说,女儿还想在家中孝敬父母,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推辞。 邱乐怡的话,恰恰表达了应允之意。 “只是陈公子是秀才郎,天上掉下的文曲星,女儿不过区区一介富商家的子女,何德何能蒙公子看重?” 不料方才喜上眉梢,少女复又有些忧心忡忡,自惭形秽。 “此事便交给为父,我家怡儿才貌双绝,能看上那小子是他的福分,他还敢拒绝不成?” “父母之言,媒妁之约,我与他父亲是旧识,哪里还容他置喙的?” “乖囡囡,明日我去府上与他父母商议婚事,你可有什么物件要送与那小子,届时我一并给你带去。” 少女目光停留在桌上一盘应季瓜果,眼前一亮,登时有了主意。 …… “陈公子,小姐临行前,可是千叮万嘱奴婢务必将此物亲自交付公子,还望公子笑纳。” 翌日,趁着邱道荣与陈母商议婚事的当儿,一个小丫鬟悄悄从人群中走到陈庆之身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木盒,递到他手里。 究竟还是不放心自己五大三粗的父亲,邱乐怡让自己的贴身丫鬟亲自随同,将礼物奉与心中的如意郎君。 “承蒙小姐错爱,陈某实在惶恐。” 陈庆之一边嘴上说着客气的话,一边不经意用余光瞥过少女。 面容姣好,身段灵动,由此可见,自己未来妻子的容貌应该绝对也不差。 毕竟倘若是无盐再世,又怎么敢在身边放一个比自己还漂亮的丫鬟。 心中对这桩婚事的抵触又少几分,陈庆之有些期待地打开了木盒,想看看这位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瓜—— 丝绸底衬上静静摆着一枚青涩的李子。 熟读四书五经,陈庆之立马就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更是心中不由感慨。 只是一次会面,除了暗示自己的相貌不俗,还委婉表达情意,果真是个聪慧女子。 随即将李子郑重取出,又摘下腰间玉环放入盒中,想了想递给对方。 “还请姑娘回去,告诉你家小姐,庆之已经明白她的心意。” 见少女尚且有些迷糊,陈庆之微微一笑,却是不愿戳破这份美好的意境。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第27章 各怀心事 “红鸾,陈郎当真是这般与你说的?” 闺阁之中,邱乐怡抚摸着木盒中晶莹剔透的玉环,心里满满充溢着喜悦。 聘人以珪,问人以璧,召人以瑗,绝人以玦,反绝以环。 世人尚玉,故环佩而彰志也。 陈庆之愿以贴身的佩玉相赠,也是对少女心意的认可。 投我以李,报之以佩,匪相报也,永以为好。 况且玉环成双,取其一而赠于彼,亦可充作定情信物。 “那还能有假,小姐,您和姑爷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呀,我都快被你们弄迷糊了。” 见到自家小姐抑制不住喜悦的神色,红鸾一颗心仿佛被猫爪挠过,越发好奇这俩人究竟是在卖什么关子。 “想知道?” 小丫鬟恨不得将脑袋点成啄木鸟。 “我就不说,你自己慢慢想去罢!” 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话音未落,少女已经提起襦裙,扭头向门外落荒逃去。 未到门口,邱乐怡面颊已经羞起两抹好看的红霞。 和情郎假借外物,一诉倾慕之意,这样的事情叫她如何好意思与小丫鬟去讲。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那边又过了月余,陈镇南风尘仆仆回到家中。 甚至连茶都还没喝上一口,就被妻子告知为独子定下一门婚事,是城西钱员外家的独女。 并且三书六礼的程序都已经走完一半,过了纳吉,就等他回来定下最后的婚期。 “城西的钱员外?” 陈镇南皱了皱眉,似乎在回忆这一号人物。 “我好像听过他家的名声,和这样的积善之家结为姻亲,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庆之喜欢那家姑娘便成。” “为夫就是疑惑,我们两家素昧平生,你又怎会想到与他家结亲?” 吹了吹茶水表面的浮沫,陈镇南不无好奇地问道。 婚后多年,夫妻感情和睦,自己不在府中一应事务都是交予妻子代理,对于妻子先斩后奏地为独子定下婚事,他倒也没什么反对的。 “那位钱员外啊,还有一重身份是城外黑风寨的大当家。” 胡雪媺拿团扇斜过挡在脸侧,当初她得知这件消息,也是狠狠吃了一惊。 果不其然,陈镇南噗嗤一下将才入口的茶水都喷在了团扇上。 “不成,绝对不成!” 咚地一声将茶盏砸在案几上,陈镇南兀地站起身,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道。 呵退闻声赶来的仆人,陈镇南着急在堂中来回踱步,复又压低嗓音凑到胡雪媺的耳边。 “娘子,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没有,和那起山贼摊上关系,咱们一家三口可是有几条命都不够霍霍的啊!” “不成,我明日就让人去推了这桩婚事。” 越想越觉得后怕,陈镇南打定主意就要向门外走去。 “当家的,你听我把话说完。” 没好气地白了自家夫君一眼,胡雪媺稍稍坐正身子。 “庆儿也是同意这桩婚事的。” 说完就把邱道荣提出的条件全告诉陈镇南,并继续补充道。 “况且,照庆儿的意思,那位大当家过去与你相识,可一直都在扮猪吃老虎。” “堂堂真气大成的二流高手,扮作山贼一声不响地在兖州府外一呆就是十年,这里面要是没点什么你信吗,你觉得咱们家既然已经掺和进这趟浑水,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嘛?” 胡雪媺将那日陈庆之与自己的分析,一字未改都说了出来。 “那就向六扇门告发他……唉!” 话说到一半,陈镇南陡然意识到自己想法的可笑之处。 对方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把底细暴露给他们,就是笃定纵使他去告官,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乃至更大可能,连六扇门那位勘异都和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 正八品的朝廷命官啊,就这么随口许出来,要说这里面没经过勘异点头,那就是把他陈镇南当傻子看待。 “如今权宜之计,就只有先应下这门婚事,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忍上个三五年,只要庆儿能够突破瓶颈,事情也就还有转机。” “说句难听的话,咱们家现在即便是想同人家鱼死网破,也没那个实力,人家伸出一根手指头,都能把咱们家当蚂蚁碾死。” 虽说胡雪媺是答应了这桩婚事,可要说她心里一点气都没有,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心中早已打定主意,等日后新妇过门的时候,非好好与她立规矩不可。 “那也只能委屈庆儿了。” 叹了一口气,陈大镖头算是半默认了妻子的做法。 …… 陈庆之会委屈吗? 他一点也不委屈。 书房,少年正用一手整齐漂亮的馆阁体,不断在一张纸宣上书写着什么。 二流高手,山贼,退伍老兵,云来客栈,杀官…… 沉默半晌,陈庆之复又在纸上面加了一个名字——福王。 过去他头一回押镖,没什么经验,才会觉得福王的云来客栈十抽一过于黑心。 可现在了解过行情,再回过头来,福王这种做法何止良心过头,简直是在做慈善好吗? 运营那么多家客栈,养活那么多人手,还只象征性地抽一成水。 福王这么做显然不是良心发现,觉得“尔俸尔禄,民脂民膏”,生出什么愧疚心。 能让一位亲王赔本赚吆喝的自然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造反咯。 如此一来就都说得通了。 开这么多家云来客栈既是豢养手下,同时也在暗中收集情报。 至于象征性的抽一成水,则是在示好江湖中人,企图留下个贤王义王的美名。 方便造反之时,靠名望金钱收买一批亡命之徒。 至于自己那位便宜岳父,要么是福王埋下的后手,要么就是皇帝派出的暗间。 也只有这两位开口,自己才能如愿当上正八品的巡风。 而且这里面还隐藏了一个关键信息,无论便宜岳父效忠的是哪位,至少现在那位在兖州府的实力是占了上风的。 要知道,自古杀官形同造反,就连皇子王孙,明面上也不敢对朝廷命官随意折辱打骂。 邱道荣杀了一个六扇门的官员,还能安然无恙地肆意进出兖州府,显然是背后的势力帮忙做了遮掩。 了解这些,陈庆之的心思一下活络起来。 模拟器的考核标准,其中一项便是成家立业,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比扶持龙庭,或者拨乱反正,收益更高的嘛? 赢了封侯拜相,输了浪迹江湖。 有便宜岳父在后面背书,自己或许当真大有可为! 第28章 洞房花烛 泰安十九年,七月廿四,宜嫁娶,宜岁、天、月德并合。 迎亲这一天,旭日初升,天色还蒙蒙亮。 陈庆之早早换了身喜庆的吉服,骑着高头大马,备上花轿,点齐镖局的一众兄弟,浩浩汤汤杀奔钱家。 兴许是纳征之日,陈家出的聘礼实在惊心动魄,足足一千两白银,都快够得上寻常官宦之家婚娶的规格了。 街头巷尾,不少起早赶集的货郎庄户,纷纷凑上来看热闹,顺便想沾沾两户人家的喜气。 胡雪媺当初为自家儿子敲定这么多的财礼,其实也存了给未过门媳妇一个下马威的心思。 如今年景,大户人家重嫁娶,女方的嫁妆往往得是男方的两倍左右,否则就是低人一头,女儿即便嫁过去也免不了要被婆婆刁难。 一千两银子的聘礼,纵然是威远镖局家大业大,也好生费了一番心思,赔了镖局大半年的收成。 然而等邱家的嫁妆到了,胡雪媺立刻哑了声音。 邱道荣是当真疼爱自家闺女,绵延二里的红妆,不光给足了六十四抬的全副嫁妆,便是额外加上的那一口北辰宝刀,就不是金钱可以衡量。 这位山贼大当家虽说是强行嫁女,但诚意却没有打半分折扣。 …… 甫一到正门口,陈庆之就被新娘子的娘家人挡住了去路。 为首之人颇有些脸生,那位和他打过几次交道的五当家,并未出现在拦亲的队伍中。 仔细想想,往日就是这位在打家劫舍,城中几户吃过苦头的富人对他不要太熟。 今日倘若当真现了身,怕不是分分钟喜结良缘变成缉拿要犯,邱道荣也不想在自家闺女大喜的日子找不痛快。 “你就是陈庆之吧,老五和我们说过,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带头的中年男子将新郎拦下,笑眯眯地从身后摸出一个泥封红纸的瓦坛。 “乐怡可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想把我们家宝贝闺女娶回家,可不是那么容易,这样,只要你能不皱眉头把这一壶酒干了,就算过了二叔我这关。” 说罢拍开泥封,登时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光是闻着味道,就知道这酒度数绝对不低。 “二叔都这么说了,庆之要是再推辞,未免有些太不识好歹。” 察觉到眼前之人想必就是黑风寨的二当家,陈庆之稍作思考便一口应了下来。 长春真气温养五脏六腑,只要不是像上次在登州府,被十几个叔叔伯伯一同灌酒,他自认区区一坛酒,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放倒他的。 “好小子,有气魄!” 将酒罐递到对方手中,二当家抚手示意道。 陈庆之端起酒坛,也不矫情,抬头就往嘴里灌起来。 酒水入嘴,少年就感觉到不对的地方,味道太寡淡,根本不像是那股酒香应该有的烈度。 片刻,立马反应过来,到底是大侄女出嫁,这位二当家心里还是有分寸的。 只是假装刁难的考验酒量,实则除了坛口一圈用烈酒擦拭过,里面灌着的不过是清淡的水酒。 休说一坛,便是在场众人一人敬一坛,除了膀胱憋得慌,根本就喝不醉人。 “姑爷好酒量,咱这一关就算你过了。” 看着陈庆之这么爽快就把一坛烈酒灌了下去,众人不知有假,纷纷喝彩道。 过了为首的二当家这关,剩余的人就好办了。 都还没等他们开口,身旁三叔家的二小子早得了陈庆之暗示,拿出红包就热情迎了上去。 嘴上一边说着吉利的话,身体一边暗暗使劲,愣是要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 其余镖局的好小伙们也不甘示弱,都是习武之人,气血方刚,兼之二当家此次本来从黑风寨带来的人就少,钱家仆佣又多是老弱妇孺。 楞是一路挤到新娘子出嫁的闺阁门外,让钱家处心积虑的一番布置都泡汤。 闺房里的邱乐怡,正由全福太太帮着开脸。 开脸者,女子出嫁时,由全福太太用细线,把脸和脖子上的汗毛,全都绞干净,并修齐鬓角也。 听见外面热闹起哄的喝彩,少女心头满是娇羞,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在毕竟是自家少东家娶媳妇,大家都有分寸,只是故意大喊大叫,绝无人敢硬闯进去。 陈庆之就这样光明正大踏进了钱家,拜过岳父,便牵着红绸带,领着红盖头下的邱乐怡,出了娘家的门。 待新娘子登上花轿后,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一路往陈家那边过去。 ……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陈镇南坐在首座上,拈须微笑,接受了陈庆之夫妻二人的跪拜。 如果说之前还对这桩婚事有些不满,可当看到自家儿子成家立业的那天,老镖头还是忍不住感到由衷的欣慰。 “老夫没什么别的吩咐,只望你们夫妻和睦,早日能让我抱上大胖孙子。” 瞧着眼前一对璧人,陈镇南哪还有半点敲打的打算。 “妾身明白。” 公公一番话说的邱乐怡羞红了脸,扭捏着不敢抬头,生怕露出什么端倪。 说来也是好笑,陈庆之还是第一次听见自家娘子的声音,声若黄鹂,仿如玉珠落盘一般,好听之极。 见当家的都高抬贵手地放过,胡雪媺这时候也不好显得太刻薄。 简单吩咐了两句,拜堂礼毕,陈庆之牵着红绸带,将邱乐怡领进了洞房。 闹过洞房,又出去敬了一圈子酒,等再回到房内,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 靠真气将体内酒气逼出,陈庆之原本有些昏沉的头脑登时清醒过来。 望着床前叠手端坐的新娘子,二世重开的少年居然难免也有了些悸动与忐忑。 随手拿起桌上镶金的乌木杆,缓缓挑起盖头,一张宜嗔宜喜的芙蓉玉面,呈现在陈庆之的面前。 “嘶……”陈庆之吸了一口冷气。 饶是已经见过画像,他也完全没有料到,自家妻子居然会比画上更胜三分。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尽管因为涂抹了好几层脂粉的缘故,显得面色有些过于苍白单薄,却依旧遮不住少女清婉明媚的容貌。 “我却未曾想过,娘子会生的如此出尘,一时间有些看呆了。” 不过究竟是活过一世,很快调整好心态,陈庆之笑着举起桌上的合卺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刚刚过门的少女。 “让夫君见笑了。” 未想过自家郎君会是如此的坦诚与大胆,邱乐怡脸色殷红的好似要沁出血来,声若蚊蚋地答道。 知道新娘子脸皮薄,陈庆之也没有过多作弄。 二人交臂喝过合卺美酒,双目相视,彼此的呼吸仿佛都能打到对方脸上。 察觉到陈庆之呼吸渐渐粗沉了起来,少女有些惊慌失措地想要扭头推开,却不料被对方伸手一把牢牢地将藕臂捞住。 邱乐怡忍不住“嘤”地一声轻叫出来。 “娘子,天色不早,我们也该歇息了。” 随着一声惊呼,陈庆之一把抱过少女。 霎时间,喜烛摇曳,月色参差,漾起满屋溶溶春色。 第29章 将夜 申酉交替,衙门散值。 “庆之,昨日才发的俸禄,我和老吴约去听雨轩打茶围,说好的他来做东,可要同去?” 陈庆之换上常服,正准备离开衙门,冷不防被人从身后叫住,回过头定睛一看,原来是与他同为巡风的张观。 张观甚至还朝他挤了挤眉,露出男人都懂的神情。 寒来暑往,白驹过隙,晃眼已经过去了四年。 那位大当家也是个重诺守信的,陈庆之成婚都没多久,就被一纸官文破格提升为正八品巡风。 还是在府城那位勘异的眼皮子底下当值。 兖州府的六扇门,因为有勘异亲自坐镇,所以不设有守备一职,勘异底下就是四位巡风使者,可谓是权力极大。 能破格空降到这个位置上,尤其那位勘异仿佛看待自家子侄的态度,更让一众同僚觉得此子背后必然关系不浅。 故而平时有个聚会什么的,都免不了喊上他一道前往。 “张兄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家中还有事脱不开身。” “等忙完这阵,小弟必在闻香楼摆上一桌顶好的席面,专门给二位哥哥赔不是。” 陈庆之拱拱手,表情似是惋惜地拒绝道。 “哈哈,理解理解,贤伉俪感情真好啊!” 张观也不气馁,对方会拒绝也在他意料之中。 这位空降下来的陈巡风,家中虽富,却没染上多少膏粱子弟的坏毛病。 和他们这群老兄弟相处也比较融洽,丝毫没有因为背后有人就拿鼻孔看人。 只是有一点不好,惧内,除了推不掉的应酬,一般很少去青楼酒肆的地方。 “那老哥我就先走一步?” “张兄慢走。” 目送张观离去,陈庆之无奈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货一定又误会了。 明明他说有事,是真的有事情,造反呢,杀头的买卖! 怎么听他这说话的语气,搞得好像自己惧内似的。 是的,随着这几年两家人相处下来,儿子也已经生了两个,那位邱大当家总算对他松动了口风。 毕竟诛九族的罪名,谁都逃不掉。 陈庆之也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自己这位便宜岳父正在干的事就是—— 造反! 替福王造他那位皇帝大侄子的反! 本来想着以一省御一国,怎么看都希望渺茫。 生怕这位福王拿的是朱明宁王的剧本,陈庆之都考虑过要不要大义灭亲,先下手为强。 结果乍一问,好家伙,作为天子鹰犬的六扇门,居然有一大半已经投诚。 光是兖州府城这一亩三分地界,顶头上司勘异,张吴两位同僚,再加上自己,近乎九成的高层都是福王的人。 这已经不是往米里掺沙子,而是在往沙子里面掺米。 届时里应外合,就凭兖州府这位天高三尺的府尊,还有那帮吃空饷,喝兵血的守将,又能够抵挡多久? 真不是陈庆之看不起这帮酒囊饭袋。 撑死一炷香的功夫,兖州府这座三百多年的老城,指不定就要改朝换姓。 哦,不对,福王也姓赵。 小小的一个兖州府尚且如此,暨省其他州府的情况自然也差不太多。 福王谋划多年,倘若拿下自己的基本盘还要花上一番心思,合该找棵歪脖子树把自己吊起来。 而邱道荣当初能相中陈庆之,除了抱有给闺女找个乘龙快婿的心思。 还有一点很关键,就是威远镖局的车队平日进出城关,偷偷私藏一批军械混入城里,简直再轻松不过。 如今万事具备,只待七日之后福王打起清君侧的旗号,暨省一十三府同发力,共襄义举。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威远镖局,快接近亥时依旧是一片灯火通明。 演武场上,几辆驴车已经整装待发,就等明天一早下乡去收药材。 这是陈镇南对外人的说法。 至于真实目的,自然只有父子两人知道。 “诩儿已经睡着了?” 少顷,陈庆之缓步从后院连接前堂的月门现身,陈镇南见状连忙问道。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此时场中唯有父子二人。 陈诩是他的小孙子,年前才出生,到现在也止七个月大。 平日里,他这个做爷爷的比陈庆之这个当爹的还要上心,一有闲暇就要逗弄上一番。 “奶妈才喂过,将将睡下。” 陈庆之老实作答道。 丝毫不提方才险些又被自己笨手笨脚闹醒的事。 “那就好,那就好。” 陈镇南只是想找个话题,缓解一下此刻紧张的情绪,不多时,又抬眼看向已经快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 “庆儿,你说这事真能成嘛,毕竟万一败了,那可是……” 话说到这里,生怕隔墙有耳,陈镇南立刻闭口不谈。 “父亲大可放心,我观那位行事,大行而兼顾细谨,大礼而不拘小节,是个能成事的。” 弓在弦上,不得不发。 都到了这一步,再反悔显然已经不大可能,陈庆之能做的只有安慰自家老父亲。 毕竟自己入朝为官,不能亲自负责押送这批军械混入城中,遍览威远镖局,能够让陈庆之放心办这件事的,只有自己的亲爹。 故而半个月前,陈庆之隐晦向陈镇南点明了邱道荣的真实身份。 “况且再不行,凭儿子如今的功夫,想走又有几个人能够拦下。” “大不了到时候我带着父亲母亲,乐怡还有讷儿诩儿,咱们一家人隐居山林,等风头过去了,再换个地方重头开始。” 陈镇南闻言猛地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 只见随着陈庆之真气振荡,一股浑厚绵长的气势登时升起。 “庆儿你,你当真突破了?” 似乎是过于激动,老镖头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前些日子机缘巧合,孩儿碰巧打通了最后一条正脉。” 陈庆之微微一笑,随后将气势收敛。 他也是几天前察觉自己的修为水涨船高,已经到了瓶颈,本以为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冲破关隘,跻身二流高手的行列。 为此,他还特地和勘异请了一周的短假,躲在家中闭关。 谁料才刚坐下调息,长春真气运转周天,那道关隘只轻轻发出一道“啵”声,居然就被恍若无物地冲破。 若非丹田真气圆满,运转经脉畅通无阻,陈庆之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闭了个假关。 “好好好!” 陈镇南抚掌叫好道,仿佛吃下一丸定心良方,端是满面红光。 第30章 带投大哥 当清晨的朝阳缓缓升起,兖州府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又开始新的一天。 守备的兵勇们打开城门,放早就候在城门内外的人出入。 这样的工作刘二柱已经做过很多次,和同伴一起打开厚重的城门,他就站到城门边上,一边看着进出人流的穿梭,一边和搭挡说起闲话。 普通人的闲话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家长里短,最多再加点街头巷尾的传言趣闻。 “你听说没有,洛河坊的孙二爷前些日又纳了一房美妾,那身段,可叫一个水灵。” “孙二爷?就那个泼皮无赖也配?”周全呸了一口,不无酸意地说道。 “要不是他死去的老爹花钱给他混了身吏皮,就这么个虫蟊似的东西,也配称一声爷?” “你说说,他家恁的就如此大运,不过二十两银子,愣是买得捕快的好差事。” 周全的话很是引起刘二柱的共鸣。 “害,谁说不是呢,子孙代代相传的铁饭碗,手里管着城南一个坊市的生计,还怕捞不着油水吗?” “不像咱,没个好爹,就只配守在这城门口喝西北风。” 刘二柱咬牙切齿地暗恨道。 凡事最怕早知道,要知道当初七两银子就能够买到捕快的出身,便是把爷娘都给卖了,他也非凑齐这笔钱不可。 正当他悔的肠子都发青时,突然一旁的周全伸出手杵了杵他的胳膊。 “嘘,小点声,肥羊这不来了吗?” 努起嘴朝门洞示意了一下,刘二柱顺着方向抬眼望去,只见零零散散四五辆驴车被人驱赶着往城外走去。 “还是你小子眼神好使!” 咽了口唾沫,清清嗓子,刘二柱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正要上前。 待看清来人,登时便熄了火。 “哟,这不是陈镖头嘛,怎的今儿个您老亲自押镖?” 刘二柱仿佛斗败的公鸡,有气无力地打招呼道。 原来此人正是陈庆之的父亲,也是负责与邱道荣一行人联络的陈镇南。 谁不知道这位陈大镖头生了个好儿子,二十出头已经是正八品的朝廷命官,更休说还是六扇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刘二柱可不想自讨没趣,硬生生去触六扇门的霉头。 不用说,这位身上是揩不到什么油水了。 “让二位见笑了,这不百草堂急缺一批药材,巧的是在下刚好有空,便想着亲自去乡下走走,二来也是舒活舒活筋骨。” 豪爽地抱拳打了个哈哈,陈镇南面色自若地撒谎道。 “您这生意是越做越大,我看用不了几年,威远镖局的金字招牌,那在咱们整个暨省都是数一数二的!” 不无羡慕地比了个拇指,刘二柱也笑着打趣说。 “啥时候咱哥俩这活计干不下去了,还望陈大镖头收留一二。” “哈哈,好说好说。” 花花轿子人抬人,陈镇南也是对哥俩一阵猛吹,这才告辞带着人马走出门关。 直到陈镇南一行人消失在自己的视野,刘二柱才敢小声对身旁的周全玩笑道。 “瞧,这不还有个老子靠儿子的!” “人比人,气死人,今儿回去就把我家那小子揍一顿。” 周全摩挲着手中的长枪,恶狠狠地说。 “这话在理,孩子不打不成……” 刘二柱刚想附和,一想到自家只有三个赔钱货的闺女,顿时连接话的心思都没有了。 …… 那边,陈镇南嘴上说着是要去附近乡里收药材,可行路却越走离府城越远。 随行的几个,不是他多年的老兄弟,就是加入镖局许久的老人。 老镖头余威尚在,故而就算心里有疑惑,也没一个人主动吭声。 直到走进黑风寨的地界,陈镇南方才停下脚步,对着同行一众人长长一揖。 “兄弟们,今儿是大哥我对不住了,事急从权,不得已瞒了几位兄弟一路。” 话音尚未落下,山林间隐约已经有人围了上来。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擒虎皱着眉头,一边拿出吃饭的家伙,神情警戒地看向四周。 周围几个老兄弟也是纷纷有学有样。 “庆儿那位岳丈,除了是城西鼎鼎有名的钱员外,还有一重身份就是黑风寨的大当家。” 都到这个时候,陈镇南也再没有隐瞒的必要。 黄擒虎闻言大吃一惊,然而更令人不敢置信的还在后面。 “福王麾下,原神威营校尉,邱道荣,见过威远镖局的几位好汉。” 拱手唱喏,不同于往日那副大当家的做派,邱道荣眉宇间满是肃杀之气,从山林间走了出来,一身真气修为也毫不掩饰地向着众人施压。 真气大成的高手? 黄擒虎等人面色一白,心头仿佛被一座大山压住,握着兵器的手背也根根青筋绷起。 他们从未想过,陈庆之成亲那日还见过面的,那位和和气气的富家员外,暗地里居然是个不显山露水的高手。 等等,还有福王,难不成大哥这是想—— 造反?! 一个可怕的词汇同时出现在几人脑海当中。 随着一个个披甲执锐的士卒纷纷包围上来,更是将这番猜想坐实。 如今,黄擒虎脑子里想的已经不是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而是自己阖家九口人,又有几个头够给官府砍的。 “诸位,在福王殿下起事前,姑且委屈几位在此地小住一段时日。” 邱道荣的话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黄擒虎心头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甚至连抵抗一下的心思都没有,几人就缴械投了降。 对面一个真气大成,还有一群结成军阵,训练有素的士卒,自家呢,唯一一个练出真气的大哥还悄悄投了敌,这谁带的动啊! 作为大当家的亲家,陈镇南的待遇要稍微好上一些,不必被人看押着前往山寨。 只是心里明白自己这事做的不地道,老镖头一路连头都不敢回,生怕看见几位老兄弟失望鄙夷的目光。 眼下,也只能寄希望于自家儿子能如先前说好的那般,把兄弟们的家属统统安顿妥当,也好让他心里少几分愧疚。 第31章 埋伏 垂头丧气地被披甲锐士请上山寨,一路见闻更是让黄擒虎触目惊心。 沿途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莫说是人,连只鸽子都未必能飞出黑风寨的地界。 抵达山头,寨中更有一营的兵马正在操练。 依照朔国军制:五人为伍,设一伍长;二伍为什,设一什长;五什为队,设一队率;二队为屯,设一佰长;二屯为曲,设一军侯;二曲为部,设一司马;二部为营,设一校尉。 若是算上一路上那些放哨的斥候,如今的黑风山上,足足有一千多号可堪一战的精兵。 黄擒虎可没忘记,自家大侄子的官皮是谁运作来的,再联想到勘异对陈庆之那副视若子侄的客气态度,哪还不知道这群人分明都是一伙。 如此实力,再打个猝不及防,里应外合拿下兖州府,可谓是易如反掌。 可那位福王纵然能拿下暨省一省之地,又能如何,大朔天子坐拥一十八内省,其中有江南这样的鱼米富硕之地,也有塞北那样屯田驻军之所。 大朔承平三百有七载,从未闻有以一省而御天下者,难矣! 黄擒虎对大哥的冲动持悲观态度。 然而孟大富似乎却不这么想。 “大哥,有这等好事你也不同弟兄们说说,指不定咱还能混个从龙之功呢!” 孟大富眼珠子一转,突然大声嚷嚷道,企图引起为首二人的注意。 “邱大当家,不对,现在该喊您邱将军了,还能算咱老孟一个入伙嘛?” 孟大富算盘也打得很响亮,与拖儿带女的黄擒虎不同,他自个儿烂命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国朝承平三百余载,阶级差不多已经彻底固化,真正做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贵子。 除非你是天纵的武学奇才,亦或读书种子,否则像他这样的普通人别说跨越阶级,吃饱穿暖都很难。 这样的情况下,福王造反无疑是给了他一个盼头,谁说咱老孟没出息,运气好些,说不定也能混个世袭罔替的侯爷做做! “孟兄弟也深谙福王大义,愿为清君侧献上一份力气?” 五当家,不,应该是如今的周军侯哂笑道。 “老五,不得无礼。”邱道荣出声制止了周五的玩笑,转过头和颜悦色对孟大富。 “孟兄弟弃暗投明,自是好事一件,但世子对威远镖局另有安排,只要你我齐心,殿下定不会亏待了功臣。” 拱了拱手,邱道荣给孟大富下了一剂定心丸。 “不过这些日子,还望各位能安心在寨子中住下,山上陷阱颇多,免得伤了和气。” …… 另一头,送别陈镇南,陈庆之依旧如往常一般上衙点卯。 “陈大人,黄大人,勘异大人请您二位去堂上一议。” 陈庆之屁股都还没坐热,已经有游星小吏凑过来恭敬道。 黄学麟,兖州府四位巡风中唯一一个还没被渗透的。 此人乃是府中世家大族子弟,家中更有长辈在朝中做官,想要劝动这样的膏粱子弟造反,难!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如今福王造反在即,为了确保能在第一时间将暨省七府全部纳入掌握,这样的不稳定因素自然是要解决的。 至于如何解决,那位吴勘异这不是已经交出答卷吗? “二位世侄,今日叫你们来却是为了一桩案子,你们可听过追风剑吴兆荪的名号?” 吴兆荪,也就是四年前那个稀里糊涂死在陈庆之手上的倒霉鬼。 “追风剑吴兆荪,属下似乎听过此人名号,此贼是东昌府风鹰寨的三当家,因为被撞破与大哥宠妾私通,杀人灭口后反下山去,如今下落不明也有几年,不知大人何意?” 黄学麟是世家出身,素看不起绿林这帮泥腿子,对此等不忠不义之人更是嗤之以鼻。 “此人前些日子流窜到兖州地界,如今我得了线报,他正藏匿在兖州府向北九里外的王家庄,我要你们二人去将他带回,生死不论。” 吴勘异神情肃然,错手胸前,目光如鹰凖般盯着面前二人。 吴兆荪死在陈庆之手上的消息,被云来客栈刻意按下,威远镖局众人也都得了银子,下死了封口令,所以黄学麟不知情也可以理解。 拿一个死人的名头去骗黄学麟外出办案,这位安的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再者,六扇门除了这位勘异,修为最高者就是他陈庆之,自己突破的事在衙门还算是个秘密,派他去将黄学麟拿下,也是吴勘异老成求稳之举。 “唯!” 二人齐声应到。 “去马厩领两匹快马,即刻启程,莫要走漏消息。” 签了一张单子丢给陈庆之,吴勘异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 “黄兄,此番任务,还请多多指教。” 前往马房的路上,陈庆之神色自若,丝毫不显异样。 “绿林中人大多虚有其名,吴大人也是持稳,要我不消五招便能将那贼子拿下。” 言外之意,竟是把陈庆之说成是来分润功劳。 显然嘴上虽不曾说,此人心里未必没有觉得,陈庆之是靠关系坐上这个位置的。 尽管这确实是事实。 “那便仰仗黄兄手段了。” 都是将死之人,陈庆之还能不顺从他嘛。 啊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 “六扇门办案,闲杂人等统统让开!” 过了两刻功夫,二人已经抵达王家庄外。 青绿色锦绣服,佩六扇门腰牌,一个小庄子的门房又如何敢拦住这位官爷。 “本官听闻此地有乱党行踪,限五个数,我要立马见到庄子的管事人,逾期全部以谋逆论处。” 动作粗暴地将门推开,大步踏入庄子中,黄学麟目光粗略扫过,沉声吩咐。 扣大帽子嘛,他们这帮天子鹰爪最擅长。 然而周围是一片死寂,那个方才还动作慌忙的门房,如今却仿佛换了个人,静静看着他的表演。 “五,四,三……” 背后传来庄子大门合上的动静。 “黄兄不用数了,那位追风剑并不在此处。” “不过有一点你没有说错,如今站在这里的,确实都是些乱臣贼子。” 黄学麟有感不妙,转过身去,眼前出现的是陈庆之似笑非笑的面容。 第32章 天街踏尽公卿骨 “陈兄这是何意?” 黄学麟下意识将手放在剑柄处,同时不动声色用余光瞥向四周。 屋中田间,倏忽冒出十余人影,形成合势,远远将他二人围在当中。 “黄兄,今上登基二十有三载,耽于女色,宠信佞臣,致大朔民不聊生,纲纪废弛。” “满朝文武只知结党营私,尸位素餐,敢有忠于国事者群起而攻之。” “如今外有北戎西乾压境,内有黄巾景教作乱,群贼猖獗,天下纷争,社稷有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 “《皇朔祖训》有云:如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待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福王乃昭武皇帝之子,弘启皇帝之弟,国家至亲,受封以来,唯知奉法循分。” “奈何今幼主嗣位,信任奸宄,使乱从四起,国器动荡,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为保我大朔江山社稷,福王夙夜忧思,不得已而训兵讨之,清君侧之恶,既平之后,自当收兵于营,王朝天子而还。” “望黄兄深明大义,为匡扶朔室出一臂之力。” 陈庆之朝昔日同僚深深一揖,语气殊为诚恳。 “你们这是要造反?” 黄学麟闻言,端是又惊又怒。 方才见到周围几人阴结军阵,他就隐约觉得不对劲,如今哪还不知道,这些都是正儿八经的福王私兵。 “国朝承平三百载,我黄家身负国恩,又岂能与尔等乱臣贼子同流合污。” 想都没想,黄学麟义正辞严地拒绝道。 自家叔父可是在朝堂上担着正二品的礼部尚书,他若是携黄家投贼,又陷叔父于何义。 “黄兄,莫要执迷不悟,难道你当真不在乎黄家上下百口人的性命?” 陈庆之叹了口气。 黄家是兖州府大姓,算上旁支分脉须得有上千口人,若能够劝降黄学麟这位家主之子,对夺城后维持兖州府的稳定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然而现在看来,这位黄大公子着实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二臣贼子,枉负国恩,我呸,若是今日能够逃出生天,我必向吴大人揭发你们这群逆贼乱党的行径。” 狠狠地呸了一句,黄学麟一边嘴上不饶人地骂着,一边脚下暗暗蓄力,时刻准备突围。 依他所见,周围这些军士阵法虽妙,但内炼未成,就算有同为内气境界的陈庆之掠阵,想要强留下他却是力有未逮。 “都到了这个地步,黄兄还要抱有幻想吗,吴兆荪此人四年前就已经死在我手上,勘异大人又如何不知此事。” “况且,你以为吴大人为何偏偏指我二人来此擒贼?” 陈庆之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黄学麟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他猛地想起四年前那位安巡风莫名之死,也是奉命外出侦测贼踪,稀里糊涂就死在了路上。 天子爪牙的六扇门,未曾想,除自己以外皆为反贼耳目,小丑竟是我自己?! “连吴大人都是你们的人嘛,既然如此,我也加入便是,只求……” 黄学麟的眼神飘忽不定,半晌才艰涩地开口道。 似乎是觉大势已去,此人言语也有了松动,同时伸手就去解腰间佩剑,表明自己并无反抗之意。 就在众人松了口气,正庆幸免于一战,黄学麟兀地暴起,拔剑出鞘就要向着北边突围。 然而还没等他施展轻功,一股如渊气势已经死死压在他身上,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得他像是五指山下的猢狲,喘不过气。 “真,真气大成?” 黄学麟绝望地看向寸步未动的陈庆之,对方抱刀在胸前,只是静静看他拙劣的表演。 “很遗憾,黄兄,你做了错误的选择。” 一点一点将北玄刀从鞘中抽出,陈庆之的眸子深邃不可见底。 “天子继位二十有三载,四海遂平,边关虽有摩擦,于内却无大碍,福王欲以一省而临天下,难则难矣,陈兄非要明珠暗投,弃家人于不顾吗?” 已经绝了靠武力强行突围的念想,黄学麟转过头企图说服陈庆之。 “正是天下承平太久,寒门子弟已经绝上升途径,想要出人头地,除非与达官显贵为仆为婿,黄兄是世家嫡子,朝中有人,自然不明白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苦衷。” “我欲报国无门,那便只好反了这天下,看看天街的公卿骨又值几斤几两。” 陈庆之叹息一声,提刀缓缓走向黄学麟。 “不可理喻!” 咬牙死死抵住那股压力,黄学麟大喝着拔剑发难,奋步猛扑,手中剑连带发力,使八分留两分,正是一招袁公授道。 但见陈庆之毫无硬拼的意思,脚步轻易向左一扭,七步尘技,辗转腾挪,黄学麟愣是连衣袖都没有摸着一下。 避敌锋芒之后便是出手如电,陈庆之举轻若重格开黄学麟的长剑,随即丹田提气,一招会战八方携着苍云卷覆之势狠狠掼下。 黄学麟的动作突然定格,脖颈上浮出一道血线,魁梧的身躯轰然倒地。 “毁掉面容,寻处僻静的地方把他好生安葬了,记得葬的深一些,莫让人发现,以免坏了殿下的大计。” 用刀尖挑起对方的腰牌,陈庆之收刀入鞘,对一众围上过来的士卒吩咐道。 人死为大,毕竟是同僚一场,大家也没什么仇怨,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分不清什么对错。 至于刚才的说辞,自然也非本意。 只是想借这些士卒之口,安自家岳父的心,同时也是安背后那位的心。 毕竟一个被迫从贼且无欲无求的高手,福王如何敢用,王莽谦恭未篡时又不是只有穿越者才懂! 倒不如吐露一些野望,暴露一些弱点,让人觉得容易掌握。 凭借自身修为,兼之又是邱家的女婿,只要取得福王信任,何愁不能大展身手。 去时两匹快马,回来只有一匹。 为了演的逼真,陈庆之甚至还特地用血污了自己的官袍,装出一副身受重伤地样子踉踉跄跄,倒在六扇门前。 “快去禀报大……” 话还没说一半,陈庆之就在众目睽睽下晕将过去。 第33章 起事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福王府,世子赵瑀用茶匙仔细撇去盏中的浮沫,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启禀殿下,这是卑职埋在神威营中的暗子传出的情报,想来应该是不会有假。” 穿皂蓝吏服,系小绦的男子恭恭敬敬侍立在他身前。 轻轻抿了一口茶汤,赵瑀复又放下杯盏,食指有意无意敲打着桌面,半晌突然笑道。 “年轻人有点野心是好事,天街踏遍公卿枯骨,好雄心,好气魄,野有遗贤而不得朝廷任用,这不正说明泰安帝气数已尽,天命合该在我福王府。” “昏君无道,臣请贺大王,贺世子,大事成矣!” 那人也是个机灵的,见赵瑀并无甚忌讳,连忙唱喏贺道。 “你这杀才,惯会讨人欢心,若非你与邱将军素昧平生,本世子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收了人什么好处。” “如今父王训兵起事在即,正当求贤若渴之时,只要他的能力真能配上这份野心,便是世袭罔替的公侯,本世子也非不能许他。” “赵登,以后再有这个陈庆之的密报,务必第一时间送到我手上。” 不紧不慢地敲打声,仿佛是敲打在皂服男子的心上。 “下臣,领命!” 赵登对上自家主子似笑非笑的目光,心头猛地一颤,越发恭敬地答道。 “你出去罢,招子放亮些,别让外人看破你的行踪。” 见敲打起了作用,赵瑀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挥手就要赶人。 赵登这才如释重负地退步走出屋外,抹了一把不存在的冷汗,朝四周望了眼,连忙扮作下人模样悄悄摸了出去。 …… “这里没有外人,莫要再装了。” 驱赶走服侍汤药的小厮,除了闻讯赶来的张吴二位巡风,吴勘异确认过再无外人,没好气地对病榻上气若游丝的陈庆之说道。 “咳咳,这不是为了演得逼真些,卑职半刻都不敢停止运转龟息诀。” 哗一声直挺从塌上坐起,陈庆之面色惨白地笑侃。 “莫说闲话,只你一人回来,应该是已经把黄学麟拿下了吧?” 笑骂了一句,吴勘异的面色转而变得严肃。 “属下无能,没能劝得黄兄迷途知返,为了防止计划泄露,不得不下狠手将他铲除,这是黄兄的腰牌。” 从怀中摸出黄学麟的巡风使腰牌,陈庆之不无可惜地向勘异解释。 “哎,贤侄也不必愧疚,这都是黄世侄咎由自取。” 假惺惺发出两声鳄鱼的叹息,吴勘异很快又图穷匕见,说出他的真实想法。 “况且大王起事在即,若缺了黄家这只分量正好的鸡,兖州府大大小小的世家,又如何肯死心塌地和我们绑在一块。” “至于黄家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家私,我要拿四成,五成你们三个分了,剩下一成就丢给投靠日后的家族,要想马儿跑的勤快,总得许些甜头。” 本想自己独自吞下黄家一半的家业,可陈庆之业已今非昔比,不仅自己就是真气大成的高手,还有个深受福王器重的岳父做靠山。 吴士瞻不得不忍着肉疼,从嘴里硬生生扣下一成好处分给他,也方便自己日后多条退路。 张吴二人也知自家上司好心分出五成,当然不是看在自己二人的面子,很客气地一番推让后更是将其中三成转手送给陈庆之。 “好处都拿了,再要有人掉链子,从他嘴里泄露了机密,那就莫怪本官不认情面了。” 意味深长地瞟了三人一眼,吴士瞻的语气充满森然意味。 …… 很快便到了六日后。 兖州府门关前,恰好又轮到刘二柱和周全轮值。 “陈镖头,您这趟收获可以啊,看这车辙,怕不是附近乡里的药材都让您给收去。” 望向威远镖局装满大小药材箱的驴车,刘二柱颇有些羡慕地开口道。 “哈哈哈,也是乡亲们信得过我这张招牌。” 陈镇南装作若无其事地陪笑,他车上这些箱子里面装的,可不是什么药材,全是官府明令禁止的甲胄刀兵。 “不知二位长官可要……” 熟练往对方袖里塞了粒银豆,陈镇南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害,不就是几车药材嘛,眼瞅这天就要黑了,一车车的检查难免要耽搁宵禁,陈镖头你们快点过去罢!” 感受袖中物什的分量,刘二柱脸上的笑意更甚,催促着就要放威远镖局的车马入关。 “多谢二位官爷,多谢二位官爷。” 陈镇南忙不迭地道谢,同时还不忘催促身后几人动作快些。 闻声后面两车的镖师压了压斗笠,默不作声埋头跟着就是往关内闯。 “慢着!” 一旁看戏的周全突然出声,惊得陈镇南心头猛地一颤。 “这人怎的看上去有些眼生啊。” 周全边说着边向前走两步,走到一人跟前,正要伸手去摘此人斗笠。 陈镇南手都放到了刀把上。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几声高喝—— “六扇门办事,闲杂人等速速闪开!” 十余匹快马远远从官道上奔驰而来。 青绿色锦绣服,正是六扇门特有的标志。 “晦气,恁的又让我给碰上六扇门这群疯狗,快走快走,别挡了那帮大爷的道,疯起来连自己人都要砍的。” 嘴上骂着,周全也没了揭开那人斗笠的心思,顺手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连声催促道。 “说来也是怪事,这隔三差五的就有人被他们抓回大牢,听衙门看大牢的兄弟说,地牢都快装不下囚犯了。” 另一边的刘二柱也是眼疾手快,招呼其他兄弟搬开门前的路障。 “还不快走!” 陈镇南趁人不注意,连忙对着身后几名镖师低喝。 这些人自然并非还在黑风寨做客的黄擒虎一行人,方才被周全盯上的,正是黑风寨的四当家。 驴车在一声声响鞭中缓缓移动起来,眼见陈镇南就要从关卡离开,蓦地听见身后刘二柱一句小声嘀咕。 “奇怪,这帮人怎么快到城门口还不慢下来?” 闻声,陈镇南好奇地回头瞥了一眼。 漫漫飞尘席卷,下一刻,冲天的血柱从他眼前升起,尚且带着一丝错愕的神情,刘二柱的头颅滚落在他脚边。 即便是到最后,他也没想明白,自己有朝一日会死在六扇门的手里。 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嘶吼迟迟在陈镇南耳边绽开—— “敌袭!” 第34章 城陷 接连砍翻几个人,冲关的骑兵没有丝毫留恋,双腿猛夹坐骑就朝着内城门洞冲了过去。 侥幸逃过一劫的周全,抹了一把脸上袍泽的鲜血,声嘶力竭朝城门楼上大喊。 作为方圆百里唯一的大城,兖州府与其他府一样,都是在内城门外还附一圈瓮城,平日里设卡缴税的活动都是在瓮城进行。 只要负责镇守内城门的游击将军反应及时,赶在贼子冲关前闭阖城门,完全可以依托城高墙厚挡住来犯的敌寇,耐心等待援兵的到来。 能喊一声示警,已经算是他对得住这份银粮。 随手丢掉白蜡杆制的长矛,周全转身撒腿就要向城内逃去。 他可不傻,城外同时又响起阵阵喊杀声,一面接着一面的旗帜在荒野和官道竖了起来,三角幡旗黄布帜上用红线勾勒福字,密密麻麻的人群如神兵天降般突然出现。 目睹此情此景,周全哪里还不知道,那位封地暨省的福王殿下,当真反了! 正当他跑过四当家身边,对方冷不防从驴车底下摸出一把弯刀,狠狠一刀将他砍翻在地。 “兄弟们,跟老子杀啊!” 抬手将末尾两辆驴车上的锁链劈断,很快就有人上前抬起箱子,卡在瓮城的门轴铰链处,方便接应城外的兄弟。 “陈镖头,还请你陪着钱老根他们,把前面两辆驴车上的兵甲送去衙门大牢,令郎和营中的其他兄弟都在那里。” 原来前些日子被六扇门抓回牢中的囚犯,都是神威营的士兵假扮的,就是为了今日里应外合拿下兖州府城。 四当家的安排,显然也是出于保护陈镇南的考虑。 毕竟是自家校尉的亲家,万一出个什么意外,也不好向邱道荣交待。 “唯!” 得了四当家的命令,两个精瘦的汉子二话不说取出兵器,挥鞭驱赶着驴车就往城门方向驶去。 直到这个时候,被周全等人寄予了厚望的城门楼上,那位真气大成的王游击,依旧还是没有传出半点动静。 …… 旁人不知,如今的王象颐早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你们在酒水里下毒,好贼子!” 捂住胸口,倚仗深厚的内力强行压制毒发的趋势,王象颐连退两步,一双虎目死死瞪着已经被他击毙的德春楼小厮。 “王大人果然好武艺,中了大名鼎鼎的牵丝蛊毒,居然还能发挥出四成实力,实在是令下官佩服不已。” 窗外嗖嗖探进来两只飞爪,眼看就要穿透王象颐的琵琶骨,将他钉死在墙上。 掀翻桌子挡住飞来的暗钩,王象颐正要运转内息,施展轻功杀将出一条血路,兀的只觉得胸口一阵噬心般疼痛。 佩剑也拿持不住,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牵丝蛊毒以内气为引子,王大人要是余生都不再运功发力,或许还能苟活上三五年,看到福王殿下威加海内的那一天。” “倘若大人听不进下官的劝告,你真气运转的越快,死的也就越快,能不能活着走出这扇大门,兴许都要看天意了。” 似乎是察觉王象颐内力的不济,屋外劝导的声音越发显得阴阳怪气。 “张!观!” 咬牙切齿喊出屋外之人的名姓,王象颐心中充满了悔意。 “过奖,过奖,若不是王大人贪于口腹之欲,下官还真找不到如此好的下毒机会。” “德春楼一两银子的席面,这顿断头饭可还配得上王大人尊贵的身份?” 张观却丝毫不以为耻,反而自豪道。 听着对方奚落的语气,王象颐恨不能嚼碎一口钢牙。 国朝承平三百载,久到他们这些守府城的游击将军,个个只知道吸兵血,吃空饷,六千登册的府兵实际连三分之一都没有。 他这个守城的主将,更是一年到头在德春楼定一桌酒菜,每逢午时酉时,便着小厮送上城门楼享用,方才给张观钻到了空子。 否则,就凭这些至多真气小成的蝼蚁,又如何能够伤的了他? “既然你出现在这里,吴士瞻那只老狐狸,想必很早就已经暗中投靠了福王吧?” 深深叹了一口气,王象颐隐约已有些认命。 “勘异大人高瞻远瞩,眼力自然远非我等能及。” 即便吴士瞻不在身边,张观还是时刻不忘拍上司的马屁。 “这次本官认了,你去告诉吴士瞻,就说我王象颐也愿弃暗投明,带着手底下的兄弟向福王殿下效忠。” 终究还是求生的欲望,压倒王象颐心中的大义。 拍拍袖口沾上的饭菜,王游击端正坐在太师椅上不再做抵抗。 然而迎接他的是一只穿喉而过的利箭。 “呜!呜呜呜!” 鲜血回呛进呼吸道,王象颐只能发出难听的呜咽声。 紧接着,似乎还怕他没死绝,又有十数杆羽箭从窗口射入了屋内,将他生生扎成了刺猬。 “笑话,都把你得罪到这份儿上,再放虎归山,本官怕你不来找我秋后算账吗?” 嗤笑了一声,张观有些担心王象颐诈死,遂拿剑逼着方才逮住的士卒,先进屋去探探路。 “贼子受诛!” 怒目圆睁,一掌震碎那个倒霉蛋的心脉,直到彻底没了气息,王象颐尤还死死盯着张观,脸上是满满的怨毒与不甘。 “我呸,这样的废物也能修到真气大成。” 拿脚抵在王象颐心口,伸手一刀斩下对方的首级,张观恶狠狠一口老痰啐在残损的尸身,表情却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有了斩杀王象颐这份功劳,不愁他日后在福王那里得不到重用。 “就是不知道吴大人和陈兄弟那边是否顺利?” 走下城楼,看向城中渐渐燃起的烽火,张观眼中满是羡慕。 相比自己这份脏累活,吴士瞻和陈庆之的任务可有不少油水好捞的。 查抄黄家,啧啧,立业超过一百五十载的世家大族,除了肉眼看得见的财富,私下藏的功法药方谁知道有多少! 怪就怪自己一没实力,二没关系,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混些残羹冷炙。 思及此处,张观脑中那个攀附权贵的念头,越发变得强烈。 第35章 劫难 时间回溯到半个时辰前。 城北黄宅。 “六扇门办事,闲杂人等速速闪开!” “都给本官动作麻利些,待会儿哪怕跑走一个逆党,都仔细你们的皮子!” 吴叔猷骑着高头大马停在黄宅门前,振臂一挥,手下缉盗带着游星小印,统共百来号人,乌泱泱就把黄宅围了个水泄不通。 鎏金兽头的大门前,门房远远地看见来者不善,就提前通知了主家。 “草民黄佑甫,见过巡风大人,不知大人今日大动干戈上门,又是所为何事?” 还没等吴叔猷发话,黄佑甫已经恭恭敬敬拱手唱喏。 此人正是黄家的当代家主,同时也是黄学麟的生父。 那日陈庆之浑身是血回到城中,六扇门上下谨奉吴士瞻口谕,严防死守,致使黄佑甫至今仍未得知嫡子的死讯。 “黄佑甫是吧,你们黄家的事犯了!” 吴叔猷冷冷看了他一眼,接下来的话登时把黄佑甫打入地府。 “奉勘异之命,黄家阴结亲王,密谋造反,如今证据确凿,阖家上下即刻打入大牢,如有违者,杀无赦!” “你可听明白?” 话音落下,黄佑甫一张老脸顿时一阵青白。 阴结亲王,密谋造反,这罪行要是被坐实,别说他黄家上百口人丁,只要是五服以内的亲属,有一个算一个没人逃得过去。 “吴大人,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黄家世世代代忠君报国,舍弟更是忝为正二品礼部尚书,我们这样的首善之家,怎会做这起无君无父的混账事!” 朝身后的管家做了个手势,对方立马心领神会走上前,抬手就要将一张银票塞入吴叔猷袖中。 换作平时,吴叔猷或许会很乐意收下这么一笔封口费。 哦,不对,换作往日,黄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别说敲诈勒索,就连碰,他都不敢碰一下。 然而此一时非彼一时,如今黄家已经是摆在案上的肥羊,相比整个黄家半成的家业,他又怎么还会看得上区区几百两银子。 血光浮现,管家脸上堆起的笑容依旧还在,只是无神的目光中残留着一丝不可思议。 “本官方才是不是说过,如有违者,杀,无赦?” “犯了这么大的罪,还敢贿赂朝廷命官,黄佑甫啊黄佑甫,你胆子不小啊!” 就着黄佑甫穿的员外服,慢斯条理擦去刀上血渍,吴叔猷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 “你,吴叔猷,你不要太过分了,说我们家阴结福王,你有什么证据?” 强忍住心头的怒火,黄佑甫咬牙切齿回道。 作为黄家的家主,他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 今日对方若说不出个理所当然,他拼着借了二弟的人情,也要去府尊那里好好告上一状。 民不与官斗,可如今世道,谁家朝中还没个当官的亲戚。 “哼,不打自招,本官可没说那位亲王就是福王啊,还说你没有密谋造反?” 吴叔猷大喜,他没想过对方居然会将把柄送到自己手中。 黄佑甫差点没被气乐。 偌大的暨省,难不成还能找出除了福王以外的第二位亲王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草民方才已让幼子去知会府尊大人,府尊大人英明神武,定会还我黄家上下的清白。” 朝着知府衙门的方向拱手作揖,黄佑甫不想再和吴叔猷多说半句。 话音刚落下,一具尸体已经被丢到黄家家主面前。 “骧儿,你怎么……” 猛地抬起头看向来人,只见吴士瞻风轻云淡地甩了甩袖子,一脸微笑地看着黄佑甫。 陈庆之站在勘异身后,怜悯地看向黄家父子。 “学麟已经招了,黄兄啊,咱俩怎么说也是朋友一场,姑且留份最后的体面吧!” 假装悲悯地叹了声气,吴士瞻微微扭过头给吴叔猷使了个眼色。 “你,好你个吴士瞻,我说你侄子怎的如此大胆,区区一个巡风使,也敢打我黄家主意,原来幕后主使居然是你!” 什么都明白过来,黄佑甫颤巍巍伸手指向吴士瞻,再也忍不住,登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痛煞我也,麟儿,骥儿,你们死的好惨啊!” “吴老狗啊吴老狗,我黄家六代人攒下的家业可不是那么好拿,想要,老夫便是拼死也要崩掉你几颗牙!” 不过一天内,接连得知自己两个嫡子的死讯,如此打击,黄佑甫再顾不上什么所谓的世家风度。 他只想让吴士瞻以命偿命。 “六扇门众听令,黄家阴结亲王,意图谋反,事情败露仍旧负隅顽抗,奉勘异命,阖府上下一个不留!” 眼见黄佑甫话越说越露骨,知道不能再让他说下去,吴叔猷连忙出声打断。 一声令下,六扇门的人仿佛一道青绿色的潮水,携着波涛汹涌之势便向黄家正门冲击。 “我看谁敢?!” 黄佑甫大喝一声,就要提息将前面几人拍退开。 谁料一柄宛若毒蛇的软剑冷不防从旁边刺过来,角度刁钻,直指黄佑甫的心窝。 迫不得已闪躲开吴士瞻的剑锋,耳边又传来老勘异阴森的嘲笑。 “嘴上叫唤的狠,功夫倒稀疏平常!” 一式袖中青龙荡开黄佑甫,吴士瞻也没有乘胜追击,径直挺身冲入府中,只慢悠悠留下一句话。 “老夫年纪也大了,颇有些念旧,已经迫不及待想见见其他几位世侄喽。” “老匹夫尔敢!” 闻言脸色登时起了变化,黄佑甫顾不上正在冲击黄家正门的六扇门众,返身连忙向着吴士瞻追了过去。 未想这正中了对方调虎离山的诡计,没有黄佑甫这位真气大成的家主,那些空会些粗使武艺的家丁护院,又如何是游星小印的对手。 没过半炷香的时间,已经被杀的溃不成伍,鲜血将门前那两尊经历百年风雨的旧石狮,都染成了一片殷红。 至于陈庆之与吴叔猷两个统领,有吴士瞻主动去牵制那位黄家主,早就如计划中那般运起轻功,径直翻过院墙,先一步去搜刮黄家的药方私藏。 传承百载的世家大族,仿佛一位不设防备的美人,就这样将所有阴私袒露在他们面前。 第36章 密道得宝 作为兖州地头蛇,历经六代人努力,如今黄家的祖宅占地数十亩。 其地势开扬,水榭楼阁,美池桑竹,青树翠蔓,应有尽有,为了维持园林的正常运转,光是仆僮奴婢就需要不下百人。 然而这份美好却在今日被打破。 六扇门的番子如狼似虎般闯入,只要看见有活人存在,不容分辩先砍上一刀再说。 打杀声,哭喊声,将原本悄怆恬静的园林,渲染的好似人间地狱。 黄家也不是没有人奋起企图反抗,以武传家百五十载,家中还是颇有几名练出真气的嫡系子弟。 只是遇上这样难啃的硬骨头,番子们也不与他们正面搏斗,七八人结成小阵,在领头的指挥下将人困住,时不时还偷冷放上两梭手弩。 不多时,等消耗的差不多了,缉盗自会出手将这些负隅顽抗之辈格杀。 眼看着四弟五弟还有几个后起之秀的侄子,就这么饮恨六扇门卑鄙无耻的冷枪暗箭下,黄佑甫的心都在滴血。 身为家主的责任,让他意识到不能再这么继续耗下去,心里有了决断,硬拼着吃下吴士瞻一剑,黄佑甫闷哼一声,头也不回向着后园奔去。 “想走?” 心里暗道一声不妙,还以为对方要逃,吴士瞻脚下忙不迭运起轻功,向着对方逃跑的方向追赶。 深是不知“打蛇不死,反遗其害”的道理,倘若真让内气大成的黄佑甫逃出生天,自己怕是以后都别想睡上一个好觉。 …… 另一边,黄家直系居住的北园已经乱了套。 从侥幸逃到此处的小厮口中得知,自家莫名就被扣上造反的帽子,六扇门的番子正往这边杀来,一众老弱妇孺更是慌得六神无主。 看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夫人小姐,如今哭喊不堪的模样,渐渐地一些丫鬟也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趁着混乱偷溜出去,直奔往日主子放珠宝首饰的妆匮盒。 “贱婢!” 瞧着情况不对,先一步溜回来的黄学祁正打算带上娘亲幼妹一起奔逃。 刚好瞅见婢女偷偷摸摸从自家院里溜出来,胸前还不自然鼓囊囊凸起一块,当即明白过来一剑抹了那贱人的脖子。 “祁儿,咱家是不是真的犯事了?” 听见自家儿子的声音,一个风韵犹存的美妇泪眼未干的从屋里走出来,一把抓住黄学祁的手紧张问道。 “父亲还在阻拦六扇门的番子们,我回来是想带着娘亲小妹一起出逃。” 少年抿抿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催着妇人收拾细软。 “不可能,这不可能!” 妇人的主心骨仿佛一下被抽去,要不是黄学祁反应及时,身子险些一软摔坐在地上。 “都什么时候,娘你还在想这些可不能的,再不走,咱们可就真走不了啦!” 焦急地仿佛热锅上的蚂蚁,黄学祁胡乱从丫鬟怀里拿回两枚玉镯金钗,目光又盯向自家母亲居住的屋子。 “对对对,活命要紧,活命要紧!” 如梦初醒般嘴里喃喃念叨,妇人终于从家破人亡的绝望中走出来。 忽然,好像想起什么,她兀地一把抓住黄学祁的手,神色激动差点叫起来。 “我想起来了,祁儿,你快些去老爷书房,架子第二排有本书是机关,应该可以打开书房某处暗格。” 死死握紧自家儿子的手臂,妇人语无伦次地催促道。 见黄学祁尤有些不解,顿时恨铁不成钢地解释。 “娘有次熬了银耳羹给老爷送去,刚巧瞅见老爷把一本书放回原位,当时老爷见到我,眼中颇有些杀意,还再三问我有没有看到什么。” “要不是你娘当时正怀着你妹妹,说不定这条命就没了。” 丰腴美妇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 “娘你的意思是——” 待反应过来,黄学祁的呼吸登时急促起来。 能让父亲如此紧张,肯定是关系到黄家立家的根本。 他不过是黄佑甫诸多庶子中不起眼的一个,无论是才华,亦或武艺,充其量都只是中人之姿。 若非出了此番变故,或许这辈子最好的结局,就是仗着母亲受宠多分到几处地契店铺,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可如今两位嫡兄都已不在,父亲一时间也生死未卜,黄家嫡传的内功心法就在眼前,你让他如何不激动。 “娘在城西还有一处宅子,是当年还没过门时,你爹给我购置的,没几人知道,咱们娘仨到时候就在那里住几日,等风头过了立马出城。” 打定主意,黄学祁心头一阵火热,恨不得多生两条腿,好快些赶到父亲书房。 …… “这本不是,那本也不是,等一等——” 下意识一拽没能拽动,少年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三下五除二将周围几本册子挪开。 果然,一处伪装成书籍的机关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 嫡系的内功心法,珍藏的汤沐药方,还有黄家各处产业的地契…… 黄学祁呼吸渐渐粗了起来,他没有想过,黄家偌大家业居然会以这样一种戏剧的方式,便宜他这个平日丝毫不起眼的庶子。 伸出手轻轻触发机关,满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淬了蓝光的弩箭嗖嗖几声将少年打成了筛子。 “咯,咯!” 嘴里发出不明的声音,尤还带着些不敢置信,少年的眼中逐渐失去神采。 就在这时,伴随一声吱嘎地推门声,陈庆之出现在书房中。 真是好险,如果自己当初在屋外乍一偷听到消息,就匆匆赶来书房,恐怕现在中招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让我们再次感谢八点福缘。 望向书柜后露出黑黝黝一片的密道,陈庆之深吸了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踏上台阶。 里面的空气并不浑浊,隐约还能感受到微风的流动,想来应该是黄家猝然遇难,留给家族种子逃生的通道。 大约走了一段路,也没有遇上什么机关陷阱,出现在陈庆之眼前的是一方不大的箱子。 吃一堑,长一智,遮住口鼻,挥刀劈开锁头,青年蓦地向左边躲闪。 然而并未如他想象的一般,箱中出现什么淬了毒药的暗箭。 想想也是,书房的陷阱还可能是防止后人被挟持所设,这箱子里都是方便装上带走的,再安什么机关,也不怕一路上颠簸坏了殃及子孙。 陈庆之粗看了一眼,只有几本记录功法武学的册子,十万两兴隆钱庄盖戳的汇通票,还有几处兖州府外的地契,都被小小两只瓷瓶压着。 第37章 老祖 陈庆之晃了晃瓷瓶,一瓶是丹药,另一瓶也是丹药。 似乎是怕后人弄错药性,瓶身还标注了名称和用法,都是内炼阶段打基础的秘药。 白瓷瓶里装的是活血丸,三餐服用,可以加速内炼进展,滋养肺腑。 青瓷瓶里装的是淬骨散,倒一丸在碗中用酒水化开,擦拭身体,可打熬皮肉筋骨。 就这么两瓶放到黑市上,至少能卖出百两银子,甚至还不是你想买就能买到。 毕竟是能够缩短内炼周期的秘药,世家大族那么多的嫡庶旁支,自家都未必够用,又哪能轮得上你们这群泥腿子。 所谓穷文富武,莫过于如此。 陈庆之打开装有活血丸的白瓷瓶,将瓶口凑到鼻下闻了闻,半晌又倒出一丸,刮了点粉末送入口中细细品味,倒也尝出几味药材。 尽管少了最珍贵的药方,但这样配伍的方式也为他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试错出药效相近的方子。 将两支瓷瓶妥帖地塞入怀里,陈庆之又将目光投向黄家的心法秘籍。 然而才打开第一本,两页薄薄的帛书就从中掉了出来。 眼疾手快地将两页纸张接住,只一眼,就让陈庆之生出荒谬的感觉。 刚才还在想,黄家先祖为何不把药方留下,只靠代代家主口口相传,万一哪任家主突然暴死,岂不直接丢了传家立业的根本。 好家伙,原来是在这儿等自己。 可以说,即便接下来一无所获,他都已经是不枉此行。 有了活血丸和淬骨散两样秘药,再加上自己的长春不老功作为根基,陈家赫然已经有了成为世家豪族的潜质。 心情大好,陈庆之又把目光投向剩下的三本内功秘籍。 这次却要让他失望,四册中最好的天风剑法,在模拟器那儿也只得到蓝色的评价。 其余几册,天风心法,虎啸刀诀,就连夹藏了药方的踏雪寻梅,都不算甚么高明。 对此,陈庆之早有心里准备。 倘若黄家真有什么绝世武功,不去货与帝王家,博一把功名利禄,反而窝在兖州府当个地头蛇。 这合理吗? 这不合理。 感慨之余,陈庆之将东西收好走出书房。 书房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包括密道入口和黄学祁的尸体,他都丝毫未动。 这种事你做的越多,露出的马脚也越多。 反正人不是他杀的,密道也不是他开的,吴士瞻怀疑也只能怀疑到黄家逃走的人身上,和他这位本本分分的巡风使又有什么关系。 他,陈庆之,身正不怕影子斜! 正当陈庆之打算施展轻功,去诸如库房此类的地方打波秋风,洗脱掉自己的嫌疑。 谁料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一道浑身是伤的身影,踉踉跄跄朝着自己这边冲来。 从刀鞘中缓缓抽出北玄刀,陈庆之微微眯着眼没有着急动手,因为他看清来人身上穿的和自己一样,都是六扇门的官服,品秩较他还要高上两级。 整个兖州府,有资格这么穿的只有六扇门的大勘异,吴士瞻。 只是如今的吴士瞻早不复先前的意气风发,浑身是伤狼狈地对陈庆之大声提醒道。 “计划有变,黄家还有个外罡境的老怪物活着!” 外罡境? 陈庆之脸色一变,搀住脱力的吴士瞻,提起内息就朝着来时方向撤去。 “贤侄有劳你了!” 吴士瞻也明白陈庆之的想法,二话不说,从袖中摸出一粒龙眼大小的药丸,塞入嘴里,拼命榨取每一缕新生的真气。 这种时候,抛弃队友独自逃生无疑是最蠢的做法。 你跑再快,难不成还能快过一位外罡境界的宗师? 靠队友拖住敌人也要看时候,就吴士瞻这副虚弱的状态,拖又能拖住多久? 真要对上,多个人总归多分胜算,不救下他,自己撑死也就多活几息。 “吴大人,黄家这位老,老宗师又是怎么一回事?” 望着身后毫不掩饰杀意追来的老者,陈庆之也端是一阵头皮发麻。 “不要怕,他离灯尽油枯不差几时,再撑一炷香功夫,我们就安全了!” 吴士瞻苦笑一声。 这次是他失算了,早知道黄家还藏了这么一头病老虎,他说什么也不会打黄家主意。 …… 吴士瞻一路追着黄佑甫,越走越偏,眼看就要追入后园密林,突然发现对方在一栋朴素的小木屋前跪下。 本想着趁他病,要他命,上前一剑结果掉这位黄家家主。 但黄佑甫的话让吴士瞻兀地停下了动作,悄声躲到一处树木密处。 “不孝曾孙黄佑甫,请四曾祖出关,帮黄家渡过此劫!” 四曾祖? 吴士瞻不由得眉头一皱,他和黄佑甫是同一辈人。 黄佑甫的曾祖,就算练出真气减缓衰老,活个八九十岁也算顶了天,这个岁数又能保留几分过去的实力。 “唉,老夫本以为还能死前替家族除掉两个对头,没想到最后一次出手,居然已经到了家族存亡的时候。” “小家伙,又是哪户仇家找上门了?” 木屋门渐渐被打开,一个须发俱白,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老农的人走了出来。 甚至还笑眯眯朝吴士瞻的方向瞥来一眼。 “是六扇门的走狗!” 黄佑甫咬牙切齿地向后看了一眼道。 “六扇门?你们吃饱饭没事招惹朝廷作甚啊!” 老人一阵头疼。 他是武功大成,可公开和朝廷作对,就算是赢了,黄家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吴老狗为了谋夺我黄氏家业,竟污蔑我等密谋造反,听二弟说朝堂上有几位不满六扇门已经很久,只要过了这关,自会有人替我们家出头。” 黄佑甫也是个有急智的,立刻想到开脱的好点子。 真要如此,说不定黄家此次还能因祸得福,在朝中又多出几座靠山。 “既然你有法子,那我这把老骨头死之前,最后再替家族发挥一次余热。” “那边的小家伙,听了这么久,要不你就留下来陪陪我这个糟老头子罢。” 老者突然朝吴士瞻藏身的方向,露出没有牙齿的笑容,轻轻伸出手,一片柳叶倏忽飞了出去。 吴士瞻早有了警觉,堪堪侧脸躲开弹来的柳叶。 然而藏在叶片中的锋芒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外罡?!” 吴士瞻失声喊了出来。 第38章 祸水东引 何为外罡,真气御物,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身后,老者闲庭信步,仿佛猫耍耗子,不紧不慢地缀在陈庆之二人身后。 偶尔手拂过花草,弹指便是几道朦胧的流光。 “他在拖时间。” 不用吴士瞻提醒,陈庆之也能看的出来。 对方一身气血已然衰败到极点,若是不出意料,应该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 所以老者如此放水般驱赶他们,一来是替子孙后代多争取到撤退的时间,二来也是将二人赶去人多的地方,意图充分发挥最后一分余热。 然而明知道对方这是阳谋,陈庆之他们也不得不照着他的心思去做。 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手下人多耗掉老者一丝气血,他们就多一线活下去的机会。 前面隐约可以听见嘈杂的喧闹,显然六扇门的人已经彻底攻入园中。 等等,还有外人! 陈庆之耳聪目明,发现似乎有一人正在训斥吴叔猷。 此人头戴乌纱帽,胸前绣着一方云雁补子,正是兖州府知府蔡知夔。 原来是黄家这边的动静闹得太大,连知府在衙门里都已经听闻。 “蔡大人,黄家阴结亲王,图谋不轨,勘异大人上门搜查罪证,却不幸中了这帮贼子的奸计,如今身负重伤。” “大人来的正好,还请您的护卫与我一起,将这些无君无父的贼子拿下。” 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陈庆之先入为主的一通高呼把蔡知府给说蒙。 蔡知夔身为一府之尊,还是平阳蔡氏子弟,身边自然少不了武艺高强的护卫。 陈庆之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位天高三尺的知府大人也拖下水。 “简直一派胡言,黄家世代忠君报国,怎会……” 蔡知夔不假思索想要驳斥陈庆之的话。 黄佑仁可是他的坐师,还是本朝礼部尚书,于情于理他都要将黄家保下,不然他这知府到底还想不想做? 况且家里出了一位尚书的黄家会造反,蔡知夔宁可相信母猪会上树,都不相信这样的无稽之谈。 然而当他看见陈庆之背上浑身是血污的吴士瞻,内心一下子动摇了。 照他一贯的逻辑,既然黄家没有造反,朝中也不是没人,那你为什么要反抗? 有他这位青天大老爷,难不成还会让你受委屈? 都是误会! 大家坐下来聊聊,有什么误会是解决不了的嘛! 可如今黄家不仅打伤了吴士瞻,还穷追不舍,这件事的性质一下子就变了。 杀官形同造反,所谓黄泥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不过换种思路,或许,拿下黄家,不仅自己也能分到一大笔银子,说不定还能博个不畏权贵,铁面无私的好名声! 黄佑仁在朝堂上又不是没有政敌,带上这份投名状改门换户,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蔡知夔心中一时天人交战。 当然,他心中纠结的不是要不要帮,而是帮完要拿多少。 “三成,我从我那份里,再给你多加三成。” 看到对方心中还有犹豫,吴士瞻毫不犹豫加上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官既食君俸禄,理当为君分忧,程勇,还不快去帮吴大人拿下黄家逆党,这位可是六扇门的勘异。” 蔡知夔毫不犹疑地吩咐。 “唯!” 从他身后走出一个器宇轩昂的汉子,观其精气神,赫然也是一个真气大成的高手。 “我倒要看看何方宵小,居然胆敢袭击朝廷命官!” 知道眼前这位浑身是血的勘异,就是自己混上一身官皮的关键,程勇越发卖力地表现。 “程兄弟,那个偷袭吴大人的贼子,是一位外罡境的宗师,你可千万不能大意了。” 程勇看向远远奔来的老者正要出手,闻言差点手没一抖把兵器都丢出去。 让我独自去对付一个外罡宗师,这真的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吗? “原来你们都是一伙儿,也好,一次性都解决了,省得给黄家留下什么祸患。” 老者丝毫不给知府解释的余地,身上气息越来越浑厚,甚至面色一下子都红润了不少。 陈庆之使的就是赤裸裸的阳谋。 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老者只有最后一次拼命的机会,为了确保黄家众人的安危,他自然宁愿错杀一百,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隐患。 所以他才耐心等待交谈的结果。 所以蔡知夔哪怕出现片刻犹豫,那便足够了。 陈庆之心里清楚,对方已经动了拼命的手段,如今的一切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只要撑过这一阵,黄家就是摆上案板的鱼肉,任人宰割。 蔡知夔能够靠家世和左右逢源,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也不是什么愚钝货色。 很快想通其中的关隘,一张老脸顿时黑了起来。 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自己堂堂一位四品知府,到头来居然被两个武夫算计了。 但当务之急不是内斗,而是先稳住自己这边的三位高手。 见程勇隐隐已经有了退意,蔡知夔当机立断地拍板。 “程勇,只要你能帮吴大人将这乱臣贼子拿下,本官保举你一个八品出身。” 不就是画大饼嘛,谁不会,反正最后兑现的又不是自己! 刚才被坑了一把,蔡知夔可不是什么唾面自干的老实人。 “黄家造反,黄学麟已经被陈巡风使当场格杀,空出来的那个位置老夫做主与你。” “我观此獠已是强弩之末,只要撑过半炷香的时间,他必死无疑。” 吴士瞻也是闻弦知意,立马保证道。 什么?朝廷不许官职私授? 自己都造反了,朝廷还能管到自己? “不用半炷香,老夫也能杀了你们。” 被吴士瞻戳破要害,老者也不迟疑,提剑就要向二人杀去。 所幸吴士瞻身上大多是皮外伤,刚才也不过是简单的脱力,恢复了半炷香的功夫,如今勉强也有一战之力。 一左一右,二人登时同黄家老祖战成了一团。 终究还是被功名利禄蒙蔽了双眼,程勇犹豫再三,居然咬咬牙同样是提棍冲了上前。 与此同时,吴叔猷也偷偷从怀里拿出一枚焰火,彭的一声,大团红色的烟雾在黄府上空升起。 第39章 三英战外罡 习武之人,最巅峰的年纪应该在三十至五十岁。 年纪太大,气血开始衰败,反应逐渐迟缓,拳怕少壮说的就是这般意思。 年纪太轻,气力还没长足,经验也未老道,同样不是那些老江湖的对手。 黄家这位老祖宗,名唤黄宗杲,年轻时仗着有几分武艺,好勇斗狠,靠一手犀利剑术闯下不小的名气。 只可惜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 因为一个歌女,黄宗杲得罪朔国大派三皇门的弟子,虽然侥幸棋高一着杀死强敌,但对方临死前含恨一击,同样毁了他的根基。 曾经号称一门三豪杰的黄家骄子,最后竟沦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百念皆灰,黄宗杲在黄家后园造了栋木屋,打算就此度过残生。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似乎是经年静养打磨掉身上躁气。 黄宗杲仅仅花了八年,凭着从三皇门弟子身上得来的半篇残诀,悟出一门破而后立的功法,硬是以耄耋之年成就外罡宗师。 到底是岁月蹉跎,亏空了气血,明白自己业已断了前路,同时也看开了功名利禄。 黄宗杲索性留在家中,打算利用最后的时日替家族保驾护航。 盖因少年张扬吃尽了苦头,一把年纪的黄宗杲异常低调,族里面知道这位存在的,除了身为一族之长的黄佑甫,估计也就还剩一两个辈分接近的遗老。 也难怪吴士瞻根本不知道黄家还有这么一位活祖宗在世。 本以为三人围攻会让老者投鼠忌器。 不料面对陈庆之和程勇的攻势,黄宗杲竟是不闻不问,一门心思使剑刺向吴士瞻。 尽管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托大,但陈庆之也不是迂腐之人,见黄宗杲背后门户大开,手中北玄刀舞出道道残影,内气吞吐,势要将此人拦腰斩断。 然而刀刃甫一接触到老者衣袍,就似陷入泥淖中一般,一股青色的气流不断卸去陈庆之的力道。 是真气,黄宗杲真气外放,形成一道屏障防御住他的偷袭,陈庆之顿时心中了然。 另一边,程勇显然也遇到了同样的难题,他一杆精铁打造的齐眉棍舞的虎虎生威,却连黄宗杲一层油皮都蹭不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吴士瞻在老者的凌厉剑气下逐渐捉襟见肘。 不能这样下去,陈庆之扫过场上众人,突然心中有主意大喝一声道。 “六扇门听令,结阵放箭,不要顾及我和吴大人!” 他就不信,黄宗杲如此星罗密布使真气遍布周身,能够维持住多久。 你想死也别带上我啊! 吴士瞻一边咬牙切齿抵抗黄宗杲越发凶猛的攻势,一边在心里暗骂陈庆之道。 刀剑无眼,他可没有真气护体,六扇门携带的弓弩又是私藏下来的违禁军械,猝不及防都够真气大成的好手喝上一壶。 但他心里也明白,这是无奈下的最优解。 “还不动手,陈巡风的意思就是老夫的意思!” 见箭雨迟迟不到,自己慌乱下又被黄宗杲捅了一剑,吴士瞻终于下狠心决定。 “列阵满弓!” 自家族叔都已经松口,吴叔猷也知事态危急,挥舞手中小旗大声喝令道。 场上传来弓弦上紧的动静,一张张劲弓手弩都已遥指向混斗的战场。 “找死!” 黄宗杲也知道以自己如今的状态,吃不下几轮箭雨,真气就要耗尽,当即想要返身先把这群碍眼的喽啰杀尽。 可陈庆之哪里会给他机会,见对方想要脱身,脚踩七步尘技,仿佛一块牛皮膏药粘在黄宗杲的身边,就是不给他腾出手的功夫。 “放箭!” 眼见族叔脱险,陈庆之刚好又卖了一个破绽,逼得黄宗杲露出身形,吴叔猷当机立断指挥道。 刹那间,百来支箭羽如蝗虫般将老者年迈的身躯淹没。 “再满弓!” 瞧着这招起了效果,黄宗杲一时间自顾无暇,吴叔猷大喜过望地再下命令。 “再放箭!” 不用担心会射中自家长官,箭雨又密集不少,势要将黄宗杲射成筛子。 然而意外的一幕出现,青色的匹练划破天空,将漫天箭雨搅碎成一团残渣。 黄宗杲面沉似水地从箭雨后面走出,随手接住几枚精铁制的箭头,指尖真气吞吐攥成数百小块,弹指一挥向着众人摄去。 无数蕴含真气的寒星飞回军阵,一时间哭爹喊娘的叫声此起彼伏。 嘶! 陈庆之倒吸一口凉气,自己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办法,对方居然轻描淡写地见招拆招。 外罡强者,恐怖如斯! 不过似乎施展出方才如练般的剑罡,对黄宗杲也是一种不小的负担,陈庆之可以敏锐察觉到他身上气息又萎靡了一些。 只是场上六扇门死伤惨重,不少人被蕴了真气的箭头碎片击穿要害,弓弩也是坏的坏,断的断,短时间恐怕无法组织起像样的攻击。 见黄宗杲隐约把仇恨拉到自己头上,陈庆之当即一阵头皮发麻,施展七步尘技就要往其他两人身边凑。 “想逃?” 老者冷哼一声,出剑好似灵蛇吐信,点点残星笼罩住陈庆之周身死穴。 短短一霎,竟是已经刺出了七把剑。 “嘶,好大的力道!” 险险架住那一柄青锋宝剑,陈庆之一阵气短,为老者剑上传来的沛然巨力心惊。 若非手中的北玄刀乃天外陨铁打造,恐怕已经被老者剑中真气震成了两段。 终于知道吴士瞻方才是何感受,陈庆之立马后撤改变战法。 “还不快来帮忙!” 陈庆之也不托大,朝身后大喊一句,二话不说就开始摇人。 对付这种魔头,不用讲什么江湖道义,大家一起上! 知道已经不是藏私的时候,吴士瞻苦着脸,不舍地从怀中摸出来一支圆筒。 心头一狠,对准黄宗杲的方向。 与此同时,程勇也是怒吼一声,身上气息暴涨,显然都已经动了压箱底的本事。 “世侄快躲开!” 借着黄宗杲剑上巨力飘身退后,陈庆之看向吴士瞻手中。 漆黑乌蒙的圆筒上有灰芒一闪而过。 远处的黄宗杲心头顿时升起一阵剧烈的危机。 第40章 头皮痒 真气吞吐,黄宗杲一柄青锋舞的泼墨不进,同时身形暴退。 紧随其后,便是剑锋击落暗器的动静,蓬如牛毛的细针掉落在地上,骄阳下闪烁着幽蓝的光泽。 “暴雨梨花针?” 黄宗杲的面色难看,背在身后的左手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暴雨梨花针通体由天山寒铁打造,无坚不摧。 相传二十七枚银针例无虚发,每一射出,必定见血,乃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暗器。 陈庆之眼尖地发现,对方肩胛上隐隐泛起几朵梅花。 “不错,没想到你还有这见识!” 吴士瞻得意地嘿笑一声。 “暴雨梨花针专破武者真气,埋入体内更是会阻碍真气运转,不知老宗师现在还剩几分实力?” 昔日蜀中唐家靠一手暗器发家,暴雨梨花下,外罡宗师也陨落了不止一掌之数。 然而唐门中人行事乖戾,惹了众怒,六大门派齐聚蜀中将其覆灭,诸多暗器也失去传承。 当然,这是武林正派对外放出来的解释。 吴士瞻年轻时机缘巧合得了这枚暴雨梨花针,一直赖以当做保命的手段,若非黄宗杲给的压迫太强,他还未必舍得拿出来用。 “哼,对付你们这些臭鱼烂虾,一只手足矣!” 察觉到自己体内的真气,果然在流经中针处生涩无比,黄宗杲心头一沉。 但如此情势,已容不得他再有退让的余地,深吸了一口气,老者脸上露出玉石俱焚的惨淡笑容。 “老夫就是死,今天至少也要拉上你们!” …… 邱道荣看见空中燃起事前约好的信号,心头猛地一凛,知道这是城中众人遇上强敌,当即点了一队人手,快马加鞭前往支援。 来到黄家大门前,并没有想象中纷乱不断的厮喊。 正门大开的黄家大宅一片死寂,似一张饕餮巨口,静静等待着众人自投罗网。 “头儿?” 神威营一众人纷纷看向邱道荣,等待他做出决断。 “找两个机灵的,先进去看看。” 邱道荣沉吟片刻,随手点了两个身手最好的,高高扬起马鞭。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兴奋从门内冲了出来。 “将军,姑爷还活着!” …… 陈庆之当然还活着,除了模样有些狼狈,比起另外二人简直天壤之别。 吴士瞻身上三四个透明窟窿,程勇的右手五指更是被齐根削去,面色惨白如纸。 即便日后恢复过来,一身武艺也要大打折扣。 当然,与一位外罡宗师生死相搏,能活下来就已足够幸运,还能恁的奢求什么。 被三人以掎角之势围住,黄宗杲以剑杵地,低耸脑袋一动不动。 他的左臂被刀齐肩斩断,右腿上骨茬透体而出,似乎彻底断了生机。 致命伤共有三处,一处是贯眼透颅的剑伤,一处是搠入腹腔的刀伤,还有一处是粉碎脊柱的钝器伤。 年老体衰,又中了冷箭暗算,拖着几尽透支的身躯,还能险些带走一个。 当真不愧宗师之称!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 当年一怒冲冠为红颜的少年郎,如今两鬓斑白为家族鞠躬尽瘁。 虽然几人与黄宗杲立场相对,但一位外罡宗师如此凄凉的落幕,同为武夫,难免会有些物伤其类的感受。 “回禀大人,下官在书房发现一处密道,除此以外,搜遍整个黄府都没发现贼首下落,可要继续派弟兄进入密道追查?” 如今吴士瞻身受重伤,陈庆之的修为有目共睹,一时间成了六扇门的主心骨。 “莫要管他,你去派人用渣土碎石将密道填了,入口也用木板钉严实了。” 黄佑甫即便跑了也是暂时,邱道荣能出现在城里,说明城门已经被他们里应外合拿下。 通往城外的路已经被封死,黄佑甫落网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这位将军看上去似乎有些面生啊?” 蔡知夔看着一身戎装的邱道荣,心中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妙。 他记忆里,负责守城轮换的几位将领,可没有一位是这副长相。 “福王麾下,神威营校尉邱道荣,见过蔡知府。” 邱道荣咧开一口白牙,拱手拜道。 “是邱将军,等等,你说是何人麾下?!” 脑袋里仿佛有一根弦崩断,蔡知夔踉跄两步,不敢置信地失声喊了出来。 “福王殿下奉旨训兵,清君侧,讨不臣,蔡知府似乎很有意见?” 邱道荣看向蔡知夔的眼神充满善意。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六扇门何在!” 本以为吴士瞻灭黄家满门只是为了谋财,未想那黄家恁的狗胆包天,居然真的与福王密谋造反。 蔡知夔指向对方的手微微发抖,是被气出来的,大朔养士三百载,什么时候武夫敢这么和文官说话。 然而出乎意料,陈庆之和吴叔猷均无甚作为。 自家长官没有下达命令,六扇门一众游星小印自然也不敢多事。 “逆贼就在眼前,你们,你们怎的还不动手?” 皇帝不急太监急,蔡知夔空举着手,脸色有些难看。 “逆贼?哪里有逆贼?” 陈庆之抬头看了蔡知夔一眼,又一脸疑惑地问吴叔猷。 “咱也没看见有什么逆贼,不知蔡大人可否说明白些?” 吴叔猷挠挠耳朵,老老实实地摇头。 场面死一般的寂静。 “那应该是本官看错了。” 沉默半晌,蔡知夔艰难地开口道。 都到这个时候,他哪里还没反应过来,什么黄家谋逆,造反的分明是他眼前这帮子人! 自己居然成了这些乱臣贼子的帮凶! “本官想起衙里还有些公务未办,既然此间尘埃落定,便先走一步。” 若无其事地虚擦一把汗,蔡知夔企图蒙混过关。 然而,一杆长枪顶在他喉结上,冰凉锋锐的触感让知府大人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 “蔡大人,现在是不是也该轮到您做出选择了?” 一时间,蔡知夔心乱如麻,诸多舍生取义的诗文在脑海里浮现——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只是忽然的一阵头痒打断了他的思路,眼看那持银枪小将的脸色越来越不耐烦。 蔡知夔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第41章 风波平 邱道荣坐镇府衙,有条不紊的调兵遣将。 堂上,蔡知夔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这么说也不是很准确,毕竟从府衙里放出的消息称蔡知夔已死,坚守府衙直到最后一刻。 如今站在衙门里的蔡燮植,是邱道荣路边捡来的师爷。 至于为何与不久前为国捐躯的蔡知府长相神似,巧合,纯属巧合! 蔡知夔也有他的顾虑。 自己好歹是平阳蔡氏子弟,有家有室,老家更是良田万顷,族人成百上千。 失城顶多只能算无能,况且有王象颐这个猪队友作为陪衬,衮衮诸公看在同为文官的份儿上,或许还会厚待他的家眷。 可一旦自己投贼,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泱泱大朔,可以接受一位城破殉国的知府,但是绝对不会接受被俘降敌的知府。 只要他投贼的消息传出去,明年今天,就是蔡家满门的忌日。 无奈之下,蔡知夔只能行此下策。 有这位一府之尊做内鬼,解决掉守将王象颐,甚至都没遇上怎么像样的抵抗,义军就接管兖州府内的粮仓武库。 封锁各坊各市,严禁居民上街,等候府衙的通告。 召集世家豪族,各衙门文武吏前往议事,三百鼓点不到者,且试他邱某人宝刀可利否。 世家自古都是些墙头草,哪头强站哪头,如今神威营兵势正盛,自然少有不长眼的敢触邱道荣的霉头。 再者,就算日后福王兵败身死,到头来皇帝还是要他们这些人来治理国家的。 毕竟法不责众嘛! 难不成天子还真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屠了这满城的世家大族? 所以,除了两三家朝中有人做官的,大多数都老老实实派出嫡系,向邱道荣示好。 对于那些冥顽不顾之辈,邱道荣也不会再同他们客气。 屠刀一经举起,就很难放下,直杀得人头滚滚! 运送尸体的板车,排着队一车一车的出城。 城外的乱坟岗,昔日锦衣玉食的公子哥,扒干净衣裳的尸体与泥腿子们埋在一起,再难分出什么贵贱尊卑。 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夫人小姐,即便侥幸未死,等待她们的也无非是为娼为婢。 如此酷烈的手段,直将那些蠢蠢欲动的世家大族,吓得都偃旗息鼓,不敢再生别的心思! 当然,一味行事酷烈也是取死之道。 邱道荣手里能征善战的,说穿了不过神威营这一支兵马。 攻掠有余,守成不足。 听取了陈庆之的建议,老丈人从善如流选择打一批,拉一批。 对于主动投诚的寒门采取怀柔政策,重用这些寒门子弟,还把被抄家灭族的倒霉蛋手里部分生意田产,让利与他们,形成新的权力阶级。 这些人心里也清楚,他们的荣华富贵悉数来自邱道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财富,自然就更加死心塌地为义军卖命。 眼见往日不起眼的寒门尝到甜头,就连一些中小世家偃旗息鼓的心也开始按捺不住,甚至还不到半天的功夫,已经有不止一家暗中与邱道荣接触。 对于这帮投机倒把者,邱道荣也都来者不拒。 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每家须出一个长子长孙从军,还要搭上五个内炼的旁支。 这么做有两个好处:一来有嫡系子弟充作人质,让世家大族投鼠忌器;二来削弱世家的实力,方便邱道荣彻底掌握府城。 刀架在脖子上,再多算计也没有用。 或威逼,或利诱,很快邱道荣手上就多出一支八百多人的队伍。 其中一百多人,都是各家各族的根子,邱道荣也不会傻到让他们真刀真枪与人拼命。 这同结仇有什么区别? 当然,愿意从军谋一条出路就是另一回事。 剩下六百余人,邱道荣想都没想就悉数交到陈庆之手中。 毕竟手足兄弟再亲,难不成还能亲过自家闺女。 小夫妻俩如胶似漆,就算是为了邱乐怡的将来考虑,他也得好好提拔自家女婿。 而陈庆之领兵之后接到的第一桩命令,就是带着这群乌合之众,去劝降驻守武隆镇的千五府兵。 作为兖州府百里内唯一的屯田卫所,武隆镇巅峰时足有六千额的精锐之师。 只是国朝三百载,文恬武嬉,将领喝兵血的喝兵血,吃空饷的吃空饷,如今六千名册的武隆卫实际还不到两千人。 除去守卫兖州府的门卒,此刻卫所大营也就堪堪千五府兵。 莫说五日一训,十日一练,平日里忙着耕种,一个月能练上一次都该谢天谢地,这样的府兵有何作战能力,也就几位将领的亲兵稍微好些。 况且王象颐作为武隆卫的最高统领,连同五十余个亲兵一并死在城中,剩下副将周焕手下那几个家丁随从,怕不是神威营一个冲锋就溃不成军。 故而邱道荣让这群乌合之众讨伐府兵,未必没有让他立威立功的想法在其中。 深知带这群从无军伍经历的人打仗,难度无异于上青天,对此陈庆之只提出一个要求。 同宗族的五人为一伍,自选一伍长,倘若期间发生战斗,以伍长为中心各自为战。 一人脱逃,全伍连坐。 陈庆之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他们训练有素,倒不如换个思路。 世家子弟,哪怕只是旁支,不说武艺多高,至少都已进入内炼的门槛。 一只全部由内炼武者组成的精锐,即便在朔国巅峰时期,也绝不会超过六个营。 武威卫自然不是这等强兵,靠着血脉纽带让世家子弟各自为伍,是尽可能发挥这群人实力的唯一办法。 反正对手也都不过是些歪瓜裂枣,菜鸡互啄,无外乎如是。 以防万一,陈庆之还带了数十六扇门小印随行,充当监军。 半个多时辰后,当陈庆之提着王象颐的脑袋,带着一众人马乌泱泱兵临城下,周焕方才从女人肚皮上爬下来,满脸慌张地爬上城楼。 直到这一刻,他都还不敢相信福王造反,兖州府这座百年大城失守。 望着密密麻麻宛如游龙般的火把,以及陈庆之手中提着王象颐死不瞑目的头颅,这位武威守将艰难吞咽了一口唾沫,脑海里天人交战。 本以为要有一番苦战,谁料才刚将福王檄文射上城楼,半晌只听城门传来厚重嗡鸣,周焕已经带着亲兵背缚双手,开城投降。 不费吹灰之力,陈庆之就将武威镇控制在手。 第42章 白袍营 泺州城下。 借着楯车和木幔的掩护,蚁附士卒终于将艮山门前丈宽的护城河填平。 只是相较无人防守的护城河,严阵以待的城墙显然更令人头疼。 连续几波攻势都被守城的士卒化解,滚石流矢,伴着桶桶滚烫恶臭的金汁,一时间攻城的勤王军伤亡惨重。 福王赵桓看向城下的惨状眉头紧锁。 如今距离起事已经过去月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暨省,福王又暗中勾结一衣带水的宁王、潭王,密函往来,商议共举大事。 为了获得两个兄弟的支持,甚至不惜许下重诺,事成之后,福与宁、潭共天下。 于是,造反的亲王从一位变成三位,有三省之地作为后方,又得镇边勋贵暗中支持,福王很快就拉起一支约十万,号称三十万的勤王军。 其中除了临时拉起的丁壮民夫,三王手中真正的精锐老兵大约有一万。 就是这样一支乌合之众,一路从暨省打到虞省,所向披靡,无攻不克,直到一省首府的泺州城下才终于受到了阻拦。 福王的中军驻扎在艮山门,其余各部勤王军别攻打永泰门、凤台门、弘远门、承康门,唯独留下金泉门。 这样一来,局势已形成了围五缺一的形态。 看似留有退路的金泉门,实则埋伏了一营精锐骑兵,但凡城中守军心生怯意,从金泉门突围,只消一个冲锋,便直教他溃不成兵。 一眼看穿福王的意图,守城的将领宁死不降,挨家挨户强征男丁,上墙守城。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硬是靠着城高墙厚拖住了勤王大军三日。 “泺州城的守将倒也是个知兵的,凭两千守城士卒阻我勤王大军三日,诸位将军,有谁愿为本王先登城头,拿下这块硬骨头?” 半晌,赵桓松开眉头,轻笑着看向帐中诸将道。 “殿下,末将愿立军令状,若半个时辰内无法登上城墙,末将甘受军法处置。” 赵桓身旁,一员虎将站出来主动请缨。 此人同邱道荣一样,都是福王潜邸时候的旧臣,深受信任。 “杀鸡焉用牛刀,邹将军出马,自然手到擒来,不过本王还是想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 “不知陈校尉可愿立此功?” 只是赵桓心中早已有人选,委婉回绝了邹明远,笑眯眯看向陈庆之。 那日拿下武威镇,陈庆之又带六百兖州子弟兵,陆续攻打兖州诸县,以战养兵,几场小规模的攻城战打下来,加之有邱道荣在一旁指点,居然也算有模有样。 “末将敢不从命!” 披挂鱼鳞锁甲,白袍小将出列诺道。 此人正是被赵瑀一纸调令随军出征的陈庆之。 福王这么做也有自己的思量,如今身边赖以重用的将领皆是潜邸旧臣,彼此甚是熟稔,难免会有拉帮结派的现象。 假以时日,自己登临九五之尊,这帮人就是新的勋贵集团,没有一个皇帝可以接受自己手下的勋贵尾大不掉。 所以扶持陈庆之,也是福王有意扶持出另一支青壮派,与潜邸老臣唱对台戏。 手下斗的越厉害,皇帝屁股底下这个位置,自然也就坐的越发安稳。 “诸位兄弟,福王有令,先登泺州城墙者,赏千金,官三级!” “本校尉立下军令状,此战,我白袍营必定先登,诸位兄弟可有信心?” 陈庆之的话登时在营中引起一阵骚动。 赏千金是什么概念,一两黄金能换十两白银,千金就是万两白银,在这个十两纹银足够六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上一个肥年的世道,一万两银子足够你成为地主阶级。 更不要说官三级的意义,这让那些旁支出身的世家子弟如何不眼红。 “唯!唯!唯!” 一时间战意直冲云霄。 先登,自古以来在人们印象中一直都是死亡率高的代名词。 冒着漫天流矢,滚石金汁,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爬上城墙,即将面对的,又是守城士卒明晃晃的刀枪。 其实不然,首先攻城不是一股脑地蚁附冲阵。 楯车木幔,投石车,行女墙,一众手段将攻至城下的伤亡降到最低。 再辅以行天桥,搭天车,城墙上的守军面对这一个个铁乌龟壳,只能恨得咬牙切齿而无能为力。 其次,先登营虽然危险,但是装备精良,赏赐也高,军中精锐趋之若鹜,生存率自然也就高了。 不少封侯拜将的大人物,履历上就有一条是某年月日先登某城。 所以,福王将先登这个差事交给陈庆之,虽是出于扶持的目的,但也暗含自己的考校,要是一个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的废物,自然也不可能成为和老臣分庭抗争的标杆。 …… 泺州城守军的情况不容乐观。 三天下来,两个主攻城门守军就出现了上千人伤亡。 守将曹克勇带兵在各城门游走,哪里危机就往哪里填,战死的,或负伤的士兵一个个被从城墙抬下,每时每刻都有生命被夺去。 或因为城头落下的滚石金汁,或因为城外射来的箭雨投石。 甚至有那么一两次,勤王军已经打上城墙,幸亏他及时赶到,杀了回去,若非如此,泺州城只怕已经改名换姓。 天色渐渐变得灼热,连续三日高强度的攻防战,即便有轮换,守城的将士也多少有些疲惫不堪。 就在曹克勇暗暗叫苦时,城下的攻势突然一缓,还没等他心头一喜,一队披甲执坚,系白袍的精锐之士缓缓从叛军中走了出来。 曹克勇通孔骤然一缩。 只见为首之人真气浑如一体,不仅如此,身后士卒个个精气饱满,五人一伍,披着二三十斤的重甲而健步如飞,显然都是内炼武者。 城头射出的箭羽扎在他们身上,只能听个响就被弹开,滚石金汁更是轻松就被避开。 “先登锐士!” 曹克勇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 这样的精锐之士,他只有过去在边陲镇戍见过,无不是赫赫威名的百战之师,他知道,或许这次自己这条小命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第43章 先登 城关上守军准备的垒石滚木、金汁火油等守城利器已经消耗殆尽。 碍于正在攀登城墙的白袍营,勤王大军也不免有些束手束脚,许多手段都无法施展,免得伤及友军。 一时间双方使用最多的就是弓弩,漫天的箭雨来往,时不时有倒霉蛋哀嚎着从城头跌落。 几只长矛抵在胸前将来犯的敌寇推下城去,还没等守城官兵松一口气,一道披甲着袍的身影已经从云梯上暴起。 刀光似惊鸿般掠过,守城官兵只觉得脖子一凉,血线渐渐从颈处浮起。 猛扑而上,陈庆之还未来得及做片刻停歇,顺着墙沿一个懒驴打滚躲开两柄袭来的长矛,转身撂刀又将两人给解决。 稠腻的血腥味在城头渐渐弥漫开,陈庆之宛若下山猛虎,杀得这一段城墙半径五米内见不得一个生人。 有这位真气大成的校尉稳住局面,越来越多白袍营将士顺着这道缺口攀上城关。 早已注意到陈庆之动向,曹克勇在第一时间就率领麾下高手冲了过来。 “我拖住敌军将领,你们速速去将云梯拆了!” 一点寒星刺向陈庆之的胸前,曹克勇朝身旁亲卫低声吩咐道。 原来将陈庆之等人放上城头正是他的主意。 城下白袍将士乌泱泱的一片,又是以逸待劳,倘若在城头真刀真枪的厮杀,已经疲惫不堪的守军绝非对手。 还不如先放一批敌人上城关,趁他们跟脚未稳推倒云梯,断绝后路,作瓮中捉鳖之局,如潮水般的守军迟早能将这些人堆死。 “不要让官兵靠近云梯!” 见两个士卒不管不顾就朝着云梯冲去,猜出对方意图,白袍小将又岂会让他们得偿所愿。 沉身似泥鳅荡开曹克勇枪尖,陈庆之出刀如水银泻地,轻描淡写就带走一个。 借着沉重的刀势,紧接又是旋身一脚,脚尖点在另外一人的太阳穴,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来,这人已经软绵绵趴在了地上。 被陈庆之借自己的枪势连杀两人,曹克勇面子也有些挂不太住,急着找回颜面,枪出如龙直逼对方周身几处大穴。 然而陈庆之只是轻飘飘一掌顺水推舟,托开曹克勇枪势的同时,挂刀沿着枪身直斩手掌。 “不好!” 曹克勇下意识将枪身横在胸前,企图改变对方刀路。 谁料才甫一动手,就见陈庆之脸上奸计得逞的笑容,心中蓦地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陈庆之真正图谋的并非是曹克勇握枪的右手,而是那杆跟随他数十年的镔铁枪! 猛地一顿,五指作缚龙状死死握住枪身,陈庆之内气吞吐间,竟然硬生生将这杆十数斤重的镔铁枪震折成两段。 手里拿着两截断枪,乱了方寸的曹克勇防守越来越捉襟见肘。 趁他病要他命,陈庆之可不讲什么武德,当即将手中北玄宝刀舞的虎虎生风,一招雁过回天彻底封死曹克勇的退路。 空门大开的守将躲闪不及。 在他绝望的目光中,那柄宝刀宛如鬼差追魂夺魄的钩镰。 随着一阵天旋地转,中年守将无头的身躯轰然倒地,再也没有了声息。 “万胜!万胜!!万胜!!!” 看着自家校尉斩下守将的首级,城垛上的白袍将士登时气势大振,反观守城士卒个个如丧考妣。 此消彼长,原本六四开的局面,顷刻变成一边倒的屠杀。 被曹克勇强征守城的民兵更是丢下手中长矛,挤作一团,争先恐后要往城内逃去,有些甚至一时不察直接从十米高的城头落了下去。 推搡踩踏,都不用白袍营动手,此刻彼此已经成为守城士卒逃亡路上最大的敌人。 …… 尘埃落定,以白袍营打开局面的那处城垛为基点,艮山门上多点开花,打开缺口,几股兵力一鼓作气拿下这座困兽犹斗三日的大城。 早就意识到局势不对,还没等曹克勇落败,泺州知府汤正望已经暗中纠结了三百精锐,汇成一支骑兵候在金泉门内。 曹克勇被枭首的消息刚传到这边,汤正望已打开城门,在三百骑兵的庇护下狼狈突围。 一番苦战,付出两百余骑的代价,这位知府大人终于侥幸率着二十八骑逃出生天。 望向身后火光冲天的泺州城,汤正望打定主意,回到朝中就要将所有黑锅都甩到曹克勇脑袋上。 都是他刚愎自用,残暴无度,才使得城中民心皆反,若非自己好言相劝,呕心沥血,泺州城陷落的还要早上几日。 没错,他就是欺负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反正一个莽夫而已,死了就死了,能用他阖家性命保住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也算是死得其所。 就是可惜自己捞的几十万两白银,如今都要便宜那帮逆贼。 依依不舍地看了眼泺州城方向,身后追兵逼近,汤知府方才狠下心策马狂奔。 …… 泺州城的陷落震惊朝堂。 不仅是因为福王叛军的攻势迅猛,更是因为作为江南鱼米之地的门户,泺州城的陷落意味着南方已经失去最后一道屏障。 假以时日,倘若叛军真打下南方,有了这么一块赋税重地,福王也将真正拥有角逐天下的资本。 这是泰安帝不能容忍的。 为此,一向喜怒无常的泰安帝接连杖毙了十几个太监,就连往日信任有加的秉笔太监戴荃都未能幸免。 当从死里逃生的汤正望口中得知,是因为曹克勇的刚愎自用导致了泺州城的陷落。 泰安帝一怒之下,更是下旨着曹家满门抄斩,诛三族,妇孺没入教坊司为妓。 一时间各处城池的守将人人自危。 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守城失利,成为下一个曹克勇,甚至有些暗地里已经开始动起别的心思。 这一切,泰安帝都一无所知。 屏退了一众太监奴婢,这位幼年继位的皇帝面色蜡黄,眼窝凹陷,拖着一副纵欲过度的身躯,踉踉跄跄走进皇城北边一处不起眼的道观。 甫一进门,往日威不可言的泰安帝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请玄阳仙长救我大朔江山!” 第44章 仙人 道观正殿,香烟袅袅。 与皇城内其他建筑的朱甍碧瓦,画栋雕梁不同,殿中除了一卷蒲团,一张香案,半分多余的缀饰都没有,墙壁也只是用白垩土简单填砌。 唯一有些特别的地方,就是大殿正中四人合抱的立柱取代法像,孑孓地矗立在那里。 随着帝王的叩拜,一道蜿蜒盘曲的身影缓缓从立柱上浮现。 “赵琛,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将贫道唤醒。” 若是有旁人瞧见,定会吓破胆,诸邪回避的皇城之中居然饲了一条丈粗的金蟒。 只见金蟒正口吐蛇信,恢弘宛如黄钟大吕般的声音,顿时在赵琛耳边响起。 “还望仙长恕孤无礼,实在是我大朔江山危在眉睫,孤不忍百姓刀斧加身,请仙长垂怜。” 在赵琛眼中,巨蟒遍体披着亮金色网鳞,腹下隐约能瞧见四个鼓起的囊包,乍一开口便是雷鸣般的轰响,煌煌然好似神明。 听泰安帝的称谓,此兽竟是默默庇护了朔国三百多年的仙人。 壮着胆子抬起头飞快瞥了眼金蟒,赵琛又赶忙把脑袋死死埋在地上。 “黄巾祸乱,万般皆由妖人而起,妄借一府百姓骨血成就道基,贫道已经派了景素、景奕二人前去处理,此次来又是所为何事?” 叹息了一声,金蟒竟直接从立柱上游了下来。 粗重的呼吸激得赵琛浑身汗毛直立,脑袋中一片空白,甚至都不敢有半分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都说了出来。 闻言,金蟒发出一声人性化的嗤笑。 “赵琛,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情。” “贫道愿意庇护朔国,不过是源于三百年前与参禄师叔的一场交易,他以正统龙气换朔朝四百载国祚的延续。” “适逢贫道要借龙气修行,便应下了这桩差事。” “换句话说,只要坐这张龙椅的还是赵氏子孙,是你还是赵桓,于贫道又有何不同?” 点点金屑从空中掉落,泰安帝只觉得周身一轻,再抬头已经没有了异兽的身影。 唯有袅袅余音在殿上响起。 “回罢!” “仙长?仙长!孤愿量大朔之物力,皆与仙长,只求,只求仙长能够保住孤的皇位,仙长!!” 赵琛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殿中的空气胡乱哀求道。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失魂落魄地走出道观,泰安帝回头深深看了眼门楣篆书的仙都二字,濡濡嘴想放些狠话,终究还是悻悻作罢。 只是当天夜里,又有几具草席粗掩的残尸趁夜色被从宫中运了出去。 …… “陈校尉,此番先登你是首功,有什么想要的,统统可以告诉本王!” 骑着高头大马走进泺州城,与皇城的愁云惨淡不同,福王赵桓的脸上写满春风得意。 攻下泺州城等于拔掉江南的最后一颗门牙,前景一片大好,如此乐事让他如何不喜。 而替他攻占城头,杀死守将的陈庆之,自然怎么看都无比顺眼。 “末将恳请殿下收束兵卒,约法三章,好让城中百姓尽快安心。” 出乎他意料的是,陈庆之居然没为自己争取什么利益,而是恳求约束手下将士,莫要再造杀孽。 这让他对面前的白袍小将登时又高看一眼。 此时泺州城内一片愁云惨淡,时不时有士卒嬉笑怒骂着冲进某家某户的院落,半晌扛着一麻袋布帛珠宝,亦或是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从屋中走出。 城中世家大族,早就靠着各种渠道预见兵灾,还没等勤王大军兵临城下,就组织家族子弟带好了地契家赀,躲去乡下避难。 如今还留在城中的,多是小门小户,只能瑟瑟发抖等待着灾难降临。 “我道是什么大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都是我大朔子民,本王合应该秋毫无犯,多亏了陈卿提醒本王。” 装作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说罢,赵桓转头吩咐身边副将道。 “传令下去,除去留下足够戍卫城关的守军,所有士卒都退到城外三里处就地驻扎,本王要好好犒劳三军!” “不过期间如有作奸犯科者,一应人等无论官职大小,皆由军法处置!” 话语间的肃杀之气,端是让老将们猛一阵激灵,纷纷庆幸要不是跟在福王身前,这回只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大伙看向陈庆之的眼神也多了些怨怼。 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自古造反不就是为升官发财,如今好不容易破了城,不让哥几个好好劫掠一番,反而种种约束,就你会做好人是吧? 福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更是高兴几分。 很快,除了违反军令的士卒,还有些趁乱浑水摸鱼的地痞混混,都被揪了出来,脑袋高高挂在城门前,以儆效尤。 有了前车之鉴,城中剩余的兵卒都难免收敛手脚,不敢再为非作歹。 福王又命人招来德高望重的乡老,表达自己是正义之师,绝不容忍手下为非作歹,要乡老替他安抚百姓,尽快恢复城中秩序。 监督这一切的,自然是陈庆之和手下白袍营将士。 此番攻占城头,虽说他身先士卒顶住大半压力,然而刀剑无情,还是有十来人死于流矢,亦或是围杀。 陈庆之将死去袍泽的尸体烧成骨灰,装在罐中便于携带,发誓要将他们带回故乡,还把先登所获金银一半分出来,死去将士的一份也会交到家属手中。 忙完手中事物,陈庆之方才换了身行头赶往福王的行宫。 因为府衙被汤正望一把火烧去大半,于是福王临时的行宫安排在泺州名望的徐家园林。 本来还假模假样的说是征用,只是徐家一众嫡系早已躲去乡下避难,仅凭几个看门护院的丁壮,如何又敢拒绝福王的命令。 到了行宫,福王和一众将领已早在等候了,看见陈庆之的身影,福王轻咳一声,竟然亲自上前迎接此战最大的功臣。 直到陈庆之在位置上坐好,赵桓才慢悠悠开口道。 “有劳诸位爱卿浴血奋战,才能收复泺州,孤心中极喜,诸位爱卿辛苦了……” 第45章 连战告捷 福王一番肺腑之言,说的在座众人与有荣焉。 “全仰仗殿下仁名,臣等不过是尽本分而已,怎敢居功自傲。” 邹明远客气地回答,只不过溢出言表的喜色,谁都看得出他此刻春风得意的心情。 素以大王心腹自居的他,自然觉得恩主所言,句句皆是在褒奖自己。 甚至不等福王发话,就开始吹嘘自己立下的功劳,浑然忘了,今日先登没他甚么事情,可是纵容手下士卒劫掠,却少不了他一份。 周围一众将领也是应声附和,众口纷纭,生怕说慢了就被别人抢去自家功劳。 陈庆之老神在在坐在角落边,仿佛一个小透明,冷眼旁观这群丘八为非作歹,浑不顾福王已经有些发黑的脸色。 还没有攻下京城,就迫不可耐地邀功请赏,也不怕到后面封无可封,狡兔死,走狗烹嘛? 这也是他明知断人财路,非要点破兵匪劫掠之事的缘故。 毕竟福王起兵的大义就是奉祖训清君侧,天子身边有佞臣祸乱朝纲,使民不聊生,为了匡扶朔室自己迫不得已方才训兵起事。 可一旦开了纵容劫掠的口子,他和所谓的佞幸又有何区别,失去这份大义,那句清君侧的口号更是不攻自破。 况且身为宗室,此行的目的又是为了大侄子那张龙椅,事成之后,天下都是他的,邹明远等人的作为无异虎口夺食。 纵容麾下将士劫掠,败坏自己的名声,只是丰了那些将领的腰包,与他又有什么益处? 若非这么做有卸磨杀驴的嫌疑,生怕搞得麾下离心离德,福王早就想杀鸡儆猴了,哪里还需要陈庆之主动给他递刀子使。 这些也就罢了,如今福王难得叙叙旧情,拉进彼此距离,他们倒一个个吹嘘起自己的功劳,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啊! 无非是想借着人多势众,逼福王认下他们的功绩,日后也好加官进爵,世袭罔替。 全然忘了结党营私,自古以来都是帝王们的大忌。 或许他们心知肚明,然而肉就挂在嘴边,有些人见着好处连命都不要,也有的心怀侥幸觉得法不责众,自己又身轻言微,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 和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造反呢? 陈庆之可不想被猪队友拖累,索性一开始就和他们划清界限,要做,就做孤臣,做纯臣! 福王不是想要一把刀嘛,自己就给他当这把刀又何妨,只要这帮潜邸旧臣还在一天,也就不必担心遭到清算。 哪天勋贵成了赵桓指哪打哪的忠犬,自己差不多不是先天也该是外罡宗师,在这个伟力归于自身的世道,赵桓还敢拿他开刀不成? 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有了白天这出心照不宣的双簧戏。 “诸位爱卿,今日攻城本王有言在先,先登泺州城墙者,赏千金,官三级。” “陈校尉身先士卒,为此战首功,孤欲命陈卿拜虎贲中郎将,不知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赵桓轻咳一声,并未应下众将领的邀功,而是话锋一转提及陈庆之的功劳。 在福王看来,陈庆之这个人选正好。 首先作为邱道荣的乘龙快婿,此人怎么也算在座诸位的子侄。 有这么一分香火情在,即便是日后异军突起,一群长辈也不好太过打压袍泽的后辈吧。 再者,能够在那等氛围下冒大不韪提出整肃军纪,想必此子也是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刚正性子,也只有这种人能顶住勋贵的反扑,不同流合污。 甫一说完,赵桓就眯起眼睛,默默观察起众人的反应。 虎贲中郎将只听福王一人调遣,再往上便是各号的杂牌将军,可以说这样的封赏,赵桓几乎是不加掩饰的表露对陈庆之的看重。 这让一帮潜邸老臣有些吃味,看向陈庆之的眼神也愈发不善。 自家隐姓埋名,为了恩主大业卧薪尝胆,临到头却让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后来居上,这样的事情放在谁身上都不会好受。 偏偏此子又是邱道荣的女婿,他们若是对一个小辈下绊子,说出去怕不是要被镇守后方的弟兄们笑话。 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桩任命,心里却也难免多了几分芥蒂。 见到目的达成,赵桓复而豪爽地笑了起来。 站起身,举起酒盏示意在场诸位将领。 “孤能振臂一呼而天下归心,全赖诸位爱卿,来来来,今朝金杯满饮,日后定不失封侯之位!” 一席话简直说到了诸将的心坎上,幻想着封侯拜相的美妙场面,纷纷面红耳赤举起酒杯,恨不得把心都剖出来表明心意。 这样热烈的场面里,唯有陈庆之与赵桓静静独立,仿佛两个不相干的孤家寡人。 …… 此后一月,淮宁平定。 再过三月,樾省陷落。 很多时候,战争都是一个比烂的过程,只要你比我更烂,我就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 大概是曹克勇的遭遇激起武将们兔死狐悲的心理,勤王大军一路所向披靡,见者无不望风而投,稍微有些节操的也是按兵不动,坐观局势。 但凡泰安帝表露出殃及家人的意思,立马二话不说投靠福王。 而这样做的后果,也让泰安帝越发地不信任武官,竟是派出身边太监充作监军。 说实话,当赵桓拿到暗报时还有点不敢相信,都到了这个时候,泰安帝居然还有心思和武将勾心斗角,这是正常人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福王当机立断拿出自己昭武帝之子的身份,招安各路举棋不定的藩镇武将。 就这样一路打到奉隶关下,往后一步就是大朔都城——堰京。 只要攻破这座雄关,堰京就再也没有一丝防备的余地,显然泰安帝也有在此地与福王叔的勤王军决一死战的意思。 穷尽京营十五万大军,又招来三路兵马合计四十万,在奉隶城外一决胜负。 是役,泰安帝四十万大军尽数溃败,奉隶城下,勤王大军的前方除去堰京再无其他阻碍。 第46章 朕非亡国之君 泰安二十四年,十月十七,宜献城,宜事二主。 至少东直门守将翻的那本黄历上应是这么写的。 奉隶一战,泰安帝最后的兵马悉数葬送。 然而堰京是大朔三百年的国都,历代皇帝修缮加固,便是依托城高墙厚,臣民一心,死守也能守上个一年半载。 赵桓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任谁也没想到的是,那位深受泰安帝宠信,即便奉隶兵败也未受到苛责的蔡国公李秉隆,居然会是第一个开城投降。 率着一众武将打马从城门洞经过,看着城墙上遍布沧桑的岁月痕迹,福王很是感慨。 “二十八年了,孤就没想过,自打父皇驾崩,有生之年还有回堰京的一天。” “孤训兵起事,匡扶我大朔朝纲,论功论绩,你李秉隆该当首功。” 作为最肖昭烈帝的皇子,赵桓自幼热衷弓马,一身骑射本事放在军中都是数一数二。 不少人觉得老皇帝百年之后,继承皇位的必然会是这位极类父的马上皇子,甚至赵桓自己对此也深信不疑。 然而一切都在昭烈帝落水后发生改变。 懦弱阴狠的大皇兄登基,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放弃京城优渥的待遇,远赴封地,用贪财好色麻痹这位多疑的兄长。 苦心人天不负,就在他终于熬到皇兄落水不治的死讯,以为这下皇位该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 朝中重臣再一次让他失望了,他们宁可选一个不满六岁的孩皇帝,也对他这个主动示好的福王爷视若罔闻。 赵桓终于感到愤怒,既然你们不肯给,那我就自己来取。 他借着云来客栈的名义培养细作,收集各方的情报,同时暗地里向戍边的几位公侯表达善意,将自己一众亲卫送入军中,厉兵秣马就是为了这一天。 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 身后众将发出哂笑。 以四十万战十五万,占了奉隶城的雄关险要,还能一战葬送掉所有的兵力,若老蔡国公还在,怕不是要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谁敢说此战首功不是李秉隆? “罪臣不敢当!” 卸甲负荆,替赵桓牵马的美髯汉子面露羞愧。 倘若只看长相,李秉隆端生的虎背熊腰,方面大耳,远远就给人以彪勇精悍的感觉。 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打小就对武艺不感冒,热衷诗词,如果他不是嫡长子,如果老蔡国公不止这一个儿子,爵位能不能落到李秉隆的头上还是未知。 况且李秉隆继承国公之位后,素好文会,尤其是同一众文官打得火热,行伍打仗是半点不会。 让这样一位草包去统帅三军,属实是为人所难,可如今军中已无可用之将,矮个子里拔高个,李秉隆竟被交好的文臣吹成世上无双的猛将。 结果自然是被勤王大军一碰就碎。 “好了,还请蔡国公带本王去见见孤那位许久未见的皇帝侄儿。” 虽然心里很看不上,但是赵桓心里也清楚,自己不能表现出来。 勤王军一路从暨省打到堰京,途中未经过的一些省份,名义上可还是效忠泰安帝的。 他也需要这么一块马骨,来安抚那些尚在观望的统兵将领。 “微臣遵旨!” 眼见福王有轻轻放下的意思,李秉隆大喜过望,忙不迭一口答应下来。 得知城门失陷的消息,往日庄严肃穆的皇城如今已乱作一团,随处能见宫人四下逃窜的身影,哭喊声连带着火光直冲云霄。 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福王不由加快脚步。 有了这位最高将领做带路党,一路上众人都没受到怎么阻拦,就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太和殿前。 还没有走进大殿,就能听见泰安帝歇斯底里的咆哮。 “朕偏不走,朕是四海之主,是诸王之王,区区一个福逆怎么配杀朕!怎么敢杀朕!” 旁边是太监们尖锐哭喊的哀求声。 赵桓猛地一步踏入殿中,一眼就看见泰安帝赵琛正举着火把,不断点燃殿中的饰物,神色癫狂似疯魔。 “还不快拦住陛下!” 装作急切地呼喊道,然而赵桓手头却没有任何动作。 身后诸将也都无动于衷,造反无非是为了功名利禄,如果泰安帝不死,他们至今为止所作的一切不都成了笑话。 故而哪怕福王催促的再急切,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朕乃是天下共主,用不着你假惺惺可怜,朕只恨,恨当初没有听方卿的,将你们这些藩王都圈禁在京城里。” “赵桓,别以为你赢了,世人不会忘记你弑君夺位的事,朕倒要看看,你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历代先帝!” 赵琛看向自己这位福王叔的眼神差不多要冒火。 说罢惨笑一声,就用火把去点身上的龙袍。 “陛下,老奴先去一步。” 几乎是看着泰安帝长大,侍奉他大半辈子的老太监痛呼一声,竟一头撞死在龙柱上。 衮衮诸公皆是称病在家,临到头与国共亡的,居然只有几个太监。 赵琛披头散发,任由火焰慢慢舔噬着自己的身体,仿佛孤魂野鬼在大殿上咒魇。 “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 幽怨憎恨的声音让一众将领头皮发麻。 “唉!” 一声慨叹在众人耳边响起,明明声音不大,却又盖过泰安帝厉火中的呐喊。 仿佛一阵甘霖,随着叹息声落下,满殿的烈火真的逐渐开始退散,直至消失地无影无踪。 “是谁?!” 赵桓兀地汗毛战栗,拔剑四顾,内心充满了不安。 只是一声叹息,就让大火消弭,这样的手段非先天高人不得施展,难道皇宫里还藏了一位先天大宗师? 即便身边有一众高手拱卫,也不能让赵桓产生半分安全感。 陈庆之却是眼中精光乍现。 这样玄妙的手段,果然朔国皇室与修仙者有联系。 随着众人的心中升起万般念头,一道羽冠鹤氅的身影出现在陈庆之的视野。 道人好似凭空出现,就这般静静站在泰安帝的尸身前。 半晌才转过身,对着赵桓打了一个道揖。 “贫道玄阳,见过福王。” 第47章 符印 “不知阁下此番所为何事,可有小王可以效劳的地方。” 能够不惊动场上一众高手地出现在殿中,同时还用未知手段抑制住火龙翻卷之势,道人显然不是个易相与的。 没有弄清楚对方目的之前,赵桓断不会没事找事,主动去招惹这么一尊大神。 “贫道此番现身确实与殿下有关。” 道人拾级而下,清癯的脸上不显半分波澜。 “新君登基,万象更新,有些事殿下也应当知道。” “不过有些话语入不得他人之耳,如有得罪,还请殿下海涵。” 话语间,玄阳子已来到福王身前,衣袖轻轻拂过。 赵桓只隐约感到一阵微风,再转过身,身旁的一众将领依旧是横眉怒目,一副为君分忧的鲜活模样。 只是这份鲜活就好似木雕泥塑的栩栩如生,实无半分生机。 “邱将军?蔡将军?” 赵桓忍不住出声试探,只是始终无法得到二人的回应,不信邪地又点了几人名姓,皆是如此。 福王打了个寒颤,连退几步,下意识想远离道人。 明明是站在人群当中,感觉却是那么的陌生,仿佛偌大一座殿宇只剩下自己与玄阳二人。 “殿下莫要惊慌,贫道只是稍稍施展定身术,让诸位将军听不得接下来的谈话,有些事知道的多了未必是件好事。” 看出赵桓眼中的恐惧,玄阳子抚须沉吟,片刻随手点向一员将领。 “殿……” 那人恢复过来,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又被玄阳子定在了原处。 “如此,殿下可信?” 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赵桓只能点头称是,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 呵气灭焰,定人形神,早已脱离武道的范畴,对方这一手属实是起到威慑的作用。 见这位即将登基的朔帝如此识趣,老道满意地振了振道袍,正要往下说忽然眉头一皱。 “哦?这儿还有一只漏网之鱼。” 玄阳子蓦地抬眼望去,脸上破天荒头一次出现新奇的神色。 赵桓顺着道人的目光探去。 却并未发现甚么异样,莫非是这老道看走眼了? 但玄阳子偏偏一副笃定的样子,终于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踏出一步,朝道人恭敬作揖。 “兖州陈庆之,见过这位仙长。” 剑眉星目,不卑不亢,此人正是修炼了长春不老神功,容貌越发出尘的陈庆之。 方才玄阳子抬臂的时候,陈庆之就已经有所预感。 然而还没等他做出防备,随着清风拂面,一种自身体至灵魂的滞重感油然而生,时间与空间仿佛在那一刻从他身边脱离。 就在陈庆之的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际,胸口突然升起一股暖意,温热地流过四肢五骸,将他从静滞中解脱出来。 “肉体凡胎,也未勘破参属,居然能挣脱贫道的定身术,有点意思。” 玄阳子上下扫了陈庆之一眼,嘴里啧啧称奇道,目光经过胸前那股暖流的位置,顿时仿佛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 说罢只见老道虚手一指,陈庆之感受怀里一阵异动,一枚墨迹陈旧的护符突然跳了出来,落入玄阳子的手中。 “那帮秃驴还真是无处不在,南蛮这等源气稀薄的恶土,也能见到他们的身影,罢了,只要不惹到老道头上,管他死活。” 玄阳子嘿笑一声,弹指又将黄印打回陈庆之的手中。 “看来这便是小家伙你的机缘,贫道却是无福消受,记得贴身妥当藏好,指不定哪天还能救你一命。” 陈庆之忍不住低头瞅了眼符印,粗糙的黄裱纸面上笔画简朴,宛如儿童行书般生疏,半分也看不出神异的模样,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但玄阳子这位修士都说了此物不凡,陈庆之又岂敢懈怠,连忙将黄印贴身藏好,这才又抬头看向道人。 身旁的福王目光火热,从一开始的惶恐中冷静下里,恢复思考的能力,他已经隐约察觉到这个世界并非只有武者这么简单。 振袖定身,熄灭烈焰,这分明是仙人才有的手段。 如今一尊仙人就在眼前,似乎还与自己先祖有旧,让他如何不激动。 当即聚精会神,生怕漏过一句话。 “汝家先祖赵禄本为罗郡一乞儿,只因机缘巧合得了门中一枚传承令牌,被掌门破例收入宗门,道号参禄。” “参禄师叔资质平平,自知与大道无缘,索性带着修为下山,建立了朔国。” “贫道年轻时也曾得师叔恩惠,所修功法又须正统龙气,便应下了参禄师叔的请求,以四百载国祚庇佑换取龙气修行,如今已过去三百零九载。” “平日贫道大多在皇城北边的一处道观,若非家国死生存亡的大事,还望殿下莫要惊扰方外之人的修行。” 简单交代了一番自己出现的原因,玄阳子最后一句话隐晦含着警告的意味。 “敢问仙长,可还缺什么修行的赀费,只要是朔国有的,小王便是穷极四海也为仙长找来。” 玄阳子的话让赵桓一阵惊诧,除了惊讶皇城之中一直有修士坐镇,更诧异那位筚路蓝缕的太祖皇帝居然也是修士出身,还与这么一位仙长有旧。 只可惜这份交情中,交易的成分更多一些。 听明白因果,赵桓连忙将姿态做低。 若是说一炷香前他的心愿不过只是登基称帝,如今目标达成,又亲眼见过仙人手段,只能做几十年凡俗的帝王已经满足不了他。 庇护朔国四百载国祚,四百载啊,这位仙长分明是和开国皇帝同个时代的老古董。 相比与国同休的仙人,区区一个皇位算得了什么?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深谙这个道理,只要玄阳子有所求,赵桓就不怕不能拉进双方关系。 等到关系近了,自己还愁不能从玄阳子这边得到长生手段? 赵桓算盘打的很响。 然而玄阳子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许久才淡淡飘出一句话。 “赵琛那小子也和贫道这么说过。” 话里话外,回绝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第48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玄阳子解释完与朔国皇室的契约,就挥挥衣袖不留一片云彩地离去。 只留下身后赵桓一副恍然若失的模样。 随着道人的身影消失在太和殿中,诸将也登时如梦初醒,纷纷嚷闹起来。 只是无论福王如何旁击侧敲,众人都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就连赵琛临死放的那把大火,也在记忆中被扭曲成泰安帝饮鸩自尽。 殿中被烧焦损毁的物什也都恢复原状,丝毫看不出丁点的异样。 如果不是陈庆之投来的目光,赵桓都要怀疑自己方才经历的是不是一场梦境。 与白袍小将对视一眼,福王回过神轻咳了一声,井然有序地将事情吩咐下去。 不多时,早些时候还对泰安帝称病在家的衮衮诸公,有一个算一个被穷凶极恶的士卒绑回太和殿中。 泰安帝被盖上黄绸的尸身就停在侧殿。 赵桓泰然自若地站在龙椅前,似乎浑然忘了赵琛还有嫡子在世。 “本王此番勤王的初衷是为匡扶社稷,清扫君侧之恶,怎料不过是迟了半步,竟害的陛下为佞幸所弑,孤一片真心拳拳报国,奈何害了陛下性命!孤有罪!” 说到动情处,赵桓居然真的从眼角挤下两滴眼泪,似乎在为侄子的命途多舛悲恸。 尽管知道福王此举演戏的成分居多数,但群臣还是很给面子的纷纷劝慰,同时义愤填膺地要求严惩那奸人。 毕竟你不给皇帝台阶下,皇帝记起仇来可是要你全家都不好过。 “这奸人便是当朝礼部尚书,黄佑仁!来人,还不将这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给本王拖出去千刀万剐,方解孤心头大恨!” 一个被破麻布堵住了嘴,浑身上下绑得严严实实,狼狈不堪的身影被披甲力士抬进了太和殿上。 杀鸡儆猴,也要一只分量足够的鸡。 除了黄家那位硕果仅存的黄佑仁,还能有谁? 赵桓也不等他开口辩解,让衮衮诸公验明了身份,又很快将人抬了出去,没过多久就有宛如厉鬼的哀嚎呜咽在殿外响起。 顿时殿中人人自危。 毕竟福王只说朝有奸宄,又没说仔细佞幸是何人,万一自己哪个回答让对方不满,怕不是顷刻就会有一顶帽子扣在头上。 “此番事罢,攘除朝中奸佞,孤便会请太子克承大统,余生绝不再踏出暨省一步,为孤那苦命的皇帝侄儿祈福。” 嘴上这么说,福王却无半分从龙椅上腾出地方的打算。 群臣登时心知肚明。 父死而子继,兄终而弟及,这个尊贵的位置,按礼法,怎么也都轮不到他来坐。 然而一众武将就在身旁虎视眈眈,即便是礼部这帮最为因循守旧的老家伙,也不敢肥着胆子提出半句异议。 毕竟贵为礼部尚书的黄佑仁,都被赵桓轻飘飘的一句国有佞臣,给拉去殿外千刀万剐。 没人这么想不开,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去给泰安帝殉葬。 反正一朝天子一朝臣,纵然是福王登临大位,也需要他们这群文官治理天下。 能干到这个位置,没一个人是傻子,拎得清是非轻重。 赵桓把群臣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心里却止不住的冷笑。 偏偏就是这帮聪明人,外有边患,内有叛乱,还在忙着要结党营私,忙着要以文制武,忙着要损公肥私。 将偌大一个朔国,治理得天下民不聊生,人命卑微如草芥。 “臣礼部侍郎巍,冒死进谏。” “臣闻国无长君,久之则必生祸患,今太子尚幼,伏惟大王,纂圣昇祚,继明御极。” 还是礼部侍郎胡巍最先反应了过来。 当即朝福王深深一拜,语气诚恳地劝进。 怎料赵桓听完竟勃然大怒。 “孤训兵起事乃是为匡扶朝纲,如今事成自当还政陛下子嗣,汝等所言,莫非是想让本王做那不忠不义的小人?” 当初赵琛那厮登基的时候,可没见你们有过担心,如今刀刃架在脖子上,一个个都开始发表老成之见。 “来人,还不将这贼子给孤叉出去!” 然而胡巍所言正是一众武将心中所想的,当即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 见无人有所作为,赵桓一时间有些下不了台,更是佯装愤怒的拔剑,想要亲自动手,同时使了个眼色给台下最近的陈庆之。 陈庆之当即心领神会将他死死抱住。 察觉赵桓的怒气着实雷声大雨点小,更坚定了心中猜想,群臣纷纷畅所欲言,一个个恨不得把福王夸成古今无二的贤王。 仿佛只要福王拒绝践祚,大朔第二天就要灭亡似的,这些人都已经忘记,当初谏讽福王与民争利的也正是他们。 最后还是吏部老天官一锤定音,一句“天子失德”直接从根本上否定了泰安帝的正统性。 演足了三请三辞的把戏,赵桓终于勉为其难地在一片山呼声中,如愿坐上了皇帝的宝座。 讽刺的是,这帮公卿即便重病卧床,心心念念地都在忧心国事。 赵桓甫一登基,年号都顷刻呈上来六七个。 倘若赵琛在天有灵,怕不是停在侧殿的灵柩都要诈尸。 从一众年号里挑中靖安,取靖除国难,天下安平寓意。 而赵琛也被废除了帝号,谥号蹇戾王,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 就连年号也从泰安二十四年,变成了更早的章元二十八年。 既是衮衮诸公对泰安帝的全盘否定,也在力图证明靖安帝是从长兄手中克承正统,而非是夺取侄儿的皇位。 当然,即便如此,赵桓也不忘以清君侧的名义,除去朝中几座最大的山头。 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朝中都会出现文弱武强的局面。 作为皇帝,立场自然又和为王时不同,不管有多厌恶文臣,靖安帝也不愿意看到武勋一家独大的场面。 拔去几个党魁,势弱的文官便不得不依赖皇权,给他当狗,去攀咬得势的武勋。 贵为九五之尊的自己,则在其中左右调停,如此才是为政之道。 于是砍了几个老臣的脑袋,又封赏了随他训兵起事的将领,同时也不忘给那几个率先投诚的文官些许甜头。 靖安朝第一场朝议终于在一片血色中度过。 是日,陈庆之以攻城拔寨,屡有战功,受封勇毅伯。 第49章 伐山破宗 大朔,堰京。 临近年节,不久刚下过一场初雪。 偌大一座堰京,仿佛一夜之间被素银覆盖,天地惟余莽莽。 堰京是朔国的都城。 昔日蹇戾王琛残虐无道,靖安帝感念黎民百姓,训兵靖难,为朔国剪除奸宄,篡圣昇祚,至今已是有十年。 这十年来,靖安帝居安思危,励精图治,天下赫然从内忧外患的处境中渐渐走出,百姓民生也得到了安养。 昨夜一场丰雪,声势之大,为几十年来罕见。 不少经历过蹇戾王恶政的老人,都感慨这是盛世之兆,苍天在彰显靖安帝的功德。 勇毅伯府,便坐落在这都城东北的乌衣巷内。 其占地百亩,地势开扬,是当今朔帝御赐有功之臣的府邸。 朔尚水徳,王侯将相皆以乌衣为尊。 得以乌衣为名,可见此间往来之辈,非权即贵。 而勇毅伯,即便在这一起勋贵当中,也是声名显赫的人物。 此人姓陈,名庆之,本是兖州府一介寒门子弟。 奈何武道天赋出众,未及冠已经练出真气,得六扇门勘异赏识,做了一府巡风使。 后来当今起事勤王,此子也是很早就跟随前后,靠着一身武艺,立下了不少攻城拔寨的功劳,因功受封勇毅伯之爵位。 就连他家那间威远镖局,多有运输粮草的苦劳,也被靖安帝金口玉言地封为“天下第一镖局”,暨省押往京城的漕银皆由此一家负责。 去岁更是有所突破,成就外罡宗师。 而立之年的外罡宗师啊,纵然不得突破先天境,也足够庇佑家族百载富贵矣。 更可贵的是,勇毅伯此人慎独自牧,从不结党营私,一心做孤臣独臣,深受到靖安帝的器重。 甫一突破外罡境界,又被靖安帝任为司隶校尉,掌靖天司,监察文武百官与天下武者。 因其铁面无私,武功高强,鲜有要犯能够逃出他的掌心,坊间又得了个恶虎、卧虎的“雅称”。 …… 是日,天色尚蒙,半轮昏月且还挂在天边。 伯府演武场上,已经有两名衣着华贵的少年郎摆开架势,一招一式认真演练。 “长春不老功重养生,养丹田一口中正平和的真气,讷儿你太过急功近利,反而难以突破关隘。” 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陈庆之食指刷刷拂过长子胸前的几处大穴。 “运转真气时留心这几处窍穴,或许会对你蕴养真气有些许帮助。” 修行长春不老神功有成,倘若真只看外表,陈庆之都比自家长子大不了多少岁数。 根骨也又得到一点改善,尺瑜寸瑕,放在各大门派中也是佼佼者。 陈庆之明显可以感受到,真气周转恢复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受封勇毅伯后,陈庆之没少借着身份尊贵,翻阅朔国史籍,乃至周边国家的风俗习性。 无一例外,压根儿就没有记载过雍国这么一个国家。 偏偏二者间的武学又能互通,这让陈庆之疑惑不已。 不过一来自己武功有成,二来即便这个世界真的有雍国存在,怕不是也隔着不知多远。 陈庆之索性把长春不老功拿出,教给父母妻子转修。 至于更高一阶的长春不老神功,陈庆之倒没有拿出来的打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己两个嫡子都资质平平,撞上大运也不过成就外罡。 一本紫色品质的功法或许还守得住,一本愚夫只要寿命足够也能直达先天的神功秘籍,想想还是作罢。 “孩儿明白。” 陈讷装作老实地点头道,但不安分的目光显然出卖了他的想法。 “你是不是又从谁哪里听了什么消息?” 有些头疼地看向自己这个长子,本来给他取讷这个字,是希望此子讷于言而胜于行,做个脚踏实地的君子。 偏偏此子生性活泼好动,和木讷根本没有半个铜子的关系。 若非陈庆之日日抓他练功,哪能这个年纪就内炼完成大半。 “嘿嘿嘿,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爹爹。” 习惯性露出憨厚的笑容,陈讷的眼神灼灼盯着勇毅伯。 “爹爹过了年节,是不是要率兵出征?” “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闻言陈庆之脸色大变,一改往日的随和儒雅,冷冷盯着自家长子,一字一句地问道。 煌煌气势仿佛择人而噬的恶虎,压得陈诩喘不过气来。 “是,是楚载年告诉我的。” 大脑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陈讷已经竹筒倒豆腐,一股脑把事情都抖出来。 “楚耀祖,这个混账东西!” 陈庆之暗骂一句,陈讷那个楚字方一出口,他便已经知道罪魁祸首是何人。 除了威远伯那个没遮拦的混账,还能是谁如此大嘴巴! 靖安帝才私下给他们二人透出口风,这个杀才就敢说了出去,是真觉得老皇帝念在潜邸旧情,不会拿他如何? “你以后少与他家子弟来往,省得日后为父还要舍了老脸,为你求情。” 语气缓和了些,陈庆之心里却是打定主意,明日就要去知会一声皇帝。 朔国日渐富强,靖安帝心怀大志,想要重整武林,降服各大门派,真正做到俗世间一言九鼎。 此等大事,楚耀祖也敢随便说了出去? …… 巍巍太岳,可托天阿。 山峦叠嶂,郁郁青青,殿起千幢,阁架云霄,环三川之明秀,抱五泰之疏形。 此中风水最佳,便为三皇门的山门所在。 昔者太祖拔剑斩龙,有七大门派遣徒扶持龙庭。 朔既得鹿,太祖感其功劳,遂以名山大岳嘉许,并立为天下名门大派,除非谋逆大罪,后世帝王不得咎其过错。 只是此日,三皇门人烟鼎沸的山门却仿佛如临大敌。 太岳山脚,一营气血旺盛的官兵严阵以待,只待听为首将领一声令下,便要伐山破门。 “奉,天承运皇帝,旨意,三皇门不思念王化,暗中与黄巾余孽私通,蓄意谋反,着令勇毅伯兼司隶校尉陈庆之,率兵讨之,如有违者,格杀勿论。” “张掌门,老实些把黄巾余孽交出来,本官或许还会在陛下面前替你美言几句,若是胆敢反抗,三皇门几百年的基业,就都要毁在你的手中。” 第50章 叛徒 靖安帝会拿三皇门开刀,可以说,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 原因无他,三皇门并非七大门派中实力最弱的一个,恰恰相反,拥有三名外罡宗师坐镇山门,三皇门完全可以算得上中游。 至于为什么靖安帝会挑中这个倒霉蛋。 归根究底,还要追溯到靖难时候。 三皇门的山门位于暨省地界,赵桓起事之初也想过寻求宗门的助力。 甚至不惜许下种种便利。 奈何张掌门觉得唐突掺和进皇位争夺,是祸而非福。 再者以一省御一国,怎么看都是天方夜谭,私下掌门大人可没少嗤之以鼻。 今三皇门香火已经足够兴旺,无需挖空心思谋从龙之功,随便找了个理由便将赵桓婉言回绝。 站在一派掌门的角度上,张洞若的想法自然是不错。 奈何赵桓不会这么想啊! 皇帝贵为天下至尊,忤逆了赵桓,自然就有了取死之道。 你们些个名门正派,不帮我也不帮蹇戾王,莫非是抱着朝廷两败俱伤的心思,火中取栗,想谋求更大的利益? 况且自从太祖皇帝分封三山四岳,七大门派可不必缴纳赋税,这么些年勾结官府,兼并土地,每逢佳节皇帝还有赏赐,早不知攒下多厚的家底。 只要随便灭掉一家,都能顷刻补上国库的亏空。 尾大不掉,甚至新官上任,不去拜访一番掌门,政令都未必能出得官衙。 这些才是靖安帝执意要拿宗门动刀的缘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张洞若气得直哆嗦。 交人,他上哪儿找个黄巾余孽交出来? “还不快去后山请几位长老出关!” 深知今日之事不得善了,张洞若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边他还在想着如何拖延上一段时间。 山下陈庆之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眯着眼看了看正午暖阳,陈庆之果断沉声喝道—— “开拔!” 登时一支响箭直冲云霄,喊杀声自四面八方响起。 此战靖安帝足足派出了四营精锐,为首将领无一不是外罡宗师。 甫一交手,便有四道身影自军伍中脱颖而出,走到哪都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杀光这群朝廷走狗啊!” 山门前一器宇轩昂的弟子手持青锋,已经接连杀死好几个士卒,怒吼一声正要冲向另一处支援同门。 不料一道刀气兀自身后袭来,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便已经被碧莹的长春真气枭首。 远处,瞥了眼身形定格的三皇门弟子,陈庆之很快又将目光挪到别处。 重头戏还在后面,眼下场上除了几个真气大成的刺头,其余众人皆不足为虑,一营练过合击之术的内炼精锐足以应付。 他真正防备的是三皇门还没出现的几位宗师。 “好贼子!” 看着门派的希望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张洞若心仿佛在滴血,出拳如炮锤咄咄逼人,当即把一名军侯打的直吐鲜血,生死不知。 然而能做到掌门的位置,不是说张洞若的功夫有多么高明。 掌门日理万机,操心门派大小事务,又有几分精力能够放在练功上面。 真正有望突破外罡的精英弟子,早就被一众长老收为真传,悉心调教,平日里一门心思练功,努力为替门派再添一份底蕴。 只有像张洞若这样天赋不好也不坏,马马虎虎也能混得真气大成,兼之心思活络,才会被推上掌门的宝座。 陈庆之又接连劈出三刀,北玄刀上幽光汇聚,碧莹的刀气似匹练倒挂,直直刷向张洞若。 被刀气封去退路,张洞若脸色大变,咬牙从腰间抽出折扇,金玉竹制的扇骨勉强将刀气接住,掌门一张老脸却面若金纸。 手中一股沛然大力传来,张洞若登时如遭雷殛,再看手中那柄跟随自己多年的折扇,扇骨已经布满密密麻麻仿佛肌理的裂纹。 这都不死? 与黄宗杲那种气血衰竭,只有一战之力的宗师不同,如今的陈庆之正当打之年,一身长春真气源源不断,又岂是一个二流高手可以抵抗的。 当即冷哼一声拔步挺起,环身一刀圆斩,仿佛一尊杀神硬生生自人群杀出一条血路。 “残害忠良,你不得好,唔!” 眼前闪起一道惊艳的刀气,张洞若捂住漏气的脖子,嘴里含糊不清还在咒骂着什么。 只是一切都消散在凄厉的刀光中。 “山野之人无意与朝廷为敌,勇毅伯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叹,一名仙风道骨的老者缓缓从山道上走出。 陈庆之却不意外,早有防备地提刀指向来人。 “大宗师终于肯出山了?” 大宗师并非先天的特指,在这个先天不出的世道,朝廷也时常敕封各大门派的最强者为大宗师,以示亲近之意。 眼前这位踏入外罡已二十余年的丁光胤,正是泰安帝亲口敕封的大宗师。 “真是英雄出少年,勇毅伯不过而立之年已成外罡宗师,又何必踏入这摊浑水,致使身死道消岂不令人叹惋?” 丁光胤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是杀气满满。 言外之意,竟要将陈庆之等人通通留下。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伯又岂是尔等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 陈庆之却是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一柄北玄刀跃跃欲试。 “唉,勇毅伯当真觉得能够吃下三皇门不成,可惜今日一战几位宗师就要在世上除名,葬送这么多精锐,老夫倒要看看朔帝还能不能镇压各大世家。” 丁光胤冷哼一声,伴随着场上蓦地一阵骚动,又有四名外罡高手入了场。 瞬息之间,战局逆转。 谁能想到,对外号称只有三名外罡高手坐镇的三皇门,私底下居然还藏了两名宗师,在四名外罡宗师的帮助下,三皇门竟是逐渐将场面稳住。 《五代河山风月》 “六合枪孟团,素水剑齐钏卿,这就是大宗师的底牌吗?” 二人皆是三皇门二十年前闯出偌大名气的年青一代,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消失在江湖之中,如今再出现在众人面前赫然已是宗师。 陈庆之脸上从容的神情让丁光胤心中顿感不妙。 只听方才加入战局的三皇门宗师中,忽的响起两声惨叫,丁光胤定睛一看,居然又有两名宗师冒充普通士卒混在人群中。 趁着三皇门宗师不甚防备,突然暴起将其重伤。 “唐敦,宋开山,你们观天派当真要与三皇门为敌?!” 第51章 三皇门灭 观天派,和三皇门一样,并列朔国七大门派,为昔日太祖皇帝金口敕封。 丁光胤苍白的须发不动颤动,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赵桓还真看得起我三皇门,整整派了六位宗师,只为伐我山门,灭我道统!” “唐敦,宋开山,朔帝到底许你们什么好处,堂堂宗师屁颠颠跑去给朝廷当走狗?” “观天派历代祖师地下有知,也要被你们这起欺师灭祖的混账气活过来!” 七大门派素来同进同退,亲如一家。 他做梦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观天派居然会帮着朝廷对付起自己人。 被点破身份,二人也知自己这事做的不地道,闷着头不做驳斥,只是手头攻伐却依旧不减凌厉。 “大胆,丁光胤你敢直呼陛下名讳。况且你这话,玉蝉大宗师恐怕第一个不同意。” 对于这位大宗师的说辞,陈庆之自然是嗤之以鼻。 嘴上说的多么光正伟大,不作朝廷走狗,全然忘记祖师爷当年能将道统发扬光大,靠的不也是为太祖皇帝先驱。 如今阔绰了,就把过去的黑历史给忘得一干二净,真要说数典忘祖,观天派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陈庆之绵中带针的戏谑,说得丁光胤面上青一阵红一阵。 偏偏他又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由头,当即恼羞成怒,提起真气要和陈庆之拼个你死我活。 陈庆之也不憈他,闲庭信步躲开面门袭来的兵器,随后一刀迎向来敌。 丁光胤棍势一转,刀棍猛然接在一处! “嘶,这老贼好大的力气!” 甫一交手,陈庆之就隐约感到不对,险险架住那支寒铁梢棒,为对方的巨力感到心惊。 本想着以壮欺老,靠气力压制住丁光胤,怎料此人天生神力,便是垂垂老矣,也丝毫不逊于他。 强忍住虎口的酸胀感,陈庆之立刻改变策略,侧斜过刀刃顺着棍身滑落。 卸去力道的同时,立立即后撤转变战法。 “轰”一声巨响。 余势不减的梢棒落地,瞬间击碎了脚下厚实的白玉石板,激起无数石灰粉末。 趁着尘埃迷眼的时机,霎时,陈庆之手中刀光暴涨,碧莹刀气铺天盖地! 一连九道猛烈的刀气被先后斩出,割裂空气朝丁光胤面门而来。 纵然目不能视,丁光胤还是靠敏锐的感官,察觉到连绵不绝斩来的刀气,心中顿时大骇。 这是什么怪物? 他万万没料到,眼前之人才入宗师境界不多久,竟有如此功力,假以时日天下又有几人能敌。 他老人家同样是这年纪,哦,自己三十岁还在内气境徘徊,那没事了。 仓促间躲闪不及,丁光胤身形暴退两丈,手中泛着寒光的梢棒更是化作了虚影护住周身。 险险将刀气格挡! 可惜肩上还是渗出一抹淡红,终究岁月不饶人,身体没能跟上反应的速度。 再抬头时,尘埃落定,陈庆之手中宝刀吞吐着青芒。 “本伯自踏入外罡境界以来,这柄宝刀还没斩过什么像样的高手。” 陈庆之指尖抚过刀刃,感受北玄刀微微的颤鸣,盯着丁光胤说道:“今日,还请老宗师试试本伯宝刀利否!” 感受到陈庆之的杀意,丁光胤再也顾不得伤春感秋。 顶着陈庆之身上越来越隆的浩浩声势,迅速将寒铁梢棒挡在胸前严阵以待。 已经明白过来对方的气力非凡,陈庆之自不会蠢到以己之短攻人之长,仗着长春不老真气浑厚且回复快的优势。 也不同丁光胤近身,站远了便是道道刀光泼洒。 天刀残诀,本是他在一次拍卖会上无意拍得的一卷秘技,倘若不是系统标注了紫色品质,他险些都被蒙混过去。 这门残诀怪就怪在只有一式,全篇就教你如何挥出一道刀气,一道消耗巨大但威力也同样巨大的刀气。 换作是别人,或许挥出个一刀就真气枯竭,不得不停下打坐调息。 充其量只能当做保命的绝技。 但陈庆之不一样啊,长春真气的特性就是绵绵不断。 经过他的改良,尽管威力小上一些,可别人挥一刀,他能挥上四五十刀,硬生生把一门保命绝技练成普通攻击。 况且所谓的威力小,也不过是相较原版而言,比起外罡宗师正常释放的刀气,不知要强上十倍百倍。 丁光胤陷入深深的绝望。 道道透着幽光的刀气像是不要钱般,接二连三斩来,逼得他也只能激发真气护体,同时加持梢棒招架刀光。 碧莹幽邃的长春真气与浑厚暗黄的戊土真气交映在一块。 萦绕的二人煌煌仿佛谪仙。 此时此刻,唯有搏命! 奈何失了先手,丁光胤在招架下越发显出颓势,一时真气不支被陈庆之抓到破绽,三道刀气同时斩在一处,手中梢棒应声而断! 糟糕! 丁光胤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拼命榨干丹田剩余的真气,想要施展轻功脱身,然而下一刻刀气临身,随即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残留的意识只挂念着一件事—— “三皇门,完了!” 血液从脖颈处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丈许的地面。 没了头颅的衰老身躯依旧不肯摔下,似是在庇护生活大半辈子的宗门。 丁光胤人头落地,也意味着三皇门此战败矣。 三皇门五个宗师,最强者已经伏诛,还有两个被偷袭的身负重伤,硕果仅存的两个也在众军中高手的围攻下,越发相形见绌。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一炷香后,三皇门的最后一名宗师,齐钏卿也在刀光下饮恨当场。 失去高层战力的支撑,战况登时就呈了一边倒的趋势。 各自为营的门派弟子,又如何是训练有素的兵锐对手,纵然有几个真传弟子站出来欲挑大梁,也被一众宗师纷纷斩杀。 到处都是残破的躯体,脏器,流淌的血液在白玉石铺就的广场上凝出滩滩浅塘。 又过了不知多久,由杀声鼎沸转为空旷死寂,场上已经再看不见一个站着的三黄门弟子。 时不时有披坚执锐的甲士,拖着沾满血污的兵戈,挨个从死透了的弟子身上扎过去,以防有人诈死脱身。 自此三皇门彻底成为历史! 第52章 诸方反应 甲士将一箱箱金银,连同珍贵药材,功法秘籍从三皇门内库搬出,各种折算下来,估摸不止亿万之数,都快抵上国库两年的收成。 宗门之富,就连几员将领看向观天派二位宗师的眼神,也渐渐地有些异样。 这让观天派二位宗师很是惶恐。 生怕就因为三皇门内库的富裕,让这帮混不吝对自家门派产生无端的猜想。 “唐供奉,张供奉,此战你们二位立下大功。” “待回去之后,本伯定在陛下面前,为二位邀功请赏!” “想来不日在下也要称呼二位一声县男。” 察觉唐敦和张开山的面色有些不大自然,陈庆之心思敏捷,很快猜出二人心结所在,当即出声宽慰道。 陈庆之能赚得观天派两位宗师出山,为大朔效力,当然不是没有代价。 本来按照靖安帝的意思,此行杀鸡儆猴,试探各大门派反应的枉死鬼,应该挑选实力最弱的虹月观才对。 但陈庆之很快指出其中的不妥之处。 拔去一个实力最弱的宗门,只会让其他宗门兔死狐悲,进而同仇敌忾地对付朝廷大军,与大局并无甚益处。 爱好 倒不如弱交强攻,威逼利诱拉拢七派中较弱的那几家,再借刀杀人对付实力更强的几个门派。 等到强大的门派都被剪除,区区三瓜俩枣,又能翻起什么水花。 此言甚得靖安帝心意,干脆对陈庆之委以重任,令他全权负责一应事务。 而陈庆之新官上任招揽的第一家,自然就是只剩大猫小猫几只的观天派。 结果出奇的顺利,陈庆之甫一暗示二人弃暗投明,便可加官进爵,福泽子孙,唐敦和张开山二人就心动了。 尽管有着朝廷敕封大宗师的头衔,可入朝不拜,爵同正一品亲王。 但这都是属于门派的殊荣,谁敢保证子孙代代都能出宗师强者,在门派里占据一席之地。 若是能混上一官半爵,那就不一样了,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县男,也能保住家族世代富贵。 更休说二人正值壮年,有的是建立功勋的机会,还要愁不能把县男变成公侯? 拿门派的利益,换取自家几百年的富贵,这笔买卖简直不要太值! 顿时,唐张二人就对出卖盟友没有丝毫愧疚。 偌大的三皇门,就在二人的反戈一击下化作明日黄花。 损公肥私,害人利己,他们甚至由衷地觉得,今上当真是万世圣君之相! “此事仰仗勇毅伯了,日后但有吩咐,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得到了陈庆之的答复,张开山一颗心当场又安了回去,拍着胸脯,就差没向他发毒誓聊表忠心。 甚至还主动提议,趁着消息还没走漏,自己二人再去赚开虹月观山门,替朝廷尽一份绵薄之力。 陈庆之当然不会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他此行的目的除了将三皇门内库收为国有,更重要还是杀鸡儆猴,观一观其他各大门派的反应。 与朝廷大计相比,区区一个虹月观又算得了什么。 这是他与靖安帝年前定下的计划,自然不容旁生枝节。 …… 待到陈庆之班师回朝。 靖安帝得知事情原委,当机立断重赏了唐敦和张开山,不仅在县男的基础上将二人又升了一级,更是对二人的妻子也进行褒奖。 一时间,同为下四门的虹月观和巉岩阁,几位外罡宗师皆有所意动。 还有一家,当然便是已经成为历史的三皇门。 至于上三派的态度,则是有些耐人寻味。 对于靖安帝的试探,二派装聋作哑并未回应,只是紧急召回闯荡江湖的门人弟子。 就在朝中众臣纷纷揣测此举用意时,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传出—— 宁王和潭王公然造反了,杀了靖安帝派去监督的国相,打着为泰安帝报仇的旗号,将矛头直对准弑杀先帝的赵桓。 逼迫赵桓退位,同时还要严惩一众靖难功臣,迎回废太子。 根据靖天司得到的线报,二人身边都出现不少高手的身影,将靖安帝派去监视的人手悉数斩杀。 就施展的功法来看,正是这段时间一直默不作声的定禅寺和静岳派。 恰好这两家的山门在宁潭二王的地界上。 如今一切都说的通了,他们哪里是摄于靖安帝的威严安分守己,分明是在厉兵秣马的图谋不轨。 此事一经披露,满朝文武皆惊。 要是靖安帝刚登基那几年内忧外患,二王要造反别人或许还能理解。 偏偏如今政通人和,兵强马壮,这时候选择造反,二王究竟在图些什么? 靖安帝更是气的连摔好几方喜爱的镇纸,整整一天都没有上朝。 说起来这件事也是赵桓干的不地道。 当初说好的福与宁、潭共天下,可甫一登上皇位,赵桓立马开始翻脸不认人。 不仅将宁、潭二王赶回封了地,还把二人手下的军伍打散塞给自己一众亲信。 辛辛苦苦提着脑袋同赵桓造反,结果事后更被人剥夺兵权,一脚给踹回封地,换成是谁都会记恨在心。 尽管靖安帝事后对宁、潭二王多有补偿,可再多的补偿又如何能弥补心头的恨意。 所以两派一找上他们,二王就二话不说一口应了下来,还把赵桓当初干的腌臜泼事都公之于众。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恶心到靖安帝。 事实证明,他们的想法很成功,不只是赵桓,朝堂上群情激奋。 大家都是靖难一事的既得利者,若真要拨乱反正,你让这满朝文武又该如何自处。 难不成找棵歪脖子树,自己挂上去? 一时间众勋贵均是毛遂自荐地请缨一战。 然而靖安帝却没有朝臣们那么自信。 定禅寺和静岳派,可不是观天派这样的大猫小猫几只。 光是靖天司这些年得到的线报,二者的外罡宗师加在一起,就有不下二十数。 倘若对付任何一家,靖安帝都有十足的把握,可是二者沆瀣一气,加上之前那些被靖安帝打压的世家。 即便能胜也是惨胜。 这还不是关键,最令人担忧的还须是浩然书院的态度。 第53章 浩然书院 靖安帝遣去浩然书院的使者没过几日就履命归来。 除了带回书院山长的一封亲笔信函,同行还跟着五位外罡宗师。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是浩然书院过去一位先贤的观念,也是山长温庭玮交给靖安帝的答复。 百姓最重要,土神谷神次要,君主较轻。 意思很明确,你们赵家谁来当皇帝,书院都不关心,只要对百姓好就行。 靖安帝自从登基以来,轻徭薄赋,休养民生,在位十年朝野赫然一派政通人和的气象。 更不要说,还有蹇戾王珠玉在前,形成了鲜明对比。 浩然书院能派出五位宗师保护靖安帝,其实已经暗中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朝廷和叛军真打起来,谁赢不一定,但百姓一定输得最惨。 还不如早些帮朝廷剿灭叛军,还宇内一片太平清明。 温庭玮的答复让靖安帝又爱又厌。 爱的是浩然书院立场鲜明的站在朝廷这边,不少想做墙头草的世家,恐怕得仔细掂量下自己的分量。 至于说厌,自然是厌思孟之儒这帮人蔑视皇权,一句君为轻直接触及了靖安帝的底线。 当然,明面上靖安帝自然对几位宗师大加褒赏,进大学士衔,一时风光无限,私底下却是再三告诫太子,腐儒可用而不可重用。 …… 靖安十一年。 预料中一呼百应的情况并未有发生,自始至终,宁潭二王的叛军甚至都没能打出二省地界。 爱好 尽管一开始靠着斩首战术,叛军迅速夺下几座府城,打了朝廷一个猝不及防。 然而还没来得及乘胜追击,定禅寺和静岳派却因为利益分配发生了争执,愣是给出朝廷足够的反应时间。 尝到甜头的二派想要故技重施,结果一时不查,反倒一脚踏入朝廷安排好的陷阱,折了三名宗师才侥幸逃出生天。 看着军中突然多出这么多外罡高手,二派自然知道其余四派都选择了靖安帝。 这对叛军本就不高的士气更是堪称灭顶之灾。 发觉造反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的简单,不少人纷纷开始活络起不该有的小心思。 两派掌门也不是没想过派遣高手入京刺杀靖安帝。 但正因为大家都是聪明人,谁都不愿意当这只出头鸟。 毕竟堰京作为大朔的都城,从来是高手如云,皇城禁地的安危更是重中之重。 没个七八位宗师抱以赴死决心,根本不可能做出这般大事。 可一下子去了六成的宗师,对上三门而言也算是伤筋动骨,至少一段时间的没落不可避免。 损己利人,吾不与也! 况且皇帝可以落水死,服药死,唯独不可以死在江湖中人的刺杀上。 即便你刺杀成功,甚至于全身而退。 你一个连皇帝都敢刺杀的门派,日后无论是宁王还是潭王继位,心里都会埋上一根刺。 既然你可以因为不满刺杀废帝,那朕要是哪天做的不合你心意,你们这些大侠是不是反手也要给朕来上一刀? 可想而知,等皇帝坐稳了龙椅,必将对他们这些从龙功臣动刀。 总不能隔段时间就换个皇帝吧? 所以明明最佳的解决方案就在眼前,两大门派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无视。 倘若两派掌门知道,皇城内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修士坐镇,恐怕更该庆幸自己的理智。 如今两大门派早已开始后悔。 当初为何如此鲁莽,反正自己家大业大,稍微出点血示好,靖安帝未必会拿他们开刀。 都怪蹇戾王琛那个废物,要不是他无能,至于让大家都误以为造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至于宁潭二王,则是早就开始摆烂,整天美酒佳人好不快活。 或者说,他们从造反伊始,就没有想过能赢。 自小受过皇室的教育,二王又不是傻子,哪还看不出自己这位皇兄雄才大略,比起那个志大才疏的大侄儿何止强上十倍百倍。 更何况如今大朔蒸蒸日上,民心向背简直是一目了然,选这个时间节点造反,无疑是死路一条。 而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气不过赵桓出尔反尔,说好的半壁江山,结果却换成画地为牢的监视和忌惮。 大家都是昭烈帝之子,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你赵桓的野心可是要成为万世圣君,难不成还敢背上不仁不友的骂名? 既然靖安帝不敢真的杀了他们,顶多是把他们圈禁回祖地,这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了心理负担,二王那是一个纵情声色,好不惬意! …… “方丈,堰京那位怎么说?” 昏暗的烛油灯下,几名气机内敛的光头和尚齐聚一处,迫不及待地询问。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宁潭二王这条破船要翻,他们自然早开始找机会向靖安帝靠拢。 “那位派来的天使说,”普智和尚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语气有些艰难道。 “圣上的意思是,咱们定禅寺和静岳派只能留下一个,不仅如此,还要返还这些年侵占的田亩,缴纳逃欠的赋税。” “欺人太甚!” 不等普智和尚把话说完,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禅师登时跳脚道。 “我定禅寺素与民为善,那些田亩都是百姓活不下去,投寄在鄙寺名下,何来侵占一说,分明是那狗皇帝狼子野心,借机侵吞我定禅寺的田产!” “可如今咱们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田地没了早晚还有再回来的哪天,人没了,定禅寺才是真的没了,要我说不如答应皇帝的要求。” 另一位长眉长老苦着脸,倒是持有不同意见。 定禅寺名下田亩何止数十万亩,来路自然不会都是光明正大,在座几位都是定禅寺位高权重的长老,心里哪里不知。 “老衲也赞同慧明禅师的说法,皇帝如今正在气头上,不出点血怕是这关不好过哦!” 另一名数着佛珠的僧人也是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几位长老掷签决定如何?” 见几名外罡长老谁也说服不得,普智和尚疲惫地闭上眼睛,半晌突然提出建议。 “善!” “我觉得可行!” “我先来!”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赞同的远大于不赞同。 至于对不对付静岳派,很显然这都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 皎皎月色下,静岳派中同样发生了类似的一场争辩。 第53章 浩然书院 【求订阅,4\/5】 已加入书签 下载免费读 第54章 鹬蚌相争 翌日一早,静岳派掌门就收到普智和尚的来信。 只粗略看过一眼,掌门便知此事关系重大,不敢私自做下决定,连忙派人去请几位门派耄老。 不多时,除去军中效力的六位,剩下三位外罡宗师齐聚一堂。 “普智和尚所言,不知几位师叔如何看待?” 将信纸挨个传阅,方承鼎表情凝重地望向三位师叔。 三人相互间对视一眼,蓦地对方承鼎笑道。 “普智和尚主要提出拨乱反正,要与我们拿下宁潭二王,向靖安帝请罪,岂不正合掌门心意!” 传功长老抚着美髯哂笑道。 “是极,是极,老夫还正愁找不得借口去接近那帮秃驴,结果,他们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司库长老也是舒展开眉头,玩笑着将茶盏送到嘴边。 “掌门可是担心定禅寺也收到了旨意,打算施计赚得我静岳派门人?” 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信函,还是执法长老心思敏锐,立即想出其中不妥之处,转头问方承鼎。 “不瞒刘长老,承鼎就是担心这件会不会是靖安帝的驱狼吞虎之计,想害我们鹬蚌相争,他好不费吹灰之力灭掉两派。” 方承鼎轻轻叹了一声,向长老说出自己的顾虑。 正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唉,便是靖安帝当真心怀叵测,事到如今,掌门你还信得过定禅寺那帮和尚嘛!” 执法长老捻起白须,沉吟片刻兀的苦笑道。 是吧,便是他们静岳派不上皇帝的当,谁又能保证定禅寺那群和尚,为了保住身家性命,不会在背后捅上一刀呢? 从他们开始向靖安帝妥协,这道赤裸裸的阳谋就已经生效。 想清楚其中关隘,便是平素乐观的传功长老,也顿时变得沉默寡言。 “彼其娘之,早知道当初就不反了,谁知道宁王竟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的!” 司库长老猛地一拍桌子,隔着三四寸将茶盏震作齑粉,这还是他有意识克制的结果。 众人皆是追悔莫及。 要不是靖安帝逼得太紧,还有蹇戾王当年过于废物,让他们误以为造反和喝水似的轻松,不然谁会头皮一热去做这档子买卖。 yawenku. “罢了,开弓的箭哪有回头的余地,这件事既然大家都做了,再后悔也没有用。”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掌门你赶紧挑上一批好苗子,带上细软躲得远远的,只求咱们这把老骨头加上定禅寺秃驴的脑袋,能换得皇帝的谅解。” 都到了这个时候,执法长老反而想开了。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倒不如他们这些老东西发挥一下余热。 满门外罡皆战死,只剩下三瓜俩枣,就连三百载基业都拱手相让,皇帝总还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杨长老!” 听出执法长老已经坚定的死志,方承鼎咬咬牙,终究是没有再劝。 “承鼎这就安排,让关孙二位师弟带上门中精英弟子,外出游历避难。” 眼里布满血丝,方承鼎腾地从椅子上坐起身,深深向三位长老一揖道。 “莫要带上太多不必要的东西,既是明志,就要摆出壮士断腕的决心,届时我静岳派越惨,皇帝放过一马的可能性就越大。” “还有切记一件事,不要找朝廷报仇,日后能入朝为官就入朝为官,把静岳派重新发扬光大才是第一要事。” “否则我们这帮老东西死不瞑目!” 枯瘦的五指仿佛铁爪般将方承鼎的手臂死死钳住。 直到走出正堂,方承鼎的耳畔还隐隐回荡着执法长老的叮嘱。 不多时,一只二十多人的队伍便从后山悄然离去,大包小裹,显然是做好行上一程远路的打算。 …… 另一边,静岳派在军中效力的六名宗师得到掌门手札,对于执法长老三人的计划,自然是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总有心存侥幸的,觉得靖安帝没那个气魄,一次性火并掉近二十位宗师。 但不论如何,定禅寺那帮秃驴的人头,他们这回却是取定了。 亳州定禅寺,地处朔国东部,是一座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古刹。 昔日太祖皇帝逐鹿天下,定禅寺出力甚多,太祖更是以方圆万亩良田许之,三百年过去,简直鼎盛到了极点。 “影堂香火长相续,应得人来礼拜多。” 说的正是这座寺庙香火之盛。 偌大一座大禅寺,僧侣上万,一层一层的大殿,每天清晨给佛祖菩萨上香的小和尚,要骑马才能跑得过来。 跑马点灯的典故也正是由此而来。 到了秋天,下乡催租的和尚足足千人之众,居住在附近的田家,有九成都是定禅寺的佃户。 曾经就有一任亳州知府谑称:“哪里是定禅寺在亳州府内,依本官看来,分明该是亳州府在定禅寺里才对!” 在亳州人看来,便是改朝换姓,定禅寺依旧屹立不倒。 然而这一天偌大寺庙却是迎来灭顶之灾。 近十位外罡宗师带着门人弟子杀上门来,站在正门外迎客的普智和尚意识到不对,然而没等他发出一声警示,就被两名宗师夹击,伏尸当场。 做梦也没想到静岳派的宗师会如此果决,定禅寺一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就连备好的一系列手段都没能用上。 知道自己人数处在劣势,鏖战并非长久之计,静岳派宗师打一开始就盯上了定禅寺的外罡强者。 开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场上至少已经陨落六七位宗师。 放在平时足以撑起一个世家的顶尖高手,此刻他们的生命却如同草芥似的低贱。 鲜血飞溅在佛像慈悲的面容上,白玉浮雕的祥云被拦腰斩断。 往日并肩作战的盟友此刻却刀剑相对,誓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而就在定禅寺外不到二里地界,千余全副武装的精骑身披白袍,青面獠牙,正蓄势待发。 清冷的冬风透着刺骨的寒意,他们就仿佛一座即将迸发的火山,浑厚如岳的气势下是滚滚热浪一般的杀意。 只等为首那员将领一声令下,便要彻底将定禅寺从大朔版图上抹去! 第54章 鹬蚌相争【求订阅,5\/5】 已加入书签 下载免费读 第55章 三皈依 大雄宝殿前的战斗已经尘埃落地,定禅寺最后一位宗师也被执法长老以伤换命,钉死在佛祖的供案前,飞溅的鲜血染红殿上高悬的法幢。 “我恨啊!再一天,再过一天慧通师兄他们就能回来了!” 不断有血沫从慧正和尚的嘴里喷出,偏偏老和尚却回光返照似的越发精神。 “不过你们也别得意的太早,这个时候,只怕静岳派也该从三派四门除名!” 慧正和尚想大声笑出来,偏偏牵扯到胸前的伤口,引起一阵剧烈起伏。 方承鼎此刻也将将赶来,正好听见慧正此话,当即恍然大悟。 难怪今日定禅寺现身的外罡强者有些少,原来是暗中跑去静岳派山门。 对此方承鼎虽有些意外,但也还属于可以接受的范畴。 毕竟宗门的精锐弟子已经撤离,剩下那些留守门派的都是他丢下讨好靖安帝的弃子。 即便被那两名宗师屠个干净,至少门派的火苗保留了下来。 门外火光冲天,显然是定禅寺弟子眼见情势不妙,宁愿一炬付诸焦土,也不肯留予外敌。 暗道一声糟糕,几人正要出门控制局势,不料慧正和尚趁其不备,猛地将身体从长枪上拔出,一跃而起冲向佛前静置的木鱼。 被慧正和尚的举措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顾长老手头动作却不慢,下意识一剑将其枭首。 “我佛慈悲~” 一口舌尖血射在木鱼上,血色慢慢沁入木鱼,将其渲染上一层剔透的血色。 直到临死前的一刻,慧正和尚高高飞起的头颅上,尤其还挂着诡异的笑容。 “嗡”的一阵轰鸣,佛像背后的地面上竟然多出一条密道。 两旁烛台无风自燃,一路延伸至不见尽头的深邃。 被慧正和尚的举动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承鼎看向那处洞口的眼神有些警戒,能让老禅师临终前拼死也要打开的密道,显然不可能通往定禅寺的藏宝室。 方承鼎和执法长老对视一眼,正想找个定禅寺的僧人逼问,不料那地道中突然有动静传出。 “嗤嗤,嘻嘻,呜呜……” 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欢笑,声音不大,却仿佛有一种往耳朵里灌的魔力。 “不好,快撤!” 意识到不对,执法长老大喝一声,同时身形向大殿外暴退。 可很快—— “师叔,你在笑什么?” 方承鼎无意瞥见传功长老脸上诡异的笑容,登时失声问道。 “老夫没在笑啊,倒是你小子哭什么!” 传功长老一脸诧异,转过头似乎要向两位师兄弟求证。 听到长老的话,方承鼎心中顿感不妙,伸手摸向脸颊,果然有一道湿漉漉的泪痕。 《剑来》 怪哉,我为什么要哭啊? 方承鼎正一头雾水,霎时间有股强烈的愁绪涌上心头。 活着好没有意思…… 我当年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 当掌门好累…… 不如就这样皈依算了……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皈依……皈…… 与此同时,伴随着铁索摩擦地面刺耳的动静,一道挤满密道四壁的庞大身躯,正努力想要挣脱枷锁的束缚。 …… 迈过坏去半掩的门户,入眼是汉白玉石铺就的演武广场,四周雕满金花玉泉的阳刻纹路,绝妙绝伦,显然出自大家手笔。 可如今,乱坠天花却被一道道凌厉的剑痕拦腰斩断,遍布碎纹。 坚韧的草木循着缝隙侵袭石板,随处可见未干透的血迹,破碎的兵刃散落在山门各个角落。 偶尔几声老鸦寒号,伴随惨惨阴风,似乎在诉予山鬼听。 这是陈庆之在定禅寺山门前的见闻,天地俱是一片不祥的血色。 以防万一,他让大军驻扎在山门外,自己只带着二十几骑亲卫进入寺内。 情况有些不妙! 无论如何,定禅寺鼎盛时期足有上万僧众,即便静岳派几位宗师都还在,要想把阖寺上下赶尽杀绝,都远不止这点时间。 眼前的定禅寺,莫说是人影,连一个鬼影都看不见,说它荒废数十年陈庆之都信。 然而偏偏就在几刻钟前,隔着一座山头他都能听见鼎沸的喊杀声。 隐隐感到不祥,陈庆之已经打算退出山门,知会过靖安帝一声再做决断。 突然,一道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身影跌跌撞撞从殿后跑了出来,嘴里还喃喃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 “站住!” 还没等陈庆之发话,两个亲兵已经站出来,戈矛交叉,拦住疯子的去路。 然而这人就好似没看见一样,丝毫不顾矛尖已经插入肉里,还是不要命似的要往人群后面躲去。 “嘻嘻……人……都死了……呜呜……掌门……皈依……哈哈……成佛……我要成佛了!” 瞳孔渐渐涣散,此人竟是无比诡异地死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直到失去呼吸,他的目光还依旧定定看向勇毅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看向勇毅伯胸前藏着黄印的地方。 陈庆之微微皱起眉,他也同样感觉到,一股暖流又自胸前慢慢向全身流淌。 想起当初在太和殿上的一幕。 莫非,自己不知不觉间又中了招? “传我命令,所有人即刻退出定禅寺!” 一股莫名的危机感涌上心头,陈庆之不假思索调转马头,就要率领亲卫逃离定禅寺。 可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亲卫肝胆欲裂的声音。 “将军,这,这是什么东西!” “把耳朵堵住,莫要听,莫要看,莫要去想!” 陈庆之却是不由他分辩,一掌切在亲卫的脖颈处,同时把他拎到自己马背上,随即对其他亲卫大声喊道。 可就是此时,胯下的骏马却突然不听使唤,嘶鸣一声倒在地上,口中还不断吐出白沫,眼看就要活不成。 同时一股道充满恶意的气息将他锁定。 陈庆之没来由的一阵恍惚,再回过神,仿佛有一女子在他耳边亲昵的娇嗔: “小和尚,你常说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或者……要不要考虑一下皈依我啊?” “女——” 迷茫地转过头,正要不假思索地应下,忽然一阵灼炽感自黄印发出。 陈庆之猛地一个机灵,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硬生生咬住舌头收回那个字。 第55章 三皈依 已加入书签 下载免费读 第56章 肉身佛陀 收回险些脱口而出的好字,陈庆之再抬起头,瞳孔骤然一缩。 出现在他面前的,哪有什么旖旎娇羞的姑娘,分明是一尊四丈余高的肉身佛陀。 只是这尊佛陀挺着赘余的肚袋,巨头,高身,双腿却是极为纤细。 给人以怪异错谬的荒诞感。 佛陀的肉身非石非木,取而代之是一团白花花血淋淋的肉堆,密密麻麻的人头好似癞蛤蟆凸起作呕的皮囊,嘶吼着,哭喊着,癫笑着。 “凭什么死的是我……” “我不甘心,我还没抱过我那刚出世的孩儿……” “要是当初带着她离开多好……” “哈哈哈,我是先天大宗师,方丈的位置是我的才对……” 汇聚在一处,却变成恢弘而又妩媚的诵经声。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皈……” 那些都是过去活生生站在演武场上的人,有僧侣,也有剑客。 无论生前武功多么高强,如今却都虔诚地闭上眼睛挤成一团,如同白蛆一般不断蠕动着身体。 似乎是察觉到陈庆之的异常,佛陀缓缓地扭过头,露出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神情,踩着简单重复的步子,向这边走来。 “小和尚,你为什么不皈依我啊……” 千万人的诵念化作黄钟大吕,不断与胸前黄印逸散的暖意作对抗。 陈庆之还在努力抗拒着,身旁的亲卫却已经开始不支。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 不断有亲卫脸上露出虔诚的神色,脱掉青面獠牙的面罩,解开细鳞铁片的甲胄,嘴里喃喃向着巨佛走过去。 然后在阵阵压抑低沉的嘶吼声中,陷入这座由活人与尸骸组成的肉山,仿佛沉落淤泥一般溅不起半分波澜。 爱好 此时陈庆之的脑海中一团乱麻嗡嗡作响。 咬着牙拔出腰间佩刀,陈庆之抬手即是两道刀光,化作十字斩向佛陀身上斩去。 刀气在佛躯上犁出两道深可见骨的豁口,但很快粘稠翻涌的血浆又将伤口复原。 然而佛陀只是晃动了一下,接着又状若无事地深一脚浅一脚,向着陈庆之缓缓走来。 真的有用? 陈庆之眼中精光闪过,顿时运转起丹田真气,刀光似不要钱一般,争先恐后地砍向佛陀右足。 原来是想砍断佛陀一只脚,好让它失去平衡跌倒下来。 碧莹的幽光萦绕周身,衬得陈庆之宛若东方青帝。 千刀万剐的疼意,让佛陀麻木的脸上终于现出怨毒的神情。 “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 随着佛陀磨盘大小的双手重重合十,血肉撕裂声络绎不绝地响起,一只只没有皮肉,露出肌腱血管的手掌,从佛陀腿上、背上、脸上甚至肚皮上摇晃着长出来。 佛陀缓缓地摊开掌心,一只只闭紧的眼眸正艰难睁开,顷刻间仿佛莲花绽放,一尊千手千眼的骇人血佛就这样出现在面前。 幽幽刀气被佛陀的千眼定在半空中,千万张受难者的嘴里发出嘲哳的咀嚼声,宛如在嚼一颗颗香甜的蚕豆,刀光登时消得无影无踪。 同样被目光扫过,陈庆之只觉背上蓦地担上一座大山,每一寸肌肤都透着撕裂般的疼痛。 不好,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恐怕也要成为巨佛的盘中餐。 陈庆之的大脑飞快运转,努力想要找出破局关键。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胸前一直在与佛陀拉扯的黄印兀地不再发出热量。 糟糕! 又一阵恍惚,陈庆之只觉得眼前的千手佛陀突然变得和蔼,遍地的血渍杂草也渐渐幻作漫天的金雨落花。 娇羞的少女站在佛像前,巧笑倩兮地向他伸出手。 “小和尚,快跟我念,四皈依,皈依秀姑娘!” 女子的笑靥仿佛耀眼的明珠,映得鄙陋小庙生出晕晕辉光,让人生不出半点拒绝的意思。 陈庆之宛如被魇住似的,瞳孔失去焦距,一步步向着肉身佛陀靠近。 就在这时,黄印突然从衣缝里滑落,发出万千刺眼的毫芒,直直钻入佛陀眉心。 没有流出一滴鲜血,偏偏肉身佛好似经历了什么酷刑,发出即便千刀万剐加身,也未曾发出的凄厉嘶喊声。 宛若当头棒喝,眼前美好顿时镜子一样片片裂开。 陈庆之一哆嗦,因为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离那佛陀,只剩下十步不到的距离。 然而佛陀此刻已经无暇顾他,千万只眼眸同时落下渗人的血泪,庞大臃肿的身形隐隐也有溃散的迹象。 陈庆之顿时预感到不妙,运起轻功就要向后撤去。 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响起凄厉的破空声。 半蝠半兽,面若骨质喙,长着甲壳节肢,四对复眼的怪鸟自天而落,黑色的羽毛血淋漓地长满了肤表,鸟喙似的口器一直裂开到后脑。 明明一巴掌就能将这怪物拍成肉泥,偏偏庞大肉山表现出如有实质的恐惧。 尖锐的骨喙径直探入佛陀胸腔,撕咬着,啃食着,大嘴拽着伤口的边缘用力撕扯,怪异畸形的脏器流出了一地,散发腥臭的气味。 佛陀绝望地惨叫着,肥硕的手掌胡乱挥舞着,想要将身上趴着的怪物揪走。 然而这一切注定是徒劳,富态的躯壳逐渐变得干瘪,没过几息,肉身佛陀就轰的一声瘫倒在地。 浑身是血的异兽从佛陀肚子里钻出,嘴里还叼着一个胎盘似的物什,四对浑浊的复眼死死盯住陈庆之。 陈庆之只觉得这异兽有些眼熟,却记不起自己究竟何时见过这样的怪物。 半晌,异兽突然向前爬了两步,将口中叼着的东西放在地上,又昂首朝陈庆之努了努喙。 它是要把这个胎盘样子的东西送给自己? 陈庆之一头雾水,伸出手指指满是血污的胎盘,又指指自己。 异兽有些暴躁地发出低沉的吼叫声,低下脑袋,将胎盘又向前抵过来几步。 随着血迹从上面滑落,胎盘显现出晶莹剔透的特性,隐约好像还能从中看出一轮模糊的身影。 陈庆之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地上拾起。 见到这一幕,异兽喙中发出愉悦的叫声,还没等陈庆之反应过来,就恍如一阵清风,消散在空气之中。 遍地尸骸的定禅寺中,只余他一人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第56章 肉身佛陀 第57章 指点迷津 勇毅侯府的后书房内,一袭玄袍的中年男子端坐案前。 此人肤色淡黄,如蛾儿雪柳,似冠玉琉璃,周身上下觅不得一丝毛孔,皮肤光洁细腻仿佛上好的绸缎。 虽是静坐,不用言语,却依旧给人以君子温润的观感。 男子手里把玩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玉胎,光晕流转,异香扑鼻,隐约似有道韵齐鸣,满庭生辉。 偌大侯府,能拥有此等气度,除了勇毅侯陈庆之,很能再找出第二个。 修行长春不老神功有成,陈庆之的外貌越发趋向完美,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瑕疵。 而立之年,依旧像是二十出头的青年,血气如汞。 定禅寺和静岳派的覆灭,让叛军一下子失去了最后的倚仗。 不费吹灰之力,朝廷大军就一路攻破二王的行宫,将身为首恶的宁王与潭王押回京中,听候靖安帝的发落。 这场为期四个月的闹剧终于画上句号。 论功之日,陈庆之也凭着破门伐山的功勋,跻身公侯的行列。 大朔祖训,非宗室不得封王,对异姓而言,封授国公便是最高的荣誉。 陈庆之虽只是侯爵,然其官司隶校尉,兼掌靖天司,论权势之重毫不逊色国公。 《大明第一臣》 每日下朝,登门拜访的达官显贵络绎不绝。 即便吩咐门房着紧把关,依旧要忙到坠兔收光之事,方可得片刻休憩。 如今他入手把玩的,正是那日定禅寺所得之物。 说来也是殊异,那枚玉胎自入得他手,本来初生婴儿般大小立刻缩如环佩,不污不垢,还散发着浓郁的异香。 即便陈庆之对玉胎不甚了解,也知道定非凡物。 “阁下果然身负大气运,修行中人梦寐以求的道胎源气,居然落在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手中,着实让人意外。” 耳边突然响起幽幽的话语声,陈庆之脸色一变,伸手就要抓向墙上挂着的佩刀北玄。 待看清楚来人,又无奈苦笑一声,悻悻收回了动作。 “玄阳仙长深夜登门造访,下官当真受宠若惊。” “下官斗胆,敢问一句道胎源气究竟是为何物,竟能惊动仙长这样的得道高人。” 来者着羽冠鹤氅,手里握一拂尘,面容清癯而神明,正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玄阳道人。 玄阳子站在那里,初时身影虚幻,声音更是好似来自于千里之外。 可当最后一字落下的时候,道人身影已然由虚转实,仿佛他从一开始便已存在。 “下官愿以此物相赠,只求仙长能为下官破开胸中迷障!” 深知自己绝非眼前老道的对手,唯一能够防身的黄印,也在那场定禅寺之变中消耗殆尽。 陈庆之抱拳朝道人作一揖,索性坦然地将玉胎放在桌上。 “此物确实于贫道又大用,贫道并无欺瞒阁下之意,既然贫道拿了阁下的好处,自然也应该有所补偿。” 玄阳子似乎对他的识趣颇有些欣慰,抚着美髯语气也温和了不少。 手中拂尘一卷,玉胎已经滴溜溜地落入他掌中。 将道胎源气纳入袖中藏好,老道这才悠悠向陈庆之授业解惑。 “你可知何为参属?” “你可知修行分别有几重境界?” “你可知本命大册何用?” “你可知道胎源气又是为何物?” …… 似乎是看出陈庆之对修行颇为好奇,玄阳子不仅将道胎源气的秘密尽数道出,甚至还额外传授了一些修行界的基本常识。 长久以来的疑惑得到解答,陈庆之的眼眸越来越明亮。 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 玄阳子似一位知无不言的老师,为他彻底推开修行那扇玄妙的大门。 所谓修行的本质,便是通过不断吸纳源气,进而使自己的生命形态得到升华。 上古时期,人族神魂孱弱,承受不住源气修行,一经修行就会沦为妖魔怪异。 幸有先贤大能参天地之妙,得五虫之属,为人族开辟出一条借假修真的道路,是为修行七境! 修士在踏入修行后,总共有七重天梯可以攀登—— 依次唤作:胎光,炼炁,内景,神通,法相,阳神,道果。 何谓胎光? 观想天生神圣的道胎异种,利用他们存在逸散出来的微薄源气,不断滋养神魂,好似婴孩在胎中得到新生,直至能够吸纳源气。 只因为每个人的资质不同,需要的时间往往在百日到一年不等,这一过程又被称作百日筑基,亦或是定中修身。 参属,即为一个人的资质。 参者,善假于物也;属者,五虫之相也。 先贤以禽兽万物充作五虫,分别为羽、毛、甲、麟、倮。 有羽之虫三百六十,而凤凰为之长;有毛之虫三百六十,而麒麟为之长;有甲之虫三百六十,而神龟为之长;有鳞之虫三百六十,而蛟龙为之长;倮之虫三百六十,而圣人为之长。 人属倮虫,而圣人为之长。 奈何圣人与天地寿,本尊逸散的源气近于天地本源。 故参圣人,无异于参天地。 先贤遂取百兽异血,融于人身,假借百兽而逐圣人。 自此,人族便有了倮虫以外的属相。 而陈庆之此刻也恍然大悟,终于理解模拟器上参属一栏,不仅有资质好坏,括号里还有标注。 资质太差,即便把凤凰放在你面前让你参,你也参不出理所当然,反而会被凤凰的源气异化,沦为妖魔。 而无属相,那便无物可参,除非你胆子大到敢于去薅三圣的羊毛。 难怪玄阳子只是粗略看过一眼,就笃定当日殿上众人绝无修行的可能。 按照玄阳子的说辞,这世上拥有参属的人不过九牛一毛。 而这只不过是修行第一关,踏入炼炁,方可称一声真修。 而本命大册,则是踏入炼炁境的关键所在。 以人身纳源气入体本是逆天之举,自然每时每刻都有化作妖魔的可能,这也是逆天改命所须付出的代价。 本命大册是前辈高人得出的真知灼见,能将修行的代价降至最低,风险较之旁门左道无疑会小不少。 至于后面的关隘,玄阳子只和他粗略提过,便未做赘述。 第57章 指点迷津 第58章 道胎源气 “修行的本质,便是通过吸纳源气,不断升华生命的一个过程。” “有人以才气入道,有人以酒气入道,自然也有人以色气入道,源气千万,殊途却是同归。” “踏入炼炁境界时,你选择的源气越契合,对你修行的帮助就越大,堕化的风险也就越小。” “贫道当年就是选错了源气,才导致蹉跎大半辈子,依旧未能突破神通。” 玄阳道人唏嘘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感慨与悔意。 陈庆之则是被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和他和和气气说话的老道,居然是第三重境界的修士。 听语气,甚至离第四境界神通都相差不远。 “道胎源气就是给人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服用道胎源气,能够洗去身上源气的一切特性,但是源气的总量却不会改变。” “对想要转修本命大册的人而言,无异于第二条命,现在你可知道此物的珍贵?” 《大明第一臣》 “东西再好,下官也不过是个没有参属的凡人,又有什么用呢?” 陈庆之倒很看得开。 对他而言,老道讲的这番话,无疑会让自己以后少走很多弯路。 意义又岂是区区一份道胎源气可比的。 “你这心性,若是能够修行,贫道都忍不住想要将你收入门下,可惜,可惜啊!” 玄阳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惋惜。 “难怪空门那帮秃驴会对你如此看重,甚至不惜将圣人印记都赠予你。” “圣人印记?道长是说那枚黄印!” 想起定禅寺发生的一幕,陈庆之突然心思一动,一五一十都告诉了玄阳子。 唯独隐瞒了在暗道中收获的一册经文。 “半幅半兽,四对复眼?阁下形容的莫非是迦楼罗?” 玄阳子倒吸了一口冷气,再次从头到脚认认真真看了陈庆之一眼。 仿佛是要确认什么。 “迦楼罗?那又是什么?” 陈庆之被盯得有些发毛,不安地问道。 “那是佛祖的信使,传闻中能日行万里的祥瑞,只会庇护虔诚的信徒。” 自始至终,都没能看出什么异样,玄阳子无奈收回了目光。 “能让迦楼罗跟随,至少也得是法相境界的阿罗汉,阁下当真佛缘不浅啊!” 听完玄阳道人的话,陈庆之的脑海中灵光一现。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只异兽。 半人半兽,蝠翼破烂,不正是定光寺那盏青铜古灯上的雕饰嘛! 迦楼罗的出现,为记忆中净圆和尚的身影蒙上了一层薄纱,莫非那位看上去温和慈蔼的僧人,私下也是深藏不露的大修士? 陈庆之心头顿时掠过千种思绪。 “不过被勇毅侯这么提醒,贫道倒是想起这枚道胎源气的来由,说起来还与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徒儿有关。” 听完陈庆之对地道的描述,玄阳子脸色微微有些古怪。 “与道长有关?” 陈庆之也被说的愣了一下。 “勇毅侯可还记得昔日那场黄巾之乱?” “其实在贼首张蛟的背后,还藏着一名修炼了邪术的妖人,妄图借一县血肉让自己晋升内景。” “贫道算出那场叛乱有变,遂让弟子去将他拿下。” 陈庆之闻言,立即想起那座因黄巾之乱,十室九空的泾县。 朝廷的说法,是叛贼残暴无道,屠了一城的平民,难道说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那妖人过去是定禅寺的僧人,机缘巧合得了一门唤作定光欢喜三藐妙法的功诀,乃是一门依靠双修,窃取女子元阴的左道邪术。” “只是这种走捷径得来的源气过于斑驳,并没有足够的潜力支撑他突破内景。” “于是此人想出一种取巧的法门,让一个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处子爱上自己,心甘情愿为他诞下子嗣。” “如今看来,这位秀姑娘应该就是妖僧选中的牺牲品罢。” 玄阳子叹息一声,继续说道。 “期间那人会用秘术,将一身源气都度入女子体内,化为魔胎。” “再用血肉大祭,借一县生民的怨气化解其中郁结所在,最后辅以双修秘术,采补魔胎中的菁纯源气,一举踏入内景境界。” “贫道两个徒儿赶到的时候,血肉大祭已经接近了尾声,他二人只来得及将罪魁祸首击杀,并未留意那个无辜的姑娘。” “如今看来,多半是那姑娘未死,找上定禅寺去想要寻她那情郎,未想却被定禅寺的僧人扣下,方才酿出了这般祸端。” 诵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老道士又看向陈庆之,目光中尤有些深长的意味。 “勇毅侯此举,也算是为贫道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子消弭因果,加上这枚道胎源气,贫道也不愿占你便宜。” “这是两百多年前,朔国那位先天大宗师留下的手札,还有一卷刀谱,应该与你有些裨益。” 玄阳子从袖中摸出两本古籍,以及一块小巧的令牌递给陈庆之。 “贫道还会庇护朔国八十载,只要贫道还在一日,便可保你陈家声名不堕。” “你若是还有什么发现,也可通过这枚令牌寻我。” 说完这句意有所指的话,玄阳子身形突然渐渐开始变化。 一条蜿蜒苍虬,遍体披着亮金色网鳞,腹下隐约能瞧见四个鼓起的囊包,乍一开口便是雷鸣般的轰响,煌煌然好似神明的金蟒,顿时出现在陈庆之眼前。 “修行一事本为逆天改命,若是没有下定足够的决心,那就不要去触碰,有时候无知平凡的过完一生,何尝不是幸福。” 握着袖中破烂陈旧的卷册,陈庆之眉头微微皱起。 透过 一条蜿蜒苍虬,遍体披着亮金色网鳞,腹下隐约能瞧见四个鼓起的囊包,乍一开口便是雷鸣般的轰响,煌煌然好似神明的金蟒,顿时出现在陈庆之眼前。 “修行一事本为逆天改命,若是没有下定足够的决心,那就不要去触碰,有时候无知平凡的过完一生,何尝不是幸福。” 握着袖中破烂陈旧的卷册,陈庆之眉头微微皱起。 ps:结尾还要做修改,请大家一刻钟后刷新再看。抱歉抱歉! 第58章 道胎源气 第59章 寿宴 人寿几何,逝如朝霜。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谁也不会想到,这位上位以来励精图治,平定了内忧外患,使四海咸平的靖安帝,仅仅在位一十八载,就不甘地病死在卧榻上。 靖安帝在位最后几年,似乎是察觉自己大限将至,脾气越发的喜怒无端,时不时有靖难勋贵因为一旦小事遭到苛责。 除爵的除爵,抄家的抄家,侥幸逃过一劫的也不得不选择倒向东宫,仰仗着太子萌荫,方才勉强躲过老皇帝的屠刀。 唯有勇毅侯圣眷依旧如昨。 甚至有次陈庆之与太子瑀发生争执,靖安帝连原委都没听,就当着朝臣的面大声训斥了赵瑀。 老皇帝驾崩,太子赵瑀登大宝,逾一年,更易年号为昌平,世称昌平帝。 昌平帝甫一上台,就开始拨乱反正。 先是勇毅侯陈庆之被打压,削去司隶校尉的官职,责令其闭门思过,赋闲读书。 接着是靖难勋贵们的复起,过去投靠昌平帝的勋贵纷纷被委以重任,如今端是一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模样。 昌平九年,初春,三月廿三。 适逢勇毅侯五十整寿,然而过去座无虚席的侯府如今却门可罗雀,连子女姻亲都不曾上门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