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从来不长生》 第一章 十六年前的事(上) 夏历六百八十年,是人君继位第六年。 夜,夏国皇城里的秋意极甚。一派肃杀死缠灯火通明的皇宫,任是雕梁画栋、珍楼宝屋,也被泠泠秋风夺去风头。 夜凉透骨,来往侍女纷纷裹紧纱裙,遇上提灯巡逻的御前侍卫,皆是低头颔首,不敢抬眼打量。夏国尚武,纵使在喧嚣的秋风里,金甲银翎的御前侍卫依旧比婢女高出半个位份。 安静的殿内,金漆雕龙的宝座上,人君轻倚微凉的椅背,左手捏着一本泛黄的古书,右手搭着扶手,手指轻点在上,一门心思品读古籍。 “君上,夜深秋凉,不如早回寝宫,元后正候着呢。”一个声音在人君的耳边响起,明明是男声,却透着几分女声的尖细。他手中捏着件虎皮毯子,作势要为人君披上。 人君将高举在脸前的古书微微移开,露出清瘦俊朗的脸颊,他穿一身宽袖圆领金线袍,腰挂翠玉,作为一国之主,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眉宇间却隐约可见几道浅纹,想是平常思虑太甚的缘故。 此刻人君没有答话,只是微微摇头,不去看那人,也不再看书,而是若有所思地望向殿边,那里有扇留了条缝的窗户。 “君上?”那个尖细的声音又开口探询。 “不必,我再坐会。”被称为人君的男子有几分厌烦地再次摆手,眼神里皆是雾蒙蒙的幽深。 尖细声音的主人,是人君最贴心的仆从季长海,他两打小便在深宫中一同长大,人君极其信任他,掏心窝子的话说过不少。对人君而言,纵然不是生死之交,也该是肝胆相照。 “还在为今日朝堂上的事烦心呢?”季长海又问,虽然人君的心思深似海,旁人断是难以猜透,不过搁在这贴身仆从、书童、朋友多重角色傍身的季长海面前,总归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的。 人君闻言没有点头,更没有摇头,只是将手中的书悄然放在龙椅上,理了理华贵的衣袍,站起身来。 “元后她,仗着宠幸,如今是越来越过界了。”人君轻叹一句,他知道殿中就他们主仆二人,也不多加顾忌。 “君上,小的倒是有一言,但…不敢说。”季长海拖长的声音有几分颤抖,又有几分犹豫,好像他真的很害怕一般。 人君闻言转过头去看着他,脸上浮现出半分笑意,竟有些打趣般地说道:“怎么?你今天还有不敢说的话了?” 季长海见人君有了笑意,之前脸上的踌躇也一扫而空,立马换上谄媚巴结的笑容,本就不算上乘的脸,显得更加拧巴了。 “小的倒觉得八王爷实在小题大做了,元后出生荒国,那荒国就是君上的亲家,两国交好既是元后的意思,也是君上您的意思。虽然八王爷他对您恩重如山,但也不能由他持着如此重的敌意啊。”季长海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打量着人君的脸色。 听了此话,人君愣了一愣,深深地看了季长海一眼道:“怎么,你又知道是我的意思了?” “不是小的妄猜君意,您当初为娶元后,可是跟先君大闹了一场呢,您要是没这意思,两国交好也不能这般顺遂了。再说了,这不仅是您的意思,更是天意啊!” “天意?”人君反问一句,他有些玩味地看着季长海,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小的愚钝,国家大事是猜不透的,只不过人人都说人君是天子,人君的意思就是天意,那这不就是天意所为嘛。”季长海阿谀奉承的本事那是打小练起,二十年溜须拍马的功力天下第一。 知道季长海是在拍马屁,人君虽然早已习惯,但也受用,只是喃喃说道:“如今天下太平,我们的国力远盛于荒国,八王爷其实也是多虑了。不过…” 见人君停住,季长海微微抬起头来,看着人君。 “不过,他们这一辈人也是跟荒国军队在刀山火海里拼杀过来的,有此担忧也是常情。只是如今元后与八王爷嫌隙已深,日后如何平息纷争,我也着实头疼。”人君说罢叹了口气,有些郁闷地一甩衣袖,往前踱出几步。 正当季长海眼珠子直转,欲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殿外却传来数声大喊,“有刺客”三个字震耳欲聋,只从四面八方钻进殿内。 人君听见这如雷喊声,心中一惊,不待他有所反应,门却是豁然洞开,一个黑影刹那间便半跪于他的面前。 定睛一看,来人一身黑衣,精壮有神,腰悬一个硕大荷包,里面塞满了黄色符纸,正是排行东极门二代弟子第七位的曹子步。 待人君回过神来,一群侍卫才涌进殿门,将这黑衣人团团围住,金刀银剑纷纷出鞘,寒气深深。 “都下去吧,他要真是行刺,哪能让你们察觉到。”人君笑着摇了摇头,对众侍卫说道。 想必是侍卫长,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连忙跪下地去,低头说道:“属下无能。”说罢,便是起身呵斥着众侍卫离去。 “曹先生快请起。”人君见众侍卫离去,赶忙上前扶起半跪在地的曹子步。 “人君,十万火急之事。”曹子步也不再客气,站起身来立刻切入正题。 “讲。”人君也急忙说道,平日里,曹子步不仅是他的心腹暗探,更是他跟东极门联络的信使,平常有事来报,都是提前报请而来,今日横刀直入,必定事态紧急。 曹子步没有说话,而是斜睨季长海一眼。 人君随他看去,登时明了他的心意,连忙摆手道:“但讲无妨。” “元后…要杀八王爷一家。”曹子步正色而言。 话语虽短,却如春雷入夜。惊得人君倒吸一口凉气,身形晃了一晃,但他还是勉力站稳脚步,手指微颤着指住曹子步,大急:“何时?” “明晚子时。” 听是明日,人君心中稍稍舒了口气,但仍不敢怠慢,此刻他也无暇去追问细枝末节,只是奋力一拂衣袖道:“请周掌门来,事不宜迟。见到周掌门,你就说…”人君突然顿住,迈开步子在殿中疾走几步,又猛地回过头来:“你就说,勤王救驾,刻不容缓!” 曹子步闻言,双手猛地抱拳,低头应道:“是!” 话音一落,身影已然没入天际。 “君上…”季长海刚一开口,却被人君的连连挥手打断。 “你下去吧。”人君说罢,忧虑地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竟泄了气般,缓缓走回龙椅之上,步履显得有些蹒跚。 见人君如此,季长海皱了皱眉头,嘴上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便是低着头,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脸色,只听得他缓步退出殿外。 人君深陷在龙椅里,他看着季长海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怔忡出神,想到八王爷今日在朝堂上的怒争,元后如今的毒辣,甚至愈加捉摸不透的季长海,他只觉得背脊有些发凉。 此刻秋风更甚,直刮得殿中的烛火明明灭灭,好似在告诉他,风雨交加夜,就要来了。 文章确系原创,如有需要可提供作品管理截图。目前未与其他网站签约。 第二章 十六年前的事(下) 洛城距皇城足有八百里之远,若是常人片刻不歇地长奔而来,一路上也得累死几匹宝马良驹,但对于东极门的修真之人而言,这段路途不过是咫尺之遥。 周宗带着四个身穿黑袍的东极门人星夜兼程,现身皇城时已是卯时一刻,距离曹子步带回人君命令不过两个多时辰。 都说四十不惑,这位东极门的掌门不过四十出头,已将东极门推上世间门派前十的宝座,他带着自己的师弟们,一路上或御剑、或骑行,总算是在人君所限的时间里赶到。 “老七,你引路。”周宗站在皇城的土地上,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八王爷府,理了理衣襟,颇有威严地朝着身畔的曹子步说道。 东极门的四人此刻神色大同小异,为首的周宗一脸肃穆自不必说,那身黑色的袍子上用金线勾出一只带翼的飞鸟,身下仅立一足,瞧上去有几分凶恶。他身后跟着的是老四段谋,这人身形矮小,面容枯槁,黑袍套在他身上显得有几分宽松,若不是这次拜会的是位高权重的八王爷,他倒觉得不如一身蓑衣来得轻松。 再往后是老六钟寇,他也是一脸严肃,方正的脸型与魁梧的身材,衬得他颇有几分威严。老七曹子步与钟寇并肩而行,他听了周宗的话,严肃地点一点头,快步行至最前,领着另外四人往王爷府而去。 八王爷位居朝廷高位,在夏国与荒国的数十年前的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不说众望攸归,起码也是夏国当仁不让的二号人物,对于这样的实权派,门庭宽广是再正常不过了。 只不过此刻的周宗,却锁紧了眉头。 站在这所丝毫不逊色于皇宫的府邸面前,他暗生疑虑,静!实在太静! 且不说敲门半晌无一人应门,周宗甚至难以感知到府中还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不好!”周宗虚起双眼,突然一声大喝,面前镀金的大门豁然洞开。周宗再是身形一动,眨眼间已到百步外的轩敞大堂内。 堂中的千支烛光还在跃动,衬得大堂熠熠生辉,正上方高悬起一块金漆木匾,镌刻着“我武惟扬”四个雄浑有力的大字。而牌匾下方的红木桌椅已被什么东西染成了暗红,空气里飘荡着作呕的腥味。 那是血,堂中铺满了暗红的血迹,已然有些干涸,周宗放眼望去,却不见一具尸首。 “老三,看来已经动手了。”周宗身后钻出一道矮瘦的人影,是老四段谋在说话。 “看看还有没有活口!”周宗嗔怒地低喝道,眼中怒意毕露,显然是察觉到被人摆了一道。 众人正欲四散开去,周宗却又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老七,站住。” “我该死。”曹子步走到周宗跟前,低着头咬着牙道。 周宗看了他一眼,袖口露出攒紧的拳头。“可有走漏风声?” “不可能,我出皇宫是亥时,一刻也未耽误。”曹子步皱紧眉头,脸色阴历。 周宗沉吟片刻,他心知这么些年,这七师弟一直为人君办事,对东极门也是忠心耿耿,而东极门的壮大,又离不开人君暗中支持,曹子步没有任何理由出卖人君。但他又想不通为何元后会提前动手? “难道是在宫中?”周宗又问。 “我向人君报信时,他的贴身奴仆也在。” “是他?”周宗喃喃说了一句,却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八王爷的实力犹在他之上,东极门一行人说是来救人,却更像是来助拳,只不过多一些顶尖的高手,多几分保障。纵然元后手下豢养了不少奇人异事,但要屈指可数的时辰内杀掉在世上具备顶尖战力的八王爷,实在令人背脊发凉。 “老三,后院尸首成山。”段谋又走入堂中,显然他已经遍搜府邸,手中还提溜着一个婴儿。 仿佛早已料到,周宗吐出胸中的闷气,缓缓摇了摇头,但双眼却直勾勾地盯住段谋手中的婴儿。 “剩个活口,怀中留了方金印。”段谋有些粗鲁地将婴儿往前举了一下,又晃了晃右手捏着的一方金色印绶。 “光武印?”周宗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方纯金打造的印绶,语气里流露出一丝赞叹。这金印是八王爷的印绶,其名威震四海,其物能镇邪魔,乃是世间不可多得的法器,上边镌刻的一个“武”字苍劲有力,暗透金光,绝非凡品。 段谋一声不吭,也是细细打量着这方金印。周宗的六师弟钟寇却从段谋身后站了出来,冷然道:“料是这枚金印护住了这孩童。” “为何?”周宗有些不解。 “所有尸首,无一例外,都流干了血。”钟寇答道,脸皮却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起刚才看见的惨状。 “妖?” “大妖!”段谋突地低吼一句,眼中迸出一缕精光。 常人杀人,定是手起刀落,一命呜呼,虽然狠辣,但也留了几分体面,顶多身首异处,血流一地。 而这世间的妖杀人,花样倒是层出不穷,最是那些大妖,但凡出手,总是冲着人的精血去的。妖的眼里,人有三魂七魄里,妖魔最喜的一魂为幽精,最爱的一魄为臭肺,这两宝贝均遁身于血液之中,因而吸干人的精血,自然是大补于道行。越是修炼得道的大妖,越是一滴精血也不肯放过,非得把人的尸首弄成一具干尸才肯罢休。 见过此惨状的段谋,眼角瞟着后堂,嘴上却说:“老三,赶紧向人君复命吧。” 大妖的本事,纵使他们四人也不敢小觑,在此久留难免惹出祸患,如此短的时间内灭掉高手如云的王爷府,纵是东极门的老大老二同在,恐怕也要毁了整个皇城才能分出个胜负来。只不过,这院子倒是没有什么大碍,不像是经历过顶级高手战斗的摧残,念及此处,周宗心里疑惑非常。 不过也由不得他多想,听了段谋的话,周宗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转身便是往外,一个闪身,便没入夜色里,但眼中却是藏不住的忧虑。 红砖青瓦的宫墙内,金碧辉煌的大殿中。 人君紧闭双眼,瘫软在龙椅之上,只觉得四肢无力。任他绞尽脑汁,终究是没能挽救八王爷一家,待得明日,朝中必是地震。 “人君?”周宗开口唤了一句,他刚才已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说了,但过了半晌,人君还是一言不发。 “事已至此,你送这孩子去震明山吧。”人君摆了摆手,仍旧是闭着眼说道。 “我师兄他,已不沾尘世多年。”周宗面露难色,他知道山上那道人的性子,若是明了他的来意,恐怕连开门都不愿。 “周掌门,这是你的事了。我要这孩子永世不得下山。”人君的话突然变得生硬,他似乎也倦了,倦了这场元后与八王爷的纷争。 “那,在下告退。”周宗皱紧眉头,这些年里,君恩浩荡,给了东极门不少的庇佑,他没有理由也不能再将人君此刻的强硬拒之门外。 “去吧,往事不可追,但愿这件事,能画上句号。”人君说罢,勉力撑起身子,张开眼看着殿顶的九龙图,只觉得胸中悔意,甚于江海。 第三章 对弈 皇城向东三十余里开外,是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它们数千年来都是皇城最引以为傲的护卫,能御风雪能拒外患。 群山中又属震明山最高,世人道不清它有多高,只知道往上瞧去,山峰藏在云雾里,朦胧一片,隐约可见横生的绝壁。纵然想一探究竟,却苦于无路可上。 总之,只有山上的人知道这山到底有多高。 山巅有一汪小湖,湖心有茅屋一座。也不知这茅屋在此挺立了多少个年生,蓬门荜户映衬在山水间,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宁静,仿佛让人看见燕子礼佛、游鱼出听。 此刻的茅屋冒出一缕缕炊烟,飘然而上。屋中搁着一方散落着毛笔与棋盘的案几,胡桃木雕就,案角光滑如玉,一看这古旧的模样便知年头不短。 案几两侧,有两道人影对坐而弈,一个是碧眼方瞳的中年男子,正是周宗,比起十六年前,他已过知天命的年纪,青丝里掺杂些许银白,眼底藏着血丝,想必是为门中琐事操劳不少。他此刻一双眉眼上扬,脸上挂着半分笑意,配上他金线描边的素黑华服,既有几分威严,又透着几分不拘。 另一位则是手抚三钟观音尘的道人,着一身洗得蓝里透白的朴素道袍,仙风道骨,面若寒霜,作为周宗的师兄,明明大上四五岁,看上去却要年轻太多。他那紧锁的眉头挂在清瘦的脸颊有些令人生畏,特别是那双深邃的眸子,只一个眼神,便要穿透旁人灵魂一般。 周宗手中抚棋,嘴上却笑问:“十六年未见,师兄今日怎有如此雅兴邀我对弈?” 道人漠然应道:“过几日有一事要办,须你照应。” 见是求人,周宗先是有些讶异,随即脸上的笑意更加浓厚了,故意拿腔作势地点一点头,然后不紧不慢地往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微微挑眉再问:“所办何事?” 道人闻言也不答话,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沉吟半晌,缓缓落了一粒白子之后,突地抬起眉眼说道:“不可细告。” 道人求人办事的态度却是如此傲慢,换做他人早还以冷色了。不知这周宗是习惯了道人的脾性还是心胸宽广,也不多与他计较,反倒是“嘿嘿”一笑道:“师兄回山隐居二十载,师弟还以为你此生不会再踏入尘世了。” “我有誓言在先,此生不再入世,此行秋舫替我。”道人说话时没有抬头,只是左手落子,右手拂了拂衣襟上的灰尘。 周宗闻言,正欲落子的手一滞,手掌在空中悬了片刻,旋即又收了回去,将棋子反握在手,压着声音正色道:“你命秋舫入世?我送他上山所为何故?师兄!你虽有不下山的誓言在先,可也答应过我不让秋舫入世!有什么事不能让门中其他人替你去办?”周宗的语气有些激动,方才的嬉皮笑脸已被正言厉色所取代,本就充满血色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变得赤红。 道人闻言却不为所动,仍是静静坐着,清瘦的脸颊在周宗提及誓言之后更显清冷。他良久未言,只是眼观盘中局势,心思破局良策。待得周宗稍显平静之后才缓缓开口:“今时已不同往日。”说罢,他顿了一顿,接道,“锡杖能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此言你可曾记得?” “三十年前,师尊带你我去普云寺与松云大师论道,谈及我辈行事之风,松云大师当时说过此言。”周宗也顿了顿,依旧持黑落子,“师兄,我辈行事确不该墨守成规,你我也绝非画地为牢之人。此行所为何事你不愿多说,我必不问。但秋舫他不曾入世,也不应入世。这…请你三思。” “十六年前你如何送秋舫上山的?”道人再问一句。他正襟危坐,不再观棋,而是怀中揣着拂尘,手中负阴抱阳,掐出太极决的姿势。 虽然这位师兄平日里就不苟言笑,与眼前这幅冷色别无二致,但周宗心知秋舫下山一事非同小可,这位师兄既然开口,那怕是主意已定,所以也不敢多加拂逆,明知道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忘了秋舫如何上山,也只得随他所言。 “十六年前,也是秋夜,我在洛城府中收到人君口谕,要我率领众师弟立即赶往皇城救八王爷一家,我不敢怠慢,不眠不休赶至皇城。” 周宗说到此处,眼神中渗出几分迷离与痛苦,他将捏在手中的棋子全撒在案几之上,叹息一声道:“但终归是晚了一步,八王爷府早已化成血海。秋舫那时仅是足月婴儿,老四从死人堆把他扒拉出来,觐见人君之后,连夜送上山来给你。” “为何人君非得请你这个远水来救近火?”道人再问。 周宗斜睨了一眼厨房,像在担心什么,压低了些声音继续答道:“不知,我觐见人君时,他对此事原由只字不提,只说要我把秋舫这孩子送上山给你,并承诺此生不让他下山,当时人君的脸色极为不好,我也不便多问了。” “那你可还记得我为何破例留他?”道人低头说着,手上轻轻捻出拂尘中的沙子。 “善者为道,师兄是发了善心。”周宗见道人紧问不舍,有些许厌倦,搪塞了一句。 道人皱了皱眉头,也不说话,只是瞪了周宗一眼。 “你说这孩子无王侯相,与道有缘。”周宗不去争辩,只是将当年道人的话复述了一遍。说罢,他又轻叹一句,“师兄,这陈年旧事,何必揪着不放?” “善者自兴,恶者自病,凶吉之事,皆出于身。揪着不放的不是我,而是命数。”道人言罢,站起身子来,抖了一抖拂尘,慢步踱到窗边。 “你莫不是,想让秋舫下山查明灭门血案?”周宗突然半惊半疑地问道。 道人既不点头,更不摇头,也是慢悠悠地叹道:“命数如织。” “师兄,事已至此。虽说八王爷位高权重,举国有功,但连人君都不愿再追查此事,你又何苦多此一举?”周宗一边劝说,一边跟起身来,走到窗边与道人并肩而立。 “我曾答应你们,不让这孩子下山。可是,就在五日前,有人上山。”道人说完,顿了片刻,又道,“此人道行不弱,直接对我和秋舫出手,虽说最后被我击退,但我明显感觉到这人隐藏了实力,仿佛怕我瞧出身份来。”道人的声音里也带着些许疑惑,好像他还在思考来者是谁。 周宗闻言,眯起了双眼,沉思片刻后,蓦地睁开,声音大了几分道:“五日前,岂不是与八王爷灭门一事正好隔了十六个年头?” 道人瞟了一眼厨房,又点一点头,道:“早些时候我起了一卦,算得秋舫命有此劫,他随我修行十余年,一身道行在尘世保命绰绰有余,也该让他去看看了。” “那此事如何查起?” “不可告。” “难不成师兄你还能信不过我?” “只是连我自己也不知而已。且由秋舫随缘而行,日后你须得多加帮衬,这孩子从未涉足尘世。今日你先住下,明日再与秋舫一道下山。”道人说罢,便是转身落座,又捏住一枚白子,那有些云淡风轻的神色,就像他们谈论的不过是一会吃些什么一样。 “到底是师尊偏心你,要不怎么说要我管理俗务,让你潜心修道,这下可好,麻烦的事都是我去办,你只管坐镇指挥、发号施令,连屁股都不挪一下。”周宗见事已至此,也无意再争,只得发了一句牢骚。 “度人先度己,修道先修心,这比起俗务难上何止百倍。” “我只知道师兄你已年过六旬,却闲云野鹤,怡然自得。而我操心门中俗事,说来是你师弟,看起来嘛,倒像师兄了。”周宗有些忿忿不平,言语也变得夸张起来。 道人懒得搭茬,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微微扭过头去冲着厨房方向喊了一嗓子:“秋舫,饭做好就出来,为师交代你几件事。” 里边有个稚嫩的声音应了一句,便是没了响动。 此时的周宗眯起眼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沉吟一阵,喃喃问了一句,“你说这山是有多高,才能困住你。” 道人也随他目光望去,竟难得地露出半个笑容。旋即又抖了一抖拂尘,微微摇着头说:“贪嗔痴恶,一山更比一山高。” 第四章 命数不可知 “师父、师叔,饭菜已备好。”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茅屋那头响起。 循声望去,一个同样身着浅蓝色道袍的少年端着饭菜步出厨房,他身形轻盈,仪表不凡,双目炯炯有神,稍显瘦弱的身子骨与他师父清瘦的模样如出一辙。只是正值束发之年的他,白皙的脸颊瞧上去倒是更多几分精气神,俨如傅粉何郎。 道人没有答话,他与吴秋舫师徒二人在这山中待了十六个年头,两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互相也习惯了如此,只是缓缓理了理衣襟,起身行去。 周宗却是声如洪钟地应了一句,想来舟车劳顿之后,果腹之欲已浓。 木质的餐桌饱经岁月侵蚀,有些凹凸不平。桌上的菜肴也都是些素食,简单而清淡。落座之后,秋舫一边替二位师长盛饭,一边说道,“周师叔,山中只有粗茶淡饭,烦请将就。” “平日里吃惯了大鱼大肉,偶尔尝尝粗茶淡饭那是好事。”周宗笑道。 秋舫闻言一愣,心中有些疑惑,想着师父常言我们修道之人须得清心寡欲,虽不曾明令不得食荤,但也多以素食为主,这周师叔时常大鱼大肉岂不是有违修行之道? 少年虽说心中犯嘀咕,但在座的二位早把秋舫脸上的疑虑一览无遗。 周宗仍是“嘿嘿”笑道:“秋舫,自你太师父仙逝之后,咱们东极门便分了俗务与修道两脉,由我操持俗务,只你师徒两潜心修道。我们操持俗务的可没那么多规矩。”说罢,周宗转过去看了道人一眼。 秋舫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句,东极门一词他是头次听说,更不懂太师父是谁,俗务又是何物。周宗见了秋舫这幅模样,心中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这师兄想来在这十六年里除了教秋舫法术与修炼,恐怕门中渊源等事均未提及,正欲好好与这小师侄说道说道,却被道人蓦然打断。 “下山路还长,门中之事不必急于此时告诉秋舫。”道人的声音仍是不带起伏,他顿了顿,又道,“秋舫,此行你与你周师叔先去洛城,待熟知俗世事物,根基稳固之后,便立刻动身去画城。” 事前道人已与秋舫粗略提及下山之事,此刻少年心中倒是没有大惊失色,反倒是恭敬地应了一声。只不过周宗闻言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师兄,秋舫不去皇城,何故去那画城?” “命数如此,且听天命行之。”道人有些玄乎地说着,倒让周宗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搭这神棍的话了。 “师父,那徒儿到了画城之后呢?”秋舫也有些不解地问道,他天性纯良,对世间百态知之甚少,除他师父与当年来拜访的一位老翁之外,算上这周师叔,仅是见过三人而已,自然心思简单,习惯了直来直去。 而他所度过的十六个年头里,所做之事不过修行与做饭,师父不曾对他讲过俗世,更不曾讲过他的身世。这突如其来地要他下山,他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是忐忑无比,东想西想之下,竟误以为师父是不想再见到他在面前晃悠,所以才想找个借口逐他下山去。 这番思绪涌动,让少年郎更加坐立难安,右手有些颤抖地将木筷搁在碗上,哪还能想着眼前的吃食。 “等,只需要等。此行意义非凡,你牢记三点,一,不是迫不得已,不得暴露你的道行。二,人心险恶,凡事多加留意。三,修行乃是百年大计,功课不能停。总之,一切以安危为重,若遇何事难解,你可传信问我。”道人一手带大秋舫,岂能不知他心中所想,竟是难得地宽慰了一句。 “弟子谨记,定不负师父重托。”秋舫见师父并无赶他离去之意,脸上由阴转晴,赶紧向道人表明决意。 一旁的周宗良久未言,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兄,你这些年,不会研习易理之术走火入魔了吧?” 道人闻言,冷哼了一声。这师弟的言谈举止时常有些轻浮顽劣,与自己正经的性子截然不同。但他还是忍着不满答了一句,“山医命相卜,各中精髓岂是我辈可以随意揣摩的。” “但那画城,可不比皇城或者洛城,那个柳立言割据一方、拥兵自重,一身修行如臻化境。且不说人君之令他都时而不尊,咱们东极门在那,更是没有半分势力,以秋舫的处境,你还不让他随意使用道术,岂不是要他小命?” 周宗有些心急起来,平常而言,他与这师兄同门四十余载,有时说话不加顾忌倒也无妨,但遇见师兄正色的时候,即使如今身为掌门,他也不敢过于争执。只是此次事关重大,不容半点闪失,不得不据理力争。 “只是不让他随意用,而非不让他用,画城虽然鱼目混杂,但有柳立言在,也算河清海晏,谁敢明目张胆在那里造次?何况秋舫跟我这十六年,他天赋异禀,符箓之术已是炉火纯青,这世间能随意伤他性命的人不多。”道人同样不肯退步,一旁的秋舫见师父师叔为了自己争论不止,心下过意不去,只好为二人夹菜添饭。 “师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若是这关都迈不过,那不如永不下山。”道人脸上已有愠色,语气也变得严苛。 秋舫听说不用下山,霎时间有些欣喜,他对自己来自何方,背负什么血海深仇浑不在意,在山中粗茶淡饭、修道练武比起什么未知的尘世可要快活百倍。正欲一口应下,却见道人清冷的面庞带着一抹恚怒,只得话锋一转,改口说道:“徒儿一定万事小心,保护好自己。” 道人闻言点一点头,稍显欣慰。周宗见了师徒俩这一唱一和,知道自己再争下去都将是徒劳无功,只得摆一摆手:“罢了罢了,一辈子都不会听一句劝。” 此时秋舫似乎想起什么来,音量也高了几分:“师父,你为何不同弟子一道下山?岂不是不必担忧其他危险。” 周宗见状正欲讲些什么,又想了想,一边提起木筷伸向餐桌,一边悻然道:“你师父发过毒誓,此生不再下山。” 秋舫还想再问些什么,但看见道人的脸色,也不敢多问,只好点一点头,不再搭话。 道人蓦地被这句话勾起了什么思绪,竟莫名地抬头望向窗外,茅屋边的榕树已有好些个年生,枝干有一些影子落在屋子里,风吹过后,树影婆娑。他渐渐看得入神,似乎时间也沉默了起来。 秋舫怔怔地瞧着道人凝神的模样,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竟闪烁着一丝暖意。这是秋舫十六年来不曾见过的,他以为他的师父清心寡欲,除了修道便是修道,可他今日在师父的眼中瞧见了别的东西,一时之间自己也呆住了,总觉得忽然有一缕光从师父的身后流淌出来,斩断了即将到来的沉沉无边的黑夜。 过了良久,道人才晃过神来,也不看眼前已经沉默许久的二人,淡然道,“吃菜。” 第五章 有客自山外来 深秋的夜来得早,到了亥时,夜幕全然落下,山中挥之不去的朦胧,令星空蒙尘。 寂静的湖边呆坐着一个少年,泛白的道袍套在他身上,显得有几分松垮,瑟瑟秋风拂过,夜凉透骨。 他看了看漆黑无光的茅屋,又瞧了瞧波光粼粼的湖面,蹙眉凝思好一阵子,心中默然,明日他随周师叔下山,不知又得多久才能再见师父和这汪山中小湖。加之少年对尘世险恶一无所知,心中难免打鼓不停。 念及于此,心有所忧,吴秋舫眼中的郁色渐浓。 自打他记事起,道人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除却修行论道,哪有茶余饭后的闲谈与关切。而少年郎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未经磨难,孩童心性犹存,平日里总会有地方觉得委屈难忍。可在师父面前,还总得摆出温顺严谨的模样,久而久之,便养成闲暇之时来此找这水、这山、这林倾述的习惯。 若说人有人格,山便也有山格,这片山水沉稳肃穆,如同少年的家人一般,即使他口中翻来覆去都不过那几件烦心小事,也会在少年兴起之时,放出一二声鸟鸣,慰藉一下少年孤寂的心。 少年出神地望着云雾与夜色后的苍穹,只觉得口中有些苦与涩,他喃喃说着:“师父养我育我,教我五行八卦和符箓道术,待我不薄,虽然这样的日子就算是再过上一百年我也不会觉得厌倦。但今日师父决然令我下山,我断是不能违命不遵。”他顿了顿,又有些怜悯地望着眼前景色,“只是山儿啊,我也不知再回来又是何时,今后的日子里师父是必然不会陪你们聊天,难为你们要寂寞好长一阵子了。” 此时几声尖锐的鸟鸣突地穿云破雾,袭上天去,不像平日里鸟儿在树梢上撒欢似地鸣叫,倒像是有人不经意间惊了这片密林。 少年听了却有几分欣喜,脸上的笑意荡漾开来,心中想着,山儿听了他的话,一定也是悲愤交加,所以才发出了这样的怒吼,为他打抱不平。 正当秋舫笑意正浓,却有一声刀刃划破空气的声音朝着他袭来。 那风声里,杀机打破了宁静。 吴秋舫虽不曾与人真刀真枪地搏命过,但好歹也是扎实修炼十余载,仅凭道人夜以继日的指点,也足够他临场应急。只见他双脚往那水中石渚上轻轻一点,身形动如脱兔,快若鬼魅。 再是纵身往后一跃,顷刻间便落在湖心水面之上,牢牢站定。他的脚尖甫一沾到湖面,便飞绽起几滴水花,弄得一圈圈涟漪直从他脚底往四周散去。 岂料那柄飞刃竟像长了双眼珠子,死死咬住少年的身形,紧贴着水面掉头追去。依稀可见的月光像滴答的流水,点在乌黑透亮的刀锋上,衬得刀刃寒意森森。 秋舫何曾见过如此场面,惊惧之外,手脚更是慌乱。他又往水面上一点,再度跃起,这一跃比之刚才更快更急,转眼又落在了岸上。 这飞刃背后,明摆着有人用法术操纵,陵劲淬砺,势不可挡。 少年心下一急,大喊一嗓子:“师父,有人偷袭!”既然嘴上不敢怠慢,脚下更是如此,少年又是几个起起落落,忽而在湖面矗着,忽而在空中跃起,狼狈不堪。 此时茅屋的窗边,有两人怅然而立,不是其他,正是道人与周宗。 “你不出手?”周宗问道,他紧蹙眉头,语气里带着一分担忧两分惊诧七分怒气。 “不急,这样的场面秋舫今后不知会历经多少,你我贸然出手,反倒少了他修行的机会。”道人缓缓说着,虽说自己的徒儿被一柄飞刃追得上蹿下跳,灰头土脸,但有他在一旁掠阵,倒不必担忧什么危险。 “哎,你的这个徒儿!怎就光知道跑,咱们东极门这么些法术,随便掏出一个来,管叫这黑不溜秋的刀子连个刀把也不剩。”周宗看着场中的少年,捶胸顿足地说着,颇有些怒其不争。 这东极门的法术精深玄妙,名头响彻三国十八城,今日门下得了真传的弟子倒被一柄刀刃追得抱头鼠窜,好不窝囊。 道人闻言却不答话,摆了摆手,示意周宗稍安勿躁,一双深邃幽沉的眸子已不再去看吴秋舫疲于逃命的模样。而是紧盯着密林深处,眼底深处闪动着难解的光芒。 周宗一会看看这纹丝不动的道人,一会瞅瞅那东躲西藏的吴秋舫,无名之火大起,拳头在窗台上重重一砸,台上的花盆给震得摇摇欲坠,他朝着道人喝了一句,“师兄,你再不出手我可就出手了啊,省得受这份窝囊气!” 见到师弟义愤填膺的模样,道人一把拉住他,依旧是目不转睛地死盯密林,口中不紧不慢地念叨一句:“不要打草惊蛇,你又不是不知道林中有人。” “怕他作甚,我连人带刀给你逮回来。”周宗不依不饶地说着,他素来喜欢直来直往,顽劣之余,脾气更有几分火爆,仗着一身本事非凡,全然不把对手放在眼里。 “当了这么些年掌门,还这么沉不住气?”道人说罢,举起有些枯槁的右手,食指微曲,以敕令作头,在空中划了几道,指尖所及之处,冒出淡淡微光,蓦地一阵变幻,又成了一只雏雀的形状。末了,道人指尖点在雀身,那雏雀便挺身飞去,以极快的速度钻入山中密林。 周宗瞧着道人这一手凭空画符的本领,眼中尽是艳羡,由衷地说了一句,“师兄,这符箓之术你真是得尽师父真传,门中弟子,这么些年过去了,除你之外,还是无人会使这空中画符的法子。” 道人仿佛没有听见师弟的奉承,双眼仍是平视前方,眉心之处竟也泛起光来,那道亮光就像是第三只眼睛。 此刻的吴秋舫与那飞刃缠斗多时,要说缠斗,实际不过你追我赶,刀影穷追,人影乱窜。他早是请了师父救命,却见茅屋那方毫无动静,心中一颤,转念一想,师父不肯出手相助,怕是要考考我的本事,这飞刃身后必是有人使怪,我若治不了这刀子,何提揪出凶手。 念及于此,他双脚使一使劲,直从那水面跃入长空。此时的云雾稀疏了一些,皓月透着云层的缝隙将银色抛洒而下,罩在少年的身上,颇有几分朦胧。 只见吴秋舫也照着道人的手法依样画瓢,伸出纤细的手指往那空中一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画出几根灵气充沛的线条,写了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口中低喝,“化物符。”言出法随,指尖白光涌动,只是朝着白光里轻轻一个弹指,一声剑鸣便从那阵光芒之间迸发而出,少年反手一抓,一柄寒意凛冽的长剑被他提在手中。 有剑护身,岂会怕那短刃。秋舫眼中少见地露出厉色,此刻他不再一味退让,而是死死盯住飞来的短刃迎难而上。 屋里的二人,盯着场中的情形,一个眼底藏着些许欣慰,一个满脸写满了惊愕。欣慰的是道人,他见秋舫会到了他的意思,心下甚是满意,但他却不敢轻易放心下来,眉心的微光正透过起先飞出去的雏雀打探密林里的一举一动。 惊愕的是周宗,量他在俗世沉浮半生,走过多少春秋,见过无数奇事,也没有眼前之景震撼人心,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语无伦次,他用低沉却有些发颤的声音说道:“剑、符、好啊好,你这个老道长,竟还藏着这手!” 道人闻言,斜睨了他一眼,云淡风轻地说道:“秋舫之才,不输我当年,往后的路还长着。” 周宗苦笑一声,像看怪物似的盯住道人,叹道:“金甲神持黄纸符,师尊苦修八十载,终于悟透画符不用黄纸之道。纵使你和那个人天纵奇才,也都是四十岁才修得此法,你的徒儿,束发之年便悟透个中真理,看来你是把看家本事都传给了他!” 道人冷哼了一声,略带傲慢地啐道,“什么传不传的,师父也把这本事传给了你,怎不见你学会?” 东极门傲立尘世之中,门人枝繁叶茂,本是以符箓之术为安身立命之本。可三千弟子里,能修炼出凭空画符这本事的人屈指可数,当今活在世上的,恐怕也就道长与秋舫师徒二人,也难怪周宗在这长吁短叹,像是老父亲见到寒窗苦读十余载的儿子高中了状元。 周宗吃了这一顿怼,本欲发作,但心知道人所说皆是实实,便话锋一转:“秋舫剑术也这般精进,看来门中后继有人。” 道人仿佛早就料到周宗会出此言,依旧是摆摆手:“师尊当年离开徵侯山,为立门户之别,自你开始只传符不修剑。我有幸得了师尊剑道真传,也全然交予了秋舫。他天性纯良,心无杂念,按理说来该是功课过人,谁知道他对玄妙真理悟性极低,反倒是剑道符道日益精进,假以时日…”道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知道周宗明白他是何意。 周宗闻言倒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重重叹息一声,盯着不远处的秋舫,摸了摸手指上象征掌门身份的扳指,不禁蹙起眉头,微微眯起的眸子里,有些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第六章 剑千符,起 再看那空中,三尺长剑与两寸短匕龙争虎斗,难分难解。 吴秋舫手中长剑雪亮如银,方才吃瘪太多,满腔憋屈让少年转守为攻。他仅是甩出几个里外腕花,那剑影过处便有太极图案若隐若现,若有似无地弥漫开来。 而那长剑甫一撞上斜刺里追来的短匕,迸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剑鸣,惊起鸥鹭一片。 随声而来的还有气浪,长剑攻之愈急,气浪来之愈烈,阵阵气浪撞上茅屋,竟让屋中人生出几分茅屋快为秋风所破的恍惚。 吴秋舫画符练剑十余载,所学皆是上乘功法。虽说平日里是有些不谙世故,但远谈不上愚钝笨拙,见道人不愿出手相助,也明白是成心要考考他所学本事。加上小少年对道人的话一向是言听计从,不敢怠慢半分,一想通这层道理,他反倒是战意渐盛,手上更加不遗余力,一招一式之间,攻守倏变,剑法凌厉。 在烟和雾润的湖边,吴秋舫看上去竟渐渐占据了斗法的上风。 而短匕陷于穷途末路的困境,只得殊死一搏,穿刺速度又快上几分。 换作常人,用肉眼只瞧得见一道闪电般迅疾的黑影在空中穿梭。 可区区短匕,倒奈何不了秋舫,随着攻守之势渐入佳境,他早不把短刃放在眼中。此刻茅屋中的道人似乎也有了什么思绪与发现,突然朗声喊道:“碎了它!” 秋舫闻言,一阵喜悦涌上心头,听道人的语气对他刚才的表现起码已有个七八分的满意。少年有这份喜悦打底,赶忙乘胜追击,一边朗声应了一句,一边用左手食指指尖往长剑上猛地一点,转眼间剑身之上青色光华满溢而出。 他带了半分得意,紧握着明亮得有些刺眼的长剑,直直往前一个劈砍,朝着短匕奋力斩去。 这一次兵刃相交,没有出现意料之中的巨响,取而代之的却是片刻寂静——长剑在触碰到短匕的瞬间竟风消云散,剑身流转不停的青光也被夜色凭空吞没,一点儿影子也没剩下。 随着长剑的突然失踪,短匕没了阻碍仍是兀自前刺,而秋舫的嘴角却挂上了一缕完胜的笑意,他往前挥出的右手突然一滞,旋即手腕一折,杀了个回马枪。只见他清瘦的身子稍侧,手中突地又是光华荟萃,消失不见的青色长剑在他手中“死而复生”。 可这一剑,已成夺命之剑。 长剑依旧朝着来不及转身防守的短匕劈去,猛地从短匕的末端直直嵌入,电光火石之间,一声巨响贯穿山林,甚至还带着几分哀嚎。瞧那短匕,竟被少年由刀柄之处从中劈开,登时一剑两断,笔直坠进湖中。 短匕已折,吴秋舫御水而立,那如玉少年身姿颀长,手中长剑光华流转,他瞪着宛若两粒曜黑宝珠的双瞳,咬紧牙关,目不转睛地盯着密林,等着背后捣鬼的人现身。 此刻的山林静谧得令人窒息,吴秋舫与他的师父师叔均在静观其变,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来者何人?究竟是人是鬼?少年郎心中不住地犯嘀咕,他对今夜的偷袭一头雾水,明明自己在山中长了一十六年,且不说开罪了什么人,就是连人都没见过两个。想到临了下山之际,却打背后来了个不由分说便刺的刀子,真是让人煞费脑筋。 “现身吧。”道人突地一声大喝,把吴秋舫从万千思绪里拽回现实。他猛然瞧见密林里一阵光亮鹊起,是一道黑影在跟一只白光交织而成的雏鸟在缠斗。 雏鸟从密林中一飞冲天,行至半空又向下俯冲而去,光彩夺目的羽毛也被迅疾的转身扯落几根。虽说这雏鸟体型不大,但一只鸟喙狭长而尖锐,若说那是喙,倒不如说更像一把短剑,直逼黑影而去。 黑影的身子往左一让,险险避过雏鸟的冲刺,旋即双手合十,口中默念了些什么,竟有一口金光璀璨的梵钟从天而降,猝不及防地将雏鸟扣在钟内,不得动弹。透过光华夺目的巨大梵钟,隐约可以瞧见不过眨眼之间,雏鸟便烟消云散。 吴秋舫心中一惊,这是师父画的灵鸟符,虽说是符箓之术的入门符咒,多用于打探敌情,相比其他破敌符咒而言,战斗力只算小巫见大巫。 但说一千道一万,这灵鸟也是出自道人之手,饶是常人要想一招破之几乎不太可能。吴秋舫见识不广,不清楚这世间究竟有多少高人能与自己的师尊相提并论,唯一清楚的是,这一手一招制敌的法子,他就是殚精竭虑也想不出来。 道人身边的周宗也是一惊道,又眯起双眼道:“梵钟天落印,佛门中人?他们也掺和进来了?”周宗说罢,扭头望向道人,脸上挤满了疑虑与不解。 道人依旧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冷然说道:“那些光头还不敢这么大胆,此人上次进山与我斗法之时,用的又是剑宗的本事。” “剑宗?徵侯山的那帮废物?”周宗的语调升高不少,竟连面庞上的表情也有些嗤之以鼻的扭曲。 “就凭他们,上山来找死么?”道人竟也一改儒雅的模样,用像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声音说道,不屑之情让人一览无余。 “那这人,依你所见,出自何门何派?”周宗眉头紧锁,皇天之下厚土之上,修真门派星罗棋布,即使互有重叠与相似之处,但总归门户有别,佛是佛、道是道、魔是魔、妖是妖。即使他纵横天下几十载,佛道兼修这一说也是闻所未闻,今天这黑衣人竟二者皆通,何乃真实身份令他也毫无头绪了。 “你觉得他会妖术么?”道人突然侧目反问,双眸明亮透彻,似鹰隼般犀利。 “那是妖?”周宗也以问作答,道长的话有些故弄玄虚之嫌,令他有些烦躁。 道人闻言转回身去,继续盯着黑影,微微晃着脑袋,娓娓说道:“说佛是佛,说妖是妖,说道也是道。” 道人说话总是能拿捏到他那掌门师弟的命门,一席话说得是深不可测、玄之又玄,弄得周宗更加气急,只得一甩衣袖,不再跟他废话。 黑影倏然间落到水中央,稳稳立住,他的脚底距离湖面仍有一尺之远,只是落下时带过的劲风掀起了些许波涛。 见过黑影刚才擒鸟的手段,吴秋舫丝毫不敢怠慢,如临大敌般戒备着,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沸腾起来,为下一刻的刀兵相接蓄势而发。 少年细细打量着黑影的每一寸。正如其名,黑影的脸和身子被一团黑雾笼罩,任吴秋舫瞪大了眼珠子也看不清黑雾之后的脸颊,甚至连身形也只看清个五六分,只知道来者不高,身子骨有几分瘦弱,要不是那团黑雾缠绕周身,放在人群里估计也是个不起眼的存在。 黑影看到吴秋舫这般戒备,也不急着动手,只听见黑雾背后传出一个稚气未退,但寒意森森的女声道:“道行微弱,让你先出手吧。” 黑影的声音有些稚嫩,想必与秋舫的年纪相差不远。但这语气却极其老沉,好像修炼百八十年的高人一般,竟全然不把吴秋舫放在眼里。少年没见过几个高手,更没见过真真实实的女人,只是觉得黑影道行深厚,法力无边,令他心头一沉,握剑的手捏得更紧,手心也渗出几滴汗来。 而一旁的师兄弟俩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了。 一个是入尘行走半生,符里剑下见血无数的道人,他对自己这弟子的实力一向颇为认可,对黑影的口出狂言本该不屑一顾的,但他确实从未见过有谁佛门道家的本事都掌握得如此灵活,更何况这黑影氤氲缠身,怕是妖道之术,心里竟难得地有些忐忑。 另一个在俗世中摸爬滚打几十个春秋的周宗却乐观不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他岂会不知,但今日见识了这个师侄的本领,他已然心中有数,这黑影的声音听起来稚气未脱,年纪应是不大,就算遇见了能胜秋舫一筹的高手,倘若斗起法来,谁胜谁负也是未知之数,谁敢贸然断言。 “不必,师父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就算我打不过你,我也不怕你,你出招吧。”吴秋舫脚呈虚步,轻点于湖面,剑指前方,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好。”黑影的声音极其冰冷,蓦然向上腾起几尺高,转眼间又像水一样,在月色中四散而去,没了踪影。 少年哪见过如此阵势,见这人凭空没了身影,大惊失色,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失了先机,吴秋舫便只能被动应对。夜色里,一阵阵氤氲之气升腾而起,飞快地在空中穿梭,捉摸不定。 少年紧蹙眉头,忧虑之色爬满眉梢,他想用剑,却又不知如何下手。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突施冷箭,从半空之中一泻而下,奔着少年的眉心射来。少年一惊,忙不迭地挥剑相迎,不及剑尖沾到黑影,那段黑影便又消散不见。 可千钧一发的激战不容少年松懈,前方黑影一消,后方又是一道黑影突起,再往他背心刺来,闻得背后有凌厉杀意,来不及回头侧面,少年直接右手一展,使一个里腕花,将长剑背身横呈,死守背心门户。 那剑中似乎藏有灵魂,只见那黑影甫一撞上剑身,便起了一阵夹杂着几分凄厉的剑鸣,剑上青光明灭闪烁,好像被黑影伤了筋骨。就连吴秋舫也被黑影冲击的余力撼退两三步,一攻一守之间,孰强孰弱高下立判。 少年心下大骇,敌人寥寥几招几乎让他毫无还手之力,不出多时,他必然趴下。念及此处,焦虑之情更甚,恍惚之间再度露出破绽。 好在那黑影暂无痛下杀手的意思,也不穷追猛打,只是顿了一下,竟突然饶有兴致地念叨一句:“你败势已定。” 话音落下,黑影又是一个变化,裂为近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齐齐攻来,面对四面楚歌的局面,吴秋舫咽了口唾沫,将身子的重心一沉,准备以下敌上,杀出重围。 “你傻站着干嘛,逼她现身啊!”一旁的周宗大喝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而道人手中早已作成剑指,时刻准备出手相救。 虽说吴秋舫实战经验几近于无,但好在头脑聪慧,听了师叔的几句点拨,恍然大悟。赓即整理思绪,瞪着眼狠狠地扫了一圈黑影,便将食指径直插入水中,想着这汪湖水陪伴他这么些个年生,早已成他挚友,今日有难,岂能见死不救? 念及于此,少年灵机一动,将食指反手插入冰凉沁骨的湖水中迅速画了几道,勾勒出剑的形状,口中再大喝了一声:“剑千符,起!” 第七章 我们下山去吧 只听得吴秋舫话音刚落,转眼之间,原本死寂的湖水突地沸腾起来,满湖水泡迸裂,蓝光四起,成百上千把湖水凝结而成的水剑从中探出了头,呼啸着御水而起,大有扶摇直上九万里之势,奔涌着要与那阴魂不散的黑影拼个你死我活。 但那一道道黑影并不畏惧,又在空中一个盘旋,摇身一变,同样化作漆黑乌亮的长剑,如蛇吐信,向下直扑而来。 虽说水剑势众,勇不可挡,但黑剑也是煞气腾腾,不遑多让。二者在空中交兵,一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上,一方如山巅死士遄飞而下,一水一影本为无形之物,斗来斗去,忽而泛着蓝光的水剑被黑剑贯穿,魂归湖中;忽而缠满氤氲的黑剑被水剑斩落,化作一缕黑烟随风消散。 但有一柄黑剑不同,它在水剑群中见缝插针,左闪右躲,不断穿梭,以雷霆之势直取少年面门。 少年不敢怠慢,心知这柄黑剑乃是对手本体,双手一展,抓过两柄水剑便刺了上去,与之缠斗在一起。 周宗见状竟不由地拍了拍手,大叫道:“不错,用屠妖剑决,定斩这魔物!” “多谢师叔指点。”秋舫虽说与黑剑战得难分难解,但嘴上仍不忘向师叔道谢。 场中情形被道人尽收眼底,他深邃的眸子如海,让人捉摸不透。缓了半晌,他才开口:“你还记得屠妖剑诀?” “我虽未修剑,但你和…总归让我看了不少。”周宗说了一半停了下来,似乎触碰到了什么禁忌,顿了一顿,还是有些生硬地说完这句话。 道人也不计较,继续道:“这人的法术变幻莫测,难以捉摸,虽然两次都没有全力而战,但也说不准她的用意,秋舫到画城之前,你们多加小心。” 周宗心中也是一沉,他虽说不能檠天架海,但一身修行在世上也算是赫赫有名,本是不会惧怕,可看到这黑影变化多端,先前自己也讲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被人暗中使计,着了歪门邪道,恐怕也难护秋舫周全。他知道师兄的担忧不无道理,但也硬着头皮说道:“怎么,师兄你是看不上我的本事了?” 道人听了这话缓缓摇了摇头,就像知道周宗在嘴硬一般,只是叹息一声,声音竟有几分颤巍道:“自打你做了掌门之后,修行便停滞不前,业精于勤荒于嬉,俗务缠身也难为你了。” “那人身死之后,你就闭山不出,俗务一概不理。这掌门之位本就是你的,我倒想把这扳指交还给你,让我也体会一下这闲云野鹤、好不自在的日子。”周宗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道人的话,只是有些恨恨地说道。 “你知我生性淡泊,年轻时喜看风云,愿入江湖,老了来心中只知修道,门中俗务必不会再管,不然我何苦让秋舫只身下山冒这个险。”道人的语气比之刚才已全然平静下来,任他潜心修道二十载,提起陈年旧事仍是容易心思不宁。 “那你究竟要让秋舫如何查?”周宗突然发问,明知道人说过不可知不可告,但他仍旧多嘴一句。 道人闻言侧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瞧着周宗的双眸看了半晌。周宗也与他对视着,那目光深黑幽邃,宛如千仞沉渊,深不见底。 “你当真如此不愿秋舫下山?”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平静而淡然地转过头去。 “因为你曾答应过我。” “墨守成规不过是画地为牢,困死自己。” “纵然抛开约定,但你起码要护得住他周全!” “护得住,我要护那便护得住。” “当真护得住?” 道人闻言再次转过头去盯着周宗,他们师兄弟从小一起学艺,平日里师父管教甚严,对长幼礼仪的偏执近乎苛刻,所以小的从不去真正地顶撞大的。而周宗虽说打小有些顽劣,但也只是捉弄下师弟们,从不敢拿这曾经杀人如麻的冷面师兄开刀。 不过这一次道人却是很快便回过头来,竟带着几分怒意喝道,“我晏青云,不会失手两次!” 两人在屋内你一言我一句地唇枪舌战,却没去看吴秋舫提着两柄水剑与那黑剑鏖战正酣。 这黑剑如有神助,连劈带砍,截空如电,力透千军,招招都是夺命的路数。反观吴秋舫,除了被动防守也玩不出其他花样,尽管他修行日久,但奈何实战经验不足,死守门户之余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使出屠妖剑决来。 “先使第二路剑,龙蛇起陆。”道人见弟子已知破敌之策,却迟迟不用,心中猜到他是不知该从何入手,于是一声大喝,将良策送进吴秋舫耳中。 这屠妖剑决乃是剑道,共分移星易宿、龙蛇起陆、天地反覆三路剑招,乃是徵侯山剑宗一脉历代相传的招式,而徵侯山作为道教一路,自古以来便是以斩妖伏魔为己任,屠妖剑决人人习之,专杀妖魔。 少年领命,委身向下,竟“扑通”一声跃入水中,黑剑岂肯罢休,直追而去,一个劲射也冲进水里。可黑剑刚一入水,湖的那端却冒出少年的影子,他又从水中跃出,在拉开一些身位之后,便将两柄水剑往中一拍,合二为一,右手再将剑往天上一指,空中的千百把水剑似乎得了命令,齐刷刷地掉头直下,在黑色巨幕下汇聚在一起,化作龙形,冲向从水中跟出的黑剑。 黑剑猝不及防,被冲在最前的水龙举爪重重一拍,又给拍回水里。少年不敢怠慢,死死盯住水面,他心中明白,这黑剑不会这么不堪一击。 果不其然,那黑剑在水中两进两出,并不为水龙力大而所动,“噌”地一声再取少年面庞,迅猛之势不可挡。 那澄蓝水龙也不甘示弱,虬结锋利的龙爪劈头盖脸向黑剑压下,黑剑借着身子灵巧,一个扭身便从龙爪缝隙里钻出,一心只想夺取少年性命。 吴秋舫此刻已不惧怕,纵使经验不足,但现在应对黑剑的攻势也算得心应手,左脚往水面一点,跃上前去,展开剑来,口中大喝一声:“移星易宿!” 这一声吼,似要令天地变色,空中竟有一道惊雷划过,惊得四周树木一阵摇曳。 他挺起水剑,身形瞬间快了数倍,一道道残影在空中驻足,而真身已是变了四五个方位。这一式移星易宿,是以极快速度分出数个残影以占取星宫方位,再成合围之势取妖性命的。黑剑虽快,但快不过少年此刻的身影,加之水龙举爪虽说扑空,但也不曾闲着,张大龙嘴咆哮而回,一口往那黑剑撕去,堵死黑剑退路,逼得黑剑只身向前。 可秋舫之快,黑剑力所不及,斜刺里攻了三招,竟全然斩到了少年残影之上,残影虽被刺穿,但也纹丝不动。 而少年持剑傲立,剑身的幽蓝与他那双清澈的眸子融为一色,只见得他那几个残影已在空中站定,一个剑指贪狼,一个剑拜天机,一个剑成破军,最后一个便是他真身所在,他又是一声大喝:“剑斩七杀!” 那几柄水剑,那几道剑影,昭示着合围之势已定,得了少年一声令下,如怒涛卷地一般杀向黑剑。 那水龙也长啸着奔来,一声龙吟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撕裂了夜的寂寞。 黑剑无路可退,竟黑气暴涨,也发出一阵剑鸣,不顾身后水龙与侧边剑影,一心只要少年性命。 剑出,龙吟,人落,寒光闪过,剑影肆虐,连一汪湖水、一脉山川也为之一颤,惊起无数鸟鸣。 道人不由握紧拳头,黑影妖术高深莫测,既是无形,又可化万物,何况还有杀招未出,以秋舫之力,要胜必难。 周宗重心下沉,蓄势待发,虽在茅屋之内,但那如虹气势,不难想象只需一个眨眼,他便能飞身入场。 而空中,山里阒然的夜早被你来我往的厮杀赶到不知何处去了,只有千钧一发的杀机与正面交锋的法力还停留在那。 伴随一声巨响,水龙与剑影已不见踪影,少年的身子被气浪推搡出去,跌落在湖边的巨石之上,看上去并无大碍。而黑剑已变回黑影,安然无恙地立在水面之上,浓郁的黑气腾腾流转。 她好强,少年心中默念道,一时之间他竟觉得师父比这黑影恐怕也强不出多少。想到此处,心中竟为自己的羸弱有些悲凉。 此时周宗已落到少年身边,关切地问了一句:“没事吧?” 少年点了点头,强撑着站起身来,他虽知自己胜不过黑影,却也不甘示弱,何况师父在一旁瞧着,更加不能丢了道人脸面。 周宗拍了拍吴秋舫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多动,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只听黑影清冷的声音传来:“来日方长。”说罢也不逗留,更不理会周宗的冷哼,又是化作一道狭长的影子,钻天而去。 良久,东极门三人都未开口。夜,又回归阒然,只有突然兴起的微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风动云散,月光又从云后冒了出来,一抹月光落在湖面上,衬得三人的身影有些沉重。 是周宗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神情凝重,那不高不低的声音刚好让在场三人都能够听清,他说道:“秋舫下山,凶险之极,师兄你可见到了?” 道人仍端立于窗边,他微微抬起头颅,并没有被刚才的一场大战扰乱决意,只是深深地盯着黑影去处,竟有些睥睨天下的味道。又过了些许时候,等到游鱼从水中再次跃起,弄出“扑通”一声响,他才幽幽开口道:“守不足,攻有余。时机已成,劫数已至,你们下山去吧。” 说罢,道人又看向吴秋舫,轻声念了一句:“切记为师所言。”留下离别之词,道人便缓步踱回屋内,淡然地关上窗户,决计不去看湖边的二人一眼。 秋舫闻言,心底一颤,眼中一湿,他万万没想到离别竟是如此突然,明明刚才还与人搏杀斗狠,转眼师父已与自己说完最后一句话。 长空不叹秋意沉,只教月色不留人。周宗知他师兄心性,窗户已然合上,那多余之言自是不会再提,他转身又拍了拍秋舫的肩膀,这一拍却是柔和许多,他想对秋舫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花了半晌时间才挤出一句,“秋舫,我们下山去吧。” 听得吴秋舫略带哭腔地应了一声,周宗便是掏出一张黄纸符来,往空中一扬,一道亮丽明艳的火焰划过,凭空生出一只大雕来,那雕身姿矫健,羽翼厚重,双翼奋力在空中舒展开来,竟有大半个茅屋之巨。 “下山路长,师叔也有许多事要与你交代,先上雕吧。”周宗知道秋舫此刻心中难舍,但也不知如何劝慰,只得催他上雕。 夜色忽明忽暗,月光忽在云中,忽在云外,此刻少年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他是何表情,只见他长揖及地,向着茅屋拜了三拜,扯着衣袖往眼角抹了一抹,便是翻身上雕,随着周宗乘着月色御空而去。 过了良久,茅屋的门“咿呀”一声开了,又“咿呀”一声合上,是道人走出了屋中,他仰头看了看天,迈着缓缓的步子走了几步,来到湖边榕树下。 他又低头瞧了瞧地,伸出有些枯槁的右手拍了拍树干,那神情仿佛孤立峭壁上的松枝般清绝。 树干好像感应到了什么,配合着道人抖了一抖,从茂盛树叶间落下一个乌黑短小的东西。 这是柄不长的桃木小剑,大概两把匕首的尺寸,剑身略窄,约摸三指宽度。道人将剑接在手中,轻轻拍去剑上尘埃,握在手中反复端详一阵,那模样像极了旧友重逢之状,过了许久,他才喃喃念道,“我们下山去吧。” 说罢,他转过清瘦狭长的身躯,仍用那双高深莫测的眸子望向天外,只是这一望,竟带着一丝不曾见过的光亮。 第八章 符与剑,东极与徵侯(上) 人家都是驾鹤西去,周宗却是带着吴秋舫在山间拨云开雾,乘雕而归。泠泠秋风擦身而过,寒意有些砭骨。 秋舫第一次下山,心中一边装着与道人的不舍离别,一边揣着对尘世的困惑不安。待得心情稍微平复一些后,他微微晃了晃脑袋,摇散有些上头的睡意,开口向周宗问道:“周师叔,我们此刻往何处去?” “先去洛城,咱们东极门的地界。”周宗微侧着脸朝着身后的少年说道,不知是带着几分自豪还是为了压过嘶嘶作响的风声,声音颇为响亮。 “敢问师叔,东极门是?”少年不解地问道,他傍晚在餐桌上听师叔简单提过一嘴,想必跟自己有很深的渊源,发问时的目光也变得凝重。 周宗长吸一口气,他知道吴秋舫对山外事物一无所知,好在洛城距此尚有八百里之遥,旅途还长,给足了他向少年答疑解惑的时间。 “东极门是你师父和我所属的门派,等到了明年,创派就有百年了。”周宗脑海里的回忆呼之欲出。 “创派之人是你太师父玄明子道人,太师父你明白吧?就是你师父的师父。你太师父二十八岁离开徵侯山,凭借我们引以为傲的符箓之术独自创派,仅用了五十余年时间,便名震世间。”周宗平视前方,渐渐打开回忆的匣子,提到他倾注心血的东极门,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便闪烁着华光。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符箓之术,你可知有何渊源?” 这事少年倒是有所耳闻,他幼时也曾向晏青云请教,每日里写写画画的那些黄符纸,究竟从何而来。说起此事,晏青云的眼神里都装着几分敬重,他总是讲:“符箓之道,是天上的本事,你我能学上皮毛,便是万幸。”至于其他,晏青云似乎不愿多提。 由此,少年只得答道,“师父不曾详说。” 周宗大概猜到此情此景,只好无奈一笑:“传说自古有仙人留符经与剑诀在九山九岳之上,盼有缘人能得而习之。世人倒也不负仙人所望,不少人都寻到了这两样东西,可毕竟距离仙人留下经书的年代已久,符经与剑诀饱经风霜,早就残缺不全,纵使你拿在手中,也只是管中窥豹,学到一点皮毛,想要悟出其中真理,没有丝毫可能。” “至于如今我们为什么能将符箓之术用得如此精通,那就得从徵侯山说起了。徵侯山来源于八徵六侯,是九山九岳中的第一大山。创派祖师名为六八道人,此人年轻时本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道观弟子,中年时喜好云游四海。不料一日,也在某山中得了仙人遗留的符经与剑诀,你想那六八道人不过是一介普通小道士,自然跟他人一样,觉得这符经与剑诀那叫一个晦涩难解。只不过嘛...” 说到此处,周宗突然停住,摇头晃脑地卖一个关子。 这等故事,对少年而言自然是有兴至极,忙不迭地追问道:“只不过如何?” “只不过天意这事说不清道不明,再后来的一日,他云游至徵侯山,在山顶上遇见一个同样普普通通的老头,那老头端坐石上,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东西。道人便走上前去,这不听不打紧,一听竟是在朗诵符经。道人心知今日遇见的人就算不是什么大罗金仙,也该是世外高人,心中简直大喜过望,连忙上前,拜服于地,请老头不吝赐教。老头倒也直爽,将完整经文与剑诀以口相述,甚至不懂之处还为六八道人答疑解惑。但谁知道这老头只传了他一半,便说渴了,让六八道人下山去取水来喝。”周宗慢悠悠地说着关于东极门来源的故事。吴秋舫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一时半会也不再去想渐行渐远的震明山了,一门心思聆听着周宗对东极门历史的讲述。听到此处,少年一双漆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一个转悠,突地一问:“那六八道人去了吗?” 周宗听了倒是一愣,脸上有些哭笑不得,心中想着这孩子关注之处总是这般与众不同,但嘴上还是乐呵地说着:“去了啊,当然得去,你说他能不去吗?不过他回来的时候老头早已不知所踪。至于后来的半本经文嘛,也就不得而知了。” “周师叔,那这老头去哪了?”吴秋舫微微侧着脑袋,一边冥思苦想,一边张口问道。 “自然是回仙界去了?”周宗理所当然地答道。 “仙界?” “当然,他就是仙人,除了仙人,谁还知道完整的经文。” “师叔,你已经提过了两次仙人,究竟这仙人是谁?” 周宗闻言猛地转过头来,讶异的张着嘴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少年清澈纯净的眸子看了半晌,愣了一会才道:“山里那个老道长,这十六年都教了你些什么?” “师父每天都教我算命、画符、练剑、诵经。”秋舫也不懂周宗为何如此大惊小怪,只能实事求是地答道。 “其他的呢?”周宗回过头去,依旧眺望远方,张口问道。 “其他的?”少年凝神迟疑了一会,末了补上一句,“对了,还有做饭,师父向来是倾囊相授,教会弟子不少东西。” 周宗闻言竟气得身子抖了一抖,登时气血上涌,右手握拳在雕背上一锤,疼得大雕一声怪叫,猛地扑腾下翅膀。 “就这?还让你独自下山?”周宗的声音蓦然变得更大了几分,但很快便被劲风送走。 “有何不妥吗?”吴秋舫反问,他这一十六年跟着道人相依为命,无论是谁都没有想过他要下山,自然也就无人告知他山下之事,更何况道人沉默寡言,哪有心思与他多聊红尘往事、奇人异事。 “没,没什么。”周宗颇有些无语,心知这孩子一门心思护他那师父,便不再与吴秋舫在此事上过多纠缠,继续讲道:“仙人就是生活在天上的人,他们法力高强,能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平常吞符翕景,行踪飘忽不定。不,严格说来也谈不上行踪飘忽不定,毕竟现今世上,根本无人见过他们的踪迹。至于仙界嘛,当然是仙人居住的地方,你抬头看看天上,那白云之后便是了,对我等凡人而言啊,那是一个遥不可及!” 说到这里,周宗感叹一声,复又思索一阵,继续道:“后来六八道人凭借只知一半的符经与剑诀,在徵侯山日以继夜地潜心修炼,学成之后便在山中开宗立派,建起道观,广招门徒,一一传授玄妙法术。即使他已仙逝九百余年,那徵侯山仍旧傲立于世,乃人世间排名前三的名门大派。只不过山上那帮废物嘛,哼,一身道行离我们东极门人差远了。”周宗说到最后,语气里已然是充满了不屑之情,似乎极其不满徵侯山的门人。 “师叔,那徵侯山不好么?”吴秋舫听出了周宗话里的不爽之意,赶忙问道。 “当然不好,秋舫你记住了,今后见到徵侯山的门人,不必给他们好脸色看,要是他们敢招惹你,你就报我周宗的名号。其他门派怕他们,我们东极门,可从来不怕!”周宗有些凶悍地说着,想必两大门派结怨已深。 此时的风儿已不如方才喧嚣,夜幕很深很沉,仿佛要把这一雕两人给吞没一般。周宗缓了缓神,心情平复一些,继续朗声说着,“徵侯山收徒,向来分为两脉,一脉修符,一脉练剑。六八道人在世时尚可,两脉均得真传,平常相安无事,可六八道人驾鹤西去后,两脉之间渐渐不睦,由于符道相较剑道更加晦涩难懂,时间一长,除了符脉脉主,竟无人修得凭空画符的本事,你想想,开战之前你都得先备好一堆黄纸,一张一张地使出来,比起人家提溜着一柄长剑就打的便利,能占到便宜么?” “可是连我都会,他们为什么不会?”秋舫有些不解,符箓之术他只见三个人用过,一是师父,二是自己,三便是这位周师叔,可周师叔也仅仅出手过一次,在他固有印象中,师叔的本事应当比自己不知高到哪去了,只是不愿使凭空画符的本领出来,因此他们三人应该也必须都会,那徵侯山也应当人人都会才对。 周宗闻言哑然失笑,心想这孩子对符箓之术看得也未免太过简单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秋舫啊,符箓之术博大精深,你师父与你都是天纵奇才,修行起来如鱼得水,抛开那几道天符与地符不提,常人想要比肩你们难如登天,更何况凭空画符了。当然了,就算不会凭空画符,那不算弱,只不过比不上会的人罢了。” 听了师叔的一番讲解,秋舫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有些懵懂地意识到自己的似乎天赋极佳,甚至道行还很深厚。 不待少年搭话,周宗像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一般,接着说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秋舫你底子虽好,但人世间高手如云,你也算不上多强。如今下了山,修行仍是你的主业,万不可荒废了。” 虽然周宗背对着秋舫,但秋舫还是双手抱拳,郑重应声:“秋舫谨记,日后必然勤加修炼,不负师父师叔的教诲。” 此话一出,周宗爽朗地笑了起来,虽未转过头去,却也侧着身子,伸出右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记住就好,人间凶险非凡,只有强者为尊。就得像你的太师父一样,等等,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周宗的讲述被他自己打了个岔,等他猛然想起时,已经忘却刚才说到了哪里,不由得笑叹起来:“师叔年纪大了,这记性也不如原来好使了。” 秋舫也跟着笑,那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脸上挂满了笑意,与下山之前的失落与惆怅天壤地别。 “师叔你说到符道弱势了。” “哦,符道弱势。”周宗把这一声“哦”拖得很长,被细纹环绕的眸子渐渐变得空洞,仿佛在脑海里寻找着什么,顿了好久才接着开口,“符道日益弱势,一开始是新入门的弟子纷纷选择修剑,修符的新人寥寥无几。后来形势更甚,符脉弟子也转投剑脉,说来也都是徵侯山同门,弟子转修也不算背叛师门,因此山主也不便强留,脉主更不敢多言。久而久之,人心惶惶,多数符脉弟子都转投过去,短短十年之间,符脉除开脉主,仅剩三名弟子了。其中一人,就是你太师父了。” “太师父也转投剑脉了吗?”秋舫问道。 周宗闻言,面色变得凝重起来,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没有,但徵侯山出现了一场内战。符脉脉主见符道日益凋零,身陷困境却又无力回天,想到愧对六八道人和各位符道宗师,渐渐出现心魔,终于在一日,大开杀戒。” 言及于此,气氛更显沉重,秋舫也不敢多嘴,只是静静地等待周宗继续讲述陈年旧事。而周宗的眉蹙得更加厉害,好像在眉心深处锁着如山的往事。 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口说道:“秋舫,符与剑,你认为孰强孰弱? 第九章 符与剑,东极与徵侯(下) “符,符可化万物,而剑只是剑。”秋舫不加思索地答道,纵使道人常言剑道精而纯,符道广而全,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那剑是一、符是万物,本无优劣之分,只要修炼得当,则是同宗同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秋舫心中却认定符道更胜一筹,一来用处更广,二来他多读经书典藏,心性纯明,不喜舞刀弄剑,自然对符道青睐有加。 谁知周宗却不像道人那般非得文绉绉地说出个一二三来,竟是大加赞赏,朗声笑道:“不错不错,符道可化万物,区区一柄剑还能化不出?于是当日,符脉脉主大展神威,血洗徵侯山,好多剑道弟子丧命于其手。” “这脉主如此厉害?”听到此处,少年神情更加专注,不禁惊叹道。 “那是当然,符道分三层,一曰天地,二曰生死,三曰吞景,这你知道。” “弟子知道,师父说过,符箓之道,虽说天地为上,生死为中,吞景为下,但三类符咒各有境界、各有所用,没有真正的孰强孰弱,修行起来万不可失了偏颇。” “哼,那个老道长,平常总是规矩来规矩去的,当真办起事来,他咋又没了那些规矩。”周宗轻啐一口,神情里不满之意甚重,看样子心中对道人的怨念匪浅。“是了,天地符虽说玄妙至极,精通之人却是屈指可数,但这不代表吞景符就很弱。这三层符咒,在那脉主手中,出神入化,一道镇天符、一道囚地符,便是落下一方结界,牢牢锁住山中之人。据说单是这两道天地符,便足以让修为尚浅的弟子被灵压震碎五脏六腑。”周宗唾液横飞,仿佛他亲眼所见一般,讲述得栩栩如生。 “听师父提起过这两道符咒,竟有如此威力,但弟子惭愧,还未习得。”秋舫过意不去般地说道,眼底竟有愧疚之色在涌动。 “无妨无妨,你这年纪要是会了,岂不是六八道人转世?”周宗闻言,一改方才的严肃,打起了趣。“再后来,剑脉脉主不是对手,还是山主出手与符脉脉主大战了整整一日,直斗得飞沙走石,风云变色,最后…” 说到这里,周宗却停了下来,他突地合上双眼,摇头叹息一阵。 “最后如何?脉主赢了吗?”秋舫迫不及待地问道,他毕竟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成天与经书作伴,那些古朴经书上的文字高深玄妙,让少年多数时间都只感到枯燥乏味,哪有这些惊天动地的故事来得有趣。 “输了,那位山主可不是一般人,当年在你这样的年纪,便在南疆妖域中用妖魔的血生祭出震天的名号。而符脉脉主虽强,称得上天下第二,却也强不过他来。”周宗缓缓说道,提起那人的时候,他的眼中竟难得的有些肃然起敬。 不待少年再次发问,周宗又言:“那山主跟随上任山主打小在外历练,本是剑符双修,与符脉脉主一战,却丝毫未用剑诀,两人全凭一道道符箓战得昏天黑地,虽然最后脉主败了,却也只是败给了符道。” “那脉主输了就会死吗?” “这倒出人意料,山主力排众议,认为符脉脉主乃是心魔所致,罚他去祖师祠堂面壁,终生不得踏出祠堂一步,总之,留了他一条性命。同时,山主还作出了一个所谓对剑道、符道皆是公平的决定。” “将剑道符道合并起来?” “非也非也,剑道符道的嫌隙,岂是如此容易便能弥合的。那位山主决定卸去山主之位,从今往后,徵侯山不再设山主与脉主,而是由剑脉、符脉各选一人,进行剑符双修。再以五年为期,由被选中的人轮流统管全山事物,并基于新入门的弟子个性的考量,对他们修剑或修符进行划分,立下了此生不可转脉的规矩。倒也算是让剑道符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吧。” “那岂不是很好,统领者剑符双修,避免偏心一方,再者入门弟子一开始就被定下来选修何种法术,这样一来符剑之争不就被化解了?”秋舫略加思索后,极其认真地说出自己的见解。 没料到周宗却斩钉截铁地否决了他的想法,“错,引起符剑之争的症结是符箓之术入门极难,没有良好天资,修行之路必定走不长远,长此以往,剑道与符道仍将不睦。”言语之间,竟连神色变得凌厉起来。 “那所有弟子都剑符双修如何?”秋舫不解,继续问了一句。 “也不行,剑符双修,总会失衡的。譬如,让你学做饭与符道,时间一久,你会醉心于哪个?” 秋舫闻言,呆呆地望着天空看了许久,自己吸了口气,接着又摇了几摇头,现出踌躇的样子来。过了好一阵子才说出一句:“师叔,我倒是觉得做饭不错。” 此言一出,引得周宗一声笑骂:“你这没出息的小家伙,等你吃过了山下的山珍海味,岂不是要醉心吃饭,不再去管修道与做饭了?” 听了他那一会严肃一会和蔼的师叔的笑骂,少年也抿一抿嘴,乐呵地傻笑起来。 周宗也不管那傻师侄,自顾自地说道:“若是一人剑符双修,但他缺乏符道悟性,迟早会变得侧重剑道,荒废符道,久而久之,符道式微之势将不可避免,谁若是种下断了符道传承的种子,恐怕百年之后,要无颜面对徵侯山的历代祖师了。” “再说后来,符脉脉主虽留了性命,但不过三年,便因大战之伤难愈,而溘然辞世。而符脉本就三人,被选中那人便是你的太师父玄明子了。” 听见周宗提到了太师父,少年兴致更是高了几分,要说徵侯山与他关系不深,但这位师父的师父,在他心中那是不同凡响,早已认定是如同周师叔口中的仙人般强大。“那太师父为何又离开徵侯山?”他问道。 “因为徵侯山的病,已经入了膏肓,神仙难救。你太师父不过你这样的年纪,便当上了统领者,一来不服者甚众,二来新规推行之后,符脉新丁虽说来了不少,但老人着实不多,在山上的话语权自然不重。加之山主退位之后,便出山而去,不关门中事务,慢慢的,剑脉那群本就权势颇重的老头子也不再听他使唤,视门规于无睹,那些新入门的弟子又个个年轻气盛,符、剑两脉还是水火不容。” “太师父那么厉害,他们为什么不服?”少年心中愈加关切,忙不迭地问道。 “傻孩子,你太师父那时候比你也大不了两岁,加上剑道也是刚开始修炼,比起那些浸淫剑道几十载的老头子来说,还是太嫩了些。于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太师父本就是符脉弟子,虽说也修行剑道,但终于无法忍受符脉的凋零和剑道的欺压。二十八岁那年,惆怅之下,只身脱离山门,以精妙的符箓之术创立了咱们东极门,广收弟子,到如今也算是枝繁叶茂,树大根深。” 周宗回忆起往事,眼神里也放出了光彩,身下的大雕也应景地叫了几声,双翼舞得更加厉害,在那夜空中,伴着一轮皓月展翅翱翔,就像东极门的百年基业,屹立云巅之上。 吴秋舫看不见师叔的正脸,只是感觉突如其来的沉默与扑面袭来的秋风,却让氛围变得有几分庄重。他渐渐感受到坐在前边这位师叔,好像把东极门当做自己孩子一样挂在心上,一言一行无不透露出那份珍重。 过了良久,少年问道:“师叔,那咱们东极门和徵侯山之间,嫌隙很深么?” 周宗回过神来,这次倒没有用那一如既往嗤之以鼻的语气,反倒是淡然地说着:“东极门的创派根基,实则源自于徵侯山。徵侯山自此之后也是破罐子破摔,索性任由符脉自生自灭,现如今,也只有十几位年纪不小的老道长还会符箓之术了。” 话到此处,周宗的脑海里浮现出他师父当年说这些话时的模样,顿了片刻,又道。 “好在你太师父也不是多么虔诚的道长,对门中弟子并不要求修道,严格说来,我们是与道教没有什么瓜葛的门派,所以成长十分迅速,毕竟不是所有愿意学习符箓之术的人,都愿意当个道士。” 秋舫听见太师父也不是虔诚的道长时也晃了晃神,依稀瞧见自己师父的模样,虽然师父总是把道学经书挂在嘴边,但他偶尔也能察觉到,师父对这些东西,似乎还欠缺了些虔诚。 想归想,秋舫倒也没有出声打断周宗的话,仍旧仔细聆听着。 “只用了百年时间,咱们东极门就成了俗世中势力靠前的门派了。只不过你师父因为某些缘故,才上了震明山,潜行修道,实际上的我们啊,都是大鱼大肉丝毫不必忌讳的,下山之后,你就是想讨个老婆,不对,想讨几个老婆,师叔都给你张罗。” 周宗言罢,心情大好,迎着风声豪爽地笑了起来。 可吴秋舫就不是那般兴致勃勃了,提起道人,他便心中一沉,离别的忧伤再次爬满他的心头,他不禁回过头望了望已藏进云雾里的震明山,咬着牙说道:“师父说了,要我下山之后也要勤加修炼,修心修符修剑缺一不可,弟子不敢忘。” 周宗心想这孩子年纪虽然不大,世故也不精通,但心性确实澄明坚定,不枉自己当初将他救下,心情更加好了几分,不再去开他玩笑,只是将目光往那片黑夜中落去,说了一句:“小子,我们的洛城就要到了。” 第十章 初入洛城 二人从天幕之中落下时,夜色仍旧笼罩在洛城上空。 这洛城之繁华,任是夜幕幽深,也盖不住那些个火树银花,灯火缭绕的华光撕开昏暗的夜色,映得整个城池亮如白昼。 “这就是洛城。”周宗俯瞰着横在他脚下的洛城,崇阁、层楼此起彼伏,坐落有致,那心满意得的神情,仿佛整座城池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一般。 “离家好近。”吴秋舫感叹了一句,感觉也不过一两个时辰,九百里的路途已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周宗爽朗一笑,整理一番自己的华服,昂着头教训了一句:“要不得说你符箓之术的精髓还未领悟到,这灵鸟符可化万鸟,既有你师父的小鸟,也有我的大雕,这雕日行万里,区区九百里,还不是眨眼间的事情。小子,修行得用意,一道符的用途远比你想的更广,不要拘泥于一物。” 秋舫闻言,连忙点头称是,在他眼中,师父如何使的这道符咒,他便以为这道符咒只能用作此途,万没想到还能用作他用。 雕的身子落在城门口,叔侄二人翻身下了雕,那雕便朝着空中长鸣一声,整个鸟身渐渐随风而散。 秋舫抬头望去,城楼高耸,戒备森严,墙上每隔十步,就插着一柄火把,连绵不绝,直钻进拐弯之处。透过月色,依稀之间能看见走动的人影,在楼上来回攒动。 “记住,洛城不过寻常城池,以普通百姓居多,所以咱们不能在城中随意使用法术,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喧哗。”周宗表情有些严肃,说罢便是领着秋舫向城门走去。 秋舫点了点头,还未答话,便闻得楼上有个粗犷的声音喝道:“来者何人?” 周宗闻言,也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喊了一嗓子,“周宗!” 秋舫循声望去,瞧见一个身形健硕的青年将士,左脚踏在城墙垛口上,左手在腿上耷拉着,俯身打量着叔侄二人,一身玄青色铠甲在被月光染了一层银白的薄雾。 定睛再看,他背负白羽翎箭与长弓,腰配长剑,英姿勃发,只是背靠皓月,瞧不清黑暗中的脸。 周宗的名头在整个洛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守城将士听了这一嗓子,估摸着看见先前的大雕,心中已是有数,操着有些许沙哑的声音笑道:“周掌门,快请进。”说罢便是朝着门楼上方挥了挥手,巨大的城门“哗啦”一声,便被扯了上去,整个洛城门户洞开。 周宗对着上方抱一抱拳,唤过吴秋舫,便踏入城去。 夏国有九城,皇城居中,洛城在东,与那大漠里的荒国之间来往必经此处,因此洛城的商贸繁华,白天的集市人声鼎沸,过路商队络绎不绝,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繁华的背后是暗流涌动,鱼龙混杂,且不说皇城部下的耳目与荒国安插的暗探,就是修炼之人,除开势力最大的东极门,也是各式各样,明里暗里地藏匿着。 周宗领着吴秋舫步入城里,又开始向这位不谙世事的师侄讲解起人间的故事来。 “我们生活在夏国,震明山脚下是皇城,而这里是夏国的最东边——洛城。再往东边去,就是漫无边际的荒漠,荒漠之中有个与我们向来不睦的荒国,也就这几十年,随着人君与荒国公主的合婚,才好了起来。” 周宗说这话时眼神变得深沉暗淡,似乎话说了一半,又藏了一半。 而吴秋舫脑子里的思绪却在他处,荒漠戈壁这样的词汇他倒是听道人提起过,可究竟荒漠长成什么样,终归是没有见过的,心底不免又有几分好奇。他愣了半晌没有答话,引得周宗侧目瞧了他一眼,仿佛猜透他的心思,又道:“放心吧,兴许什么时候你就得去荒漠走一遭了。人君为向荒国以示友好,只在城中安排了极少的士卒,未任命城主,搞出不设防的姿态。但背地里也难免引得各方势力纵横交错,好的坏的都有。好在论起谁胳膊最粗,咱们东极门是当仁不让,你先在此处安顿数月,再启程去画城吧。” 秋舫认真地点了点头,虽然道人事前已对他言明下山所为何事,但他却是一点头绪没有,别说查清八王爷王府上下灭门一案,就连他是王府血脉一事,他也是一头雾水。更何况他打小以来,就过惯了六十多岁的日子,每天修真问道,对灭门不灭门的、报仇不报仇的,倒无什么执念。 周宗见秋舫此刻话语不多,想着他刚与人大战一场,又接着舟车劳顿一番,想是身心俱疲,也不再与他多言,只是领着他沉默行去。 二人毕竟是修炼之人,道行傍身,脚程飞快,在寻常巷陌间不住穿梭,过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座偌大的府邸面前。 秋舫抬头一看,这大宅门口悬挂着几个镶金的大红灯笼,门楣上题着“东极门”三个金色大字,牌匾边缘雕着云彩图案,呈四角鼎立之势,将大字拱让在中。 “到家了,进去吧。”周宗略显疲惫地说道,一日之间便来回一趟震明山,倦意也慢慢爬上他的心头。但他仍是理了理衣衫,不肯显露这番倦意,神色也变得威严肃穆,将言语中的疲乏牢牢锁在心底。 吴秋舫应了一声,跟在周宗身后进了大门。 大门之内,又是一方世界。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无处不宣告着东极门的财大气粗。由是半夜,门中弟子多已睡去,偶有两个巡院弟子见到周宗无不上前问好,有好奇多事的还会上下打量一番周宗身后那个穿着朴素道袍的吴秋舫。 恰逢吴秋舫正当少年,一张俊逸灵动的脸颊直引得男女弟子们侧目连连。自打入门之后,周宗便一改那副嬉笑怒骂全随心意的神色,表情凝重许多,走起路来也虎虎生风。 待进了内院,周宗摆了摆手,示意秋舫停下脚步,自己一人独自往前又踏出几步。内院正中摆着一口铜制大钟,早已锈迹斑斑,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古色古香、庄严肃穆。周宗行至钟前,十指成拳,往钟上一锤,登时黄钟大鸣,悠悠声漫,响彻整个院落。 少年在一旁远远瞧着,不知周宗有何用意,心下正有几分纳闷,便见到五道人影纷纷落在周宗身后,齐声拱手道:“掌门。” 周宗回首环顾一圈,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问道,“老八可有音讯?” 一个背负斗笠,身披蓑衣的矮瘦老头摇了摇头,他的装束与这豪华的宅子显得格格不入,一张脸上也挤满了皱纹,看起来比周宗更加沧桑。老头用嘶哑的声音答了一句:“还没有消息,我已传信叫老七先行回来,择日再去寻他。” 周宗闻言,皱紧眉头望向夜幕,沉吟了好一阵子眉头才稍显舒展,复又神色凝重地说道:“也罢,让老七先回来。大家先随我进内堂议事。”言罢,又转身朝着吴秋舫道:“秋舫,你也来。” 秋舫领命,心怀忐忑地随着众人进了内堂。 内堂之中被满墙烛光照得金碧辉煌,青葱盆景、文玩瓷器琳琅满目。正中则摆了一把面朝大门口的硕大椅子,椅子前方有十把稍小一些的椅子分列两侧。 东极门众人驾轻就熟地落座,只有秋舫一个人站在堂中,双手背负在后,紧紧捏着,自打记事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颇有几分手足无措的窘迫。 “这孩子,就是八王爷家的遗孤,吴秋舫。”周宗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用手指了指秋舫,朝着众人说道。 众人瞪大眼睛看着秋舫打量半天,率先出声的仍是那个身着蓑衣的老头,他带着几分怒气道:“你为何把他给带回来了?” 周宗闻言,也不去看那老头,双眸仍是平视前方,望着少年蹙眉说道:“东极门的弟子,出现在东极门有何不妥?” “不妥!”老头嚷了一声,矮小佝偻的身子腾地从椅子里立了起来,不满之情溢于言表。“难道人君之命我们不遵?” 周宗闻言,实在理亏,略微沉默后,便是一拍木椅扶手,同样是嚷道:“怎么,君意难违,天意就可违了?老四,你要搞清楚,我们虽为人君办事,但不是朝臣,更不是将士。顺天而为,顺意行之,东极门自有东极门的行事章法。” 矮瘦老头见周宗如此强硬,撇了撇嘴,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同样是不肯服软,向前踏出两步,走到内堂中央,微侧着身子,手指着身后的吴秋舫,脸却对着周宗讽道:“这小子,他的身世众人皆知,人君不准他下山是为何我们心中更是清楚,我不信你堂堂东极门掌门会不知道如此行事的后果,我们虽不是听命人君,但也要为全门上下千余弟子的安危负责。” 眼前两人的争辩火药味十足,少年在一旁听得怵目惊心,平常在山中都是与道人研讨道家学说,这唇枪舌战的阵势他倒是不曾经历过,弄得他一时之间也不知应当如何,只得双手紧捏成拳,尴尬地立在原处。 座中的一名身形苗条的中年女子见二人争论不休,只得站起身来劝解道:“四师兄,你少说两句,掌门师兄这样做自有原由。” 说罢又是朝着周宗说道:“掌门师兄,这孩子长的就是张灵性的脸,又跟着二师兄学艺多年,想必道行不弱吧。” 周宗见这中年女子打了个圆场,也就顺坡下驴,几个长辈在秋舫面前争论不休到底是不雅之事,只得咳嗽一声说着:“秋舫之资,在座各位皆不曾有,小小年纪,已参透凭空画符的本领。” 此言一出,场中之人无不动容,任是在旁咬牙切齿的矮老头也不禁斜睨着吴秋舫,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座中一位从前至后都把玩着手中折扇的轻浮男子,一改方才万事均与我无关的戏谑模样,拍了拍身旁的冷峻剑客,低声笑道:“九哥,机会难得,你可以去跟他比比是你的剑快还是他的符强。” 剑客闻言露出厌恶的表情,冷言相斥道:“我的剑比你的快就成。” 男子吃瘪也不动怒,“啪”地一声打开折扇,一边轻摇,一边不以为然地笑道:“你入门早,剑快过我不算本事。但你的剑胜不过小师侄的符,那就是你剑道无光。”男子言罢脸上笑意更浓,挑事的氛围更加浓烈。 “胡闹!”剑客轻喝一声,冷若冰霜的脸上愠色更浓,他回头瞪着轻浮男子,眼中闪过一道厉芒,似乎要把眼前之人扎出几个窟窿来。 见二人剑拔弩张,周宗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拍手喝道:“好了,事关重大,你们都给我听好了。” 说罢,他一跺脚,内堂四壁上刻下的剑痕突然发出微光,此刻一看,才知皆是符文,想必是以墙为媒,早早便刻下的。 再看堂中,一方肉眼依稀可见的银白光幕扩散开来,将整个内堂框在其中,好像自成了一个天地。 第十一章 东极门人 随着银白光幕渐渐合拢,除了轻浮男子,众人的神色都严峻起来。周宗这一方结界的放出,不仅隔开了其他耳目,还隔开了众人此刻心中的杂念。 “师兄起卦,算得秋舫要下山历劫。”周宗坐回木椅上,魁梧的身躯微微后仰,靠着椅背平静地看向秋舫,眼神却逐渐空洞起来。 “那个神棍的话你也信。”轻浮男子一声嗤笑,手中的折扇摇得均匀而缓慢,通体漆黑的扇面上绣了一朵黑花,吴秋舫心想这人恐怕在门中天不怕地不怕惯了,不管是谁都不免顶撞两句。 “闭嘴,老十!”矮瘦老头一声怒喝,恶狠狠地瞪了轻浮男子一眼。 周宗对此置若罔闻,仿佛早已习惯这个场面。只是环顾四周一圈,脸上仍旧挂着微微笑意,朝着秋舫说道:“也罢,秋舫,我先带你认识认识这几位师叔。” 秋舫心中早对这几个人的身份茫然得有几分混乱了,还好周宗突然醒悟。念及于此,少年便上前几步,走到周宗身侧恭敬地站着,等着这个大掌门发话。 “你太师父玄明子自打下山之后,开宗明义,创立我派,共收徒十二人。”周宗说罢,又指着那个矮瘦老人道:“这是你四师叔段谋,他入门虽比你师父和我稍晚一些,但年纪略长于我们,现今门中大小事务均过其手,为我分忧不少,今后遇事,皆可向他禀报。” 秋舫闻言,唯唯诺诺地向段谋作了一揖,但心中却在纳闷这四师叔明明掌管门中如此多的事务,地位也是不凡,为何穿得像个久经风吹日晒的老渔翁。 段谋虽然对此子心怀成见,但面对晚辈行礼也不至于失了气量,不得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便不再理会。 “这是你的五师叔,林芸。”周宗又将手指向先前开口圆场的中年女子,这中年女子身着一身轻简的白色纱裙,眼角处已有几丝皱纹,但眼中常噙笑意,给人亲切和蔼之感。听了周宗的介绍,林芸朝着少年微笑着点点头,神色间充满了爱怜,倒是让他心生暖意。 “这是你的六师叔,钟寇。”周宗挨个介绍着,少年循声望去,也是一个中年男人,颇有几分师父的风采,但眼中少了一半通彻和一半凌厉。他约摸四十余岁,身形魁梧,正襟危坐,一张方脸不苟言笑,只是微微点一点头,没有搭话。 “老七老八近日不在门中,日后再与你介绍。那两个,背剑的是老九熊珺祺,拿扇子的是老十何望舒。”提到这二人,周宗的语气变得随意起来,这两人在二代弟子中资历不高,且长期不睦,尤其这老十油嘴滑舌,总爱挑衅不善言辞的老九,而老九向来脾气乖戾,见谁都是冷冰冰的模样,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因此二人十来年恩怨不休,众师兄弟拿他们也没什么法子,只好睁眼作闭眼,置之不理。 吴秋舫悄悄打量了一番九师叔与十师叔,九师叔身穿华服,自打现身起便是剑不离身,一张脸颊棱角分明,生了一副剑眉星目,神色却是寒如冰霜,眼中藏着几分狠劲与漠然。而那十师叔,时刻不忘轻摇他的折扇,唇红齿白,眉目如画,明明是个男儿郎,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几分妖娆。 不待秋舫抱拳施礼,周宗接着说道,“他们虽是你师叔,但是入门晚,所以岁数不大。” 周宗话音方落,何望舒便接茬说道:“那可不,秋舫,你若是想叫我一声哥哥,倒也成,我从不像某些人一般时刻以前辈自居。” 此言一出,意图明显,引得熊珺祺眉头一蹙,正欲转身呵斥,却被周宗挥手拦住,他的身子此刻快要陷进椅子里,眼角缠着几根血丝,夜更沉,他的倦意也更深。 “老十,你给我少说两句。今晚,在山中,有个黑影出手袭击秋舫。”周宗说完将手放回扶手之上,又凝思片刻,幽幽说道:“此影似乎各方法术俱会。” 段谋闻言,神色登时凝重起来,在这世上,各门法术千变万化,自成体系,且不说精通一门法术的人已是寥寥无几,更何况兼修多门,各路法术在体内打架,一般人可吃不消,因而修炼之人从不敢僭越。段谋想了一阵,再反问道:“此言当真?” “你说呢?”周宗清楚段谋知道他不会开玩笑,但事情太过重大,即使亲耳所闻,恐怕也有些不太相信。 “那你们亲眼所见?”老头仍是不信,又多问一句。 “亲眼所见,道行不弱,若是全力一战,你我不敢言胜。” 周宗此言,像一颗惊雷炸在堂中,所有人都屏声静气,没有接话。他们心中清楚,在此世上,能让声名赫赫的周宗说出此话的人,不多。 “各位师叔,师父曾说,这个黑影多日前已来过一次,被师父出手击退。”秋舫见大家都不说话,大着胆子说了一句。 “哈哈,好了,知道你师父厉害。”周宗突然笑了一声,有几分宠溺地看着秋舫,这孩子是他领人救出,又是亲手送上山的,虽说十六年未见,但对他那心诚善良的本性着实喜爱,在这严肃的场合,也不忘与他打趣一句。 周宗又顿了一下,恢复严肃的样子道:“师兄与我压阵,那人知道讨不了好,也未出全力,但仍是…完胜秋舫。”周宗说完又瞧了一眼秋舫,证实了少年所言非虚。 “秋舫年纪尚浅,道行不深,完胜秋舫不算稀奇事。”一直未曾开口的钟寇终于发出了声音,但脸上仍旧看不出丝毫情绪。 “秋舫的本事,除开我们几个老头子,门中怕是无人能胜。”周宗对钟寇的论断颇有异议,斩钉截铁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天青、空林也莫能敌?”一旁的林芸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质疑了一句。 周宗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林芸,淡定地说道:“论符,无论今时今日还是明时明日,同辈弟子得论秋舫为翘楚,即使是天青、空林,还是稍欠火候。” 随着周宗话音刚落,他的左侧传来一声大喝:“那此子更不应入世!”惊得对面的林芸身子一颤,眉头微微蹙了蹙。 原来是段谋闻言勃然大怒,他似乎知道些什么隐秘之事,一时之间样貌也变得狰狞而扭曲,瞪着秋舫的那双招子,显得有些猩红。 周宗向左斜睨一眼,竟抬起右手,亮出五指道:“这戒指可还没换位置。你们今晚先行休息,老五你安顿一下秋舫,他对尘世几乎一概不知,我也累了,明天再议。”说罢便是头也不回地步入身后屏风,不见了踪影。 东极门众人面面相觑,这掌门人在平日里对门下弟子多是一脸严肃,但面对生死之交的师兄弟们却是随和有加,今天突地说出这句话,发了这场脾气,想必已是决意笃定,嘴上说是再议,实际怕是不容多议了。 何望舒迈开双腿,袍子的角边在空中一起一落,行至门边,又回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师兄师姐们,轻笑一声:“回屋睡觉咯!”便是径直推开木门,走出消散的结界,融进黑夜里。 “孩子,你随我我来吧。”林芸叹了口气说道,她向来也是不爱理俗世杂务的性子,平日里在门中带着些女弟子修炼法术,对门中的各种纠葛多是充耳不闻。此时此刻见秋舫自小无父无母,心生爱怜,不愿看他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处,便是唤他一道离开。 秋舫领命,心中长舒一口气,想着终于可以逃离这压抑的氛围,便是紧跟着林芸前后脚出了门去,将其余三人抛在脑后。 林荫道上,月桂飘香,秋舫周遭的空气也清新起来。他侧头望向林芸,轻言道:“五师叔,我,我是个坏人吗?” 此刻的少年回想着刚才段谋的眼神,心中惴惴不安,感觉这东极门,并非是自己的容身之所,只是天大地大,离了震明山,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林芸闻言蹙了蹙眉,想起刚才堂中的争执颇为无奈,只得开解一句:“你是个好孩子,怎会是坏人。” “可是四师叔他…” “秋舫,你这次下山,只管办好二师兄交代你的事情,事成之后回山便是。这个世间,风雨不断,不适合你。”不待秋舫说完,林芸便是出言打断道,一边说着一边怜爱地看着秋舫,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虽说是第一次见面,但林芸这有些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对这孩子的怜爱之意不逊于周宗。 “弟子知道了。”秋舫应了一句,思绪又回到震明山上,那片林、那汪湖,还有那所小茅屋比之这里的亭台楼阁与金碧辉煌好了不知道几何。不过片刻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再问道:“师父排行第二么?那怎么没见到大师伯?” 林芸闻言愣了一愣神,脚步也缓了一些,眼神变得飘忽不定起来,过了好些时间才答了一句:“你大师伯,且先不去说他。今日你舟车劳顿,夜色深重,该安稳休息了,明天我叫你师妹带你好好看看这东极门。” 林芸话音落时,二人正好来到一间幽静的居室门口,显然是少年暂住之地。少年郎精力旺盛,加之这新鲜事物的刺激,眼中全然不见倦意,不过林芸已经发话,也不敢不从,只得颔首应声,告辞进屋。 见吴秋舫进屋,林芸苦笑着摇了摇头。 今夜门中一闹,闹得她心思不太安宁,总觉得有些风雨将至的味道,不知好坏、不知生死、更不知兴衰,只是东极门延续百年,本也是从腥风血雨中淌过来的,一切祸与福,她都相信掌门师兄能够带领门中弟子安然度过。一时半会,她也不愿再多想这些烦心杂事,只是抬头凝视着清冷的月儿,像极了在盯着月上的某个人,一动不动杵在原地,一身洁白衣裙,被廊道边上摇曳的烛光拖长了影子,迈向无边却深沉的夜。 第十二章 他自孤身向纷华 翌日,阳光熹微,吴秋舫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推开木门,清晨的风鱼贯而入,夹杂着深秋的清冷。他与道人生活日久,也学得早起的习惯,纵使半夜还在堂中看东极门人争来吵去,也不妨碍他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爬起来看看白日里的东极门。 此时正值卯时三刻,秋舫裹紧了朴实无华的旧道袍,寒意稍退了一些。他昨夜睡在内院深处的客房,这里向来是师父师叔们的居所,除去三三两两做些杂务的弟子,寻常弟子都不得随意进出,因此院中仅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影,无一例外地穿着东极门人的统一服饰----青黑色袍子,有的手中端盆,有的手中持剑,快步穿梭在其中,无暇左顾右盼。 直到少年也走进院子里,才有几名弟子侧目相看,见了他这身蓝中透白的旧道袍,无不露出惊疑神色,诧异这陌生面孔为何现身东极门的内院。少年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就在院中杵着,愣愣地看着人来人往。别人疑惑地瞧着他,他也疑惑地望着别人。 过不多时,便有一名男子向着少年直直走来,来人生得人高马大,似乎比秋舫稍长几岁,约摸得有二十一二。与其他弟子不同,此人黑色衣袍上锈有金线,在门中弟子中,地位应当不凡。这人眼中藏着警惕之色,目不转睛地盯着秋舫,像是盯紧了什么不速之客。 “你是何人?”男子走近秋舫身前,盘问犯人般问道。 “我?吴秋舫。”少年的话语中带着些窘迫,只好一五一十地回答。 “吴秋舫?”男子面色尤为冷峻,他凝神苦想一阵子,又道:“是谁?” “是,是我。”秋舫双眉挑起,试探着说道,他也不知当如何解释吴秋舫是何人也,但此言一出,心中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就像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男子正欲再次脱口问出“你是谁?”,但同样也觉得有些不对,只得颇有些无奈地再问,“你为何在此处?” “昨天夜里,周…掌门带我来的。”秋舫略微停顿了一下,他本想说周师叔,但又觉得应当用更显尊重的称呼才对,便又改口成了掌门。 男子闻言,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往后退开一步,知道是掌门师伯带回的人,那身份必然是信得过的。 念及于此,他双手一拱,神色平和了下来,也放下先前的警惕,揣着几分敬意说道:“那你也是我门中人?” 秋舫歪着头短暂思索了一番,又接着点了点头道:“算是吧,我是…” 秋舫的话说到此处,却戛然而止,如同突然失了风牵引的纸鸢,在空中骤然落下。他本想说自己是师父的弟子,却发现自己平日里只知道师父师父地叫,却不知道自己的师父究竟姓甚名谁。 见秋舫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男子心中也是爬满疑云,不由问了一声:“你是?” 秋舫被这一问问得心中更是慌乱,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自己师父究竟叫做什么,心中越是焦急嘴上就越是慌乱,竟脱口而出道:“我是师父的弟子。” 秋舫此言一出,男子又皱起了眉头,更加奇怪地盯着秋舫瞧了半晌,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只是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嗯?” 正当秋舫心绪混乱之时,院落门口确实传来一个救命的声音:“小师侄,昨晚睡得可好?” 这声音的主人正是周宗,他的身后跟着林芸,二人仿佛起得更早,也丝毫未受夜里的争吵所影响,看起来精神奕奕,容光焕发。 “师父,五师叔。”不待秋舫开口,男子便是微微躬身,双手抱拳,脸上挂着几分笑意,抢着先问候道。 周宗与林芸闻言,朝着男子点了点头,便又把目光投向了秋舫。此刻秋舫才学着男子模样问候一声:“周师叔,林师叔早。弟子昨晚睡得很好。” 一旁的男子闻言诧异地转过头来盯着秋舫,像遇见了妖怪一般,瞧着秋舫的侧脸深深地看了一眼,低声嘟囔一句:“周…师叔?” 男子声音虽小,但也恰好让在场之人都听了个清,惹得周宗又是爽朗地笑了起来,这晨间的清爽和内院里的幽静,衬得他的笑声极具穿透力,他一边笑着一边嚷着:“傅朝,这是你二师伯的嫡传弟子,吴秋舫,今后要在门中住一阵子,你可得照顾好你的小师弟啊。” 虽然有了周宗的介绍,但这名叫傅朝的男子似乎仍有摸不着头脑。 在东极门的日常里,众弟子倒是知道有大师伯与二师伯这两号人物,但平日里师父师叔们像是心中有什么忌讳,对此二人一向缄口不提,弟子们嘴上不问,但心中对这两人究竟是死是活却一直犯着嘀咕。今日里凭空钻出个二师伯的嫡传弟子来,颇让人有些意外。 “这是你傅师兄,我的三弟子。”见傅朝还愣在那,周宗也不再理,只是向着秋舫引荐道。说罢又往侧边让开一个身位,竟从他身后露出一个妙龄少女来,秋舫看着这二八少女,只觉得她芙蓉如面柳如眉,一时看痴了,竟将周宗的引荐丢到了一边。 这吴秋舫今生便没见过几个女人,更何况是生得如此貌美的同龄异性,目光被吸引过去极是正常。不过他心中倒无其他杂念,只是被那张靡颜腻理的脸蛋给惊住了而已。 可周宗却不这样想,他挑着眉眼,绕有几分阴邪地讥笑道:“嘿,你这小子,你家老头还教过你什么不正经的事吗?”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各有色变,秋舫与那妙龄女子闻言不约而同地瞪大了双眸,脸上也爬满红霞。那女子虽说一脸羞赧,却也不敢去驳斥掌门人的话。 秋舫同样显得局促难安,他素来嘴笨,一时半刻不知当如何辩解,只任由脸上红云烧个不停。 而那傅朝的脸色却也跟着差了不少,竟是用眼角阴狠地扫了一眼秋舫,双唇紧闭,紧咬牙关,有几分嫉恨挂在脸上。 见此场面,林芸又是无奈地一笑道:“师兄,秋舫还小,你好歹嘴里留点情面。”说罢她又转头看着秋舫,轻言细语地说道:“秋舫,这是我的弟子傅芷。细想起来,还是你的小师妹了。” 林芸说罢,也是兀自笑了起来,却又弄得少年心生尴尬,支支吾吾地与妙龄少女打声招呼道:“见过小师妹。” 傅芷见状眸光煜煜,带着几分腼腆的笑意忙还了礼,却没有答话。只有周宗插嘴说道:“秋舫,你对俗世知之甚少,这几天,就让这小女娃带你好好逛逛洛城,也让你开开眼界,瞧瞧咱们东极门的地界,有多宽广。” 周宗话音一落,他的手已握成拳,像是把这个洛城牢牢抓在了手中。 吴秋舫初来此地,对各路门道一律不知,多个向导总是好事,当然是恭敬地说了声好。 而周宗的脸却是逐渐严肃起来,他瞧了瞧内堂方向,又扫了一眼众人,面无表情地说道:“芸儿,你带他们先下去,我要再交代秋舫几件事。” 林芸见了周宗的神色,心中自然有数,赓即唤过两位弟子,要往前院行去。临行之际,傅芷却带着几分羞涩,突地回头俏皮一笑道:“小师兄,那我先去前院等你。”说罢便是紧紧跟在林芸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吴秋舫愣了一愣,随即望着傅芷的背影高声答了一句:“好!” 林芸闻言虽说没有回头过来,但能听见她轻轻笑声。而那傅朝却是蓦然回首,意味深长地看了少年一眼,比之刚才,那眼神里少了几分阴历,却多了几分不可言喻的味道,看得吴秋舫心中多出了几分古怪和寒意。 内堂一片死寂,没有点燃璧上挂着的烛火,只有几缕阳光透过门缝溜了进来。周宗没有落座,而是背对着秋舫站在堂中,双手抱在胸前,微微垂着头在思索些什么,吴秋舫站在青灰色的地砖上,也看不到周宗脸上的神色。 “昨晚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周宗喃喃开口道,语气平淡,甚至带着几分愧疚。 “师叔不必担心,弟子下山是奉师父之命。”秋舫答道,言下之意便是师父要他做什么,不管如何他也会去做。 虽说昨晚段谋的暴跳如雷让秋舫夜里辗转反侧,但他早已把道人的话奉为圭臬,纵使自己真是个坏人,也不肯违背师命。 “好,你记住便好。尘世险恶,东极门这棵树虽大,但也招风,你是我门人,出门在外须得按规矩行事。” 周宗说罢,猛地回过头来,眼中闪烁着一丝轻狂。又道:“你还须记住,我们行事有规,遇事不折,谁若招惹你你也不必客气。你性子拘谨,千万别被你家那老头的话给耽误了,什么狗屁不要随意显露法术,该出手时就得出手,打一场再说,出了事,你师叔来给你担着。” 见周宗讥讽了一句自己的师父,少年心中虽说颇有微词,但也清楚这师叔没有恶意,只能含糊其辞地说道:“弟子心中有分寸。” “分寸分寸,谁占你十分,你反手跟他讨个两寸便是,你年纪虽小,但也要当个男子汉,东极门人是有骨气的。” 周宗说罢又顿了顿,往前踱了几步,站到低着头的秋舫面前,叹了口气道:“但愿此行顺利,你能够早日回山。只是,万事小心,千万小心。” 这一瞬间,平日里那个时而顽劣时而威武的周宗,颇像个在晚辈临行前啰里啰嗦的小老头。 “还有,你的师叔们…”周宗不等秋舫答话,又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但他话才说了一半,又朝着内堂深处走去,站定在一面屏风之前。屏风上绣着一副东极门大院的图案,图上人丁兴旺,何其壮哉。 周宗伸手摸了一摸,又掸走屏风上依附着的细小尘埃,接着说道:“你的师叔都是好人,他们对你本无恶意,有事说话直来直去,你不记恨就好。” “他们都是师父的师兄弟,是秋舫的长辈,弟子怎敢记恨?”秋舫抱着拳鞠了一躬,笃定地说道。 “好,那你去吧。” 周宗一脸沉重地摆了摆手,便将少年送出了门去。 少年转身扣上内堂的门,此刻院中的人又多了几个在打扫院落,见到吴秋舫出门,无不投来惊异的目光。秋舫却不去管他们,只是平视前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眸光转动,想到自己的师父和临行的嘱咐,俊秀面庞上流露出笃定的神色。 碧空如洗,日光游移,落在他身前,像是为他打开了整个尘世。 第十三章 杀人易,救人难 那边的秋舫正对洛城与尘世充满好奇,这边的道人也从震明山一路腾空而去,马不停蹄地赶往南疆妖域。他下山一事,任是他最信赖的师弟与徒儿,也都让他使了一招瞒天过海,纷纷蒙进了鼓里。 此时,正值白日,但南疆妖域被黑云压境,幽暗不见天日。 此处,风不愿来,雨不愿落,光不愿碰。放眼望去,阴气横生,妖魔横行,土地皲裂而贫瘠,活脱脱一人间小炼狱。土山坡上,立着一道瘦削的人影,没有喧嚣的风,那人一身老旧道袍的袖口便丧气似的垂在腰前。他手中握着一把三钟观音尘,双脚立在这氤氲环绕的山丘之上,纵使周遭妖气猖獗,却也不敢欺近其身半步。 此人,正是道人晏青云,他一路往南,行路又快,不过一夜,便到了这片荒芜的妖域。除他自己之外,本是无人知晓他已下山。 但就在此刻,却又多了一人。 而这人,正是他二十年来朝思暮想,无时无刻不想见之人。 道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双眼紧闭,他道行高深莫测,在这片妖域中横行无忌,刚入南疆时,那些不知死活的小妖见到他还像是见到什么奇珍异品,一股脑地扑了上来。不过到了这里,寻常妖魔只敢隔得老远,瞪着眼瞧着他来时路上的无数妖尸,丝毫不敢上前一步。 不过仍有不怕事的大妖,驱赶着一阵黑风铺天盖地刮来,那黑风劲道凌厉而阴狠,将道人卷在其中,不一会却又四散开去。经历黑风洗掠后的道人一动未动,像是知道这股黑风对他束手无策一般,甚至双眼也懒得睁开一下。 “你过来吧。”一道有些嘶哑的声音在空中响起,从四面八方袭来,传进道人耳中,令人猜不到方位。 “如何来?”道人反问,他此刻已睁开双眸,平静地瞧着前方,面色变得铁青。 “你想来,那便就来了。”嘶哑的声音又响了一声,随着话音刚落,空中闪出个惊雷,惊雷之下又是一阵黑风滚滚而来,卷向道人。 但那黑风仍不能近到人的身子,像是有一层薄膜隔在他的周遭,这妖域的一切事物均不得沾其半点衣衫。 “看来是你不愿。”声音又在空中响起,却带着三分讥笑七分感慨。 道人闻言一声冷哼,一收平日里的默然,眼中露出精光,鄙夷地喝了一句:“脏!” “哦?按理说来,这妖域也脏,那你为何又站在此地?” 这声音虚虚实实,道人道行再是高深,也完全摸不准出声者的方位,双眸更不知该往哪瞧去,索性又紧紧闭上,嘴中却说:“救人。” “救谁?” “救你。” “我?” “你。” 两人对话的语速愈来愈快,一问一答间,声音变得高亢,言辞变得激烈,像是积怨已久。 “笑话,佛门无度,道家荒淫。兵争不止,暗战不休。世上的人是非不分,世间的事黑白颠倒。你不去救救这个世道,却说起什么救我这劳什子的话?”嘶哑的声音讥讽道,那随性的语气,听起来又像是道人的老熟人了。 “对,救你。”任凭那声音出言不逊,但道人还是强压心中火气,语气稍稍缓和下来。 “天下谁能救我?”嘶哑的声音又问,但不等道人回答,这声音的主人便是一声长笑,又道:“就凭你?若说杀人,我不一定比得上你。救人嘛…还得要我来教教你。” “怎么教?把世人都变得跟你一样,当个妖怪?”道人右边脸颊上的皮肉微微一颤,露出半个惨笑,反唇相讥道。 “妖又如何?长命百岁,乐得逍遥自在,有何不妥?多少世人看着生死离别,想着悲欢离合,恨得哭天抢地。此世又如你所愿了?”嘶哑的声音变得更沉更绵长,但却是底气十足。 “此世如何与我何干?”道人却是一改往日的荣辱不惊,眉头一挑,冷笑一声道。 “那我如何又与你何干?”那声音又问,这话像一把尖刀,直插进道人的心坎里。 道人半晌没有答话,他不知该如何答话,更不知是否还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 但他心中尚存一线希望,虽然没能见到声音的主人,但听到这声音,总归是舒坦了几分。 “不说话了?不想救了?哼,我甘心如此,你们却总说要来救我。都是带着偏见,假仁假义得很,死老头是,周老三是,我竟没想到,到了今天,就连你…连你也是了。” “生之为人,何苦堕入妖道,此时回头,还有救。”道人叹了一声,沉重地说道。 “二十年前,你可不是如此。” “二十年后,我才悟透。” “悟透?哈哈哈哈哈哈。”那声音突然狂笑了起来,凄厉的笑声在空中悠悠回荡,余音绕上了山梁。笑到最后,竟有些悲怆。 “我,你救不了,永远也救不了。”空中又响起一声,落进道人的耳中,却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凉透了他的心。 “若不能救你,那我便杀了你。省得你再为祸多端。”道人突然暴怒,一抖拂尘,大声喊道,眼神中渗出了狠意。 “好啊好,你果然还是更喜欢杀人。说来也巧,我做人的时候,医术如神,救死扶伤怡然自得。如今成了妖,才知道杀人的感觉是这般好。可惜了这些年大家都怕了,不敢来这妖域,让我无人可杀。但要不还得说这世间就你对我很好,知道我手痒,今日里主动送上门来让我过过瘾。” 话音一落,那阵黑风起得更大,一时之间飞沙走石,尘埃漫天,空中几个惊雷响起,直直劈在地上,隐约间有鬼哭狼嚎之音环绕周遭,四面的妖魔无不失色,心想着一触即发的大战怕是要毁天灭地,赶忙拔腿开跑,溜之大吉。 那黑风过处,露出一道修长的人影,道人细看过去,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悬在空中,他面若冠玉,不过十来岁的少年模样,眼中神采奕奕,身上穿着洁白而简单的衣袍,绕是在这荒芜之地浸淫多年,仍显得一尘不染。他站在空中微微扭了扭脖子,嘴角挂着邪魅的笑容,与他纯良的外貌显得格格不入。 这人便一边笑着,一边饶有兴致地盯着道人,像是盯着盘中的饭菜。 过了半晌,他才说到:“凡人就是胜不过岁月,老二,你老了,老了不少。” “你我终要如此?”道人瞪着双目,眼中满是悲愤,他脸上的肌肉颤抖着,看着这十多岁的少年,咽了口唾沫,丝毫不顾自己正答非所问。 “哈哈,我只不过如你所愿而已。”这少年有几分顽劣地击了下掌,身子也跟着跃动了一下,笑意更渐浓厚。 “好,那我今天要为你的血债画上句号。”道人冷言厉色地盯着空中的少年,在他这堕入妖道的师兄面前,平日里的修身养性似乎都成了浮云,一星半点也记不上心头。 “血债?”他的笑更加肆虐,旋即大叫道,“我弃善入妖,耗尽心血,你晏青云也敢妄说句号?” 话音一落,他又展开双臂,手掌之中开始汇聚起一团黑气。 晏青云见状也不甘示弱,只是一声冷哼,不去与他争辩,手中并做剑指,斜下指着,那势头,一张张符咒便是呼之欲出。 “当世第一杀手,能杀得掉我这大妖么?死老头坐下的二弟子,又能杀得掉我这大弟子么?”少年恶狠狠地望着空中,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远处的某个人说,更像是对着眼前的晏青云说。 晏青云依旧不答,见四方妖气源源不断汇聚到他那师兄手中,他心中怒气更甚,他是怒这师兄决一死战的笃定,更是怒自己无力将他救出深渊。 怒气攻心,心中甚急,道人当即振着嗓子一声大喝:“巫马朔,你我缘尽于此!”说罢,面前突然浮现出那柄桃木小剑来,凭空一道青光划下,那小小木剑一分为二,断作两截。 “好,好好!”那叫做巫马朔的男子眼中出现一丝稍纵即逝的悲愤,脸上却是生硬地一笑,竟连连叫好。 随之他表情又变,冷颜横眉地扫了一圈天地,手中黑光大盛,也大叫道:“晏青云,你以为耍耍嘴皮子,说上几句大道理就能救人。呸,杀人易,救人难,师兄今天再教你一件事!” 说罢,他手中风起云涌,好似造出一方宇宙,漫天盖地的黑风在那宇宙中呼啸而出,地上尘埃沙石纷纷扬起,妖神之力瞬间吞噬了这片天地。 道人也还以颜色,左手右手双管齐下,各自作符,那左手双指擎天,是一张镇天符;那右手双指点地,是一张囚地符,两张符咒正与当年徵侯山上大战之符如出一辙,一天一地,一刚一烈,誓要把这妖域搅得天翻地覆。 巫马朔见了此符,眼中精光迸射而出,他成妖之前乃是玄明子座下大弟子,对这两道符再熟悉不过。今日能与这师弟一战,他心中大喜大悲,只觉得胸腔里妖血翻滚,手中黑光炸裂开来,又在空中散作无数黑球,塞满了天地。 晏青云也不惧怕,双脚一跺,那两道符威力突显,自天穹向下坠了一条条金色瀑布,金光漫布天际,像一双巨手拍下,而本就皲裂的大地之中,每条裂缝也是溢出金光,像一张地网自下而上收去。 “死老头一辈子都是斩妖除魔,装得是正义凛然,我今天倒要让他瞧瞧,狗屁的悬壶济世,成妖入魔才是救世之道。”巫马朔又是一声怪叫,无数黑球如同惊雷般炸开。 顿时,黑光金光搅在一起,冲破天地,就连乌压压的黑云也被撕开一道道口子。 “执迷不悟!”晏青云一声长啸,身子爆射而出,直向那光幕里去。 巫马朔也是一阵狂笑,整个身子化作一团黑雾,只依稀看得见一颗头颅,也冲向那光幕中去,原本俊逸清秀的脸颊变得扭曲和兴奋。 兴是两人在光幕中各出杀招,不知是情欲纠葛的碰撞,还是各执一词的狂怒,只听得一声巨响在空中蔓延开来,惊了整片妖域。 第十四章 出门前 这东极门的堂前堂后大得出奇,秋舫为寻前院,绕了不知多久,一路上东问一个西寻一处,终于让他找到了前院。 前院被白墙环绕,光洁的墙面上爬满绿色藤葛,各处植物被修剪得整饬有序。 院中来往弟子甚众,无一例外地穿着黑色袍子,兴许是入门早、地位高,看上去年纪稍长一些的弟子,他们黑袍上便要多出几根金线来,尤其衣襟处,金丝勾勒,庄重里藏着贵气。 吴秋舫放眼望去,早有一男一女两道人影候在院中多时,女的自然是他初识的小师妹傅芷,男的便是那个临走之时表情异样的师兄傅朝。 他们面对面站着,那傅朝比傅芷高出一个头来,正低头瞪着傅芷,眼神之中带着自上而下的威势与压迫。二人看似正等着吴秋舫的到来,实则却是在争论些什么,脸上的不快一览无遗。 吴秋舫一时踌躇,不知是否该走上前去。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理当上前阻止他们争吵。念及此处,便是没了顾虑,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一边迈开步子,一边不忘喊上一嗓子:“傅师兄,小师妹,劳烦你们久等了。” 傅朝见秋舫快步走来,眼神更是蒙上一层阴郁,初见时的警惕又挂回脸上。 与傅朝不同,傅芷巧笑如花,眼中噙满笑意。她得意地瞧了傅朝一眼,转头向吴秋舫迎来,道上一句:“小师兄的正事要紧,我们多等一会也无妨。” 少年对这一男一女截然不同的表情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轻轻蹙起了眉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道不来。 待得他走到二人面前,傅朝心急火燎地抢先开口:“吴师弟,今日在城中游玩,由我领你们二人前去。” 秋舫一听此话,心中颇为纳闷,明明周师叔让小师妹带自己领略下洛城风光,为何此刻又成了傅朝领着。虽说他待人和善恭顺,不爱计较人脸冷暖,但傅朝前前后后的几处冷眼,多少令他心中膈应。 不待少年反应过来,便听得傅芷在一旁斩钉截铁地言道:“掌门师伯和师父都说过了,让我带小师兄熟悉一下洛城,你来添什么乱子?” 傅芷也不给傅朝声辩的机会,紧接着说道:“若你执意要去,也成,那你去便是了,我只好回去向师伯、师父回禀一声,就说傅大师兄独揽重任,没我什么事了。” 这少女说罢,赌气似的撇过头去,也不去瞧那一脸铁青的傅朝,只是斜睨着眼,望着院落的墙沿。 “傅芷,你,你不要太过分了!”傅朝朝着傅芷低声喝了一句,说罢又是瞥了一眼旁边的秋舫,一边觉得不可在师弟面前失了师兄的威严,另一边想着师命难违,竟是恨恨地一拂衣袖,转身便走,留下洋洋得意的少女和莫名其妙的少年。 这傅姓二人你来我往地拌嘴,谁也不肯饶过谁,不过最后看起来是傅芷牢牢占据了上风。 吴秋舫看这半晌,总算是瞧出个门道,想必是这两人一个想同往,一个偏偏不让。 即使争论的结果正如少年心意,但小师妹这般不顾及师兄的颜面,总归不太好。秋舫思前想后,终于是踌躇一问:“小师妹,你这…” 傅芷闻言,却是狡黠一笑,拿出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说道:“小师兄你猜我们为什么都姓傅?” 吴秋舫未作多想,疑惑地摇了摇头,只叹不知。 “你认真想想嘛,认真想。”傅芷的话中带着几分撒娇的味道,弄得不曾跟同龄女生独处过的少年郎神色有些窘迫,他只觉得耳根发烫,也不敢去瞧傅芷那明媚皓齿的脸颊,只好低头看着脚下的深灰色石砖。 过了良久少年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这…你们是兄妹?” “聪明!今天总算甩掉这跟屁虫了。”傅芷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她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地拍了下少年的手臂,眼角还不忘嫌弃地瞅了一眼傅朝远去的背影。 这小师妹初见时有些娇羞,但与人熟络得倒也挺快,看来是个乐观开朗的性子。吴秋舫心中如此想着,他本就沉闷,若是遇见同样沉闷的人,怕是这一路上都得相顾无言了。 终究是涉世未深的少年心性,念及此处,他的心情总算是好了几分,露出了一脸真诚的笑容:“多谢小师妹夸赞。” “小师兄没有兄弟姐妹么?”傅芷努了努嘴,睁大了清澈的双眸瞧着秋舫,蓦地问了一声。 吴秋舫闻言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只是摇了摇头,也不多提自己身世,将话题岔开:“我们何时出发进城?” “你还没有用过早饭吧?不如我先领你去尝尝食堂的饭菜。”傅芷收起一脸嬉笑,指了指侧门方向,表情逐渐变得认真起来,言语里也带着几分关切。 末了少女又补上一句:“咱们东极门的伙食那可是洛城一绝,不出半年,你这身子骨就得硬朗不少。” 少年闻言微微一笑,没有作答,只是紧跟在傅芷身后行去。他的心中却在苦笑,要想在这门中过上半载安稳日子怕是难上加难。 正值早餐时分,东极门偌大的食堂里人头攒动,见到这对少男少女一前一后走进门来,竟是引起了不小骚动。 这傅芷虽说平日里让她那哥哥盯得极紧,单是跟异性师兄们搭上一两句话便让一旁的傅朝吹须瞪眼,但并不妨碍这性子活泼、面容姣好的小师妹在门中拥有极高的人气。 不少男弟子们看见傅芷进去,都低低地咦了一声,一双双眸子里仿佛成了春风过处。 再看到少年背后的吴秋舫,就不单是男弟子们咦了一声了,女弟子们也不甘落后,纷纷侧目,有些个甚至露出花痴般的神色瞧着少年郎,惹得少年感觉一边炽热的眼神,一边嫉恨的眼神都落到自己身上。 好在少年对男女之事无甚体会,也就不去在意他人的目光,在傅芷的引导下径直打好饭菜。 二人面对面地落了座,傅芷先行开口问道:“小师兄,你一会要不要先去换一身衣服,咱们东极门的弟子平常都穿的统一服饰。” 秋舫却是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不必了,这身道袍虽然旧了些,但是师父送给我的。师父给的,自然也算门中弟子能穿的。” 见少年执意如此,傅芷也不强求,只是想着这二师伯的故事自己竟闻所未闻,难耐心中好奇,追问了一句:“那…二师伯是什么样的人啊?我入门五年有余,感觉门中上下,似乎很少提起大师伯与二师伯的名讳来。” 这二人的名讳在东极门第三代弟子中确是鲜有提及,以至于傅芷说到最后,声音小到仿若耳语。 少年听闻此话却是蹙起眉头,虽说与道人生活了十六个年头,但硬要他把道人的生平事迹讲出来,吴秋舫还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只好继续摇头道:“师父除了教我练法术、读经书,倒是从不提起过去的事情,因此我也不知。但他人是极好,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听了吴秋舫的话,好奇心大起的少女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只好老实地喝了一口手中捧着的小米粥,任是她脑中已开始勾勒二师伯的形象,此刻也只得搁笔作罢。 少男少女碗中的清粥将要见底,堂中弟子也纷纷用完早餐,个个踏着饭后的悠闲步子,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一边打闹一边说笑地走了出去。 却在此时,前院之中突起了一阵喧哗,堂中未吃完早饭的弟子面面相觑,不知何故。而院中的声音愈加嘈杂起来,竟在闹嚷声中依稀听见救命之声。 吴秋舫闻言皱紧眉头,正在思索为何有人求救。却见傅芷眼中带着一丝兴奋与担忧,低声说了一句:“走,瞧瞧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少女一把拉过少年往那门口的人群中一头扎去。 这些个男弟子们见是傅芷来了,无不露出花痴样貌,给少女让出路来,加上二人身子瘦弱,在人群里穿梭如鱼入水,待少年回过神来,已被傅芷拉到人群前面。 “七师叔?”傅芷突地叫嚷起来,不禁松开拉住吴秋舫的左手,猛然捂住嘴,眼底里惊恐涌动,就连站在一旁的秋舫都能感觉到少女身体的颤抖和呼吸的急促。 “七师叔?”少年郎在心底默默念叨一句,想起昨日周宗与众师弟谈话时对此人有所提及。 秋舫定睛再看,院落正中躺着一名身材瘦弱的男子,衣着是残破的素黑长袍,腰间用于放置符箓的黄布口袋早已空空如也,血痂像藤蔓一般依附在他的方脸上,枯槁的手掌垂在地上。虽说呼吸微弱,但也算平稳,若说伤势颇重,一时半刻倒不必担忧性命之虞,想必已有人为他稳定伤势。 重伤男子的身畔还半跪着一个僧人,这僧人左手持一根一人高的银色锡杖,素白长袍一尘不染,头被兜帽盖住,隐约间能瞧见脸颊,生得高鼻深目,颇为英俊,年纪约莫三十上下。他也不与周边的东极门弟子搭话,只是俯着身子,将手掌轻轻地靠在重伤男子的肩上,像是在安抚着重伤男子。 有几个年纪稍长的弟子走上前去,想要一探这位东极门元老级人物的伤势,却被那僧人锡杖一横,挡在一旁。 众弟子们心急如焚,虽不知这僧人意欲如何,但总觉得此僧隐约间给人一种说一不二的感觉,竟是齐齐愣在一旁,等着周宗等人的到来。 “七师叔道行高深,怎会伤成这般?”围观的弟子中有人低声问道。 其他弟子也是窃窃私语,一时之间对此事的来龙去脉猜个不休。 “小师兄,你说是谁能将七师叔重伤至此?”傅芷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少年有些不知所措。他本就不认识这七师叔,更不知该如何看待。 未过多时,空中刷地落下几道人影,正是东极门的几大元老。 为首的周宗见到眼前场景,眉头紧锁,脸色铁青。他大步流星走上前去,蹲下身子粗略察看一番曹子布的伤势,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凝思片刻后,他又环顾一圈四周,见人群骚动依旧,一阵火气直上心头,冲冠眦裂地对着众弟子大喝一声:“是好看还是怎么?” 此言一出,众弟子羞愧难当,无不低头颔首急忙散去。只有吴秋舫仍是立在原地,神色清冷地望着场中。 傅芷见他岿然不动,便是扯了扯他衣袖,悄声道:“快走了,小师兄。” 秋舫对傅芷的话充耳不闻,任由少女在一旁拉扯,他自是一动不动,仍旧站在原地,只是他此时的目光已落在僧人脸上,像是凝神想着什么,又像是茫然地犯楞。 傅芷见他还是不动如山,也不知道该如何行事,只好叹气一声,蹑手蹑脚地躲在少年身后,顺道用眼角瞟了瞟周宗等人,生怕受到责骂。 二人的言行周宗尽收眼底,不过他也无暇多管,仍是一边仔细察看伤势,一边恶狠狠地说了一声:“此债必要墨宗血偿!” 说罢,他又打量一眼眼前的僧人,心中有些疑惑,但仍不忘微微抬起头颅,朝着众人说道:“不必担心,老七命大。老四留下,其余人送老七去医堂。还有你俩!该办正事就去办正事。” 周宗说完这话,便是斜睨了吴秋舫二人一眼,催促着他二人速速离开。 傅芷闻言如获大赦,赶紧一把扯住秋舫的手腕,使出吃奶的劲向外拉去。 这吴秋舫才总算是从僧人身上移开目光,挪走了脚步。 第十五章 算命不是算卦(上) “小师兄,你方才怎跟个木桩似的,杵在那一动不动?” 傅芷扣上了前院的大门,先是长长地舒了口气,再是回过头来,嘟囔着小嘴质问秋舫。 此刻的前院一个人影也见不着,周宗作为一门之主,自然是说一不二,那群弟子拿给他一喝,都不知散到何处去了。 “不知道,我看那人,总觉得熟悉。”秋舫仰头望着天空,缓缓地说,思绪也陷入了回忆。 “你说七师叔还是…那个年轻和尚?”傅芷微微侧着头,眉头轻蹙,疑惑地问。 “和尚。我总觉得在哪见过他。”秋舫的语气依旧缓慢而平静,音调拖得绵长,好像思绪还未回来。不过任他挠破了头,也想不出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见过那僧人。 末了,他又兀自一笑,傻傻地摇着头自嘲:“我生平搭过话的人两只手就能数过来,怎会见过他呢?” 说罢他也不等傅芷再问,又是自顾自地问道:“小师妹,那我们现在就进城去?” 想必少女极是喜欢进城的,秋舫一提起进城,她的眼中像放出光来,连忙点头应道:“当然当然,出了前厅便是大门了。” 秋舫也记不得昨晚是如何随着周宗走进来的,只觉得这东极门大得离奇,好像比震明山还大几分,里里外外盘综错节,一直是院门进、堂中过的,弄得没见过世面的秋舫已经昏了头。 此刻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傅芷快步走了一阵,才算是走出了宅邸。 秋阳高照,日光灿然。白天的洛城,人声鼎沸不弱于夜市。往来有骆队载着包袱货箱穿梭在坊间,周遭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骆队的伙计互相之间呼来唤去,那些年轻的伙计每每瞧见新奇的物件便会驻足把玩,脸上露出温暖和煦的笑意,许是想着给家中妻儿带些异域风光回去。 自打出门之后,傅芷更是容光焕发,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心情惬意,好不愉悦。说起东极门的子弟,平日里多在门中修炼玄妙道法,没有师长允许,也不得随意在洛城中闲逛,以免招惹是非麻烦。 少女难得出门一次,自然是这里一个卖糖人的小摊,那里一处卖簪子的小铺,挨着钻个遍,凡是妙龄少女喜欢的玩意儿她都一概不肯放过。 少年眼中也充满新奇,这琳琅满目的物件与吃食是他在震明山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看着傅芷在那穿穿戴戴,摆摆弄弄,倒也乐得轻松,被这份闲暇感染,他那沉沉的心思也被抛之云外。 “小师兄,出来一次可是机会难得,你不买点什么?”傅芷笑意盎然,拿着小摊上的纸人摆弄一番后,侧过头轻挑起眉梢向着秋舫问道。 秋舫愣了一愣,他倒是知道买东西要钱,可在山中生活十六载,那金钱与他两不相见,可谓是无缘无分,只得尴尬地摇头称:“我…没钱。” 少女闻言也是一愣,心中纳闷着,树大根深的东极门,虽说是修炼法术的门派,但名下也经营着无数产业,修炼与经商向来是两不相误,平常财帛丰盛,日进斗金,堂堂二师伯座下的独苗怎会没有钱呢? 不过事已至此,加之她几番接触下来,只觉得这小师兄温柔清雅,心中倍感亲切。倒是不多吝啬,悄悄摸了摸自己腰间不大的荷包,一咬牙一跺脚道:“没事,师妹借你。” 秋舫听了此话,感觉心间有一阵暖流淌过,这世上他接触过的人不多,好在这不多的人里个个待他挺好,而这些待他好的人里,时至今日,能与他同声相应、同气同求的人仅有眼前这小女子一人而已,也难怪他备受感动。 虽然内心感慨,但他嘴上却没有承情,只是推脱着:“不必了,小师妹,我也不缺什么。” “可小师兄,我看你这一路上都没有去看看什么物件,可是都不合你心意么?” “我打小在山中长大,这些东西虽说新颖,但我也不太有兴趣。”秋舫答了一句,归根结底,他也是个小道士的心性,清心寡欲的修炼,让他不像同龄人一般对万事充满好奇。 “山中?” “对,我与师父生活在皇城外边的震明山里。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下山。” “第一次?”少女闻言惊讶至极,瞪着铜铃般的眸子瞧着秋舫,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末了又道:“那生活岂不是一点乐趣也没有。” 秋舫却笑了一笑,不以为然道:“倒不至于,经书虽然枯燥乏味,但师父教我的算命之道与剑符之术里可藏着大千世界呢。” “算命?” “对,算命。“秋舫答。 末了,他愣了愣神,才惊疑地问道:“你们…不曾学过?” 少女虽然头甩得像拨浪鼓,但眼中却满是期待与崇拜,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脸上的惊喜表露无疑。 秋舫见状,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嘴里低低应了一句:“虽然师父只讲过方法,我也没实践过,但我还是可以教你一些口诀。” 不过少女却没有像吴秋舫意料之中那般向他请教,竟是十指交叉,一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一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我听师父说过,命理之术深奥难懂,世间万事天意难违,哪有逆天改命的章法。等我能够把东极门的玄妙符箓一张张记牢前,我还是不要去学了。”少女轻轻地说道,又从袖口处掏出一张羊皮纸来,叹了一声,接道:“不过五年前,父上大人带我来东极门拜师学艺的路上,在城中被一个算命先生叫住硬是给我批了个八字,全写在上边了。喏,你看!” 秋舫一边纳闷这小师妹怎么随身带着这张羊皮纸,一边接了过来,刚是初略一看,不及深究,又听得傅芷在一边说道:“那个先生说我命中有一劫。” “可师父说过,命由天定,不让我算。”秋舫为难地说,可看着小师妹期待的神情又有几分于心不忍。 “小师兄,你学了这手艺,却没替人算过吗?”傅芷见秋舫不愿,神色又变得有几分落寞。 “是了,师父只传我章法,却不让我替人算。不过我也无人可算就是了。” “那你连自己也未算过?” 秋舫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道:“未算过一人。” “不成,小师兄你就破例一次,就看一眼,就只看一眼可好?”傅芷眼珠子一转,向秋舫凑近几分,那副委屈娇憨的模样让少年郎防不胜防。 但秋舫仍是犹豫,一边是小师妹撒着娇央求他,一边又是师父的铁令如山,委实两难之极。好在他听惯了师父的吩咐,待他定下神来,还是不知怜香惜玉般地说道:“师父有令在先,我不敢不遵。” “那这般如何?你只告诉我那先生说得是对是不对便好,也不用你替我算个什么一二三来。”傅芷穷追不舍,再心生一计。 少年闻言,虽说心中不愿,眼中却悄悄地瞅了一眼羊皮纸,粗略一看,这小师妹原局杀重,且日支坐杀,既无印化,又无食伤来制,确如那先生所说,命有劫难。 可看到此处,他心中又愧疚难当,连忙撇过头来,不敢往深处再多想一分,只是计较着这算命先生算得倒也没错,小师妹命中该有一劫,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如何对傅芷说起。 “怎么,是真的吗?小师兄。”傅芷紧张地一问,把走神的秋舫拉回现实,她潋滟的目光本是那般亲切,此时此刻却带着一丝彷徨。 少年虽然不曾说过谎,但他性子善良,又不愿去扰了女孩的纯净心绪,加上自己多少也知道善意的谎言不是坏事,只好有些生硬地编造一句:“他错了。” 少年说完这话,一股强烈的负罪感再次爬上心头,手忙脚乱地将羊皮纸塞回少女手中,脑海里似乎浮现出道人那冷冷的面貌,吓得他在心中连忙道歉。 “哼,我早就给爹爹说,看那先生的邋遢模样,准是在那街口坑蒙拐骗混饭吃的,爹爹还不信我的。”傅芷闻言如获大赦,努着嘴怨道。 可她越想越是气不过来,便是一跺脚,一把拉起秋舫的手臂,愤然道:“不行,小师兄,你随我找他去,他这番话扰了我五年之久,此仇不报非…美人!” 不等少年有所应对,便是被一股劲扯着往前奔去,只留心中一片懊恼和少女的怒气冲冲还停留在空中。 第十六章 算命不是算卦(下) 与往常无异,那算命先生的摊位仍在那里,纵然集市里人来人往,可摊前还是门可罗雀,鲜有人问津,与他略显寒酸的服饰相映成趣。 少女今儿个打定了主意要去问上一问,非得一消心中怨气为快,竟是不顾窈窕淑女的形象,撸起袖子便欲上前。可少年却是急红了眼,这要是一问,他刚才编织的谎言岂不是要全然穿帮。 此刻他的反应倒是机敏,小脑瓜子一转,灵机一动道:“小师妹,你看那先生的衣服上缝缝补补一大堆,讨口饭吃也不太容易,兴许家中还有一大家子老小要他养活呢,我们还是不要去砸人家招牌为好。” “那可不成,为这事我心中忐忑这么些年,不能让骗子好过。”傅芷一边嚷嚷,一边转身要去质问,却被秋舫一伸手紧紧拽住。 秋舫心想这小师妹虽然嫉恶如仇,但横看竖看也不像是食不能安、寝不能寐的模样。脑子里这样想,嘴里可不敢如实去说,只好苦口婆心地一阵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师叔们肯定也不想我们在外惹是生非。” “是他惹事在先,我只是礼尚往来,小师兄你别怕,快放开我,我要好好跟他说道说道。”想是傅芷被这算命先生的一席话困扰多年,傅芷丝毫不顾一男一女在街上拉拉扯扯有失体统,心中只装着砸人摊子的念头。 正当二人拉扯之间,却有一男一女前后走到算命先生摊前,这二人也是穿着深黑色服饰,走起路来昂头挺胸,无视身畔路人,一看便知是富家子弟。 女子大约二十左右,杏脸桃腮,容颜端丽,身着丝绒长裙,领口与袖口处金线镶边,裙摆上针线过处精细非常,好一个绮襦纨绔。那男子与秋舫等人年纪相差无几,一袭宽袖长袍,头戴冕冠,眉目清秀恬淡,手中捏着一把折扇,扇尾挂了一枚晶莹剔透的圆盘白玉,悬在空中轻轻晃悠着。 二人见状立马停住拉扯,但这傅芷的正义感已然爆棚,仍是跃跃欲试地要上去阻止摊前的男女上当受骗,秋舫却是牢牢站住,一边不肯松手,一边微微蹙起眉头观察着。他修炼日久,虽说实战经验不多,但在同龄人中道行已算深厚,一眼便能看出眼前的两个富家子弟均是修道之人。 他听周宗说过,城中龙蛇混杂,还是少去接触他人为好。 “小师妹,且先别急。”秋舫表情变得凝重,微微压着头,低声对傅芷说了一句。 傅芷闻言起先是一愣,片刻间却有些惊异地转过头来对着秋舫道:“这两人怎么像是墨宗的弟子,他们平常也是穿一身黑,只是奇怪,寻常弟子穿得可不比他们华贵。” 说罢,她又想到什么一般,拉着秋舫往侧面退开一步,站到一个卖油纸伞的摊位旁边,遮住身形。压着声音道:“我怎么越看那女子越像是墨宗的小妖女!” 秋舫任由傅芷拉来扯去的,完全摸不着头脑,“墨宗”二字,出门前倒是有所耳闻,但他却不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只好一问:“墨宗是什么?”“你知道人君为向荒国示好,并未派兵驻守此城一事吧。”傅芷偏着脑袋对着秋舫说,但明亮的双眸却未从那男女身上移走。 “周师叔有所提及。” “我也是听师兄师姐们说的,就因为此,洛城是各方人马汇聚之所,各式各样的门派宗族,在城中盘根错节,没人统管。你看,这里有多少商品货物,就意味着洛城里有多少势力。”说完这话,傅芷顺手指了一指周围的货摊。 吴秋舫顺着傅芷的手环视一圈,瞧着这满满当当的货物,竟在心中数起数来。 傅芷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轻笑着拍了秋舫一下,嘲道:“呆子!我只是比喻一下。” “不过,这洛城的势力,的确很多就是了。你可知道,这么多势力,为何洛城运转还如此井然有序?”傅芷缓了缓,收起笑容继续说道。 秋舫仍旧只能摇摇头,初入洛城,他对此处一概不知,猜也不知从何处猜起。 “因为有东极门和墨宗。这两个门派,是洛城最大的势力,看上去不分伯仲,实际上当然我们更强一些。”傅芷说罢骄傲地昂起脑袋。 “原来如此,今天听师叔说起墨宗,好像有些不爽。”秋舫这次从摇头换成了点头,但心中仍有疑问。 “岂止不爽,掌门师伯那模样可不就是恨不能活剥了墨宗的皮么。” 说到此处,傅芷又压低了些声音,神神秘秘地接道,“听掌门师伯的意思,七师叔受伤与墨宗脱不开干系,这墨宗事事都爱跟我们争个高下,我们在西街开个胭脂铺,那他们就去东街开,我们在东街开个武器店,他们就去西街开。真是烦人!” “那他们可争得过?” “哼,他们倒想,还不是败多胜少,要我说啊,只要掌门师伯出手,给他们几张符瞧瞧,他们吓都得被吓死。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他们总说要以大局为重,不肯动手灭了墨宗。其中原由我就不知道了,师兄师姐们也不知道。”末了,傅芷还补上一句,顺便摊了摊手。 “那你刚才说的小妖女又是何人?” “墨宗的小妖女叫风随星,嚣张跋扈,经常在外边欺负我们门中的年轻弟子,她是墨宗宗主的女儿,师父们又不准弟子们惹出大事来,害得我们总是不能下狠手治她。”傅芷的语气颇为气愤,一双纤细的小手也握成拳头。 她说着说着,又突然一惊道,“对,就是那女的,听他们的描述,就跟那女的长得不差分毫。” 秋舫被这言语感染,也是义愤填膺,颇为愤慨:“那我们的弟子就这般任人欺辱?” 傅芷摇了摇头,一时间变了脸色,巧笑嫣然地看着秋舫,有几分得意地说:“东极门也不是好欺负的,虽然要以大局为重,但我们也没少给他们使绊子,他们若伤我们一人,那他们便得伤十人。”言及此处,傅芷的话语一顿,又接着说:“就算掌门师伯不让我们去伤那妖女,但其他弟子可就没那么好运了。不过这小妖女也只敢欺负欺负我们年轻弟子,遇见年长的师兄师姐,她还不是不敢造次,欺软怕硬的家伙。”傅芷说罢,还轻哼一声。 秋舫听了此话,心情勉强平复了一些,说到底他也是东极门的一份子,就算是未曾谋面的师兄弟们受到伤害,他也是极不愿意的。 “总有一天,要跟他们新仇旧恨一起算。”傅芷的脸色又是一变,咬牙切齿地说着。 话音刚落,却听到那妖女往算命先生的桌上一拍,桌子瞬间四分五裂。秋舫二人只听见妖女一声大喝:“我让你算卦,你就得算卦!” 这阵势不小,引起周围人群纷纷驻足旁观,几个不怕事大的小商贩,更是围了过去。 “小姑娘,老夫在此摆摊二十余年,向来是算命不算卦的,可不要难为老夫了。”算命先生的声音有些颤抖,看见风随星这般发飙,也只好低着头拱着手,唯唯诺诺地辩解道。 “你摆了多少年的摊,算的是命还是卦,这些与我何干,本小姐今天还偏就要你给我算上一卦!还有,小姑娘是你能叫的?给我闭上你的狗嘴。”风随星娇斥道,眼睛里带着一股子狠劲,后边的男子在一旁静静地瞧着,也不上前劝阻,像是早已习惯这女子的做派。 这话一出,傅芷在那噗嗤一声笑,努着嘴对秋舫说了一句:“这妖女真是蛮不讲理,又要人算卦,又不要人说话,有趣有趣。” 这笑声不大不小,正好穿过人群落进风随星的耳朵里,她撇过头斜睨一眼,正欲发作,那算命先生又踩着节骨眼赔罪道:“小姐,劳烦宽恕,这山医命相卜,命与卜多有不同,老夫虽然浸淫命理几十载,但…” 不等先生把话说完,风随星又是一脚踢开早已身首异处的桌板,喝道:“废话少说,你是算与不算,若是不算,你这摊子,从今往后别想在城中再摆!” “小姐啊小姐,我这,可那,算命不是算卦啊!”算命先生听风随星放出狠话,急红了眼,脚也一跺,言语间失了伦次,干瘪的双手颤抖着,一时间无处安放。 “不会算卦,你还摆什么摊?”风随星一边冷笑道,一边提起躺倒在地的布幡,上边写着“八字精批”四个大字,她冷眼盯着瞧了一番,抛在空中,玉手就那般一划,这幡也作了两截。 傅芷见状,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有几分恨恨地说:“这也太嚣张了一些,那算命子虽然骗了我,但那妖女也欺人太甚。小师兄,我们要不要救他一救。” 秋舫正想点头,毕竟傅芷此言甚合他的心意,这纯良少年心中可容不得这种欺压弱小的恶事。 可他心中又牢记道人之言,他们若去锄强扶弱,那免不了又是一番打斗,与道人的嘱咐就背道而驰了。 救与不救在他心中纠缠不休,逼得少年咬紧牙关,双手也攒成了拳头。 第十六章 算命不是算卦(下) 与往常无异,那算命先生的摊位仍在那里,纵然集市里人来人往,可摊前还是门可罗雀,鲜有人问津,与他略显寒酸的服饰相映成趣。 少女今儿个打定了主意要去问上一问,非得一消心中怨气为快,竟是不顾窈窕淑女的形象,撸起袖子便欲上前。可少年却是急红了眼,这要是一问,他刚才编织的谎言岂不是要全然穿帮。 此刻他的反应倒是机敏,小脑瓜子一转,灵机一动道:“小师妹,你看那先生的衣服上缝缝补补一大堆,讨口饭吃也不太容易,兴许家中还有一大家子老小要他养活呢,我们还是不要去砸人家招牌为好。” “那可不成,为这事我心中忐忑这么些年,不能让骗子好过。”傅芷一边嚷嚷,一边转身要去质问,却被秋舫一伸手紧紧拽住。 秋舫心想这小师妹虽然嫉恶如仇,但横看竖看也不像是食不能安、寝不能寐的模样。脑子里这样想,嘴里可不敢如实去说,只好苦口婆心地一阵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师叔们肯定也不想我们在外惹是生非。” “是他惹事在先,我只是礼尚往来,小师兄你别怕,快放开我,我要好好跟他说道说道。”想是傅芷被这算命先生的一席话困扰多年,傅芷丝毫不顾一男一女在街上拉拉扯扯有失体统,心中只装着砸人摊子的念头。 正当二人拉扯之间,却有一男一女前后走到算命先生摊前,这二人也是穿着深黑色服饰,走起路来昂头挺胸,无视身畔路人,一看便知是富家子弟。 女子大约二十左右,杏脸桃腮,容颜端丽,身着丝绒长裙,领口与袖口处金线镶边,裙摆上针线过处精细非常,好一个绮襦纨绔。那男子与秋舫等人年纪相差无几,一袭宽袖长袍,头戴冕冠,眉目清秀恬淡,手中捏着一把折扇,扇尾挂了一枚晶莹剔透的圆盘白玉,悬在空中轻轻晃悠着。 二人见状立马停住拉扯,但这傅芷的正义感已然爆棚,仍是跃跃欲试地要上去阻止摊前的男女上当受骗,秋舫却是牢牢站住,一边不肯松手,一边微微蹙起眉头观察着。他修炼日久,虽说实战经验不多,但在同龄人中道行已算深厚,一眼便能看出眼前的两个富家子弟均是修道之人。 他听周宗说过,城中龙蛇混杂,还是少去接触他人为好。 “小师妹,且先别急。”秋舫表情变得凝重,微微压着头,低声对傅芷说了一句。 傅芷闻言起先是一愣,片刻间却有些惊异地转过头来对着秋舫道:“这两人怎么像是墨宗的弟子,他们平常也是穿一身黑,只是奇怪,寻常弟子穿得可不比他们华贵。” 说罢,她又想到什么一般,拉着秋舫往侧面退开一步,站到一个卖油纸伞的摊位旁边,遮住身形。压着声音道:“我怎么越看那女子越像是墨宗的小妖女!” 秋舫任由傅芷拉来扯去的,完全摸不着头脑,“墨宗”二字,出门前倒是有所耳闻,但他却不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只好一问:“墨宗是什么?”“你知道人君为向荒国示好,并未派兵驻守此城一事吧。”傅芷偏着脑袋对着秋舫说,但明亮的双眸却未从那男女身上移走。 “周师叔有所提及。” “我也是听师兄师姐们说的,就因为此,洛城是各方人马汇聚之所,各式各样的门派宗族,在城中盘根错节,没人统管。你看,这里有多少商品货物,就意味着洛城里有多少势力。”说完这话,傅芷顺手指了一指周围的货摊。 吴秋舫顺着傅芷的手环视一圈,瞧着这满满当当的货物,竟在心中数起数来。 傅芷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轻笑着拍了秋舫一下,嘲道:“呆子!我只是比喻一下。” “不过,这洛城的势力,的确很多就是了。你可知道,这么多势力,为何洛城运转还如此井然有序?”傅芷缓了缓,收起笑容继续说道。 秋舫仍旧只能摇摇头,初入洛城,他对此处一概不知,猜也不知从何处猜起。 “因为有东极门和墨宗。这两个门派,是洛城最大的势力,看上去不分伯仲,实际上当然我们更强一些。”傅芷说罢骄傲地昂起脑袋。 “原来如此,今天听师叔说起墨宗,好像有些不爽。”秋舫这次从摇头换成了点头,但心中仍有疑问。 “岂止不爽,掌门师伯那模样可不就是恨不能活剥了墨宗的皮么。” 说到此处,傅芷又压低了些声音,神神秘秘地接道,“听掌门师伯的意思,七师叔受伤与墨宗脱不开干系,这墨宗事事都爱跟我们争个高下,我们在西街开个胭脂铺,那他们就去东街开,我们在东街开个武器店,他们就去西街开。真是烦人!” “那他们可争得过?” “哼,他们倒想,还不是败多胜少,要我说啊,只要掌门师伯出手,给他们几张符瞧瞧,他们吓都得被吓死。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他们总说要以大局为重,不肯动手灭了墨宗。其中原由我就不知道了,师兄师姐们也不知道。”末了,傅芷还补上一句,顺便摊了摊手。 “那你刚才说的小妖女又是何人?” “墨宗的小妖女叫风随星,嚣张跋扈,经常在外边欺负我们门中的年轻弟子,她是墨宗宗主的女儿,师父们又不准弟子们惹出大事来,害得我们总是不能下狠手治她。”傅芷的语气颇为气愤,一双纤细的小手也握成拳头。 她说着说着,又突然一惊道,“对,就是那女的,听他们的描述,就跟那女的长得不差分毫。” 秋舫被这言语感染,也是义愤填膺,颇为愤慨:“那我们的弟子就这般任人欺辱?” 傅芷摇了摇头,一时间变了脸色,巧笑嫣然地看着秋舫,有几分得意地说:“东极门也不是好欺负的,虽然要以大局为重,但我们也没少给他们使绊子,他们若伤我们一人,那他们便得伤十人。”言及此处,傅芷的话语一顿,又接着说:“就算掌门师伯不让我们去伤那妖女,但其他弟子可就没那么好运了。不过这小妖女也只敢欺负欺负我们年轻弟子,遇见年长的师兄师姐,她还不是不敢造次,欺软怕硬的家伙。”傅芷说罢,还轻哼一声。 秋舫听了此话,心情勉强平复了一些,说到底他也是东极门的一份子,就算是未曾谋面的师兄弟们受到伤害,他也是极不愿意的。 “总有一天,要跟他们新仇旧恨一起算。”傅芷的脸色又是一变,咬牙切齿地说着。 话音刚落,却听到那妖女往算命先生的桌上一拍,桌子瞬间四分五裂。秋舫二人只听见妖女一声大喝:“我让你算卦,你就得算卦!” 这阵势不小,引起周围人群纷纷驻足旁观,几个不怕事大的小商贩,更是围了过去。 “小姑娘,老夫在此摆摊二十余年,向来是算命不算卦的,可不要难为老夫了。”算命先生的声音有些颤抖,看见风随星这般发飙,也只好低着头拱着手,唯唯诺诺地辩解道。 “你摆了多少年的摊,算的是命还是卦,这些与我何干,本小姐今天还偏就要你给我算上一卦!还有,小姑娘是你能叫的?给我闭上你的狗嘴。”风随星娇斥道,眼睛里带着一股子狠劲,后边的男子在一旁静静地瞧着,也不上前劝阻,像是早已习惯这女子的做派。 这话一出,傅芷在那噗嗤一声笑,努着嘴对秋舫说了一句:“这妖女真是蛮不讲理,又要人算卦,又不要人说话,有趣有趣。” 这笑声不大不小,正好穿过人群落进风随星的耳朵里,她撇过头斜睨一眼,正欲发作,那算命先生又踩着节骨眼赔罪道:“小姐,劳烦宽恕,这山医命相卜,命与卜多有不同,老夫虽然浸淫命理几十载,但…” 不等先生把话说完,风随星又是一脚踢开早已身首异处的桌板,喝道:“废话少说,你是算与不算,若是不算,你这摊子,从今往后别想在城中再摆!” “小姐啊小姐,我这,可那,算命不是算卦啊!”算命先生听风随星放出狠话,急红了眼,脚也一跺,言语间失了伦次,干瘪的双手颤抖着,一时间无处安放。 “不会算卦,你还摆什么摊?”风随星一边冷笑道,一边提起躺倒在地的布幡,上边写着“八字精批”四个大字,她冷眼盯着瞧了一番,抛在空中,玉手就那般一划,这幡也作了两截。 傅芷见状,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有几分恨恨地说:“这也太嚣张了一些,那算命子虽然骗了我,但那妖女也欺人太甚。小师兄,我们要不要救他一救。” 秋舫正想点头,毕竟傅芷此言甚合他的心意,这纯良少年心中可容不得这种欺压弱小的恶事。 可他心中又牢记道人之言,他们若去锄强扶弱,那免不了又是一番打斗,与道人的嘱咐就背道而驰了。 救与不救在他心中纠缠不休,逼得少年咬紧牙关,双手也攒成了拳头。 第十七章 冲突 正当吴秋舫犹豫不决,却有一个高壮男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身披银鳞铠甲,皮肤黝黑,也许是因为身材魁梧,年纪瞧上去比秋舫大上些许。这小将士也是不管不顾,直冲到风随星与算命先生中间。 “咦?我怎么觉得见过此人。”秋舫见场中突地蹿出一人来,有些讶异地问了一句。 “怎么,你见谁都是熟人?”傅芷瞧她这小师兄傻傻的可爱,不免打趣一句。 吴秋舫不好意思地摸一摸头,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只好闭口不答。 “算与不算是我爹的自由,这位小姐当真是太过霸道!”那年轻将士直言不讳地说道,声音也有些沙哑低沉,但听得出里面强压着的怒气。 秋舫听了他这一席话,也猜到这是算命先生的儿子不错了。 “是了!我与师叔进城,便是他放我们进来的!”秋舫恍然大悟,他对那晚见到的第一个洛城人印象颇深,虽然没看清容貌,但对声音却是牢记在心,一时间竟情不自禁地一拍身边少女的香肩。 “区区一个守门的,也敢对本小姐大呼小叫?”风随星见有人出言顶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腾起右手便要掌掴。 那年轻将士也是训练有素,反应极快,伸出手挡在面前,而风随星的手掌却停在空中。她双眉一挑,凤目里闪着寒意,呵斥道:“你敢挡?挨我一记耳光那是你的福分!” “管你是谁,这洛城是人君的洛城,既不姓墨,也不姓风,别说大小姐,你就是八九十岁的老小姐又如何?再者,我是人君任命的镇边将士,打我,还轮不到你!”年轻将士无半点退让,冷峻的脸微微抬起,嘴角甚至挂着几分嗤笑。 “知道我是谁还敢出言不逊,不识抬举!”言出腿动,风随星一脚踢去,这一脚没使法力,但修道之人仅是肉身也比常人强悍数倍,速度之快令人防不胜防。 她一脚踢在铠甲之上,纵是铁甲护体,那年轻将士也被强劲的力道震退两步,伸出手臂抓住一旁的摊子,才勉力站住脚跟。 “青临!算了!”算命先生见儿子欲鸡蛋碰石头,眼中满是慌乱,一边上去扶住年轻将士,一边担忧地劝道,声音也在跟着颤抖。 这一脚,疼是真疼。年轻将士缓了口气,强忍着痛与怒,倔强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爹,怕他们作甚,青天白日的,还敢杀人不成?” 说罢,又是冲着人群一声大喊:“墨宗大小姐今天又要杀人了!” “什么叫又?”风随星一听,更加怒不可遏。转眼之间,她又怪笑起来:“那我今天偏杀你瞧瞧!” 平常哪有人敢与风随星这般说话,她话音一落,便是左手微举,轻弹耳边悬着的玉制雕花耳坠,坠子应声而动,从缝隙间滴出一粒黑色的墨汁来。 那墨汁初沾地时,像鱼入大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经片刻,又似水漫金山,正以那滴墨入地之处为中心,方圆几尺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漆黑透亮的墨汁来,不停歇地向四面八方漫去,其间更是涌出一眼墨泉,将风随星托高几尺,令她立于周遭众人头顶,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 “姐!” 风随星身后的少年见状唤了一声,却被风随星直喝一声“让开!”。 集市的地面,不断被墨汁侵蚀,竟连隔得稍远些的东极门二人脚下,也被墨汁浸透了鞋底。起初还看着热闹的闲人与商贩知道大事不好,纷纷作鸟兽散,连自己的货摊也不敢要了,生怕被卷入这场一触即发的恶斗中。 城中的人都心知肚明,这风随星发起疯来,可不认人。 “这是什么?”秋舫又惊又奇,他盯着脚下的墨汁,先是抬起右脚,见那墨汁滴答个不停,又将脚放回墨中,心中疑惑难解。 “墨汁,就是墨宗的武器,这些墨宗的人,总喜欢藏一滴墨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有的在书里,有的在衣服上,还有的在鞋里,也是不嫌脏。”傅芷知道秋舫在疑惑什么,露出嫌弃的神色解释道。 “怎么一滴墨下去,突地冒出这么些来?”秋舫还是不解,他只精通符道,旁修剑道,而这世间门派林立,有妖有人,有和尚还有道士,他们会的法术林林总总不胜枚举,每见一样,少年郎总免不了一头雾水。 傅芷略一沉吟,摇着头道:“鬼知道他们是用了什么法子,反正要用时一滴就能成一条河,不用时就是大海也能塞进他们那些奇怪的容器里。” 秋舫闻言点了点头,他心中颇有些焦急,卜卦与算命本就是两道,批得了八字的人可不一定玩得转六爻,且不说这算命先生无错在先,就以周宗和小师妹对墨宗的厌恶来说,也让他心生要救上一救的念头。 反观场中,那青年将士若是脱下戎装也不过一介平民百姓,哪有本事与风随星的玄妙法术相抗衡,这场斗殴看似来势汹汹,实则胜负早定。 算命先生见状,更加慌得失了分寸,拉着青年将士不知所措地跌坐在墨汁里,口中却喊着:“小姐饶命。” 但青年将士可不畏惧,好在他身强力壮,隔着铁甲,方才的一脚倒没让他伤筋动骨。 他皱着眉头将算命先生拉到身后,示意他爹不要再求饶。旋即又抬起头,咬牙切齿地朝着风随星喊:“我们戍边将士从不向敌人低头。” 这将士嘴上功夫倒是了得,言下之意自然是自己作为夏国将士,风随星想杀也得掂量掂量。 可这妖女在洛城长大,有宗门护着,天不怕地不怕惯了,加之东极门的高手们平日里为免两边矛盾激化,也不与她多计较,更是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此刻竟有几分不把王法放在眼里。 她脸上微微勾起一抹冷艳的笑意,像看着蝼蚁一般撇了青年将士一眼道:“你只管受死便好,其他的废话留着下辈子说吧。” 话音刚落,地上的墨汁便沸腾起来,像烧开的水,一个接一个地鼓着泡,刹那间蔓延之势更甚。 要不得说风随星的嚣张跋扈早已镌刻在骨子里,这些墨汁也饱含着她的疯狂,底下像有狂风助力,被轻轻推起,飘在空中如群魔乱舞。 又随她一声娇喝:“雨式!” 那墨汁突然一涌上天,旋即又裂开来,化作一滴滴黑亮雨水,悬在空中灿若繁星。 不过片刻,又整齐划一地朝着青年将士爆射而来,如同蝗虫过境,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屋檐上的瓦片、摊里的饰品等周遭物事无一不被打得稀碎。 可那将士却不退缩,虽说今日他未负长剑在身,但腰间仍不忘挂着一柄短匕。面对倾盆墨雨,他一边拼死护着算命先生的周全,一边急急拔出腰间短匕。 那短匕像是通了灵性,拔出的一瞬,匕身一亮,光华流转,倾泻而出,片刻间也化作一只巨大白狮,狮掌踏碎了一边的摊位,横亘在将士与墨雨中间。 白狮一出,又是一声狮吼,响彻天地,震耳欲聋。 这狮丝毫不惧墨雨的锥心一刺,只是抬起前掌一挥,那细巧如针的墨汁便被隔在一边,狮身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光幕,只要墨汁稍一近身,即被光幕吞没,作了狮子的餐点。 “厉害!”秋舫一声惊呼。 傅芷眼中也流露艳羡之色,叹道:“我还道他不过一介凡人,谁知道深藏不露呢!” “他的确没有道行,这狮子是从那短匕中出来的。”秋舫肯定傅芷的说法后,又多解释了一句。 “诶,你如何得知?” “你看那短匕上有个护字,想是什么护命的法器。” “护命…法器?”傅芷反问一句,她对这几个字可是陌生至极。 秋舫闻言挑了挑眉毛,又道:“我幼时见师父有一把桃木小剑,就问过师父。师父说数百年前,有些得道的高僧与老道知道炼器之法,能将法力封存在物件之中,就算凡人也能驱使。不过师父还说,这炼器之法已失传于世,无人可知了。” “哦!我懂了!”傅芷听了秋舫的讲解,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紧接着又娇俏地补上一句,“就像荒国人喜养的器妖是吗?” “器妖?”这回轮到秋舫发愣了,道人平常对他所言世事不多,炼器一说也是偶然提起的,至于器妖倒是未曾听闻了。 不待傅芷为他解疑答惑,秋舫的眼神又被风随星吸引过去。 那妖女也没料到青年将士还有这手,更加气急败坏,再也不顾自己的出手会对洛城造成多大的破坏,亦或误搭上几条人命,只是任凭自己怒意横扫,将玉手一挥,再变攻势。 零零散散的墨雨得了命令,齐齐向下坠去,刚跌到地上就变作鲜活的黑色藤蔓,从四面八方爬去,一股缠上白狮,一股缠牢青年将士。 青年将士被这墨汁变作的藤蔓困住,丝毫不能动弹。而白狮身畔的光幕仍在,黑色藤蔓虽然越来越粗壮,但一时半会仍不能攻破光幕,只能源源不断地缠来裹去。 可白狮也奈何不了这黑色藤蔓,常言道抽刀断水水更流,毕竟藤蔓再盛,本体也是无形的墨汁,白狮的巨掌连挥数次,也无法堵住无穷的墨。 一时之间,这刚不克柔,柔不破刚,一黑一白僵持不下。 “这是缠式,听说小妖女经常用这一招,让人动弹不得,可以任由她欺辱。”傅芷不屑地说道。 他们两人仍在一边观战,心想着有这白狮护身,青年将士倒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姐,你可别用腐式!”一直跟着风随星的玉面少年在远处突地一声大喊。 秋舫二人随声而望,才想起那个跟在风随星身后的少年仍旧站在远处,细看起来,这两人眉宇间竟有几分相似。 “不好,若用腐式,这小卒必死无疑。”傅芷听了那玉面少年的话,不禁花容失色,不待吴秋舫回过神来,她跺了跺脚,手中蓦地多出一张黄纸符来。 而那场中的风随星却又是一声冷笑,这声冷笑显得凛冽非常,与她冲天的怒气相映成趣。 怒气未散,眉峰已聚。 “算命不算卦,那你们可曾算到了死期!” 话音一落,墨汁冲天而起,这一招,是杀招! 第十七章 冲突 正当吴秋舫犹豫不决,却有一个高壮男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身披银鳞铠甲,皮肤黝黑,也许是因为身材魁梧,年纪瞧上去比秋舫大上些许。这小将士也是不管不顾,直冲到风随星与算命先生中间。 “咦?我怎么觉得见过此人。”秋舫见场中突地蹿出一人来,有些讶异地问了一句。 “怎么,你见谁都是熟人?”傅芷瞧她这小师兄傻傻的可爱,不免打趣一句。 吴秋舫不好意思地摸一摸头,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只好闭口不答。 “算与不算是我爹的自由,这位小姐当真是太过霸道!”那年轻将士直言不讳地说道,声音也有些沙哑低沉,但听得出里面强压着的怒气。 秋舫听了他这一席话,也猜到这是算命先生的儿子不错了。 “是了!我与师叔进城,便是他放我们进来的!”秋舫恍然大悟,他对那晚见到的第一个洛城人印象颇深,虽然没看清容貌,但对声音却是牢记在心,一时间竟情不自禁地一拍身边少女的香肩。 “区区一个守门的,也敢对本小姐大呼小叫?”风随星见有人出言顶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腾起右手便要掌掴。 那年轻将士也是训练有素,反应极快,伸出手挡在面前,而风随星的手掌却停在空中。她双眉一挑,凤目里闪着寒意,呵斥道:“你敢挡?挨我一记耳光那是你的福分!” “管你是谁,这洛城是人君的洛城,既不姓墨,也不姓风,别说大小姐,你就是八九十岁的老小姐又如何?再者,我是人君任命的镇边将士,打我,还轮不到你!”年轻将士无半点退让,冷峻的脸微微抬起,嘴角甚至挂着几分嗤笑。 “知道我是谁还敢出言不逊,不识抬举!”言出腿动,风随星一脚踢去,这一脚没使法力,但修道之人仅是肉身也比常人强悍数倍,速度之快令人防不胜防。 她一脚踢在铠甲之上,纵是铁甲护体,那年轻将士也被强劲的力道震退两步,伸出手臂抓住一旁的摊子,才勉力站住脚跟。 “青临!算了!”算命先生见儿子欲鸡蛋碰石头,眼中满是慌乱,一边上去扶住年轻将士,一边担忧地劝道,声音也在跟着颤抖。 这一脚,疼是真疼。年轻将士缓了口气,强忍着痛与怒,倔强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爹,怕他们作甚,青天白日的,还敢杀人不成?” 说罢,又是冲着人群一声大喊:“墨宗大小姐今天又要杀人了!” “什么叫又?”风随星一听,更加怒不可遏。转眼之间,她又怪笑起来:“那我今天偏杀你瞧瞧!” 平常哪有人敢与风随星这般说话,她话音一落,便是左手微举,轻弹耳边悬着的玉制雕花耳坠,坠子应声而动,从缝隙间滴出一粒黑色的墨汁来。 那墨汁初沾地时,像鱼入大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经片刻,又似水漫金山,正以那滴墨入地之处为中心,方圆几尺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漆黑透亮的墨汁来,不停歇地向四面八方漫去,其间更是涌出一眼墨泉,将风随星托高几尺,令她立于周遭众人头顶,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 “姐!” 风随星身后的少年见状唤了一声,却被风随星直喝一声“让开!”。 集市的地面,不断被墨汁侵蚀,竟连隔得稍远些的东极门二人脚下,也被墨汁浸透了鞋底。起初还看着热闹的闲人与商贩知道大事不好,纷纷作鸟兽散,连自己的货摊也不敢要了,生怕被卷入这场一触即发的恶斗中。 城中的人都心知肚明,这风随星发起疯来,可不认人。 “这是什么?”秋舫又惊又奇,他盯着脚下的墨汁,先是抬起右脚,见那墨汁滴答个不停,又将脚放回墨中,心中疑惑难解。 “墨汁,就是墨宗的武器,这些墨宗的人,总喜欢藏一滴墨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有的在书里,有的在衣服上,还有的在鞋里,也是不嫌脏。”傅芷知道秋舫在疑惑什么,露出嫌弃的神色解释道。 “怎么一滴墨下去,突地冒出这么些来?”秋舫还是不解,他只精通符道,旁修剑道,而这世间门派林立,有妖有人,有和尚还有道士,他们会的法术林林总总不胜枚举,每见一样,少年郎总免不了一头雾水。 傅芷略一沉吟,摇着头道:“鬼知道他们是用了什么法子,反正要用时一滴就能成一条河,不用时就是大海也能塞进他们那些奇怪的容器里。” 秋舫闻言点了点头,他心中颇有些焦急,卜卦与算命本就是两道,批得了八字的人可不一定玩得转六爻,且不说这算命先生无错在先,就以周宗和小师妹对墨宗的厌恶来说,也让他心生要救上一救的念头。 反观场中,那青年将士若是脱下戎装也不过一介平民百姓,哪有本事与风随星的玄妙法术相抗衡,这场斗殴看似来势汹汹,实则胜负早定。 算命先生见状,更加慌得失了分寸,拉着青年将士不知所措地跌坐在墨汁里,口中却喊着:“小姐饶命。” 但青年将士可不畏惧,好在他身强力壮,隔着铁甲,方才的一脚倒没让他伤筋动骨。 他皱着眉头将算命先生拉到身后,示意他爹不要再求饶。旋即又抬起头,咬牙切齿地朝着风随星喊:“我们戍边将士从不向敌人低头。” 这将士嘴上功夫倒是了得,言下之意自然是自己作为夏国将士,风随星想杀也得掂量掂量。 可这妖女在洛城长大,有宗门护着,天不怕地不怕惯了,加之东极门的高手们平日里为免两边矛盾激化,也不与她多计较,更是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此刻竟有几分不把王法放在眼里。 她脸上微微勾起一抹冷艳的笑意,像看着蝼蚁一般撇了青年将士一眼道:“你只管受死便好,其他的废话留着下辈子说吧。” 话音刚落,地上的墨汁便沸腾起来,像烧开的水,一个接一个地鼓着泡,刹那间蔓延之势更甚。 要不得说风随星的嚣张跋扈早已镌刻在骨子里,这些墨汁也饱含着她的疯狂,底下像有狂风助力,被轻轻推起,飘在空中如群魔乱舞。 又随她一声娇喝:“雨式!” 那墨汁突然一涌上天,旋即又裂开来,化作一滴滴黑亮雨水,悬在空中灿若繁星。 不过片刻,又整齐划一地朝着青年将士爆射而来,如同蝗虫过境,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屋檐上的瓦片、摊里的饰品等周遭物事无一不被打得稀碎。 可那将士却不退缩,虽说今日他未负长剑在身,但腰间仍不忘挂着一柄短匕。面对倾盆墨雨,他一边拼死护着算命先生的周全,一边急急拔出腰间短匕。 那短匕像是通了灵性,拔出的一瞬,匕身一亮,光华流转,倾泻而出,片刻间也化作一只巨大白狮,狮掌踏碎了一边的摊位,横亘在将士与墨雨中间。 白狮一出,又是一声狮吼,响彻天地,震耳欲聋。 这狮丝毫不惧墨雨的锥心一刺,只是抬起前掌一挥,那细巧如针的墨汁便被隔在一边,狮身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光幕,只要墨汁稍一近身,即被光幕吞没,作了狮子的餐点。 “厉害!”秋舫一声惊呼。 傅芷眼中也流露艳羡之色,叹道:“我还道他不过一介凡人,谁知道深藏不露呢!” “他的确没有道行,这狮子是从那短匕中出来的。”秋舫肯定傅芷的说法后,又多解释了一句。 “诶,你如何得知?” “你看那短匕上有个护字,想是什么护命的法器。” “护命…法器?”傅芷反问一句,她对这几个字可是陌生至极。 秋舫闻言挑了挑眉毛,又道:“我幼时见师父有一把桃木小剑,就问过师父。师父说数百年前,有些得道的高僧与老道知道炼器之法,能将法力封存在物件之中,就算凡人也能驱使。不过师父还说,这炼器之法已失传于世,无人可知了。” “哦!我懂了!”傅芷听了秋舫的讲解,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紧接着又娇俏地补上一句,“就像荒国人喜养的器妖是吗?” “器妖?”这回轮到秋舫发愣了,道人平常对他所言世事不多,炼器一说也是偶然提起的,至于器妖倒是未曾听闻了。 不待傅芷为他解疑答惑,秋舫的眼神又被风随星吸引过去。 那妖女也没料到青年将士还有这手,更加气急败坏,再也不顾自己的出手会对洛城造成多大的破坏,亦或误搭上几条人命,只是任凭自己怒意横扫,将玉手一挥,再变攻势。 零零散散的墨雨得了命令,齐齐向下坠去,刚跌到地上就变作鲜活的黑色藤蔓,从四面八方爬去,一股缠上白狮,一股缠牢青年将士。 青年将士被这墨汁变作的藤蔓困住,丝毫不能动弹。而白狮身畔的光幕仍在,黑色藤蔓虽然越来越粗壮,但一时半会仍不能攻破光幕,只能源源不断地缠来裹去。 可白狮也奈何不了这黑色藤蔓,常言道抽刀断水水更流,毕竟藤蔓再盛,本体也是无形的墨汁,白狮的巨掌连挥数次,也无法堵住无穷的墨。 一时之间,这刚不克柔,柔不破刚,一黑一白僵持不下。 “这是缠式,听说小妖女经常用这一招,让人动弹不得,可以任由她欺辱。”傅芷不屑地说道。 他们两人仍在一边观战,心想着有这白狮护身,青年将士倒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姐,你可别用腐式!”一直跟着风随星的玉面少年在远处突地一声大喊。 秋舫二人随声而望,才想起那个跟在风随星身后的少年仍旧站在远处,细看起来,这两人眉宇间竟有几分相似。 “不好,若用腐式,这小卒必死无疑。”傅芷听了那玉面少年的话,不禁花容失色,不待吴秋舫回过神来,她跺了跺脚,手中蓦地多出一张黄纸符来。 而那场中的风随星却又是一声冷笑,这声冷笑显得凛冽非常,与她冲天的怒气相映成趣。 怒气未散,眉峰已聚。 “算命不算卦,那你们可曾算到了死期!” 话音一落,墨汁冲天而起,这一招,是杀招! 第十八章 打一场再说 墨意撕碎了长空! 墨宗能在洛城做到老二,自然有他的底蕴。风随星修行资质颇佳,纵使算不上道行深厚,可有墨宗法决的加持,可谓是威势不小,这一手腐式,顾名思义,即是墨有所触之物,顷刻便被腐蚀湮没。 活物,距离灰飞烟灭只需片刻之机。 好在傅芷先知先觉,手中一簇明晃晃的火焰划过,一张符咒先墨汁一步而出。 吴秋舫的这个小师妹本就性子爽朗,平日里常为师兄弟们鸣不平,她一手拉着吴秋舫跃上身侧摊位,躲开墨汁的侵蚀;一手甩出这道护命符,一层洁白光晕登时罩住算命先生父子二人,勉力护住他们周全。 秋舫见师妹出手,心中暗暗叫好。但也不免惭愧难当,若不是有傅芷在旁,就凭他那阵徘徊于出手好还是听命好之间的踌躇,估计此处已平添两条人命了,不由对傅芷的当机立断肃然起敬。 可傅芷毕竟入门日浅,对修道之人而言,区区五年光景,不过眨眼瞬间,只能算作三脚猫的功夫。纵然风随星、吴秋舫等人年纪与她相差无几,好歹打小便浸淫在各类法决之中,两相比较之下,傅芷的本事委实矮了一大截。 如此一来,那洁白无瑕的光晕支撑不足片刻,便有被墨汁吞没之势。 场中的白狮疯狂嘶吼着,器主有难,它心急如焚,想要赶紧上前搭救,可又被墨汁死死缠住,一时之间难以腾出手来,只能不住吼叫,把洛城的一角震得天响。 “我还没来找你们算账,你们倒赶着来送死。”见到傅芷出手,风随星暴怒一喝,左手一挥,一股墨泉向二人涌来,这一方集市,登时成了墨海。 “小师兄你快躲在我身后!”傅芷焦急地唤道,一来她知道自己的本事不如风随星,心中不敢轻敌,时刻注意周遭的一切;二来见秋舫迟迟没有出手,只道他的本领还不如自己,连忙祭出一道护命符。 这符箓不及点燃,墨汁已至面前,秋舫拉起傅芷纵身一跃,登上一侧屋顶,惊险躲过墨汁的侵蚀。 秋舫打小便会凭空驭符,身旁哪有带着黄纸符箓的习惯,这一时之间也不便出手相助。反倒是傅芷还算机灵,趁着墨汁尚未追来,赶紧再掏出一张护命符来。 好在墨汁的第二波攻势晚了片刻,吴秋舫二人面前升起一层温暖的辉光,将他们牢牢护住。只是同时支撑两道护命符,傅芷显得手忙脚乱。 “小师妹,我…”秋舫忍不住张嘴说道,他心中还在犹豫,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地站在一侧。 只是不待他说完,傅芷又着急跺脚道:“都闹出这么大动静了,师叔们怎么还不来瞅瞅。”说罢,她伸出双手靠在光幕上勉力支撑着,又微微侧过头来,朝着吴秋舫煞有其事地叮嘱道:“小师兄,你虽然打架不行,但逃跑总该没问题吧。一会我打开一个口子,你就跑出去,头也不回地跑,跑回去搬救兵,知道了吗?” “也许我…”秋舫瞪大双眼,也跟着急道,但他的性子终究急不过傅芷,话还没说完,又让这小师妹把话头抢了过去。 “别担心我,虽然我打不过她,但一时半会她也杀不掉我。只不过…”傅芷像是想到了什么,话锋突地一转,“算了,不跟你废话,你快走,这疯妖女不知道一会又要干出什么事来。” 秋舫见傅芷此刻紧紧抿着嘴唇,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状态,却不忘用符咒护住其他人,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打定主意,宁愿一起死在这里,也不愿当一个抛弃队友的恶人。 此刻墨汁在场中飞舞,原本热热闹闹的坊市早已一片狼藉。秋舫见傅芷紧紧抿起嘴唇,心中更加过意不去,动手与不动手的天秤已经向前者偏去。 “打一场再说!”周宗的声音在秋舫脑海中响起。 “若是小师妹命丧于此,别说周师叔,师父也不会饶我。”秋舫在心中默默念道,决意已定,他赓即双指一并,已有点点光亮在他指尖显现,箭已上弦! “什么虾兵蟹将也敢拦我?”风随星看着吴秋舫二人在那窃窃私语,只道他俩还在闲聊,竟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胸腔里的狂怒仿佛快要炸裂,若说怒便能杀人,恐怕这洛城之中已无活物。 战场虽未见血,但已混乱不堪。墨意裹着怒,蚕食着每一块地砖和每一件货物,一切事物都随着墨海的蔓延被淹没在无尽的黑里,就像天狗食日,那黑,在白日里喧宾夺主。 又是一道黑光射来,重重地撞在傅芷苦苦支撑的光幕上,秋舫侧头一看,傅芷的脸色变得难看了几分,连忙思索当用什么符咒来救场。 而傅芷却娇怒地盯了少年一眼,又道:“你要是不走,就快发令符求救,师叔们看见必会赶来。” “令符是何物?”秋舫不解,东极门的符咒他虽未能完全掌握,但也算都已知晓,可这令符,他却不知。 “就是,就是救命的东西。在我腰带里裹着,你快拿出来,烧了就成!”傅芷见秋舫这一问三不知的模样,已经懒得解释,可她双手勉强撑在光幕上,不敢挪开,只好叫秋舫自行去摸。 而这令符,不过是东极门特制的传令符箓,寻常弟子均不会凭空画符,因此同时驱使几张符咒的能力极其有限,此刻的傅芷完全分不开身来。 秋舫知道形势危急,也不敢顾男女授受不亲一事,双唇一抿,红着脸将手探在傅芷的细腰之上,在一沓符箓里寻找何为令符。他本就心乱如麻,千张符咒在他脑海里游弋,却不知哪个才是堪用之符。这会又摸上少女的纤纤细腰,心中的羞赧更是无穷尽。 黑光浓郁,光幕渐薄。 顷刻之间,屏障便破! 不等他拿出那道令符,屏障便碎裂开来,傅芷的脸瞬间失去血色,灵动的双眼只敢紧闭,不愿看自己会被墨汁如何淹没。 此刻,空中却有两道灵符飞射而出,蹿至空中又四散开去,各悬在东西两个方位。 灵符脚下的墨汁突然翻滚涌动,里面泛出数道青光,硬生生地撕裂墨海,汇成一个硕大的阴阳太极图来。 一时之间,所有的墨汁全都静止,像悬在溶洞里的钟乳石般,又像挂在屋檐下的冰锥。任由风随星如何驱使,那墨汁也再也不动了。 吴秋舫情急之下,再也顾不上隐藏自己的真本事。 傅芷见半晌没有动静,疑惑地睁开双眼,瞧着近在咫尺,却又不能欺身的墨汁,不可思议地看了看秋舫,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没有受伤,一边疑惑地问道:“小师兄,这是?” “阴阳止水符。”秋舫说罢,暗暗松了口气。在千钧一发之际,他不知怎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但双指却连画两张符咒,使出这一道阴阳和一道止水符来。 傅芷闻言,愣了片刻,这两道符她还闻所未闻。愣神之余,又连忙瞧了瞧天上,一黑一白的两道透明灵符站定了方位,成一阴一阳之势,互相对立,底下的阴阳太极图暗合它们方位,渗出青光定住眼前的一切墨汁。 少女心中最为不解的是,他们平常使出符咒时,都是燃烧黄纸,以灵力送出,一张符咒可持续的时间虽不是寥寥无几,但以他们这些小弟子的修为也撑不了多久。 可这两张灵符虽具其形,但一点也不像黄纸燃烧之后的模样,让道行不深的少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更何况这符咒最为打破她认知之处在于,阴阳止水符听似一道符咒,却由两张灵符驱使,平常师兄师姐们使符,那都是一张一个,可未见过相互组合的招式,不免让她看着吴秋舫的眼神变得有些怪异。 秋舫不想明言自己的本事,只好岔开话题道:“小师妹,你且先去救下他们,这墨汁一时半会还动不了。” 纵然傅芷心中装着无数问题,却不敢怠慢,往前一跃,便是落到算命先生父子身边,关切地问道:“你们没有受伤吧?” “多谢姑娘相救,我们无妨。”青年将士抱拳施礼道,好在傅芷与吴秋舫先后出手及时,除了他先前挨了一脚重踢,倒是没有受到其他伤害。 “那你们快走吧,也不知道我师兄能撑多久。”傅芷担忧地看了看秋舫,又瞥了一眼同样大惑不解的风随星,朝着算命先生二人说道。 “爹,你先走。”青年将士用命令的口吻朝着算命先生说了一句,那先生似乎胆小如鼠,看了看风随星,又瞧瞧吴秋舫,点头道:“多加小心。” 说罢,竟是撒腿跑去。 “你不走么?”傅芷鄙夷地看了一眼算命先生,虽然心中嫌弃此人的懦弱无能,但嘴上还是忍住了一句骂,继续与青年将士说道。 “不走,你们为救我出手,你们不走我便不走。”青年将士笃定地说道,竟有几分视死如归的豪情。 “还是快走吧,我师兄自有脱身办法的。” “不必,你们先走,我就算拼死阻拦,也不让那个妖女追上你们。”青年将士说罢,有些踉跄地朝坠落地上的匕首走去,主人此刻脱离危险,白狮自然也无影无踪。 傅芷摇着头叹气一声,见此人如此固执,也不知该如何劝导,跺了跺脚,努着嘴站在原地,焦虑地看着空中的僵持。 秋舫情急之下使出这招,却不知下一步应当如何,只好傻傻地站在原地,将难题递到了风随星那边。 这风随星平日里是嚣张跋扈,但凭借她的身份,城中倒也没几个人跟她硬碰硬,应变之术自然堪忧。加上今日突然钻出个毛头小道士,明明穿着像个要饭的,但却有本事让她的墨海动弹不得,一时间也不知道应当如何破局。 她看了看秋舫,嘴角向下撇得更深了,蛮横地叫道:“小道士,这里没你的事,赶紧滚。” “你想伤我师妹,那就是与我有关。”秋舫也是不依不饶地回应道,虽然他性子柔软,不爱与人争执,但也不喜别人出言不逊。 “师妹?原来你也是东极门的人,再过片刻,我家墨使来了,你们全得死在这。”风随星恍然大悟,感情这小子也是东极门的人,语气里的不屑更甚。 秋舫闻言,也是老实巴交地答了一句:“那我等他们来便是了。” 吴秋舫这话是直来直去,并非嘲讽之意。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进了风随星耳朵简直恶意满满,一时间她恨得牙关都要咬碎了。 不待风随星开口,傅芷又在一旁伶牙俐齿地接道:“哼,你家墨使来了,我家师叔还来了呢,你们也不过是多一个来送命的。” “口出狂言!”风随星闻言又是一怒,连连招手,下意识地想要招呼墨汁去伤傅芷,不过在这阴阳止水符之下,一片墨海纹丝不动,一滴听使唤的都没有,场面颇为尴尬。 傅芷见状,不禁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末了,装出笑出眼泪的模样来,抹了抹眼角道:“怎么,你家这墨是结冰了吗?不如改为墨冰宗得了!” “你!”风随星虽然跋扈,骂起人来气势汹汹,但平常无人顶撞她,跟人吵架的经验比起时常与兄长拌嘴的傅芷来说,可谓是天差地别,此刻被傅芷一激,也只得怒喝一声。 “我怎么了?看不惯,你就用你黑不溜秋的脏水来淹了我呗。”傅芷见秋舫的两道灵符在空中稳如泰山一般,心中更是大胆,继续扬着脸颊嘲笑道,竟连双手也插在腰上,丝毫不把悬停的墨汁当一回事。 可她话音刚落,那墨海竟是蓦然一动,像是死灰复燃了一般,一股墨泉高高卷起,直向傅芷奔来,惊得秋舫脸色大变。 “骨魔使!杀了她!”墨泉之后,竟是传来一句风随星歇斯底里的叫喊。 第十八章 打一场再说 墨意撕碎了长空! 墨宗能在洛城做到老二,自然有他的底蕴。风随星修行资质颇佳,纵使算不上道行深厚,可有墨宗法决的加持,可谓是威势不小,这一手腐式,顾名思义,即是墨有所触之物,顷刻便被腐蚀湮没。 活物,距离灰飞烟灭只需片刻之机。 好在傅芷先知先觉,手中一簇明晃晃的火焰划过,一张符咒先墨汁一步而出。 吴秋舫的这个小师妹本就性子爽朗,平日里常为师兄弟们鸣不平,她一手拉着吴秋舫跃上身侧摊位,躲开墨汁的侵蚀;一手甩出这道护命符,一层洁白光晕登时罩住算命先生父子二人,勉力护住他们周全。 秋舫见师妹出手,心中暗暗叫好。但也不免惭愧难当,若不是有傅芷在旁,就凭他那阵徘徊于出手好还是听命好之间的踌躇,估计此处已平添两条人命了,不由对傅芷的当机立断肃然起敬。 可傅芷毕竟入门日浅,对修道之人而言,区区五年光景,不过眨眼瞬间,只能算作三脚猫的功夫。纵然风随星、吴秋舫等人年纪与她相差无几,好歹打小便浸淫在各类法决之中,两相比较之下,傅芷的本事委实矮了一大截。 如此一来,那洁白无瑕的光晕支撑不足片刻,便有被墨汁吞没之势。 场中的白狮疯狂嘶吼着,器主有难,它心急如焚,想要赶紧上前搭救,可又被墨汁死死缠住,一时之间难以腾出手来,只能不住吼叫,把洛城的一角震得天响。 “我还没来找你们算账,你们倒赶着来送死。”见到傅芷出手,风随星暴怒一喝,左手一挥,一股墨泉向二人涌来,这一方集市,登时成了墨海。 “小师兄你快躲在我身后!”傅芷焦急地唤道,一来她知道自己的本事不如风随星,心中不敢轻敌,时刻注意周遭的一切;二来见秋舫迟迟没有出手,只道他的本领还不如自己,连忙祭出一道护命符。 这符箓不及点燃,墨汁已至面前,秋舫拉起傅芷纵身一跃,登上一侧屋顶,惊险躲过墨汁的侵蚀。 秋舫打小便会凭空驭符,身旁哪有带着黄纸符箓的习惯,这一时之间也不便出手相助。反倒是傅芷还算机灵,趁着墨汁尚未追来,赶紧再掏出一张护命符来。 好在墨汁的第二波攻势晚了片刻,吴秋舫二人面前升起一层温暖的辉光,将他们牢牢护住。只是同时支撑两道护命符,傅芷显得手忙脚乱。 “小师妹,我…”秋舫忍不住张嘴说道,他心中还在犹豫,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地站在一侧。 只是不待他说完,傅芷又着急跺脚道:“都闹出这么大动静了,师叔们怎么还不来瞅瞅。”说罢,她伸出双手靠在光幕上勉力支撑着,又微微侧过头来,朝着吴秋舫煞有其事地叮嘱道:“小师兄,你虽然打架不行,但逃跑总该没问题吧。一会我打开一个口子,你就跑出去,头也不回地跑,跑回去搬救兵,知道了吗?” “也许我…”秋舫瞪大双眼,也跟着急道,但他的性子终究急不过傅芷,话还没说完,又让这小师妹把话头抢了过去。 “别担心我,虽然我打不过她,但一时半会她也杀不掉我。只不过…”傅芷像是想到了什么,话锋突地一转,“算了,不跟你废话,你快走,这疯妖女不知道一会又要干出什么事来。” 秋舫见傅芷此刻紧紧抿着嘴唇,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状态,却不忘用符咒护住其他人,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打定主意,宁愿一起死在这里,也不愿当一个抛弃队友的恶人。 此刻墨汁在场中飞舞,原本热热闹闹的坊市早已一片狼藉。秋舫见傅芷紧紧抿起嘴唇,心中更加过意不去,动手与不动手的天秤已经向前者偏去。 “打一场再说!”周宗的声音在秋舫脑海中响起。 “若是小师妹命丧于此,别说周师叔,师父也不会饶我。”秋舫在心中默默念道,决意已定,他赓即双指一并,已有点点光亮在他指尖显现,箭已上弦! “什么虾兵蟹将也敢拦我?”风随星看着吴秋舫二人在那窃窃私语,只道他俩还在闲聊,竟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胸腔里的狂怒仿佛快要炸裂,若说怒便能杀人,恐怕这洛城之中已无活物。 战场虽未见血,但已混乱不堪。墨意裹着怒,蚕食着每一块地砖和每一件货物,一切事物都随着墨海的蔓延被淹没在无尽的黑里,就像天狗食日,那黑,在白日里喧宾夺主。 又是一道黑光射来,重重地撞在傅芷苦苦支撑的光幕上,秋舫侧头一看,傅芷的脸色变得难看了几分,连忙思索当用什么符咒来救场。 而傅芷却娇怒地盯了少年一眼,又道:“你要是不走,就快发令符求救,师叔们看见必会赶来。” “令符是何物?”秋舫不解,东极门的符咒他虽未能完全掌握,但也算都已知晓,可这令符,他却不知。 “就是,就是救命的东西。在我腰带里裹着,你快拿出来,烧了就成!”傅芷见秋舫这一问三不知的模样,已经懒得解释,可她双手勉强撑在光幕上,不敢挪开,只好叫秋舫自行去摸。 而这令符,不过是东极门特制的传令符箓,寻常弟子均不会凭空画符,因此同时驱使几张符咒的能力极其有限,此刻的傅芷完全分不开身来。 秋舫知道形势危急,也不敢顾男女授受不亲一事,双唇一抿,红着脸将手探在傅芷的细腰之上,在一沓符箓里寻找何为令符。他本就心乱如麻,千张符咒在他脑海里游弋,却不知哪个才是堪用之符。这会又摸上少女的纤纤细腰,心中的羞赧更是无穷尽。 黑光浓郁,光幕渐薄。 顷刻之间,屏障便破! 不等他拿出那道令符,屏障便碎裂开来,傅芷的脸瞬间失去血色,灵动的双眼只敢紧闭,不愿看自己会被墨汁如何淹没。 此刻,空中却有两道灵符飞射而出,蹿至空中又四散开去,各悬在东西两个方位。 灵符脚下的墨汁突然翻滚涌动,里面泛出数道青光,硬生生地撕裂墨海,汇成一个硕大的阴阳太极图来。 一时之间,所有的墨汁全都静止,像悬在溶洞里的钟乳石般,又像挂在屋檐下的冰锥。任由风随星如何驱使,那墨汁也再也不动了。 吴秋舫情急之下,再也顾不上隐藏自己的真本事。 傅芷见半晌没有动静,疑惑地睁开双眼,瞧着近在咫尺,却又不能欺身的墨汁,不可思议地看了看秋舫,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没有受伤,一边疑惑地问道:“小师兄,这是?” “阴阳止水符。”秋舫说罢,暗暗松了口气。在千钧一发之际,他不知怎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但双指却连画两张符咒,使出这一道阴阳和一道止水符来。 傅芷闻言,愣了片刻,这两道符她还闻所未闻。愣神之余,又连忙瞧了瞧天上,一黑一白的两道透明灵符站定了方位,成一阴一阳之势,互相对立,底下的阴阳太极图暗合它们方位,渗出青光定住眼前的一切墨汁。 少女心中最为不解的是,他们平常使出符咒时,都是燃烧黄纸,以灵力送出,一张符咒可持续的时间虽不是寥寥无几,但以他们这些小弟子的修为也撑不了多久。 可这两张灵符虽具其形,但一点也不像黄纸燃烧之后的模样,让道行不深的少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更何况这符咒最为打破她认知之处在于,阴阳止水符听似一道符咒,却由两张灵符驱使,平常师兄师姐们使符,那都是一张一个,可未见过相互组合的招式,不免让她看着吴秋舫的眼神变得有些怪异。 秋舫不想明言自己的本事,只好岔开话题道:“小师妹,你且先去救下他们,这墨汁一时半会还动不了。” 纵然傅芷心中装着无数问题,却不敢怠慢,往前一跃,便是落到算命先生父子身边,关切地问道:“你们没有受伤吧?” “多谢姑娘相救,我们无妨。”青年将士抱拳施礼道,好在傅芷与吴秋舫先后出手及时,除了他先前挨了一脚重踢,倒是没有受到其他伤害。 “那你们快走吧,也不知道我师兄能撑多久。”傅芷担忧地看了看秋舫,又瞥了一眼同样大惑不解的风随星,朝着算命先生二人说道。 “爹,你先走。”青年将士用命令的口吻朝着算命先生说了一句,那先生似乎胆小如鼠,看了看风随星,又瞧瞧吴秋舫,点头道:“多加小心。” 说罢,竟是撒腿跑去。 “你不走么?”傅芷鄙夷地看了一眼算命先生,虽然心中嫌弃此人的懦弱无能,但嘴上还是忍住了一句骂,继续与青年将士说道。 “不走,你们为救我出手,你们不走我便不走。”青年将士笃定地说道,竟有几分视死如归的豪情。 “还是快走吧,我师兄自有脱身办法的。” “不必,你们先走,我就算拼死阻拦,也不让那个妖女追上你们。”青年将士说罢,有些踉跄地朝坠落地上的匕首走去,主人此刻脱离危险,白狮自然也无影无踪。 傅芷摇着头叹气一声,见此人如此固执,也不知该如何劝导,跺了跺脚,努着嘴站在原地,焦虑地看着空中的僵持。 秋舫情急之下使出这招,却不知下一步应当如何,只好傻傻地站在原地,将难题递到了风随星那边。 这风随星平日里是嚣张跋扈,但凭借她的身份,城中倒也没几个人跟她硬碰硬,应变之术自然堪忧。加上今日突然钻出个毛头小道士,明明穿着像个要饭的,但却有本事让她的墨海动弹不得,一时间也不知道应当如何破局。 她看了看秋舫,嘴角向下撇得更深了,蛮横地叫道:“小道士,这里没你的事,赶紧滚。” “你想伤我师妹,那就是与我有关。”秋舫也是不依不饶地回应道,虽然他性子柔软,不爱与人争执,但也不喜别人出言不逊。 “师妹?原来你也是东极门的人,再过片刻,我家墨使来了,你们全得死在这。”风随星恍然大悟,感情这小子也是东极门的人,语气里的不屑更甚。 秋舫闻言,也是老实巴交地答了一句:“那我等他们来便是了。” 吴秋舫这话是直来直去,并非嘲讽之意。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进了风随星耳朵简直恶意满满,一时间她恨得牙关都要咬碎了。 不待风随星开口,傅芷又在一旁伶牙俐齿地接道:“哼,你家墨使来了,我家师叔还来了呢,你们也不过是多一个来送命的。” “口出狂言!”风随星闻言又是一怒,连连招手,下意识地想要招呼墨汁去伤傅芷,不过在这阴阳止水符之下,一片墨海纹丝不动,一滴听使唤的都没有,场面颇为尴尬。 傅芷见状,不禁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末了,装出笑出眼泪的模样来,抹了抹眼角道:“怎么,你家这墨是结冰了吗?不如改为墨冰宗得了!” “你!”风随星虽然跋扈,骂起人来气势汹汹,但平常无人顶撞她,跟人吵架的经验比起时常与兄长拌嘴的傅芷来说,可谓是天差地别,此刻被傅芷一激,也只得怒喝一声。 “我怎么了?看不惯,你就用你黑不溜秋的脏水来淹了我呗。”傅芷见秋舫的两道灵符在空中稳如泰山一般,心中更是大胆,继续扬着脸颊嘲笑道,竟连双手也插在腰上,丝毫不把悬停的墨汁当一回事。 可她话音刚落,那墨海竟是蓦然一动,像是死灰复燃了一般,一股墨泉高高卷起,直向傅芷奔来,惊得秋舫脸色大变。 “骨魔使!杀了她!”墨泉之后,竟是传来一句风随星歇斯底里的叫喊。 第十九章 师父来信 墨海翻腾,波涛汹涌,墨泉卷起风沙滚滚而来,悬在天空的两道灵符也黯然失色,如同暴风雨中独行的海鸥,摇摇欲坠。脚下的阴阳太极图光华渐浅,逐步被墨海淹没。 这突施冷箭,让东极门两人猝不及防,加之秋舫离傅芷有了一些距离,已然来不及施救。 倒是青年将士长期训练有素,纵使身上有恙,也是反应极快,见到墨泉袭来,也来不及多想,咬紧牙关,忍住痛楚,一个箭步踏到傅芷面前,想要用身体护住她的周全。 墨泉已至眼前,须臾之间,必有死伤! 剑光一闪,寒芒已到。 一声剑鸣突然暴起,转瞬之间,发着森森寒气的长剑从天而降,横亘在墨泉与青年将士之间。 那剑往中间一竖,便如一道城墙耸立。墨泉击在剑身,像失去了灵魂,又垂头丧气地跌了下去。 “九师叔!”傅芷欣喜若狂地叫了一声。 不错,来人正是东极门的老九熊珺祺,他手持玉剑,眉宇间皱出一副厌恶的神色,仿若天神站在墨海之中,只是所有墨汁见到他都如临大敌,丝毫不敢上前一步,这一刻的光景,如同避水珠掉进海底,劈开了一线天地。 墨泉退却之后,风随星的身畔也多出一个人影来。那人一身黑色长袍,带着兜帽,全身遮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张枯槁的脸颊,眼窝深陷,生机难显,若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具枯骨更加贴切。 “哟,这不是骨墨使吗?怎么也对小辈出手。”又是一个戏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秋舫循声望去,是十师叔何望舒正一边轻摇折扇,一边优哉游哉地走来。 骨墨使看了看这两人,不由地往前站了一步,将风随星遮在身后,过了片刻用与他容貌极其符合的嘶哑声音说道:“出言不逊,该杀。” “出言不逊就该杀的话,你今天岂不是要手刃你们的大小姐了。”何望舒脸上露出一抹邪笑,他倒是与众不同地穿着一身白色衣袍,在一地黑色中尤为耀眼。 “那位小妖女,你还不快逃?”何望舒不等骨墨使回话,便是稍稍歪着身子,探着头朝着骨墨使背后的风随星说道。 风随星闻言心中又是一阵怒意涌上头,正想破口大骂,却被骨墨使挥手拦住。此刻,在一边观战良久的墨宗小少爷也是走上前来,站在风随星的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场中。 “今日,一定要死斗?”骨墨使的声音不紧不慢,他很清楚,东极门的老九跟老十若是联手,他独木难支,纵使自己能全身而退,也护不了这大小姐和小少爷的周全。 “看你。”久久不言的熊珺祺突然开了一句口,脸色比这墨汁还黑,但眼神里却充满杀伐决意。 “看他作甚,今日阵势都已摆开,若是不斗,岂不是无趣至极?”何望舒“啪”地一声合拢折扇,挑一挑眉,戏谑地说道。 “骨墨使,怕他们就是丢了墨宗脸面!”风随星让何望舒的几句挑衅弄得气急败坏,话音一落,竟是双手一抬,驱起一股墨泉激射而去,直呼何望舒的面门。 何望舒倒是一点也不慌张,仍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墨泉涌来,手中把玩折扇,好像这墨泉的目标不是自己一般。 然而熊珺祺却不似那般温柔,一个闪身,竟落到墨泉之侧,他宁可脏了自己的手,也不愿墨汁脏了自己的长剑。只是伸出右手摸到墨泉之中,再往外一扯,硬生生从墨泉之中拉出一柄漆黑长剑来。他再侧身一斩,一道凌厉剑气瞬间剖开墨泉,直直杀向骨墨使二人。 骨墨使双眉紧蹙,起初未能阻止风随星的冲动,已是暗叫不好,而这道剑气看似无形,实则威压巨大,让他不得不凝神聚气,在眼前竖起一道墨墙来抵御。 “轰”地一声,剑气与墨墙撞在一起,墨墙瞬间瓦解,散作漫天墨雨落下地来,而剑气也轻轻消散于空中。 “要我谢你吗?”何望舒见状,又是轻轻一笑,朝着熊珺祺说道。 熊珺祺冷颜望了他一眼,又撇过头去,不想搭理。 “二位,今日便到此为止吧。”骨墨使求和道,他知道熊珺祺这道剑气未使全力,明白他也不想将此事闹大,也就递过去一个台阶。 “不成!”何望舒依旧不依不饶,他转眼又环视一圈四周的残垣断壁,继续道:“这集市如何说?” “墨宗全赔。” “如何全赔?” “双倍!” “不送。”何望舒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脸上的笑意更加浓厚,纷争本因墨宗而起,自然得让墨宗出点血,才能给洛城百姓一点交代。 骨墨使见此间事情已了,转身招呼依旧忿忿不平的风随星与少年离去。 不料那少年却是不听,反倒是朝着吴秋舫走来,弄得在场之人又是警惕起来。 “在下风随云,敢问阁下尊姓?”那少年原是风随星的亲弟,本来在旁观战,一直没有加入战局,此刻却冒出头来与吴秋舫打了个招呼,搞得众人一头雾水。 “吴秋舫。”他简短地答道,也摸不清对方来意。 “方才家姐多有得罪,改天再向那位先生和你们赔罪。”风随云说罢,朝着吴秋舫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随云,快走!”骨墨使眯起双眼,催促起风随云来。 风随云闻言朝着秋舫拱一拱手,依旧是带着一抹和善的笑意,随着骨墨使与风随星离去。 见墨宗的人远去,东极门众人也向吴秋舫走来,那青年将士的伤势恢复不少,步履虽然慢了一些,倒也紧跟在后,想要向秋舫道谢。 “九师叔、十师叔,弟子莽撞了。”秋舫微微颔首,向两位师长认错道。道人嘱咐他不要随意动手,他自然心中以为师叔们也都如此去想。 “你,很不错。”倒是熊珺祺先开了口,他将长剑反手扣在背后,嘴上在夸人,但眼神依旧清冷。 “奇怪,我要看看是哪里的千年铁树竟也开花了?”何望舒闻言,故作惊异状,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似乎真想从这圮败的废墟里找出铁树来。 秋舫一愣神,也随着他东张西望了一眼,但总觉哪里不太对劲,赶忙摆正脑袋,朝着熊珺祺低声说道:“师侄一时情急,不得不出手救人。” “你们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先出手的。”傅芷见秋舫一个劲地道歉,赶紧站了出来将责任全揽了下来。 “两位高人,他们也是为了救我父子俩的性命,请不要责罚他们。”那青年将士也是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赶紧劝道。 “哈哈哈哈!”何望舒见这三个年轻人你追我赶地承认错误,爽朗地笑了起来。“谁怪你们了,你九师叔这可是在夸你们呢,只不过嘛…” 何望舒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又饶有兴致地瞟了熊珺祺一眼。熊珺祺见状冷哼一声,一甩衣袖,却是转身便走。 “只不过嘛,你十师叔夸人一次可比铁树开花难多了。”何望舒瞅了瞅熊珺祺离去的背影,有几分得意地晃了晃头,继续对着秋舫说道。 “好了,也该回去了,门中…”何望舒说到此处,看了一眼青年将士,又道,“门中有些要事,你三师叔脱不开身,他倒是担心你得紧,此间事情已了,赶紧回去给他报个平安吧。” “弟子领命。”吴秋舫双手抱拳,心中暖流涌动,至少门中的师叔们,都将他记挂在心上的。 见秋舫二人无事,何望舒也不再多唠叨,如同来时一样,手中把弄着他心爱的折扇,脚下踏着悠闲的步子,东张西望地离去,好像这次出门,就是提笼遛鸟来的。 “在下季青临,还没有请教二位的大名!”见两位高人离去,那青年将士赶紧向吴秋舫二人道起谢来。 “我叫傅芷,他叫吴秋舫!”傅芷知道秋舫内敛,人善话少,便是贴心地替他答道。 “看你们二位应该都比我小上一些,今天万分感谢你们相救,改日务必让我请你们喝酒。”季青临低头抱着拳说道,他出身行伍,说话倒也直爽,知道秋舫他们还急着回去,便说个改日。 “不必了大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分内之事。”秋舫一改刚才的严肃,露出几分笑意说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他心中自然是高兴的。 “那可不成,这是救了我们两条性命,我一定得好好谢谢你们。”见秋舫露出笑容,卸下防备,季青临也乐得开怀,拍了拍铠甲上沾染的灰尘,坚持着说道。 “那行,不过我可喝不来酒,小师兄嘛我就不知道了。”傅芷笑意盎然,巧目直转,偏着头看着秋舫。 见傅芷已然应承,吴秋舫也不便再多推脱,也只好点了点头,轻轻笑着。 事毕。二人一路飞驰,急急回到门中,恢弘的牌匾下早有人等候在侧,一个是傅朝,一个是吴秋舫不认识的小弟子。 见到傅朝,秋舫免不了打个招呼,不过这傅朝却是没有正眼瞧他,心中满满当当都是傅芷,赶忙略过秋舫,向后边迎向。 秋舫见状也不计较,又望向另一位陌生弟子。这小弟子倒是一眼就认出来着何人,上前一步道:“小师兄,掌门师伯让你回来之后赶紧去一趟内堂。” 少年闻言,知道周宗定是有要事相告,回过头去想要与傅芷作别,却看到傅朝那关切的眼神全然落在傅芷身上,也就懒得再上前搭话,直接随着那位小弟子往里走去。 每走过一次庭院,秋舫便得在心中感慨一句东极门的百廊回转、千径曲折,又过了良久,那小弟子突然停下脚步来说道:“小师兄,掌门师伯在内堂等你。” 秋舫朝着陌生的小弟子点了点头,还不忘拱一拱手,以示领路谢意。做完这些,才快步朝着内堂走去。 未到门口,沉香木制的门却由着一阵微风推开,少年望去,看见周宗在堂中的椅子里正襟危坐,瞧着秋舫的眼神有几分严厉,又有几分愁绪,惹得秋舫开始担忧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贸然出手,惹得这位周师叔不高兴了。 “你家那老道长来信了。”周宗见吴秋舫走进,双手撑在木椅的扶手上站了起来,平静地说道。 第十九章 师父来信 墨海翻腾,波涛汹涌,墨泉卷起风沙滚滚而来,悬在天空的两道灵符也黯然失色,如同暴风雨中独行的海鸥,摇摇欲坠。脚下的阴阳太极图光华渐浅,逐步被墨海淹没。 这突施冷箭,让东极门两人猝不及防,加之秋舫离傅芷有了一些距离,已然来不及施救。 倒是青年将士长期训练有素,纵使身上有恙,也是反应极快,见到墨泉袭来,也来不及多想,咬紧牙关,忍住痛楚,一个箭步踏到傅芷面前,想要用身体护住她的周全。 墨泉已至眼前,须臾之间,必有死伤! 剑光一闪,寒芒已到。 一声剑鸣突然暴起,转瞬之间,发着森森寒气的长剑从天而降,横亘在墨泉与青年将士之间。 那剑往中间一竖,便如一道城墙耸立。墨泉击在剑身,像失去了灵魂,又垂头丧气地跌了下去。 “九师叔!”傅芷欣喜若狂地叫了一声。 不错,来人正是东极门的老九熊珺祺,他手持玉剑,眉宇间皱出一副厌恶的神色,仿若天神站在墨海之中,只是所有墨汁见到他都如临大敌,丝毫不敢上前一步,这一刻的光景,如同避水珠掉进海底,劈开了一线天地。 墨泉退却之后,风随星的身畔也多出一个人影来。那人一身黑色长袍,带着兜帽,全身遮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张枯槁的脸颊,眼窝深陷,生机难显,若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具枯骨更加贴切。 “哟,这不是骨墨使吗?怎么也对小辈出手。”又是一个戏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秋舫循声望去,是十师叔何望舒正一边轻摇折扇,一边优哉游哉地走来。 骨墨使看了看这两人,不由地往前站了一步,将风随星遮在身后,过了片刻用与他容貌极其符合的嘶哑声音说道:“出言不逊,该杀。” “出言不逊就该杀的话,你今天岂不是要手刃你们的大小姐了。”何望舒脸上露出一抹邪笑,他倒是与众不同地穿着一身白色衣袍,在一地黑色中尤为耀眼。 “那位小妖女,你还不快逃?”何望舒不等骨墨使回话,便是稍稍歪着身子,探着头朝着骨墨使背后的风随星说道。 风随星闻言心中又是一阵怒意涌上头,正想破口大骂,却被骨墨使挥手拦住。此刻,在一边观战良久的墨宗小少爷也是走上前来,站在风随星的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场中。 “今日,一定要死斗?”骨墨使的声音不紧不慢,他很清楚,东极门的老九跟老十若是联手,他独木难支,纵使自己能全身而退,也护不了这大小姐和小少爷的周全。 “看你。”久久不言的熊珺祺突然开了一句口,脸色比这墨汁还黑,但眼神里却充满杀伐决意。 “看他作甚,今日阵势都已摆开,若是不斗,岂不是无趣至极?”何望舒“啪”地一声合拢折扇,挑一挑眉,戏谑地说道。 “骨墨使,怕他们就是丢了墨宗脸面!”风随星让何望舒的几句挑衅弄得气急败坏,话音一落,竟是双手一抬,驱起一股墨泉激射而去,直呼何望舒的面门。 何望舒倒是一点也不慌张,仍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墨泉涌来,手中把玩折扇,好像这墨泉的目标不是自己一般。 然而熊珺祺却不似那般温柔,一个闪身,竟落到墨泉之侧,他宁可脏了自己的手,也不愿墨汁脏了自己的长剑。只是伸出右手摸到墨泉之中,再往外一扯,硬生生从墨泉之中拉出一柄漆黑长剑来。他再侧身一斩,一道凌厉剑气瞬间剖开墨泉,直直杀向骨墨使二人。 骨墨使双眉紧蹙,起初未能阻止风随星的冲动,已是暗叫不好,而这道剑气看似无形,实则威压巨大,让他不得不凝神聚气,在眼前竖起一道墨墙来抵御。 “轰”地一声,剑气与墨墙撞在一起,墨墙瞬间瓦解,散作漫天墨雨落下地来,而剑气也轻轻消散于空中。 “要我谢你吗?”何望舒见状,又是轻轻一笑,朝着熊珺祺说道。 熊珺祺冷颜望了他一眼,又撇过头去,不想搭理。 “二位,今日便到此为止吧。”骨墨使求和道,他知道熊珺祺这道剑气未使全力,明白他也不想将此事闹大,也就递过去一个台阶。 “不成!”何望舒依旧不依不饶,他转眼又环视一圈四周的残垣断壁,继续道:“这集市如何说?” “墨宗全赔。” “如何全赔?” “双倍!” “不送。”何望舒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脸上的笑意更加浓厚,纷争本因墨宗而起,自然得让墨宗出点血,才能给洛城百姓一点交代。 骨墨使见此间事情已了,转身招呼依旧忿忿不平的风随星与少年离去。 不料那少年却是不听,反倒是朝着吴秋舫走来,弄得在场之人又是警惕起来。 “在下风随云,敢问阁下尊姓?”那少年原是风随星的亲弟,本来在旁观战,一直没有加入战局,此刻却冒出头来与吴秋舫打了个招呼,搞得众人一头雾水。 “吴秋舫。”他简短地答道,也摸不清对方来意。 “方才家姐多有得罪,改天再向那位先生和你们赔罪。”风随云说罢,朝着吴秋舫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随云,快走!”骨墨使眯起双眼,催促起风随云来。 风随云闻言朝着秋舫拱一拱手,依旧是带着一抹和善的笑意,随着骨墨使与风随星离去。 见墨宗的人远去,东极门众人也向吴秋舫走来,那青年将士的伤势恢复不少,步履虽然慢了一些,倒也紧跟在后,想要向秋舫道谢。 “九师叔、十师叔,弟子莽撞了。”秋舫微微颔首,向两位师长认错道。道人嘱咐他不要随意动手,他自然心中以为师叔们也都如此去想。 “你,很不错。”倒是熊珺祺先开了口,他将长剑反手扣在背后,嘴上在夸人,但眼神依旧清冷。 “奇怪,我要看看是哪里的千年铁树竟也开花了?”何望舒闻言,故作惊异状,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似乎真想从这圮败的废墟里找出铁树来。 秋舫一愣神,也随着他东张西望了一眼,但总觉哪里不太对劲,赶忙摆正脑袋,朝着熊珺祺低声说道:“师侄一时情急,不得不出手救人。” “你们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先出手的。”傅芷见秋舫一个劲地道歉,赶紧站了出来将责任全揽了下来。 “两位高人,他们也是为了救我父子俩的性命,请不要责罚他们。”那青年将士也是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赶紧劝道。 “哈哈哈哈!”何望舒见这三个年轻人你追我赶地承认错误,爽朗地笑了起来。“谁怪你们了,你九师叔这可是在夸你们呢,只不过嘛…” 何望舒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又饶有兴致地瞟了熊珺祺一眼。熊珺祺见状冷哼一声,一甩衣袖,却是转身便走。 “只不过嘛,你十师叔夸人一次可比铁树开花难多了。”何望舒瞅了瞅熊珺祺离去的背影,有几分得意地晃了晃头,继续对着秋舫说道。 “好了,也该回去了,门中…”何望舒说到此处,看了一眼青年将士,又道,“门中有些要事,你三师叔脱不开身,他倒是担心你得紧,此间事情已了,赶紧回去给他报个平安吧。” “弟子领命。”吴秋舫双手抱拳,心中暖流涌动,至少门中的师叔们,都将他记挂在心上的。 见秋舫二人无事,何望舒也不再多唠叨,如同来时一样,手中把弄着他心爱的折扇,脚下踏着悠闲的步子,东张西望地离去,好像这次出门,就是提笼遛鸟来的。 “在下季青临,还没有请教二位的大名!”见两位高人离去,那青年将士赶紧向吴秋舫二人道起谢来。 “我叫傅芷,他叫吴秋舫!”傅芷知道秋舫内敛,人善话少,便是贴心地替他答道。 “看你们二位应该都比我小上一些,今天万分感谢你们相救,改日务必让我请你们喝酒。”季青临低头抱着拳说道,他出身行伍,说话倒也直爽,知道秋舫他们还急着回去,便说个改日。 “不必了大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分内之事。”秋舫一改刚才的严肃,露出几分笑意说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他心中自然是高兴的。 “那可不成,这是救了我们两条性命,我一定得好好谢谢你们。”见秋舫露出笑容,卸下防备,季青临也乐得开怀,拍了拍铠甲上沾染的灰尘,坚持着说道。 “那行,不过我可喝不来酒,小师兄嘛我就不知道了。”傅芷笑意盎然,巧目直转,偏着头看着秋舫。 见傅芷已然应承,吴秋舫也不便再多推脱,也只好点了点头,轻轻笑着。 事毕。二人一路飞驰,急急回到门中,恢弘的牌匾下早有人等候在侧,一个是傅朝,一个是吴秋舫不认识的小弟子。 见到傅朝,秋舫免不了打个招呼,不过这傅朝却是没有正眼瞧他,心中满满当当都是傅芷,赶忙略过秋舫,向后边迎向。 秋舫见状也不计较,又望向另一位陌生弟子。这小弟子倒是一眼就认出来着何人,上前一步道:“小师兄,掌门师伯让你回来之后赶紧去一趟内堂。” 少年闻言,知道周宗定是有要事相告,回过头去想要与傅芷作别,却看到傅朝那关切的眼神全然落在傅芷身上,也就懒得再上前搭话,直接随着那位小弟子往里走去。 每走过一次庭院,秋舫便得在心中感慨一句东极门的百廊回转、千径曲折,又过了良久,那小弟子突然停下脚步来说道:“小师兄,掌门师伯在内堂等你。” 秋舫朝着陌生的小弟子点了点头,还不忘拱一拱手,以示领路谢意。做完这些,才快步朝着内堂走去。 未到门口,沉香木制的门却由着一阵微风推开,少年望去,看见周宗在堂中的椅子里正襟危坐,瞧着秋舫的眼神有几分严厉,又有几分愁绪,惹得秋舫开始担忧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贸然出手,惹得这位周师叔不高兴了。 “你家那老道长来信了。”周宗见吴秋舫走进,双手撑在木椅的扶手上站了起来,平静地说道。 第二十章 世上共有五类人(上) 虽然下山不过一日光景,但秋舫却不曾忘记山中的一切,得知师父来信,心中更是大喜过望,脚步不知不觉快上了几分,赶忙走到周宗身侧。 “师父可还好?”秋舫脸上是藏不住的笑容,就连周宗是不是要责罚他,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周宗皱了皱眉,没有着急着回答,而是拍了拍刚好及腰的红木椅背,又转过身子,一边挥手点亮了璧上挂着的所有烛光,一边笑他道:“好,好得不得了。我这师兄,本事通天,有谁敢去惹他。” “这倒也是。”秋舫认真地点了点头,师父的本事在他心目中当得上今世第一。 “请问师叔,师父信中还说了些什么。”少年又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 “老生常谈的事,让你好好学艺,不要误了修行。不过今日你在集市里的表现嘛…”周宗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回过头来,显得有几分神秘,用眼角斜睨着秋舫。 秋舫咽了口唾沫,也不敢正眼去瞧周宗,只好低着头,心中打着鼓,生怕周宗为他贸然出手一事而责骂他。 “哈哈,不错不错,看来你把我的话是记在心中的。”周宗看秋舫这副模样,也不再卖关子,将手搭上少年的肩膀,一边拍了拍,一边大笑着鼓励道。 此话一出,秋舫倒是如释重负,缓缓抬起头来,眼中藏着欣喜。 周宗见了也笑着摇了摇头,过了许久,脸上的笑容才渐渐褪去。 他微微昂着头,没有去看秋舫,像在眺望远方,幽幽地说了一句:“我们跟墨宗的账,迟早要一五一十地算明白。你这个头阵打得不错,只不过日后更要小心,经此一役,你也算被他们盯上了,我们与墨宗本就纠纷不断,正面倒是不怕,就怕他们暗中使绊。” “他们好歹也是名门大派,还会暗中使诈么?”秋舫不解地问道,他总以君子之心去度他人之腹,难免觉得周宗何出此言。 周宗闻言冷笑一声,不齿地说道:“名门大派?不过是些奸诈小人而已,不然你七师叔怎会受此重伤。” “七师叔…”秋舫顿了顿,又咽了口唾沫,“是被墨宗的人打伤的?” 周宗点了点头,不过他似乎想起什么来,紧接着又缓缓摇着头:“此事一时半会难下定论,只能等你七师叔醒了再说。不过,肯定与墨宗那些当狗腿子的脱不了干系。” 周宗说罢,冷哼一声,往前踱了几步,站在内堂正中,又猛然回过头来看着秋舫:“你若是把那小妖女杀了,也算是出了口气。” 秋舫闻言惊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周宗,似乎有些不太相信自己刚才的听闻,但见到周宗脸上的怒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他们师兄弟本就情深,虽说七师叔貌似没有性命之忧,但谁说得清楚之后还有什么麻烦,周宗口出此言也是情有可原。 “符剑双修,你也算踏进了门槛。可有什么想法?” “弟子还未下细想过。”秋舫此言不假,他从未想过平日的修炼是为了什么,只是师父交代一件,他便尽心去做一件。 “你底子很好,天资聪颖,根基已牢,同龄人中难逢敌手,但距离真正的高人,你还差得很远。你可知,墨宗那骨墨使如何破了你的符?”周宗继续说着,表情倒是愈加严肃起来。 “弟子,不知。” “不知,就说明你要走的路还很长,特别是查案之路,那可是血里淌,刀尖滚。那你又可知,世间有多少人?” 秋舫偏着脑袋想了一想,摇了摇头,老实答道:“还是不知,光是门中弟子,我就数不清楚。” 周宗仿佛已经猜到秋舫的答案,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右手一捋左手衣袖,将宽大的袖口往后一撸,亮出五根手指来,低沉道:“五。” “五?”秋舫一惊,不禁挠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看了看周宗,又想到门外那些弟子,更是懵了。 “是的,五类人。”周宗摸了摸右手上的掌门扳指,凝神盯着门楣道。 “第一类,活着的少,死了的多。” 秋舫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周宗,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大师伯,生前便是第一类,这些已不在人世的人,倒是不必多提。而活着的人,你师父,杀阁的影,画城城主,还有一个是自称与佛相通的石方和尚。在我看来,这一类人,仅此四人当得上。” “为何只有他们四人当得上?”秋舫仍旧不解,在山中待久了,晏青云又从来不提这些俗事,传进他耳朵里如听天书。只是心中觉得竟有另外三人能跟自己的师父并肩,难免有几分不服。 周宗看着秋舫脸上的懵懂,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这一切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继续在堂中来回踱步道,“因为他们四人最强,你师父晏青云,隐居之前的外号叫做…” 周宗的话戛然而止,秋舫只好满心期待地看着他。他却故作神秘,一脸诡谲涌动。 “叫做什么?”秋舫迫不及待地问道,眼中似乎要放出光来,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他师父的名字。 “叫做,杀人道长。”周宗神秘一笑,紧接着又道,“这事可不能让他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听到“杀人”二字,秋舫惊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道人平常虽然冷冰冰的,算不上温文尔雅,但与杀人更是差着十万八千里。 看到秋舫大惊失色的表情,周宗得意一笑,活脱脱一个阴谋得逞的顽劣孩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少年的身畔,将手搭在秋舫头上摸了一摸,压低声音道:“此事,可不能让那老道长给知道了。” 见秋舫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周宗才放心下来,继续讲道:“依我所见,你师父当是他们四人中最强。另外三人有多强,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们出手,世上见过他们出手的,恐怕也没几个。” “而那位杀阁的影,见过他出手的人,都是死人。” “为什么?” “你看,从这个方向看下去,洛城外,有一条洛河,洛河上,有一幢水阁,水阁里,有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周宗指着西方,眼神凌厉,好像他就站在水阁面前。 秋舫随着他的手指看去,除了东极门内堂金碧辉煌的墙面,哪里看得见什么山山水水,琼楼玉宇的。 “杀手,自然是以杀人为生,他们以血酿酒,以命煎茶。只要给上足额报酬,他们就不分好坏强弱,明的暗的,阳的阴的,只要是能杀人的手段,他们都会用上。” 周宗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弄得秋舫更是迷惑,只是少年看着周宗说话时眼睛里有几分缥缈,像在回忆些什么,倒也不敢打断。 “就在城外的河边,有一个水阁,这水阁有好些年头了,我记得我刚来洛城的时候,那水阁便在。” “水阁叫杀阁,若是谁有想杀之人,就去杀阁找那个看门的小老头。” “那个小老头很厉害吗?”秋舫瞪大着眼问道,这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听起故事来总是深感有趣。 “不厉害,我看他总是病病殃殃的,也感知不到他能有什么道行。” “师叔,你去过吗?”秋舫突然冒昧地问了一句,惹得周宗愣了愣神,伸出右手来轻轻地在少年头上一敲,笑骂道:“这时你怎就话多起来了?” 秋舫歪着头摸了摸周宗敲过的脑袋,也不知继续说话好还是闭嘴好。 “那老头就是个传话的中间人。杀阁里有一个卷轴,世上厉害的杀手在上边都有排名,你要是想托谁去杀人,你就告诉那个老头你想找谁,想杀谁,能给什么东西。要是你找的杀手愿意办这桩事,一天之内那老头便会给你回复。” 秋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起来总觉得有几分玄幻。 “排名第一那位杀手,大家都叫他影。世人除了给他取了影这个代号,便对他一无所知了。”周宗满是感叹地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佩服。 周宗也是名扬天下的一派之主,眼中就没装着几个人,但这句话一说出来,吴秋舫自然明白这个叫影的人有多厉害了。 “那他这样厉害,岂不是想杀谁便杀谁,无人能挡?” “但凡他接下的生意,的确没有出过一笔差错。” “世人若是个个都去找他杀人,那岂不是…” 周宗闻言,大笑了起来,“非也非也,找他杀人的报酬,不是常人能开得起的。” “什么报酬?” “影子,把你的影子给他。” “影子?”秋舫说罢,转过身去看了看脚下的大理石地砖,自己的影子被烛光投在地上,一瞬间,秋舫竟觉得地上映着的影子也有了生命。 “不知他要影子何用,但也不是什么人的影子都要,据说,他只要纯净的影子。” “什么是纯净的影子?” 周宗笑着摆摆手,叹道:“这就不可知了,高人都是怪人,总有些我们理解不了的东西。”他说罢沉吟须臾,又道,“秋舫,你是怪人吗?” 秋舫眼中闪烁着奇怪的神色,愣了片刻道:“弟子不是。” 周宗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继续揉着秋舫的头:“那你就不是高人。” 秋舫也跟着露出腼腆的笑容,继续问道:“那高人得有多高?” 周宗看了秋舫一眼,故作沉思片刻,伸出右手对着秋舫比划了一下,笑他说:“兴许比天还高,兴许就跟你一样高。” 秋舫对这话摸不着头脑,只好愣愣地看着周宗。周宗见少年一脸茫然,也就爽朗一笑:“你今后就明白了。” 第二十章 世上共有五类人(上) 虽然下山不过一日光景,但秋舫却不曾忘记山中的一切,得知师父来信,心中更是大喜过望,脚步不知不觉快上了几分,赶忙走到周宗身侧。 “师父可还好?”秋舫脸上是藏不住的笑容,就连周宗是不是要责罚他,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周宗皱了皱眉,没有着急着回答,而是拍了拍刚好及腰的红木椅背,又转过身子,一边挥手点亮了璧上挂着的所有烛光,一边笑他道:“好,好得不得了。我这师兄,本事通天,有谁敢去惹他。” “这倒也是。”秋舫认真地点了点头,师父的本事在他心目中当得上今世第一。 “请问师叔,师父信中还说了些什么。”少年又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 “老生常谈的事,让你好好学艺,不要误了修行。不过今日你在集市里的表现嘛…”周宗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回过头来,显得有几分神秘,用眼角斜睨着秋舫。 秋舫咽了口唾沫,也不敢正眼去瞧周宗,只好低着头,心中打着鼓,生怕周宗为他贸然出手一事而责骂他。 “哈哈,不错不错,看来你把我的话是记在心中的。”周宗看秋舫这副模样,也不再卖关子,将手搭上少年的肩膀,一边拍了拍,一边大笑着鼓励道。 此话一出,秋舫倒是如释重负,缓缓抬起头来,眼中藏着欣喜。 周宗见了也笑着摇了摇头,过了许久,脸上的笑容才渐渐褪去。 他微微昂着头,没有去看秋舫,像在眺望远方,幽幽地说了一句:“我们跟墨宗的账,迟早要一五一十地算明白。你这个头阵打得不错,只不过日后更要小心,经此一役,你也算被他们盯上了,我们与墨宗本就纠纷不断,正面倒是不怕,就怕他们暗中使绊。” “他们好歹也是名门大派,还会暗中使诈么?”秋舫不解地问道,他总以君子之心去度他人之腹,难免觉得周宗何出此言。 周宗闻言冷笑一声,不齿地说道:“名门大派?不过是些奸诈小人而已,不然你七师叔怎会受此重伤。” “七师叔…”秋舫顿了顿,又咽了口唾沫,“是被墨宗的人打伤的?” 周宗点了点头,不过他似乎想起什么来,紧接着又缓缓摇着头:“此事一时半会难下定论,只能等你七师叔醒了再说。不过,肯定与墨宗那些当狗腿子的脱不了干系。” 周宗说罢,冷哼一声,往前踱了几步,站在内堂正中,又猛然回过头来看着秋舫:“你若是把那小妖女杀了,也算是出了口气。” 秋舫闻言惊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周宗,似乎有些不太相信自己刚才的听闻,但见到周宗脸上的怒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他们师兄弟本就情深,虽说七师叔貌似没有性命之忧,但谁说得清楚之后还有什么麻烦,周宗口出此言也是情有可原。 “符剑双修,你也算踏进了门槛。可有什么想法?” “弟子还未下细想过。”秋舫此言不假,他从未想过平日的修炼是为了什么,只是师父交代一件,他便尽心去做一件。 “你底子很好,天资聪颖,根基已牢,同龄人中难逢敌手,但距离真正的高人,你还差得很远。你可知,墨宗那骨墨使如何破了你的符?”周宗继续说着,表情倒是愈加严肃起来。 “弟子,不知。” “不知,就说明你要走的路还很长,特别是查案之路,那可是血里淌,刀尖滚。那你又可知,世间有多少人?” 秋舫偏着脑袋想了一想,摇了摇头,老实答道:“还是不知,光是门中弟子,我就数不清楚。” 周宗仿佛已经猜到秋舫的答案,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右手一捋左手衣袖,将宽大的袖口往后一撸,亮出五根手指来,低沉道:“五。” “五?”秋舫一惊,不禁挠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看了看周宗,又想到门外那些弟子,更是懵了。 “是的,五类人。”周宗摸了摸右手上的掌门扳指,凝神盯着门楣道。 “第一类,活着的少,死了的多。” 秋舫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周宗,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大师伯,生前便是第一类,这些已不在人世的人,倒是不必多提。而活着的人,你师父,杀阁的影,画城城主,还有一个是自称与佛相通的石方和尚。在我看来,这一类人,仅此四人当得上。” “为何只有他们四人当得上?”秋舫仍旧不解,在山中待久了,晏青云又从来不提这些俗事,传进他耳朵里如听天书。只是心中觉得竟有另外三人能跟自己的师父并肩,难免有几分不服。 周宗看着秋舫脸上的懵懂,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这一切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继续在堂中来回踱步道,“因为他们四人最强,你师父晏青云,隐居之前的外号叫做…” 周宗的话戛然而止,秋舫只好满心期待地看着他。他却故作神秘,一脸诡谲涌动。 “叫做什么?”秋舫迫不及待地问道,眼中似乎要放出光来,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他师父的名字。 “叫做,杀人道长。”周宗神秘一笑,紧接着又道,“这事可不能让他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听到“杀人”二字,秋舫惊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道人平常虽然冷冰冰的,算不上温文尔雅,但与杀人更是差着十万八千里。 看到秋舫大惊失色的表情,周宗得意一笑,活脱脱一个阴谋得逞的顽劣孩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少年的身畔,将手搭在秋舫头上摸了一摸,压低声音道:“此事,可不能让那老道长给知道了。” 见秋舫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周宗才放心下来,继续讲道:“依我所见,你师父当是他们四人中最强。另外三人有多强,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们出手,世上见过他们出手的,恐怕也没几个。” “而那位杀阁的影,见过他出手的人,都是死人。” “为什么?” “你看,从这个方向看下去,洛城外,有一条洛河,洛河上,有一幢水阁,水阁里,有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周宗指着西方,眼神凌厉,好像他就站在水阁面前。 秋舫随着他的手指看去,除了东极门内堂金碧辉煌的墙面,哪里看得见什么山山水水,琼楼玉宇的。 “杀手,自然是以杀人为生,他们以血酿酒,以命煎茶。只要给上足额报酬,他们就不分好坏强弱,明的暗的,阳的阴的,只要是能杀人的手段,他们都会用上。” 周宗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弄得秋舫更是迷惑,只是少年看着周宗说话时眼睛里有几分缥缈,像在回忆些什么,倒也不敢打断。 “就在城外的河边,有一个水阁,这水阁有好些年头了,我记得我刚来洛城的时候,那水阁便在。” “水阁叫杀阁,若是谁有想杀之人,就去杀阁找那个看门的小老头。” “那个小老头很厉害吗?”秋舫瞪大着眼问道,这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听起故事来总是深感有趣。 “不厉害,我看他总是病病殃殃的,也感知不到他能有什么道行。” “师叔,你去过吗?”秋舫突然冒昧地问了一句,惹得周宗愣了愣神,伸出右手来轻轻地在少年头上一敲,笑骂道:“这时你怎就话多起来了?” 秋舫歪着头摸了摸周宗敲过的脑袋,也不知继续说话好还是闭嘴好。 “那老头就是个传话的中间人。杀阁里有一个卷轴,世上厉害的杀手在上边都有排名,你要是想托谁去杀人,你就告诉那个老头你想找谁,想杀谁,能给什么东西。要是你找的杀手愿意办这桩事,一天之内那老头便会给你回复。” 秋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起来总觉得有几分玄幻。 “排名第一那位杀手,大家都叫他影。世人除了给他取了影这个代号,便对他一无所知了。”周宗满是感叹地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佩服。 周宗也是名扬天下的一派之主,眼中就没装着几个人,但这句话一说出来,吴秋舫自然明白这个叫影的人有多厉害了。 “那他这样厉害,岂不是想杀谁便杀谁,无人能挡?” “但凡他接下的生意,的确没有出过一笔差错。” “世人若是个个都去找他杀人,那岂不是…” 周宗闻言,大笑了起来,“非也非也,找他杀人的报酬,不是常人能开得起的。” “什么报酬?” “影子,把你的影子给他。” “影子?”秋舫说罢,转过身去看了看脚下的大理石地砖,自己的影子被烛光投在地上,一瞬间,秋舫竟觉得地上映着的影子也有了生命。 “不知他要影子何用,但也不是什么人的影子都要,据说,他只要纯净的影子。” “什么是纯净的影子?” 周宗笑着摆摆手,叹道:“这就不可知了,高人都是怪人,总有些我们理解不了的东西。”他说罢沉吟须臾,又道,“秋舫,你是怪人吗?” 秋舫眼中闪烁着奇怪的神色,愣了片刻道:“弟子不是。” 周宗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继续揉着秋舫的头:“那你就不是高人。” 秋舫也跟着露出腼腆的笑容,继续问道:“那高人得有多高?” 周宗看了秋舫一眼,故作沉思片刻,伸出右手对着秋舫比划了一下,笑他说:“兴许比天还高,兴许就跟你一样高。” 秋舫对这话摸不着头脑,只好愣愣地看着周宗。周宗见少年一脸茫然,也就爽朗一笑:“你今后就明白了。” 第二十一章 世上共有五类人(下) 周宗眉飞色舞的讲述,都是吴秋舫从未听闻的故事,他自然也难以自如接话,只能安安静静地等着周宗继续说下去。 “影,杀过的人不多,但个个都是大人物。最有名的一次,是他杀了前一位排名第一的杀手,渔夫。” “渔夫?” “不错,兴许得是在...五六十年前的一天了,渔夫死了,有人雇影杀的,但如何杀的,谁雇的,世人一概不知。”周宗深吸一口气,将双手负在身后,指尖划过华服时,“刺啦”一声响,他又把话锋一转,“往事不可追,总之,能杀掉当世第一的杀手,一定是新的当世第一杀手。” 烛光跳了跳,窗沿的缝隙溜进来一缕微风,拂在面上,让周宗的脸色轻松了些许,他又坐回红木椅子里,继续讲起漫长的故事。 “影,你可能这一生都不会遇上,但另外两位,你得认真记住了。”周宗没有去瞧秋舫,兀自说着。“画城城主,叫柳立言。画城就像洛城,不同的是,那里有人君任命的城主,在柳城主的治下,倒也平安无事。洛城繁华的背后是自由,与洛城相反,画城繁华的背后,是规矩。那人治军有方,治民以法,还有一卷无人能破的虚天九幻轴。” “虚天…九幻轴?”秋舫垂下眸,轻声问了一句,这名字光是让他念出来,都不太顺口。 “对,若是你进了这卷轴里,那你便不是你了。”周宗眉峰不动,嘴角却浮现出一抹笑意。 “那我是谁?”秋舫更加不解。 “你是傀儡。进去之后,他能移山倒海,翻天覆地,只要是道行不如他的人,都只不过是一具傀儡而已,就这手本事,若说是仙人也不为过了。” “那我要是不进去呢?” “道行若是不如他,那可就由不得你咯。” “那影能杀他吗?” “最强之矛攻最强之盾,你说呢?”周宗笑意更浓,他很喜欢秋舫问的问题。 秋舫没有回答,他想不出答案。 “你之后要去画城,切记,一切都要循规蹈矩,柳城主平生最恨不守规矩之人,若是让他抓到,都是死无葬身之地。不过你师父让你去画城,应当也是看中了那里的规矩,无人敢在那里随意伤人。” 秋舫认真地点了点头,死无葬身这四个字,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至于最后一个,石方和尚。”说到和尚,周宗的脸色大变,不像说起前两位那般脸上写着佩服,此时此刻却换上鄙夷的冷意。 “这人说是和尚,却穿金戴银,荒淫无度,佛门那些什么清规戒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自称与神佛相通,是神佛的使者,我看呐,不过是骗人的狗屁。”周宗说着说着竟是有几分激动,咒骂了起来。 秋舫猜测周宗与那个和尚怕是有些什么过节,但嘴上不便相问,不由地岔开话题道:“那他很厉害吗?” “道行嘛,这我倒是服气的。人品嘛,哼,真是可惜了那八百庙宇的香火。”周宗眸子里满是嘲弄,颇有些看不上石方和尚的味道。 “如今的佛门,已不如往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那些已然圆寂的高僧若在,怎由得这些人为非作歹。” 秋舫见周宗突然又这般语重心长地说道,眼中先是一阵迷惑,后又闪过一丝顿悟,他看过无数道家典藏,在道人的影响下,佛门经书他也有所涉猎,这话中的意思他倒是能理解个七七八八,只是猜不透周宗所为何意。 “第二类人,就多起来了。”周宗不去深究,只管揭过上篇,继续说道,“我,你四师叔段谋,墨宗的风战,青鸟涧的百鸟居士,徵侯山的宗主,佛门的一些尊者等等,多是大门大派的顶尖高手。硬要去数,也不过百来号人吧。”说到这里,周宗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得意,看得出他在百来号人中,也算得上翘楚。 “第三类人,那就更多了,像你其他几位师叔,墨宗的那些个墨使,荡寇军里的小将军,小门小派的龙头,多是这类。放眼世间,算不上出类拔萃,但也是各个宗门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 秋舫煞有其事地点一点头,听了周宗的娓娓道来,他总算对整个世界的三六九等有了个大致了解。 “至于第四类嘛,当然就是那些修炼时间还不长的弟子们了。”说到此处,周宗认真打量了一下秋舫,笑道,“这世间啊,有多少人苦修百年,寿元将近,也还在第三类人徘徊,每每踏过一个坎,都要花上无数的心血。当然了,你天资聪慧,若是多跟人打上几场,攒下一些经验,更上一层楼兴许容易得很。” 周宗不愿伤了这孩子奋斗的心思,在末了不忘安慰一句。 与风随星交手,是吴秋舫经历过的第二场战斗,他也见识了傅芷的本事,自认应在他们二人之上。只不过让骨墨使一招破符,他却连别人用的什么法子也不知道,归根结底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已。别说早日跻身第三类人的行列,光是在第四类人中都还有不短的路途要闯。 “师叔,那第五类人呢?” 周宗浅笑着,没有作答,他缓缓站起身来,用手指着门外,轻叹一声:“聊聊众生。” 周宗的手一指,恰巧那门也突然开了,是东极门的老九熊珺祺推门而入。他没有先行敲门,仿佛也没有看见周宗二人正聊得兴致勃勃,只是兀自插嘴道:“掌门师兄,何事?” 他的面色清冷,话语简短而有力,颇有些长话短说的味道。 “你来得正好,从今日起,秋舫随你练剑。”周宗看了一眼秋舫,又朝着熊珺祺说道,一双眸子里饶有兴致,想来是他提前叫熊珺祺过来的。 而听到此话的吴秋舫与熊珺祺齐齐一惊,少年知道周宗对符箓一道看得颇重,他若想让自己重符轻剑是再合适不过了,万万没有想到周宗嘴里会说出让自己跟着九师叔练剑的话来。 “不可!”不等秋舫开口,熊珺祺倒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有何不可?”周宗将双手抱在胸前,等待着熊珺祺给个解释。 “师兄,我平生不收弟子。”熊珺祺深深看了一眼秋舫,接着道,“也教不了什么。” 周宗一拂衣袖,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是你二师兄的弟子,不需要你收作弟子。至于教不教得了…”周宗顿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木椅的把手,头一昂,接道,“我看教得了。” 熊珺祺一愣,见自己的师兄蛮不讲理,眉头紧蹙,正欲争辩,却见周宗一摆手。 “好了,无须再议。这是掌门人的命令,你俩要是东极门的人,从明日起,一个认真教,另一个认真学。” 末了,周宗又转向秋舫道:“你九师叔的剑,颇有你师父的神韵。” 周宗话已至此,两人心中虽然各有思绪,但也不敢再多争辩。熊珺祺皱紧眉头,极其不爽地侧过头来,打量了秋舫一眼,冷然道:“我不会教人,你自求多福。”说罢,竟头也不回的离去,何时去练剑、需要准备些什么一概不提。 秋舫站在原地颇为尴尬,自己也算打定主意,练剑便就练剑,谁知道这位九师叔说走就走,像是在赌气一样。 “老九这人,就是这样,习惯就好。”周宗一边笑一边说着,笑容里夹杂着几分无奈之意。稍一停顿,他又拍了拍秋舫的肩膀,“今天你也累了,一会你去库房挑柄上好的利剑,明天一早,就去找他吧。” “师叔,弟子不解,为何是练剑?”秋舫心中倒也有几分怨气,却又不敢表露,问完之后便是紧紧抿着嘴唇。 这一切都让周宗看在眼里,他先是微笑着摇了摇头,过了片刻,又严肃地看着秋舫道:“你知道,八王爷是什么人吗?” 秋舫一愣,这句话算是问到了他心坎里,师父也说下山是为了查明八王爷灭门血案,可除了他是八王爷家唯一的血脉这件事以外,他对什么八王爷、人君等等一概不知。说是查案,实则他一点头绪也没有,只想着周宗或者何人在背后推他一把,把他送到真相面前。 少年想了良久,才答了一句“弟子不知”。 “八王爷是权倾朝野的人物,也是你的爷爷。”周宗仰着头看着内堂的顶上,陷进了回忆里。 “爷爷?”秋舫犹疑地从口中吐出这两个跟他极度陌生的字,就像是这件事根本就与他无关一般。 “是的,十六年前你满门被妖屠戮,是你爷爷用一方金印,护住了你的性命,让妖伤不了你,才留下你一条性命。要知道你爷爷生前,那自然也是第一类人物。”周宗说话时眼睛微睁,里面藏着一道精光。 听了周宗的话,秋舫心中大骇,连声问道:“那这妖,岂不是快赶上师父的本事了?” 周宗看了少年一眼,嘴上没有作答,只是静静地盯着秋舫,似乎在等秋舫继续说些什么。 “师叔,那我究竟…能报仇吗?”秋舫为此也在心中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哈哈哈,能,我相信你能!”周宗突然又豪迈地大笑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搭在少年肩上,眼中露出一抹疼爱,接着道:“只要你符剑双修,就一定能!” “只是修符不行吗?”秋舫仍是不懂。 “不行,符道与剑道,本就是各有所长。我们重符,但也不能弃剑,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了。”秋舫点了点头,月有阴晴圆缺,残月与圆月各领风骚,本就没有绝对的好坏美丑,只有做到两者皆通,自己面对困境才能多一分生机。 “那你还不快去挑柄趁手的利剑?”周宗见吴秋舫心领神会,胸中长舒一口气,挑起浓眉笑问秋舫。 “弟子一定勤修苦练。”少年郎双拳一抱,朝着周宗施了一礼,得了点拨,他方才心中的闷气也烟消云散,轻快地转过身,便是大步流星地离去。 周宗一动不动地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双手仍旧负在背后,脸上的笑意悄然变作苦笑,而后又慢慢消去。 “师兄。”周宗身后屏风的背面传来一个成熟女人的声音,是林芸,她在屏风背后已站了多时。 “恩。”周宗简短地应了一声,缓缓转过身来,一张拧巴的方脸昭示着此刻的他心事重重。 “他”,只说了一个字,林芸便顿住,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从脑海里抹去了什么思绪,才接着说:“信里还说了些什么?” “信上,只有一句话。”周宗看见林芸的神色,叹气一声道。 “什么话?”林芸一挑眉,明亮的双眸闪着热情,就连脚下也不自矜地往前踏了一小步。 “信上说,他还活着,在妖域。”说这话时,周宗的双眉快要攒在一起了。 “他在山里不是一直活得逍遥自在吗。”林芸眉峰轻蹙,带着几分怨气说道。 “是他,不是他。”周宗也不去看林芸的脸色,只是望着一旁的烛光。 “是他?”林芸不解,她偏了下头,顷刻间又想起什么,纵是平常委婉如玉的她,此刻也惊呼道:“是大…” 话说了一半,剩下一半又被林芸咽了回去。 周宗无奈地点了点头,又缓缓闭上眼,过了良久,才沉声说了一句:“我们终其一生不过百来年寿元。这百年之间,人来人往,都是红尘客梦啊!” 第二十一章 世上共有五类人(下) 周宗眉飞色舞的讲述,都是吴秋舫从未听闻的故事,他自然也难以自如接话,只能安安静静地等着周宗继续说下去。 “影,杀过的人不多,但个个都是大人物。最有名的一次,是他杀了前一位排名第一的杀手,渔夫。” “渔夫?” “不错,兴许得是在...五六十年前的一天了,渔夫死了,有人雇影杀的,但如何杀的,谁雇的,世人一概不知。”周宗深吸一口气,将双手负在身后,指尖划过华服时,“刺啦”一声响,他又把话锋一转,“往事不可追,总之,能杀掉当世第一的杀手,一定是新的当世第一杀手。” 烛光跳了跳,窗沿的缝隙溜进来一缕微风,拂在面上,让周宗的脸色轻松了些许,他又坐回红木椅子里,继续讲起漫长的故事。 “影,你可能这一生都不会遇上,但另外两位,你得认真记住了。”周宗没有去瞧秋舫,兀自说着。“画城城主,叫柳立言。画城就像洛城,不同的是,那里有人君任命的城主,在柳城主的治下,倒也平安无事。洛城繁华的背后是自由,与洛城相反,画城繁华的背后,是规矩。那人治军有方,治民以法,还有一卷无人能破的虚天九幻轴。” “虚天…九幻轴?”秋舫垂下眸,轻声问了一句,这名字光是让他念出来,都不太顺口。 “对,若是你进了这卷轴里,那你便不是你了。”周宗眉峰不动,嘴角却浮现出一抹笑意。 “那我是谁?”秋舫更加不解。 “你是傀儡。进去之后,他能移山倒海,翻天覆地,只要是道行不如他的人,都只不过是一具傀儡而已,就这手本事,若说是仙人也不为过了。” “那我要是不进去呢?” “道行若是不如他,那可就由不得你咯。” “那影能杀他吗?” “最强之矛攻最强之盾,你说呢?”周宗笑意更浓,他很喜欢秋舫问的问题。 秋舫没有回答,他想不出答案。 “你之后要去画城,切记,一切都要循规蹈矩,柳城主平生最恨不守规矩之人,若是让他抓到,都是死无葬身之地。不过你师父让你去画城,应当也是看中了那里的规矩,无人敢在那里随意伤人。” 秋舫认真地点了点头,死无葬身这四个字,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至于最后一个,石方和尚。”说到和尚,周宗的脸色大变,不像说起前两位那般脸上写着佩服,此时此刻却换上鄙夷的冷意。 “这人说是和尚,却穿金戴银,荒淫无度,佛门那些什么清规戒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自称与神佛相通,是神佛的使者,我看呐,不过是骗人的狗屁。”周宗说着说着竟是有几分激动,咒骂了起来。 秋舫猜测周宗与那个和尚怕是有些什么过节,但嘴上不便相问,不由地岔开话题道:“那他很厉害吗?” “道行嘛,这我倒是服气的。人品嘛,哼,真是可惜了那八百庙宇的香火。”周宗眸子里满是嘲弄,颇有些看不上石方和尚的味道。 “如今的佛门,已不如往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那些已然圆寂的高僧若在,怎由得这些人为非作歹。” 秋舫见周宗突然又这般语重心长地说道,眼中先是一阵迷惑,后又闪过一丝顿悟,他看过无数道家典藏,在道人的影响下,佛门经书他也有所涉猎,这话中的意思他倒是能理解个七七八八,只是猜不透周宗所为何意。 “第二类人,就多起来了。”周宗不去深究,只管揭过上篇,继续说道,“我,你四师叔段谋,墨宗的风战,青鸟涧的百鸟居士,徵侯山的宗主,佛门的一些尊者等等,多是大门大派的顶尖高手。硬要去数,也不过百来号人吧。”说到这里,周宗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得意,看得出他在百来号人中,也算得上翘楚。 “第三类人,那就更多了,像你其他几位师叔,墨宗的那些个墨使,荡寇军里的小将军,小门小派的龙头,多是这类。放眼世间,算不上出类拔萃,但也是各个宗门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 秋舫煞有其事地点一点头,听了周宗的娓娓道来,他总算对整个世界的三六九等有了个大致了解。 “至于第四类嘛,当然就是那些修炼时间还不长的弟子们了。”说到此处,周宗认真打量了一下秋舫,笑道,“这世间啊,有多少人苦修百年,寿元将近,也还在第三类人徘徊,每每踏过一个坎,都要花上无数的心血。当然了,你天资聪慧,若是多跟人打上几场,攒下一些经验,更上一层楼兴许容易得很。” 周宗不愿伤了这孩子奋斗的心思,在末了不忘安慰一句。 与风随星交手,是吴秋舫经历过的第二场战斗,他也见识了傅芷的本事,自认应在他们二人之上。只不过让骨墨使一招破符,他却连别人用的什么法子也不知道,归根结底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已。别说早日跻身第三类人的行列,光是在第四类人中都还有不短的路途要闯。 “师叔,那第五类人呢?” 周宗浅笑着,没有作答,他缓缓站起身来,用手指着门外,轻叹一声:“聊聊众生。” 周宗的手一指,恰巧那门也突然开了,是东极门的老九熊珺祺推门而入。他没有先行敲门,仿佛也没有看见周宗二人正聊得兴致勃勃,只是兀自插嘴道:“掌门师兄,何事?” 他的面色清冷,话语简短而有力,颇有些长话短说的味道。 “你来得正好,从今日起,秋舫随你练剑。”周宗看了一眼秋舫,又朝着熊珺祺说道,一双眸子里饶有兴致,想来是他提前叫熊珺祺过来的。 而听到此话的吴秋舫与熊珺祺齐齐一惊,少年知道周宗对符箓一道看得颇重,他若想让自己重符轻剑是再合适不过了,万万没有想到周宗嘴里会说出让自己跟着九师叔练剑的话来。 “不可!”不等秋舫开口,熊珺祺倒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有何不可?”周宗将双手抱在胸前,等待着熊珺祺给个解释。 “师兄,我平生不收弟子。”熊珺祺深深看了一眼秋舫,接着道,“也教不了什么。” 周宗一拂衣袖,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是你二师兄的弟子,不需要你收作弟子。至于教不教得了…”周宗顿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木椅的把手,头一昂,接道,“我看教得了。” 熊珺祺一愣,见自己的师兄蛮不讲理,眉头紧蹙,正欲争辩,却见周宗一摆手。 “好了,无须再议。这是掌门人的命令,你俩要是东极门的人,从明日起,一个认真教,另一个认真学。” 末了,周宗又转向秋舫道:“你九师叔的剑,颇有你师父的神韵。” 周宗话已至此,两人心中虽然各有思绪,但也不敢再多争辩。熊珺祺皱紧眉头,极其不爽地侧过头来,打量了秋舫一眼,冷然道:“我不会教人,你自求多福。”说罢,竟头也不回的离去,何时去练剑、需要准备些什么一概不提。 秋舫站在原地颇为尴尬,自己也算打定主意,练剑便就练剑,谁知道这位九师叔说走就走,像是在赌气一样。 “老九这人,就是这样,习惯就好。”周宗一边笑一边说着,笑容里夹杂着几分无奈之意。稍一停顿,他又拍了拍秋舫的肩膀,“今天你也累了,一会你去库房挑柄上好的利剑,明天一早,就去找他吧。” “师叔,弟子不解,为何是练剑?”秋舫心中倒也有几分怨气,却又不敢表露,问完之后便是紧紧抿着嘴唇。 这一切都让周宗看在眼里,他先是微笑着摇了摇头,过了片刻,又严肃地看着秋舫道:“你知道,八王爷是什么人吗?” 秋舫一愣,这句话算是问到了他心坎里,师父也说下山是为了查明八王爷灭门血案,可除了他是八王爷家唯一的血脉这件事以外,他对什么八王爷、人君等等一概不知。说是查案,实则他一点头绪也没有,只想着周宗或者何人在背后推他一把,把他送到真相面前。 少年想了良久,才答了一句“弟子不知”。 “八王爷是权倾朝野的人物,也是你的爷爷。”周宗仰着头看着内堂的顶上,陷进了回忆里。 “爷爷?”秋舫犹疑地从口中吐出这两个跟他极度陌生的字,就像是这件事根本就与他无关一般。 “是的,十六年前你满门被妖屠戮,是你爷爷用一方金印,护住了你的性命,让妖伤不了你,才留下你一条性命。要知道你爷爷生前,那自然也是第一类人物。”周宗说话时眼睛微睁,里面藏着一道精光。 听了周宗的话,秋舫心中大骇,连声问道:“那这妖,岂不是快赶上师父的本事了?” 周宗看了少年一眼,嘴上没有作答,只是静静地盯着秋舫,似乎在等秋舫继续说些什么。 “师叔,那我究竟…能报仇吗?”秋舫为此也在心中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哈哈哈,能,我相信你能!”周宗突然又豪迈地大笑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搭在少年肩上,眼中露出一抹疼爱,接着道:“只要你符剑双修,就一定能!” “只是修符不行吗?”秋舫仍是不懂。 “不行,符道与剑道,本就是各有所长。我们重符,但也不能弃剑,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了。”秋舫点了点头,月有阴晴圆缺,残月与圆月各领风骚,本就没有绝对的好坏美丑,只有做到两者皆通,自己面对困境才能多一分生机。 “那你还不快去挑柄趁手的利剑?”周宗见吴秋舫心领神会,胸中长舒一口气,挑起浓眉笑问秋舫。 “弟子一定勤修苦练。”少年郎双拳一抱,朝着周宗施了一礼,得了点拨,他方才心中的闷气也烟消云散,轻快地转过身,便是大步流星地离去。 周宗一动不动地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双手仍旧负在背后,脸上的笑意悄然变作苦笑,而后又慢慢消去。 “师兄。”周宗身后屏风的背面传来一个成熟女人的声音,是林芸,她在屏风背后已站了多时。 “恩。”周宗简短地应了一声,缓缓转过身来,一张拧巴的方脸昭示着此刻的他心事重重。 “他”,只说了一个字,林芸便顿住,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从脑海里抹去了什么思绪,才接着说:“信里还说了些什么?” “信上,只有一句话。”周宗看见林芸的神色,叹气一声道。 “什么话?”林芸一挑眉,明亮的双眸闪着热情,就连脚下也不自矜地往前踏了一小步。 “信上说,他还活着,在妖域。”说这话时,周宗的双眉快要攒在一起了。 “他在山里不是一直活得逍遥自在吗。”林芸眉峰轻蹙,带着几分怨气说道。 “是他,不是他。”周宗也不去看林芸的脸色,只是望着一旁的烛光。 “是他?”林芸不解,她偏了下头,顷刻间又想起什么,纵是平常委婉如玉的她,此刻也惊呼道:“是大…” 话说了一半,剩下一半又被林芸咽了回去。 周宗无奈地点了点头,又缓缓闭上眼,过了良久,才沉声说了一句:“我们终其一生不过百来年寿元。这百年之间,人来人往,都是红尘客梦啊!” 第二十二章 送剑 秋舫迎着傍晚的霞光,从内堂中出来,脚步轻盈,心情尚佳,得了周宗的一番教诲,少年对剑道倒不如先前那般抵触了。 行出百来步远,少年便看见一个少女倚树而立,她左顾右盼,神色有些许无趣,似乎正枯燥地候着什么。 秋舫平常不算精通人情世故,但也猜到少女此刻所候何人。 “小师妹。”少年轻轻唤了一声,急忙走近几步,来到少女跟前。 少女像是等了太久,看见秋舫到来,眼中先是有几分埋怨,片刻间又变成欣喜,嘴上仍然不依不饶地说:“我等了你好久。” “师叔多交代了几句。”秋舫挠了挠头,有些惭愧。 “那就怪师叔,不怪你了。”傅芷含笑凝眸,这一努嘴、一挑眉之间,便扫清了对吴秋舫的丝丝怨气。不过她话锋一转,又说起今天大战之事。 “小师兄,你今天真是威风!” 听了傅芷的夸赞,少年郎不但没有觉得欣喜若狂,反倒是有些尴尬,他本该藏住本事,不料刚到洛城便露了相,与师父的嘱托背道而驰。 “小师妹。”秋舫一脸正色地叫了一声。 傅芷一愣,瞧少年郎这模样,旋即收起笑容,认真地望着吴秋舫。 “师父说过,让我下山之后不得随意使用法术,今天的事情,还请你不要告诉他人。”秋舫低头颔首,诚意满满地说着。 傅芷正欲多问一句原由,但见秋舫这般严肃,也不敢多嘴,只好点一点头道,拍了一下秋舫的手臂,颇有几分豪侠之气,信誓旦旦地许诺道:“师兄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不告诉他们。不过今天,谢谢师兄救我!” 见傅芷答应自己的请求,吴秋舫心中吃下了定心丸,一改刚才的严肃生硬,也与她微笑道:“师妹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却在那犹豫了好半天,实在愧疚。” “但还是靠你出手救我。”傅芷歪着脑袋瞧着少年,笑靥如花。 秋舫有些腼腆,面对夸赞,他时常不知该如何应付才能显得从容自若,只好“嘿嘿嘿”地干笑着。 傅芷见了他的模样,眉眼之间的笑意更浓,纤纤玉手负在身后,修长的十指缠在一起,又问一句:“小师兄,那咱们明天,还一起出去玩吗?” 秋舫微微一怔,露出一丝难色:“师父来信,命我勤加修炼,今日我得去库房挑柄好剑,明天就得跟着九师叔练剑了。” “练剑?还是九师叔?”傅芷惊呼一声,东极门的历史,门中弟子多少都知道一些,而整个东极门这么些年来,里三院外三院的,从未有一名弟子涉足剑道,更何况是跟那个眼神便能杀人的九师叔学剑了。 念及此处,傅芷甚至打了个寒颤,眼神里隐约透出恐惧之意来。 傅芷这幅模样,像是给吴秋舫原本还算高昂的兴致当头一棒,他只觉得九师叔面如寒霜,说话的时候不苟言笑,却没想到在其他弟子眼里竟是这般印象。一时之间,他薄薄的双唇紧紧抿起,不知该如何作答。 傅芷见秋舫让她给吓得不轻,赶紧晃晃脑袋,甩走脑海里九师叔那威慑十足的样貌,出言安慰道:“小师兄你也别怕,九师叔虽说严厉了一点,但…” “但什么?”秋舫挑眉一问。 傅芷勉强一笑:“但也是个好人。” 秋舫见傅芷脸上写满了牵强,只能无奈地点一点头,一呼一吸显得有些沉重。“小师兄,不要担心了,你每天练完剑,都可以来找我聊聊天。”看着吴秋舫一脸愁容,傅芷心中万分过意不去,赓即朝着吴秋舫走了几步,不禁踮起脚尖,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头发。 少女言语款款,那对眸子一汪水似的,看得少年郎愣了愣神,有几分羞涩地扭过头去,微颤的眉眼也往下一瞥,只敢盯住地面,不敢答话。 “傅芷!”此刻远处传来一声呼叫,是傅朝的声音,刚才的一切都让他尽收眼底,叫起人来的声音也大了不少。 少年少女纷纷转过头去,看见黑着脸的傅朝快步走来,那双眸子,闪烁着寒意。 吴秋舫正欲打声招呼,却让傅朝抢先开口道:“你还在这干嘛?” 傅芷闻言撇了撇嘴,胸中有股怒气涌上,但正想开口,却又泄了气般,忍了下来,只是朝着秋舫说了一句:“记得哦。” 言罢,便是径直离去,也不搭理在后边追来的傅朝。 “傅师兄好。”虽然傅朝一脸不悦,但秋舫也不想失了礼数,还是硬着头皮招呼了一句。 此时此刻的傅朝却没那般大气,双目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芒,只是撇了秋舫一眼,便紧追着傅芷而去。 少年见状,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他大概是看明白这二人之间的关系了,也不想去多管闲事,只是认真地瞧了瞧四周的白墙红瓦,思索起周宗口中的库房到底在何处。 东极门里三院的背后,有一排灰白砖瓦砌成的房屋,连墙接栋,横亘如长龙,比起秋舫之前看见的宅邸,要高大不少。 他一路上顺着门中弟子的指引,终于找到了藏剑之所。 这排库房门窗紧闭,密不透风。少年踏上青苔斑驳的长石台阶,瞪大双眼瞅了瞅有些腐朽的铁门,门未上锁,把手上却铺了一层厚重的灰尘。 少年紧紧抿起嘴唇,他向来喜好素净,眼见这满满当当的浮灰有几分生厌。思索片刻,他用力一吹,浮灰纷纷抖落,门把手上的色泽在霞光之下稍稍有了一缕清亮。 推门而入,库房中的沉默迎面扑来,空气里带着几分腐朽的味道,想来这库房已经良久未有人来。 少年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尖,径直而入,瞧见库房内的仓储堆积如山,放眼望去,只能在各式物件的缝隙间瞅见一丝灰白的砖墙。吴秋舫轻蹙眉峰,纵使心中再是不喜,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启寻剑之旅。 东极门作为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十八般兵器样样不少,少年稍一打量,便瞅见剑器堆放之所。这堆剑器不见光日已久,但剑身的光泽却不是区区浮灰所能掩盖的,轻巧的软剑、厚重的宽刃剑、狭长的七尺剑等等一应俱全。剑身藏在暗处,锋芒却透出几尺,落在少年眼里。 少年心中明白,这些剑器绝非凡品,放在天下间,也是让平常人抢得头破血流的宝贝,但性子温和,本就对打打杀杀没多大兴致,看着琳琅满目的剑器反倒没有那么多的念想,兀自撇了撇嘴,颇有些入不了他法眼的意思。 换做不知他性子的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估计都得骂他一句不识好歹。 剑有剑心,人有人性,天下间,爱剑者无数,性子烈些的,喜欢厚重宽刃的巨剑;性子柔软的,看着像是何望舒那类,偏爱能曲能折的软剑;性子刚毅的,又爱威风凛凛的长剑,总而言之,萝卜青菜各入各的法眼。 少年郎也说不上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在山上练剑,师父总是丢给他一柄平平无奇,甚至有几分老旧的木剑,替他新削一把的功夫也懒得去下。 不过他倒好,心中竟觉得木剑才是真正的上乘武器,所以环视一圈,这里的宝剑竟一个也没看上。他又踌躇片刻,打定主意自己出去找颗老桃树,替自己削一把得了。 心意已定,少年郎转身便走,准备走街串巷寻一寻他心仪的桃树去。 至于为何是桃树,他脑海里始终记得,自己还小些的时候,师父在屋外榕树上藏着一柄桃木小短剑,或是天入秋凉、或是月半夜阑、又或是端午佳节,道人总会掏出那柄短剑端详一番,眼中是难得一见的愁绪。 虽说这几年道人已不去理那短剑了,但在少年郎心中,桃木做成的剑,想必才是精品。 也才有师父的风范。 回到库房门口,却见房门紧闭。秋舫歪着头想了想,记起来时,为让光更亮些,特地没有合拢铁门,此刻眼前看到的却又变成另一番光景,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那紧闭的铁门,却没有给他任何答案,只是冷冷的杵在原地,任凭少年上前拉了一把,也还是纹丝不动。 “奇怪。”少年口中喃喃道,方才进来时,这铁门虽说厚重,但使上几分力道,也就拉开了,现如今使了十分力气,怎么也一动不动,未免过于古怪。 念及此处,少年蹙着眉往后退开一大步,再抬头环视一眼周遭,总觉得这库房中,有些什么不对劲之处。 不等少年参破其中奥妙,耳边却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 “小施主,别来无恙。” 秋舫闻声,心下大骇,猛然回头望去,瞧见是送七师叔回来的俊朗和尚站在一旁,不由右手攒成剑指,警惕地望着那和尚,毕竟他也从小修炼,有人在身侧,本不该如此慢才察觉,但看眼前这模样,那和尚似乎已经站了许久。 “大师。”秋舫蹙眉问了一句,只是须臾,又接问一句,“大师认识我?” “可说认识,也可说不认识。”那和尚浅笑着说道,他看出少年郎的警惕,于是将双手放下,露出轻松的模样来,一袭月白僧衣,在满布尘埃的库房中尤为瞩目。 “弟子不太明白。”秋舫心中并没有卸下防备,而是眉峰凝聚,双手紧握,缓缓开口答道。 “可曾记得你见过的一位老翁?”和尚仍笑,仿佛料到秋舫会一头雾水。 秋舫还在山里时,除开师父,所见之人便是一位白胡子的老翁,那人似乎与师父相熟,来山上与师父在棋盘上酣战几场,两人斗得忘我,甚至连饭也未吃,可惜了他做那一桌子饭菜。 “弟子记得。” “那位老翁便是小僧的师侄了。” “可那位老先生,有头发,而且,年纪还挺大。”秋舫一句话脱口而出,他在书中看过佛门轶事,心中认定和尚的师父,也该是没有头发、烫着戒疤的老和尚,不免问出这样一句来。 “师侄皈依得晚,你见他时,他还未入门。”和尚苦笑着摇了摇头,好像对他的师侄颇有几分无奈一般。 秋舫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想着,既然如此,那这位和尚先生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过了片刻,他又仿佛想起什么正事来,疑惑地一问。 “大师为什么在这里?”秋舫是东极门的一分子,在此处自然是主人,和尚是客,却出现在东极门的库房之中,说到底总归有几分奇怪。 “送剑。”和尚一笑。 第二十二章 送剑 秋舫迎着傍晚的霞光,从内堂中出来,脚步轻盈,心情尚佳,得了周宗的一番教诲,少年对剑道倒不如先前那般抵触了。 行出百来步远,少年便看见一个少女倚树而立,她左顾右盼,神色有些许无趣,似乎正枯燥地候着什么。 秋舫平常不算精通人情世故,但也猜到少女此刻所候何人。 “小师妹。”少年轻轻唤了一声,急忙走近几步,来到少女跟前。 少女像是等了太久,看见秋舫到来,眼中先是有几分埋怨,片刻间又变成欣喜,嘴上仍然不依不饶地说:“我等了你好久。” “师叔多交代了几句。”秋舫挠了挠头,有些惭愧。 “那就怪师叔,不怪你了。”傅芷含笑凝眸,这一努嘴、一挑眉之间,便扫清了对吴秋舫的丝丝怨气。不过她话锋一转,又说起今天大战之事。 “小师兄,你今天真是威风!” 听了傅芷的夸赞,少年郎不但没有觉得欣喜若狂,反倒是有些尴尬,他本该藏住本事,不料刚到洛城便露了相,与师父的嘱托背道而驰。 “小师妹。”秋舫一脸正色地叫了一声。 傅芷一愣,瞧少年郎这模样,旋即收起笑容,认真地望着吴秋舫。 “师父说过,让我下山之后不得随意使用法术,今天的事情,还请你不要告诉他人。”秋舫低头颔首,诚意满满地说着。 傅芷正欲多问一句原由,但见秋舫这般严肃,也不敢多嘴,只好点一点头道,拍了一下秋舫的手臂,颇有几分豪侠之气,信誓旦旦地许诺道:“师兄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不告诉他们。不过今天,谢谢师兄救我!” 见傅芷答应自己的请求,吴秋舫心中吃下了定心丸,一改刚才的严肃生硬,也与她微笑道:“师妹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却在那犹豫了好半天,实在愧疚。” “但还是靠你出手救我。”傅芷歪着脑袋瞧着少年,笑靥如花。 秋舫有些腼腆,面对夸赞,他时常不知该如何应付才能显得从容自若,只好“嘿嘿嘿”地干笑着。 傅芷见了他的模样,眉眼之间的笑意更浓,纤纤玉手负在身后,修长的十指缠在一起,又问一句:“小师兄,那咱们明天,还一起出去玩吗?” 秋舫微微一怔,露出一丝难色:“师父来信,命我勤加修炼,今日我得去库房挑柄好剑,明天就得跟着九师叔练剑了。” “练剑?还是九师叔?”傅芷惊呼一声,东极门的历史,门中弟子多少都知道一些,而整个东极门这么些年来,里三院外三院的,从未有一名弟子涉足剑道,更何况是跟那个眼神便能杀人的九师叔学剑了。 念及此处,傅芷甚至打了个寒颤,眼神里隐约透出恐惧之意来。 傅芷这幅模样,像是给吴秋舫原本还算高昂的兴致当头一棒,他只觉得九师叔面如寒霜,说话的时候不苟言笑,却没想到在其他弟子眼里竟是这般印象。一时之间,他薄薄的双唇紧紧抿起,不知该如何作答。 傅芷见秋舫让她给吓得不轻,赶紧晃晃脑袋,甩走脑海里九师叔那威慑十足的样貌,出言安慰道:“小师兄你也别怕,九师叔虽说严厉了一点,但…” “但什么?”秋舫挑眉一问。 傅芷勉强一笑:“但也是个好人。” 秋舫见傅芷脸上写满了牵强,只能无奈地点一点头,一呼一吸显得有些沉重。“小师兄,不要担心了,你每天练完剑,都可以来找我聊聊天。”看着吴秋舫一脸愁容,傅芷心中万分过意不去,赓即朝着吴秋舫走了几步,不禁踮起脚尖,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头发。 少女言语款款,那对眸子一汪水似的,看得少年郎愣了愣神,有几分羞涩地扭过头去,微颤的眉眼也往下一瞥,只敢盯住地面,不敢答话。 “傅芷!”此刻远处传来一声呼叫,是傅朝的声音,刚才的一切都让他尽收眼底,叫起人来的声音也大了不少。 少年少女纷纷转过头去,看见黑着脸的傅朝快步走来,那双眸子,闪烁着寒意。 吴秋舫正欲打声招呼,却让傅朝抢先开口道:“你还在这干嘛?” 傅芷闻言撇了撇嘴,胸中有股怒气涌上,但正想开口,却又泄了气般,忍了下来,只是朝着秋舫说了一句:“记得哦。” 言罢,便是径直离去,也不搭理在后边追来的傅朝。 “傅师兄好。”虽然傅朝一脸不悦,但秋舫也不想失了礼数,还是硬着头皮招呼了一句。 此时此刻的傅朝却没那般大气,双目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芒,只是撇了秋舫一眼,便紧追着傅芷而去。 少年见状,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他大概是看明白这二人之间的关系了,也不想去多管闲事,只是认真地瞧了瞧四周的白墙红瓦,思索起周宗口中的库房到底在何处。 东极门里三院的背后,有一排灰白砖瓦砌成的房屋,连墙接栋,横亘如长龙,比起秋舫之前看见的宅邸,要高大不少。 他一路上顺着门中弟子的指引,终于找到了藏剑之所。 这排库房门窗紧闭,密不透风。少年踏上青苔斑驳的长石台阶,瞪大双眼瞅了瞅有些腐朽的铁门,门未上锁,把手上却铺了一层厚重的灰尘。 少年紧紧抿起嘴唇,他向来喜好素净,眼见这满满当当的浮灰有几分生厌。思索片刻,他用力一吹,浮灰纷纷抖落,门把手上的色泽在霞光之下稍稍有了一缕清亮。 推门而入,库房中的沉默迎面扑来,空气里带着几分腐朽的味道,想来这库房已经良久未有人来。 少年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尖,径直而入,瞧见库房内的仓储堆积如山,放眼望去,只能在各式物件的缝隙间瞅见一丝灰白的砖墙。吴秋舫轻蹙眉峰,纵使心中再是不喜,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启寻剑之旅。 东极门作为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十八般兵器样样不少,少年稍一打量,便瞅见剑器堆放之所。这堆剑器不见光日已久,但剑身的光泽却不是区区浮灰所能掩盖的,轻巧的软剑、厚重的宽刃剑、狭长的七尺剑等等一应俱全。剑身藏在暗处,锋芒却透出几尺,落在少年眼里。 少年心中明白,这些剑器绝非凡品,放在天下间,也是让平常人抢得头破血流的宝贝,但性子温和,本就对打打杀杀没多大兴致,看着琳琅满目的剑器反倒没有那么多的念想,兀自撇了撇嘴,颇有些入不了他法眼的意思。 换做不知他性子的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估计都得骂他一句不识好歹。 剑有剑心,人有人性,天下间,爱剑者无数,性子烈些的,喜欢厚重宽刃的巨剑;性子柔软的,看着像是何望舒那类,偏爱能曲能折的软剑;性子刚毅的,又爱威风凛凛的长剑,总而言之,萝卜青菜各入各的法眼。 少年郎也说不上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在山上练剑,师父总是丢给他一柄平平无奇,甚至有几分老旧的木剑,替他新削一把的功夫也懒得去下。 不过他倒好,心中竟觉得木剑才是真正的上乘武器,所以环视一圈,这里的宝剑竟一个也没看上。他又踌躇片刻,打定主意自己出去找颗老桃树,替自己削一把得了。 心意已定,少年郎转身便走,准备走街串巷寻一寻他心仪的桃树去。 至于为何是桃树,他脑海里始终记得,自己还小些的时候,师父在屋外榕树上藏着一柄桃木小短剑,或是天入秋凉、或是月半夜阑、又或是端午佳节,道人总会掏出那柄短剑端详一番,眼中是难得一见的愁绪。 虽说这几年道人已不去理那短剑了,但在少年郎心中,桃木做成的剑,想必才是精品。 也才有师父的风范。 回到库房门口,却见房门紧闭。秋舫歪着头想了想,记起来时,为让光更亮些,特地没有合拢铁门,此刻眼前看到的却又变成另一番光景,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那紧闭的铁门,却没有给他任何答案,只是冷冷的杵在原地,任凭少年上前拉了一把,也还是纹丝不动。 “奇怪。”少年口中喃喃道,方才进来时,这铁门虽说厚重,但使上几分力道,也就拉开了,现如今使了十分力气,怎么也一动不动,未免过于古怪。 念及此处,少年蹙着眉往后退开一大步,再抬头环视一眼周遭,总觉得这库房中,有些什么不对劲之处。 不等少年参破其中奥妙,耳边却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 “小施主,别来无恙。” 秋舫闻声,心下大骇,猛然回头望去,瞧见是送七师叔回来的俊朗和尚站在一旁,不由右手攒成剑指,警惕地望着那和尚,毕竟他也从小修炼,有人在身侧,本不该如此慢才察觉,但看眼前这模样,那和尚似乎已经站了许久。 “大师。”秋舫蹙眉问了一句,只是须臾,又接问一句,“大师认识我?” “可说认识,也可说不认识。”那和尚浅笑着说道,他看出少年郎的警惕,于是将双手放下,露出轻松的模样来,一袭月白僧衣,在满布尘埃的库房中尤为瞩目。 “弟子不太明白。”秋舫心中并没有卸下防备,而是眉峰凝聚,双手紧握,缓缓开口答道。 “可曾记得你见过的一位老翁?”和尚仍笑,仿佛料到秋舫会一头雾水。 秋舫还在山里时,除开师父,所见之人便是一位白胡子的老翁,那人似乎与师父相熟,来山上与师父在棋盘上酣战几场,两人斗得忘我,甚至连饭也未吃,可惜了他做那一桌子饭菜。 “弟子记得。” “那位老翁便是小僧的师侄了。” “可那位老先生,有头发,而且,年纪还挺大。”秋舫一句话脱口而出,他在书中看过佛门轶事,心中认定和尚的师父,也该是没有头发、烫着戒疤的老和尚,不免问出这样一句来。 “师侄皈依得晚,你见他时,他还未入门。”和尚苦笑着摇了摇头,好像对他的师侄颇有几分无奈一般。 秋舫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想着,既然如此,那这位和尚先生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过了片刻,他又仿佛想起什么正事来,疑惑地一问。 “大师为什么在这里?”秋舫是东极门的一分子,在此处自然是主人,和尚是客,却出现在东极门的库房之中,说到底总归有几分奇怪。 “送剑。”和尚一笑。 第二十三章 杀人者,是剑否? “送剑?”秋舫一愣。 和尚瞧他一脸疑问,眉心挂着的笑意愈加浓厚,“小施主不是正缺一柄称心如意的剑吗?” 和尚一脸春风,但秋舫却笑不出来,虽然面前这位出家人长着一张清绝纯良的脸,但自己的一言一行仿佛都在对方的计划之中,颇有几分不安,不禁退开半步,蹙眉道:“大师为何知道我在寻剑?” “一切皆是缘。”和尚知道秋舫仍未放下防备,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一声。 “缘?”少年口中喃喃,这和尚说话令他越来越听不明白,一边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边又像是在问和尚。 和尚也不奇怪,和蔼可亲地瞧着秋舫,嘴角轻扬,笑道:“我那师侄辈分虽低,但在庙里招呼起人来可是一点都不顾及。这不,便是他托我送剑而来,不过路上正巧遇见你七师叔遭重,所以事情便就如此了。” “那...另一位大师怎么知道我需要剑?”秋舫还是想不明白,明明自己也未告诉那个老头子,也很久未曾见过他,学剑这事就连他自己也是才知道不久。若说真有人能提前这么久知晓,除非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这就...”,说完这两字,和尚顿了一顿,又笑道,“该问你师父了?” 秋舫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和尚将自己的师父抬了出来,自己倒是不好再多追问了,兴许师父之前便已经料定此事。毕竟在秋舫心中,他的师父那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晓无所不精的,就是随手起上一卦,那也是料事如神。 “那小施主,可要看看剑是何剑?”和尚见秋舫不答话,多少猜到他心中疑云消了大半,更是笑眯眯地问他,这连哄带骗的语气,好像生怕这小子不要剑似的。 秋舫与人沟通稍显木讷,听着和尚的话,心中却还想着师父的事情,一时片刻竟不搭理和尚。这和尚见了,又连忙追问,才听秋舫简单地应了一声。 但应这一声,已让和尚满心欢喜了,想着自己修行几十载,如今被这孩童拿捏得死死的,只好颇为无奈地从袖口处取出一柄短剑来。 这短剑一入秋舫眼帘,秋舫的身子便颤了一颤,这剑粗看之下,正是前些年师父总爱端在手中摸一摸、瞧一瞧的那把桃木短剑,但细看之下,却又大相径庭。 只见这短剑的样貌跟那柄桃木剑如同一个模子刻出,但材质截然不同,这是金色的短剑,大概因为年头的缘故,色泽显得有几分暗淡了,但让阳光一照,那一缕锋芒折射出来,却让人心中一寒。 “这是?”秋舫开口问道。 “一柄金剑。”和尚脸上的笑容此刻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的反而是凝重,这柄剑,似乎有些非同小可。 “大师,可这剑,实在太短了一些。”秋舫蹙眉说道,他要学的剑,与眼前的剑,总觉得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 “不瞒你说,我也纳闷得很。”和尚摇了摇头,只叹不知,不过过了片刻,他又接话道,“这柄剑的煞气很重。” 秋舫闻言一愣,反问道:“煞气?” “是的,煞气,像是有无数鬼魅被困在里边。”和尚的眉头挤得更加紧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一摸剑身,可刚一触碰到这暗金色的短剑,那剑刃吹发即断的锋利,便让和尚的指尖见了红。 猩红的鲜血涓涓而下,一刹那便染红了和尚的手指。他抿了抿嘴唇,清透的眼神变得有几分虚幻,好像透过剑身,瞧见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一般。 “大师,你没事吧?”看见和尚的指尖血珠翻腾,秋舫关切地问道。 “无妨,这剑,没想到还能问世。”和尚蓦然地抬起头来,眼中竟露出一道精光,惊得少年郎又是往后趔了半步。在他眼中,这和尚温温柔柔,今日聊这一阵,多数时间脸上都挂着笑,让人倍感和蔼亲切。 “这剑,有什么来历吗?” “要说它饮过的血,恐怕比你喝过的水还要多。” 和尚感叹道,脸庞上满是惊奇。 听了和尚的回答,秋舫心中大骇,别说杀人,就是伤人他都未有过,“饮血”这两个字,于他而言,仿佛如临大敌。 “不过也无妨,小施主的师父还真是天机算尽,这剑中怨灵,已悉数让我化去了。”和尚苦笑一下,虽然他未见过秋舫的师父,也不知秋舫的师父是何人,但他现在已经知道,秋舫的师父,当是天下第一类人。 “那有劳大师了!” 虽然秋舫也不知道这和尚究竟在说些什么,但瞧那神色,想必也不是骗他的话,便是拱着双手,微微弓着身子道起谢来。 但和尚却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剑上的怨灵,须有至纯至净的人的血液才能化去,他本就一心向佛,颇具慧心,与秋舫二人都是至纯至净。但秋舫道行还差了许多,极易被怨灵反噬,而自己被委托送剑,现在想来,是早被人算计好了这一切。 好在化去怨灵对他而言已费不了多少功夫,自己对面前这个纯良的孩子也算喜爱,便不多说些什么,直直地将剑递给秋舫。 此刻,和尚手上的血已止住,剑也已送到,便是右手一扬,铁门随之而开,看来方才是他将门关上了。 “可大师,这短剑,实在有些太短,与人对敌吃亏不少。”秋舫见和尚有了去意,赶忙追问了一句。 “此剑,当真是剑?”和尚一笑,饶有几分兴致地盯着少年的双眸,等待着他的回答。 可秋舫哪里想得到话中意味,只能摇头称不知。 “这剑是剑,倒也不是剑。”和尚收起笑容,又看少年一眼道,“你认真摸摸剑身。” 这剑通体幽凉,少年摸在手中,直觉一股子凉意通过指尖直入脑海,竟弄得他有几分恍惚之意。 和尚见他眼神突地有些涣散,赶忙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怎样?” “好像,剑中,有人。”秋舫答道 “剑下亡魂,我已化去,略剩残影而已,不必惊讶。但你修为不深,小心被扰了心智。” “剑下亡魂?”少年呢喃着吐出这四个字。 方才触到短剑的瞬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一张凄凉的画卷, “此间之事已了,小施主切记不要告诉他人。”和尚微笑着说道,他已经踱步到门口,顺着落进来的阳光,一袭月白僧袍白得透光。 “好,只是小子还未请教大师的...”不等少年说完,和尚便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他沉吟片刻,微微侧头,紧接着说:“小僧无名无姓,师父说我一切都太简单,也未曾赐我法号。” 吴秋舫愣了一下,这倒是令他始料未及的,只好问:“那我该如何称呼?” “你我有缘,今后还会再见。再见之时,你便叫我月白吧。”末了,他又补上一句,“我爱穿月白僧袍,师兄弟们便这样叫我。” 月白说罢,身形一动,便消失在门口,不见踪影。 少年郎在原地杵了一阵子,也不再去多想,兀自走出房门,不再回望那仓库里的东西一眼。 不过片刻,月白的身影已在城外。出城之后,他并没有着急赶路,而是寻了一处荒无人烟之地,盘腿坐下,微微眯起双目,遥望着不远处人声鼎沸的洛城。 他生性纯良温厚,又是修行奇才,悟性极高,念及方才剑中的孤魂怨灵,心中总不免有些悲怆。 “小师叔,此事多谢。”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既然你也到此,为何不亲自走这一遭。”月白没有回头去看来者何人,脸上更没有多余的表情。 来人正是当年上山与晏青云酣战棋局的老翁,他脸有沟壑,但面色潮红,一瞧便知身子骨硬朗至极,只是入了佛门,他也没有削去那一头银发。 “我若进去了,周宗就得知道我来了。”老翁微微一笑,将双手负在背后,不禁往前跺出几步,素色的袍子看着像是僧衣,却又不像,在他走动之时,被他脚边的杂草磨蹭得沙沙作响。 “不做亏心事,又有何惧?”月白这句话竟有几分冷然,相比之前与秋舫对话之时,少了几分和睦。 那老翁闻言,也听得出话里意思,那柄短剑在他那里放了这许多年,自然是了若指掌了。他也清楚自己这年轻小师叔的性子,想必是见到剑中亡灵,心底生出了几分悲凉,因而责怪于他。 但他也不在意自己的小师叔会怎样想,若说道行本领,自己仗着八十高龄,自然要比这小师叔高出不少的,只是辈分上稍低了一格,但在佛门之中,倒也算不上需要斤斤计较的大事。 “我这人,生平最怕麻烦,有小师叔代劳,我何苦去见我那些老朋友们。”老翁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知道自己的小师叔并不会真的生气。 如他所料,月白闻言也没有计较什么,只是幽幽说了一句,“不知你们为何要将这剑送给他,他不该用此剑。” “杀人者,是剑否?”老翁冷不丁问出一句。 月白闻言,却也思索了一阵。而后又是挑眉一笑,一边摇着头,一边出神地看着洛城,他想起少年那双清澈的眸子,心中有慈悲涌上。 第二十三章 杀人者,是剑否? “送剑?”秋舫一愣。 和尚瞧他一脸疑问,眉心挂着的笑意愈加浓厚,“小施主不是正缺一柄称心如意的剑吗?” 和尚一脸春风,但秋舫却笑不出来,虽然面前这位出家人长着一张清绝纯良的脸,但自己的一言一行仿佛都在对方的计划之中,颇有几分不安,不禁退开半步,蹙眉道:“大师为何知道我在寻剑?” “一切皆是缘。”和尚知道秋舫仍未放下防备,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一声。 “缘?”少年口中喃喃,这和尚说话令他越来越听不明白,一边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边又像是在问和尚。 和尚也不奇怪,和蔼可亲地瞧着秋舫,嘴角轻扬,笑道:“我那师侄辈分虽低,但在庙里招呼起人来可是一点都不顾及。这不,便是他托我送剑而来,不过路上正巧遇见你七师叔遭重,所以事情便就如此了。” “那...另一位大师怎么知道我需要剑?”秋舫还是想不明白,明明自己也未告诉那个老头子,也很久未曾见过他,学剑这事就连他自己也是才知道不久。若说真有人能提前这么久知晓,除非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这就...”,说完这两字,和尚顿了一顿,又笑道,“该问你师父了?” 秋舫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和尚将自己的师父抬了出来,自己倒是不好再多追问了,兴许师父之前便已经料定此事。毕竟在秋舫心中,他的师父那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晓无所不精的,就是随手起上一卦,那也是料事如神。 “那小施主,可要看看剑是何剑?”和尚见秋舫不答话,多少猜到他心中疑云消了大半,更是笑眯眯地问他,这连哄带骗的语气,好像生怕这小子不要剑似的。 秋舫与人沟通稍显木讷,听着和尚的话,心中却还想着师父的事情,一时片刻竟不搭理和尚。这和尚见了,又连忙追问,才听秋舫简单地应了一声。 但应这一声,已让和尚满心欢喜了,想着自己修行几十载,如今被这孩童拿捏得死死的,只好颇为无奈地从袖口处取出一柄短剑来。 这短剑一入秋舫眼帘,秋舫的身子便颤了一颤,这剑粗看之下,正是前些年师父总爱端在手中摸一摸、瞧一瞧的那把桃木短剑,但细看之下,却又大相径庭。 只见这短剑的样貌跟那柄桃木剑如同一个模子刻出,但材质截然不同,这是金色的短剑,大概因为年头的缘故,色泽显得有几分暗淡了,但让阳光一照,那一缕锋芒折射出来,却让人心中一寒。 “这是?”秋舫开口问道。 “一柄金剑。”和尚脸上的笑容此刻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的反而是凝重,这柄剑,似乎有些非同小可。 “大师,可这剑,实在太短了一些。”秋舫蹙眉说道,他要学的剑,与眼前的剑,总觉得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 “不瞒你说,我也纳闷得很。”和尚摇了摇头,只叹不知,不过过了片刻,他又接话道,“这柄剑的煞气很重。” 秋舫闻言一愣,反问道:“煞气?” “是的,煞气,像是有无数鬼魅被困在里边。”和尚的眉头挤得更加紧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一摸剑身,可刚一触碰到这暗金色的短剑,那剑刃吹发即断的锋利,便让和尚的指尖见了红。 猩红的鲜血涓涓而下,一刹那便染红了和尚的手指。他抿了抿嘴唇,清透的眼神变得有几分虚幻,好像透过剑身,瞧见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一般。 “大师,你没事吧?”看见和尚的指尖血珠翻腾,秋舫关切地问道。 “无妨,这剑,没想到还能问世。”和尚蓦然地抬起头来,眼中竟露出一道精光,惊得少年郎又是往后趔了半步。在他眼中,这和尚温温柔柔,今日聊这一阵,多数时间脸上都挂着笑,让人倍感和蔼亲切。 “这剑,有什么来历吗?” “要说它饮过的血,恐怕比你喝过的水还要多。” 和尚感叹道,脸庞上满是惊奇。 听了和尚的回答,秋舫心中大骇,别说杀人,就是伤人他都未有过,“饮血”这两个字,于他而言,仿佛如临大敌。 “不过也无妨,小施主的师父还真是天机算尽,这剑中怨灵,已悉数让我化去了。”和尚苦笑一下,虽然他未见过秋舫的师父,也不知秋舫的师父是何人,但他现在已经知道,秋舫的师父,当是天下第一类人。 “那有劳大师了!” 虽然秋舫也不知道这和尚究竟在说些什么,但瞧那神色,想必也不是骗他的话,便是拱着双手,微微弓着身子道起谢来。 但和尚却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剑上的怨灵,须有至纯至净的人的血液才能化去,他本就一心向佛,颇具慧心,与秋舫二人都是至纯至净。但秋舫道行还差了许多,极易被怨灵反噬,而自己被委托送剑,现在想来,是早被人算计好了这一切。 好在化去怨灵对他而言已费不了多少功夫,自己对面前这个纯良的孩子也算喜爱,便不多说些什么,直直地将剑递给秋舫。 此刻,和尚手上的血已止住,剑也已送到,便是右手一扬,铁门随之而开,看来方才是他将门关上了。 “可大师,这短剑,实在有些太短,与人对敌吃亏不少。”秋舫见和尚有了去意,赶忙追问了一句。 “此剑,当真是剑?”和尚一笑,饶有几分兴致地盯着少年的双眸,等待着他的回答。 可秋舫哪里想得到话中意味,只能摇头称不知。 “这剑是剑,倒也不是剑。”和尚收起笑容,又看少年一眼道,“你认真摸摸剑身。” 这剑通体幽凉,少年摸在手中,直觉一股子凉意通过指尖直入脑海,竟弄得他有几分恍惚之意。 和尚见他眼神突地有些涣散,赶忙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怎样?” “好像,剑中,有人。”秋舫答道 “剑下亡魂,我已化去,略剩残影而已,不必惊讶。但你修为不深,小心被扰了心智。” “剑下亡魂?”少年呢喃着吐出这四个字。 方才触到短剑的瞬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一张凄凉的画卷, “此间之事已了,小施主切记不要告诉他人。”和尚微笑着说道,他已经踱步到门口,顺着落进来的阳光,一袭月白僧袍白得透光。 “好,只是小子还未请教大师的...”不等少年说完,和尚便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他沉吟片刻,微微侧头,紧接着说:“小僧无名无姓,师父说我一切都太简单,也未曾赐我法号。” 吴秋舫愣了一下,这倒是令他始料未及的,只好问:“那我该如何称呼?” “你我有缘,今后还会再见。再见之时,你便叫我月白吧。”末了,他又补上一句,“我爱穿月白僧袍,师兄弟们便这样叫我。” 月白说罢,身形一动,便消失在门口,不见踪影。 少年郎在原地杵了一阵子,也不再去多想,兀自走出房门,不再回望那仓库里的东西一眼。 不过片刻,月白的身影已在城外。出城之后,他并没有着急赶路,而是寻了一处荒无人烟之地,盘腿坐下,微微眯起双目,遥望着不远处人声鼎沸的洛城。 他生性纯良温厚,又是修行奇才,悟性极高,念及方才剑中的孤魂怨灵,心中总不免有些悲怆。 “小师叔,此事多谢。”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既然你也到此,为何不亲自走这一遭。”月白没有回头去看来者何人,脸上更没有多余的表情。 来人正是当年上山与晏青云酣战棋局的老翁,他脸有沟壑,但面色潮红,一瞧便知身子骨硬朗至极,只是入了佛门,他也没有削去那一头银发。 “我若进去了,周宗就得知道我来了。”老翁微微一笑,将双手负在背后,不禁往前跺出几步,素色的袍子看着像是僧衣,却又不像,在他走动之时,被他脚边的杂草磨蹭得沙沙作响。 “不做亏心事,又有何惧?”月白这句话竟有几分冷然,相比之前与秋舫对话之时,少了几分和睦。 那老翁闻言,也听得出话里意思,那柄短剑在他那里放了这许多年,自然是了若指掌了。他也清楚自己这年轻小师叔的性子,想必是见到剑中亡灵,心底生出了几分悲凉,因而责怪于他。 但他也不在意自己的小师叔会怎样想,若说道行本领,自己仗着八十高龄,自然要比这小师叔高出不少的,只是辈分上稍低了一格,但在佛门之中,倒也算不上需要斤斤计较的大事。 “我这人,生平最怕麻烦,有小师叔代劳,我何苦去见我那些老朋友们。”老翁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知道自己的小师叔并不会真的生气。 如他所料,月白闻言也没有计较什么,只是幽幽说了一句,“不知你们为何要将这剑送给他,他不该用此剑。” “杀人者,是剑否?”老翁冷不丁问出一句。 月白闻言,却也思索了一阵。而后又是挑眉一笑,一边摇着头,一边出神地看着洛城,他想起少年那双清澈的眸子,心中有慈悲涌上。 第二十四章 夜议 得剑如此,吴秋舫也高兴不起来,心中总想着这剑满是鲜血,即使是纯金打造,也掩盖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可他多少也看得出,这剑绝非凡品,握在手中,虽然寒意砭骨,但总有几丝熟悉的感觉在里边,像藏着一抹晏青云的冷酷。 但不等他多想,这漫漫的夜幕也跟着拉下。 内堂中,烛火跃动,明明灭灭之间,衬得东极门众人的神色更显凝重。 “你说老大还活着?”段谋嘶哑的声音在堂中响起,打破堂中的一片寂静。内堂墙壁上的符文有天蓝色光线连接着,相比暗淡的烛火更加熠熠生辉。显然有人提前布好结界,以免隔墙有耳,本来夜间内堂周围人就极少,还如此煞有介事,看来东极门的掌权者们所谋之事,非同小可。 周宗没有第一时间接话,他站在椅子前,没有坐下,不断揉搓手指上的掌门扳指,脸上竟露出不安。东极门一代宗师周宗露出如此样貌,更是稀奇。 “你倒是说句话,这时候装什么闷葫芦。”段谋见周宗半晌不语,有些气急,也是从椅子上腾地站起,逼问道。 “四师兄,你先别急。”万没想到说出这句话的人竟是何望舒,纵使他平常吊儿郎当,但白皙的脸颊上,此刻也只剩凝重。 肃杀,斥满整个堂中。 周宗坐回木椅之中,他环视一圈东极门的众人,沉吟片刻,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二师兄,今天来信了。”他不叫老二,却称二师兄。 说罢,他又特地瞧了段谋一眼,补上一句,“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来信,也不知道消息是从何而来。但他信上说,那个人,还活着。” 林芸通知众师兄弟到场时,已经简单知会过,大家进入堂中之后的压抑,也尽数源自于林芸事先所说的话。 可听到周宗开口,大家原本黑着的脸,无一例外地更显铁青了。 老九老十倒也还好,说来说去,他们对自己大师兄的故事了解有限。只是其他几位则没有那么好受了,眼看着宛若家长的那位大师兄从悬壶济世的医者,堕入妖道,心中总是痛心疾首。 即使时间过了这么些年,这份痛心疾首也不能从众位师兄弟们心中抹去。 “当年老大走上邪路,执意放弃人间的羁绊,却说...”周宗停顿片刻,并没有合上回忆的匣子,只是喉咙里带着不甘接道,“却说,要为人间带来长生。” 周宗说完这一席话,堂中还是鸦雀无声,不知道是无人敢去接话,还是无人敢去回忆那一段往事,众人都将脸侧在一旁。 这一切落在周宗眼里,似乎都在意料之中,他不禁苦笑起来,喃喃说道:“拯救苍生?这千百年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凡是人皆有生老病死,有什么看不开的呢。哼,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宏愿。” 周宗的声音飘荡在偌大的堂中,撞到墙壁上,竟有一丝回响。 “那他在哪里?”钟寇向来稳重,也有决断,不愿再让周宗去想那些痛苦之事,稍加思索之后,便直直地问出一句。 “妖域。”周宗答完,便静静看着钟寇,似乎在等钟寇还有什么见解。 但钟寇却未继续说下去,“妖域”二字,在人世间,提得极少。那块不毛之地,距离它诞生也不知有多少年头,只知道一定比人间更长更久便是了。里面的妖魔千万,大妖无数,随便拎一个出来,也能让这片大地抖上一抖,更何况,听说还有一个无人见过,也无人印证的妖帝存在。 不过幸运的是,但凡是妖,便极少离开妖域,好像三皇治世、五帝定伦的时候,便有什么人刻意将妖与人分割开来,人间和妖界在无形中有道结界,让两边的人与妖都井水不犯河水。 但偶尔也有那么一两个手腕通天的人,为了一己私欲,要去插手对面的世界,只是那些去得了妖域的人,终究是有去无回。 人间也有传说,许多大妖也能冲破结界,闯到人间来,只是来得了人间的妖,往往不声不响地消失不见,以至于大家都不曾见过来到人间的妖。 而东极门的大师兄便在此列。 二十年前,他们的大师兄巫马朔医者仁心,平常时候,便在洛城坐诊,每天都有千里迢迢而来的病人找他求医问药,他医术高超,虽不能逆转生死,但大多数人在他手下都能药到病除。而且找他看病就医者,他都分文不取。周宗还常笑他,若不是东极门赚钱有方,再大的财主也得被他弄成亏空。 不看病时,巫马朔便凭借第一类人的本事走南闯北,去山中崖上寻找他的灵丹妙药。他心中怀着世人,眼中含着光,若说是这世间的第一大善人也不为过。 巫马朔、晏青云和周宗作为入门最早的三人,从小一同长大,感情最是深厚。 周宗一回想起此事,心便隐隐作痛,那巫马朔明明是站在人间巅峰的最强者之一,终究是敌不过自己的心中魔。因为见过了太多生死,开始寻起了让世人长生不老的法门。 不等周宗继续回想当年之事,场中的寂静便被打破。 是段谋开了腔:“若是他还在妖域,那便没有打紧,两世相隔,我们权当没有此人便是。” “二师兄可是不问世事,他突然来信,定是大师...他做了什么。”林芸也接了一句话茬,她说到大师兄时明显顿了一顿,最后还是没有勇气说出这三个字来。 “不问世事?别人我不知道,但在老大这件事上,老二还不至于真不管不问。”周宗摇着头道,他隐约间觉得此事没有这样简单,那日在山上,提及老大之时,晏青云的怒意依旧不减当年,执念已深,任他岁月漫长,也消不去心结。 “那你的意思是,老二也下山了?”段谋双眼一眯,突施冷箭般地一问。 周宗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站起身子,又在堂中来回踱步。 过了良久,才补上一句:“老二下棋,爱出险招。” “二师兄应该不会下山。”林芸也跟着站起身来,她本不愿多参与这些事,但事关重大,也不得不参与进来。 “何以见得?”钟寇又问。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林芸说完,又坐了下去,脸朝着一边,背着烛火,看不太清脸色。末了,她又补上一句,“他总是守着规矩。” 周宗见状,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只幽幽说了一句“秋舫下山,破的就是规矩。” 听闻此言,林芸的身子颤了一下,倒也不再接话了。 “今晚急着把你们叫来,不止是告诉你们老大还活着。而是我们要有个防备,老大若是入世,我们该当如何?”周宗说话时,脸色铁青,这句话,比黑夜更显深沉。 在场的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堂中的静谧,压得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刚才不是气势如虹吗,怎么,都不说话了?”周宗见大家一声不吭,又皱了皱眉。 “那请二师兄下山呗。”见大家都不说话,何望舒率先打破宁静。 但钟寇却不太认同他的想法,只是道了一句:“虽然大师兄不喜符道,也不爱舞刀弄剑,但那修行的天资已是碾压众生了。即使是全盛时期的二师兄,胜算也到不了五成。现在,大师兄入妖,二师兄年老,怕是更不必说了。” 毕竟妖,就是长生不死者,以巫马朔的本领,若是再苦修百年,入了这人世,便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世间再也无人能与他一战了。 “那要我们去挡住他,岂不更是螳臂当车?”何望舒悻悻地说道,这世上也就晏青云对巫马朔最是知根知底,世上其他第一类人去了,怕是都得饮恨归西。 周宗也知道明面上只有晏青云有一战之力,但他不愿放弃。 “我想,老二让秋舫下山,虽然我们一千个不愿,但老二必然有他的道理。”周宗冷然道,他在猜测,猜测秋舫下山,或许跟老大入世有什么关联。 “老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向来是看不太懂。”段谋脾气暴躁,忍不住顶撞了一句。 但周宗也猜不透,带秋舫下山的时候,他便觉得晏青云有些古怪,好歹几十年的师兄弟,心中有事无事,他总能看出一丝端倪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真要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一个死字而已,有何可惧?”整夜不发一言的熊珺祺突然站起身来,背对着众人丢下一句话,便欲开门。 “恩,连老九都说人话了。再者说来,老大入世时,这堂里坐着的,谁能保证自己不是一堆枯骨了呢?” 见熊珺祺已有去意,何望舒自然也乐得轻松,今晚的氛围太过压抑,他也清楚议来议去也议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附和一句,趁早结束今晚的商讨为上。 “哼。”熊珺祺想是累了,也不去与何望舒争论,伸手在空中一划,门上冒出一个金色太极的图案,转眼间又消散了,想是在结界壁上开了个口子。做完此事,熊珺祺也不顾及他人,兀自离去。 只有周宗等人,还是一脸严肃地杵在原地。 第二十四章 夜议 得剑如此,吴秋舫也高兴不起来,心中总想着这剑满是鲜血,即使是纯金打造,也掩盖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可他多少也看得出,这剑绝非凡品,握在手中,虽然寒意砭骨,但总有几丝熟悉的感觉在里边,像藏着一抹晏青云的冷酷。 但不等他多想,这漫漫的夜幕也跟着拉下。 内堂中,烛火跃动,明明灭灭之间,衬得东极门众人的神色更显凝重。 “你说老大还活着?”段谋嘶哑的声音在堂中响起,打破堂中的一片寂静。内堂墙壁上的符文有天蓝色光线连接着,相比暗淡的烛火更加熠熠生辉。显然有人提前布好结界,以免隔墙有耳,本来夜间内堂周围人就极少,还如此煞有介事,看来东极门的掌权者们所谋之事,非同小可。 周宗没有第一时间接话,他站在椅子前,没有坐下,不断揉搓手指上的掌门扳指,脸上竟露出不安。东极门一代宗师周宗露出如此样貌,更是稀奇。 “你倒是说句话,这时候装什么闷葫芦。”段谋见周宗半晌不语,有些气急,也是从椅子上腾地站起,逼问道。 “四师兄,你先别急。”万没想到说出这句话的人竟是何望舒,纵使他平常吊儿郎当,但白皙的脸颊上,此刻也只剩凝重。 肃杀,斥满整个堂中。 周宗坐回木椅之中,他环视一圈东极门的众人,沉吟片刻,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二师兄,今天来信了。”他不叫老二,却称二师兄。 说罢,他又特地瞧了段谋一眼,补上一句,“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来信,也不知道消息是从何而来。但他信上说,那个人,还活着。” 林芸通知众师兄弟到场时,已经简单知会过,大家进入堂中之后的压抑,也尽数源自于林芸事先所说的话。 可听到周宗开口,大家原本黑着的脸,无一例外地更显铁青了。 老九老十倒也还好,说来说去,他们对自己大师兄的故事了解有限。只是其他几位则没有那么好受了,眼看着宛若家长的那位大师兄从悬壶济世的医者,堕入妖道,心中总是痛心疾首。 即使时间过了这么些年,这份痛心疾首也不能从众位师兄弟们心中抹去。 “当年老大走上邪路,执意放弃人间的羁绊,却说...”周宗停顿片刻,并没有合上回忆的匣子,只是喉咙里带着不甘接道,“却说,要为人间带来长生。” 周宗说完这一席话,堂中还是鸦雀无声,不知道是无人敢去接话,还是无人敢去回忆那一段往事,众人都将脸侧在一旁。 这一切落在周宗眼里,似乎都在意料之中,他不禁苦笑起来,喃喃说道:“拯救苍生?这千百年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凡是人皆有生老病死,有什么看不开的呢。哼,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宏愿。” 周宗的声音飘荡在偌大的堂中,撞到墙壁上,竟有一丝回响。 “那他在哪里?”钟寇向来稳重,也有决断,不愿再让周宗去想那些痛苦之事,稍加思索之后,便直直地问出一句。 “妖域。”周宗答完,便静静看着钟寇,似乎在等钟寇还有什么见解。 但钟寇却未继续说下去,“妖域”二字,在人世间,提得极少。那块不毛之地,距离它诞生也不知有多少年头,只知道一定比人间更长更久便是了。里面的妖魔千万,大妖无数,随便拎一个出来,也能让这片大地抖上一抖,更何况,听说还有一个无人见过,也无人印证的妖帝存在。 不过幸运的是,但凡是妖,便极少离开妖域,好像三皇治世、五帝定伦的时候,便有什么人刻意将妖与人分割开来,人间和妖界在无形中有道结界,让两边的人与妖都井水不犯河水。 但偶尔也有那么一两个手腕通天的人,为了一己私欲,要去插手对面的世界,只是那些去得了妖域的人,终究是有去无回。 人间也有传说,许多大妖也能冲破结界,闯到人间来,只是来得了人间的妖,往往不声不响地消失不见,以至于大家都不曾见过来到人间的妖。 而东极门的大师兄便在此列。 二十年前,他们的大师兄巫马朔医者仁心,平常时候,便在洛城坐诊,每天都有千里迢迢而来的病人找他求医问药,他医术高超,虽不能逆转生死,但大多数人在他手下都能药到病除。而且找他看病就医者,他都分文不取。周宗还常笑他,若不是东极门赚钱有方,再大的财主也得被他弄成亏空。 不看病时,巫马朔便凭借第一类人的本事走南闯北,去山中崖上寻找他的灵丹妙药。他心中怀着世人,眼中含着光,若说是这世间的第一大善人也不为过。 巫马朔、晏青云和周宗作为入门最早的三人,从小一同长大,感情最是深厚。 周宗一回想起此事,心便隐隐作痛,那巫马朔明明是站在人间巅峰的最强者之一,终究是敌不过自己的心中魔。因为见过了太多生死,开始寻起了让世人长生不老的法门。 不等周宗继续回想当年之事,场中的寂静便被打破。 是段谋开了腔:“若是他还在妖域,那便没有打紧,两世相隔,我们权当没有此人便是。” “二师兄可是不问世事,他突然来信,定是大师...他做了什么。”林芸也接了一句话茬,她说到大师兄时明显顿了一顿,最后还是没有勇气说出这三个字来。 “不问世事?别人我不知道,但在老大这件事上,老二还不至于真不管不问。”周宗摇着头道,他隐约间觉得此事没有这样简单,那日在山上,提及老大之时,晏青云的怒意依旧不减当年,执念已深,任他岁月漫长,也消不去心结。 “那你的意思是,老二也下山了?”段谋双眼一眯,突施冷箭般地一问。 周宗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站起身子,又在堂中来回踱步。 过了良久,才补上一句:“老二下棋,爱出险招。” “二师兄应该不会下山。”林芸也跟着站起身来,她本不愿多参与这些事,但事关重大,也不得不参与进来。 “何以见得?”钟寇又问。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林芸说完,又坐了下去,脸朝着一边,背着烛火,看不太清脸色。末了,她又补上一句,“他总是守着规矩。” 周宗见状,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只幽幽说了一句“秋舫下山,破的就是规矩。” 听闻此言,林芸的身子颤了一下,倒也不再接话了。 “今晚急着把你们叫来,不止是告诉你们老大还活着。而是我们要有个防备,老大若是入世,我们该当如何?”周宗说话时,脸色铁青,这句话,比黑夜更显深沉。 在场的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堂中的静谧,压得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刚才不是气势如虹吗,怎么,都不说话了?”周宗见大家一声不吭,又皱了皱眉。 “那请二师兄下山呗。”见大家都不说话,何望舒率先打破宁静。 但钟寇却不太认同他的想法,只是道了一句:“虽然大师兄不喜符道,也不爱舞刀弄剑,但那修行的天资已是碾压众生了。即使是全盛时期的二师兄,胜算也到不了五成。现在,大师兄入妖,二师兄年老,怕是更不必说了。” 毕竟妖,就是长生不死者,以巫马朔的本领,若是再苦修百年,入了这人世,便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世间再也无人能与他一战了。 “那要我们去挡住他,岂不更是螳臂当车?”何望舒悻悻地说道,这世上也就晏青云对巫马朔最是知根知底,世上其他第一类人去了,怕是都得饮恨归西。 周宗也知道明面上只有晏青云有一战之力,但他不愿放弃。 “我想,老二让秋舫下山,虽然我们一千个不愿,但老二必然有他的道理。”周宗冷然道,他在猜测,猜测秋舫下山,或许跟老大入世有什么关联。 “老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向来是看不太懂。”段谋脾气暴躁,忍不住顶撞了一句。 但周宗也猜不透,带秋舫下山的时候,他便觉得晏青云有些古怪,好歹几十年的师兄弟,心中有事无事,他总能看出一丝端倪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真要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一个死字而已,有何可惧?”整夜不发一言的熊珺祺突然站起身来,背对着众人丢下一句话,便欲开门。 “恩,连老九都说人话了。再者说来,老大入世时,这堂里坐着的,谁能保证自己不是一堆枯骨了呢?” 见熊珺祺已有去意,何望舒自然也乐得轻松,今晚的氛围太过压抑,他也清楚议来议去也议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附和一句,趁早结束今晚的商讨为上。 “哼。”熊珺祺想是累了,也不去与何望舒争论,伸手在空中一划,门上冒出一个金色太极的图案,转眼间又消散了,想是在结界壁上开了个口子。做完此事,熊珺祺也不顾及他人,兀自离去。 只有周宗等人,还是一脸严肃地杵在原地。 第二十五章 学剑 晨钟初响,天色微亮。 吴秋舫早早盥洗,恭恭敬敬地候在他九师叔的院子里,对于学剑一事,既然师父派人赠剑与他,那必然有所深意,即使如今自己对其中缘由还摸不着头脑,但有朝一日总能想个透彻。 所以他清晨一睁眼,便兢兢业业地来此学剑。 院中四下无人,只有吴秋舫一个人傻傻地站着院子里,阳光温暖了着少年的脸庞,他手心的汗浸湿了金色短剑。 每当他触到这柄剑时,心中便惴惴不安,仿佛这剑中有什么古怪。 而屋里的熊珺祺迟迟不肯露面,他早已起床,一如既往地整饬衣冠,梳好发髻,但一直盘膝坐在房里,缓慢且细致地擦拭他的宝剑,那只是一柄看起来稀疏平常的剑,但让他握在手中,颇有几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味道。 他不曾为人传道授业,对周宗让他传授吴秋舫剑道一事更不知当如何下手。只好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自己学剑之初,晏青云是如何教导他的。 说来也巧,虽然名为玄明子的徒儿,但他一身剑艺,却皆尽受传于二师兄晏青云,此刻却又要将这身本事,传回晏青云的徒儿。念及此处,冷然若他,也不禁吐出一声造化弄人的叹息。 秋舫倒是老实巴交地在门外候着,也不出声唤一句,熊珺祺不开门,他也不上前去问,就那么规矩地站着,握着剑的手是越来越使劲,甚至已有些麻木。 门开了,但出来的不是少年的九师叔,而是一柄剑,一柄呼啸而出的飞剑。 那是熊珺祺的佩剑,从门口飞射而出,直取少年面庞。 有剑飞来,气势凌厉,少年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往后跃开,双指一并,用极快的速度在空中连画几道,这是一道护身符咒,他的周遭登时冒出一层薄薄的光幕来。 剑一撞上光幕,光幕应声而破,好在那剑并非真要取少年性命,破了光幕之后,也只是悬在空中,未再来攻。 “用剑!”声到人到,熊珺祺的身影眨眼间便落到院中,那柄长剑见到主人,也“嗖”地一声窜了回去。 秋舫一愣,也只得硬着头皮亮出那柄暗金短剑,心中叫苦不迭,万没想到,学剑之路竟是如此开端,直接给他惊出一身冷汗。 但熊珺祺并非少年预料之中那样再次出手,看见短剑,反倒是难得一见地愣住了,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寒意渐甚。 “九师叔?”见熊珺祺一动不动站着,他不发一言的模样令少年颇感紧张,不禁咽了口唾沫,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你的剑,从何而来?”熊珺祺声音冰冷,神情凛然。 这话问得,倒是把秋舫难住了,那个叫做月白的和尚说过不能说是他将剑带来,可他还不善撒谎,只得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是...弟子在库房中找到的。” “库房?”熊珺祺斜睨他一眼,显然不太相信这句话。 “是的,三师叔昨天让我去库房找一柄趁手的剑,于是我就...” 不等少年说完,熊珺祺便冷哼一声道:“那称手吗?” “称手。”少年无奈,只能顺着自己的话回答。 “那你用它跟我过两招看看。”熊珺祺说罢,便摆开阵势,右手将剑一提,横亘在空,左手从剑上抚过,仿佛一出手,便能挥剑成河。 秋舫心中大骇,看到自己九师叔这一副不讲情面的模样,自然是有苦难言。恰巧自己又不会使这短剑,换作寻常的长剑,他脑海里装的剑技,即使用得不算高明,但也是能耍上几招的。但今日使这短剑,让他如何出招是万万想不明白,只能一动不动地傻站着。 “看清楚。”熊珺祺冷喝一声,虽然脸上写着不满,但他内心还是将教授秋舫剑术这件事挂念着的,即使出手,也不忘叫秋舫认真看着学着。 这一剑,只是极简的一剑,凭空向前一刺,毫无招式可言。但这一刺,剑身带着几分剑鸣,追风逐电般朝着少年奔来,怎个快字了得。 少年使剑,也有些日子,好歹算半个行家里手,但今日用的却是这柄更像匕首的短剑,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少年对此着实不知该从何下手,只得手忙脚乱地将法力注入其中,却又使不出什么招数来。而熊珺祺的剑越逼越近,他只好跃身一闪,哪还敢想反手来攻。 熊珺祺皱紧双眉,以他的老练,这短剑对秋舫来说,究竟是称手不称手,他是再清楚不过了。一剑刺空,下一剑却未急着跟来。他冷眼道:“不是说称手吗?” “弟子知错。”吴秋舫知道一切都逃不过九师叔的慧眼,只好老老实实地答了一句。 熊珺祺一声冷哼,将手中佩剑折回,倒握在手,再将剑向少年一扔,命他接住。 少年接剑,只觉得这剑沉甸甸的,寒意森森,比之短剑重了数十倍,使了好大力道才稳稳握住。 熊珺祺早已猜到少年有事相瞒,但他从来不是刨根问底之人,秋舫不愿说,那他也懒得去问,自己接到的任务是教他剑艺,就算这剑是杀人越货而来,他也不想多管闲事。 只是这剑,实在令他心中气血翻涌,毕竟自己初入剑道,也是天天看着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道人握着这柄小剑。 “师叔?”秋舫见熊珺祺半晌不言,更有几分出神,心中疑惑不已,忍不住问了一声。 被吴秋舫拉回思绪,熊珺祺的眉眼之中又挂回那副冷俊,不过此刻他的心情也算平复下来,凝神说道:“短剑难驭,不适合现在的你,且用我的佩剑修行。” 秋舫闻言,心中涌上一股暖意,用爱剑如命来形容熊珺祺是再妥当不过了,他肯将视之如命的佩剑交给自己,便是对自己天大的认可了。 念及此处,少年的胸膛里热血沸腾,纵使这剑重若坚铁,但也不敢辜负九师叔的一片心意,赶忙颔首答道:“弟子一定勤加修炼,不负师叔重托。” 得了少年表态,熊珺祺略感欣慰,但脸上还是凛若冰霜,只是微微点头,紧紧盯住少年手中的短剑,沉吟片刻,难得地用感慨一声。 “将短剑交我,我教你如何使这短剑。” 秋舫闻言,心中自然是大喜,他正为如何用好这剑犯愁,遇见熊珺祺如此体贴人心,不禁觉得那些师兄弟对这位九师叔的偏见也太不讲道理了一些。 念及于此,他也不拖泥带水,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将这短剑双手奉上,递到熊珺祺的面前。 熊珺祺没有第一时间接剑,而是微微展眉,若有所思地盯着这柄短剑,他一身剑技,本就得二师兄相传,毕竟代师授艺在各门各派是再寻常不过了。 他又记起学剑时的光景,晏青云站在院落中,手中捏着这短剑,乌发披在肩上,眼中皆尽漠然,仿若天神。那时过招,虽然未曾察觉到这剑有何至强之处,但自己从来没有胜过一招半式。 “九师叔?”见熊珺祺怔忡出神,秋舫不禁问了一声。 熊珺祺的思绪被秋舫扯了回来,他愣了一下,闭了闭眼,将满脑回忆抹去,抬手拿剑的姿势也显得僵硬。 “剑长剑短本不一,全瞧使剑者本事。你师父用这剑时便不拘泥,长剑的剑决用短剑使来,反有别样效果。你瞧好了。”熊珺祺说完这话,便提神运气,将法力注入剑中。 俗话说,剑有剑魂。 熊珺祺的法力初探剑中的那一刹那,他的眼前蓦地一黑。旋即而来的是深深的压迫。 “新朋友?”黑暗中有个声音传来,那声清亮透彻,绕有几分玩味。 熊珺祺只觉自己深处一片黑暗,眼,瞧不见;手,摸不着。心中骇然,眉头一蹙,急问道:“是谁?” “是谁?”黑暗里的声音回问,好像只是重复熊珺祺的话,又好像在自问。 又过片刻,黑暗中传来另一个声音,“我们...不过剑下亡魂”。这声音黯哑异常,入耳只觉毛骨悚然,纵是熊珺祺这般万事不惊不喜,却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此处是何处?”熊珺祺一脸疑惑,运起法力向四周探去,不过神念刚出脑海,便撞在什么墙上一般,又都缩了回来。 “此处...”又是一个阴阳不明的声音响起,却又戛然而止,再是先前那个明亮地声音接过话茬,“哈哈,此处,不过是地狱罢了。” 空旷的黑暗里,遗有余音,熊珺祺感到剧烈的威压,这些声音的来源,他一概不知,只觉得这片黑暗压抑非常,甚至令自己动弹不得,就连鬓边也渗出细微的冷汗。 “师叔?九师叔?”一个青涩稚嫩的声音撕破黑暗传来,熊珺祺眼前一亮,那熟悉的一切便又回了来。看着秋舫关切的模样,熊珺祺吐出胸中郁气,定了定神,提起左手微微一摆,示意自己无碍。 “弟子见你一动不动,所以...”秋舫察觉到熊珺祺有哪里不太对劲,他握剑呆站的半晌,额头的冷汗不断,俨然乱了思绪的模样。 熊珺祺没有接少年的话,只是问了一句,“你可曾将法力注入剑中?” “弟子刚才将法力注入过,有何不妥吗?”秋舫对熊珺祺的话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今日到此为止,明日此时你再来。”熊珺祺闻言,脸却突然一黑,也不等秋舫答话,便是一拂华袍,转身便要回房。他刚踏出两步,却又一驻足,上半截身子转回过来,手一招,吴秋舫手中的长剑突然飞出,像候鸟归巢一般回到熊珺祺手中。 末了,这冷面剑客只留下一句,“短剑且放在我处。” 话音一落,房门,便死死地扣上了。 第二十五章 学剑 晨钟初响,天色微亮。 吴秋舫早早盥洗,恭恭敬敬地候在他九师叔的院子里,对于学剑一事,既然师父派人赠剑与他,那必然有所深意,即使如今自己对其中缘由还摸不着头脑,但有朝一日总能想个透彻。 所以他清晨一睁眼,便兢兢业业地来此学剑。 院中四下无人,只有吴秋舫一个人傻傻地站着院子里,阳光温暖了着少年的脸庞,他手心的汗浸湿了金色短剑。 每当他触到这柄剑时,心中便惴惴不安,仿佛这剑中有什么古怪。 而屋里的熊珺祺迟迟不肯露面,他早已起床,一如既往地整饬衣冠,梳好发髻,但一直盘膝坐在房里,缓慢且细致地擦拭他的宝剑,那只是一柄看起来稀疏平常的剑,但让他握在手中,颇有几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味道。 他不曾为人传道授业,对周宗让他传授吴秋舫剑道一事更不知当如何下手。只好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自己学剑之初,晏青云是如何教导他的。 说来也巧,虽然名为玄明子的徒儿,但他一身剑艺,却皆尽受传于二师兄晏青云,此刻却又要将这身本事,传回晏青云的徒儿。念及此处,冷然若他,也不禁吐出一声造化弄人的叹息。 秋舫倒是老实巴交地在门外候着,也不出声唤一句,熊珺祺不开门,他也不上前去问,就那么规矩地站着,握着剑的手是越来越使劲,甚至已有些麻木。 门开了,但出来的不是少年的九师叔,而是一柄剑,一柄呼啸而出的飞剑。 那是熊珺祺的佩剑,从门口飞射而出,直取少年面庞。 有剑飞来,气势凌厉,少年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往后跃开,双指一并,用极快的速度在空中连画几道,这是一道护身符咒,他的周遭登时冒出一层薄薄的光幕来。 剑一撞上光幕,光幕应声而破,好在那剑并非真要取少年性命,破了光幕之后,也只是悬在空中,未再来攻。 “用剑!”声到人到,熊珺祺的身影眨眼间便落到院中,那柄长剑见到主人,也“嗖”地一声窜了回去。 秋舫一愣,也只得硬着头皮亮出那柄暗金短剑,心中叫苦不迭,万没想到,学剑之路竟是如此开端,直接给他惊出一身冷汗。 但熊珺祺并非少年预料之中那样再次出手,看见短剑,反倒是难得一见地愣住了,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寒意渐甚。 “九师叔?”见熊珺祺一动不动站着,他不发一言的模样令少年颇感紧张,不禁咽了口唾沫,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你的剑,从何而来?”熊珺祺声音冰冷,神情凛然。 这话问得,倒是把秋舫难住了,那个叫做月白的和尚说过不能说是他将剑带来,可他还不善撒谎,只得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是...弟子在库房中找到的。” “库房?”熊珺祺斜睨他一眼,显然不太相信这句话。 “是的,三师叔昨天让我去库房找一柄趁手的剑,于是我就...” 不等少年说完,熊珺祺便冷哼一声道:“那称手吗?” “称手。”少年无奈,只能顺着自己的话回答。 “那你用它跟我过两招看看。”熊珺祺说罢,便摆开阵势,右手将剑一提,横亘在空,左手从剑上抚过,仿佛一出手,便能挥剑成河。 秋舫心中大骇,看到自己九师叔这一副不讲情面的模样,自然是有苦难言。恰巧自己又不会使这短剑,换作寻常的长剑,他脑海里装的剑技,即使用得不算高明,但也是能耍上几招的。但今日使这短剑,让他如何出招是万万想不明白,只能一动不动地傻站着。 “看清楚。”熊珺祺冷喝一声,虽然脸上写着不满,但他内心还是将教授秋舫剑术这件事挂念着的,即使出手,也不忘叫秋舫认真看着学着。 这一剑,只是极简的一剑,凭空向前一刺,毫无招式可言。但这一刺,剑身带着几分剑鸣,追风逐电般朝着少年奔来,怎个快字了得。 少年使剑,也有些日子,好歹算半个行家里手,但今日用的却是这柄更像匕首的短剑,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少年对此着实不知该从何下手,只得手忙脚乱地将法力注入其中,却又使不出什么招数来。而熊珺祺的剑越逼越近,他只好跃身一闪,哪还敢想反手来攻。 熊珺祺皱紧双眉,以他的老练,这短剑对秋舫来说,究竟是称手不称手,他是再清楚不过了。一剑刺空,下一剑却未急着跟来。他冷眼道:“不是说称手吗?” “弟子知错。”吴秋舫知道一切都逃不过九师叔的慧眼,只好老老实实地答了一句。 熊珺祺一声冷哼,将手中佩剑折回,倒握在手,再将剑向少年一扔,命他接住。 少年接剑,只觉得这剑沉甸甸的,寒意森森,比之短剑重了数十倍,使了好大力道才稳稳握住。 熊珺祺早已猜到少年有事相瞒,但他从来不是刨根问底之人,秋舫不愿说,那他也懒得去问,自己接到的任务是教他剑艺,就算这剑是杀人越货而来,他也不想多管闲事。 只是这剑,实在令他心中气血翻涌,毕竟自己初入剑道,也是天天看着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道人握着这柄小剑。 “师叔?”秋舫见熊珺祺半晌不言,更有几分出神,心中疑惑不已,忍不住问了一声。 被吴秋舫拉回思绪,熊珺祺的眉眼之中又挂回那副冷俊,不过此刻他的心情也算平复下来,凝神说道:“短剑难驭,不适合现在的你,且用我的佩剑修行。” 秋舫闻言,心中涌上一股暖意,用爱剑如命来形容熊珺祺是再妥当不过了,他肯将视之如命的佩剑交给自己,便是对自己天大的认可了。 念及此处,少年的胸膛里热血沸腾,纵使这剑重若坚铁,但也不敢辜负九师叔的一片心意,赶忙颔首答道:“弟子一定勤加修炼,不负师叔重托。” 得了少年表态,熊珺祺略感欣慰,但脸上还是凛若冰霜,只是微微点头,紧紧盯住少年手中的短剑,沉吟片刻,难得地用感慨一声。 “将短剑交我,我教你如何使这短剑。” 秋舫闻言,心中自然是大喜,他正为如何用好这剑犯愁,遇见熊珺祺如此体贴人心,不禁觉得那些师兄弟对这位九师叔的偏见也太不讲道理了一些。 念及于此,他也不拖泥带水,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将这短剑双手奉上,递到熊珺祺的面前。 熊珺祺没有第一时间接剑,而是微微展眉,若有所思地盯着这柄短剑,他一身剑技,本就得二师兄相传,毕竟代师授艺在各门各派是再寻常不过了。 他又记起学剑时的光景,晏青云站在院落中,手中捏着这短剑,乌发披在肩上,眼中皆尽漠然,仿若天神。那时过招,虽然未曾察觉到这剑有何至强之处,但自己从来没有胜过一招半式。 “九师叔?”见熊珺祺怔忡出神,秋舫不禁问了一声。 熊珺祺的思绪被秋舫扯了回来,他愣了一下,闭了闭眼,将满脑回忆抹去,抬手拿剑的姿势也显得僵硬。 “剑长剑短本不一,全瞧使剑者本事。你师父用这剑时便不拘泥,长剑的剑决用短剑使来,反有别样效果。你瞧好了。”熊珺祺说完这话,便提神运气,将法力注入剑中。 俗话说,剑有剑魂。 熊珺祺的法力初探剑中的那一刹那,他的眼前蓦地一黑。旋即而来的是深深的压迫。 “新朋友?”黑暗中有个声音传来,那声清亮透彻,绕有几分玩味。 熊珺祺只觉自己深处一片黑暗,眼,瞧不见;手,摸不着。心中骇然,眉头一蹙,急问道:“是谁?” “是谁?”黑暗里的声音回问,好像只是重复熊珺祺的话,又好像在自问。 又过片刻,黑暗中传来另一个声音,“我们...不过剑下亡魂”。这声音黯哑异常,入耳只觉毛骨悚然,纵是熊珺祺这般万事不惊不喜,却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此处是何处?”熊珺祺一脸疑惑,运起法力向四周探去,不过神念刚出脑海,便撞在什么墙上一般,又都缩了回来。 “此处...”又是一个阴阳不明的声音响起,却又戛然而止,再是先前那个明亮地声音接过话茬,“哈哈,此处,不过是地狱罢了。” 空旷的黑暗里,遗有余音,熊珺祺感到剧烈的威压,这些声音的来源,他一概不知,只觉得这片黑暗压抑非常,甚至令自己动弹不得,就连鬓边也渗出细微的冷汗。 “师叔?九师叔?”一个青涩稚嫩的声音撕破黑暗传来,熊珺祺眼前一亮,那熟悉的一切便又回了来。看着秋舫关切的模样,熊珺祺吐出胸中郁气,定了定神,提起左手微微一摆,示意自己无碍。 “弟子见你一动不动,所以...”秋舫察觉到熊珺祺有哪里不太对劲,他握剑呆站的半晌,额头的冷汗不断,俨然乱了思绪的模样。 熊珺祺没有接少年的话,只是问了一句,“你可曾将法力注入剑中?” “弟子刚才将法力注入过,有何不妥吗?”秋舫对熊珺祺的话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今日到此为止,明日此时你再来。”熊珺祺闻言,脸却突然一黑,也不等秋舫答话,便是一拂华袍,转身便要回房。他刚踏出两步,却又一驻足,上半截身子转回过来,手一招,吴秋舫手中的长剑突然飞出,像候鸟归巢一般回到熊珺祺手中。 末了,这冷面剑客只留下一句,“短剑且放在我处。” 话音一落,房门,便死死地扣上了。 第二十六章 利刃出鞘(上) 此刻的吴秋舫,胸腔里满是郁闷。原本兴致勃勃地以为要开启剑修之旅,谁料这九师叔竟如此阴晴不定,给他当头泼了盆凉水。而半路上被抛下的自己,一时之间也不知当何去何从。 “小师兄!”吴秋舫的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甜美的呼唤。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递进秋舫的耳朵里。 不用猜,少年也知道是谁来了。他立马扭过头去,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嘴角挂着笑意,惊疑地问道:“小师妹,你怎么在此?” 不错,来的便是傅芷,她悄然候在院门外边已然多时,见秋舫一个人傻站在院子里,便忍不住出声唤他。听了少年郎的话,傅芷急忙将手指怼在自己软绵的唇上,示意秋舫不要出声。 旋即又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地走到秋舫身畔,附耳细语:“我今天逃了功课出来,来看看你学剑学得如何。” 不知是因为得了少女的关心,还是因为少女口中芬芳吹到他的耳根子上,吴秋舫面色有些泛红,眼神慌乱地落到侧边爬满藤蔓的院墙上,只应一声,“谢谢小师妹关心。”说罢,他急急忙忙地往院外走去。 傅芷见状有些不明所以,忙不迭地追上两步,扯住秋舫衣角又问:“小师兄打算去哪里?” “我...”秋舫愣了一下,他只顾往前走,却未想过接下来又当何去何从,一时之间也答不上话来。旋即,他又偷瞟一眼少女的神色,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这份期待,却令吴秋舫更多几分局促,只得又应了一声,“今日有些乏了,姑且回屋休息吧。” 抛下这句话,吴秋舫的脚步更加快了,只让他身后的少女蹙着眉头,呆呆思索着吴秋舫今天是怎么回事。 合上房门,秋舫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头栽进自己的被褥里。 他也不知今儿个是怎么了,与傅芷之间明明也称得上熟稔,但今天少女无意间的亲密举动,竟让自己心慌意乱,只想着赶快逃开,真是奇哉怪哉。 这等青葱少年,跟晏青云这样清心寡欲的老道长生活一十六年,哪里知道什么男欢女爱,只道自己与人接触得太少,有些窘迫罢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今天熊珺祺的表现更是令他心中大惑,自打瞧见这剑,他那平常不苟言笑的九师叔便有些不大对劲,几次走神实属怪异。特别是握剑之后,那空洞的眼神与一双剑眉是格格不入,就像灵魂出窍了一般,连平常走路都会被风撩起的华服,也静止得诡异。 总而言之,今天发生的一切,让少年郎都万分不解,既不明了自己为何突然那样怕瞧傅芷的脸,又不明了熊珺祺的异样神色。 兴许是早上的紧张在此刻放松了下来,少年郎的脸埋在柔软而有几分潮润的被褥里,竟萌生几分睡意,双眼变得惺忪,不知觉间,便失去了意识。 后来,他是被屋外的一声惊叫吵醒的。 吴秋舫身子一颤,从梦乡中收回神来,忙不迭地朝窗外一看,漆黑的夜从窗外爬了进来,令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强大的东极门,深夜里不该有这样的惊叫。 念及于此,他从床上弹起,不及整理睡得有些张牙舞爪的道士发髻,便推门而出。 “不会是墨宗的妖女来找小师妹麻烦了吧。”秋舫心中暗问,但转念一想,这声惊叫,是个男弟子的声音,这男女分宿的东极门,想必出事之处,不在女弟子的住处。 想到此处,他的心思稍显安稳,但脚下仍旧不停,急忙往外赶去——作为东极门的一份子,他断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还未跑到事发之处,一个魁梧的身形便落到秋舫跟前,秋舫心中一骇,往后退开半步,手指一竖,做好防备。但定睛一看,来人却是他的六师叔钟寇。 不等秋舫开口问候,钟寇便一副长话短说之貌:“盯上的是你,且随我行事。” 秋舫一愣,自己明明结识的人不多,怎么隔三差五就有不速之客为他而来。 “去看看吧,有我们在,护你周全不难。”钟寇的声音厚重而平实,在这黑夜里让秋舫的心中生出几分安宁,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跟着钟寇行去。 惊叫源自前院,秋舫定睛望去,好些名弟子已经躺在地上,廊道上微弱的灯光映照而来,让人看不清那些弟子伤势如何,地上倒也没有血迹,只不过躺倒的弟子一动不动,仿佛早已失去了生机。 而场上有两个人正在对峙,一个是穿着粗布袍子的段谋,想必是急忙追来,脚下甚至连鞋也未穿,打着光脚;反观另外一人,黑气笼罩,遮住面貌,若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团氤氲的黑气,挤成一团,浮在空中。 “是她!”秋舫不禁一声惊呼,这位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震明山与他过招的黑影。 此刻林芸也在一旁蓄势而动,听闻秋舫的惊呼,面露疑惑地开口问道:“你认识?” “三师叔带我下山之夜,便是这黑影出手袭击我。”秋舫眉头紧锁,他心中忿忿不平,这才几日,黑影便追到此处来了,还出手伤了自己的师兄弟们。 “此...影,不知是人是妖,刚才与你四师叔相斗,出手诡异得很。”林芸的眸子里藏着迷惑与警惕,她也知道,这个黑影,即使看不出是何门何派的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便是,能让段谋一时半会无计可施的,一定是强极之至! “世间竟还有此等我们不知底细的人。”一旁的钟寇也发话了,他的神色倒不如林芸那般惊中带疑,而是平静许多,这世间本就有许多不问世事的高人,东极门的权势再大,情报再是万全,也难以摸清所有人的底细,更何况是这等高人。 “交出吴秋舫,其他人,免死。”黑影看着拉开阵势的段谋,颇为不屑地说道,声音依旧那般寒冷而无生机。 这话入了段谋这暴脾气的耳朵,想也不想,必将吃段谋一阵怒骂。但此刻却出乎所有人预料,段谋的双眼眯成一条小缝,只低沉地说道:“阁下这等高深道行,为何独独要我们一个不起眼的小弟子。” “人,给我。免死。”这黑影倒也懒得废话,只是冷然重复,大有一副屠戮满门之意。 “人,不会给。死,也不会死。” 远处传来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给东极门人送上一粒定心丸。 第二十六章 利刃出鞘(上) 此刻的吴秋舫,胸腔里满是郁闷。原本兴致勃勃地以为要开启剑修之旅,谁料这九师叔竟如此阴晴不定,给他当头泼了盆凉水。而半路上被抛下的自己,一时之间也不知当何去何从。 “小师兄!”吴秋舫的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甜美的呼唤。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递进秋舫的耳朵里。 不用猜,少年也知道是谁来了。他立马扭过头去,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嘴角挂着笑意,惊疑地问道:“小师妹,你怎么在此?” 不错,来的便是傅芷,她悄然候在院门外边已然多时,见秋舫一个人傻站在院子里,便忍不住出声唤他。听了少年郎的话,傅芷急忙将手指怼在自己软绵的唇上,示意秋舫不要出声。 旋即又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地走到秋舫身畔,附耳细语:“我今天逃了功课出来,来看看你学剑学得如何。” 不知是因为得了少女的关心,还是因为少女口中芬芳吹到他的耳根子上,吴秋舫面色有些泛红,眼神慌乱地落到侧边爬满藤蔓的院墙上,只应一声,“谢谢小师妹关心。”说罢,他急急忙忙地往院外走去。 傅芷见状有些不明所以,忙不迭地追上两步,扯住秋舫衣角又问:“小师兄打算去哪里?” “我...”秋舫愣了一下,他只顾往前走,却未想过接下来又当何去何从,一时之间也答不上话来。旋即,他又偷瞟一眼少女的神色,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这份期待,却令吴秋舫更多几分局促,只得又应了一声,“今日有些乏了,姑且回屋休息吧。” 抛下这句话,吴秋舫的脚步更加快了,只让他身后的少女蹙着眉头,呆呆思索着吴秋舫今天是怎么回事。 合上房门,秋舫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头栽进自己的被褥里。 他也不知今儿个是怎么了,与傅芷之间明明也称得上熟稔,但今天少女无意间的亲密举动,竟让自己心慌意乱,只想着赶快逃开,真是奇哉怪哉。 这等青葱少年,跟晏青云这样清心寡欲的老道长生活一十六年,哪里知道什么男欢女爱,只道自己与人接触得太少,有些窘迫罢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今天熊珺祺的表现更是令他心中大惑,自打瞧见这剑,他那平常不苟言笑的九师叔便有些不大对劲,几次走神实属怪异。特别是握剑之后,那空洞的眼神与一双剑眉是格格不入,就像灵魂出窍了一般,连平常走路都会被风撩起的华服,也静止得诡异。 总而言之,今天发生的一切,让少年郎都万分不解,既不明了自己为何突然那样怕瞧傅芷的脸,又不明了熊珺祺的异样神色。 兴许是早上的紧张在此刻放松了下来,少年郎的脸埋在柔软而有几分潮润的被褥里,竟萌生几分睡意,双眼变得惺忪,不知觉间,便失去了意识。 后来,他是被屋外的一声惊叫吵醒的。 吴秋舫身子一颤,从梦乡中收回神来,忙不迭地朝窗外一看,漆黑的夜从窗外爬了进来,令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强大的东极门,深夜里不该有这样的惊叫。 念及于此,他从床上弹起,不及整理睡得有些张牙舞爪的道士发髻,便推门而出。 “不会是墨宗的妖女来找小师妹麻烦了吧。”秋舫心中暗问,但转念一想,这声惊叫,是个男弟子的声音,这男女分宿的东极门,想必出事之处,不在女弟子的住处。 想到此处,他的心思稍显安稳,但脚下仍旧不停,急忙往外赶去——作为东极门的一份子,他断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还未跑到事发之处,一个魁梧的身形便落到秋舫跟前,秋舫心中一骇,往后退开半步,手指一竖,做好防备。但定睛一看,来人却是他的六师叔钟寇。 不等秋舫开口问候,钟寇便一副长话短说之貌:“盯上的是你,且随我行事。” 秋舫一愣,自己明明结识的人不多,怎么隔三差五就有不速之客为他而来。 “去看看吧,有我们在,护你周全不难。”钟寇的声音厚重而平实,在这黑夜里让秋舫的心中生出几分安宁,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跟着钟寇行去。 惊叫源自前院,秋舫定睛望去,好些名弟子已经躺在地上,廊道上微弱的灯光映照而来,让人看不清那些弟子伤势如何,地上倒也没有血迹,只不过躺倒的弟子一动不动,仿佛早已失去了生机。 而场上有两个人正在对峙,一个是穿着粗布袍子的段谋,想必是急忙追来,脚下甚至连鞋也未穿,打着光脚;反观另外一人,黑气笼罩,遮住面貌,若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团氤氲的黑气,挤成一团,浮在空中。 “是她!”秋舫不禁一声惊呼,这位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震明山与他过招的黑影。 此刻林芸也在一旁蓄势而动,听闻秋舫的惊呼,面露疑惑地开口问道:“你认识?” “三师叔带我下山之夜,便是这黑影出手袭击我。”秋舫眉头紧锁,他心中忿忿不平,这才几日,黑影便追到此处来了,还出手伤了自己的师兄弟们。 “此...影,不知是人是妖,刚才与你四师叔相斗,出手诡异得很。”林芸的眸子里藏着迷惑与警惕,她也知道,这个黑影,即使看不出是何门何派的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便是,能让段谋一时半会无计可施的,一定是强极之至! “世间竟还有此等我们不知底细的人。”一旁的钟寇也发话了,他的神色倒不如林芸那般惊中带疑,而是平静许多,这世间本就有许多不问世事的高人,东极门的权势再大,情报再是万全,也难以摸清所有人的底细,更何况是这等高人。 “交出吴秋舫,其他人,免死。”黑影看着拉开阵势的段谋,颇为不屑地说道,声音依旧那般寒冷而无生机。 这话入了段谋这暴脾气的耳朵,想也不想,必将吃段谋一阵怒骂。但此刻却出乎所有人预料,段谋的双眼眯成一条小缝,只低沉地说道:“阁下这等高深道行,为何独独要我们一个不起眼的小弟子。” “人,给我。免死。”这黑影倒也懒得废话,只是冷然重复,大有一副屠戮满门之意。 “人,不会给。死,也不会死。” 远处传来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给东极门人送上一粒定心丸。 第二十七章 利刃出鞘(下) 来人,是周宗,不知为何,他本当第一时间到此,却姗姗来迟。 黑影看见从远处缓步走来的周宗,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周身散发着的黑气变得更加浓郁,看来对周宗还是有几分忌惮。 但要说真的顾忌,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登堂入室了,甚至还伤了这么些个弟子。 “不知阁下是否愿意露出真容一见,好歹你与秋舫也算是老朋友了。”此言一出,周遭闻讯而来的一些个弟子脸上莫不是怪异非常,就连时刻警惕着的傅朝也是一脸狐疑,只想着这个新来的吴秋舫,不过两天时间,好像已经给东极门添了不少乱子了。 这几位东极门的话事人倒也没有驱散这些来看热闹的弟子,若是吼散他们,反倒让他们在背后议论纷纷,生出诸多猜忌,倒不如让他们就在此处好生瞧瞧,免得传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来,徒生事端。 “我只要吴秋舫。”黑影不依不饶地说着,她的目的只有一个,似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达成。 “这小子我们宝贝得紧,哪有将宝贝拱手让人的。小姑娘你若要强取,我们东极门人,可没一个答应。”周宗脸上似笑非笑,他哪里可能将这个东极门的未来之星交出去,就是拼了老命,今天也得护住吴秋舫的周全。 他看似轻松,但心中却再明白不过了,今日的黑影与震明山上的黑影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是杀意,是不顾一切的杀意。 震明山上的黑影不过是在阻止秋舫下山而已,将道人换作自己,瞧了这一出打戏,对秋舫下山的危险是再清楚不过了,为了秋舫的安全,自然而然就会改变下山这个决定。只不过,山上那个老道长从来不吃这一套。 而今天,黑影身上,是不惜将东极门掀个底朝天,也要带走秋舫的杀意。 要说无惧,周宗与他的师兄弟们联手退敌,自然有几分把握。 但要说真的无惧,这黑影的来头不小,他们却一点头绪也没有。此等世间,能做到此的,目前来看,恐怕仅此一人而已了。 黑影没有接周宗的话茬,说不通便打仿佛是她的信念。 只见她双手合十,一团金光在黑气中绽放,光华夺目,刺得周围弟子们睁不开眼。 段谋虽说早有防备,但见了这团金色光华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扭曲起来。他很清楚,佛门功法,以金光居多,而这黑影一身黑气笼罩,怎么看都像是邪门外道,一时间,有些难以理解。 如段谋所料不错,这道金光,确是佛门功法中的一道往生极乐印。 金光从黑气的缝隙中爆射而起,像火山喷发的前一刻,万丈光芒映透洛城,将黑夜悉数吞没。 “殊死一搏”四个字浮上周宗脑海,他暗叫不妙,身形一动,便到段谋身旁,手中捏着的一张黄符纸,瞬间便被莫名的火焰吞灭。 他要的,不仅是胜过这道金光,还要护住东极门与洛城。 “老三小心,这鬼东西不可小觑,若尽全力,我恐怕也胜不过。”段谋郑重其事地朝着周宗叮嘱,似乎在秋舫来之前,他与黑影已经过上了几招。 “我心中自有思量。” 周宗言毕,便有一张道济符冲天而起,这是一道天符,取义以仙人之手,道济生灵,功格宇宙。这符在空中瞬间形成暗紫色的掌影,纵使金光遮天蔽日,也有巨掌浩荡扑去,一把裹住金光。 可那金光又宛若流沙从掌中泄下,直坠往洛城之中,大有飞流直下三千尺之气势。周宗可不闲着,左手再出一符,也以火光焚祭,这符以地作局,以亭台楼阁为子,为整个洛城的事物和人都套上一层暗紫色的光晕。 秋舫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虽对各类符咒了然于心,但那些威力无穷的符咒却是从未使过,这粗浅道行也使不出来,见到周宗运符之精妙,心中自然是热血翻腾,瞪大了双眼,一刻也不肯错过对战。 “这些弟子...”林芸担忧地望着四周,此番大战,也不知能否护住这些孩子的周全。 “师姐不必多虑,三师兄既然用护命符护住大家周全,想必贼人也无法让洛城生灵涂炭。更何况,这些小弟子们就算现在逃,也逃不出这个洛城了。”钟寇在一旁安慰,他素来机警沉稳,临阵不乱,这般瞧来,倒是比他的师姐更显成熟。 此时金光俱下,原本与金色光芒格格不入的黑影已被包裹在内,纵有七十二般变化,似乎也难出五指山。 秋舫盯着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黑影使的功法,他从未见过,却又觉得哪里熟悉。念及此处,他不禁想起傅芷还曾为此嘲他见谁都熟。 “不知小师妹此刻在哪?”秋舫在心中默念,不禁有些着急起来,小师妹本领不高,要是这场大战殃及池鱼,伤到了她又当如何? 空中斗法正酣,突地却有三三两两的弟子倒地不起,脸上皆是痛苦,身子骨缩成一团,手掌捂住胸口。 “不对,不对,不对!”钟寇突然连呼三声,往前迈出一大步,一副要加入战局之貌,但他又想不起来是何处不对。 “往生极乐印我曾见过,金光落到人身上,人会被剥夺生机,但正如其名,受创之人皆是笑着离开。可这道印,总有哪里不对,更何况,三师兄明明已用护命符护住大家周全了。”林芸也是大惑不解,在一旁喃喃道,这等阵势的战斗,她与另外几位师兄弟们都绝未想到。 周遭的弟子愈加慌乱了,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还算安好的弟子纷纷往林芸等人所站之处跑来,显然是想要得到师伯师叔们的庇佑。 “老六,你可有什么法子?如此下去,这弟子们...”林芸见了这幅惨状,心痛如刀绞,只恨自己道行轻微,难以参透其中玄机。 好在周宗见多识广,及时察觉症结所在。 “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佛印佯攻,实则用妖法操控心魔。是我大意了。”周宗啐了一口,有些懊恼地喝道。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我见你小小女娃,不想伤你性命,但你对我门人如此,那就休要怨我。” 周宗甩下这话,身形已拉成一条直线,朝黑影射去,天空中的暗紫色巨掌飞速缩回他的手心,突然又钻了出来,随着周宗的身形,摧枯拉朽地冲向黑影。 黑影更不躲避,仿佛不把周宗放在眼里,也是迎面而上。 空中,炸出一股巨浪,今夜的洛城,怕是无人能寐。 周宗与黑影都从空中落下,坠入东极门的前院。 黑影经历冲击,周遭的氤氲散去一大半,露出一张白皙稚嫩的脸,果然如周宗所料,是个与秋舫年纪相差不大的小女娃。 可这女娃看上去又有几分奇异,她秀靥艳比花娇,浓黑的眉毛之下,是一双明澈的凤眼,明明年纪不大,神色却又冷艳至极,偶一流盼,竟显得有几分妖娆,勾人心魄,瞧得秋舫这样纯情的少年郎,也不禁愣住。 “这般年纪,有此本事,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周宗平复气息之后,叹了一句。 想必这女孩在刚才的一击中,受创不小,只是咬了咬牙,冷冷地瞧了秋舫一眼,不去接周宗的话茬。反倒是身边的黑气再度沸腾,依旧不肯善罢甘休。 “你再要用强,可能今儿个自己也得折进来,小姑娘又是何必呢。”周宗见这小姑娘一副又要攻来的模样,往前踱出几步,魁梧壮硕的身躯横在秋舫与黑影中间,郑重其事地劝阻道。 “你让开,我有令在身,无论如何也得带走他。”这小姑娘的脸上竟难得浮现出怒意,就连说话的语气,也不像刚才那般冰冷。 此刻,又是两道人影落入院中,秋舫一瞧,正是不见多时的熊珺祺与何望舒二人赶到,也不知门中遭此大变时,他们去了何处。何望舒依旧用他那吊儿郎当的语调说着:“他让开,还有我们。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又何必逼着我们辣手摧花呢。” 黑影冷哼一声,仿佛听不惯何望舒的戏谑,左手凌空一击,便有十道黑色刀刃飞速斩来。何望舒眉头一簇,折扇一收,仿佛连玩世不恭也被他一把收了进去,全神贯注地盯住飞来之刃,将右手举到眼前。 秋舫亲眼看见,何望舒那白皙的手掌中心,有一道黑墨纹就的诡异符印泛起微光,那黑刃还不及他面庞,便被统统吸往他的掌心里。不过实力差距始终存在,何望舒的掌心在吸入黑色刀刃之后,皮肤竟有些龟裂,渗出血迹来。 “吃太饱了。”何望舒啐了一口,旋即又换左手,“唰”地一下打开折扇,继续优哉游哉地说道,“纵然我打不过你,但我们师兄弟几个一起上,你也带不走秋舫。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趁着哪天月黑风高夜,你瞒着我们悄悄来带走他,比起你今天将性命交代在这,岂不美哉?” 那黑影终究是个小姑娘,被何望舒这话一说倒也晃了晃神,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 何望舒见此,更是乘胜追击,又道:“虽然不知道你要带走的是活着的秋舫还是死了的秋舫,但你这般用强,那他一会跟你必定以死相搏,不知道他把小命给搞丢了,你回去还能不能交差?” 那黑影闻言,竟怔怔地瞧了一眼秋舫,好像生怕秋舫突然殒命似的,看得秋舫毛骨悚然。 这一切都被何望舒尽收眼底,他往前踱了几步,又站定在原地,及肩秀发随着微风抖动。突地,他又轻笑一声,又生一计。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小姑娘,抢不行还能偷嘛,江湖路很长,手段嘛,也很多——”何望舒故意拖长尾音,眼角瞟着黑影,他心知这姑娘虽然本领高强,但心思似乎极为单纯,要想骗她,说简单倒也简单。 黑影问言,默然半晌,只得恨恨地甩下一句:“今日虽然不成,但我还会再来。” 说罢,也不多言多语,与在震明山上如出一辙,一转身,黑气突然将她裹紧,极速收缩之后,又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空中,有恢复宁静,好像刚才惊天动地的争斗不存在一般。 “你带他们都下去,钟寇和秋舫留下。”周宗低声向林芸吩咐一番,他似乎有些累了,双眼也不如刚才那般炯炯有神。 “是。”林芸担忧地看了周宗一眼,便呼唤着众弟子们抬着负伤的人离开前院。 此刻的院中,只留下段谋、钟寇、熊珺祺、何望舒与秋舫六人。四下,也寂静起来。 “你,这样劝她,岂不是助纣为虐?”熊珺祺一脸冷峻, 何望舒不屑地看了熊珺祺一眼,脸上写满了“你这呆子”,而后微叹一声:“老三今晚连斗两场,消耗已大。这黑影展现的实力,起码是第二类人的顶端。不劝走她,我们真拼个你死我活划算吗?” “此人来历不明,我甚至隐隐觉得她本事犹在我之上,若尽全力虽能拦住她,但我们死伤不会少。”段谋一脸凝重地接了一嘴,他心中清楚,自己虽然战力也在第二类人之列,但今晚遇见的黑影,绝不仅仅是简单的第二类人。她虽然明面上用佛门功法掩盖自己身份,但最后那伤人之招多少露出她的底细。 “我看此人,可能是妖,难怪老二当初也说全力一战不敢言胜,虽然谦虚了,但要赢也确实得费些功夫。你们几个今后,一定要时刻护住秋...”周宗不及说完,便是突地口吐鲜血,身子晃了几晃,难以稳稳站立。 场上诸君无不大惊失色,钟寇与秋舫离他最近,一个箭步踏上前去搀住。周宗明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只得摆了摆手,终于是独木难支,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二十七章 利刃出鞘(下) 来人,是周宗,不知为何,他本当第一时间到此,却姗姗来迟。 黑影看见从远处缓步走来的周宗,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周身散发着的黑气变得更加浓郁,看来对周宗还是有几分忌惮。 但要说真的顾忌,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登堂入室了,甚至还伤了这么些个弟子。 “不知阁下是否愿意露出真容一见,好歹你与秋舫也算是老朋友了。”此言一出,周遭闻讯而来的一些个弟子脸上莫不是怪异非常,就连时刻警惕着的傅朝也是一脸狐疑,只想着这个新来的吴秋舫,不过两天时间,好像已经给东极门添了不少乱子了。 这几位东极门的话事人倒也没有驱散这些来看热闹的弟子,若是吼散他们,反倒让他们在背后议论纷纷,生出诸多猜忌,倒不如让他们就在此处好生瞧瞧,免得传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来,徒生事端。 “我只要吴秋舫。”黑影不依不饶地说着,她的目的只有一个,似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达成。 “这小子我们宝贝得紧,哪有将宝贝拱手让人的。小姑娘你若要强取,我们东极门人,可没一个答应。”周宗脸上似笑非笑,他哪里可能将这个东极门的未来之星交出去,就是拼了老命,今天也得护住吴秋舫的周全。 他看似轻松,但心中却再明白不过了,今日的黑影与震明山上的黑影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是杀意,是不顾一切的杀意。 震明山上的黑影不过是在阻止秋舫下山而已,将道人换作自己,瞧了这一出打戏,对秋舫下山的危险是再清楚不过了,为了秋舫的安全,自然而然就会改变下山这个决定。只不过,山上那个老道长从来不吃这一套。 而今天,黑影身上,是不惜将东极门掀个底朝天,也要带走秋舫的杀意。 要说无惧,周宗与他的师兄弟们联手退敌,自然有几分把握。 但要说真的无惧,这黑影的来头不小,他们却一点头绪也没有。此等世间,能做到此的,目前来看,恐怕仅此一人而已了。 黑影没有接周宗的话茬,说不通便打仿佛是她的信念。 只见她双手合十,一团金光在黑气中绽放,光华夺目,刺得周围弟子们睁不开眼。 段谋虽说早有防备,但见了这团金色光华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扭曲起来。他很清楚,佛门功法,以金光居多,而这黑影一身黑气笼罩,怎么看都像是邪门外道,一时间,有些难以理解。 如段谋所料不错,这道金光,确是佛门功法中的一道往生极乐印。 金光从黑气的缝隙中爆射而起,像火山喷发的前一刻,万丈光芒映透洛城,将黑夜悉数吞没。 “殊死一搏”四个字浮上周宗脑海,他暗叫不妙,身形一动,便到段谋身旁,手中捏着的一张黄符纸,瞬间便被莫名的火焰吞灭。 他要的,不仅是胜过这道金光,还要护住东极门与洛城。 “老三小心,这鬼东西不可小觑,若尽全力,我恐怕也胜不过。”段谋郑重其事地朝着周宗叮嘱,似乎在秋舫来之前,他与黑影已经过上了几招。 “我心中自有思量。” 周宗言毕,便有一张道济符冲天而起,这是一道天符,取义以仙人之手,道济生灵,功格宇宙。这符在空中瞬间形成暗紫色的掌影,纵使金光遮天蔽日,也有巨掌浩荡扑去,一把裹住金光。 可那金光又宛若流沙从掌中泄下,直坠往洛城之中,大有飞流直下三千尺之气势。周宗可不闲着,左手再出一符,也以火光焚祭,这符以地作局,以亭台楼阁为子,为整个洛城的事物和人都套上一层暗紫色的光晕。 秋舫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虽对各类符咒了然于心,但那些威力无穷的符咒却是从未使过,这粗浅道行也使不出来,见到周宗运符之精妙,心中自然是热血翻腾,瞪大了双眼,一刻也不肯错过对战。 “这些弟子...”林芸担忧地望着四周,此番大战,也不知能否护住这些孩子的周全。 “师姐不必多虑,三师兄既然用护命符护住大家周全,想必贼人也无法让洛城生灵涂炭。更何况,这些小弟子们就算现在逃,也逃不出这个洛城了。”钟寇在一旁安慰,他素来机警沉稳,临阵不乱,这般瞧来,倒是比他的师姐更显成熟。 此时金光俱下,原本与金色光芒格格不入的黑影已被包裹在内,纵有七十二般变化,似乎也难出五指山。 秋舫盯着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黑影使的功法,他从未见过,却又觉得哪里熟悉。念及此处,他不禁想起傅芷还曾为此嘲他见谁都熟。 “不知小师妹此刻在哪?”秋舫在心中默念,不禁有些着急起来,小师妹本领不高,要是这场大战殃及池鱼,伤到了她又当如何? 空中斗法正酣,突地却有三三两两的弟子倒地不起,脸上皆是痛苦,身子骨缩成一团,手掌捂住胸口。 “不对,不对,不对!”钟寇突然连呼三声,往前迈出一大步,一副要加入战局之貌,但他又想不起来是何处不对。 “往生极乐印我曾见过,金光落到人身上,人会被剥夺生机,但正如其名,受创之人皆是笑着离开。可这道印,总有哪里不对,更何况,三师兄明明已用护命符护住大家周全了。”林芸也是大惑不解,在一旁喃喃道,这等阵势的战斗,她与另外几位师兄弟们都绝未想到。 周遭的弟子愈加慌乱了,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还算安好的弟子纷纷往林芸等人所站之处跑来,显然是想要得到师伯师叔们的庇佑。 “老六,你可有什么法子?如此下去,这弟子们...”林芸见了这幅惨状,心痛如刀绞,只恨自己道行轻微,难以参透其中玄机。 好在周宗见多识广,及时察觉症结所在。 “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佛印佯攻,实则用妖法操控心魔。是我大意了。”周宗啐了一口,有些懊恼地喝道。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我见你小小女娃,不想伤你性命,但你对我门人如此,那就休要怨我。” 周宗甩下这话,身形已拉成一条直线,朝黑影射去,天空中的暗紫色巨掌飞速缩回他的手心,突然又钻了出来,随着周宗的身形,摧枯拉朽地冲向黑影。 黑影更不躲避,仿佛不把周宗放在眼里,也是迎面而上。 空中,炸出一股巨浪,今夜的洛城,怕是无人能寐。 周宗与黑影都从空中落下,坠入东极门的前院。 黑影经历冲击,周遭的氤氲散去一大半,露出一张白皙稚嫩的脸,果然如周宗所料,是个与秋舫年纪相差不大的小女娃。 可这女娃看上去又有几分奇异,她秀靥艳比花娇,浓黑的眉毛之下,是一双明澈的凤眼,明明年纪不大,神色却又冷艳至极,偶一流盼,竟显得有几分妖娆,勾人心魄,瞧得秋舫这样纯情的少年郎,也不禁愣住。 “这般年纪,有此本事,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周宗平复气息之后,叹了一句。 想必这女孩在刚才的一击中,受创不小,只是咬了咬牙,冷冷地瞧了秋舫一眼,不去接周宗的话茬。反倒是身边的黑气再度沸腾,依旧不肯善罢甘休。 “你再要用强,可能今儿个自己也得折进来,小姑娘又是何必呢。”周宗见这小姑娘一副又要攻来的模样,往前踱出几步,魁梧壮硕的身躯横在秋舫与黑影中间,郑重其事地劝阻道。 “你让开,我有令在身,无论如何也得带走他。”这小姑娘的脸上竟难得浮现出怒意,就连说话的语气,也不像刚才那般冰冷。 此刻,又是两道人影落入院中,秋舫一瞧,正是不见多时的熊珺祺与何望舒二人赶到,也不知门中遭此大变时,他们去了何处。何望舒依旧用他那吊儿郎当的语调说着:“他让开,还有我们。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又何必逼着我们辣手摧花呢。” 黑影冷哼一声,仿佛听不惯何望舒的戏谑,左手凌空一击,便有十道黑色刀刃飞速斩来。何望舒眉头一簇,折扇一收,仿佛连玩世不恭也被他一把收了进去,全神贯注地盯住飞来之刃,将右手举到眼前。 秋舫亲眼看见,何望舒那白皙的手掌中心,有一道黑墨纹就的诡异符印泛起微光,那黑刃还不及他面庞,便被统统吸往他的掌心里。不过实力差距始终存在,何望舒的掌心在吸入黑色刀刃之后,皮肤竟有些龟裂,渗出血迹来。 “吃太饱了。”何望舒啐了一口,旋即又换左手,“唰”地一下打开折扇,继续优哉游哉地说道,“纵然我打不过你,但我们师兄弟几个一起上,你也带不走秋舫。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趁着哪天月黑风高夜,你瞒着我们悄悄来带走他,比起你今天将性命交代在这,岂不美哉?” 那黑影终究是个小姑娘,被何望舒这话一说倒也晃了晃神,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 何望舒见此,更是乘胜追击,又道:“虽然不知道你要带走的是活着的秋舫还是死了的秋舫,但你这般用强,那他一会跟你必定以死相搏,不知道他把小命给搞丢了,你回去还能不能交差?” 那黑影闻言,竟怔怔地瞧了一眼秋舫,好像生怕秋舫突然殒命似的,看得秋舫毛骨悚然。 这一切都被何望舒尽收眼底,他往前踱了几步,又站定在原地,及肩秀发随着微风抖动。突地,他又轻笑一声,又生一计。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小姑娘,抢不行还能偷嘛,江湖路很长,手段嘛,也很多——”何望舒故意拖长尾音,眼角瞟着黑影,他心知这姑娘虽然本领高强,但心思似乎极为单纯,要想骗她,说简单倒也简单。 黑影问言,默然半晌,只得恨恨地甩下一句:“今日虽然不成,但我还会再来。” 说罢,也不多言多语,与在震明山上如出一辙,一转身,黑气突然将她裹紧,极速收缩之后,又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空中,有恢复宁静,好像刚才惊天动地的争斗不存在一般。 “你带他们都下去,钟寇和秋舫留下。”周宗低声向林芸吩咐一番,他似乎有些累了,双眼也不如刚才那般炯炯有神。 “是。”林芸担忧地看了周宗一眼,便呼唤着众弟子们抬着负伤的人离开前院。 此刻的院中,只留下段谋、钟寇、熊珺祺、何望舒与秋舫六人。四下,也寂静起来。 “你,这样劝她,岂不是助纣为虐?”熊珺祺一脸冷峻, 何望舒不屑地看了熊珺祺一眼,脸上写满了“你这呆子”,而后微叹一声:“老三今晚连斗两场,消耗已大。这黑影展现的实力,起码是第二类人的顶端。不劝走她,我们真拼个你死我活划算吗?” “此人来历不明,我甚至隐隐觉得她本事犹在我之上,若尽全力虽能拦住她,但我们死伤不会少。”段谋一脸凝重地接了一嘴,他心中清楚,自己虽然战力也在第二类人之列,但今晚遇见的黑影,绝不仅仅是简单的第二类人。她虽然明面上用佛门功法掩盖自己身份,但最后那伤人之招多少露出她的底细。 “我看此人,可能是妖,难怪老二当初也说全力一战不敢言胜,虽然谦虚了,但要赢也确实得费些功夫。你们几个今后,一定要时刻护住秋...”周宗不及说完,便是突地口吐鲜血,身子晃了几晃,难以稳稳站立。 场上诸君无不大惊失色,钟寇与秋舫离他最近,一个箭步踏上前去搀住。周宗明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只得摆了摆手,终于是独木难支,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二十八章 争吵 秋阳高照,却无甚温度。 秋舫一个人坐在周宗院落中的石梯子上,平日原本无忧无虑的少年郎,眼中却铺满了愁绪,单薄的身躯好像能被秋风吹走。 周宗仍未醒转,东极门的其他话事人都在他床边候着,只留了秋舫在屋外。院中还是有三三两两清扫秋叶的弟子,自打昨晚听周宗说夜袭的黑影与秋舫是老朋友,这些弟子们便对秋舫心生惧意,看见秋舫在那坐着,自然也不敢上前来搭话,躲在一旁凑着头窃窃私语。 “昨晚那黑影竟能跟掌门师伯打得难分难解,实在太可怕了!”一个看起来也不够秋舫的年纪,身材却有些圆润的白胖小子捏着手中的扫帚,朝身边瘦削的小弟子感叹着。 那瘦弟子闻言眼中竟闪了一下精光,大有要评头论足一番的意味,见他顿了片刻,才拖着狭长的声音说:“那是,这世间上能跟掌门师伯一战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亏得那黑影吃了一招还有命逃走,真不简单。” “不过嘛,那边坐着的小道长,究竟是什么来头,听说前几天跟墨宗大闹一场的,也是他,昨晚还把那种煞星也给招来了。” 白胖弟子一听,脸上流露出几分可怖的神情,低声道:“你可小声点,别让他听到了,我听他们说啊,这人好像也是我们门中的弟子,在外面犯了事,回来躲灾的。昨晚那个,估摸着是他的仇家。” “仇家?那等仇家?这得惹了多大的事啊。昨晚伤了那么多个师兄弟,都是让他闹的。”瘦弟子说这话时咬牙切齿,好像已经把吴秋舫当做了什么灾星。不过他又是一顿,歪头斜脑地四处张望一番,话锋一转:“不过那黑影里的姑娘可真是漂亮,看着就想讨来作媳妇。” 白胖弟子闻言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呸,你昨日不是还说要讨傅芷师妹做老婆吗,今天怎么就变卦了。” “嗨,这小师妹嘛虽然是美,但没那黑影里的姑娘有味儿啊,换你,你选谁?” “那我还是选小师妹,乖乖巧巧,又活泼,谁不爱啊,那黑影里的,看着就克夫。” “克夫?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说得跟你吃到葡萄了似的。” 这两个小弟子正在打闹,傅朝却从他们身边走过,这两弟子见状,登时脸色刷白,连忙做回手中的活。 “小师弟。”傅朝见秋舫一个人坐在石梯处,脸色苍白,感觉不太对劲,难得地出口问了一句。 此时门中的弟子哪知道周宗已经昏迷卧床了,仍道是掌门师伯神威盖世,打退了敌人。傅朝也是如此,他作为周宗嫡传弟子,又是同辈人中的翘楚,自认为应当向师尊了解昨晚发生了何事,用完午饭,便赶着过来了。 “傅师兄。”秋舫无精打采地打了个招呼,他担忧周宗,也是一夜未曾合眼,加之平常五觉过人,早将那两个弟子的话听了个一五一十,此刻心情糟糕至极,不愿多与傅朝说话。 傅朝也将少年的表情看在眼里,虽然心中对秋舫的事情有着诸多疑惑,但也不想在此刻自讨无趣,便是略过秋舫,继续往周宗的屋中走去。 他刚走上台阶,门便开了,只有林芸一人走了出来。一夜未曾合眼,加之心中惊惧难安,纵是道行深厚,她看上去也憔悴了许多,见到正欲敲门的傅朝愣了一下,又看见一旁呆坐的秋舫,才稍稍叹息一声。 “你师父和我们有事相商,你过些...忙完再唤你。”林芸知道周宗近几日还难以恢复如初,便想叫傅朝过几日再来探望,但转念一想,又不想将周宗抱恙一事传出,末了只好改了口。 说完这话,她又朝秋舫点了点头,示意秋舫跟自己进屋来。 秋舫随林芸进了屋中,他知道方才背后有一道寒意盯住自己,不过却不知其中缘由,只当傅朝为了傅芷,一直对自己抱有敌意。 他哪里知道,傅朝这道冰冷的目光,是在妒他可以进屋商议。 虽然傅朝符道造诣不是三代弟子中最为顶尖的,但综合考量之下,以他的精明与城府,怎么说也是东极门未来掌门候选者中最具竞争力的。而如今却被这一个外来弟子抢了先机,如何能不妒忌。 屋内,除了同是卧床的曹子步和失踪已久的八师弟,周宗一辈的人均在。 “我把这孩子带进来了。”林芸环顾一圈,声音比平常更低了。 钟寇接过话茬,定睛瞧住秋舫,有几分拷问,又有几分关切地问:“秋舫,你与师叔们说说,昨晚那人,你可知道些什么。” “昨晚是弟子第三次见她,前两次都在震明山上,第一次被师父出手击退,第二次趁我不备偷袭我,所以弟子与她也曾交手。”秋舫心中忐忑,面对众位师叔的炯炯目光,一五一十地说出他与黑影的碰面。 “哼,那你的本事可不小,能跟这妖女大战一场还毫发无伤。”段谋一声冷哼,他对秋舫一直心存芥蒂,虽然在外边护短,但今天是东极门人在议事,自然不会有所保留,语气颇为严厉,活像不信秋舫所说。 秋舫虽然对人情世故还有些青涩,但他不是傻子,对这话中之意也是能够听明白的。他心中虽然委屈,但还是赶忙声辩:“四师叔,弟子所言定是事实,只是那日在山上,黑影并不想杀我,只想败我,否则就是昨日那一招,弟子也没有机会见到各位师叔了。” “秋舫这孩子善诚,必然不会骗我们的。”林芸见秋舫脸有异色,知他生性善良,如今见周宗卧床不起,心中不比他们几个师兄弟好受,便是赶紧劝慰一句,左手搭上秋舫的背部,轻轻一拍,像是给他打气。 得了劝慰,秋舫心中稍微舒畅一些,紧蹙的眉头也展开几分。 “老二行事,实在荒唐。”段谋说道秋舫不成,便又将矛头转向晏青云。 “四师兄,二师兄他行事自有道理,秋舫兴许是老大出世的解药。”一向温婉平和的林芸听了段谋之言,竟难得地激动起来,连语调也尖锐几分。 “呵,不管过了多少年,老二行事,在你眼中都没有差错。”段谋冷笑一声,不甘示弱地盯着林芸。 此话一出,林芸身子一颤,秋舫侧目瞧她,只见她胸口起伏更甚,呼吸变得急促,羊脂玉般的脸颊也染了一丝潮红。 林芸还是年轻姑娘时,便对善恶分明、行事果断的二师兄崇拜至极,以至于后来,虽然无人点破,也知道少女的心已经被晏青云所占据。只是这几十年过去,好像她并未解开心结。 “哎,老三你这还没死呢,东极门就得乱起来咯。”秋舫背后突然传来一句怪侃,不用猜也知道是何望舒那个嘴上没个把门的,只见他一个人斜倚在角落的椅子上,左手轻摇折扇,右手把玩着喝茶使的小瓷杯,还是一如既往地纨绔。 “你!”段谋闻言一声怒喝,恶狠狠地盯着何望舒,眼中都要喷出火来。 “话糙理不糙,平日吵架拌嘴也就算了,三师兄现在还未好转呢。今日说正事要紧。”钟寇眉头紧锁,这几个师兄弟间虽然感情甚好,但吵嘴也是稀疏平常之事,平常都是周宗出言制止,但此刻,钟寇再不说道两句,恐怕周宗醒来见此模样也得背过气去。 “你们三个昨晚,究竟遭遇了什么?竟让老三元气大损。”段谋也不理会刚才的争吵,但又不想与何望舒搭话,便是朝着良久未发一言的熊珺祺说道。 熊珺祺闻言也不急着搭话,而是侧目瞧了眼秋舫,过了好久才撬开他紧锁的双唇说道:“会了一下亡魂。” 第二十八章 争吵 秋阳高照,却无甚温度。 秋舫一个人坐在周宗院落中的石梯子上,平日原本无忧无虑的少年郎,眼中却铺满了愁绪,单薄的身躯好像能被秋风吹走。 周宗仍未醒转,东极门的其他话事人都在他床边候着,只留了秋舫在屋外。院中还是有三三两两清扫秋叶的弟子,自打昨晚听周宗说夜袭的黑影与秋舫是老朋友,这些弟子们便对秋舫心生惧意,看见秋舫在那坐着,自然也不敢上前来搭话,躲在一旁凑着头窃窃私语。 “昨晚那黑影竟能跟掌门师伯打得难分难解,实在太可怕了!”一个看起来也不够秋舫的年纪,身材却有些圆润的白胖小子捏着手中的扫帚,朝身边瘦削的小弟子感叹着。 那瘦弟子闻言眼中竟闪了一下精光,大有要评头论足一番的意味,见他顿了片刻,才拖着狭长的声音说:“那是,这世间上能跟掌门师伯一战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亏得那黑影吃了一招还有命逃走,真不简单。” “不过嘛,那边坐着的小道长,究竟是什么来头,听说前几天跟墨宗大闹一场的,也是他,昨晚还把那种煞星也给招来了。” 白胖弟子一听,脸上流露出几分可怖的神情,低声道:“你可小声点,别让他听到了,我听他们说啊,这人好像也是我们门中的弟子,在外面犯了事,回来躲灾的。昨晚那个,估摸着是他的仇家。” “仇家?那等仇家?这得惹了多大的事啊。昨晚伤了那么多个师兄弟,都是让他闹的。”瘦弟子说这话时咬牙切齿,好像已经把吴秋舫当做了什么灾星。不过他又是一顿,歪头斜脑地四处张望一番,话锋一转:“不过那黑影里的姑娘可真是漂亮,看着就想讨来作媳妇。” 白胖弟子闻言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呸,你昨日不是还说要讨傅芷师妹做老婆吗,今天怎么就变卦了。” “嗨,这小师妹嘛虽然是美,但没那黑影里的姑娘有味儿啊,换你,你选谁?” “那我还是选小师妹,乖乖巧巧,又活泼,谁不爱啊,那黑影里的,看着就克夫。” “克夫?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说得跟你吃到葡萄了似的。” 这两个小弟子正在打闹,傅朝却从他们身边走过,这两弟子见状,登时脸色刷白,连忙做回手中的活。 “小师弟。”傅朝见秋舫一个人坐在石梯处,脸色苍白,感觉不太对劲,难得地出口问了一句。 此时门中的弟子哪知道周宗已经昏迷卧床了,仍道是掌门师伯神威盖世,打退了敌人。傅朝也是如此,他作为周宗嫡传弟子,又是同辈人中的翘楚,自认为应当向师尊了解昨晚发生了何事,用完午饭,便赶着过来了。 “傅师兄。”秋舫无精打采地打了个招呼,他担忧周宗,也是一夜未曾合眼,加之平常五觉过人,早将那两个弟子的话听了个一五一十,此刻心情糟糕至极,不愿多与傅朝说话。 傅朝也将少年的表情看在眼里,虽然心中对秋舫的事情有着诸多疑惑,但也不想在此刻自讨无趣,便是略过秋舫,继续往周宗的屋中走去。 他刚走上台阶,门便开了,只有林芸一人走了出来。一夜未曾合眼,加之心中惊惧难安,纵是道行深厚,她看上去也憔悴了许多,见到正欲敲门的傅朝愣了一下,又看见一旁呆坐的秋舫,才稍稍叹息一声。 “你师父和我们有事相商,你过些...忙完再唤你。”林芸知道周宗近几日还难以恢复如初,便想叫傅朝过几日再来探望,但转念一想,又不想将周宗抱恙一事传出,末了只好改了口。 说完这话,她又朝秋舫点了点头,示意秋舫跟自己进屋来。 秋舫随林芸进了屋中,他知道方才背后有一道寒意盯住自己,不过却不知其中缘由,只当傅朝为了傅芷,一直对自己抱有敌意。 他哪里知道,傅朝这道冰冷的目光,是在妒他可以进屋商议。 虽然傅朝符道造诣不是三代弟子中最为顶尖的,但综合考量之下,以他的精明与城府,怎么说也是东极门未来掌门候选者中最具竞争力的。而如今却被这一个外来弟子抢了先机,如何能不妒忌。 屋内,除了同是卧床的曹子步和失踪已久的八师弟,周宗一辈的人均在。 “我把这孩子带进来了。”林芸环顾一圈,声音比平常更低了。 钟寇接过话茬,定睛瞧住秋舫,有几分拷问,又有几分关切地问:“秋舫,你与师叔们说说,昨晚那人,你可知道些什么。” “昨晚是弟子第三次见她,前两次都在震明山上,第一次被师父出手击退,第二次趁我不备偷袭我,所以弟子与她也曾交手。”秋舫心中忐忑,面对众位师叔的炯炯目光,一五一十地说出他与黑影的碰面。 “哼,那你的本事可不小,能跟这妖女大战一场还毫发无伤。”段谋一声冷哼,他对秋舫一直心存芥蒂,虽然在外边护短,但今天是东极门人在议事,自然不会有所保留,语气颇为严厉,活像不信秋舫所说。 秋舫虽然对人情世故还有些青涩,但他不是傻子,对这话中之意也是能够听明白的。他心中虽然委屈,但还是赶忙声辩:“四师叔,弟子所言定是事实,只是那日在山上,黑影并不想杀我,只想败我,否则就是昨日那一招,弟子也没有机会见到各位师叔了。” “秋舫这孩子善诚,必然不会骗我们的。”林芸见秋舫脸有异色,知他生性善良,如今见周宗卧床不起,心中不比他们几个师兄弟好受,便是赶紧劝慰一句,左手搭上秋舫的背部,轻轻一拍,像是给他打气。 得了劝慰,秋舫心中稍微舒畅一些,紧蹙的眉头也展开几分。 “老二行事,实在荒唐。”段谋说道秋舫不成,便又将矛头转向晏青云。 “四师兄,二师兄他行事自有道理,秋舫兴许是老大出世的解药。”一向温婉平和的林芸听了段谋之言,竟难得地激动起来,连语调也尖锐几分。 “呵,不管过了多少年,老二行事,在你眼中都没有差错。”段谋冷笑一声,不甘示弱地盯着林芸。 此话一出,林芸身子一颤,秋舫侧目瞧她,只见她胸口起伏更甚,呼吸变得急促,羊脂玉般的脸颊也染了一丝潮红。 林芸还是年轻姑娘时,便对善恶分明、行事果断的二师兄崇拜至极,以至于后来,虽然无人点破,也知道少女的心已经被晏青云所占据。只是这几十年过去,好像她并未解开心结。 “哎,老三你这还没死呢,东极门就得乱起来咯。”秋舫背后突然传来一句怪侃,不用猜也知道是何望舒那个嘴上没个把门的,只见他一个人斜倚在角落的椅子上,左手轻摇折扇,右手把玩着喝茶使的小瓷杯,还是一如既往地纨绔。 “你!”段谋闻言一声怒喝,恶狠狠地盯着何望舒,眼中都要喷出火来。 “话糙理不糙,平日吵架拌嘴也就算了,三师兄现在还未好转呢。今日说正事要紧。”钟寇眉头紧锁,这几个师兄弟间虽然感情甚好,但吵嘴也是稀疏平常之事,平常都是周宗出言制止,但此刻,钟寇再不说道两句,恐怕周宗醒来见此模样也得背过气去。 “你们三个昨晚,究竟遭遇了什么?竟让老三元气大损。”段谋也不理会刚才的争吵,但又不想与何望舒搭话,便是朝着良久未发一言的熊珺祺说道。 熊珺祺闻言也不急着搭话,而是侧目瞧了眼秋舫,过了好久才撬开他紧锁的双唇说道:“会了一下亡魂。” 第二十九章 剑 正午的阳光微弱下来,秋日的午后算不得暖和,但周宗的屋内却是热火朝天。 别看周宗堂堂东极门的一门之主,平日里身着华服威武非凡,眉毛一横,东极门的弟子便得抖上一抖。但那不过是东极门的颜面,实际上他屋子里的摆设都极为简单,与堂中悬挂的镶金匾额大相径庭。 秋舫此刻被“亡魂”二字一惊,抬起头往四周瞧了一眼,才知这里屋之中,竟朴素到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和一香炉而已。 “亡魂?”段谋眼中射出一道精光,落在熊珺祺脸上,一刻不肯扭转,候着熊珺祺说下面一句。 “剑中有亡魂。”熊珺祺从袖口处掏出一柄暗金色小剑来,不错,正是前一日秋舫得来的诡异小剑。窗隙中落进来的一束阳光照在剑身上,剑身却散发出寒意。 秋舫瞧见小剑,心中倒是惴惴不安,虽然他对什么亡魂一事也是一头雾水,但他知道,周宗受伤,恐怕与这剑脱不开干系。 一时之间,他惭愧得眼眶也有些湿润了,周宗带他下山,对他关照有加,若是因为他的缘故害得周宗乃至东极门都一蹶不振,那真是东极门的千古罪人,到时候又有何面目面对自己的师父呢。 “这剑...”段谋一边喃喃低语,一边蹙眉思量,好像觉得眼熟,但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是何物。 林芸此刻却往前踏上一步,指尖微颤地触碰到暗金短剑,就连说话时的语调,也在颤栗。 “是...他的剑,这剑,他...上山之前不是已经毁了吗?” 钟寇闻言,也是不解,反问林芸:“老二的剑?” “是他的剑,我记得,这柄剑,我死也不会忘记。” 说到最后,林芸的声音,已渐渐化作哭腔,秋舫抬头偷瞧她的脸色,比之刚才,好像老去了十岁,脸上的血色少去大半。 “师姐,这些旧事,你去想它作甚。”何望舒见林芸如此模样,从木椅上弹起,手中的折扇轻轻摆动,随手将香炉里逐渐飘向他的烟雾扇到一旁,也凑到大家伙的周边来,嘴里竟难得一见地劝慰一声。 “是,还是正事要紧。”林芸说罢,缓缓地背过身来,走到周宗榻边坐下,便不再言语了。她心中纵有百般思量,此刻也不得不放在一旁。 见林芸也平复下来心境,熊珺祺便又讲了起来:“前几日,掌门师兄命我教秋舫习剑。昨日,秋舫便带着这剑来了。”说到此处,熊珺祺顿了一顿,又道,“我将法力送往剑中时,突然眼前一黑,不知到了何处,里面有很多亡魂,不出意外,是二师兄剑下的亡魂,甚至,还有二师兄得到此剑之前的亡魂。” “那你如何得知是剑下亡魂?”钟寇一脸凝重,心知此事非同小可,要知道这世间虽有妖,但在人界是少见的,甚至说少见都只是夸张的说法,毕竟人间流传着妖域的传说,实际上活着的人里,还没有真正见过妖的。 而鬼魂一说,更是在传说故事中才能寻见,完全无法考究。 何望舒此刻在房中来回踱步,冷不防地说上一句,“他们自己说的呗。”大家才算恍然想起昨夜,何望舒也曾入剑。 熊珺祺倒是难得地附和何望舒一句,“他说的不错,我们三人都进入剑中,掌门师兄还与其中一人动手。” 说罢,他又稍稍迟疑,脸上竟露出一丝惧意,这在寻常,是见不到的。 他与熊珺祺明明是冤家对头,但有时候却也心意相通,他一眼看穿熊珺祺的心思,接过他的话茬:“那些怪物,强得可怕,老三只与其中一个交手,也花了些功夫才胜过。” “既然能胜,那便说不上强。”钟寇对此倒是不置可否,立马反驳道。 “可老三交手的人,在我们看来,在那群怪物里,别说跻身前列,连居个中怕是也难。就像是...”何望舒摇头叹息道,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他脑海里回想起昨夜的光景,三人置身广袤无垠的黑暗之中,寒意砭骨,危险像虎狼在啃食他们的心脏。而黑暗中的无数声音,他们不但陌生至极,甚至无法猜到方位,更无法看破他们的境界。 “就像是派了个杂兵来试试咱们的深浅。”何望舒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完这句话。 段谋倒吸一口凉气,他只觉得后颈一凉,叹说:“看来昨夜老三与妖人斗法之前,已耗损不少精力,怪不得再与那黑影斗完会元气大伤,昏迷不醒。”说罢,他也扭过头去看了眼沉卧榻上的周宗,有些浑浊的眼中,带着几分忧虑。 “你们也与那些鬼魂交过手?”钟寇对剑中事疑惑甚多,继续朝着何望舒追问。 “我们?”何望舒反问一句,脸上却有些戏谑,双眼倒是瞥向别处,这一刻,他任由香炉中飘来的蓝烟扑在他脸上,只不过是稍稍蹙了蹙眉头,未作理会。 “我们不配。”这话是熊珺祺接上的,他脸色并不好看,想必他这般高傲之人,此刻说出这句话来,心中是极其不甘的,可他却不得不说出实情,那些本不该属于这个世间的怪物实在太强,随便拎一个出来,也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好在他们被困在剑中,无论如何也出不了那方阴森幽暗的天地。 场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这世间高人不过是凤毛麟角,平日里他们几个,出了门去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我们不配”这四个字像盆冷水浇在东极门众人心坎上,令他们哑然失色,就连何望舒也没了打趣的兴致,只是冷然低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秋舫,你这剑,从何而来?”段谋猛然抬头,像突然警醒起什么,朝着秋舫喝道。 秋舫早已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被问出来,段谋不问,钟寇也会问,钟寇不问,林芸怕是也要说上一二。但他始终不愿透露实情,既然与人有诺,他就算挨顿毒打,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也万万不能出卖了对方。 “弟子,与人有约在先,不能说。”秋舫这话倒也是句实情,但却不是段谋想要的答案。 “哼,有约?老三躺在床上,你可脱不了干系。”段谋向来对他都是心存芥蒂,平常总有人护着秋舫,但此时此刻周宗不在,他若是借题发挥,也无人能拦。 “弟子有错,甘愿受责。”秋舫咬紧牙关,脸上浮现惭愧的红潮,竟突地跪于地上,将头颅埋得低低的,让林芸心中一紧,颇为不忍。 “秋舫,你先起来,师叔们无意责怪你,此事事关重大,我也知你重信守约,但你若是被歹人所骗,我们好歹替你拿个主意。”林芸一边开解秋舫,一边从周宗塌边站起,往前两步低身去搀秋舫。 但秋舫这倔性子,倒是得了晏青云的真传,头是埋得更加低了,任凭林芸如何搀扶,也不肯起身来,跪在地上的决绝,仿佛是要以死明志。 “那你可想好了,东极门规,欺师灭祖之辈,当五马分尸!”段谋又是一喝,他怒目横眉,手中已捏住一张锁囚符。 “秋舫不愿讲,那便由他去吧。”何望舒虽然也想知道短剑背后隐藏的实情,但他不忍秋舫如此,不禁劝道。 “今日若是罔顾法规,那我东极门日后还如何立足。”段谋冷哼一声,全然不将何望舒放在眼中。 “这是掌门师兄说的。”不料熊珺祺竟在一旁冷不丁地说上一句,大家一愣,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 “我与师兄报告此事之时,他便说过,秋舫不愿讲,那我们便不听,天下之事皆有因果,何必强其所难。”末了,熊珺祺将周宗的原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毕竟周宗就算此刻失去了意识,在东极门,他的话也还是圣旨,更是门规。 此言一出,其他几人都不敢再言。只有段谋暴跳如雷地看了周宗一眼,像对他说,又像对众人说:“东极门,迟早毁在东极门人手里。” 说罢,他奋力一拂衣袖,摔门而去。 第二十九章 剑 正午的阳光微弱下来,秋日的午后算不得暖和,但周宗的屋内却是热火朝天。 别看周宗堂堂东极门的一门之主,平日里身着华服威武非凡,眉毛一横,东极门的弟子便得抖上一抖。但那不过是东极门的颜面,实际上他屋子里的摆设都极为简单,与堂中悬挂的镶金匾额大相径庭。 秋舫此刻被“亡魂”二字一惊,抬起头往四周瞧了一眼,才知这里屋之中,竟朴素到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和一香炉而已。 “亡魂?”段谋眼中射出一道精光,落在熊珺祺脸上,一刻不肯扭转,候着熊珺祺说下面一句。 “剑中有亡魂。”熊珺祺从袖口处掏出一柄暗金色小剑来,不错,正是前一日秋舫得来的诡异小剑。窗隙中落进来的一束阳光照在剑身上,剑身却散发出寒意。 秋舫瞧见小剑,心中倒是惴惴不安,虽然他对什么亡魂一事也是一头雾水,但他知道,周宗受伤,恐怕与这剑脱不开干系。 一时之间,他惭愧得眼眶也有些湿润了,周宗带他下山,对他关照有加,若是因为他的缘故害得周宗乃至东极门都一蹶不振,那真是东极门的千古罪人,到时候又有何面目面对自己的师父呢。 “这剑...”段谋一边喃喃低语,一边蹙眉思量,好像觉得眼熟,但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是何物。 林芸此刻却往前踏上一步,指尖微颤地触碰到暗金短剑,就连说话时的语调,也在颤栗。 “是...他的剑,这剑,他...上山之前不是已经毁了吗?” 钟寇闻言,也是不解,反问林芸:“老二的剑?” “是他的剑,我记得,这柄剑,我死也不会忘记。” 说到最后,林芸的声音,已渐渐化作哭腔,秋舫抬头偷瞧她的脸色,比之刚才,好像老去了十岁,脸上的血色少去大半。 “师姐,这些旧事,你去想它作甚。”何望舒见林芸如此模样,从木椅上弹起,手中的折扇轻轻摆动,随手将香炉里逐渐飘向他的烟雾扇到一旁,也凑到大家伙的周边来,嘴里竟难得一见地劝慰一声。 “是,还是正事要紧。”林芸说罢,缓缓地背过身来,走到周宗榻边坐下,便不再言语了。她心中纵有百般思量,此刻也不得不放在一旁。 见林芸也平复下来心境,熊珺祺便又讲了起来:“前几日,掌门师兄命我教秋舫习剑。昨日,秋舫便带着这剑来了。”说到此处,熊珺祺顿了一顿,又道,“我将法力送往剑中时,突然眼前一黑,不知到了何处,里面有很多亡魂,不出意外,是二师兄剑下的亡魂,甚至,还有二师兄得到此剑之前的亡魂。” “那你如何得知是剑下亡魂?”钟寇一脸凝重,心知此事非同小可,要知道这世间虽有妖,但在人界是少见的,甚至说少见都只是夸张的说法,毕竟人间流传着妖域的传说,实际上活着的人里,还没有真正见过妖的。 而鬼魂一说,更是在传说故事中才能寻见,完全无法考究。 何望舒此刻在房中来回踱步,冷不防地说上一句,“他们自己说的呗。”大家才算恍然想起昨夜,何望舒也曾入剑。 熊珺祺倒是难得地附和何望舒一句,“他说的不错,我们三人都进入剑中,掌门师兄还与其中一人动手。” 说罢,他又稍稍迟疑,脸上竟露出一丝惧意,这在寻常,是见不到的。 他与熊珺祺明明是冤家对头,但有时候却也心意相通,他一眼看穿熊珺祺的心思,接过他的话茬:“那些怪物,强得可怕,老三只与其中一个交手,也花了些功夫才胜过。” “既然能胜,那便说不上强。”钟寇对此倒是不置可否,立马反驳道。 “可老三交手的人,在我们看来,在那群怪物里,别说跻身前列,连居个中怕是也难。就像是...”何望舒摇头叹息道,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他脑海里回想起昨夜的光景,三人置身广袤无垠的黑暗之中,寒意砭骨,危险像虎狼在啃食他们的心脏。而黑暗中的无数声音,他们不但陌生至极,甚至无法猜到方位,更无法看破他们的境界。 “就像是派了个杂兵来试试咱们的深浅。”何望舒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完这句话。 段谋倒吸一口凉气,他只觉得后颈一凉,叹说:“看来昨夜老三与妖人斗法之前,已耗损不少精力,怪不得再与那黑影斗完会元气大伤,昏迷不醒。”说罢,他也扭过头去看了眼沉卧榻上的周宗,有些浑浊的眼中,带着几分忧虑。 “你们也与那些鬼魂交过手?”钟寇对剑中事疑惑甚多,继续朝着何望舒追问。 “我们?”何望舒反问一句,脸上却有些戏谑,双眼倒是瞥向别处,这一刻,他任由香炉中飘来的蓝烟扑在他脸上,只不过是稍稍蹙了蹙眉头,未作理会。 “我们不配。”这话是熊珺祺接上的,他脸色并不好看,想必他这般高傲之人,此刻说出这句话来,心中是极其不甘的,可他却不得不说出实情,那些本不该属于这个世间的怪物实在太强,随便拎一个出来,也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好在他们被困在剑中,无论如何也出不了那方阴森幽暗的天地。 场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这世间高人不过是凤毛麟角,平日里他们几个,出了门去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我们不配”这四个字像盆冷水浇在东极门众人心坎上,令他们哑然失色,就连何望舒也没了打趣的兴致,只是冷然低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秋舫,你这剑,从何而来?”段谋猛然抬头,像突然警醒起什么,朝着秋舫喝道。 秋舫早已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被问出来,段谋不问,钟寇也会问,钟寇不问,林芸怕是也要说上一二。但他始终不愿透露实情,既然与人有诺,他就算挨顿毒打,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也万万不能出卖了对方。 “弟子,与人有约在先,不能说。”秋舫这话倒也是句实情,但却不是段谋想要的答案。 “哼,有约?老三躺在床上,你可脱不了干系。”段谋向来对他都是心存芥蒂,平常总有人护着秋舫,但此时此刻周宗不在,他若是借题发挥,也无人能拦。 “弟子有错,甘愿受责。”秋舫咬紧牙关,脸上浮现惭愧的红潮,竟突地跪于地上,将头颅埋得低低的,让林芸心中一紧,颇为不忍。 “秋舫,你先起来,师叔们无意责怪你,此事事关重大,我也知你重信守约,但你若是被歹人所骗,我们好歹替你拿个主意。”林芸一边开解秋舫,一边从周宗塌边站起,往前两步低身去搀秋舫。 但秋舫这倔性子,倒是得了晏青云的真传,头是埋得更加低了,任凭林芸如何搀扶,也不肯起身来,跪在地上的决绝,仿佛是要以死明志。 “那你可想好了,东极门规,欺师灭祖之辈,当五马分尸!”段谋又是一喝,他怒目横眉,手中已捏住一张锁囚符。 “秋舫不愿讲,那便由他去吧。”何望舒虽然也想知道短剑背后隐藏的实情,但他不忍秋舫如此,不禁劝道。 “今日若是罔顾法规,那我东极门日后还如何立足。”段谋冷哼一声,全然不将何望舒放在眼中。 “这是掌门师兄说的。”不料熊珺祺竟在一旁冷不丁地说上一句,大家一愣,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 “我与师兄报告此事之时,他便说过,秋舫不愿讲,那我们便不听,天下之事皆有因果,何必强其所难。”末了,熊珺祺将周宗的原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毕竟周宗就算此刻失去了意识,在东极门,他的话也还是圣旨,更是门规。 此言一出,其他几人都不敢再言。只有段谋暴跳如雷地看了周宗一眼,像对他说,又像对众人说:“东极门,迟早毁在东极门人手里。” 说罢,他奋力一拂衣袖,摔门而去。 第三十章 醒转 段谋的暴怒而起,令周宗的屋子里更蒙几分阴影,香炉里渗出的蓝烟未能得到风的眷顾,只有浮于空中,徐徐而动,一时半会出不去也下不来。 东极门的众人皆是沉默,纵使心有千万思绪,却不愿互诉衷肠。只得吴秋舫一人跪在地上,低头颔首,惭愧不已。 “起来吧,秋舫。”林芸心软,虽知修炼之人身体底子都厚于常人,但见这孩子久跪不起,终究还是看不过意,关切了一句。 秋舫一想到自己才来东极门这么几日,便引起如此多的事端,内心惭愧无以复加。纵然这一切并非自己主动而为,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风波的开始都是以他为因。 要早知下山之路会为这么多人带来不幸,他就是忤逆一次师父,也要留在山上。少年心中如此想着,紧紧扣在大腿上的手指因为用力太久,指甲在皮肤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念及于此,他也只当自己是个灾星,心中悲愤难耐,鼓起勇气朝着诸位师叔拜了一拜道:“各位师叔,弟子自幼随师父长于山中,对俗世凶险一概不知。若是早知会为东极门带来诸多事端,就算违抗师命,也不敢下山来。今日还连累掌门师叔卧病在床,实在无颜面对...” 不待少年说完,何望舒倒是抢先开口:“怎么着,你这是想溜?” 吴秋舫一心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他不在此处,麻烦便会随他而去。好不容易给自己壮了十个胆子,才敢开口表明去意,哪里料到话还没说完,何望舒便猜到他的意思,一时之间愣在原地,不知当如何作答。 “胡闹!”熊珺祺冷然道,脸却望着窗外,令人瞧不见神色,不过想来他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麻烦事皆因弟子而起,若是弟子不在,那麻烦也就不在了。”吴秋舫虽然不爱与人争辩,但此时此刻他也是下定决心,认定将麻烦带出东极门才是上策。 “你不杀伯仁,伯仁也会因你而死。若怕,何必入世?” 那个熟悉而浑厚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场之人莫不是又惊又喜。 不错,正是沉睡多时的周宗突然开口。林芸还好,坐在周宗塌边,迅速扭头查探周宗伤情,刚见周宗那张完好无损的脸,便气得甩下一个幽怨的神色。其余众人离得稍远,三步并作两步涌向塌边,也是关切地望着周宗。 “老三,你是早醒了吧。”何望舒一眼识破周宗的小心思,恨恨地吐槽一句。 周宗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打个哈哈:“哎,这把岁数了,多睡一会总是好的,可不像你们年轻人。” 一听周宗的诡辩,林芸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加之刚才受的委屈也被周宗醒转的喜悦冲淡,竟难得地啐了一口:“我们可是一夜未曾合眼。” 周总闻言只好尴尬赔笑,手扶着床沿,慢悠悠地支起身子来,朝着跪在地上的吴秋舫道:“要骂就骂老二那家伙,他倒是算无遗策,一把小剑,差点让我着了道。” “此话何解?”钟寇眉头一蹙,他知道事情绝不简单,连忙追问。 “虽然吾辈奉符箓为尊,但大家都清楚,徵侯山能在世上牢牢占据有一席之地,那是因为自六八道人以来,历代宗主都符剑双修的缘故。老二让秋舫下山,必然也是冲着符剑双修去的。”周宗感慨道,他虽然身体并无大碍,但比之平常,脸上的血色还是少了几分,遇上大战连连,纵然是绝顶高手,有些吃力也是免不了的。 何望舒对熊珺祺领着秋舫学剑一事有所耳闻,但也仅限于道听途说过一嘴,见周宗起了个由头,便顺着问了下去:“这三件事,我怎么着也想不明白。第一,秋舫下山,所为之事真是查案?第二,符剑双修,真就能胜过只研符道?第三,纵然可以胜过,放着老二这个现成的师父不教,何苦送来给老九?” 何望舒连珠带炮抛出三个问题,是他最为困惑的,却也是其他师兄弟,包括周宗也极其困惑的。 从周宗的眼神里,大家也猜得到,平日里无所不知的他恐怕也答不上来。 “所以才说,你们可曾有人猜到过老二的行事?”周宗反问一句,环视大家一圈。 “吃喝拉撒算不算?”何望舒挑眉问道。 林芸皱了皱眉,说到老二,开玩笑的心思她是断不可能有,自然不去接何望舒的话茬,只是自顾说道:“他...若是能让人猜透了行事,那就不是他了。” 林芸话音一落,周宗便暗中瞥了一眼秋舫神色,他知道老二与秋舫师徒情深,听了这些话,秋舫心中难免有些难受,便是扬了扬手道,“秋舫也是一夜未睡,先回去休息吧,累坏了大人不要紧,累坏了孩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秋舫愣了一愣,他心系东极门的大事,此刻回去躺在榻上,也注定辗转难眠。一时之间不知当如何拒绝,竟呆在原地,纹丝不动。 “无妨,若是让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如何查案。”钟寇在旁答了一句,这话说得看似云淡风轻,但语气里的凝重再明显不过。 听闻此言,周宗也不再去赶人,算是默许了此事,继续说起老二的故事。 “老二有誓言在先,此生绝不下山。你们以为如何?” 见周宗说出这话,在场之人皆是沉默,要说女人心海底针,那老二行事就是海底的一粒沙,无人敢妄加揣测,倒不是怕猜,而是大家心知肚明,揣测皆是徒劳无功。 “他不会下山。”还是林芸率先打破沉默,她对老二的了解,似乎比其他师兄弟们更甚几分。 “要知道,他先前也应允过我,不让秋舫下山。”周宗见林芸还是如此固执,慢吞吞地抛出一句话,场中又陷入沉默。 秋舫在一旁静静听着,师叔们的争辩他难以掺和,但听了这一言两句的,心中也有些五味杂陈,好像师叔们口中的师父与他见过的师父,有着天壤之别。 “这不能一概而论,老二立誓,是因为那人神灭。”林芸蹙着眉头,脸上的倦意难掩,口中吐出这句话,也显得底气不足。 周宗摇了摇头,突地叹道:“放下吧,五妹。” 巫马朔入妖且还活着的消息,已逐渐被大家所接受,即使这只是周宗的推测,但没有人能够拿出有力的证据来反驳他。只是林芸对晏青云的偏执已经刻进骨髓,不管他人如何劝解,她也只会一门心思去相信她想相信的东西, 就好像,她此刻不再相信的话,整个世界都会坍塌。 何望舒看不过眼,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不依不饶地说道:“那日我们都看着的,诛仙符下,连亡魂都不会留。他入妖是否成功还得打个问号。” 周宗也不反驳,也不应和,只是用宽厚的手抚过雕花的红木床沿,用不紧不慢的口气说道:“直到入剑之后,我才知道秋舫下山,所为何事。” “请三师叔明示!”秋舫听到事情与自己有关,终于是开了次口,急不可耐地问道。 本来下山一事让秋舫心中已有一万个疑惑,说是探案,但毫无进展,就连对自己的身世都没有更大的收获。此刻周宗竟然找到了答案,他自然是第一个开口询问的。 “哈哈哈哈!”周宗还是不急,平日里谑而不虐的笑容又挂在脸上,让大家只觉得他又要说出几句戏言来。 大家的猜测倒也有一半是真的。“剑中玄机,奥妙无穷,特别那个剑阵,啧!等你道行深厚,自然知晓。” 周宗朝着秋舫笑道,却把一旁求知若渴的何望舒气得啐了一口。 “秋舫啊,你一会给众弟子们传一句话,我东极门掌门之位,须得会卖关子的弟子任之。” 秋舫知他说的是气话,也不好去搭茬。 周宗用假寐骗过众人,此刻再卖关子,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便找补一句:“要不得说老二是你的亲师父,对你真是不错。” “师父对我向来极好。” 秋舫听到这话心思顺畅许多,脸上终于是露出一丝笑意。 “此剑,是他曾经的佩剑,杀人道长,便是用他杀了不少人。”周宗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师弟师妹们略带嫌弃地目光,回忆起往事来。 但他话锋一转,又道:“我一向觉得和尚们说话都爱故弄玄虚,今天我算是知道何为三千大千世界了。剑中的无尽乾坤,是他留给你的世界。有朝一日,须得你自己进去闯荡了,才能见到分晓。” 秋舫听不到周宗话中之意,脸上依旧写满了迷茫。 “你说点人话,看把人孩子弄得多迷糊。” 何望舒也听不懂这话中深意,又不好明说自己不懂,便打着秋舫的旗号催促道。 “我现在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不如等秋舫修为深厚之后,再做计较。” 周宗面露不悦,头也不抬地说道。 “那你叨叨个没完。”何望舒言语之间依旧直来直往,就算是顶撞了周宗也不带怕的。 周宗的眉毛一横,显然心中已升腾起一团怒意,但还是压住怒火,不去搭茬。看来他们师兄弟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聊天方式。 “既然如此,那便往后再议。只是如今,老七负伤,庙堂上的事当如何处理。” 半晌不曾说话的钟寇见状,打了个圆场,将话题岔开到了一边。 周宗凝神沉思片刻,正欲张嘴,但双眸却突然望向了外堂。 第三十章 醒转 段谋的暴怒而起,令周宗的屋子里更蒙几分阴影,香炉里渗出的蓝烟未能得到风的眷顾,只有浮于空中,徐徐而动,一时半会出不去也下不来。 东极门的众人皆是沉默,纵使心有千万思绪,却不愿互诉衷肠。只得吴秋舫一人跪在地上,低头颔首,惭愧不已。 “起来吧,秋舫。”林芸心软,虽知修炼之人身体底子都厚于常人,但见这孩子久跪不起,终究还是看不过意,关切了一句。 秋舫一想到自己才来东极门这么几日,便引起如此多的事端,内心惭愧无以复加。纵然这一切并非自己主动而为,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风波的开始都是以他为因。 要早知下山之路会为这么多人带来不幸,他就是忤逆一次师父,也要留在山上。少年心中如此想着,紧紧扣在大腿上的手指因为用力太久,指甲在皮肤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念及于此,他也只当自己是个灾星,心中悲愤难耐,鼓起勇气朝着诸位师叔拜了一拜道:“各位师叔,弟子自幼随师父长于山中,对俗世凶险一概不知。若是早知会为东极门带来诸多事端,就算违抗师命,也不敢下山来。今日还连累掌门师叔卧病在床,实在无颜面对...” 不待少年说完,何望舒倒是抢先开口:“怎么着,你这是想溜?” 吴秋舫一心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他不在此处,麻烦便会随他而去。好不容易给自己壮了十个胆子,才敢开口表明去意,哪里料到话还没说完,何望舒便猜到他的意思,一时之间愣在原地,不知当如何作答。 “胡闹!”熊珺祺冷然道,脸却望着窗外,令人瞧不见神色,不过想来他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麻烦事皆因弟子而起,若是弟子不在,那麻烦也就不在了。”吴秋舫虽然不爱与人争辩,但此时此刻他也是下定决心,认定将麻烦带出东极门才是上策。 “你不杀伯仁,伯仁也会因你而死。若怕,何必入世?” 那个熟悉而浑厚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场之人莫不是又惊又喜。 不错,正是沉睡多时的周宗突然开口。林芸还好,坐在周宗塌边,迅速扭头查探周宗伤情,刚见周宗那张完好无损的脸,便气得甩下一个幽怨的神色。其余众人离得稍远,三步并作两步涌向塌边,也是关切地望着周宗。 “老三,你是早醒了吧。”何望舒一眼识破周宗的小心思,恨恨地吐槽一句。 周宗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打个哈哈:“哎,这把岁数了,多睡一会总是好的,可不像你们年轻人。” 一听周宗的诡辩,林芸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加之刚才受的委屈也被周宗醒转的喜悦冲淡,竟难得地啐了一口:“我们可是一夜未曾合眼。” 周总闻言只好尴尬赔笑,手扶着床沿,慢悠悠地支起身子来,朝着跪在地上的吴秋舫道:“要骂就骂老二那家伙,他倒是算无遗策,一把小剑,差点让我着了道。” “此话何解?”钟寇眉头一蹙,他知道事情绝不简单,连忙追问。 “虽然吾辈奉符箓为尊,但大家都清楚,徵侯山能在世上牢牢占据有一席之地,那是因为自六八道人以来,历代宗主都符剑双修的缘故。老二让秋舫下山,必然也是冲着符剑双修去的。”周宗感慨道,他虽然身体并无大碍,但比之平常,脸上的血色还是少了几分,遇上大战连连,纵然是绝顶高手,有些吃力也是免不了的。 何望舒对熊珺祺领着秋舫学剑一事有所耳闻,但也仅限于道听途说过一嘴,见周宗起了个由头,便顺着问了下去:“这三件事,我怎么着也想不明白。第一,秋舫下山,所为之事真是查案?第二,符剑双修,真就能胜过只研符道?第三,纵然可以胜过,放着老二这个现成的师父不教,何苦送来给老九?” 何望舒连珠带炮抛出三个问题,是他最为困惑的,却也是其他师兄弟,包括周宗也极其困惑的。 从周宗的眼神里,大家也猜得到,平日里无所不知的他恐怕也答不上来。 “所以才说,你们可曾有人猜到过老二的行事?”周宗反问一句,环视大家一圈。 “吃喝拉撒算不算?”何望舒挑眉问道。 林芸皱了皱眉,说到老二,开玩笑的心思她是断不可能有,自然不去接何望舒的话茬,只是自顾说道:“他...若是能让人猜透了行事,那就不是他了。” 林芸话音一落,周宗便暗中瞥了一眼秋舫神色,他知道老二与秋舫师徒情深,听了这些话,秋舫心中难免有些难受,便是扬了扬手道,“秋舫也是一夜未睡,先回去休息吧,累坏了大人不要紧,累坏了孩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秋舫愣了一愣,他心系东极门的大事,此刻回去躺在榻上,也注定辗转难眠。一时之间不知当如何拒绝,竟呆在原地,纹丝不动。 “无妨,若是让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如何查案。”钟寇在旁答了一句,这话说得看似云淡风轻,但语气里的凝重再明显不过。 听闻此言,周宗也不再去赶人,算是默许了此事,继续说起老二的故事。 “老二有誓言在先,此生绝不下山。你们以为如何?” 见周宗说出这话,在场之人皆是沉默,要说女人心海底针,那老二行事就是海底的一粒沙,无人敢妄加揣测,倒不是怕猜,而是大家心知肚明,揣测皆是徒劳无功。 “他不会下山。”还是林芸率先打破沉默,她对老二的了解,似乎比其他师兄弟们更甚几分。 “要知道,他先前也应允过我,不让秋舫下山。”周宗见林芸还是如此固执,慢吞吞地抛出一句话,场中又陷入沉默。 秋舫在一旁静静听着,师叔们的争辩他难以掺和,但听了这一言两句的,心中也有些五味杂陈,好像师叔们口中的师父与他见过的师父,有着天壤之别。 “这不能一概而论,老二立誓,是因为那人神灭。”林芸蹙着眉头,脸上的倦意难掩,口中吐出这句话,也显得底气不足。 周宗摇了摇头,突地叹道:“放下吧,五妹。” 巫马朔入妖且还活着的消息,已逐渐被大家所接受,即使这只是周宗的推测,但没有人能够拿出有力的证据来反驳他。只是林芸对晏青云的偏执已经刻进骨髓,不管他人如何劝解,她也只会一门心思去相信她想相信的东西, 就好像,她此刻不再相信的话,整个世界都会坍塌。 何望舒看不过眼,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不依不饶地说道:“那日我们都看着的,诛仙符下,连亡魂都不会留。他入妖是否成功还得打个问号。” 周宗也不反驳,也不应和,只是用宽厚的手抚过雕花的红木床沿,用不紧不慢的口气说道:“直到入剑之后,我才知道秋舫下山,所为何事。” “请三师叔明示!”秋舫听到事情与自己有关,终于是开了次口,急不可耐地问道。 本来下山一事让秋舫心中已有一万个疑惑,说是探案,但毫无进展,就连对自己的身世都没有更大的收获。此刻周宗竟然找到了答案,他自然是第一个开口询问的。 “哈哈哈哈!”周宗还是不急,平日里谑而不虐的笑容又挂在脸上,让大家只觉得他又要说出几句戏言来。 大家的猜测倒也有一半是真的。“剑中玄机,奥妙无穷,特别那个剑阵,啧!等你道行深厚,自然知晓。” 周宗朝着秋舫笑道,却把一旁求知若渴的何望舒气得啐了一口。 “秋舫啊,你一会给众弟子们传一句话,我东极门掌门之位,须得会卖关子的弟子任之。” 秋舫知他说的是气话,也不好去搭茬。 周宗用假寐骗过众人,此刻再卖关子,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便找补一句:“要不得说老二是你的亲师父,对你真是不错。” “师父对我向来极好。” 秋舫听到这话心思顺畅许多,脸上终于是露出一丝笑意。 “此剑,是他曾经的佩剑,杀人道长,便是用他杀了不少人。”周宗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师弟师妹们略带嫌弃地目光,回忆起往事来。 但他话锋一转,又道:“我一向觉得和尚们说话都爱故弄玄虚,今天我算是知道何为三千大千世界了。剑中的无尽乾坤,是他留给你的世界。有朝一日,须得你自己进去闯荡了,才能见到分晓。” 秋舫听不到周宗话中之意,脸上依旧写满了迷茫。 “你说点人话,看把人孩子弄得多迷糊。” 何望舒也听不懂这话中深意,又不好明说自己不懂,便打着秋舫的旗号催促道。 “我现在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不如等秋舫修为深厚之后,再做计较。” 周宗面露不悦,头也不抬地说道。 “那你叨叨个没完。”何望舒言语之间依旧直来直往,就算是顶撞了周宗也不带怕的。 周宗的眉毛一横,显然心中已升腾起一团怒意,但还是压住怒火,不去搭茬。看来他们师兄弟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聊天方式。 “既然如此,那便往后再议。只是如今,老七负伤,庙堂上的事当如何处理。” 半晌不曾说话的钟寇见状,打了个圆场,将话题岔开到了一边。 周宗凝神沉思片刻,正欲张嘴,但双眸却突然望向了外堂。 第三十一章 皇城传来两道令 “师父!弟子有要事禀报。” 一个急促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来人是傅朝,好像一路奔来,有些气喘吁吁,语调高亢。 “天不是还没塌嘛。”周宗嘴上虽然不以为然,但身子已在转瞬之间落入堂中,双手一招,紧扣的木门被风猛地撞开。 “弟子挂念师父,故而莽撞了。”傅朝见到周宗音容,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慌张的神色也逐渐平复。 周宗见他有所放松,猜到这件要事至少在此刻是可以缓上一缓了,便慢条斯理地往堂中木椅走去,虽然身无大碍,但倦意始终盘旋在他心头,只想着找个东西搀扶一下。 “说吧,我来听听看有什么要事,让你急成这般。”周宗背过身去,一边踱步,一边说道。 “墨宗派人来了,说是...”傅朝的声音突然微弱了下来。 听是墨宗,周宗心底无名之火徒生,不待落座,便转过身来,眼中迸出精光,“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说什么?” “来的血墨使说,听闻师父昨夜身受重伤,特地来探望一番。”傅朝缓缓说出这话来,他心中也跟着打鼓,虽然师父昨晚是大展神威,与人斗得昏天黑地,但此时此刻明明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哪来的传言说他身受重伤。 周宗哂笑一声,屁股落在椅子上,也不去答傅朝的话,而是用手指在茶杯的边缘画着圈。 傅朝见周宗陷入沉默,心中更是忐忑,默默咽了口口水。 过了片刻,周宗才望向还围坐在睡房中的众人,一双眸子若有所思,像在等他们说些什么。 会意之后,率先开口的是何望舒。 “你瞧瞧你师父,何伤之有?” 傅朝闻言,将头埋低了些许,他听出何望舒的话语之间夹杂一丝责备。 “弟子有错,只是听闻师父有伤,一时慌神,终归还是欠缺修行。”傅朝低声谢罪。 周宗未加训斥,虽然他对待弟子们普遍严厉,但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稍加思索,愤懑地说道:“既然臭虫找上门了,那我便去给他们个惊喜。” 说罢便要往门外走去。钟寇却朗声喊道:“师兄且慢!” 周宗算半个急性子,此刻已半只脚踏出门槛,听闻钟寇一声呼喊,也不愿把脚挪回来,只是重心后移,探头一顾道:“你这是有什么妙计?” 钟寇一向稳重,此时却也难得一笑道:“不如将计就计,看看他们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不得不说,这话对在场之人都有极大的吸引力,连一向木讷的吴秋舫也双眼放光,怔怔地盯着钟寇。 “妙计妙计,而且这场戏,还得老四来演。”何望舒“啪”地一声合拢折扇,脸上自然是笑颜如花,兴致勃勃地往前踏出几步。 “为何?”熊珺祺紧蹙双眉,他心思较浅,看不出何望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们说,老四可还蒙在鼓里?”何望舒的脑袋跟着折扇一起微微摇晃起来,一边使了个眼色,示意傅朝还在一旁,不要败露周宗负伤一事;一边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段谋刚才摔门而去得早些,周宗醒转都是后话,让他去演这场戏,恐怕墨宗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破绽的。 众人意会,自然是不谋而合,周宗也退回堂中,对着傅朝诡异一笑:“去找你四师叔。你就说,刚才来我这见我昏迷不醒,实在不知该当如何,只能向他禀告。” 傅朝也是个聪明人,一听将计就计,心中也猜了个十之八九,得了周宗吩咐,更是拿出一副绝不辱命的模样道:“弟子遵命,定不多嘴。” 此话一出,让本就兴奋至极的何望舒更显激动,忍不住又大步流星地来到堂中道:“孺子可教也。” 傅朝得了夸赞,尤其是师叔们的夸赞,脸上露出欣喜,急急忙忙便往外走去。 见傅朝走远,众人的脸色也渐渐归于平静。 “你说庙堂,有何事?” 周宗的脸色说不上平静,看得出有深深的忧虑藏在他的眼底。东极门是人君在尘世里御用的左膀右臂,但这不代表在人君跟前能得到完全的信任。 统御江山之人,不可能将心完全托付给另一个人或势力。不仅是周宗,他的师兄弟们也谙熟这个道理,自然也看得出周宗的担忧是何物。 “人君今儿一早便传令过来,两件事。第一件,召你入皇城。” 钟寇声音低沉,此事是段谋告诉他的,东极门的暗探在暗处待了多年,殊不知暗探的深厚,还有人藏在阴暗里。 “所为何事?”周宗明知故问道,似乎要钟寇说出实情,他才肯善罢甘休。 但钟寇一脸愁云,张嘴说出一个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人君说数年未见,想与你叙叙旧。” “哦...” 周宗不由地陷入沉思。他心里清楚得很,秋舫下山不过寥寥数日,人君定是收到了情报。不,甚至在他被晏青云叫上山时,人君便已经起疑。此次要他入皇城,说是叙旧,实则质问,看来这顿鸿门宴,不得不尝尝滋味了。 “四师兄以你身体抱恙,需卧床静养为由推辞了。”钟寇双眉紧蹙,缓缓补充道,“我想应该一时无忧,只是辛苦你演几天戏了。” “听说人君这些年深居简出,对庙堂和尘世,都过问得不多。”林芸见他们二人眉头紧锁,一脸的不痛快,便张嘴劝慰道。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人君不一定是为秋舫而来。 “天下的君主,不可只瞧表象。”周宗郑重地说道,他将桌上的茶杯握在手中,里边没有茶水,空荡荡的。 他把玩一阵,又随手将茶杯甩在桌上,虽不曾摔坏,但撞出一声闷响,在木桌上滚了一圈。 看得出,周宗有些烦躁。 “也罢,君令难违,反正纸包不住火,过些日子我去一趟便是。第二件又是何事?” “八王爷旧部疑似与洛城势力有染。”钟寇一字一顿地说道,此事依旧非同小可。 其他人闻言,纷纷将惊愕的目光落在秋舫身上。 听闻“八王爷”三个字时,秋舫的眼睛睁大了些,但心中却未兴起多大的波澜。都说他是八王爷的孙子,但他对八王爷却没有什么感觉,好像只是个陌生人一般。查案一事,更是觉得查与不查,好像都没有什么要紧的。 但其他人并不这样想,人生一世,亲情、友情、爱情,各种各样的羁绊绘就了一张铺天的网,这张网又网罗万物,最终汇聚成了人间。他们与秋舫不同,纵横人间数十载,早已数不清身边有多少羁绊,即使没有家人陪伴,也有甚似家人的师兄弟与弟子们。 “八王爷的旧部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周宗不置可否地说道。但他转念一想,眉睫又是一挑,接道。 “老七重伤一事,看来是墨宗有染了。” 片刻之间,周宗猜透其中道理。 “四师兄已命人查探,相信无需多久,便能带回消息。” 钟寇答道,在周宗假寐期间,东极门并没有闲着,一边布出探子收集情报,一边应付着人君的命令。 “那便等等。”周宗叹了口气,“十六年了,此事还是不肯画上句号。” “八王爷贪天之功,又掌军多年,部下众多,自然有人不肯放下。”林芸虽说是女流之辈,但东极门中皆是一视同仁,并不会因为是女子便不允许议论时政。 “他们是放不下八王爷?他们那是放不下权力!” 周宗的声音里饱含怒意,不管他是否愿意,他这一生都浸淫在尘世之中,多少有些为国为民的心态。 “当初庙堂上的混乱,以八王爷身死收尾。若是八王爷旧部再掀腥风血雨,于国于民,都是荼毒。” “可那又如何,我们管得了洛城,也管不了天下。天下事,还不如随他去吧。” 何望舒咂了咂嘴,无奈道。 周宗闻言,难得一见地点了点头,这人间广阔无垠,凭他们寥寥数人,哪里能挡得住大势所趋。 不待周宗再说些什么,外面一声鸟鸣传来。 这声鸟鸣扰了众人心魂,他们知道,是暗探的消息传了回来。 “快瞧瞧。”何望舒最是激动,他倒也不愿自己去动手,只是催促钟寇前去收信。 钟寇不想与他计较,招了招手,那扇窗户登即洞开。秋日暖阳鱼贯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只白色灵鸟,想必带着的,便是暗探传回的情报。 “墨宗也就罢了,徵侯山居然还想插手洛城之事。” 钟寇幽幽说道,眼中却是凝重。 “他们?”接话的是林芸,一脸的难以置信。 东极门与徵侯山的恩怨情仇由来已久,一个独尊剑道,一个看重符道,好在两者离得天远地远,纵使谁也瞧不上谁,但平常还能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徵侯山主动搅进洛城的局,是东极门人没能想到的。 “哼,他们不是自诩修仙问道,不问俗世么,现在也急不可耐了?”周宗一声冷笑,他可是打心底里瞧不上这个师出同源的门派。 钟寇沉吟半晌,跟着冷冷道:“此事蹊跷众多,不能置之不理。” “他们来了多少人马?”林芸心中思忖着,犹疑地问道。 “一个长老带了一群弟子,不足为虑。前几日刚刚下山,估摸着这两日要进洛城地界了。”徵侯山基业甚大,高手如云,但顶尖高手却不算多,长老人物也不过第三类人而已,所以钟寇也是一脸不足为虑的模样。 “谁愿去会会他们?”周宗黑着脸,抬眉扫了一眼众人,虽然徵侯山来的人不算强大,但还有墨宗在此,他不得不多几分忧虑。 众人脸色凝重,墨宗和徵侯山这平常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地方,如今联起手来,足以让他们陷入沉思。 不过听了周宗的话,熊珺祺与何望舒还是不约而同地请缨道:“我去会会他们。” 周宗点了点头,如今老七昏迷不醒,老八音讯全无,段谋还有门中要事需要处理,自己则因为人君的召令行动受限,能出手的人本就不多。这几日墨宗本就蠢蠢欲动,钟寇和林芸二人也不能轻举妄动,一来二去,能够出手之人也就熊珺祺与何望舒了。 周宗唯一沉思,心中虽然有了计较,却没有去回应他俩。反倒转过头来瞧着愣神的秋舫,微微笑道,“怎么,真不去睡会?” “弟子陪师叔们等着。”秋舫抿了抿嘴唇,坚定地答道。 第三十一章 皇城传来两道令 “师父!弟子有要事禀报。” 一个急促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来人是傅朝,好像一路奔来,有些气喘吁吁,语调高亢。 “天不是还没塌嘛。”周宗嘴上虽然不以为然,但身子已在转瞬之间落入堂中,双手一招,紧扣的木门被风猛地撞开。 “弟子挂念师父,故而莽撞了。”傅朝见到周宗音容,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慌张的神色也逐渐平复。 周宗见他有所放松,猜到这件要事至少在此刻是可以缓上一缓了,便慢条斯理地往堂中木椅走去,虽然身无大碍,但倦意始终盘旋在他心头,只想着找个东西搀扶一下。 “说吧,我来听听看有什么要事,让你急成这般。”周宗背过身去,一边踱步,一边说道。 “墨宗派人来了,说是...”傅朝的声音突然微弱了下来。 听是墨宗,周宗心底无名之火徒生,不待落座,便转过身来,眼中迸出精光,“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说什么?” “来的血墨使说,听闻师父昨夜身受重伤,特地来探望一番。”傅朝缓缓说出这话来,他心中也跟着打鼓,虽然师父昨晚是大展神威,与人斗得昏天黑地,但此时此刻明明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哪来的传言说他身受重伤。 周宗哂笑一声,屁股落在椅子上,也不去答傅朝的话,而是用手指在茶杯的边缘画着圈。 傅朝见周宗陷入沉默,心中更是忐忑,默默咽了口口水。 过了片刻,周宗才望向还围坐在睡房中的众人,一双眸子若有所思,像在等他们说些什么。 会意之后,率先开口的是何望舒。 “你瞧瞧你师父,何伤之有?” 傅朝闻言,将头埋低了些许,他听出何望舒的话语之间夹杂一丝责备。 “弟子有错,只是听闻师父有伤,一时慌神,终归还是欠缺修行。”傅朝低声谢罪。 周宗未加训斥,虽然他对待弟子们普遍严厉,但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稍加思索,愤懑地说道:“既然臭虫找上门了,那我便去给他们个惊喜。” 说罢便要往门外走去。钟寇却朗声喊道:“师兄且慢!” 周宗算半个急性子,此刻已半只脚踏出门槛,听闻钟寇一声呼喊,也不愿把脚挪回来,只是重心后移,探头一顾道:“你这是有什么妙计?” 钟寇一向稳重,此时却也难得一笑道:“不如将计就计,看看他们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不得不说,这话对在场之人都有极大的吸引力,连一向木讷的吴秋舫也双眼放光,怔怔地盯着钟寇。 “妙计妙计,而且这场戏,还得老四来演。”何望舒“啪”地一声合拢折扇,脸上自然是笑颜如花,兴致勃勃地往前踏出几步。 “为何?”熊珺祺紧蹙双眉,他心思较浅,看不出何望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们说,老四可还蒙在鼓里?”何望舒的脑袋跟着折扇一起微微摇晃起来,一边使了个眼色,示意傅朝还在一旁,不要败露周宗负伤一事;一边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段谋刚才摔门而去得早些,周宗醒转都是后话,让他去演这场戏,恐怕墨宗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破绽的。 众人意会,自然是不谋而合,周宗也退回堂中,对着傅朝诡异一笑:“去找你四师叔。你就说,刚才来我这见我昏迷不醒,实在不知该当如何,只能向他禀告。” 傅朝也是个聪明人,一听将计就计,心中也猜了个十之八九,得了周宗吩咐,更是拿出一副绝不辱命的模样道:“弟子遵命,定不多嘴。” 此话一出,让本就兴奋至极的何望舒更显激动,忍不住又大步流星地来到堂中道:“孺子可教也。” 傅朝得了夸赞,尤其是师叔们的夸赞,脸上露出欣喜,急急忙忙便往外走去。 见傅朝走远,众人的脸色也渐渐归于平静。 “你说庙堂,有何事?” 周宗的脸色说不上平静,看得出有深深的忧虑藏在他的眼底。东极门是人君在尘世里御用的左膀右臂,但这不代表在人君跟前能得到完全的信任。 统御江山之人,不可能将心完全托付给另一个人或势力。不仅是周宗,他的师兄弟们也谙熟这个道理,自然也看得出周宗的担忧是何物。 “人君今儿一早便传令过来,两件事。第一件,召你入皇城。” 钟寇声音低沉,此事是段谋告诉他的,东极门的暗探在暗处待了多年,殊不知暗探的深厚,还有人藏在阴暗里。 “所为何事?”周宗明知故问道,似乎要钟寇说出实情,他才肯善罢甘休。 但钟寇一脸愁云,张嘴说出一个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人君说数年未见,想与你叙叙旧。” “哦...” 周宗不由地陷入沉思。他心里清楚得很,秋舫下山不过寥寥数日,人君定是收到了情报。不,甚至在他被晏青云叫上山时,人君便已经起疑。此次要他入皇城,说是叙旧,实则质问,看来这顿鸿门宴,不得不尝尝滋味了。 “四师兄以你身体抱恙,需卧床静养为由推辞了。”钟寇双眉紧蹙,缓缓补充道,“我想应该一时无忧,只是辛苦你演几天戏了。” “听说人君这些年深居简出,对庙堂和尘世,都过问得不多。”林芸见他们二人眉头紧锁,一脸的不痛快,便张嘴劝慰道。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人君不一定是为秋舫而来。 “天下的君主,不可只瞧表象。”周宗郑重地说道,他将桌上的茶杯握在手中,里边没有茶水,空荡荡的。 他把玩一阵,又随手将茶杯甩在桌上,虽不曾摔坏,但撞出一声闷响,在木桌上滚了一圈。 看得出,周宗有些烦躁。 “也罢,君令难违,反正纸包不住火,过些日子我去一趟便是。第二件又是何事?” “八王爷旧部疑似与洛城势力有染。”钟寇一字一顿地说道,此事依旧非同小可。 其他人闻言,纷纷将惊愕的目光落在秋舫身上。 听闻“八王爷”三个字时,秋舫的眼睛睁大了些,但心中却未兴起多大的波澜。都说他是八王爷的孙子,但他对八王爷却没有什么感觉,好像只是个陌生人一般。查案一事,更是觉得查与不查,好像都没有什么要紧的。 但其他人并不这样想,人生一世,亲情、友情、爱情,各种各样的羁绊绘就了一张铺天的网,这张网又网罗万物,最终汇聚成了人间。他们与秋舫不同,纵横人间数十载,早已数不清身边有多少羁绊,即使没有家人陪伴,也有甚似家人的师兄弟与弟子们。 “八王爷的旧部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周宗不置可否地说道。但他转念一想,眉睫又是一挑,接道。 “老七重伤一事,看来是墨宗有染了。” 片刻之间,周宗猜透其中道理。 “四师兄已命人查探,相信无需多久,便能带回消息。” 钟寇答道,在周宗假寐期间,东极门并没有闲着,一边布出探子收集情报,一边应付着人君的命令。 “那便等等。”周宗叹了口气,“十六年了,此事还是不肯画上句号。” “八王爷贪天之功,又掌军多年,部下众多,自然有人不肯放下。”林芸虽说是女流之辈,但东极门中皆是一视同仁,并不会因为是女子便不允许议论时政。 “他们是放不下八王爷?他们那是放不下权力!” 周宗的声音里饱含怒意,不管他是否愿意,他这一生都浸淫在尘世之中,多少有些为国为民的心态。 “当初庙堂上的混乱,以八王爷身死收尾。若是八王爷旧部再掀腥风血雨,于国于民,都是荼毒。” “可那又如何,我们管得了洛城,也管不了天下。天下事,还不如随他去吧。” 何望舒咂了咂嘴,无奈道。 周宗闻言,难得一见地点了点头,这人间广阔无垠,凭他们寥寥数人,哪里能挡得住大势所趋。 不待周宗再说些什么,外面一声鸟鸣传来。 这声鸟鸣扰了众人心魂,他们知道,是暗探的消息传了回来。 “快瞧瞧。”何望舒最是激动,他倒也不愿自己去动手,只是催促钟寇前去收信。 钟寇不想与他计较,招了招手,那扇窗户登即洞开。秋日暖阳鱼贯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只白色灵鸟,想必带着的,便是暗探传回的情报。 “墨宗也就罢了,徵侯山居然还想插手洛城之事。” 钟寇幽幽说道,眼中却是凝重。 “他们?”接话的是林芸,一脸的难以置信。 东极门与徵侯山的恩怨情仇由来已久,一个独尊剑道,一个看重符道,好在两者离得天远地远,纵使谁也瞧不上谁,但平常还能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徵侯山主动搅进洛城的局,是东极门人没能想到的。 “哼,他们不是自诩修仙问道,不问俗世么,现在也急不可耐了?”周宗一声冷笑,他可是打心底里瞧不上这个师出同源的门派。 钟寇沉吟半晌,跟着冷冷道:“此事蹊跷众多,不能置之不理。” “他们来了多少人马?”林芸心中思忖着,犹疑地问道。 “一个长老带了一群弟子,不足为虑。前几日刚刚下山,估摸着这两日要进洛城地界了。”徵侯山基业甚大,高手如云,但顶尖高手却不算多,长老人物也不过第三类人而已,所以钟寇也是一脸不足为虑的模样。 “谁愿去会会他们?”周宗黑着脸,抬眉扫了一眼众人,虽然徵侯山来的人不算强大,但还有墨宗在此,他不得不多几分忧虑。 众人脸色凝重,墨宗和徵侯山这平常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地方,如今联起手来,足以让他们陷入沉思。 不过听了周宗的话,熊珺祺与何望舒还是不约而同地请缨道:“我去会会他们。” 周宗点了点头,如今老七昏迷不醒,老八音讯全无,段谋还有门中要事需要处理,自己则因为人君的召令行动受限,能出手的人本就不多。这几日墨宗本就蠢蠢欲动,钟寇和林芸二人也不能轻举妄动,一来二去,能够出手之人也就熊珺祺与何望舒了。 周宗唯一沉思,心中虽然有了计较,却没有去回应他俩。反倒转过头来瞧着愣神的秋舫,微微笑道,“怎么,真不去睡会?” “弟子陪师叔们等着。”秋舫抿了抿嘴唇,坚定地答道。 第三十二章 为君做个好瓮 外堂,段谋一脸阴沉地端坐其中。他的面前,有个妆容妖艳的女子,她着一身鲜红衣衫,柳腰藏在玉带中,却掩盖不住她的曼妙身段。 “段大哥,不要一脸严肃嘛。”这女子正是墨宗的血墨使,她说话的声音拖得有些绵长,一双眸子勾魂摄魄,直直盯住黑着脸的段谋。 段谋向来不近女色,即使眼前的女人称得上一句人间尤物,他也没有丁点兴趣。任是她在那显得风情万种,都懒得多看几眼,只是冷哼一声:“有事说事,东极门欢不欢迎墨宗的人,你心里清楚得很。” 这血墨使闻言,也不动怒,只是翘起二郎腿来,身子倚在红木椅子上,慢吞吞地说:“昨晚周掌门和段大哥威风凛凛,携手退敌之举,真是让妾身春心激荡。” 段谋斜睨她一眼,脸上虽一点不买账,心中却是一颤,看来昨晚东极门发生的事,墨宗已经知道得七七八八了。 这血墨使跟段谋也是老熟人了,也不去管段谋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顿了一顿,又喃喃开口:“不过这妖人真是厉害,竟能与两大高手斗得天昏地暗,胜负难分,实属罕见。宗主大人念着与周掌门这么些年的交情,自然是要妾身代他前来探望的。” “我们掌门安然无恙,有何好探望的?”妖人二字,已经宣示着墨宗知道的已不止七七八八。若是表情可以杀人,段谋说这话时的表情,恐怕已让这东极门血流成河了。 “都在洛城这一个屋檐下,段大哥又何必见外。妾身奉命带了这茯首丸来,听说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宗主大人平常可是宝贝得紧,平常瞧都不愿让我们瞧上一眼,今天忍痛割爱,让妾身给周掌门送来,段大哥就收下吧。要是周掌门一命呜呼,这偌大的洛城,可就少几分热闹了。”血墨使一脸媚笑,看着亲切可人,话里却夹杂着数不尽的恶毒,周围侍奉着的东极门弟子无不愤恨地侧目过来。 血墨使话毕,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她身后的侍女便捧着一个雕花精细的檀木盒子走到段谋面前。 段谋平日易怒,但此刻不得不强压怒火,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看着血墨使的眼睛,好像没事人一般,连说话的语气一时间也缓和了许多,“有劳风宗主费心,我东极门虽说没有什么千年历史,但灵药宝器从来不缺,这份心意,血墨使还是带回去吧,早一步回去,风宗主的肉可就少疼一会。” 见段谋下了逐客令,血墨使倒也不想再自讨没趣,只向那侍女挥了挥手,示意离去。末了,又向段谋诡谲一笑道:“段大哥,那妾身只好遥祝周掌门康复了。” “不送。” 段谋目送她们远去,一旁的傅朝探上前来:“四师叔,这女人欺人太甚,为何不否认师父昏迷一事。” “墨宗也不是什么善茬,她既然对老三受伤一事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自然是有铁证在手,不是亲眼所见,也是查探得到,否认反倒显得我们怕了。”段谋起身,踱至门口,望着血墨使离去的方向思索着什么。 “四师叔英明。”傅朝恭维一句,便不再搭话。门中弟子素来不爱与段谋搭茬,总怕他突然发飙,傅朝再是弟子中的领头羊,也不可能例外,只想敬而远之。 “傅朝,老三负伤一事不可外泄,近几日你命门中弟子多加警惕,特别是墨宗的探子,要知道门中这层结界并非万事无虞,在真正的高手面前,都是形同虚设。”段谋突然唤过傅朝,蹙眉吩咐道。末了,又补上一问:“老三如何了?” 傅朝得了命令,自然连连应承,作为未来门主最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师长的命令他都是照单全收。墨宗的人已经送走,按理说戏也演完了,但面对段谋这一问,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说出实情,还是继续隐瞒为好,只是低头说道:“师父的身子,还是请四师叔亲自去看看为好。” 听了傅朝这莫名的回答,段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转身便往周宗的宅邸处去了。他隐约间觉得,此事,似乎有些蹊跷。 段谋在周宗房门前伫立良久,他双手攒拳,头上的青筋也绷了出来。 房内不时传来周宗爽朗的笑声,热闹非凡的景象在段谋脑海中浮现。只需只言片语的想象,他就把这件事猜了个十之八九。 房门是“轰”地一声被风推开的,受此一惊,屋内众人莫不傻眼。 “好啊,一个时辰不见,周大掌门别来无恙啊!”段谋一脸阴森地踏过门槛。他每往前迈一步,屋内的吴秋舫就想往后退一步。 “老四,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商量如何治一治徵侯山。”周宗打了个哈哈,不禁顾左右而言他。 “徵侯山?”段谋一愣,虽然两派不睦,但素来是王不见王,周宗没由来地提起这个名字,让段谋摸不着头脑。 大家知道段谋此时还蒙在鼓里,林芸连忙将刚才发生的事复述一遍,听得段谋脸上也是阴云密布。 “他们这是没把东极门放在眼里。”段谋啐了一口,方才与血墨使言语上的交锋已经让他憋了一肚子气,徵侯山一事更是火上浇油,令他难以自抑心中怒气。 “这不正好,要是来个第二类人,我还怕把这洛城打没了。”周宗的声音高昂起来。第一类人出手可以毁天灭地,第二类人死斗也足以毁掉一座城池,若徵侯山来的是个头号人物,这洛城怕是要再掀一场腥风血雨。 “哼,第三类人,带几个精英弟子,有何可惧,我直接去把他们的头提来。”段谋低喝一声。他平常虽然暴躁,但也算是粗中有细,今天却一反常态要出手杀人,看来着实被血墨使的话术和周宗的假寐气得不轻。 “你急什么,不要打草惊蛇。”周宗见他骂骂咧咧的样子,也跟着吼道。 “看来周大掌门已经计划周全,还有什么好跟我商量的。”段谋此刻已经猜到周宗心生计策,冷嘲热讽道。 周宗本来就不占理,只好低人一头,不敢再拿掌门架子,先是嘿嘿一笑,再是压低声音道:“老四,你看这般如何。” 周宗不急着说出对策,而是站起身子,拉近与段谋的距离道:“算算他们的脚程,不日将入洛城地界,老十天天混迹青楼戏馆,怎么也学到了些精髓,不如让他去演一场戏可好。” 不等段谋沉思,何望舒倒是笑骂道:“你说事归说事,叨叨我做甚?” “话糙理不糙。”沉默太久,像是早不在场的熊珺祺突然发话,一针见血地刺向何望舒的心窝子。 “总好过有些人除了剑便什么也没有了。”何望舒何时在口舌之争上吃过亏,反唇相讥道。 “剑中奥妙,你懂什么。”熊珺祺冷声道,说罢,便是将头扭了过去,不想再与何望舒搭茬。 秋舫虽然来得不久,但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样子,也逐渐习惯起来,只是心中不解,何望舒去演戏,又是要演什么戏。 周宗也不搭理他们的唇枪舌剑,继续与段谋说道:“徵侯山的人,活着与否并不重要,既然敢来插手洛城之事,想必他们也做好了有来无回的准备。只是他们与墨宗有何图谋才是最为重要的。” “八王爷,墨宗,徵侯山,我想不明白。”段谋也不掖着藏着,直言自己的困惑。 “要这么容易想明白,那墨宗在洛城哪配有姓名。所以这时候,子步不在,需要老十出马。”周宗说罢,眼神落在何望舒身上。 “这些偷鸡摸狗的事,你们从来忘不了我。”何望舒看着有些愤恨,但谁都知道,他内心怕是窃喜连连,毕竟任何有趣的事,他都来劲得很。 “那如何去做?” 段谋猜不透周宗心中所想,继续问询道。 “去给他们演一场大戏。” 周宗还没说话,何望舒便抢先答道,看他那一脸邪笑,想必是拿定了主意。 “说说看。”段谋看着他的样子,狐疑地说道,毕竟何望舒的脑子里往往能冒出一些出人意料的点子。 “孩子,想学本事么?”何望舒卖了个关子,扭过头去朝着秋舫说道,明明内心就是想玩上一场,却非要装出老气横秋的模样。 “想。”秋舫的话很简短,他是一丝一毫也猜不出何望舒的目的所在。 “有一个少年弟子,因为痴迷剑道,不修符道,在东极门中备受排挤。有朝一日,师兄弟们又在欺辱他,他终于是难以自制,奋起杀害邪恶师兄们,成为一名亡命之徒。”何望舒眉飞色舞地讲述着,握着折扇的手还时不时在空中比划几下。 秋舫听得聚精会神,还道是东极门当真出过这么一档子事。 “然后在东极门邪恶长老何望舒的追杀之下,遍体鳞伤地逃入密林,正好遇见徵侯山上下来的热心道士,热心道士那是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对,拔剑相助。‘唰唰’两下摆平一路追杀而来的何望舒,救下身负重伤的少年儿郎。” 何望舒说得兴高采烈,吴秋舫也愈加纳闷,这事明明就不光彩,十师叔怎么还说得洋洋得意似的。但他见诸位师叔们都没有说些什么,自己也只好将疑问埋在心底。 见大家没有打断自己,何望舒当然是连珠带炮似的吐露着自己的妙计。 “然后徵侯山的道士一听,不修符道独尊剑道,这简直就是‘人生所贵在知已,四海相逢骨肉亲’啊,直接话不多说,将少年郎收归门下,带进洛城。再然后啊,少年郎发现了他们与墨宗勾连的真相...” 说到此处,何望舒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知道无需多言,诸位师兄师姐们也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胡闹!”段谋第一个说话,却也是斩钉截铁地否定了何望舒的提议。 “哪里胡闹了?”何望舒不依不饶地回了一句,话音一落,又是几个跨步来到秋舫身畔,指着他道,“这事,反正我看行。” “你当徵侯山的人都是傻子么?” 熊珺祺在角落里突失冷箭,他就是只修剑道不碰符道的主,在东极门中算个异类,虽然大家从不去说些什么,但何望舒这一番话总归是令他有些不爽。 “东极门人,哪个兜里不是装着一堆符箓,秋舫却不需要,光凭这点,便能骗过他们。”何望舒头一昂,自信满满道。 “你看他能堪此大任吗?”段谋眉毛一横,指着秋舫道。 “我倒觉得能!” 默不作声多时的周宗,脸上挂着笑,不快不慢的一句话惊起大家心中波澜。 第三十二章 为君做个好瓮 外堂,段谋一脸阴沉地端坐其中。他的面前,有个妆容妖艳的女子,她着一身鲜红衣衫,柳腰藏在玉带中,却掩盖不住她的曼妙身段。 “段大哥,不要一脸严肃嘛。”这女子正是墨宗的血墨使,她说话的声音拖得有些绵长,一双眸子勾魂摄魄,直直盯住黑着脸的段谋。 段谋向来不近女色,即使眼前的女人称得上一句人间尤物,他也没有丁点兴趣。任是她在那显得风情万种,都懒得多看几眼,只是冷哼一声:“有事说事,东极门欢不欢迎墨宗的人,你心里清楚得很。” 这血墨使闻言,也不动怒,只是翘起二郎腿来,身子倚在红木椅子上,慢吞吞地说:“昨晚周掌门和段大哥威风凛凛,携手退敌之举,真是让妾身春心激荡。” 段谋斜睨她一眼,脸上虽一点不买账,心中却是一颤,看来昨晚东极门发生的事,墨宗已经知道得七七八八了。 这血墨使跟段谋也是老熟人了,也不去管段谋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顿了一顿,又喃喃开口:“不过这妖人真是厉害,竟能与两大高手斗得天昏地暗,胜负难分,实属罕见。宗主大人念着与周掌门这么些年的交情,自然是要妾身代他前来探望的。” “我们掌门安然无恙,有何好探望的?”妖人二字,已经宣示着墨宗知道的已不止七七八八。若是表情可以杀人,段谋说这话时的表情,恐怕已让这东极门血流成河了。 “都在洛城这一个屋檐下,段大哥又何必见外。妾身奉命带了这茯首丸来,听说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宗主大人平常可是宝贝得紧,平常瞧都不愿让我们瞧上一眼,今天忍痛割爱,让妾身给周掌门送来,段大哥就收下吧。要是周掌门一命呜呼,这偌大的洛城,可就少几分热闹了。”血墨使一脸媚笑,看着亲切可人,话里却夹杂着数不尽的恶毒,周围侍奉着的东极门弟子无不愤恨地侧目过来。 血墨使话毕,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她身后的侍女便捧着一个雕花精细的檀木盒子走到段谋面前。 段谋平日易怒,但此刻不得不强压怒火,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看着血墨使的眼睛,好像没事人一般,连说话的语气一时间也缓和了许多,“有劳风宗主费心,我东极门虽说没有什么千年历史,但灵药宝器从来不缺,这份心意,血墨使还是带回去吧,早一步回去,风宗主的肉可就少疼一会。” 见段谋下了逐客令,血墨使倒也不想再自讨没趣,只向那侍女挥了挥手,示意离去。末了,又向段谋诡谲一笑道:“段大哥,那妾身只好遥祝周掌门康复了。” “不送。” 段谋目送她们远去,一旁的傅朝探上前来:“四师叔,这女人欺人太甚,为何不否认师父昏迷一事。” “墨宗也不是什么善茬,她既然对老三受伤一事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自然是有铁证在手,不是亲眼所见,也是查探得到,否认反倒显得我们怕了。”段谋起身,踱至门口,望着血墨使离去的方向思索着什么。 “四师叔英明。”傅朝恭维一句,便不再搭话。门中弟子素来不爱与段谋搭茬,总怕他突然发飙,傅朝再是弟子中的领头羊,也不可能例外,只想敬而远之。 “傅朝,老三负伤一事不可外泄,近几日你命门中弟子多加警惕,特别是墨宗的探子,要知道门中这层结界并非万事无虞,在真正的高手面前,都是形同虚设。”段谋突然唤过傅朝,蹙眉吩咐道。末了,又补上一问:“老三如何了?” 傅朝得了命令,自然连连应承,作为未来门主最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师长的命令他都是照单全收。墨宗的人已经送走,按理说戏也演完了,但面对段谋这一问,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说出实情,还是继续隐瞒为好,只是低头说道:“师父的身子,还是请四师叔亲自去看看为好。” 听了傅朝这莫名的回答,段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转身便往周宗的宅邸处去了。他隐约间觉得,此事,似乎有些蹊跷。 段谋在周宗房门前伫立良久,他双手攒拳,头上的青筋也绷了出来。 房内不时传来周宗爽朗的笑声,热闹非凡的景象在段谋脑海中浮现。只需只言片语的想象,他就把这件事猜了个十之八九。 房门是“轰”地一声被风推开的,受此一惊,屋内众人莫不傻眼。 “好啊,一个时辰不见,周大掌门别来无恙啊!”段谋一脸阴森地踏过门槛。他每往前迈一步,屋内的吴秋舫就想往后退一步。 “老四,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商量如何治一治徵侯山。”周宗打了个哈哈,不禁顾左右而言他。 “徵侯山?”段谋一愣,虽然两派不睦,但素来是王不见王,周宗没由来地提起这个名字,让段谋摸不着头脑。 大家知道段谋此时还蒙在鼓里,林芸连忙将刚才发生的事复述一遍,听得段谋脸上也是阴云密布。 “他们这是没把东极门放在眼里。”段谋啐了一口,方才与血墨使言语上的交锋已经让他憋了一肚子气,徵侯山一事更是火上浇油,令他难以自抑心中怒气。 “这不正好,要是来个第二类人,我还怕把这洛城打没了。”周宗的声音高昂起来。第一类人出手可以毁天灭地,第二类人死斗也足以毁掉一座城池,若徵侯山来的是个头号人物,这洛城怕是要再掀一场腥风血雨。 “哼,第三类人,带几个精英弟子,有何可惧,我直接去把他们的头提来。”段谋低喝一声。他平常虽然暴躁,但也算是粗中有细,今天却一反常态要出手杀人,看来着实被血墨使的话术和周宗的假寐气得不轻。 “你急什么,不要打草惊蛇。”周宗见他骂骂咧咧的样子,也跟着吼道。 “看来周大掌门已经计划周全,还有什么好跟我商量的。”段谋此刻已经猜到周宗心生计策,冷嘲热讽道。 周宗本来就不占理,只好低人一头,不敢再拿掌门架子,先是嘿嘿一笑,再是压低声音道:“老四,你看这般如何。” 周宗不急着说出对策,而是站起身子,拉近与段谋的距离道:“算算他们的脚程,不日将入洛城地界,老十天天混迹青楼戏馆,怎么也学到了些精髓,不如让他去演一场戏可好。” 不等段谋沉思,何望舒倒是笑骂道:“你说事归说事,叨叨我做甚?” “话糙理不糙。”沉默太久,像是早不在场的熊珺祺突然发话,一针见血地刺向何望舒的心窝子。 “总好过有些人除了剑便什么也没有了。”何望舒何时在口舌之争上吃过亏,反唇相讥道。 “剑中奥妙,你懂什么。”熊珺祺冷声道,说罢,便是将头扭了过去,不想再与何望舒搭茬。 秋舫虽然来得不久,但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样子,也逐渐习惯起来,只是心中不解,何望舒去演戏,又是要演什么戏。 周宗也不搭理他们的唇枪舌剑,继续与段谋说道:“徵侯山的人,活着与否并不重要,既然敢来插手洛城之事,想必他们也做好了有来无回的准备。只是他们与墨宗有何图谋才是最为重要的。” “八王爷,墨宗,徵侯山,我想不明白。”段谋也不掖着藏着,直言自己的困惑。 “要这么容易想明白,那墨宗在洛城哪配有姓名。所以这时候,子步不在,需要老十出马。”周宗说罢,眼神落在何望舒身上。 “这些偷鸡摸狗的事,你们从来忘不了我。”何望舒看着有些愤恨,但谁都知道,他内心怕是窃喜连连,毕竟任何有趣的事,他都来劲得很。 “那如何去做?” 段谋猜不透周宗心中所想,继续问询道。 “去给他们演一场大戏。” 周宗还没说话,何望舒便抢先答道,看他那一脸邪笑,想必是拿定了主意。 “说说看。”段谋看着他的样子,狐疑地说道,毕竟何望舒的脑子里往往能冒出一些出人意料的点子。 “孩子,想学本事么?”何望舒卖了个关子,扭过头去朝着秋舫说道,明明内心就是想玩上一场,却非要装出老气横秋的模样。 “想。”秋舫的话很简短,他是一丝一毫也猜不出何望舒的目的所在。 “有一个少年弟子,因为痴迷剑道,不修符道,在东极门中备受排挤。有朝一日,师兄弟们又在欺辱他,他终于是难以自制,奋起杀害邪恶师兄们,成为一名亡命之徒。”何望舒眉飞色舞地讲述着,握着折扇的手还时不时在空中比划几下。 秋舫听得聚精会神,还道是东极门当真出过这么一档子事。 “然后在东极门邪恶长老何望舒的追杀之下,遍体鳞伤地逃入密林,正好遇见徵侯山上下来的热心道士,热心道士那是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对,拔剑相助。‘唰唰’两下摆平一路追杀而来的何望舒,救下身负重伤的少年儿郎。” 何望舒说得兴高采烈,吴秋舫也愈加纳闷,这事明明就不光彩,十师叔怎么还说得洋洋得意似的。但他见诸位师叔们都没有说些什么,自己也只好将疑问埋在心底。 见大家没有打断自己,何望舒当然是连珠带炮似的吐露着自己的妙计。 “然后徵侯山的道士一听,不修符道独尊剑道,这简直就是‘人生所贵在知已,四海相逢骨肉亲’啊,直接话不多说,将少年郎收归门下,带进洛城。再然后啊,少年郎发现了他们与墨宗勾连的真相...” 说到此处,何望舒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知道无需多言,诸位师兄师姐们也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胡闹!”段谋第一个说话,却也是斩钉截铁地否定了何望舒的提议。 “哪里胡闹了?”何望舒不依不饶地回了一句,话音一落,又是几个跨步来到秋舫身畔,指着他道,“这事,反正我看行。” “你当徵侯山的人都是傻子么?” 熊珺祺在角落里突失冷箭,他就是只修剑道不碰符道的主,在东极门中算个异类,虽然大家从不去说些什么,但何望舒这一番话总归是令他有些不爽。 “东极门人,哪个兜里不是装着一堆符箓,秋舫却不需要,光凭这点,便能骗过他们。”何望舒头一昂,自信满满道。 “你看他能堪此大任吗?”段谋眉毛一横,指着秋舫道。 “我倒觉得能!” 默不作声多时的周宗,脸上挂着笑,不快不慢的一句话惊起大家心中波澜。 第三十三章 却道天凉好个秋 “他胡闹,你也跟着胡闹。”段谋气得双手攒拳,跺脚直骂。 “我们能保护秋舫一辈子?”周宗此刻又拿出掌门架子来,虽在问话,却说得斩钉截铁,似乎心中已经拿了个主意。 “师兄,秋舫这孩子心思浅,遇上徵侯山的人,若是穿帮,我们远水可救不了近火。”林芸也语重心长地劝道,她的话语不无道理,就连钟寇都跟着点了点头,以表赞成。 纵使大家你一言我一句,都各有各的理,但周宗却不以为然,他倒不是想故意托大,而是事情越来越是复杂,吴秋舫既然入世,那便要真像个世人。 他起身走到吴秋舫面前,讪讪咳了一声,兀自问道:“秋舫,刚才你十师叔说的,可都听见了?” “弟子听见了。”秋舫不改一贯的单纯,也不去想周宗话里的深意,怔怔答道。 “若你是那个叛逃的弟子,你会怎么做?” 周宗循循善诱道。此刻除了他们俩人,其他人都凝神倾听,不去打断他们的对话。 “弟子,不可能叛逃。”秋舫微蹙眉头,脸上那叫一个诚恳至极。 “就他这,能行?” 被段谋抢白一句,周宗也不在意,脸上更是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急躁来,反倒是拍了拍吴秋舫的肩膀道:“这并非真事,只是我们计划让你去扮演这个叛逃的弟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秋舫总算是明白师叔们说了半天的故事是什么意思了。自己心中一计较,总觉得不太妥当,自己平常撒个谎都要红脸的人,哪有去骗人的本事。这到时候穿了帮,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念及此处,秋舫连忙摇头:“弟子不行。” “若这不仅关乎你,还关乎东极门的生死呢?” 周宗本不想说这些让秋舫肩膀上会变得沉甸甸的话,但此事不仅牵扯到了洛城几大势力之间的角逐,更牵扯到庙堂之上。 “那弟子不得不去了。”秋舫心中犯难,但嘴上仍旧只能应承下来。 “哼,赶鸭子上架,出了事我看你如何收场?” 段谋见周宗这是决心已定,干脆不与他争辩,再次摔门而去。 钟寇和林芸向来安分守己,就连段谋也劝不住的事情,心知自己再是多嘴也于事无补,只是心中的担忧在眼神里闪烁,她温言道。 “此事非同小可,秋舫,你得小心些。” “师姐,这事也没你们想得那般难,第一,秋舫与我们不同,不需要随身带一捧碍事的黄纸,这足以打消徵侯山的疑虑;第二,秋舫在剑道上不算纯熟,稍加掩饰,瞧上去就跟刚学个皮毛的弟子一般;第三,你们怕秋舫不会糊弄别人,若是他只做自己,那便无虑了。” “话说得轻巧,何如做自己?”大家虽然不去忤逆周宗的意思,但依照何望舒在门中的地位,师兄们怼他一句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越是老实的人,发起疯来,越是可怕。秋舫就足够老实,这不是本色出演么?” 何望舒一脸坏笑,说罢,便将目光投向秋舫。 秋舫嘴唇阖动了两下,见师叔们主意已定,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为好。 “事情便如此这般吧,此事由你全权负责,料他们的行程也快到了,早些动身为好。” 周宗摆了摆手,与众人商讨半晌,他心中的倦意愈加浓厚,此时此刻只想下一道逐客令。 林芸瞧见周宗的脸色不如往常那般有活力,心中也猜到大概,温和关切道:“师兄,门中我们自会盯紧一些,你昨晚损耗不小,且先休息。” 周宗也不避讳谈及此事,只是苦笑道:“好些日子没能与人斗狠了,这人老了啊,总归是比不上年轻时候。” 虽然周宗不过五十来岁,对于修真者百多年的寿元而言,连步入中年的门槛也算不上,只是昨晚这两个对手也忒强了一些,纵使他本领超群,连番对阵也没那么轻松。 众人见周宗的倦意浓烈,自然不敢过多叨扰,特别是熊珺祺早就不想掺和这些门中要事,此刻见状,更是打个头阵,也不与他家道别,直直地往外走去。 钟寇与林芸见状,也是站起身来意欲离去。只有何望舒还是一脸坏笑,朝着吴秋舫努了努嘴道:“走吧,你今儿个不挂点彩,怎么也不像是叛逃出来的弟子啊。” 秋舫闻言愣了愣神,不过很快便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只是心中不停打鼓,暗自嘟囔了一句:“十师叔开始也没说还有这事啊。” 洛城之外,密林之中。 风声有些喧嚣,鸟鸣不绝于耳,何望舒靠坐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下,嘴里哼着一支他在青楼里常听的小曲,歌声融进浓浓秋意之中,一眼瞧去,真是却道天凉好个秋,好像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场景。 一旁的吴秋舫便没那么好受,他穿着东极门最低等弟子所穿的黑袍,料子也不显眼,只是这黑袍上零零散散沾着尘土,被不知名的利刃划开了许多口子,破烂之处隐约可见鲜红的伤痕。 “师叔,他们还有多久才来?” 好在这一身伤痕不过是皮外伤,还不至于伤筋动骨。秋舫手中捏着一柄普通长剑,强忍着在浑身上下游走的痛楚,低声问道。 “照你六师叔的情报,一炷香吧。”何望舒却不关心秋舫的伤势,这是不得不为之事,他甚至没有抱持什么愧意。 不过,他稍稍停顿,哼哼一笑,又道:“你说话不能这样,你得气若游丝,就像马上要死了一样。” “这...这样吗?”吴秋舫脑海里想着一个将死之人的模样,有样学样地说道。 “勉勉强强吧。”何望舒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意,“走吧,该我演一场了。” 何望舒说罢,身子便腾空而起,朝着大路上行去,吴秋舫见状,拖着负伤的身子连忙追上。 这徵侯山的人不知是心大,还是压根没把东极门放在眼里,明明是来与墨宗商讨要事,却非要从大道上进城。 何望舒远远望见一群人影从半空之中飞来,也不拖沓,竟回身便是一脚,将秋舫踢出一丈开来。 秋舫心中早有准备,但这一脚着实太重了一些,加上身上已有伤势,一时片刻躺在地上,难以支起身子来。 虽然他与东极门的瓜葛不算深厚,但平常尊师重道,知道何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心中对此事并无怨言。 空中来人如何望舒所料,顷刻间便发现地面上的场景,其中一个女弟子道:“师叔,有人缠斗。” 被叫师叔的男人约莫五十余岁,一席青色道袍在空中摇曳,右手拎着一柄精光长剑,左手则负于身后,一派从容。他低头俯瞰一眼,眼神微凛,从鼻腔中哼了一声道:“不必理会,去办正事要紧。” 何望舒一脚踹完,心中暗骂:“这群玩意,平常不是道貌岸然,以证道除魔为己任么,怎么此刻不管不顾了。” 不过他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竟是在空中高高跃起,手中黄色符纸转眼间燃烧殆尽,一张熔火符破空而出,漫天火雨簌簌而下,直直朝着吴秋舫射来。 吴秋舫一瞧这阵势,却是满脸惊愕,后背汗毛皆竖,赶紧支起半截身子,双腿在地上一蹬,急忙要逃。 “是东极门!”天上人群里,又有一个男弟子惊呼一声。 “哼,那我今天便要杀杀他们的威风。” 为首的青衣道长见这一张符箓,脸上露出一抹冷笑,看来他们此行,并不惧怕与东极门来一场硬碰硬的争斗。 随他话语一落,一道巨大剑影从天上劈下,竟落在秋舫面前,为他挡住火雨的攻势。 “这位道友,杀生之事可做不得。” 青衣道长声如洪钟,在空中朗声喝道。 何望舒脸上同样浮现出一抹冷笑,不甘示弱地吼上一句:“何方高人竟在洛城边上插手东极门的要事。” “原来是东极门的道友,真要论来,不知该叫声师兄还是师弟?”青衣道长嘴上客套,脸上却露出一抹阴冷。 “徵侯山?” 何望舒怪叫一声,声线变得有些许颤抖,出乎意料之意显露无疑。 “呵呵,正是。上天有好生之德,道友还是收手吧。” 青衣道人对何望舒的反应颇有几分满意,竟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劝道友莫要多管闲事,清理叛徒乃是我们门内之事。” 何望舒的表情凝重,心里却乐开了花,这徵侯山的人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走到哪都不忘拿出一副除魔卫道的模样来,明明刚才还想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道友是要我们眼睁睁看着这个少年死在此处么?” 青衣道长的手从剑上抚过,双目并未正视着何望舒。 “那道友是一定要插手我们门中之事咯?” 何望舒冷冷地反问,看似凶狠,实则每一句话都在请君入瓮。 “我只是救人罢了。” 说是救人,那青衣道人却没半点救人的意思,甚至不等何望舒动手,自己倒是先发制人,长剑凌空刺下,一道剑光骤然化为无尽剑芒,如虚如幻,只往地上奔来。 剑芒浩大,竟连吴秋舫也涵盖其中,看来道人丝毫不在意少年的生死。 何望舒见状,此刻倒是正儿八经的心中一惊,暗中骂道:“你他娘的装也不装个全套!” 心中所念,手上也不含糊,又是一道坚壁符出手,空中张开一块巨大的光幕,与那剑影撞在一起,发出“嘭”的一声。 不多时,硝烟散尽,场中只剩下浓浓杀机。 第三十三章 却道天凉好个秋 “他胡闹,你也跟着胡闹。”段谋气得双手攒拳,跺脚直骂。 “我们能保护秋舫一辈子?”周宗此刻又拿出掌门架子来,虽在问话,却说得斩钉截铁,似乎心中已经拿了个主意。 “师兄,秋舫这孩子心思浅,遇上徵侯山的人,若是穿帮,我们远水可救不了近火。”林芸也语重心长地劝道,她的话语不无道理,就连钟寇都跟着点了点头,以表赞成。 纵使大家你一言我一句,都各有各的理,但周宗却不以为然,他倒不是想故意托大,而是事情越来越是复杂,吴秋舫既然入世,那便要真像个世人。 他起身走到吴秋舫面前,讪讪咳了一声,兀自问道:“秋舫,刚才你十师叔说的,可都听见了?” “弟子听见了。”秋舫不改一贯的单纯,也不去想周宗话里的深意,怔怔答道。 “若你是那个叛逃的弟子,你会怎么做?” 周宗循循善诱道。此刻除了他们俩人,其他人都凝神倾听,不去打断他们的对话。 “弟子,不可能叛逃。”秋舫微蹙眉头,脸上那叫一个诚恳至极。 “就他这,能行?” 被段谋抢白一句,周宗也不在意,脸上更是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急躁来,反倒是拍了拍吴秋舫的肩膀道:“这并非真事,只是我们计划让你去扮演这个叛逃的弟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秋舫总算是明白师叔们说了半天的故事是什么意思了。自己心中一计较,总觉得不太妥当,自己平常撒个谎都要红脸的人,哪有去骗人的本事。这到时候穿了帮,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念及此处,秋舫连忙摇头:“弟子不行。” “若这不仅关乎你,还关乎东极门的生死呢?” 周宗本不想说这些让秋舫肩膀上会变得沉甸甸的话,但此事不仅牵扯到了洛城几大势力之间的角逐,更牵扯到庙堂之上。 “那弟子不得不去了。”秋舫心中犯难,但嘴上仍旧只能应承下来。 “哼,赶鸭子上架,出了事我看你如何收场?” 段谋见周宗这是决心已定,干脆不与他争辩,再次摔门而去。 钟寇和林芸向来安分守己,就连段谋也劝不住的事情,心知自己再是多嘴也于事无补,只是心中的担忧在眼神里闪烁,她温言道。 “此事非同小可,秋舫,你得小心些。” “师姐,这事也没你们想得那般难,第一,秋舫与我们不同,不需要随身带一捧碍事的黄纸,这足以打消徵侯山的疑虑;第二,秋舫在剑道上不算纯熟,稍加掩饰,瞧上去就跟刚学个皮毛的弟子一般;第三,你们怕秋舫不会糊弄别人,若是他只做自己,那便无虑了。” “话说得轻巧,何如做自己?”大家虽然不去忤逆周宗的意思,但依照何望舒在门中的地位,师兄们怼他一句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越是老实的人,发起疯来,越是可怕。秋舫就足够老实,这不是本色出演么?” 何望舒一脸坏笑,说罢,便将目光投向秋舫。 秋舫嘴唇阖动了两下,见师叔们主意已定,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为好。 “事情便如此这般吧,此事由你全权负责,料他们的行程也快到了,早些动身为好。” 周宗摆了摆手,与众人商讨半晌,他心中的倦意愈加浓厚,此时此刻只想下一道逐客令。 林芸瞧见周宗的脸色不如往常那般有活力,心中也猜到大概,温和关切道:“师兄,门中我们自会盯紧一些,你昨晚损耗不小,且先休息。” 周宗也不避讳谈及此事,只是苦笑道:“好些日子没能与人斗狠了,这人老了啊,总归是比不上年轻时候。” 虽然周宗不过五十来岁,对于修真者百多年的寿元而言,连步入中年的门槛也算不上,只是昨晚这两个对手也忒强了一些,纵使他本领超群,连番对阵也没那么轻松。 众人见周宗的倦意浓烈,自然不敢过多叨扰,特别是熊珺祺早就不想掺和这些门中要事,此刻见状,更是打个头阵,也不与他家道别,直直地往外走去。 钟寇与林芸见状,也是站起身来意欲离去。只有何望舒还是一脸坏笑,朝着吴秋舫努了努嘴道:“走吧,你今儿个不挂点彩,怎么也不像是叛逃出来的弟子啊。” 秋舫闻言愣了愣神,不过很快便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只是心中不停打鼓,暗自嘟囔了一句:“十师叔开始也没说还有这事啊。” 洛城之外,密林之中。 风声有些喧嚣,鸟鸣不绝于耳,何望舒靠坐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下,嘴里哼着一支他在青楼里常听的小曲,歌声融进浓浓秋意之中,一眼瞧去,真是却道天凉好个秋,好像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场景。 一旁的吴秋舫便没那么好受,他穿着东极门最低等弟子所穿的黑袍,料子也不显眼,只是这黑袍上零零散散沾着尘土,被不知名的利刃划开了许多口子,破烂之处隐约可见鲜红的伤痕。 “师叔,他们还有多久才来?” 好在这一身伤痕不过是皮外伤,还不至于伤筋动骨。秋舫手中捏着一柄普通长剑,强忍着在浑身上下游走的痛楚,低声问道。 “照你六师叔的情报,一炷香吧。”何望舒却不关心秋舫的伤势,这是不得不为之事,他甚至没有抱持什么愧意。 不过,他稍稍停顿,哼哼一笑,又道:“你说话不能这样,你得气若游丝,就像马上要死了一样。” “这...这样吗?”吴秋舫脑海里想着一个将死之人的模样,有样学样地说道。 “勉勉强强吧。”何望舒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意,“走吧,该我演一场了。” 何望舒说罢,身子便腾空而起,朝着大路上行去,吴秋舫见状,拖着负伤的身子连忙追上。 这徵侯山的人不知是心大,还是压根没把东极门放在眼里,明明是来与墨宗商讨要事,却非要从大道上进城。 何望舒远远望见一群人影从半空之中飞来,也不拖沓,竟回身便是一脚,将秋舫踢出一丈开来。 秋舫心中早有准备,但这一脚着实太重了一些,加上身上已有伤势,一时片刻躺在地上,难以支起身子来。 虽然他与东极门的瓜葛不算深厚,但平常尊师重道,知道何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心中对此事并无怨言。 空中来人如何望舒所料,顷刻间便发现地面上的场景,其中一个女弟子道:“师叔,有人缠斗。” 被叫师叔的男人约莫五十余岁,一席青色道袍在空中摇曳,右手拎着一柄精光长剑,左手则负于身后,一派从容。他低头俯瞰一眼,眼神微凛,从鼻腔中哼了一声道:“不必理会,去办正事要紧。” 何望舒一脚踹完,心中暗骂:“这群玩意,平常不是道貌岸然,以证道除魔为己任么,怎么此刻不管不顾了。” 不过他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竟是在空中高高跃起,手中黄色符纸转眼间燃烧殆尽,一张熔火符破空而出,漫天火雨簌簌而下,直直朝着吴秋舫射来。 吴秋舫一瞧这阵势,却是满脸惊愕,后背汗毛皆竖,赶紧支起半截身子,双腿在地上一蹬,急忙要逃。 “是东极门!”天上人群里,又有一个男弟子惊呼一声。 “哼,那我今天便要杀杀他们的威风。” 为首的青衣道长见这一张符箓,脸上露出一抹冷笑,看来他们此行,并不惧怕与东极门来一场硬碰硬的争斗。 随他话语一落,一道巨大剑影从天上劈下,竟落在秋舫面前,为他挡住火雨的攻势。 “这位道友,杀生之事可做不得。” 青衣道长声如洪钟,在空中朗声喝道。 何望舒脸上同样浮现出一抹冷笑,不甘示弱地吼上一句:“何方高人竟在洛城边上插手东极门的要事。” “原来是东极门的道友,真要论来,不知该叫声师兄还是师弟?”青衣道长嘴上客套,脸上却露出一抹阴冷。 “徵侯山?” 何望舒怪叫一声,声线变得有些许颤抖,出乎意料之意显露无疑。 “呵呵,正是。上天有好生之德,道友还是收手吧。” 青衣道人对何望舒的反应颇有几分满意,竟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劝道友莫要多管闲事,清理叛徒乃是我们门内之事。” 何望舒的表情凝重,心里却乐开了花,这徵侯山的人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走到哪都不忘拿出一副除魔卫道的模样来,明明刚才还想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道友是要我们眼睁睁看着这个少年死在此处么?” 青衣道长的手从剑上抚过,双目并未正视着何望舒。 “那道友是一定要插手我们门中之事咯?” 何望舒冷冷地反问,看似凶狠,实则每一句话都在请君入瓮。 “我只是救人罢了。” 说是救人,那青衣道人却没半点救人的意思,甚至不等何望舒动手,自己倒是先发制人,长剑凌空刺下,一道剑光骤然化为无尽剑芒,如虚如幻,只往地上奔来。 剑芒浩大,竟连吴秋舫也涵盖其中,看来道人丝毫不在意少年的生死。 何望舒见状,此刻倒是正儿八经的心中一惊,暗中骂道:“你他娘的装也不装个全套!” 心中所念,手上也不含糊,又是一道坚壁符出手,空中张开一块巨大的光幕,与那剑影撞在一起,发出“嘭”的一声。 不多时,硝烟散尽,场中只剩下浓浓杀机。 第三十四章 符与剑的轮回 都说第三类人的斗法,能给天捅一个窟窿。 刚才的巨响,掀起一股巨大的热浪,刮得大道两旁的密林迎风飘摇,险些折腰。 青衣道士一剑下去,要的是个一鱼两吃,一边想突施冷箭,以出其不意一招克敌;一边又想要做掉吴秋舫,用一场意外杀人灭口。 看来徵侯山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虚伪,何望舒对青衣道士的想法了如指掌,使出一道符咒抵消长剑攻势,也借机保全了秋舫性命。 好在何望舒并不打算施展全力,落荒而逃是早已给自己写好的剧本。他身形轻盈,几上几下躲开剑花轮转而来,看上去尽处劣势。 青衣道士虽然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认为此战他必胜之,但久经江湖的他也不敢轻敌,双眼牢牢锁住何望舒身形掠处,还不忘对后边的弟子沉声道:“盯紧点,此人实力不弱,不可让他逃了。” 东极门虽然在修真界牢牢占据一席之地,几个二代弟子也算是享誉江湖。但何望舒却是个例外,他平常不喜抛头露面,有点闲暇便流连于青楼妓馆,呷酒作乐是他人生一大幸事。若不是秋舫下山一事事关重大,此时此刻的他一定是左边抱着城里还香楼上的花魁,右边拿着一根裹得毛茸茸的皮鞭轻轻挥舞着,想也不用想,整个人定是融化在香气四溢的女人榻上。 所以,青衣道士自然不知道何望舒究竟是何许人也,只知道他的道行已入第三类人境界,一时之间也不敢大意轻敌。 “道友留步。” 青衣道士见何望舒的身形略有破绽,突地大喝一声,身体爆射而出,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持剑而来。 这一剑,如游龙入水,惊鸿出世。 一股薄雾般飘渺无形的剑压死死罩住何望舒。 “有点东西。”何望舒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诡笑。 剑势虽厉,但却不足以威胁何望舒的性命。不过这一剑,也是最好败的一剑,就像想要睡觉,有人递来一个枕头。 何望舒突然侧身,反向剑势冲来,手中一张黄纸化作灰飞。 远处的吴秋舫定睛一看,何望舒的一道寒鸦符凌空出世,三千寒鸦铺天盖地而来,势若千里长河奔涌不绝,不管不顾朝那剑势迎头赶上。 三千鸦杀纵然声势浩大,但剑锋过处爆出森寒杀气,不绝于耳的金鸣之声昭示着此剑不可挡。 少年心中会意,师叔是打算借此机会金蝉脱壳了,否则使一张破军符,以矛攻矛,鹿死谁手有未可知。 秋舫的思绪再次被天空中的爆炸声拖回现实,三千鸦杀此刻已然化为泡影,凌厉剑锋弥漫在空气里,何望舒的身影竟已不知去向。 “十师叔?”秋舫心中默念,毕竟瞧不见何望舒的身影,自然不知道此招对阵,他是否受伤。 不过徵侯山的人却是胸有成竹。 “快追。”那个为首的男弟子对青衣道长的本领深信不疑,瞧不见何望舒的人影,一边拔出长剑,一边连声叫道。 青衣道长却将手一摆,摇头说道:“追不上了,他打定主意要逃。” “师父道行深厚,只需数招,这贼子便落荒而逃。”那弟子微微躬身,朝着青衣道长恭维道。 这话听着悦耳,几招退敌,退得还是积怨已深的东极门的敌,青衣道长自然露出一个得意地微笑来。 他虽然脸上得意,语气却硬要装作不动声色。 “凡事不要大意轻敌,你们下去看看,叛逃宗门者,无论是何家的,都是罪不可赦。” 为首的男弟子当即会意,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淡然道:“弟子清楚。” 说罢,便唤过其他四名弟子与自己降下地面。 吴秋舫知道眼前的五个人来者不善,特别是为首的男弟子面色冷峻,看着自己的眼神如看一只蝼蚁,手掌也紧紧按在剑柄之上,似乎眨眼之间,自己便可能身首异处。 少年知道事情有些不妙,警惕地蠕动身子,往后退开半个身位,以便自己还有机会逃离。 为首的男弟子脸上突然浮现一抹冷笑,二话不说,便拔出剑来。 “张师兄。”另一个女弟子突然唤道。与其他人不同,这一群徵侯山的人只有这名女子穿着杏黄色道袍,而非青衣。 “赵师妹想来试试?” 那姓张的弟子双眉一挑,饶有兴致地看着出声之人。 姓赵的师妹皱了皱眉头,随即又摇头道:“瞧他这伤势,想是活不了多少时间,不如放他自生自灭,我们何必平添杀戮。” “赵师妹,斩草必要除根。再说了,这世间强者为尊,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算作生灵。”张姓弟子冷眼瞧着吴秋舫,不紧不慢地讲着大道理,俨然一副自己多吃了几年饭的模样。 赵姓女子嘴唇微启,本欲再说道说道,但又突然抿紧,似乎碍于张姓弟子的情面,不好再作争论。 “师兄们,你说这人明明是东极门的,怎么手里握着一把剑。”张姓弟子的背后突然钻出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来,一蹦一跳地往秋舫走来,眼神清冽,不由地发出疑问道。 那张姓弟子被这一问,定睛一看,吴秋舫身边确实紧紧捏住一柄毫不起眼的铁剑。他们徵侯山的弟子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与东极门的旧事,知道东极门算是从徵侯山上分裂出去的门派,而且与徵侯山不同,那里的弟子人人都学符道,这个东极门的叛逃者身边不带黄纸,却携一柄长剑,确实奇哉怪哉。 “你们还在磨蹭什么?” 远处的青衣道人见下边五人围着秋舫窃窃私语,身形一动,已然落在他们面前。 “回禀师父,此人,竟带着柄剑。” 张姓弟子怕青衣道长责怪,连声解释道。 “修剑?” 青衣道长的双眸并不顶大,再是那么微微一虚,更像只有一条缝了。 其余弟子对此也是摸不着头脑,只要沉默着,无人去接青衣道长的话。 “小子,你修剑道?” 青衣道长似乎也被挑起几分兴致,往前踏出半步,朝吴秋舫冷声问道。 吴秋舫出门之前不仅让何望舒一顿收拾,浑身挂彩,还被钟寇施了一道换形符和一道藏神符。此刻不仅气息微弱,脸上容貌除了青涩便只剩丑陋,体内法力大多也被封住,不管怎么查探,都只像个刚修行半载的入门汉。 “是。” 好在何望舒先前已料到此事,知道这剑必定引起徵侯山人的兴趣,事无巨细地交代吴秋舫一定要用气若游丝地声音说出自己修行剑道。 “在东极门修剑道,哼,说吧,你为何叛逃?” 正如何望舒所料,这青衣道长多问了一句。 照着预先设好的戏码,吴秋舫蹙着眉头,有气无力地说道:“他们,不让我修剑道,我杀了...杀了人。” “哦?你敢杀人?”青衣道人的兴致更加浓厚。 “是,他们欺我辱我,我不服。” 青衣道人闻言,双眸幽深,并不急着搭话,而是围着秋舫走了两步,在他背后站定道:“你杀了谁?” “一个师兄。”不知为何,说这话时秋舫心中竟闪过傅朝的面貌,一阵惭愧浮上心头,他赶紧在心中向傅师兄诚恳地道了道歉。 “所以你便逃?”青衣道长有些将信将疑,他死死盯着吴秋舫的眼睛。 好在这少年郎心思单纯,但在何望舒的精心训练之下,说起这句谎言时眼神并未闪躲,算是打消了一些青衣道长心中的疑虑。 “是。”秋舫答了一句,何望舒为教他说些什么道长救我之类的好话,他便也不说,而是兀自陷入沉默。 “师叔,他们东极门为何不让修剑道?”那个孩童模样的弟子睁大眼睛,不解问道。 青衣道人蹙了蹙眉,这孩童虽然叫他一声师叔,但他从来未在山中见过此子,只是临行前被宗主叫住,说是后山的老妖怪点名道姓要此子同行参加试炼。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也不敢忤逆,只好把他带在身边。而这一路上,此子稚气未脱,动不动问出一些令他这种辈分的高手懒得多说的问题来,令他心中颇有些烦躁。 但他却不敢动怒,毕竟是后山老妖怪指派的人,指不定是庙堂之上哪位高官送进来子弟,虽然徵侯山明面上保持中立,但暗地里在各方势力间多面下注,没有摸清底细之前还是得好言好语兜着。 “师侄,你入门晚,年纪轻,有所不知。当初东极门的玄明子因为独尊符道,不修剑道,才叛出徵侯山,继而创立了东极门。这些东西,不过是叛徒的传人罢了。”青衣道长面带鄙夷地说道。 “诶!”那孩童突然大呼小叫起来,旋即又道,“弟子瞧经书上讲,业果相续,五道轮回,便是这个意思么?” 这孩童的声音一放开来,听着便有些刺耳,特别是上了些年纪的人更不喜有人一惊一乍。 惹得青衣道长蹙了蹙眉,但没曾想到这孩子年纪不大,却有几分悟性,竟然能联想到经文之上,也算不易。他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什么,又将手探到秋舫头上。 秋舫见一张手向自己探来,将头微微往后一缩。 虽然自己的伤势看起来很重,但何望舒分寸拿捏得当,实则都是些皮外伤罢了,并不能伤筋动骨。就算如此,此刻他也不敢奋起反抗,要是动起手来,且不说对面人多势众,就是这个领头的青衣道长,自己也绝对是难以匹敌,只好将头缩到一半便停了下来,仍由道长的手停留在自己头上。 “没想到竟有此资质,当真是小瞧你了。”青衣道长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脸上浮现异色。 “师父?”张姓弟子见自己师父一反常态的惊愕,狐疑地问道。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轮回,有人走便有人来,你可愿拜入徵侯山?” 青衣道人拿起腔调来,眼中闪烁着一丝精芒。 第三十四章 符与剑的轮回 都说第三类人的斗法,能给天捅一个窟窿。 刚才的巨响,掀起一股巨大的热浪,刮得大道两旁的密林迎风飘摇,险些折腰。 青衣道士一剑下去,要的是个一鱼两吃,一边想突施冷箭,以出其不意一招克敌;一边又想要做掉吴秋舫,用一场意外杀人灭口。 看来徵侯山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虚伪,何望舒对青衣道士的想法了如指掌,使出一道符咒抵消长剑攻势,也借机保全了秋舫性命。 好在何望舒并不打算施展全力,落荒而逃是早已给自己写好的剧本。他身形轻盈,几上几下躲开剑花轮转而来,看上去尽处劣势。 青衣道士虽然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认为此战他必胜之,但久经江湖的他也不敢轻敌,双眼牢牢锁住何望舒身形掠处,还不忘对后边的弟子沉声道:“盯紧点,此人实力不弱,不可让他逃了。” 东极门虽然在修真界牢牢占据一席之地,几个二代弟子也算是享誉江湖。但何望舒却是个例外,他平常不喜抛头露面,有点闲暇便流连于青楼妓馆,呷酒作乐是他人生一大幸事。若不是秋舫下山一事事关重大,此时此刻的他一定是左边抱着城里还香楼上的花魁,右边拿着一根裹得毛茸茸的皮鞭轻轻挥舞着,想也不用想,整个人定是融化在香气四溢的女人榻上。 所以,青衣道士自然不知道何望舒究竟是何许人也,只知道他的道行已入第三类人境界,一时之间也不敢大意轻敌。 “道友留步。” 青衣道士见何望舒的身形略有破绽,突地大喝一声,身体爆射而出,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持剑而来。 这一剑,如游龙入水,惊鸿出世。 一股薄雾般飘渺无形的剑压死死罩住何望舒。 “有点东西。”何望舒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诡笑。 剑势虽厉,但却不足以威胁何望舒的性命。不过这一剑,也是最好败的一剑,就像想要睡觉,有人递来一个枕头。 何望舒突然侧身,反向剑势冲来,手中一张黄纸化作灰飞。 远处的吴秋舫定睛一看,何望舒的一道寒鸦符凌空出世,三千寒鸦铺天盖地而来,势若千里长河奔涌不绝,不管不顾朝那剑势迎头赶上。 三千鸦杀纵然声势浩大,但剑锋过处爆出森寒杀气,不绝于耳的金鸣之声昭示着此剑不可挡。 少年心中会意,师叔是打算借此机会金蝉脱壳了,否则使一张破军符,以矛攻矛,鹿死谁手有未可知。 秋舫的思绪再次被天空中的爆炸声拖回现实,三千鸦杀此刻已然化为泡影,凌厉剑锋弥漫在空气里,何望舒的身影竟已不知去向。 “十师叔?”秋舫心中默念,毕竟瞧不见何望舒的身影,自然不知道此招对阵,他是否受伤。 不过徵侯山的人却是胸有成竹。 “快追。”那个为首的男弟子对青衣道长的本领深信不疑,瞧不见何望舒的人影,一边拔出长剑,一边连声叫道。 青衣道长却将手一摆,摇头说道:“追不上了,他打定主意要逃。” “师父道行深厚,只需数招,这贼子便落荒而逃。”那弟子微微躬身,朝着青衣道长恭维道。 这话听着悦耳,几招退敌,退得还是积怨已深的东极门的敌,青衣道长自然露出一个得意地微笑来。 他虽然脸上得意,语气却硬要装作不动声色。 “凡事不要大意轻敌,你们下去看看,叛逃宗门者,无论是何家的,都是罪不可赦。” 为首的男弟子当即会意,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淡然道:“弟子清楚。” 说罢,便唤过其他四名弟子与自己降下地面。 吴秋舫知道眼前的五个人来者不善,特别是为首的男弟子面色冷峻,看着自己的眼神如看一只蝼蚁,手掌也紧紧按在剑柄之上,似乎眨眼之间,自己便可能身首异处。 少年知道事情有些不妙,警惕地蠕动身子,往后退开半个身位,以便自己还有机会逃离。 为首的男弟子脸上突然浮现一抹冷笑,二话不说,便拔出剑来。 “张师兄。”另一个女弟子突然唤道。与其他人不同,这一群徵侯山的人只有这名女子穿着杏黄色道袍,而非青衣。 “赵师妹想来试试?” 那姓张的弟子双眉一挑,饶有兴致地看着出声之人。 姓赵的师妹皱了皱眉头,随即又摇头道:“瞧他这伤势,想是活不了多少时间,不如放他自生自灭,我们何必平添杀戮。” “赵师妹,斩草必要除根。再说了,这世间强者为尊,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算作生灵。”张姓弟子冷眼瞧着吴秋舫,不紧不慢地讲着大道理,俨然一副自己多吃了几年饭的模样。 赵姓女子嘴唇微启,本欲再说道说道,但又突然抿紧,似乎碍于张姓弟子的情面,不好再作争论。 “师兄们,你说这人明明是东极门的,怎么手里握着一把剑。”张姓弟子的背后突然钻出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来,一蹦一跳地往秋舫走来,眼神清冽,不由地发出疑问道。 那张姓弟子被这一问,定睛一看,吴秋舫身边确实紧紧捏住一柄毫不起眼的铁剑。他们徵侯山的弟子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与东极门的旧事,知道东极门算是从徵侯山上分裂出去的门派,而且与徵侯山不同,那里的弟子人人都学符道,这个东极门的叛逃者身边不带黄纸,却携一柄长剑,确实奇哉怪哉。 “你们还在磨蹭什么?” 远处的青衣道人见下边五人围着秋舫窃窃私语,身形一动,已然落在他们面前。 “回禀师父,此人,竟带着柄剑。” 张姓弟子怕青衣道长责怪,连声解释道。 “修剑?” 青衣道长的双眸并不顶大,再是那么微微一虚,更像只有一条缝了。 其余弟子对此也是摸不着头脑,只要沉默着,无人去接青衣道长的话。 “小子,你修剑道?” 青衣道长似乎也被挑起几分兴致,往前踏出半步,朝吴秋舫冷声问道。 吴秋舫出门之前不仅让何望舒一顿收拾,浑身挂彩,还被钟寇施了一道换形符和一道藏神符。此刻不仅气息微弱,脸上容貌除了青涩便只剩丑陋,体内法力大多也被封住,不管怎么查探,都只像个刚修行半载的入门汉。 “是。” 好在何望舒先前已料到此事,知道这剑必定引起徵侯山人的兴趣,事无巨细地交代吴秋舫一定要用气若游丝地声音说出自己修行剑道。 “在东极门修剑道,哼,说吧,你为何叛逃?” 正如何望舒所料,这青衣道长多问了一句。 照着预先设好的戏码,吴秋舫蹙着眉头,有气无力地说道:“他们,不让我修剑道,我杀了...杀了人。” “哦?你敢杀人?”青衣道人的兴致更加浓厚。 “是,他们欺我辱我,我不服。” 青衣道人闻言,双眸幽深,并不急着搭话,而是围着秋舫走了两步,在他背后站定道:“你杀了谁?” “一个师兄。”不知为何,说这话时秋舫心中竟闪过傅朝的面貌,一阵惭愧浮上心头,他赶紧在心中向傅师兄诚恳地道了道歉。 “所以你便逃?”青衣道长有些将信将疑,他死死盯着吴秋舫的眼睛。 好在这少年郎心思单纯,但在何望舒的精心训练之下,说起这句谎言时眼神并未闪躲,算是打消了一些青衣道长心中的疑虑。 “是。”秋舫答了一句,何望舒为教他说些什么道长救我之类的好话,他便也不说,而是兀自陷入沉默。 “师叔,他们东极门为何不让修剑道?”那个孩童模样的弟子睁大眼睛,不解问道。 青衣道人蹙了蹙眉,这孩童虽然叫他一声师叔,但他从来未在山中见过此子,只是临行前被宗主叫住,说是后山的老妖怪点名道姓要此子同行参加试炼。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也不敢忤逆,只好把他带在身边。而这一路上,此子稚气未脱,动不动问出一些令他这种辈分的高手懒得多说的问题来,令他心中颇有些烦躁。 但他却不敢动怒,毕竟是后山老妖怪指派的人,指不定是庙堂之上哪位高官送进来子弟,虽然徵侯山明面上保持中立,但暗地里在各方势力间多面下注,没有摸清底细之前还是得好言好语兜着。 “师侄,你入门晚,年纪轻,有所不知。当初东极门的玄明子因为独尊符道,不修剑道,才叛出徵侯山,继而创立了东极门。这些东西,不过是叛徒的传人罢了。”青衣道长面带鄙夷地说道。 “诶!”那孩童突然大呼小叫起来,旋即又道,“弟子瞧经书上讲,业果相续,五道轮回,便是这个意思么?” 这孩童的声音一放开来,听着便有些刺耳,特别是上了些年纪的人更不喜有人一惊一乍。 惹得青衣道长蹙了蹙眉,但没曾想到这孩子年纪不大,却有几分悟性,竟然能联想到经文之上,也算不易。他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什么,又将手探到秋舫头上。 秋舫见一张手向自己探来,将头微微往后一缩。 虽然自己的伤势看起来很重,但何望舒分寸拿捏得当,实则都是些皮外伤罢了,并不能伤筋动骨。就算如此,此刻他也不敢奋起反抗,要是动起手来,且不说对面人多势众,就是这个领头的青衣道长,自己也绝对是难以匹敌,只好将头缩到一半便停了下来,仍由道长的手停留在自己头上。 “没想到竟有此资质,当真是小瞧你了。”青衣道长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脸上浮现异色。 “师父?”张姓弟子见自己师父一反常态的惊愕,狐疑地问道。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轮回,有人走便有人来,你可愿拜入徵侯山?” 青衣道人拿起腔调来,眼中闪烁着一丝精芒。 第三十五章 拜师,进城!(上) “师父?” 不等吴秋舫回过神来,那个张姓弟子急忙喊了一句,瞧那面色,颇为惊惧。 “此子奇经八脉生得通透,法力虽弱,却精纯异常,这份资质,百年难得一见。” 青衣道长赞叹道,脸上逐渐浮现出笑意来。 “就凭他?”张姓弟子不可思议地望了秋舫一眼,方才被自己视若草芥的人,此刻竟得到自己师父如此高的赞誉,不免惊愕万分。 “启儿,为师这是捡到宝了。”青衣道长的态度转变得令秋舫有些咂舌。说他天资聪慧的话还是下山之后才有人说给他听,以前在山上,晏青云除了教他修行便是看经,夸赞言辞一直吝于出口。 唯一一次,是秋舫照着晏青云的模样,以指为媒,以天为纸,在空中顺手绘就一张化物符的时候。晏青云深邃清远的眸子里好像有光闪烁,哑然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好”字来,那副异样的神色令吴秋舫觉得师父也太过大惊小怪了一些。 彼时的少年郎哪里知道这凭空画符的本事并非人人都会,还道自己学慢了些,令师父苦盼多时,终于得偿夙愿,才显得如此激动。 “恭喜师叔。”一旁的杏衣女子眉开眼笑的恭维声将秋舫的思绪从回忆中扯了出来。她与名叫张启的男弟子不同,心胸宽阔不少,一双杏眼中多了善良温婉,见师叔并不会痛下杀手,发自肺腑地高兴起来。 “芸竹,这下你师父总得正眼瞧一瞧我了吧。”青衣道人一高兴起来,便不像先前那般端着,竟顾不上拿捏自己年长一辈的高傲架子,说出这有失分寸的话来,惹得这叫赵芸竹的女子面露尴尬。 张启见师父兴致如此高昂,倒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心中不满也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 好在吴秋舫就算入了徵侯山的门,也得叫上自己一声师兄,到时候再来与他说道说道。他在心中如此盘算着,禁不住轻轻冷哼一声。 那个站在人群后边的微胖弟子先前从未开口说话,此刻也凑到前边来恭敬道了一句:“恭喜师叔。” 青衣道长一捋长髯,又转头朝着吴秋舫正色道:“你叛出东极门,在这浩大人世已无立锥之地。当初玄明子叛出徵侯山,至此也有百年,你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徵侯上可给你庇护不说,你想修的剑道,也能修得。” 这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的话术用得巧妙,青衣道长只想骗着秋舫赶紧一口应承下来,可别让眼前的鸭子飞了。 这道人在徵侯山中虽贵为护山长老,但始终居于末席,十余年来,剑道修为建树微薄,道行境界始终在第三类人的底端停滞不前,境界与职位早在那末尾处两看相厌了。 这次被宗主派出来公干,也是因为八王爷旧部并非宗门下注的首要对象,其他长老又不想得罪人君与元后的势力,才轮到他来走上一遭,心中别提有多憋屈。而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快入洛城也不见墨宗派人前来迎接,不满之意早是充斥心房。 谁能知道,上天竟然在这将要入城时给他送来一个大礼,这叛逃少年的根骨千万里挑一,他不懂符道,但在剑道耕耘几十载,这手往秋舫头上一搁,便知道秋舫不仅根骨俱佳,更是修行剑道的一块好苗子。 在皇宫之中,有人母凭子贵。在徵侯山上,同样可以师凭徒贵,若是用心调教,秋舫今后再大放异彩,他这个师傅在大殿中的坐席,怎么说也得往前挪上一挪。 听了青衣道长的话,吴秋舫依旧迟疑一下,心中感叹道:“十师叔真是工于心计,这道长的每一步竟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见吴秋舫依旧沉默不语,青衣道长只道他还在犹豫,急切地拉起少年郎的臂膀道:“小子,你刚才也看到了,东极门的人短短数招之间便被我杀得抱头鼠窜,剑道之厉,机缘难得,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与刚才的冷言冷语不同,青衣道长此刻话语连珠,生怕吴秋舫站起来跑了似的。 少年心中暗自不爽:“若不是十师叔诈败而去,现在哪还有你说话的份。何况起初明明还想取我性命来着。”想到此处,秋舫甚至想露出一个嗤笑来。 但他转念一想,按照师叔们的计划,这师是拜也得拜,不拜也得拜了,便也不敢翻脸,定了定神,准备应承下来。 吴秋舫正欲开口,身畔的张启却抢先道:“师父,我看这小子一脸痴傻,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怕不是脑子不太好使,纵然根骨俱佳,修行起来怕也是寸步难行。” 谁知青衣道人根本不去搭理他的话语,此刻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地瞧着秋舫,满心期待溢于言表。惹得秋舫这样的老实人都想再耍上他一耍。 虽然看多了何望舒插科打诨,但秋舫自然没有那份掌控火候的功夫,也怕阴沟里翻了船,稍作沉吟,便缓缓开口道:“请师...” 正欲说出一句“师父”来时,他竟又顿了下来,毕竟这么些年来,师父这两个字他只曾叫过晏青云一人,此刻要他这样去叫别人,心中那关断然过不了。就算是为了东极门的未来着想,他那倔脾气也不愿认贼作父。 青衣道人明明见他开口,声音却又戛然而止,心中一急,顺手将长剑往侧边一放,又往前凑了一些道:“我知你此刻说话艰难,你只管点头或者摇头便是。” 见青衣道人无意间给自己垫了台阶,吴秋舫自然愿意就坡下驴,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好,好!”青衣道长难以抑制内心狂喜,竟连声叫好,顺手从怀中取出一枚丹药来,送入秋舫口中,再次叹道,“此乃门中疗伤圣药,你且先服下。” 瞧这模样,吴秋舫若是摇头,怕当场便会身首异处,更别提尝上一粒徵侯山里的疗伤圣药了。 “师叔,你这一激动,连介绍都还没介绍一声呢。” 还是赵芸竹心思细腻,察觉到这青衣道长既未介绍自己,也未问一声吴秋舫的名字。 不过有了吴秋舫的点头,道人逐渐褪去先前的急不可耐,清了清嗓子,喟叹道:“芸竹师侄提醒得是。” 言罢,又望向吴秋舫道:“徒儿,为师位列徵侯山三十六位护山长老之一,道号芦戌道人,还不知徒儿姓甚名谁?” 秋舫微微蹙了蹙眉,但借着血迹斑斑的掩饰,无人察觉。他微微思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张了张嘴,吐出一股气声道:“我叫...” 两个字方一出口,他便做出一副难以再言的模样来。 芦戌道人见他气若游丝,连忙摆手道:“徒儿暂且休息。养好了伤我们再说。” 虽然拜师入门一事都在何望舒的算计之内,但令东极门众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芦戌道人是久旱逢甘露,座下几个弟子之中,也就张启一人有些本事,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摸到第四类人中间位置的高度。其他几人虽然刻苦修行,但也不过刚刚进入第四类人的门槛,比之区区凡人,没能胜出几多。 而如今遇见吴秋舫这样天资出众的弟子,自然是礼遇有加。 只不过此事若是让何望舒知道了,怕是得啐上一口,骂这道长实在太过势利了一些,明明第一次出手便未打算给吴秋舫留一条活路,要不是他机警过人,恐怕吴秋舫得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 秋舫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干脆往地上一躺,反正瞧此模样,他至少是生命无虞,指不定像个老祖先人一般被人供起来。 少年郎此时此刻,竟第一次体会到,为何何望舒总是热衷于干一些荒唐而滑稽的事情。 “启儿,快背上你师弟,这几日一定要他好好静养,若是有半点闪失。”芦戌道人的话并没有说完,有些话不说完比说完更有力道。 “弟子知道。”张启强压心中怒火,朝着吴秋舫走来,背朝着芦戌道人去将少年扶起,只是那副神情让少年瞧在眼里,怕在心里。 这哪有兄亲弟恭的模样啊,张启咬牙切齿的样子,怕是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这一路上,有芦戌道人压阵,张启虽然脸色阴冷,但也不敢造次。 这墨宗说来也是,有贵客来临,不出城迎接也便算了,进了洛城之中,也只派了个骨魔使前来引导。 入城之处,人烟不多不少,秋舫匍匐在张启的背上,这所谓的师兄身材高大,右边肩膀更显宽阔,看来平常练剑勤奋有加。 秋舫再一抬眼,远远便瞧见那个带着黑色兜帽的骨魔使领着两名黑袍弟子等候在入城之后的大道上。虽然已用换形符易容,但他还是不自觉地将头往后边缩了一缩。 “师父,这墨宗竟来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来迎接我们,真是不把徵侯山放在眼里。”张启习武日久,身强力壮,背着吴秋舫说话也是不急不喘。 “哼,仗着搭上了八王爷的余部,便以为能跟徵侯山平起平坐。”芦戌道人不屑道。 “这八王爷的余部...”张启见骨魔使也往他们行来,话音便到此落下,以免被对方听见。 毕竟修炼之人,耳聪目明,就算是极小的声音,若不以法力保护,也容易走漏。 “芦戌道友,幸会幸会。” 骨魔使迎来,依旧用那副粗糙的嗓子打起招呼,脸上皱纹横生,也看不出来是哭是笑。 秋舫瞧见一旁的赵芸竹微微蹙眉,想必是对这骨魔使的声音有些不适。 “阁下是?”芦戌道人勉力露出一个笑容来,毕竟能对着骨魔使这张脸由衷而笑的人,世上应该不多。 “在下墨宗骨魔使,宗主俗务缠身,无法前来恭迎道友一行,还请宽恕。” 芦戌道人的脸上挂着假笑,毕竟在修真界论资排辈,以徵侯山的资历自然是可以稳居前三的,且不说半步踏入第一类人门槛的宗主大人,就凭借三位第二类人的大长老,三十六名的护山长老和七十二位执事长老的底子,一齐吼上一句,也能让修真界抖上一抖。 这哪里是墨宗也可以怠慢的。 可墨宗今日明摆着未将他们放在眼里,只因他是护山长老中的末席,也只派一个长老级的人物前来迎接,着实有些欺人太甚。 心中虽然这般想来,但终归是不能撕破脸,芦戌道人不动声色道:“墨宗家大业大,风宗主自然繁忙,倒是我们叨扰,还请海涵。” 骨魔使闻言,正欲张嘴,却看见张启后背上瘫软着一名负伤的少年,脸色微变道:“道友,这是?” 第三十五章 拜师,进城!(上) “师父?” 不等吴秋舫回过神来,那个张姓弟子急忙喊了一句,瞧那面色,颇为惊惧。 “此子奇经八脉生得通透,法力虽弱,却精纯异常,这份资质,百年难得一见。” 青衣道长赞叹道,脸上逐渐浮现出笑意来。 “就凭他?”张姓弟子不可思议地望了秋舫一眼,方才被自己视若草芥的人,此刻竟得到自己师父如此高的赞誉,不免惊愕万分。 “启儿,为师这是捡到宝了。”青衣道长的态度转变得令秋舫有些咂舌。说他天资聪慧的话还是下山之后才有人说给他听,以前在山上,晏青云除了教他修行便是看经,夸赞言辞一直吝于出口。 唯一一次,是秋舫照着晏青云的模样,以指为媒,以天为纸,在空中顺手绘就一张化物符的时候。晏青云深邃清远的眸子里好像有光闪烁,哑然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好”字来,那副异样的神色令吴秋舫觉得师父也太过大惊小怪了一些。 彼时的少年郎哪里知道这凭空画符的本事并非人人都会,还道自己学慢了些,令师父苦盼多时,终于得偿夙愿,才显得如此激动。 “恭喜师叔。”一旁的杏衣女子眉开眼笑的恭维声将秋舫的思绪从回忆中扯了出来。她与名叫张启的男弟子不同,心胸宽阔不少,一双杏眼中多了善良温婉,见师叔并不会痛下杀手,发自肺腑地高兴起来。 “芸竹,这下你师父总得正眼瞧一瞧我了吧。”青衣道人一高兴起来,便不像先前那般端着,竟顾不上拿捏自己年长一辈的高傲架子,说出这有失分寸的话来,惹得这叫赵芸竹的女子面露尴尬。 张启见师父兴致如此高昂,倒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心中不满也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 好在吴秋舫就算入了徵侯山的门,也得叫上自己一声师兄,到时候再来与他说道说道。他在心中如此盘算着,禁不住轻轻冷哼一声。 那个站在人群后边的微胖弟子先前从未开口说话,此刻也凑到前边来恭敬道了一句:“恭喜师叔。” 青衣道长一捋长髯,又转头朝着吴秋舫正色道:“你叛出东极门,在这浩大人世已无立锥之地。当初玄明子叛出徵侯山,至此也有百年,你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徵侯上可给你庇护不说,你想修的剑道,也能修得。” 这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的话术用得巧妙,青衣道长只想骗着秋舫赶紧一口应承下来,可别让眼前的鸭子飞了。 这道人在徵侯山中虽贵为护山长老,但始终居于末席,十余年来,剑道修为建树微薄,道行境界始终在第三类人的底端停滞不前,境界与职位早在那末尾处两看相厌了。 这次被宗主派出来公干,也是因为八王爷旧部并非宗门下注的首要对象,其他长老又不想得罪人君与元后的势力,才轮到他来走上一遭,心中别提有多憋屈。而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快入洛城也不见墨宗派人前来迎接,不满之意早是充斥心房。 谁能知道,上天竟然在这将要入城时给他送来一个大礼,这叛逃少年的根骨千万里挑一,他不懂符道,但在剑道耕耘几十载,这手往秋舫头上一搁,便知道秋舫不仅根骨俱佳,更是修行剑道的一块好苗子。 在皇宫之中,有人母凭子贵。在徵侯山上,同样可以师凭徒贵,若是用心调教,秋舫今后再大放异彩,他这个师傅在大殿中的坐席,怎么说也得往前挪上一挪。 听了青衣道长的话,吴秋舫依旧迟疑一下,心中感叹道:“十师叔真是工于心计,这道长的每一步竟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见吴秋舫依旧沉默不语,青衣道长只道他还在犹豫,急切地拉起少年郎的臂膀道:“小子,你刚才也看到了,东极门的人短短数招之间便被我杀得抱头鼠窜,剑道之厉,机缘难得,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与刚才的冷言冷语不同,青衣道长此刻话语连珠,生怕吴秋舫站起来跑了似的。 少年心中暗自不爽:“若不是十师叔诈败而去,现在哪还有你说话的份。何况起初明明还想取我性命来着。”想到此处,秋舫甚至想露出一个嗤笑来。 但他转念一想,按照师叔们的计划,这师是拜也得拜,不拜也得拜了,便也不敢翻脸,定了定神,准备应承下来。 吴秋舫正欲开口,身畔的张启却抢先道:“师父,我看这小子一脸痴傻,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怕不是脑子不太好使,纵然根骨俱佳,修行起来怕也是寸步难行。” 谁知青衣道人根本不去搭理他的话语,此刻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地瞧着秋舫,满心期待溢于言表。惹得秋舫这样的老实人都想再耍上他一耍。 虽然看多了何望舒插科打诨,但秋舫自然没有那份掌控火候的功夫,也怕阴沟里翻了船,稍作沉吟,便缓缓开口道:“请师...” 正欲说出一句“师父”来时,他竟又顿了下来,毕竟这么些年来,师父这两个字他只曾叫过晏青云一人,此刻要他这样去叫别人,心中那关断然过不了。就算是为了东极门的未来着想,他那倔脾气也不愿认贼作父。 青衣道人明明见他开口,声音却又戛然而止,心中一急,顺手将长剑往侧边一放,又往前凑了一些道:“我知你此刻说话艰难,你只管点头或者摇头便是。” 见青衣道人无意间给自己垫了台阶,吴秋舫自然愿意就坡下驴,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好,好!”青衣道长难以抑制内心狂喜,竟连声叫好,顺手从怀中取出一枚丹药来,送入秋舫口中,再次叹道,“此乃门中疗伤圣药,你且先服下。” 瞧这模样,吴秋舫若是摇头,怕当场便会身首异处,更别提尝上一粒徵侯山里的疗伤圣药了。 “师叔,你这一激动,连介绍都还没介绍一声呢。” 还是赵芸竹心思细腻,察觉到这青衣道长既未介绍自己,也未问一声吴秋舫的名字。 不过有了吴秋舫的点头,道人逐渐褪去先前的急不可耐,清了清嗓子,喟叹道:“芸竹师侄提醒得是。” 言罢,又望向吴秋舫道:“徒儿,为师位列徵侯山三十六位护山长老之一,道号芦戌道人,还不知徒儿姓甚名谁?” 秋舫微微蹙了蹙眉,但借着血迹斑斑的掩饰,无人察觉。他微微思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张了张嘴,吐出一股气声道:“我叫...” 两个字方一出口,他便做出一副难以再言的模样来。 芦戌道人见他气若游丝,连忙摆手道:“徒儿暂且休息。养好了伤我们再说。” 虽然拜师入门一事都在何望舒的算计之内,但令东极门众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芦戌道人是久旱逢甘露,座下几个弟子之中,也就张启一人有些本事,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摸到第四类人中间位置的高度。其他几人虽然刻苦修行,但也不过刚刚进入第四类人的门槛,比之区区凡人,没能胜出几多。 而如今遇见吴秋舫这样天资出众的弟子,自然是礼遇有加。 只不过此事若是让何望舒知道了,怕是得啐上一口,骂这道长实在太过势利了一些,明明第一次出手便未打算给吴秋舫留一条活路,要不是他机警过人,恐怕吴秋舫得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 秋舫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干脆往地上一躺,反正瞧此模样,他至少是生命无虞,指不定像个老祖先人一般被人供起来。 少年郎此时此刻,竟第一次体会到,为何何望舒总是热衷于干一些荒唐而滑稽的事情。 “启儿,快背上你师弟,这几日一定要他好好静养,若是有半点闪失。”芦戌道人的话并没有说完,有些话不说完比说完更有力道。 “弟子知道。”张启强压心中怒火,朝着吴秋舫走来,背朝着芦戌道人去将少年扶起,只是那副神情让少年瞧在眼里,怕在心里。 这哪有兄亲弟恭的模样啊,张启咬牙切齿的样子,怕是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这一路上,有芦戌道人压阵,张启虽然脸色阴冷,但也不敢造次。 这墨宗说来也是,有贵客来临,不出城迎接也便算了,进了洛城之中,也只派了个骨魔使前来引导。 入城之处,人烟不多不少,秋舫匍匐在张启的背上,这所谓的师兄身材高大,右边肩膀更显宽阔,看来平常练剑勤奋有加。 秋舫再一抬眼,远远便瞧见那个带着黑色兜帽的骨魔使领着两名黑袍弟子等候在入城之后的大道上。虽然已用换形符易容,但他还是不自觉地将头往后边缩了一缩。 “师父,这墨宗竟来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来迎接我们,真是不把徵侯山放在眼里。”张启习武日久,身强力壮,背着吴秋舫说话也是不急不喘。 “哼,仗着搭上了八王爷的余部,便以为能跟徵侯山平起平坐。”芦戌道人不屑道。 “这八王爷的余部...”张启见骨魔使也往他们行来,话音便到此落下,以免被对方听见。 毕竟修炼之人,耳聪目明,就算是极小的声音,若不以法力保护,也容易走漏。 “芦戌道友,幸会幸会。” 骨魔使迎来,依旧用那副粗糙的嗓子打起招呼,脸上皱纹横生,也看不出来是哭是笑。 秋舫瞧见一旁的赵芸竹微微蹙眉,想必是对这骨魔使的声音有些不适。 “阁下是?”芦戌道人勉力露出一个笑容来,毕竟能对着骨魔使这张脸由衷而笑的人,世上应该不多。 “在下墨宗骨魔使,宗主俗务缠身,无法前来恭迎道友一行,还请宽恕。” 芦戌道人的脸上挂着假笑,毕竟在修真界论资排辈,以徵侯山的资历自然是可以稳居前三的,且不说半步踏入第一类人门槛的宗主大人,就凭借三位第二类人的大长老,三十六名的护山长老和七十二位执事长老的底子,一齐吼上一句,也能让修真界抖上一抖。 这哪里是墨宗也可以怠慢的。 可墨宗今日明摆着未将他们放在眼里,只因他是护山长老中的末席,也只派一个长老级的人物前来迎接,着实有些欺人太甚。 心中虽然这般想来,但终归是不能撕破脸,芦戌道人不动声色道:“墨宗家大业大,风宗主自然繁忙,倒是我们叨扰,还请海涵。” 骨魔使闻言,正欲张嘴,却看见张启后背上瘫软着一名负伤的少年,脸色微变道:“道友,这是?” 第三十六章 拜师,进城!(下) 骨魔使有此一问也是人之常情。徵侯山一行人千里迢迢而来,刚一入城便平添个伤员,多少令自诩洛城一霸的墨宗觉得面上无光。 “来时路上遇见东极门的人,伤了个弟子,不碍事。” 芦戌道人手握长剑,一捻胡须,说得那叫一个轻描淡写。他可不想让收了东极门叛逃弟子一事广为人知,毕竟吴秋舫这份天赋,关乎他今后在门中的地位能往上走几步,若让旁人知道,遇见个红眼的,再使些手段,就得不偿失了。 正主都不在意,骨魔使自然不便多言,只是带着些许怒意,低声骂了一句:“等我们大事一成,定要将灭了东极门满门,以解道友心头之恨。” 秋舫闻言,心中冷哼一句,墨宗本事不大,口气倒是挺大,谁不知道在这洛城之中,实力最强的乃是东极门。 骨魔使的话多少带点演戏的成分,但装得也算诚恳,芦戌道人双手抱拳,顺嘴说道:“有劳贵宗了。” 话虽如此,芦戌道人已有二十来年未曾尝到这份喜悦了,若不是东极门来这么一出,他也不会收这么一个宝贝弟子。 “好说,还请道友一行先去客栈休息,明日宗主摆酒设宴,为大家接风洗尘。” 一阵寒暄过后,骨魔使的语气渐显冰冷,他平常便不爱与人搭话,本就管事不多,今天恰巧遇见宗内事务繁重,才派他出来迎客,话过三巡自然拿回平常的语气。 见墨宗只将自己安顿在客栈居住,而非宗门之内,芦戌道人皱起眉头,笑意微敛。即使洛城繁华,客栈装潢精致,睡上一觉也算舒坦。但远来是客,墨宗的安排多少有些怠慢。 “客随主便,谨听安排。” 芦戌道人心气不顺,但也无可奈何,毕竟此行乃是与墨宗商讨合作之事,若是为这些小事撕破脸面,他回去也不好交差。 这些年来,东极门背后站着人君的皇权,不管是在洛城之中还是洛城之外,各门各派都得给上几分薄面。而墨宗在庙堂之上向来没有根系,也就最近这些年生才搭上八王爷旧部的快船,竟装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来。 徵侯山一行人在骨魔使的引导下,过桥转入闾里街巷,洛城的繁华之景从眼中流过,热闹非常。他们久居深山之中,极少有机会见到人间烟火气,别说还是个少女的赵芸竹,就连一脸高傲的张启也忍不住东张西望。 客栈之中人声鼎沸,洛城是夏国与荒国来往的交通咽喉,免不了鱼龙混杂,徵侯山一行人不愿招惹是非,也不声张,随着店小二的引导便各自回房。 安顿之后,秋舫一个人躺在榻上,天色已晚,他好不容易熬走了在他身畔呵护毕至的芦戌道人,此刻颇有些疲惫,加上身上的伤势虽然在徵侯山灵丹妙药的加持下好了不少,但隐隐疼痛还是盘旋在他周遭。 好在窗外有一轮好月,桌上有一壶好茶陪伴着他。少年悄悄支起身子,缓缓落下地来,一步一瘸地在房门之中活动筋骨。 徵侯山众人此时还当他伤得无法下地走路,只留他在屋内静养。 “不知道接下来他们会做些什么?”秋舫喃喃道。 何望舒虽然算到了每一步,但步子却停留在了他拜入徵侯山上,至于之后的事情,也都没个准信,全凭他自己的造化。 他不禁叹气一声,自打下了山来,麻烦事便缠着他不肯离去,一会是与墨宗为敌,一会又来了个徵侯山,看来下一步便是要瞧瞧八王爷的旧部又是些什么人物了。 这些麻烦事让他久疏修行,也不知道下次画符时,手能不能抖个利索。 念及此处,他怔了怔神,好像这一切麻烦事的根源都指向了自己的爷爷——八王爷。 少年也纳闷,都说自己是八王爷的孙子,那么八王爷旧部岂不是跟自己应当是同路人,不过见周宗他们的模样,提起八王爷旧部来又是如临大敌,这个中关系着实有些伤透脑筋。 不等少年想个通透,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小师弟,你好些了么?” 秋舫一听,便知是赵芸竹来了,连忙缩回床褥里老实躺好,露出一脸痛苦,但嘴上却不答话,毕竟现今的他,明面上还是嘴不能张、话不能说的伤员。 似乎赵芸竹也察觉到自己多此一问,迟疑地说了一句:“师叔要我来喂你伤药,那我便进来了。” 说罢,便是轻轻推门而入。 秋舫不愿说话,只是将眼珠子转了一转,平静地瞧了过去。 赵芸竹娇柔的身子骨端了一个水盆,盆边垂挂着一根水洗得泛白的粗麻毛巾。秋舫回想起自己这被鲜血染得模糊的脸,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 走进吴秋舫的身畔,赵芸竹直截了当地在榻边坐下,也不去拘泥男女有别之事,这倒是省去了秋舫的尴尬。 “小师弟,你忍着些疼痛,我替你将伤口擦一擦。” 赵芸竹温柔道,轻声细语的样子极容易让人觉得亲近。 何望舒说过,演戏就得演足演够味,不仅要合理,还得前后一致,否则便会露出破绽。 少年郎认真想了一想,这嘴里还是一个字都不能哼出来,只是勉力点头,好像他脖子上挂着一颗千斤的铁球。 赵芸竹瞧了,急道:“你可别动,万一有点好歹,师叔可饶不了我。” 听了她的话语,少年不再装模作样,安安静静地瞧着赵芸竹的纤纤玉手捏着毛巾在他脸上轻轻拂过。 想来这赵芸竹上山之前,也是朝中官员家的闺秀,即使瞧见吴秋舫易容后丑陋的脸,仪态依旧端庄,并未因此而下手重了一些。 这少年郎哪里识货,只是眼含感激。这份感激倒是发自肺腑,毕竟干涸血迹糊了一脸的不适感任谁也会难受。 “嘭”的一声,门又被突然推开。 赵芸竹擦拭伤口时生怕弄疼了少年,故而一双眸子中满是专心致志。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响,惊得她捏着毛巾的葱葱玉指抖了一下。她再回过头去,见是一路随行的孩童,脸上不免露出一丝嗔怪。 “师姐,你也在这呢?” 那孩童见了二人,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来,也不顺手将门掩上,只顾着一蹦一跳地向床榻奔来。 “小心一些。” 赵芸竹微微蹙眉,在床榻边上坐了多时,耳边青丝滑落几缕,她便将毛巾放入盆中,伸手一拢头发。 那孩童颇为顽劣,竟不理会赵芸竹的叮嘱,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吴秋舫的身边,竟一把抱住少年的手臂,瞪着双眼认真道:“小师弟,你得快点康复,陪我好好地逛逛洛城。” 这不抱不打紧,一抱自然是触碰到了少年伤口,虽然疼痛感并不强烈,但秋舫稍一思索,还是吐出一个闷哼,露出一个难受的表情来。 “师弟。” 赵芸竹见这孩子没轻没重,忍不住出声唤了一句,语气中夹杂着几分责备。 那孩童却不理她,小孩子生性顽劣,行事不像大人那般有分寸,他明明见到秋舫的脸色微微变青,但脸上笑意却更显浓厚,自顾自地道:“小师弟,你一定对洛城很熟悉吧?” 这孩子也太顽劣了些,秋舫心中默然,还是不愿张嘴,只是转悠一下眼珠子,旁人也瞧不出他的真意。 “师弟,小师弟需要静养,有什么事晚点再说不成吗?”赵芸竹正色道,她虽然也不过十七岁的年纪,但徵侯山上长幼有序,教训两句不算为过。 “再说了,虽然小师弟入门晚,但年纪比你也要大些,照理说来,你也应当叫声师兄。” 赵芸竹在一旁絮絮叨叨,那孩童虽然顽劣,但见赵芸竹已经动了几分真火,不敢再得寸进尺,若是将芦戌道人招来,自己少不了被训斥几句。便兴致索然地说道:“那你的伤得快点好起来,来时路上我瞧见一处还香楼,门口好几个漂亮姐姐在与人说笑,我也想进去瞧瞧。” 还香楼?秋舫愣了一愣,好像这地名儿在何望舒的口中听说过,那风流惯了的十师叔每每提及,都难以抑制向往之情。 兴许是个修行的绝佳场所吧。少年如此猜测着,这风月场所他不曾去过,下山的日子不算长,自然没人与他详细说道说道。 却不料赵芸竹又是冷哼了一声。 “小小年纪不学好,那些地方哪是你能去的。” 吴秋舫见赵芸竹说话时,脸颊上染了一抹红霞,心中对此更加不解。 不待孩童反驳,他们的对话便被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 “师弟,师妹。” 张启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进来。 秋舫知道这所谓的师兄对自己有所成见,暗叫不好。 “张师兄。” 赵芸竹和那孩子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句。 张启走了进来,第一眼便瞧见赵芸竹搁在膝上的铜盆,手中还捏着一根浸湿的毛巾。 再看见躺在榻上的吴秋舫,此刻脸上的血迹与尘土已被赵芸竹擦拭干净,露出的肌肤黝黑,鼻梁塌陷,双眼如豆,那品相实在称不上好看。 不用多猜也知道,这是赵芸竹细心照料的结果。张启想到此处便气不打一处来,他平常独得芦戌道人宠爱,如今吴秋舫进来分一杯羹也便罢了。此时此刻,自己暗恋的心上人还为吴秋舫当牛做马,更是一股子火气冲上心头。 他眼中有厉色划过,忍不住板起脸来道:“有劳师妹了,师父命我来瞧瞧小师弟,你们且先去吧。” 张启的眼中只有赵芸竹,进来之后甚至没有正眼瞧过那孩童一眼。 “可我还未将师弟身上的伤口擦拭赶紧。” 赵芸竹犹豫道,说罢,又瞧了一眼秋舫那黝黑肤色也掩不住的苍白脸色。 “无妨,我这当师兄的,也该为师弟做些事情。” 张启冷然道。 赵芸竹虽然道行不高,但察言观色还算细致,知道眼前这位张师兄行事颇为狠辣,要她将手中的活计交给他,总归是不太放心。 “去好好休息吧,舟车劳顿之苦可不好受。”张启催促道,心中已经盘算起一会要跟吴秋舫说些什么。 “有劳张师兄了。”赵芸竹还未答话,那孩童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见孩童离去,赵芸竹也不好再作争辩,毕竟说来说去,这也是他们自家师兄的事情,虽是同门,却不同脉,自己哪有插手的道理。 “那有劳师兄。” 赵芸竹轻轻搁下手中铜盆,看见盆中的清水不知几时已被染成淡淡暗红,无奈地离去。 第三十六章 拜师,进城!(下) 骨魔使有此一问也是人之常情。徵侯山一行人千里迢迢而来,刚一入城便平添个伤员,多少令自诩洛城一霸的墨宗觉得面上无光。 “来时路上遇见东极门的人,伤了个弟子,不碍事。” 芦戌道人手握长剑,一捻胡须,说得那叫一个轻描淡写。他可不想让收了东极门叛逃弟子一事广为人知,毕竟吴秋舫这份天赋,关乎他今后在门中的地位能往上走几步,若让旁人知道,遇见个红眼的,再使些手段,就得不偿失了。 正主都不在意,骨魔使自然不便多言,只是带着些许怒意,低声骂了一句:“等我们大事一成,定要将灭了东极门满门,以解道友心头之恨。” 秋舫闻言,心中冷哼一句,墨宗本事不大,口气倒是挺大,谁不知道在这洛城之中,实力最强的乃是东极门。 骨魔使的话多少带点演戏的成分,但装得也算诚恳,芦戌道人双手抱拳,顺嘴说道:“有劳贵宗了。” 话虽如此,芦戌道人已有二十来年未曾尝到这份喜悦了,若不是东极门来这么一出,他也不会收这么一个宝贝弟子。 “好说,还请道友一行先去客栈休息,明日宗主摆酒设宴,为大家接风洗尘。” 一阵寒暄过后,骨魔使的语气渐显冰冷,他平常便不爱与人搭话,本就管事不多,今天恰巧遇见宗内事务繁重,才派他出来迎客,话过三巡自然拿回平常的语气。 见墨宗只将自己安顿在客栈居住,而非宗门之内,芦戌道人皱起眉头,笑意微敛。即使洛城繁华,客栈装潢精致,睡上一觉也算舒坦。但远来是客,墨宗的安排多少有些怠慢。 “客随主便,谨听安排。” 芦戌道人心气不顺,但也无可奈何,毕竟此行乃是与墨宗商讨合作之事,若是为这些小事撕破脸面,他回去也不好交差。 这些年来,东极门背后站着人君的皇权,不管是在洛城之中还是洛城之外,各门各派都得给上几分薄面。而墨宗在庙堂之上向来没有根系,也就最近这些年生才搭上八王爷旧部的快船,竟装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来。 徵侯山一行人在骨魔使的引导下,过桥转入闾里街巷,洛城的繁华之景从眼中流过,热闹非常。他们久居深山之中,极少有机会见到人间烟火气,别说还是个少女的赵芸竹,就连一脸高傲的张启也忍不住东张西望。 客栈之中人声鼎沸,洛城是夏国与荒国来往的交通咽喉,免不了鱼龙混杂,徵侯山一行人不愿招惹是非,也不声张,随着店小二的引导便各自回房。 安顿之后,秋舫一个人躺在榻上,天色已晚,他好不容易熬走了在他身畔呵护毕至的芦戌道人,此刻颇有些疲惫,加上身上的伤势虽然在徵侯山灵丹妙药的加持下好了不少,但隐隐疼痛还是盘旋在他周遭。 好在窗外有一轮好月,桌上有一壶好茶陪伴着他。少年悄悄支起身子,缓缓落下地来,一步一瘸地在房门之中活动筋骨。 徵侯山众人此时还当他伤得无法下地走路,只留他在屋内静养。 “不知道接下来他们会做些什么?”秋舫喃喃道。 何望舒虽然算到了每一步,但步子却停留在了他拜入徵侯山上,至于之后的事情,也都没个准信,全凭他自己的造化。 他不禁叹气一声,自打下了山来,麻烦事便缠着他不肯离去,一会是与墨宗为敌,一会又来了个徵侯山,看来下一步便是要瞧瞧八王爷的旧部又是些什么人物了。 这些麻烦事让他久疏修行,也不知道下次画符时,手能不能抖个利索。 念及此处,他怔了怔神,好像这一切麻烦事的根源都指向了自己的爷爷——八王爷。 少年也纳闷,都说自己是八王爷的孙子,那么八王爷旧部岂不是跟自己应当是同路人,不过见周宗他们的模样,提起八王爷旧部来又是如临大敌,这个中关系着实有些伤透脑筋。 不等少年想个通透,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小师弟,你好些了么?” 秋舫一听,便知是赵芸竹来了,连忙缩回床褥里老实躺好,露出一脸痛苦,但嘴上却不答话,毕竟现今的他,明面上还是嘴不能张、话不能说的伤员。 似乎赵芸竹也察觉到自己多此一问,迟疑地说了一句:“师叔要我来喂你伤药,那我便进来了。” 说罢,便是轻轻推门而入。 秋舫不愿说话,只是将眼珠子转了一转,平静地瞧了过去。 赵芸竹娇柔的身子骨端了一个水盆,盆边垂挂着一根水洗得泛白的粗麻毛巾。秋舫回想起自己这被鲜血染得模糊的脸,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 走进吴秋舫的身畔,赵芸竹直截了当地在榻边坐下,也不去拘泥男女有别之事,这倒是省去了秋舫的尴尬。 “小师弟,你忍着些疼痛,我替你将伤口擦一擦。” 赵芸竹温柔道,轻声细语的样子极容易让人觉得亲近。 何望舒说过,演戏就得演足演够味,不仅要合理,还得前后一致,否则便会露出破绽。 少年郎认真想了一想,这嘴里还是一个字都不能哼出来,只是勉力点头,好像他脖子上挂着一颗千斤的铁球。 赵芸竹瞧了,急道:“你可别动,万一有点好歹,师叔可饶不了我。” 听了她的话语,少年不再装模作样,安安静静地瞧着赵芸竹的纤纤玉手捏着毛巾在他脸上轻轻拂过。 想来这赵芸竹上山之前,也是朝中官员家的闺秀,即使瞧见吴秋舫易容后丑陋的脸,仪态依旧端庄,并未因此而下手重了一些。 这少年郎哪里识货,只是眼含感激。这份感激倒是发自肺腑,毕竟干涸血迹糊了一脸的不适感任谁也会难受。 “嘭”的一声,门又被突然推开。 赵芸竹擦拭伤口时生怕弄疼了少年,故而一双眸子中满是专心致志。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响,惊得她捏着毛巾的葱葱玉指抖了一下。她再回过头去,见是一路随行的孩童,脸上不免露出一丝嗔怪。 “师姐,你也在这呢?” 那孩童见了二人,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来,也不顺手将门掩上,只顾着一蹦一跳地向床榻奔来。 “小心一些。” 赵芸竹微微蹙眉,在床榻边上坐了多时,耳边青丝滑落几缕,她便将毛巾放入盆中,伸手一拢头发。 那孩童颇为顽劣,竟不理会赵芸竹的叮嘱,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吴秋舫的身边,竟一把抱住少年的手臂,瞪着双眼认真道:“小师弟,你得快点康复,陪我好好地逛逛洛城。” 这不抱不打紧,一抱自然是触碰到了少年伤口,虽然疼痛感并不强烈,但秋舫稍一思索,还是吐出一个闷哼,露出一个难受的表情来。 “师弟。” 赵芸竹见这孩子没轻没重,忍不住出声唤了一句,语气中夹杂着几分责备。 那孩童却不理她,小孩子生性顽劣,行事不像大人那般有分寸,他明明见到秋舫的脸色微微变青,但脸上笑意却更显浓厚,自顾自地道:“小师弟,你一定对洛城很熟悉吧?” 这孩子也太顽劣了些,秋舫心中默然,还是不愿张嘴,只是转悠一下眼珠子,旁人也瞧不出他的真意。 “师弟,小师弟需要静养,有什么事晚点再说不成吗?”赵芸竹正色道,她虽然也不过十七岁的年纪,但徵侯山上长幼有序,教训两句不算为过。 “再说了,虽然小师弟入门晚,但年纪比你也要大些,照理说来,你也应当叫声师兄。” 赵芸竹在一旁絮絮叨叨,那孩童虽然顽劣,但见赵芸竹已经动了几分真火,不敢再得寸进尺,若是将芦戌道人招来,自己少不了被训斥几句。便兴致索然地说道:“那你的伤得快点好起来,来时路上我瞧见一处还香楼,门口好几个漂亮姐姐在与人说笑,我也想进去瞧瞧。” 还香楼?秋舫愣了一愣,好像这地名儿在何望舒的口中听说过,那风流惯了的十师叔每每提及,都难以抑制向往之情。 兴许是个修行的绝佳场所吧。少年如此猜测着,这风月场所他不曾去过,下山的日子不算长,自然没人与他详细说道说道。 却不料赵芸竹又是冷哼了一声。 “小小年纪不学好,那些地方哪是你能去的。” 吴秋舫见赵芸竹说话时,脸颊上染了一抹红霞,心中对此更加不解。 不待孩童反驳,他们的对话便被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 “师弟,师妹。” 张启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进来。 秋舫知道这所谓的师兄对自己有所成见,暗叫不好。 “张师兄。” 赵芸竹和那孩子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句。 张启走了进来,第一眼便瞧见赵芸竹搁在膝上的铜盆,手中还捏着一根浸湿的毛巾。 再看见躺在榻上的吴秋舫,此刻脸上的血迹与尘土已被赵芸竹擦拭干净,露出的肌肤黝黑,鼻梁塌陷,双眼如豆,那品相实在称不上好看。 不用多猜也知道,这是赵芸竹细心照料的结果。张启想到此处便气不打一处来,他平常独得芦戌道人宠爱,如今吴秋舫进来分一杯羹也便罢了。此时此刻,自己暗恋的心上人还为吴秋舫当牛做马,更是一股子火气冲上心头。 他眼中有厉色划过,忍不住板起脸来道:“有劳师妹了,师父命我来瞧瞧小师弟,你们且先去吧。” 张启的眼中只有赵芸竹,进来之后甚至没有正眼瞧过那孩童一眼。 “可我还未将师弟身上的伤口擦拭赶紧。” 赵芸竹犹豫道,说罢,又瞧了一眼秋舫那黝黑肤色也掩不住的苍白脸色。 “无妨,我这当师兄的,也该为师弟做些事情。” 张启冷然道。 赵芸竹虽然道行不高,但察言观色还算细致,知道眼前这位张师兄行事颇为狠辣,要她将手中的活计交给他,总归是不太放心。 “去好好休息吧,舟车劳顿之苦可不好受。”张启催促道,心中已经盘算起一会要跟吴秋舫说些什么。 “有劳张师兄了。”赵芸竹还未答话,那孩童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见孩童离去,赵芸竹也不好再作争辩,毕竟说来说去,这也是他们自家师兄的事情,虽是同门,却不同脉,自己哪有插手的道理。 “那有劳师兄。” 赵芸竹轻轻搁下手中铜盆,看见盆中的清水不知几时已被染成淡淡暗红,无奈地离去。 第三十七章 别来无恙 房中,死寂。 吴秋舫躺在榻上,像一尊沉黑的石像,警惕地望着向自己走来的张启,他知道要过今天这一关,不简单。 张启的声音响起,充满嘲弄和阴险。 “师弟,这就由我替你清理伤口吧。” 屈指可数的几步,让秋舫从心底里发寒,他不知道张启意欲如何。 不过片刻,张启便来到秋舫身畔,他并不急躁,只是用脚轻轻推开放在地面上的铜盆,盆中水泛起涟漪,却没有洒出一滴。 直至此刻,屋子里还算平静。 但很显然,张启的所作为所和他口中说出的话应该是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怎么,师弟还是疼痛不能语?” 张启脸色阴冷,明明还算标致的眉眼看上去令人犯怵,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没安好心。 秋舫依旧不肯搭话,藏在被褥里的手指已并在一起,这是他画符前的习惯,练得就是个双指并剑,洋洋洒洒一笔画下。 张启不急不躁,又催动脚步来到案几旁边,为自己斟了满满一盏清茶,竟有滋有味的品尝起来,一盏下去,又续上一盏,中间还不忘咂吧一声。 明明是客栈拿来侍奉客人的普通绿茶,他却喝出一个明前龙井的滋味。 看得出来,张启有些惬意,因为眼前这位新入门的师弟就是他砧板上的鱼肉。 师父说他天资聪慧,那便毁去他的天资;说他根骨俱佳,那便抽掉他的根骨。到时候东窗事发,但大错已然铸成,疼了自己十多年的师父,总不能为一个废人而怪罪自己吧。 他如此想到,眼中闪过厉芒。 “不...不劳师兄。” 秋舫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但也知他不怀好意,只好继续把戏演足,从牙缝中勉力挤出几个字来,颤颤巍巍地支起半截身子。 “照顾师弟乃是师兄本分。” 张启在徵侯山中不算有本事的弟子,但奈何芦戌道人所收几个弟子均是无能至极,矮子当中拔高个,偏偏让张启这不入流的阴险小人当了道。 运气如此,他自然固步自封,总觉得自己生来便有几分不同,与人说话也是一副傲慢,不愿给人留下情面。 秋舫将张启那副看着猎物的神色瞧在眼里,心中升起慌乱。 为了蒙混过关,钟寇用符咒限制了他的法力,此刻的本事使不出平常的三成来。更何况即使自己完好无损的时候能胜张启,但也得有一击必杀的机会才敢出手,不然缠斗片刻,闹出些动静,必然引来徵侯山人。 到时候,符道修为必然暴露无遗。 “我想...休息。” 秋舫逐客,客却不从。 张启一脚踏在秋舫榻上,右手却一把捉住秋舫的手腕。 “师父夸你根骨好,不妨让师兄看看有多好。” 张启的话音一落,秋舫只觉得从手腕处传来一阵渗透骨髓的寒冷,仅仅眨眼之间,这股寒意游遍全身上下,体内被封住的法力愈加没了生机,仿佛是冰封千里。 秋舫不知道他使了什么诡计,能让冰之花在自己身体里绽放,就连脑海中的意识也因为寒冷而逐渐消失。 但这种千万根针扎进经脉里的感觉正告诉着他,不出片刻,自己本就瘦弱的身子骨,便会冻成一团冰块。 他想动手,即使知道此刻动手,等着自己的并不会是什么好事。但若是坐以待毙,恐怕就得当场丢掉小命。 “师...” 吴秋舫痛苦地叫出半个字来,他的手足如坠冰窖,血液快被寒凉凝结成冰,但他仍然挣扎着将手指在被褥里一点,一阵微光在褥子里亮起。 但不等一张符成,却有一声“师兄”打乱了一切。 赵芸竹突然推门而入,脸颊微红,行色匆匆。 见有人闯入,张启被迫停下手来。他先是恶狠狠地瞪了秋舫一眼,再是捋平挽起的衣袖,镇定道:“师妹有何事?” “师叔有请。” 赵芸竹面露忧色,悄悄瞧了秋舫一眼,见他面色黑中透白,双唇正在微微颤抖,眉头一蹙,朝着张启说道。 “师父有何吩咐?” “许是安排明日之事。” 看来芦戌道人并未与她细说,只是叫她来唤张启过去罢了。 谁能知道这背后,是赵芸竹巧使计策,才能保住吴秋舫的周全。 她离开房屋之时便察觉到张启的异样,虽然说不上知根知底,但她清楚张启的心胸并不算宽泛,此刻对吴秋舫唯有嫉恨,所谓帮忙疗伤,不过是借机支开他们的理由而已。 所以她一出门便找芦戌道人请示了接下来的行动,三言两语之间挑得芦戌召集弟子商议要事,这才有了推门而入的戏码。 见吴秋舫虽然虚弱,但休息片刻之后,一呼一吸之间还算匀称,赵芸竹暗自松了口气,看来来得不算晚,并未让张启得逞。 “走吧。” 张启的如意算盘打了一场空,心中怨气横生,一拂衣袍,冷冷地说了一句,便径直往门口去了。 这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既然张启起了歹意,自然还会三番四次来犯,着实令赵芸竹有些苦恼。 她跟在张启后边,脚步放得略慢,临走时,还不忘向秋舫投来一个忧虑的眼神,似乎在提醒他多加小心。 没想到徵侯山中,也还有好人。 秋舫心中想道。 此刻屋内又只余他一人,迎来了片刻安生。客栈之外是洛城繁盛的夜市,小贩的吆喝不绝于耳,偶有三两声孩童的打闹与少女的嬉笑飘进屋子里,令秋舫感觉到人间的真切。 不知张启是使了什么法门,竟能让自己如此难受,甚至差点性命不保。想到此处,他甩了甩头,虽然道行犹在张启之上,但他见识不多,一些奇门异术了解得不算透彻,自然猜不透其中道理。 何望舒今天有没有受伤,周宗是否睡得安稳,师父在震明山上会不会觉得孤独? 又是一连串问题从秋舫心头爬过,他出神地想着,眼神变得空洞。 月明星稀,秋风从敞开的窗户鱼贯而入,还带来一声鸟鸣。 秋舫蹙了蹙眉,旋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东极门的人,总爱使一张灵鸟符当做传信和探听的媒介,当一只黑色的小鸟灵动地在窗棂上跳跃,秋舫便知道,来了同门。 他谨慎地打望一眼,心知徵侯山人此刻正在芦戌道人的房间中聊得如火如荼,自然无暇顾及他。这客栈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芦戌道人也不敢敞开结界隔绝音讯。 何望舒的鸟来得轻松,话也说得轻松。 只听得那长长的鸟喙中吐出一句:“睡得可香?” 秋舫想骂,明明自己孤身犯险,却听这样一句冷言冷语,饶是再好的脾气也经不住挑衅。 旋即又想到晏青云教他尊师重道的规矩,只好忍下心中怒气,委婉说道:“师叔莫开玩笑。” 房内的一切早被何望舒尽收眼底,他的灵鸟在窗户外边盘旋多时,张启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瞧得真真切切,就算秋舫来不及自救,他也会祭出一张灵符取了张启的性命。 无论计谋是否成功,秋舫的性命都是最为攸关的大事。 “下来,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那黑鸟昂着头,却没有发出叽叽喳喳的喧闹,只有何望舒不大不小的声音在房间中飘荡。 “万一他们...” 吴秋舫觉得十师叔又在胡闹,他若是离开房间,一会徵侯山的人进来,可就前功尽弃了。 “别怕,我让鸟儿去盯着,一有动静,你回去便是。”何望舒轻松地说道,好像并不觉得此事有什么风险。 秋舫怔神,旋即又想,有师叔在此,以徵侯山这行人的本领,就算动起手来,自己也能全身而退。 他倒不是对自己的本领有多大的底气,而是觉得东极门在洛城之中的暗探遍布全城,到时候一呼百应,怎么着也落不到个束手就擒的下场。 念及于此,他一个箭步跨到窗边,纵身一跃,便没入人群之中。 客栈楼下是一片鳞次栉比、灯火辉煌,来往看客见有人从楼上跳下,不免惊呼一声,更有甚者听见惊呼,使劲拨开人群,探头来瞧。但洛城之中的修真者多如牛毛,这跳上跳下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短短片刻,大家又意兴阑珊地散了。 末了,秋舫还听见人群里有个男子低声骂了一句:“嗐,我还以为打起来了呢。” 少年心中想笑,但还是警惕地朝三层楼高的客栈上边望了一眼,见无异样,便仔细寻找起何望舒的身影来。 看来何望舒今天并未因为那一战而受伤。他早回去沐浴更衣,褪去疲乏,此刻紫袍加身,一条绿莽被一针一线勾勒在袍子左侧,神情慵懒地站在巷角暗处,半挑着眉,半露出笑地瞧着东张西望的秋舫。 “十师叔。”秋舫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他想着此刻不管有何事都得长话短说。 “看来一切顺利?”何望舒薄唇微启,淡然道。 “还算顺利。” 秋舫答道,脑海里回想起刚才张启动手的那一幕。 何望舒猜到他在想些什么,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头顶,故作神秘道:“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吴秋舫只道何望舒又在故弄玄虚,想拿自己打趣,便偏偏不去顺他的心意。要不得说少年心性便是少年心性,再是老实也会有叛逆时刻,他竟一反常态的地回嘴道:“现在我是徵侯山的弟子,左有师兄右有师姐,还要什么?” “别来无恙啊,有师姐作陪的小师兄!” 一个少女冷笑着从何望舒身后探出头来。 第三十七章 别来无恙 房中,死寂。 吴秋舫躺在榻上,像一尊沉黑的石像,警惕地望着向自己走来的张启,他知道要过今天这一关,不简单。 张启的声音响起,充满嘲弄和阴险。 “师弟,这就由我替你清理伤口吧。” 屈指可数的几步,让秋舫从心底里发寒,他不知道张启意欲如何。 不过片刻,张启便来到秋舫身畔,他并不急躁,只是用脚轻轻推开放在地面上的铜盆,盆中水泛起涟漪,却没有洒出一滴。 直至此刻,屋子里还算平静。 但很显然,张启的所作为所和他口中说出的话应该是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怎么,师弟还是疼痛不能语?” 张启脸色阴冷,明明还算标致的眉眼看上去令人犯怵,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没安好心。 秋舫依旧不肯搭话,藏在被褥里的手指已并在一起,这是他画符前的习惯,练得就是个双指并剑,洋洋洒洒一笔画下。 张启不急不躁,又催动脚步来到案几旁边,为自己斟了满满一盏清茶,竟有滋有味的品尝起来,一盏下去,又续上一盏,中间还不忘咂吧一声。 明明是客栈拿来侍奉客人的普通绿茶,他却喝出一个明前龙井的滋味。 看得出来,张启有些惬意,因为眼前这位新入门的师弟就是他砧板上的鱼肉。 师父说他天资聪慧,那便毁去他的天资;说他根骨俱佳,那便抽掉他的根骨。到时候东窗事发,但大错已然铸成,疼了自己十多年的师父,总不能为一个废人而怪罪自己吧。 他如此想到,眼中闪过厉芒。 “不...不劳师兄。” 秋舫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但也知他不怀好意,只好继续把戏演足,从牙缝中勉力挤出几个字来,颤颤巍巍地支起半截身子。 “照顾师弟乃是师兄本分。” 张启在徵侯山中不算有本事的弟子,但奈何芦戌道人所收几个弟子均是无能至极,矮子当中拔高个,偏偏让张启这不入流的阴险小人当了道。 运气如此,他自然固步自封,总觉得自己生来便有几分不同,与人说话也是一副傲慢,不愿给人留下情面。 秋舫将张启那副看着猎物的神色瞧在眼里,心中升起慌乱。 为了蒙混过关,钟寇用符咒限制了他的法力,此刻的本事使不出平常的三成来。更何况即使自己完好无损的时候能胜张启,但也得有一击必杀的机会才敢出手,不然缠斗片刻,闹出些动静,必然引来徵侯山人。 到时候,符道修为必然暴露无遗。 “我想...休息。” 秋舫逐客,客却不从。 张启一脚踏在秋舫榻上,右手却一把捉住秋舫的手腕。 “师父夸你根骨好,不妨让师兄看看有多好。” 张启的话音一落,秋舫只觉得从手腕处传来一阵渗透骨髓的寒冷,仅仅眨眼之间,这股寒意游遍全身上下,体内被封住的法力愈加没了生机,仿佛是冰封千里。 秋舫不知道他使了什么诡计,能让冰之花在自己身体里绽放,就连脑海中的意识也因为寒冷而逐渐消失。 但这种千万根针扎进经脉里的感觉正告诉着他,不出片刻,自己本就瘦弱的身子骨,便会冻成一团冰块。 他想动手,即使知道此刻动手,等着自己的并不会是什么好事。但若是坐以待毙,恐怕就得当场丢掉小命。 “师...” 吴秋舫痛苦地叫出半个字来,他的手足如坠冰窖,血液快被寒凉凝结成冰,但他仍然挣扎着将手指在被褥里一点,一阵微光在褥子里亮起。 但不等一张符成,却有一声“师兄”打乱了一切。 赵芸竹突然推门而入,脸颊微红,行色匆匆。 见有人闯入,张启被迫停下手来。他先是恶狠狠地瞪了秋舫一眼,再是捋平挽起的衣袖,镇定道:“师妹有何事?” “师叔有请。” 赵芸竹面露忧色,悄悄瞧了秋舫一眼,见他面色黑中透白,双唇正在微微颤抖,眉头一蹙,朝着张启说道。 “师父有何吩咐?” “许是安排明日之事。” 看来芦戌道人并未与她细说,只是叫她来唤张启过去罢了。 谁能知道这背后,是赵芸竹巧使计策,才能保住吴秋舫的周全。 她离开房屋之时便察觉到张启的异样,虽然说不上知根知底,但她清楚张启的心胸并不算宽泛,此刻对吴秋舫唯有嫉恨,所谓帮忙疗伤,不过是借机支开他们的理由而已。 所以她一出门便找芦戌道人请示了接下来的行动,三言两语之间挑得芦戌召集弟子商议要事,这才有了推门而入的戏码。 见吴秋舫虽然虚弱,但休息片刻之后,一呼一吸之间还算匀称,赵芸竹暗自松了口气,看来来得不算晚,并未让张启得逞。 “走吧。” 张启的如意算盘打了一场空,心中怨气横生,一拂衣袍,冷冷地说了一句,便径直往门口去了。 这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既然张启起了歹意,自然还会三番四次来犯,着实令赵芸竹有些苦恼。 她跟在张启后边,脚步放得略慢,临走时,还不忘向秋舫投来一个忧虑的眼神,似乎在提醒他多加小心。 没想到徵侯山中,也还有好人。 秋舫心中想道。 此刻屋内又只余他一人,迎来了片刻安生。客栈之外是洛城繁盛的夜市,小贩的吆喝不绝于耳,偶有三两声孩童的打闹与少女的嬉笑飘进屋子里,令秋舫感觉到人间的真切。 不知张启是使了什么法门,竟能让自己如此难受,甚至差点性命不保。想到此处,他甩了甩头,虽然道行犹在张启之上,但他见识不多,一些奇门异术了解得不算透彻,自然猜不透其中道理。 何望舒今天有没有受伤,周宗是否睡得安稳,师父在震明山上会不会觉得孤独? 又是一连串问题从秋舫心头爬过,他出神地想着,眼神变得空洞。 月明星稀,秋风从敞开的窗户鱼贯而入,还带来一声鸟鸣。 秋舫蹙了蹙眉,旋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东极门的人,总爱使一张灵鸟符当做传信和探听的媒介,当一只黑色的小鸟灵动地在窗棂上跳跃,秋舫便知道,来了同门。 他谨慎地打望一眼,心知徵侯山人此刻正在芦戌道人的房间中聊得如火如荼,自然无暇顾及他。这客栈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芦戌道人也不敢敞开结界隔绝音讯。 何望舒的鸟来得轻松,话也说得轻松。 只听得那长长的鸟喙中吐出一句:“睡得可香?” 秋舫想骂,明明自己孤身犯险,却听这样一句冷言冷语,饶是再好的脾气也经不住挑衅。 旋即又想到晏青云教他尊师重道的规矩,只好忍下心中怒气,委婉说道:“师叔莫开玩笑。” 房内的一切早被何望舒尽收眼底,他的灵鸟在窗户外边盘旋多时,张启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瞧得真真切切,就算秋舫来不及自救,他也会祭出一张灵符取了张启的性命。 无论计谋是否成功,秋舫的性命都是最为攸关的大事。 “下来,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那黑鸟昂着头,却没有发出叽叽喳喳的喧闹,只有何望舒不大不小的声音在房间中飘荡。 “万一他们...” 吴秋舫觉得十师叔又在胡闹,他若是离开房间,一会徵侯山的人进来,可就前功尽弃了。 “别怕,我让鸟儿去盯着,一有动静,你回去便是。”何望舒轻松地说道,好像并不觉得此事有什么风险。 秋舫怔神,旋即又想,有师叔在此,以徵侯山这行人的本领,就算动起手来,自己也能全身而退。 他倒不是对自己的本领有多大的底气,而是觉得东极门在洛城之中的暗探遍布全城,到时候一呼百应,怎么着也落不到个束手就擒的下场。 念及于此,他一个箭步跨到窗边,纵身一跃,便没入人群之中。 客栈楼下是一片鳞次栉比、灯火辉煌,来往看客见有人从楼上跳下,不免惊呼一声,更有甚者听见惊呼,使劲拨开人群,探头来瞧。但洛城之中的修真者多如牛毛,这跳上跳下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短短片刻,大家又意兴阑珊地散了。 末了,秋舫还听见人群里有个男子低声骂了一句:“嗐,我还以为打起来了呢。” 少年心中想笑,但还是警惕地朝三层楼高的客栈上边望了一眼,见无异样,便仔细寻找起何望舒的身影来。 看来何望舒今天并未因为那一战而受伤。他早回去沐浴更衣,褪去疲乏,此刻紫袍加身,一条绿莽被一针一线勾勒在袍子左侧,神情慵懒地站在巷角暗处,半挑着眉,半露出笑地瞧着东张西望的秋舫。 “十师叔。”秋舫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他想着此刻不管有何事都得长话短说。 “看来一切顺利?”何望舒薄唇微启,淡然道。 “还算顺利。” 秋舫答道,脑海里回想起刚才张启动手的那一幕。 何望舒猜到他在想些什么,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头顶,故作神秘道:“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吴秋舫只道何望舒又在故弄玄虚,想拿自己打趣,便偏偏不去顺他的心意。要不得说少年心性便是少年心性,再是老实也会有叛逆时刻,他竟一反常态的地回嘴道:“现在我是徵侯山的弟子,左有师兄右有师姐,还要什么?” “别来无恙啊,有师姐作陪的小师兄!” 一个少女冷笑着从何望舒身后探出头来。 第三十八章 何处最香 明黄的灯火点点浮动,给有些昏暗的街角铺上一层暖色。 少年的心,也跟着暖了。 吴秋舫面露惊愕,瞪大双眼瞧着傅芷,黝黑的脸被笑容占据,愣了片刻,这才支吾说道:“小师妹怎也来了。” “再不来,怕是该见不着这位徵侯山的师兄了。”傅芷嘟着嘴嘲弄着他,明媚的眸子里现出一丝幽怨。 少年腼腆地挠头,他知道自己这句话定是惹了傅芷不开心,但他嘴笨,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反倒兀自陷入沉默。 何望舒一脸坏笑地盯着他俩,故意磨蹭到气氛将要凝成冰块的时分,才悠哉悠哉地打一个圆场:“小丫头片子这两日见不着你人,就缠着师姐东问西问。我那师姐倒是爽快,一个顺水推追,便把球踢给了我。” 他顿了顿,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双手一摊:“你说那我能怎么办,还能拦着少女去见情郎不成?” “十师叔!” 傅芷急忙嚷了一句,灯火时明时暗,看不出少女脸色,不过想来也是一脸通红。 “我又没胡诌。” 何望舒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脸无辜倒是装得很像。 傅芷抿了抿嘴,不想再去与何望舒争执,反而带着三分气愤七分娇羞地将头侧到一旁,停顿片刻后轻声道:“我是出来见见家人,顺道陪师叔来看看你。” 秋舫赧然一笑,不管傅芷找了什么样的借口,说了多少不相关的话语,至少此刻能见上她一面,心底总归是舒坦的。 毕竟现在所行之事,生死攸关,保不准有了今朝无明日。 初生牛犊对死亡并没有多少概念,仅仅停留在知道人有生死祸福的表象之上。 所以不见生死,便不知生死,更不畏生死。 但人活一世,总有所思所念之人,恰巧,面前这位曾共患难的少女,在少年的心中已有足够分量。 “小师妹家里人来了么?” 平常都是傅芷活泼,秋舫内敛,但此刻两个人像是互换了身份,一个好不容易主动开口,另一个却面露羞色,将头撇向别处。 “家中来了两位亲戚,爹爹托他们带了些东西来。” 傅芷一边说着,一边将头转过来,借着灯火的微光打量秋舫的面容。 说是带了些东西,但少女手中却是空空如也,这谎话说得是一眼便知真伪。何望舒在一旁摇头叹息,心中默默笑道,纵使纨绔如他,此刻也不愿破坏眼前的雅致。 “怎么小师兄这幅模样,也太难...瞧了一些。” 秋舫的声音虽未变化,但在换形符的加持之下,一张方脸配着一双小眼,怎么瞧怎么不顺眼,惹得傅芷心中惊疑,忍不住问了一声。 “事出有因,不过小师妹不必担忧,过些日子我便回来了。”秋舫知道,傅芷一路跟来,多少听说了些什么,许是心中不安,想见见自己,不禁暖心地体贴道。 入乡随俗,少年入了人间,如同洁白如玉的面团在尘埃里打了个滚,比之初下山时,逐渐沾染了几分红尘特有的人情味。 “行了行了,说了两句话便得了,时间可紧着呢。” 何望舒忍了半晌,想他三十有七,还是孤家寡人一个,看着这眼前二人嘘寒问暖总归有些酸楚。他虽然时常狎妓作乐,沉溺脂粉堆中,但他再清楚不过,那哪是什么温柔乡,不过是浓妆艳抹的银子堆罢了。 秋舫倒也知道此刻应当以要事为重,便是整理思绪,话锋一转:“十师叔,刚才张启用了什么法子,令弟子浑身上下寒意如潮,差点...” “门中探子已摸了个底,此人生自画城,世家子弟,家传功法寒狱照神经,威力不大,但路数阴损。他方才,是想毁去你的奇经八脉,让你成为一介凡人。” 见何望舒啐了一口,傅芷才知个中凶险,不免担忧地锁紧眉头,但却未叨扰他们的对话。 秋舫对这什么寒狱照神经丝毫不感兴趣,反倒是警惕地朝客栈方方向望了一眼,才一笔带过道:“那弟子下一步应当如何?” “明天墨宗设宴接风,宴请之地在他们宗门内,你负伤在身,估摸着是不会带你前去,好好休息一天便是,待他们回来再做打算。” 何望舒正色道,话音一落,“唰”地一声敞开折扇,轻轻摇弄。 “他们此行究竟在图谋什么?”秋舫深感疑惑,墨宗和徵侯山明明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 何望舒沉默片刻,秋舫抬眼望着他,心中疑惑更甚。 “小师兄,我去买个平安符送你。”良久不言的傅芷突然笑着说道,那雪亮的眸子中却在闪躲。 “不用劳烦小师妹。”秋舫婉言谢绝,心想着东极门以符道安身立命,每天一睁眼,便有那么多张嘴嗷嗷待哺,世俗生意自然少不了替人画上几道驱邪求平安的黄符来,哪需要傅芷去为别人家贡献钱财。 不料傅芷却轻轻向他眨了一眨左眼,便俏皮地蹦向夜市中的摊位。 “随她去。”何望舒眼神中的玩味之色渐收,令秋舫渐觉深沉。 “八王爷余部正在拉拢人心,当年元后与八王爷之争,恐怕还会在庙堂之中重演,到时候,这人间怕是又会兴起一阵腥风血雨。” 吴秋舫在何望舒的眼中看见了忧虑,周宗忧虑或者晏青云忧虑乃是常事,秋舫总觉得他们没事便会沉思,一沉思起来,眼中便是藏不住的忧色。今日连何望舒都如此这般,他是极其少见的。 “八王爷余部究竟是何人?” “是很多人,受过八王爷恩惠的很多人。” 何望舒摇着头叹道,红尘的旋涡之中,无人能够明哲保身,东极门迟早也会陷入深处。 夜市里人头攒动,层出不穷的新鲜物件吸引住来往百姓的目光,一时之间,竟无人往他们这边瞧来。 “其中一个人,是当朝大将军,昨日,他也派了两个人来此处,大抵他们便是墨宗与徵侯山之间的桥梁。” 何望舒说话时,目光也往人群中探去,秋舫随他看去,见到那个窈窕少女正埋着头挑选商品,左手撩了撩垂下的发丝,颇为专注。 “傅芷,是大将军的女儿。” 何望舒冷不防的一句,像一道霹雳砸进秋舫的脑海,他半晌不能言语,脑中更是思绪万千。 这一场故事着实是千丝万缕,背后站着皇权的东极门与墨宗向来不睦,墨宗背后又站着手握军权的大将军,而大将军的一双儿女却又在东极门学艺,其中更是加入徵侯山这样一个搅局者。 一切好像看似无关,但偏偏又杂糅在了一起。对于生来只会修炼做饭洗衣裳的少年郎而言,一时间心乱如麻,看不透个中要害。 见他呆若木鸡,何望舒忍不住笑了起来,平静道:“这人间,既有阳关过处,自也有阴云密布,但无论在明在暗,都逃不过人间二字。” 此言玄妙,却只是对何望舒而言。秋舫知其言,并不解其意。 不过细细想来,傅芷借机离开,大抵是知晓此事的。虽然她离家日久,但家中情报多少会告知长子傅朝,而傅朝每天都缠着傅芷,亲生兄妹在有意无意间总会提及二三家事。 东极门虽是人君亲信,但更是世俗门派,当朝大将军送儿女入门,岂有推诿之理。更何况,傅朝与傅芷入门之时,庙堂上已经消停了不少年生,周宗自然没有顾忌许多。 只是如今,被八王爷身死所斩断的念珠,却又被命运一颗一颗串联起来。 见秋舫沉思,何望舒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一声:“此事容后再议,师叔们自有决断。大将军派来的人很强,但至少不敢动东极门的人,这倒是不必担心。你只需盯紧徵侯山的人。” “弟子知道了。” “这些日子辛苦你,只要还在洛城之内,你想动手便就动手,师叔们自有照应。再过几日,无论是徵侯山还是墨宗,我们都得算算账了。” 何望舒眼见天渐渐晦暗,知道秋舫也不便在此过多停留,便言简意赅地交代了几句。 恰巧傅芷回来,手中捏着一红一蓝两只平安符。秋舫打量一眼,只觉得与他们所画符咒大相径庭,说是符咒,更像是一个针织而成的小布包裹,能不能保个平安暂且不提,至少看上去做工精细,看得出来傅芷是精心挑选来的。 “喏,小师兄,这个蓝色的给你。” 傅芷言笑晏晏,递出平安符的手温雅依旧。 秋舫双手接过,凑到眼前细细一琢磨,看见上边还用金线勾勒出一个大大的安字,好像光是瞧上几眼,心中便能收获一丝安宁。 “谢谢小师妹。”秋舫咧嘴笑道,他无父无母,就连自己的生日也不曾知道,山中那个老道长又从不是什么近人情的人,在这十六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收到别人赠与他的礼物,心中不免乐开了花。 傅芷美目流转,梨涡如醉,脸上同样盛着心满意足。 “十师叔,弟子还有一事相问。” 秋舫突然想起什么,又张嘴问道。 “讲。” “不知那还香楼我可能去得?” 徵侯山的小孩似乎对那地方兴趣盎然,瞧那架势,待得秋舫伤好,日后必然要拉上他去一探究竟。秋舫对洛城并不熟稔,自然要借此机会向何望舒讨教一番。 若是何望舒早上个两日告诉秋舫,还香楼是洛城中最负盛名的妓寨,那少年必定不敢当着傅芷的面问出这句话来。二人虽然并非佳侣,但在这青葱年纪,心中早是互生好感。 可惜大错已然酿成,只见何望舒正欲张口嘲他,傅芷便急忙发作,也不再顾忌淑女形象,以雷霆万钧之势一把夺过少年手中的蓝色织物,冷冷笑道:“小师兄不如去还香楼求个平安,那的平安比我这可要香多了。” 说罢,兀自撇下何望舒和吴秋舫二人,头也不回地离去。 秋舫也不知是哪里开罪了傅芷,一时之间脑子里全成了空白。 “怎不能去,那地方啊,可香了。”何望舒坏笑着凑到少年耳边,故作神秘地笑了一句,也是潇洒转身跟着傅芷离去。 少年愣在原处,只是手中还余了一股淡淡残香。 第三十八章 何处最香 明黄的灯火点点浮动,给有些昏暗的街角铺上一层暖色。 少年的心,也跟着暖了。 吴秋舫面露惊愕,瞪大双眼瞧着傅芷,黝黑的脸被笑容占据,愣了片刻,这才支吾说道:“小师妹怎也来了。” “再不来,怕是该见不着这位徵侯山的师兄了。”傅芷嘟着嘴嘲弄着他,明媚的眸子里现出一丝幽怨。 少年腼腆地挠头,他知道自己这句话定是惹了傅芷不开心,但他嘴笨,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反倒兀自陷入沉默。 何望舒一脸坏笑地盯着他俩,故意磨蹭到气氛将要凝成冰块的时分,才悠哉悠哉地打一个圆场:“小丫头片子这两日见不着你人,就缠着师姐东问西问。我那师姐倒是爽快,一个顺水推追,便把球踢给了我。” 他顿了顿,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双手一摊:“你说那我能怎么办,还能拦着少女去见情郎不成?” “十师叔!” 傅芷急忙嚷了一句,灯火时明时暗,看不出少女脸色,不过想来也是一脸通红。 “我又没胡诌。” 何望舒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脸无辜倒是装得很像。 傅芷抿了抿嘴,不想再去与何望舒争执,反而带着三分气愤七分娇羞地将头侧到一旁,停顿片刻后轻声道:“我是出来见见家人,顺道陪师叔来看看你。” 秋舫赧然一笑,不管傅芷找了什么样的借口,说了多少不相关的话语,至少此刻能见上她一面,心底总归是舒坦的。 毕竟现在所行之事,生死攸关,保不准有了今朝无明日。 初生牛犊对死亡并没有多少概念,仅仅停留在知道人有生死祸福的表象之上。 所以不见生死,便不知生死,更不畏生死。 但人活一世,总有所思所念之人,恰巧,面前这位曾共患难的少女,在少年的心中已有足够分量。 “小师妹家里人来了么?” 平常都是傅芷活泼,秋舫内敛,但此刻两个人像是互换了身份,一个好不容易主动开口,另一个却面露羞色,将头撇向别处。 “家中来了两位亲戚,爹爹托他们带了些东西来。” 傅芷一边说着,一边将头转过来,借着灯火的微光打量秋舫的面容。 说是带了些东西,但少女手中却是空空如也,这谎话说得是一眼便知真伪。何望舒在一旁摇头叹息,心中默默笑道,纵使纨绔如他,此刻也不愿破坏眼前的雅致。 “怎么小师兄这幅模样,也太难...瞧了一些。” 秋舫的声音虽未变化,但在换形符的加持之下,一张方脸配着一双小眼,怎么瞧怎么不顺眼,惹得傅芷心中惊疑,忍不住问了一声。 “事出有因,不过小师妹不必担忧,过些日子我便回来了。”秋舫知道,傅芷一路跟来,多少听说了些什么,许是心中不安,想见见自己,不禁暖心地体贴道。 入乡随俗,少年入了人间,如同洁白如玉的面团在尘埃里打了个滚,比之初下山时,逐渐沾染了几分红尘特有的人情味。 “行了行了,说了两句话便得了,时间可紧着呢。” 何望舒忍了半晌,想他三十有七,还是孤家寡人一个,看着这眼前二人嘘寒问暖总归有些酸楚。他虽然时常狎妓作乐,沉溺脂粉堆中,但他再清楚不过,那哪是什么温柔乡,不过是浓妆艳抹的银子堆罢了。 秋舫倒也知道此刻应当以要事为重,便是整理思绪,话锋一转:“十师叔,刚才张启用了什么法子,令弟子浑身上下寒意如潮,差点...” “门中探子已摸了个底,此人生自画城,世家子弟,家传功法寒狱照神经,威力不大,但路数阴损。他方才,是想毁去你的奇经八脉,让你成为一介凡人。” 见何望舒啐了一口,傅芷才知个中凶险,不免担忧地锁紧眉头,但却未叨扰他们的对话。 秋舫对这什么寒狱照神经丝毫不感兴趣,反倒是警惕地朝客栈方方向望了一眼,才一笔带过道:“那弟子下一步应当如何?” “明天墨宗设宴接风,宴请之地在他们宗门内,你负伤在身,估摸着是不会带你前去,好好休息一天便是,待他们回来再做打算。” 何望舒正色道,话音一落,“唰”地一声敞开折扇,轻轻摇弄。 “他们此行究竟在图谋什么?”秋舫深感疑惑,墨宗和徵侯山明明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 何望舒沉默片刻,秋舫抬眼望着他,心中疑惑更甚。 “小师兄,我去买个平安符送你。”良久不言的傅芷突然笑着说道,那雪亮的眸子中却在闪躲。 “不用劳烦小师妹。”秋舫婉言谢绝,心想着东极门以符道安身立命,每天一睁眼,便有那么多张嘴嗷嗷待哺,世俗生意自然少不了替人画上几道驱邪求平安的黄符来,哪需要傅芷去为别人家贡献钱财。 不料傅芷却轻轻向他眨了一眨左眼,便俏皮地蹦向夜市中的摊位。 “随她去。”何望舒眼神中的玩味之色渐收,令秋舫渐觉深沉。 “八王爷余部正在拉拢人心,当年元后与八王爷之争,恐怕还会在庙堂之中重演,到时候,这人间怕是又会兴起一阵腥风血雨。” 吴秋舫在何望舒的眼中看见了忧虑,周宗忧虑或者晏青云忧虑乃是常事,秋舫总觉得他们没事便会沉思,一沉思起来,眼中便是藏不住的忧色。今日连何望舒都如此这般,他是极其少见的。 “八王爷余部究竟是何人?” “是很多人,受过八王爷恩惠的很多人。” 何望舒摇着头叹道,红尘的旋涡之中,无人能够明哲保身,东极门迟早也会陷入深处。 夜市里人头攒动,层出不穷的新鲜物件吸引住来往百姓的目光,一时之间,竟无人往他们这边瞧来。 “其中一个人,是当朝大将军,昨日,他也派了两个人来此处,大抵他们便是墨宗与徵侯山之间的桥梁。” 何望舒说话时,目光也往人群中探去,秋舫随他看去,见到那个窈窕少女正埋着头挑选商品,左手撩了撩垂下的发丝,颇为专注。 “傅芷,是大将军的女儿。” 何望舒冷不防的一句,像一道霹雳砸进秋舫的脑海,他半晌不能言语,脑中更是思绪万千。 这一场故事着实是千丝万缕,背后站着皇权的东极门与墨宗向来不睦,墨宗背后又站着手握军权的大将军,而大将军的一双儿女却又在东极门学艺,其中更是加入徵侯山这样一个搅局者。 一切好像看似无关,但偏偏又杂糅在了一起。对于生来只会修炼做饭洗衣裳的少年郎而言,一时间心乱如麻,看不透个中要害。 见他呆若木鸡,何望舒忍不住笑了起来,平静道:“这人间,既有阳关过处,自也有阴云密布,但无论在明在暗,都逃不过人间二字。” 此言玄妙,却只是对何望舒而言。秋舫知其言,并不解其意。 不过细细想来,傅芷借机离开,大抵是知晓此事的。虽然她离家日久,但家中情报多少会告知长子傅朝,而傅朝每天都缠着傅芷,亲生兄妹在有意无意间总会提及二三家事。 东极门虽是人君亲信,但更是世俗门派,当朝大将军送儿女入门,岂有推诿之理。更何况,傅朝与傅芷入门之时,庙堂上已经消停了不少年生,周宗自然没有顾忌许多。 只是如今,被八王爷身死所斩断的念珠,却又被命运一颗一颗串联起来。 见秋舫沉思,何望舒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一声:“此事容后再议,师叔们自有决断。大将军派来的人很强,但至少不敢动东极门的人,这倒是不必担心。你只需盯紧徵侯山的人。” “弟子知道了。” “这些日子辛苦你,只要还在洛城之内,你想动手便就动手,师叔们自有照应。再过几日,无论是徵侯山还是墨宗,我们都得算算账了。” 何望舒眼见天渐渐晦暗,知道秋舫也不便在此过多停留,便言简意赅地交代了几句。 恰巧傅芷回来,手中捏着一红一蓝两只平安符。秋舫打量一眼,只觉得与他们所画符咒大相径庭,说是符咒,更像是一个针织而成的小布包裹,能不能保个平安暂且不提,至少看上去做工精细,看得出来傅芷是精心挑选来的。 “喏,小师兄,这个蓝色的给你。” 傅芷言笑晏晏,递出平安符的手温雅依旧。 秋舫双手接过,凑到眼前细细一琢磨,看见上边还用金线勾勒出一个大大的安字,好像光是瞧上几眼,心中便能收获一丝安宁。 “谢谢小师妹。”秋舫咧嘴笑道,他无父无母,就连自己的生日也不曾知道,山中那个老道长又从不是什么近人情的人,在这十六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收到别人赠与他的礼物,心中不免乐开了花。 傅芷美目流转,梨涡如醉,脸上同样盛着心满意足。 “十师叔,弟子还有一事相问。” 秋舫突然想起什么,又张嘴问道。 “讲。” “不知那还香楼我可能去得?” 徵侯山的小孩似乎对那地方兴趣盎然,瞧那架势,待得秋舫伤好,日后必然要拉上他去一探究竟。秋舫对洛城并不熟稔,自然要借此机会向何望舒讨教一番。 若是何望舒早上个两日告诉秋舫,还香楼是洛城中最负盛名的妓寨,那少年必定不敢当着傅芷的面问出这句话来。二人虽然并非佳侣,但在这青葱年纪,心中早是互生好感。 可惜大错已然酿成,只见何望舒正欲张口嘲他,傅芷便急忙发作,也不再顾忌淑女形象,以雷霆万钧之势一把夺过少年手中的蓝色织物,冷冷笑道:“小师兄不如去还香楼求个平安,那的平安比我这可要香多了。” 说罢,兀自撇下何望舒和吴秋舫二人,头也不回地离去。 秋舫也不知是哪里开罪了傅芷,一时之间脑子里全成了空白。 “怎不能去,那地方啊,可香了。”何望舒坏笑着凑到少年耳边,故作神秘地笑了一句,也是潇洒转身跟着傅芷离去。 少年愣在原处,只是手中还余了一股淡淡残香。 第三十九章 此处最香 晨光熹微,晓星欲灭。 秋舫却夜不能寐,他一颗心悬成了两瓣,一面正思索傅芷为何动怒,一面提防张启是否还有所图谋,迟迟不愿被睡意卷入。 少年此时将头埋掩在衾枕之内,好像这短短一夜,他脑海中便闪过了十六年来所不曾想过的许多问题,令让他身心俱疲。 好在徵侯山的灵丹妙药并不像徵侯山的人那般名不副实,一夜之间,秋舫身上的皮外伤已经好了大半,不深也不浅的伤口凝出血痂,在微弱的晨光里显得暗沉。 瞧这模样,今日至少可以演一出趔趄而行。秋舫正在脑海中琢磨演技,门便被轻轻推开。 看来今天的好戏也该拉开序幕了。 听脚步声,进门的人不止一个。 为首的自然是芦戌道人,新收了弟子,想必昨夜睡得也十分香甜,他精神矍铄,像年轻了十岁。身上的青衣道袍一尘不染,领着徵侯山众人,脚步生风地走来。 秋舫自然不敢怠慢,拖动着瘦弱的身子从榻上缓缓坐起,向众人投来一个迷离的目光,像是刚刚睡醒的模样。 “徒儿别乱动。” 看得出,芦戌道人是真宝贝这个新收的弟子,嘴里急忙唤道,脚步也跟着快了几分。 秋舫心中暗笑,嘴上偏说:“不碍事。” 张启的脚步稍显缓慢,站在后边冷沉如冰雕石塑,正将头低埋着,仿佛在沉思些什么,不过看得出,他对昨日之事并无丝毫愧疚。 吴秋舫易容后的肤色黝黑,但黑里透着血色,一眼便知其伤势比之昨日好了不少。芦戌道人大步流星地走到榻边,顺势往上一座,伸出手来仔细查看秋舫的伤势,见确实没有大碍,才安下心来,既对众人,又对吴秋舫笑道:“看来咱们的回春丹真是妙用无穷,短短一日,便恢复至此。” 毕竟已经拜入徵侯山,即使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几日,秋舫也还是学乖巧了不少,连声感谢道:“谢谢大师。” 在秋舫心中,晏青云虽未生他,但养他教他,早已变成这世间最亲近之人。即使此刻正在演戏,但要他叫别人一声师父那也是万万不肯。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莫不面露尴尬,还是赵芸竹机灵,她眼珠子一转,连忙圆场道:“师弟该改口啦。” 秋舫抿紧嘴唇,拿出早已想好的措辞,缓缓道:“弟子虽与原先的师父有名无实,但终究师徒一场...” 不待秋舫说完,张启高挺的鼻子里冷哼出声,他阴沉着脸道:“背着东极门拜师,这叫欺师;不叫师父,这叫灭祖。师父,这种孽徒不能留。” 看来自己已成张启的眼中钉肉中刺,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坑害自己。秋舫心中无奈地叹息一声,想着今后须得多加防范才是。 面对张启的步步紧逼,芦戌道人虽不理会,但脸色终究是阴沉不少。 “师叔,东极门那些歹人辱他骂他,甚至还要取他性命,就算如此师弟还惦记着一份情谊,这重情重义的品性可见一斑。” 赵芸竹打小心思细腻,一瞧场中情形,赶紧为芦戌道人递上一个台阶。 “赵师妹,话不可这样讲,一边是救命恩人,一边是追杀自己的贼人,这明明就是不识好歹。” 张启虽然从未掩饰过自己对赵芸竹的心意,但每每说起话来,却总爱压人家一头,好像天下道理只他一人懂得。 赵芸竹微微蹙眉,她对张启并无半分好感,甚至还有些厌烦之意,但其作为师兄,自己也不便与他正面冲突,只好朝着芦戌道人说道:“师叔不如给师弟几天时间,让他也适应适应如何?” 张启见赵芸竹既不与自己搭话,又为秋舫说着好话,一股火气自肺腑中突起,再向芦戌道人进言道:“师父,孽徒不可留。” 芦戌道人瞧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占着道理,缓缓地点一点头。 不过再大的道理都敌不过一个根骨俱佳。芦戌道人再清楚不过,秋舫乃是他在徵侯山的前途所系,早在秋舫开口叫他大师时,心中就拿定了主意,此刻的犹豫不定,不过是端起师长的架子罢了。 他稍一沉默,便一拂青衣道袍,右手拎起精光长剑举在空中,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道:“自打六八道人开山立派,我们徵侯山收徒便不看出身,只看品性,有情有义者理应入我山门,徒儿不愿叫便不叫,这有何好争论的。” 明明早已下定决心,此刻却非要装出一代宗师的模样,秋舫看在眼里,只觉得徵侯山的人也太过虚伪了一些。 张启见芦戌道人心意已定,自然不敢忤逆,只好恨恨地瞧着秋舫。 “师叔英明。”赵芸竹见状,又恭维一句。她虽然本领不高,但聪慧过人,短短几句话又为秋舫解了围。 秋舫瞧着赵芸竹,眼中噙满感激。 本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帮衬自己,若是让她知道真相,恐怕会恨透自己吧。 秋舫心中叹道,若是没有东极门和徵侯山的恩怨情仇,更没有庙堂之争,两人成为朋友或许挺好。 赵芸竹会意,嘴角露出浅浅微笑,似乎在告诉秋舫不必在意。 此时,徵侯山的孩童沉默已久,与他平常聒噪的性子大相径庭。他见大家化解了尴尬,氛围不再剑拔弩张,便是一个健步跃到秋舫身畔,好奇道:“师兄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这孩童倒也听话,有了昨日赵芸竹的训斥,他竟老老实实地叫出一声师兄来。 吴秋舫一愣,万幸的是他早在心中为自己取了一个假名,便是不慌不忙道:“弟子叫吴明。” “为师真是老糊涂了,竟将此事忘了。”芦戌道人反应过来,忍不住大笑起来,手掌还不忘一捋长须。 “吴师兄,那你今天能出门了吗?” 那孩童瞪着双眼,天真地看着少年郎,眼中充满期待。 芦戌道人却接话道:“今日墨宗设宴,邀请为师共商大事,你有伤在身,便不必同去了。让长风陪你。” 秋舫正在纳闷长风是何许人也,那孩童便笑道:“吴师兄请多指教。” 这话音一落,名为李长风的孩童便朝着秋舫认真作揖,那模样颇为滑稽。 “师父,东极门势众,吴师弟与歹人有隙,长风师弟入门不久,道行微薄,独留吴师弟与长风师弟在此,怕是不妥。不如令弟子留下,也好照应。”张启突然恭敬说道,显然未安好心。 “师兄,今日要事,你不得不去。” 芦戌道人尚未开口,赵芸竹却劝说起来,她的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好像这是她准备已久的回答。 “启儿,劳你有心,但今日之事,你须得到场。”芦戌道人说完此话,便站起身来,缓缓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挑着眉环视一圈,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张师兄,长风虽然打架不厉害,但一定会保护好吴师兄。”李长风不甘示弱地叫唤起来,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 “既然不厉害,何谈保护?” 张启嘲弄道,这李长风年纪尚浅,自然不会被张启瞧在眼里,言语之间皆尽漠视。 芦戌道人却摆了摆手道:“无妨,我们是墨宗请来的客人,墨宗自会盯着我们的安危,何况东极门也不敢如此猖狂。” 张启的诡计又被赵芸竹搅黄,心中生出怨恨来,但却不敢露在脸上,竟难得一见地朝赵芸竹说道:“还是赵师妹考虑周全。” 只是这话里话外并非真心实意的感觉。 赵芸竹也浅浅笑道:“张师兄对师兄弟们关怀备至,实乃吾辈典范。” 赵芸竹说着滴水不漏的客套话,但连吴秋舫也听得出这一言一句只是走个过场。 见大家主意已定,李长风又笑着凑到秋舫跟前,附耳说道:“吴师兄,今天我们去还香楼瞧瞧。” 李长风哪壶不开提哪壶,惹得吴秋舫又想起昨夜的事。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这还香楼究竟是个什么地界,也逐渐勾起他的兴趣。 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在好奇心的加持下,吴秋舫竟随着李长风的话点了点头。 正午时分。 若是早知如此,吴秋舫一定不会在傅芷面前提“还香楼”三个字,此刻更不会站在此楼之中。 这粉黛勾栏里的莺莺燕燕随处可见,花厅里充斥着欢声笑语,恩客们一边听着小曲儿,一边与环肥燕瘦的姑娘们把酒言欢,一双手更是搭在令吴秋舫目不敢视之处,独占人间所有春光。 迎客的老鸨倚在门边,正仔细打量着吴秋舫和李长风二人,随着她疑惑地皱起眉头,脸上的横肉也跟着颤动一下。 光从二人的穿着打扮来讲,一个是穿着粗布黑衣的穷酸小子,另一个穿得像个道童,横看竖看跟洛城里最负盛名的妓寨都搭不上边。 秋舫也是如此认为,虽然他并不知青楼是何物,但见到这傍柳随花、偎香倚玉的风流场景,隐隐约约间也察觉到事态不对,即使这流金淌银的楼中,的确对得起一个香字。 “长风师弟,我们还是走吧。” 秋舫哪里见过如此香艳的场面,赶紧撇过头来,面红耳赤地说道。 “吴师兄,我也想找漂亮姐姐玩。” 李长风并未接茬,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住里边,反倒是颇感兴趣。 “这里,我们不该来。”秋舫咬着牙关,好像在此处多待一刻,浑身上下便如在火上炙烤。 “为何不该?”李长风不以为然道,他明明双眸清澈,稚气未脱,但所行之事却令人大惑不解,好像就是奔着这些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而来。 “该来,来了便是贵客。” 那老鸨听见了二人的对话,连忙换上标致的笑容,抖了抖手中丝巾,扭动着丰腴的身躯,一步步走来。虽然她也拿不准二人是否有足够的底子在此挥金如土,但本着错认万千,也不放过一个的理念,她依旧笑脸相迎而来。 “我有很多金子。”李长风好像猜透了老鸨心中所想一样,怪异地咧嘴笑道。 吴秋舫大抵知道,这世间多以金银易物,但自己还从未拥有过一锭金银,此刻不免对李长风的话起了疑心。 “师兄,走,玩玩。” 李长风突然侧目一笑,也不知在何时,手中已经多出一锭黄灿灿的金子来,直看得老鸨心花怒放。 第三十九章 此处最香 晨光熹微,晓星欲灭。 秋舫却夜不能寐,他一颗心悬成了两瓣,一面正思索傅芷为何动怒,一面提防张启是否还有所图谋,迟迟不愿被睡意卷入。 少年此时将头埋掩在衾枕之内,好像这短短一夜,他脑海中便闪过了十六年来所不曾想过的许多问题,令让他身心俱疲。 好在徵侯山的灵丹妙药并不像徵侯山的人那般名不副实,一夜之间,秋舫身上的皮外伤已经好了大半,不深也不浅的伤口凝出血痂,在微弱的晨光里显得暗沉。 瞧这模样,今日至少可以演一出趔趄而行。秋舫正在脑海中琢磨演技,门便被轻轻推开。 看来今天的好戏也该拉开序幕了。 听脚步声,进门的人不止一个。 为首的自然是芦戌道人,新收了弟子,想必昨夜睡得也十分香甜,他精神矍铄,像年轻了十岁。身上的青衣道袍一尘不染,领着徵侯山众人,脚步生风地走来。 秋舫自然不敢怠慢,拖动着瘦弱的身子从榻上缓缓坐起,向众人投来一个迷离的目光,像是刚刚睡醒的模样。 “徒儿别乱动。” 看得出,芦戌道人是真宝贝这个新收的弟子,嘴里急忙唤道,脚步也跟着快了几分。 秋舫心中暗笑,嘴上偏说:“不碍事。” 张启的脚步稍显缓慢,站在后边冷沉如冰雕石塑,正将头低埋着,仿佛在沉思些什么,不过看得出,他对昨日之事并无丝毫愧疚。 吴秋舫易容后的肤色黝黑,但黑里透着血色,一眼便知其伤势比之昨日好了不少。芦戌道人大步流星地走到榻边,顺势往上一座,伸出手来仔细查看秋舫的伤势,见确实没有大碍,才安下心来,既对众人,又对吴秋舫笑道:“看来咱们的回春丹真是妙用无穷,短短一日,便恢复至此。” 毕竟已经拜入徵侯山,即使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几日,秋舫也还是学乖巧了不少,连声感谢道:“谢谢大师。” 在秋舫心中,晏青云虽未生他,但养他教他,早已变成这世间最亲近之人。即使此刻正在演戏,但要他叫别人一声师父那也是万万不肯。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莫不面露尴尬,还是赵芸竹机灵,她眼珠子一转,连忙圆场道:“师弟该改口啦。” 秋舫抿紧嘴唇,拿出早已想好的措辞,缓缓道:“弟子虽与原先的师父有名无实,但终究师徒一场...” 不待秋舫说完,张启高挺的鼻子里冷哼出声,他阴沉着脸道:“背着东极门拜师,这叫欺师;不叫师父,这叫灭祖。师父,这种孽徒不能留。” 看来自己已成张启的眼中钉肉中刺,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坑害自己。秋舫心中无奈地叹息一声,想着今后须得多加防范才是。 面对张启的步步紧逼,芦戌道人虽不理会,但脸色终究是阴沉不少。 “师叔,东极门那些歹人辱他骂他,甚至还要取他性命,就算如此师弟还惦记着一份情谊,这重情重义的品性可见一斑。” 赵芸竹打小心思细腻,一瞧场中情形,赶紧为芦戌道人递上一个台阶。 “赵师妹,话不可这样讲,一边是救命恩人,一边是追杀自己的贼人,这明明就是不识好歹。” 张启虽然从未掩饰过自己对赵芸竹的心意,但每每说起话来,却总爱压人家一头,好像天下道理只他一人懂得。 赵芸竹微微蹙眉,她对张启并无半分好感,甚至还有些厌烦之意,但其作为师兄,自己也不便与他正面冲突,只好朝着芦戌道人说道:“师叔不如给师弟几天时间,让他也适应适应如何?” 张启见赵芸竹既不与自己搭话,又为秋舫说着好话,一股火气自肺腑中突起,再向芦戌道人进言道:“师父,孽徒不可留。” 芦戌道人瞧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占着道理,缓缓地点一点头。 不过再大的道理都敌不过一个根骨俱佳。芦戌道人再清楚不过,秋舫乃是他在徵侯山的前途所系,早在秋舫开口叫他大师时,心中就拿定了主意,此刻的犹豫不定,不过是端起师长的架子罢了。 他稍一沉默,便一拂青衣道袍,右手拎起精光长剑举在空中,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道:“自打六八道人开山立派,我们徵侯山收徒便不看出身,只看品性,有情有义者理应入我山门,徒儿不愿叫便不叫,这有何好争论的。” 明明早已下定决心,此刻却非要装出一代宗师的模样,秋舫看在眼里,只觉得徵侯山的人也太过虚伪了一些。 张启见芦戌道人心意已定,自然不敢忤逆,只好恨恨地瞧着秋舫。 “师叔英明。”赵芸竹见状,又恭维一句。她虽然本领不高,但聪慧过人,短短几句话又为秋舫解了围。 秋舫瞧着赵芸竹,眼中噙满感激。 本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帮衬自己,若是让她知道真相,恐怕会恨透自己吧。 秋舫心中叹道,若是没有东极门和徵侯山的恩怨情仇,更没有庙堂之争,两人成为朋友或许挺好。 赵芸竹会意,嘴角露出浅浅微笑,似乎在告诉秋舫不必在意。 此时,徵侯山的孩童沉默已久,与他平常聒噪的性子大相径庭。他见大家化解了尴尬,氛围不再剑拔弩张,便是一个健步跃到秋舫身畔,好奇道:“师兄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这孩童倒也听话,有了昨日赵芸竹的训斥,他竟老老实实地叫出一声师兄来。 吴秋舫一愣,万幸的是他早在心中为自己取了一个假名,便是不慌不忙道:“弟子叫吴明。” “为师真是老糊涂了,竟将此事忘了。”芦戌道人反应过来,忍不住大笑起来,手掌还不忘一捋长须。 “吴师兄,那你今天能出门了吗?” 那孩童瞪着双眼,天真地看着少年郎,眼中充满期待。 芦戌道人却接话道:“今日墨宗设宴,邀请为师共商大事,你有伤在身,便不必同去了。让长风陪你。” 秋舫正在纳闷长风是何许人也,那孩童便笑道:“吴师兄请多指教。” 这话音一落,名为李长风的孩童便朝着秋舫认真作揖,那模样颇为滑稽。 “师父,东极门势众,吴师弟与歹人有隙,长风师弟入门不久,道行微薄,独留吴师弟与长风师弟在此,怕是不妥。不如令弟子留下,也好照应。”张启突然恭敬说道,显然未安好心。 “师兄,今日要事,你不得不去。” 芦戌道人尚未开口,赵芸竹却劝说起来,她的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好像这是她准备已久的回答。 “启儿,劳你有心,但今日之事,你须得到场。”芦戌道人说完此话,便站起身来,缓缓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挑着眉环视一圈,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张师兄,长风虽然打架不厉害,但一定会保护好吴师兄。”李长风不甘示弱地叫唤起来,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 “既然不厉害,何谈保护?” 张启嘲弄道,这李长风年纪尚浅,自然不会被张启瞧在眼里,言语之间皆尽漠视。 芦戌道人却摆了摆手道:“无妨,我们是墨宗请来的客人,墨宗自会盯着我们的安危,何况东极门也不敢如此猖狂。” 张启的诡计又被赵芸竹搅黄,心中生出怨恨来,但却不敢露在脸上,竟难得一见地朝赵芸竹说道:“还是赵师妹考虑周全。” 只是这话里话外并非真心实意的感觉。 赵芸竹也浅浅笑道:“张师兄对师兄弟们关怀备至,实乃吾辈典范。” 赵芸竹说着滴水不漏的客套话,但连吴秋舫也听得出这一言一句只是走个过场。 见大家主意已定,李长风又笑着凑到秋舫跟前,附耳说道:“吴师兄,今天我们去还香楼瞧瞧。” 李长风哪壶不开提哪壶,惹得吴秋舫又想起昨夜的事。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这还香楼究竟是个什么地界,也逐渐勾起他的兴趣。 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在好奇心的加持下,吴秋舫竟随着李长风的话点了点头。 正午时分。 若是早知如此,吴秋舫一定不会在傅芷面前提“还香楼”三个字,此刻更不会站在此楼之中。 这粉黛勾栏里的莺莺燕燕随处可见,花厅里充斥着欢声笑语,恩客们一边听着小曲儿,一边与环肥燕瘦的姑娘们把酒言欢,一双手更是搭在令吴秋舫目不敢视之处,独占人间所有春光。 迎客的老鸨倚在门边,正仔细打量着吴秋舫和李长风二人,随着她疑惑地皱起眉头,脸上的横肉也跟着颤动一下。 光从二人的穿着打扮来讲,一个是穿着粗布黑衣的穷酸小子,另一个穿得像个道童,横看竖看跟洛城里最负盛名的妓寨都搭不上边。 秋舫也是如此认为,虽然他并不知青楼是何物,但见到这傍柳随花、偎香倚玉的风流场景,隐隐约约间也察觉到事态不对,即使这流金淌银的楼中,的确对得起一个香字。 “长风师弟,我们还是走吧。” 秋舫哪里见过如此香艳的场面,赶紧撇过头来,面红耳赤地说道。 “吴师兄,我也想找漂亮姐姐玩。” 李长风并未接茬,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住里边,反倒是颇感兴趣。 “这里,我们不该来。”秋舫咬着牙关,好像在此处多待一刻,浑身上下便如在火上炙烤。 “为何不该?”李长风不以为然道,他明明双眸清澈,稚气未脱,但所行之事却令人大惑不解,好像就是奔着这些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而来。 “该来,来了便是贵客。” 那老鸨听见了二人的对话,连忙换上标致的笑容,抖了抖手中丝巾,扭动着丰腴的身躯,一步步走来。虽然她也拿不准二人是否有足够的底子在此挥金如土,但本着错认万千,也不放过一个的理念,她依旧笑脸相迎而来。 “我有很多金子。”李长风好像猜透了老鸨心中所想一样,怪异地咧嘴笑道。 吴秋舫大抵知道,这世间多以金银易物,但自己还从未拥有过一锭金银,此刻不免对李长风的话起了疑心。 “师兄,走,玩玩。” 李长风突然侧目一笑,也不知在何时,手中已经多出一锭黄灿灿的金子来,直看得老鸨心花怒放。 第四十章 白马入芦花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还香楼上的琴声如飘渺烟波,一曲终了,又复一曲,听得在座的公子哥儿们心神荡漾,看得出侍妓宥酒之宴饮永远是富家公子寻欢作乐的最佳之选。 吴秋舫盘着腿,正襟危坐在镶金软榻上,纵然旁边有一位狐媚动人的青楼艳女斜倚着他,他也目不斜视,只盯着桌上的美酒佳肴,惹得桌前的女子们猜测他是不是好些天未曾进食。 而一旁的李长风自打掏出好几锭金银之后,这老鸨便将其奉为上宾,这年代没有不许孩童逛青楼的规矩,风尘之中信奉的乃是一个有钱便是爹。 “不知两位小公子该如何称呼?” 一名女子生得一张娇俏的瓜子脸,说话时莹莹眼波直勾勾地望着对方,妩媚动人。 自打入了还香楼,吴秋舫便如坐针毡,哪里愿意去与人闲聊。倒是李长风早已融入此间,一边往碗中夹着肥瘦适宜的红油白肉,一边嘟囔道:“我叫李长风,师兄叫吴明。” 听得出,他嘴里还含着来不及咽下的饭菜。 见是小童,这些女子们多了几分随兴,少了几分媚态,笑他道:“公子这般年纪,可敢小酌几杯?” 这一壶是还香楼自酿的桂花酒,价格自然不菲,若是能多劝几杯,老鸨对她们的态度自然会好上不少。 “酒?”李长风大口吃肉,头也不抬地问道。 “桂花佳酿,只消两杯,公子便可快活似神仙。”那女子笑道,话音未落,纤纤玉手已握住白瓷酒壶的壶把。 “满上,满上,通通满上。” 李长风终于抬起头来,操着嫩的声音说道,话音一落,还不忘接上一个响嗝,这才勉强搁下银筷。 “长风师弟。”秋舫担心他醉个不省人事,忧心忡忡地唤了一声。 山里的老道长并不常喝酒,但每每遇上佳节,也会画一张符,令符潜入湖底为他托起一个泥瓦坛子,那坛子里盛满了陈年老酒。秋舫见那坛身上斑驳的刮痕,大抵知道这酒的年生,怕是比自己还要大。 晏青云每次揭开盖,酒香扑鼻而来,刹那间溢满整间茅屋。这时,他会从木柜深处,掏出两个更加古朴的陶碗,一只手轻轻摇晃坛子,再不多不少地斟满两碗,将其中一碗酒一饮而尽,而另一碗则洒进尘土里。 在秋舫眼中,这像是某种仪式。 少年郎难耐好奇心性,有次趁着晏青云到山中采药,也依样画瓢,斟酒一碗,一饮而尽。随后只觉得头昏脑涨,片刻间便不省人事,原来酒也醉修真者。 待他醒来之时,只知道自己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腹中翻江倒海,不过晏青云看着他的神色却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 打那以后,任他美酒玉觥,秋舫是再也不觉得香了。 常人的鼻子里,桂花佳酿自然香甜可人,但秋舫却觉得难闻至极,再一回想起切身经历,他便想要规劝李长风一二。 “给吴师兄也满上。” 李长风笑容绚烂,就在秋舫思绪万千之时,他竟已豪饮几杯下肚,双眸之中游走着一丝迷离。 “长风师弟,我不胜酒力,还是免了吧。”秋舫推辞一句,他知道这仙甘蜜露法力高强,只需一杯下肚,便可击溃自己的意识。 “吴师兄,不品人间酒,谁知其中醉。” 李长风喃喃说道,言罢,又是一仰头,饮尽杯中佳酿,一旁的女子看得眉开眼笑,连忙再为他斟上一杯。 秋舫蹙起眉头,长风师弟明明不过十岁孩童,平常也算天真可爱,怎就在觥筹交错间显得如此老练,像极一个纵横酒场数十载的老酒鬼。 斜靠着秋舫的女子同样娇俏,一双桃花眼尤其妩媚,一颦一笑间流露出万种风情。她见李长凤身边的女子接连攻城拔寨,自然不肯示弱,玉体向着吴秋舫贴得更紧了一些,一股温吞的气息吐到秋舫耳边。 “吴公子当真不饮上一杯?” 她笑道,语气酥麻。 “谢姐姐好意,我伤势未愈,不敢沾酒。” 少年连声推辞。 “那公子喝茶,奴家敬你一杯。”看来这女子是铁了心要为还香楼的生意添砖加瓦,见秋舫不喝,自己也要独酌。 秋舫不想多言,只好端起茶杯,学着李长风的模样与她轻轻一碰,便一饮而尽。 “吴师兄,嗝。” 李长风喝得痛快,神态自然也放松许多,本就矮小的身子也瘫倒在了身旁女子的怀中,那女子面色潮红,看得出酒劲已经爬上心头,竟将白瓷酒壶提在半空中,往李长风微微张开的嘴里浇灌。 一缕晶莹剔透的细流自壶口倾坠而下,源源不断注入李长风的嘴里,一时之间,桂香满溢。 秋舫见状蹙眉,这幅大胆姿态,对于一个大门大派的弟子而言总归是不成体统。更何况,这还只是一个区区十岁的孩童,旁人看来多少觉得不雅。 酒柱稍停,李长风的眼睛已渐渐朦胧,他缓缓道:“师兄,酒与女人可是人间最好的宝贝,你怎能两不相爱。” 听他老神在在的口气,似乎已尝遍人间辛酸。 秋舫入世不久,但每过一天,便有一天的领悟,竟正经道:“长风师弟,这人间总有许多俗务,我倒是有一事不明。” 不知怎的,在这一瞬间,秋舫竟觉得眼前的师弟能够解答自己的疑惑。 “师兄请讲。” 李长风突然来了兴致,摇摇晃晃地从那女子身上坐起。 少年一直纳闷,明明在山中的日子过得好不惬意,为何师父一定要为自己套上八王爷血案这道枷锁。不仅自己如此,东极门,墨宗,徵侯山,甚至是三番两次袭击自己的黑影,他所见过的人都各有各的羁绊与牵挂。 在这人间当个逍遥快活、不问世事的神仙不好吗,为何非要争来斗去。 想了这样许多,他才开口道:“听说天上有仙人,可仙人为何不教人间无纷争呢?” “哈哈,仙人?”李长风借着酒劲突然大笑起来,“何为仙人?” 这话秋舫可答不上来,关于仙人一说他知之甚少,只是听周宗提过两嘴。不过此刻令他心生不安的却是,李长风眼中露出精光,毫无一个小孩模样。 见二人聊得高深,周围女子也不敢插话,只是手中仍不停地为李长风斟酒。 秋舫不答,李长风也不追问,他抬手便将杯中酒倒入喉咙之中,那潇洒模样,看得出对着玉液是爱得真心实意。 “吴师兄啊,就算解得了七情六欲的蛊,却逃不开三界五行的套,这是人间,也是仙人撒下的因果。” 李长风接下来这杯酒,不再豪饮,而是轻轻呷了一口,与刚才的狼吞虎咽不同,这才开始细细品味酒中滋味。 秋舫涉世未深,但脑子并不傻,他狐疑地试探道:“没想到师弟小小年纪,竟懂得如此之多。” 李长风笑着看向他,良久未言。 但秋舫知道,一个时辰前还是吵着嚷着叫自己带他来还香楼的李长风,有秘密,或许还有不少的秘密。 他不是喜欢刨根问底之人,别说是他人的秘密,就是自己家族血案的秘密,他也没几分兴趣,此行查案,他最大的愿望便是揭露真相之后,晏青云能好好夸一夸他,就像第一次展露凭空画符这个本事来的时候一样。 念及于此,他也将话锋一转,劝道:“师弟少喝一些,一会回到客栈,万一误了要事。” “你我这点修为,帮忙就是添乱,难得出山一趟,总得尽兴而归。”李长风不以为然,手上又动了筷子。 如此说来,这长风师弟确实不像个修为高深的人,一柄长剑时而在手,时而不见,与嗜剑如命的徵侯山人格格不入。 “吴师兄不如陪我痛饮两杯,何必去想那些麻烦琐事。” 李长风知道秋舫会断然拒绝,但还是穷追不舍地劝道,好像秋舫错过这一口酒,便会错过整个人生。 李长风虽然没有嗜剑如命,但至少是嗜酒如命,秋舫总算明白这小子自打入了洛城便张口闭口还香楼的缘由了。 许是上山之前,便随家中长辈见惯了风花雪月吧,这喝酒时的熟稔,搂抱女人时的姿势,都告诉别人他是个常客了。秋舫在心中默默猜测道。 玩弄着不知道是第几个空了的酒壶,李长风从怀中掏出五锭金子来,往桌上摆成一排,敞怀笑道:“小爷尽兴,姐姐们拿去花吧。” 见他出手阔绰,几位风尘女子脸上堆满笑意,虽然还想端着矜持,耐不住手却不听使唤,齐齐往桌上抓去。 “退下吧。” 李长风又道,他仰倒在软榻之上,一边轻轻挥着手,一边闭上双眼,任由醉意袭来。 几个女子颔首退场,布帘子之中,便只剩下秋舫与长风二人。 “师弟醉了?” “酒不自醉人自醉,师兄不肯尝尝,实乃可惜。” 李长风嘴唇微启,双眼紧闭,慢吞吞地惋惜道。 “我喝过一次,不过醉得一塌糊涂。” 秋舫苦笑道,被这随兴的气氛感染,他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卧于软榻上,望着垂下的七彩帷幔说道。 帷幔背后有歌声飘来,其声清婉缠绵,挑起李长风的诗兴,他喃喃吟道。 “偏捕巧云揉入瓮,新桃酿就醉音容。遍寻芦荡思白马,只念星河梦禅宗。” 秋舫不解诗意,却在晏青云扑灰的典藏中见过白马入芦花的故事,知道那说的是世事真伪难辨,如见山是山,如见山不是山,如见山还是山。 更如此刻的自己,是吴秋舫,也是吴明。 “吴师兄,你是白马还是芦花?” 李长风笑着扭过头来,蠕动着身子向他靠近道。 “银碗中装雪,碗便是碗,雪便是雪。哪有星河灿烂漂亮。” 秋舫见过白马入芦花的下半句,于是盯着李长风迷离的双眼,故作深沉道。 “今日尽兴,那我...送师兄一剑。” 李长风醉意已浓,话也说得磕磕绊绊,只见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朝着吴秋舫眉心指来。 少年郎瞧他这醉酒的神情,无奈地笑着问他道:“长风师弟要送我何剑?” “天上一...剑,太...平一剑,夺命一剑。” 李长风断断续续说了三剑,秋舫只当他酒后胡言,连数都数不清楚,心中对此更是不以为意,毕竟小孩子家的话,再是高深,也大抵是故作高深罢了。 但李长风的手指却未停下,他慢悠悠地搭上秋舫眉心,肌肤一触,微烫的手指上传来一股暖流。不过片刻之间,李长风的手又直直垂落下去,除了轻轻的鼾声,便再也没了其他响动。 看来,秋舫这瘦弱的身子骨,不仅负伤,还得再负一个人了。 第四十章 白马入芦花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还香楼上的琴声如飘渺烟波,一曲终了,又复一曲,听得在座的公子哥儿们心神荡漾,看得出侍妓宥酒之宴饮永远是富家公子寻欢作乐的最佳之选。 吴秋舫盘着腿,正襟危坐在镶金软榻上,纵然旁边有一位狐媚动人的青楼艳女斜倚着他,他也目不斜视,只盯着桌上的美酒佳肴,惹得桌前的女子们猜测他是不是好些天未曾进食。 而一旁的李长风自打掏出好几锭金银之后,这老鸨便将其奉为上宾,这年代没有不许孩童逛青楼的规矩,风尘之中信奉的乃是一个有钱便是爹。 “不知两位小公子该如何称呼?” 一名女子生得一张娇俏的瓜子脸,说话时莹莹眼波直勾勾地望着对方,妩媚动人。 自打入了还香楼,吴秋舫便如坐针毡,哪里愿意去与人闲聊。倒是李长风早已融入此间,一边往碗中夹着肥瘦适宜的红油白肉,一边嘟囔道:“我叫李长风,师兄叫吴明。” 听得出,他嘴里还含着来不及咽下的饭菜。 见是小童,这些女子们多了几分随兴,少了几分媚态,笑他道:“公子这般年纪,可敢小酌几杯?” 这一壶是还香楼自酿的桂花酒,价格自然不菲,若是能多劝几杯,老鸨对她们的态度自然会好上不少。 “酒?”李长风大口吃肉,头也不抬地问道。 “桂花佳酿,只消两杯,公子便可快活似神仙。”那女子笑道,话音未落,纤纤玉手已握住白瓷酒壶的壶把。 “满上,满上,通通满上。” 李长风终于抬起头来,操着嫩的声音说道,话音一落,还不忘接上一个响嗝,这才勉强搁下银筷。 “长风师弟。”秋舫担心他醉个不省人事,忧心忡忡地唤了一声。 山里的老道长并不常喝酒,但每每遇上佳节,也会画一张符,令符潜入湖底为他托起一个泥瓦坛子,那坛子里盛满了陈年老酒。秋舫见那坛身上斑驳的刮痕,大抵知道这酒的年生,怕是比自己还要大。 晏青云每次揭开盖,酒香扑鼻而来,刹那间溢满整间茅屋。这时,他会从木柜深处,掏出两个更加古朴的陶碗,一只手轻轻摇晃坛子,再不多不少地斟满两碗,将其中一碗酒一饮而尽,而另一碗则洒进尘土里。 在秋舫眼中,这像是某种仪式。 少年郎难耐好奇心性,有次趁着晏青云到山中采药,也依样画瓢,斟酒一碗,一饮而尽。随后只觉得头昏脑涨,片刻间便不省人事,原来酒也醉修真者。 待他醒来之时,只知道自己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腹中翻江倒海,不过晏青云看着他的神色却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 打那以后,任他美酒玉觥,秋舫是再也不觉得香了。 常人的鼻子里,桂花佳酿自然香甜可人,但秋舫却觉得难闻至极,再一回想起切身经历,他便想要规劝李长风一二。 “给吴师兄也满上。” 李长风笑容绚烂,就在秋舫思绪万千之时,他竟已豪饮几杯下肚,双眸之中游走着一丝迷离。 “长风师弟,我不胜酒力,还是免了吧。”秋舫推辞一句,他知道这仙甘蜜露法力高强,只需一杯下肚,便可击溃自己的意识。 “吴师兄,不品人间酒,谁知其中醉。” 李长风喃喃说道,言罢,又是一仰头,饮尽杯中佳酿,一旁的女子看得眉开眼笑,连忙再为他斟上一杯。 秋舫蹙起眉头,长风师弟明明不过十岁孩童,平常也算天真可爱,怎就在觥筹交错间显得如此老练,像极一个纵横酒场数十载的老酒鬼。 斜靠着秋舫的女子同样娇俏,一双桃花眼尤其妩媚,一颦一笑间流露出万种风情。她见李长凤身边的女子接连攻城拔寨,自然不肯示弱,玉体向着吴秋舫贴得更紧了一些,一股温吞的气息吐到秋舫耳边。 “吴公子当真不饮上一杯?” 她笑道,语气酥麻。 “谢姐姐好意,我伤势未愈,不敢沾酒。” 少年连声推辞。 “那公子喝茶,奴家敬你一杯。”看来这女子是铁了心要为还香楼的生意添砖加瓦,见秋舫不喝,自己也要独酌。 秋舫不想多言,只好端起茶杯,学着李长风的模样与她轻轻一碰,便一饮而尽。 “吴师兄,嗝。” 李长风喝得痛快,神态自然也放松许多,本就矮小的身子也瘫倒在了身旁女子的怀中,那女子面色潮红,看得出酒劲已经爬上心头,竟将白瓷酒壶提在半空中,往李长风微微张开的嘴里浇灌。 一缕晶莹剔透的细流自壶口倾坠而下,源源不断注入李长风的嘴里,一时之间,桂香满溢。 秋舫见状蹙眉,这幅大胆姿态,对于一个大门大派的弟子而言总归是不成体统。更何况,这还只是一个区区十岁的孩童,旁人看来多少觉得不雅。 酒柱稍停,李长风的眼睛已渐渐朦胧,他缓缓道:“师兄,酒与女人可是人间最好的宝贝,你怎能两不相爱。” 听他老神在在的口气,似乎已尝遍人间辛酸。 秋舫入世不久,但每过一天,便有一天的领悟,竟正经道:“长风师弟,这人间总有许多俗务,我倒是有一事不明。” 不知怎的,在这一瞬间,秋舫竟觉得眼前的师弟能够解答自己的疑惑。 “师兄请讲。” 李长风突然来了兴致,摇摇晃晃地从那女子身上坐起。 少年一直纳闷,明明在山中的日子过得好不惬意,为何师父一定要为自己套上八王爷血案这道枷锁。不仅自己如此,东极门,墨宗,徵侯山,甚至是三番两次袭击自己的黑影,他所见过的人都各有各的羁绊与牵挂。 在这人间当个逍遥快活、不问世事的神仙不好吗,为何非要争来斗去。 想了这样许多,他才开口道:“听说天上有仙人,可仙人为何不教人间无纷争呢?” “哈哈,仙人?”李长风借着酒劲突然大笑起来,“何为仙人?” 这话秋舫可答不上来,关于仙人一说他知之甚少,只是听周宗提过两嘴。不过此刻令他心生不安的却是,李长风眼中露出精光,毫无一个小孩模样。 见二人聊得高深,周围女子也不敢插话,只是手中仍不停地为李长风斟酒。 秋舫不答,李长风也不追问,他抬手便将杯中酒倒入喉咙之中,那潇洒模样,看得出对着玉液是爱得真心实意。 “吴师兄啊,就算解得了七情六欲的蛊,却逃不开三界五行的套,这是人间,也是仙人撒下的因果。” 李长风接下来这杯酒,不再豪饮,而是轻轻呷了一口,与刚才的狼吞虎咽不同,这才开始细细品味酒中滋味。 秋舫涉世未深,但脑子并不傻,他狐疑地试探道:“没想到师弟小小年纪,竟懂得如此之多。” 李长风笑着看向他,良久未言。 但秋舫知道,一个时辰前还是吵着嚷着叫自己带他来还香楼的李长风,有秘密,或许还有不少的秘密。 他不是喜欢刨根问底之人,别说是他人的秘密,就是自己家族血案的秘密,他也没几分兴趣,此行查案,他最大的愿望便是揭露真相之后,晏青云能好好夸一夸他,就像第一次展露凭空画符这个本事来的时候一样。 念及于此,他也将话锋一转,劝道:“师弟少喝一些,一会回到客栈,万一误了要事。” “你我这点修为,帮忙就是添乱,难得出山一趟,总得尽兴而归。”李长风不以为然,手上又动了筷子。 如此说来,这长风师弟确实不像个修为高深的人,一柄长剑时而在手,时而不见,与嗜剑如命的徵侯山人格格不入。 “吴师兄不如陪我痛饮两杯,何必去想那些麻烦琐事。” 李长风知道秋舫会断然拒绝,但还是穷追不舍地劝道,好像秋舫错过这一口酒,便会错过整个人生。 李长风虽然没有嗜剑如命,但至少是嗜酒如命,秋舫总算明白这小子自打入了洛城便张口闭口还香楼的缘由了。 许是上山之前,便随家中长辈见惯了风花雪月吧,这喝酒时的熟稔,搂抱女人时的姿势,都告诉别人他是个常客了。秋舫在心中默默猜测道。 玩弄着不知道是第几个空了的酒壶,李长风从怀中掏出五锭金子来,往桌上摆成一排,敞怀笑道:“小爷尽兴,姐姐们拿去花吧。” 见他出手阔绰,几位风尘女子脸上堆满笑意,虽然还想端着矜持,耐不住手却不听使唤,齐齐往桌上抓去。 “退下吧。” 李长风又道,他仰倒在软榻之上,一边轻轻挥着手,一边闭上双眼,任由醉意袭来。 几个女子颔首退场,布帘子之中,便只剩下秋舫与长风二人。 “师弟醉了?” “酒不自醉人自醉,师兄不肯尝尝,实乃可惜。” 李长风嘴唇微启,双眼紧闭,慢吞吞地惋惜道。 “我喝过一次,不过醉得一塌糊涂。” 秋舫苦笑道,被这随兴的气氛感染,他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卧于软榻上,望着垂下的七彩帷幔说道。 帷幔背后有歌声飘来,其声清婉缠绵,挑起李长风的诗兴,他喃喃吟道。 “偏捕巧云揉入瓮,新桃酿就醉音容。遍寻芦荡思白马,只念星河梦禅宗。” 秋舫不解诗意,却在晏青云扑灰的典藏中见过白马入芦花的故事,知道那说的是世事真伪难辨,如见山是山,如见山不是山,如见山还是山。 更如此刻的自己,是吴秋舫,也是吴明。 “吴师兄,你是白马还是芦花?” 李长风笑着扭过头来,蠕动着身子向他靠近道。 “银碗中装雪,碗便是碗,雪便是雪。哪有星河灿烂漂亮。” 秋舫见过白马入芦花的下半句,于是盯着李长风迷离的双眼,故作深沉道。 “今日尽兴,那我...送师兄一剑。” 李长风醉意已浓,话也说得磕磕绊绊,只见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朝着吴秋舫眉心指来。 少年郎瞧他这醉酒的神情,无奈地笑着问他道:“长风师弟要送我何剑?” “天上一...剑,太...平一剑,夺命一剑。” 李长风断断续续说了三剑,秋舫只当他酒后胡言,连数都数不清楚,心中对此更是不以为意,毕竟小孩子家的话,再是高深,也大抵是故作高深罢了。 但李长风的手指却未停下,他慢悠悠地搭上秋舫眉心,肌肤一触,微烫的手指上传来一股暖流。不过片刻之间,李长风的手又直直垂落下去,除了轻轻的鼾声,便再也没了其他响动。 看来,秋舫这瘦弱的身子骨,不仅负伤,还得再负一个人了。 第四十一章 油纸伞与酒葫芦 洛城内第二知名的富贵宅邸属于墨宗,顶着正午的秋阳,墨黑色的琉璃瓦片熠熠生辉,高台华堂错落有致,三三两两的仆役穿梭其中,脚步生风。 墨宗今日,来了贵客。 当然真正的贵客并非是指徵侯山的几人,而是此时位居饭桌上位的一名老者和他背后矗立着的清冷女子。 铺满圆桌的各式佳肴泛着油光,热气升腾,将此间映成蓬莱仙境。 那老者名叫叶云,是大将军府上的门客,明明拥有响当当的名号,却衣着简朴,脸上布满沟壑,约莫七十有余,却显得神采奕奕,红光满面。他面前放着一个枯黄色的葫芦,混迹江湖的人都清楚,这是一个老酒鬼珍视如命的玩意儿。 老者背后的女子身材高挑,肤白如雪,眉宇中挂着清寂,那份姿色即便是在皇宫之内也不遑多让。 屋子里的人围桌而坐,偶尔三两声笑谈烘托出愉快的气氛,那女子却都置身事外,既不落座,也不与人搭话,只是静静地捧着手中的油纸伞,冷冷的目光扫向窗外。 “叶姑娘,当真不来尝尝?” 墨宗宗主风政一身锦衣华服,音色低沉而雄浑,见这女子仿佛与众人身处两个世界,心想不可失了主人之礼,不得不再次出声相邀。 那女子转头瞧了风政一眼,却又直直地扭过头去,对风政的话置若罔闻。 “我这孙女,向来如此,风宗主不要多心。” 老者打了个哈哈,但话语之中却并无多少愧意,好像对此习以为常了。 风政能带领墨宗在洛城里与东极门掰掰手腕,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他脸上也不露出因受轻视而生的怒意,不紧不慢地开口笑道:“叶先生有此孙女,在下当真是羡慕至极,若是我家那两个不成器的也能有此份天资,那便是仙人保佑了。” 这老者的修为虽已入第三类人境界,但放眼天下,还算不上一流的高手。可他孙女叶绫雪年纪轻轻,却展现出惊为天人的修炼天赋,不过二十出头,便已踏入第三类人的行列,令在座的修真者莫不叹为观止。 “哎,这女娃子,什么都好,就是话少。”叶云笑着回头瞧了叶凌雪一眼,眼中满是溺爱,旋即又抱拳朝着在座的各位补上一句,“还请诸位海涵。” “叶先生哪里的话,我们羡慕还来不及。” 芦戌道人轻呷一口清茶,抚着胡须笑道,他羡慕归羡慕,心中却是不屑,暗想着你们若是瞧见我新收的弟子有多高的天资,怕是要惊为天人。 “徵侯山的弟子也不是凡品啊,这张贤侄、赵贤侄,还有...” 叶云瞧着坐在饭桌末位的矮胖弟子突然顿住。 “雷定。”芦戌道人连忙补充道,这矮胖弟子自打进了洛城便不太现身,存在感极弱,以至于连已成同门的吴秋舫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更何况这叶云这初见之人。 “哦,雷贤侄,对不住。”叶云略带几分歉意地说道,末了又接上一句,“诸位贤侄一看便知,出身世家,修炼有成,道友可不要谦虚。” 芦戌道人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道:“哪里比得上叶姑娘。” 此刻赵芸竹也一展大气温婉,轻声附和道:“叶姑娘的天资真是令我们望尘莫及。” 仍张启这平时傲惯了的性子,此刻也不敢造次,毕竟第三类的人与第四类人之间的沟壑,有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跨越。 见大家寒暄得起劲,作为主人的风政自然要将话题拖回正道,便是清了清嗓子道:“道友将他们带来商谈大将军吩咐的要事,说明深得道友信任,一定是未来之星。” 见说回大将军,叶云也不再东拉西扯,同样正色道:“我们此行奉命前来,一为多交几位徵侯山的道友,二为聊聊当今庙堂。” “不妨直言。” 风政道。 “都非外人,那老头子多絮叨两句。你们可知,八王爷遗孤一事?”叶云的眼睛本就不大,此刻眯成一条缝,让人看不出是何眼色。 “略有耳闻。”芦戌道人答道,徵侯山游走于人君、元后几大势力之间,消息自然灵通,早在十六年前便得此消息。 “不是说那孩子被人君下令扼杀了么?”风政略一思索,狐疑地问道。 “据我们所知,十六年前,元后命杀手屠了八王爷满门,剩下一个孩子,随后人君命东极门斩草除根,不过...”叶云突然顿住,他的声音有些沉痛,毕竟八王爷对大将军恩重如山,大将军也一直视自己为八王爷遗愿继承者,这爱屋及乌的情绪总归有着几分。 “不过什么?”张启突然插话,这不顾长幼尊卑的行为令芦戌道人面色不悦。 但叶云却不计较,微微摇头道:“人君虽想斩草除根,但东极门尚存一丝仁义,并没有灭杀掉八王爷家的遗孤,反倒是将其暗中送往了荒国。” 别说是周宗在此,就算是秋舫在此也要骂上一句这都哪跟哪的事,自己明明在震明山中安稳生活一十六载,怎么又到了荒国去了。 看来当初皇城里的一场惊天血案,在这人间确实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以至于连身居高位的大将军也不能得知背后的全貌。 风政知道大将军的一双子女在东极门学艺,即使与东极门有着深仇大恨,此刻也不敢妄言,只得委婉说道:“周宗为人君办事,真敢与君令背道而驰?” “以我对周掌门的了解,他倒是做得出此事的。” 叶云突然露出一丝笑容,他没有直呼周宗姓名,而是叫了一声周掌门,想必对其也有几分敬意。 “依在下看,他倒是不敢如此,用东极门上千弟子的性命去赌君令,未免太儿戏了一些。” 风政并不赞同叶云的话,搁下手中的酒杯,丝丝入扣地猜测道。 “不管他做了什么,但至少那孩子还活在世上。”叶云话锋一转,蹙起眉头来,竟连他身后的叶绫雪也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即使眼中依旧波澜不兴。 芦戌道人对此知之不深,自然不便插话,只是安静聆听着对话,一脸的凝重。 “师父,他们所说的八王爷,究竟是何许人?为何弟子从未听过这个名头。” 张启坐在芦戌道人右侧,此刻凑到芦戌跟前,低声耳语道。 “莫要多问。”听了张启的话,芦戌道人脸色阴沉,低声喝了一句。 自打八王爷不在之后,周边小国便开始蠢蠢欲动,好在朝中派大将军出征,屡战屡胜,才得以保全边境安宁。不过这也让大将军军功显赫,隐隐之间形成了第二个八王爷的气候。对于徵侯山而言,自然是得罪不起的主,万不敢有失言论。 叶云沉吟片刻,又接着道:“如今,我们得到线报,说那孩子将会回到夏国。” 此言一出,震撼四座。 知道八王爷当年盛名者,都清楚此子入了夏国,必会再掀一场腥风血雨,无论是人君还是元后,不管是庙堂还是江湖,都不可能坐视不理。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八王爷的遗孤虽不是皇权,但一定是各方势力都想要染指的对象。从明面上来瞧,人君与元后都留他不得,而八王爷旧部则会力保他再回庙堂。而这尘世之中,多方势力的背后又都与庙堂交织不清,自然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虽然八王爷身死已有一十六载,但没有人敢小觑这位门生遍布天下,军功可震天子的王爷的影响力。若是大将军高举八王爷旧部的旗号,振臂一呼,愿为当年血案而求一个公道者,自当数不胜数。 “叶先生,那大将军对此,有何安排。”风政非常清楚此事非同小可,沉稳地说道,嗓子竟有些嘶哑。 “墨宗势大,洛城又是荒国到夏国的必经之路,还请风宗主及时找到此子。”叶云突然抱拳,郑重其事道。 “墨宗定当竭尽全力,还请大将军和叶先生放心。”风政也不敢怠慢,同样抱拳回礼道。 “若是找到此子,还请芦戌道友领他回山,为他传道受业。” 叶云见风政一口应承,自然不再多费口舌,反而将话头一转,递给芦戌道人。 “为何是徵侯山?” 芦戌道人谨慎地问道,虽然他们也想与大将军的势力建立良好的关系,但毕竟是多方下注,不敢过多倒向其中的某一方。 这种走钢丝的赌徒想法,叶云是再清楚不过,既然东极门不可能争取得到,那么徵侯山这种在修真界位列前茅的大门大派自然是极好的备选条件,如何将其绑上自己的战车,是叶云此行的又一大目的。 “徵侯山弟子成千上万,若八王爷的遗孤混在其中,自然不易察觉,当然,这也只是锦上添花之说。而徵侯山在修真界的地位无需赘言,绝对是响彻天际,八王爷无论身前身后都是名震天下,两者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 叶云打开那支黄色的酒葫芦,猛的嘬上一口,那酒想必着实甘美爽口,在这样严肃的氛围里,也能喝得老头子一脸笑意。 “事关重大,容我即刻回山与宗主商议。” 芦戌道人知道此事若是处理不当,怕是会为徵侯山带来灭顶之灾,自己在徵侯山中地位虽然不算低,但也远远到不了可以自作主张的程度,只好将此事暂且按下。 “那静待道友佳讯。” 叶云知道芦戌道人并没有做这个决断的权力,反而是拱手笑道,并不着急。 “那在下先行告辞。” 也不等饭局结束,芦戌道人便站起身来,此刻,他已经没有留在此处的必要了。 在座之人心中清楚,芦戌等不及要回山商讨八王爷遗孤拜师一事。 “有劳道友。”风政也不挽留,恭敬地说道,无论事成与否,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说罢,便又扭头朝着门外朗声道:“命骨魔使送客。” 芦戌道人也不推诿,只是向着诸位欠身施礼,面色凝重地带着三位弟子离去。 这边厢出了墨宗,那边厢进了客栈。 吴秋舫将醉得一塌糊涂的李长风背回,长长地舒了口气。 此时外边有道惊雷滚滚落下,秋舫侧目凝望,窗棂之上不知几时已伫着一只黑色小鸟,见秋舫目光扫来,灵动地扑腾一下翅膀。 秋舫安顿好了睡熟的李长风,脚步缓缓向窗边迈去。 空中再度传来一声“轰隆”,黄色闪光划破天际。 看来,一场雨,快要下了。 秋舫关上了窗。 第四十一章 油纸伞与酒葫芦 洛城内第二知名的富贵宅邸属于墨宗,顶着正午的秋阳,墨黑色的琉璃瓦片熠熠生辉,高台华堂错落有致,三三两两的仆役穿梭其中,脚步生风。 墨宗今日,来了贵客。 当然真正的贵客并非是指徵侯山的几人,而是此时位居饭桌上位的一名老者和他背后矗立着的清冷女子。 铺满圆桌的各式佳肴泛着油光,热气升腾,将此间映成蓬莱仙境。 那老者名叫叶云,是大将军府上的门客,明明拥有响当当的名号,却衣着简朴,脸上布满沟壑,约莫七十有余,却显得神采奕奕,红光满面。他面前放着一个枯黄色的葫芦,混迹江湖的人都清楚,这是一个老酒鬼珍视如命的玩意儿。 老者背后的女子身材高挑,肤白如雪,眉宇中挂着清寂,那份姿色即便是在皇宫之内也不遑多让。 屋子里的人围桌而坐,偶尔三两声笑谈烘托出愉快的气氛,那女子却都置身事外,既不落座,也不与人搭话,只是静静地捧着手中的油纸伞,冷冷的目光扫向窗外。 “叶姑娘,当真不来尝尝?” 墨宗宗主风政一身锦衣华服,音色低沉而雄浑,见这女子仿佛与众人身处两个世界,心想不可失了主人之礼,不得不再次出声相邀。 那女子转头瞧了风政一眼,却又直直地扭过头去,对风政的话置若罔闻。 “我这孙女,向来如此,风宗主不要多心。” 老者打了个哈哈,但话语之中却并无多少愧意,好像对此习以为常了。 风政能带领墨宗在洛城里与东极门掰掰手腕,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他脸上也不露出因受轻视而生的怒意,不紧不慢地开口笑道:“叶先生有此孙女,在下当真是羡慕至极,若是我家那两个不成器的也能有此份天资,那便是仙人保佑了。” 这老者的修为虽已入第三类人境界,但放眼天下,还算不上一流的高手。可他孙女叶绫雪年纪轻轻,却展现出惊为天人的修炼天赋,不过二十出头,便已踏入第三类人的行列,令在座的修真者莫不叹为观止。 “哎,这女娃子,什么都好,就是话少。”叶云笑着回头瞧了叶凌雪一眼,眼中满是溺爱,旋即又抱拳朝着在座的各位补上一句,“还请诸位海涵。” “叶先生哪里的话,我们羡慕还来不及。” 芦戌道人轻呷一口清茶,抚着胡须笑道,他羡慕归羡慕,心中却是不屑,暗想着你们若是瞧见我新收的弟子有多高的天资,怕是要惊为天人。 “徵侯山的弟子也不是凡品啊,这张贤侄、赵贤侄,还有...” 叶云瞧着坐在饭桌末位的矮胖弟子突然顿住。 “雷定。”芦戌道人连忙补充道,这矮胖弟子自打进了洛城便不太现身,存在感极弱,以至于连已成同门的吴秋舫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更何况这叶云这初见之人。 “哦,雷贤侄,对不住。”叶云略带几分歉意地说道,末了又接上一句,“诸位贤侄一看便知,出身世家,修炼有成,道友可不要谦虚。” 芦戌道人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道:“哪里比得上叶姑娘。” 此刻赵芸竹也一展大气温婉,轻声附和道:“叶姑娘的天资真是令我们望尘莫及。” 仍张启这平时傲惯了的性子,此刻也不敢造次,毕竟第三类的人与第四类人之间的沟壑,有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跨越。 见大家寒暄得起劲,作为主人的风政自然要将话题拖回正道,便是清了清嗓子道:“道友将他们带来商谈大将军吩咐的要事,说明深得道友信任,一定是未来之星。” 见说回大将军,叶云也不再东拉西扯,同样正色道:“我们此行奉命前来,一为多交几位徵侯山的道友,二为聊聊当今庙堂。” “不妨直言。” 风政道。 “都非外人,那老头子多絮叨两句。你们可知,八王爷遗孤一事?”叶云的眼睛本就不大,此刻眯成一条缝,让人看不出是何眼色。 “略有耳闻。”芦戌道人答道,徵侯山游走于人君、元后几大势力之间,消息自然灵通,早在十六年前便得此消息。 “不是说那孩子被人君下令扼杀了么?”风政略一思索,狐疑地问道。 “据我们所知,十六年前,元后命杀手屠了八王爷满门,剩下一个孩子,随后人君命东极门斩草除根,不过...”叶云突然顿住,他的声音有些沉痛,毕竟八王爷对大将军恩重如山,大将军也一直视自己为八王爷遗愿继承者,这爱屋及乌的情绪总归有着几分。 “不过什么?”张启突然插话,这不顾长幼尊卑的行为令芦戌道人面色不悦。 但叶云却不计较,微微摇头道:“人君虽想斩草除根,但东极门尚存一丝仁义,并没有灭杀掉八王爷家的遗孤,反倒是将其暗中送往了荒国。” 别说是周宗在此,就算是秋舫在此也要骂上一句这都哪跟哪的事,自己明明在震明山中安稳生活一十六载,怎么又到了荒国去了。 看来当初皇城里的一场惊天血案,在这人间确实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以至于连身居高位的大将军也不能得知背后的全貌。 风政知道大将军的一双子女在东极门学艺,即使与东极门有着深仇大恨,此刻也不敢妄言,只得委婉说道:“周宗为人君办事,真敢与君令背道而驰?” “以我对周掌门的了解,他倒是做得出此事的。” 叶云突然露出一丝笑容,他没有直呼周宗姓名,而是叫了一声周掌门,想必对其也有几分敬意。 “依在下看,他倒是不敢如此,用东极门上千弟子的性命去赌君令,未免太儿戏了一些。” 风政并不赞同叶云的话,搁下手中的酒杯,丝丝入扣地猜测道。 “不管他做了什么,但至少那孩子还活在世上。”叶云话锋一转,蹙起眉头来,竟连他身后的叶绫雪也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即使眼中依旧波澜不兴。 芦戌道人对此知之不深,自然不便插话,只是安静聆听着对话,一脸的凝重。 “师父,他们所说的八王爷,究竟是何许人?为何弟子从未听过这个名头。” 张启坐在芦戌道人右侧,此刻凑到芦戌跟前,低声耳语道。 “莫要多问。”听了张启的话,芦戌道人脸色阴沉,低声喝了一句。 自打八王爷不在之后,周边小国便开始蠢蠢欲动,好在朝中派大将军出征,屡战屡胜,才得以保全边境安宁。不过这也让大将军军功显赫,隐隐之间形成了第二个八王爷的气候。对于徵侯山而言,自然是得罪不起的主,万不敢有失言论。 叶云沉吟片刻,又接着道:“如今,我们得到线报,说那孩子将会回到夏国。” 此言一出,震撼四座。 知道八王爷当年盛名者,都清楚此子入了夏国,必会再掀一场腥风血雨,无论是人君还是元后,不管是庙堂还是江湖,都不可能坐视不理。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八王爷的遗孤虽不是皇权,但一定是各方势力都想要染指的对象。从明面上来瞧,人君与元后都留他不得,而八王爷旧部则会力保他再回庙堂。而这尘世之中,多方势力的背后又都与庙堂交织不清,自然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虽然八王爷身死已有一十六载,但没有人敢小觑这位门生遍布天下,军功可震天子的王爷的影响力。若是大将军高举八王爷旧部的旗号,振臂一呼,愿为当年血案而求一个公道者,自当数不胜数。 “叶先生,那大将军对此,有何安排。”风政非常清楚此事非同小可,沉稳地说道,嗓子竟有些嘶哑。 “墨宗势大,洛城又是荒国到夏国的必经之路,还请风宗主及时找到此子。”叶云突然抱拳,郑重其事道。 “墨宗定当竭尽全力,还请大将军和叶先生放心。”风政也不敢怠慢,同样抱拳回礼道。 “若是找到此子,还请芦戌道友领他回山,为他传道受业。” 叶云见风政一口应承,自然不再多费口舌,反而将话头一转,递给芦戌道人。 “为何是徵侯山?” 芦戌道人谨慎地问道,虽然他们也想与大将军的势力建立良好的关系,但毕竟是多方下注,不敢过多倒向其中的某一方。 这种走钢丝的赌徒想法,叶云是再清楚不过,既然东极门不可能争取得到,那么徵侯山这种在修真界位列前茅的大门大派自然是极好的备选条件,如何将其绑上自己的战车,是叶云此行的又一大目的。 “徵侯山弟子成千上万,若八王爷的遗孤混在其中,自然不易察觉,当然,这也只是锦上添花之说。而徵侯山在修真界的地位无需赘言,绝对是响彻天际,八王爷无论身前身后都是名震天下,两者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 叶云打开那支黄色的酒葫芦,猛的嘬上一口,那酒想必着实甘美爽口,在这样严肃的氛围里,也能喝得老头子一脸笑意。 “事关重大,容我即刻回山与宗主商议。” 芦戌道人知道此事若是处理不当,怕是会为徵侯山带来灭顶之灾,自己在徵侯山中地位虽然不算低,但也远远到不了可以自作主张的程度,只好将此事暂且按下。 “那静待道友佳讯。” 叶云知道芦戌道人并没有做这个决断的权力,反而是拱手笑道,并不着急。 “那在下先行告辞。” 也不等饭局结束,芦戌道人便站起身来,此刻,他已经没有留在此处的必要了。 在座之人心中清楚,芦戌等不及要回山商讨八王爷遗孤拜师一事。 “有劳道友。”风政也不挽留,恭敬地说道,无论事成与否,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说罢,便又扭头朝着门外朗声道:“命骨魔使送客。” 芦戌道人也不推诿,只是向着诸位欠身施礼,面色凝重地带着三位弟子离去。 这边厢出了墨宗,那边厢进了客栈。 吴秋舫将醉得一塌糊涂的李长风背回,长长地舒了口气。 此时外边有道惊雷滚滚落下,秋舫侧目凝望,窗棂之上不知几时已伫着一只黑色小鸟,见秋舫目光扫来,灵动地扑腾一下翅膀。 秋舫安顿好了睡熟的李长风,脚步缓缓向窗边迈去。 空中再度传来一声“轰隆”,黄色闪光划破天际。 看来,一场雨,快要下了。 秋舫关上了窗。 第四十二章 横剑向天歌(上) 雨,悬在天际,不愿落下。 洛城外的茂密丛林望不见尽头,光照被挡在树梢外边,蔓生的荒草中立着两座不高不矮的坟茔。 一个人,提溜着一大坛烈酒,左手搭着右边的墓碑,右脚随性地搁在左边的土堆上,他脸上挂着微微笑容,笑中却夹杂三分惨淡。 人是何望舒,两座墓碑上分别写着十一与十二,“之墓”二字用遒劲有力的碑体镌刻在下方,快被生出的杂草淹没。 他上一刻还在洛城,一边盯着墨宗一行人的行踪,一边与秋舫交代了接下来要算的账,这一刻便从墓碑后面扒拉出一坛老酒提在手中,像是早已准备于此。 “你们,整两盅?” 他喃喃道,提着酒坛子的手颤抖着与两座墓碑各自碰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在林中回响。 这一句话,像对天说,也像对坟茔说。 十八年前,离洛城百里开外的地方起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至于为何是在城外,自然是因为那些道行高深的大能们,怕使洛城生灵涂炭,才发善心,寻了一处荒无人烟之地动手。 那场大战究竟有几方势力参与其中、究竟战了几天几夜都已经无法考究了,反正最后稳稳做大的只得东极门与墨宗两家罢了。那一战之后,不知道有多少宗门帮派从此销声匿迹,更不知道有多少死伤者与人间阴阳两隔。 何望舒只知道,他与熊珺祺丢了两位师弟。 从墨宗手里丢的。 他大口灌着酒,酒自唇边浸下,两道涓涓细流打湿了胸口的衣衫。 “老九去给你们找场子了。” 何望舒仍在喃喃自语,他放下酒坛,一把扯过衣袖,拭去嘴角残酒,将目光投向远处。 于无声处听惊雷,雨还是不肯下。 吴秋舫抬头望了望天,秋风习习,带来几分秋寒,几分暗香,少年郎不禁裹了裹衣衫。 “吴师弟,你们这喝得也了太多些。” 刚出洛城城门,城头上立着金甲银旌,城头下的赵芸竹与吴秋舫并肩而行,正悄悄责怪着后者,眼中不时打量张启背上醉意正酣的李长风。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不想将责任一股脑地推在李长风身上,也不想再去接话。 因为,他知道道路尽头,便是他们同行的尽头。 一行人的最前边,骨魔使与芦戌道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着。 “骨先生,不如就送到此处。” 芦戌道人拱手欠身,微微施礼。 “百里虽长,不及情谊之深,容我再送道友一段。” 骨魔使欠身还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情谊之说固然是假,但墨宗有一规矩,送客必至百里开外,这却是真事。 正午的宴请,芦戌道人与叶云爷孙二人相比,明摆着落了下风,甚至没能饱餐一顿,便匆忙启程回山,这份遭遇不免令他心中不平,见骨魔使此刻给足面子,自然也欣然接受。 “你们,可能御空?” 芦戌道人回头朝着众位弟子说道,说是你们,实则仅指秋舫与张启二人而已,一来秋舫道行低微,此刻瞧上去未入第四类人之境,要他御空便是奢求;二来张启身背李长风,不知行动是否受限。 “师父,我不碍事,只是吴师弟,哼。” 张启冷哼道,时刻不忘嘲讽秋舫。 “无碍,我助师弟一臂之力。” 赵芸竹嘴角一挑,淡然笑道。这一臂之力果真是一臂之力,她的右手握住秋舫手臂,看来是要借力拖他一层。 芦戌见状,一拂衣袖,御空而起,徵侯山众人尾随而上。骨魔使往半空中瞧了一眼,同样跟上。 秋舫借着赵芸竹的一臂之力腾在空中,目光深邃地往前张望一眼。 百里之外,有三两颗雨滴落下。 熊珺祺束发在后,跨坐于石道之上。一柄长剑孤悬身畔,剑柄静静依靠在岩石之上。 他黑眸轻薄,心事深藏,宛如千年坚冰,淡然不惊。 荏苒十八年,让曾经坑坑洼洼的战场铺满了杂草,修真者的鲜血已经渗透土壤,掘地七八尺,或许才能挖出一捧枯骨。 一阵风吹来,吹散熊珺祺的回忆,他在等待,既等这一天,又等一行人。 天际的边缘,冒出几个黑点,骨魔使与芦戌道人一行人的身影御空而来,他们正是熊珺祺要等的人。 剑鸣声冲天而起,惊扰众人。 骨魔使与芦戌道人定睛一看,冷面男子埋头看剑,袖管在风中轻轻飘荡,俊逸的剑眉很直,拧在一起,更带一丝冷冽。 在旧地,遇旧人,必提旧事。 骨魔使知道颤抖着发出鸣叫的剑,等的是他。 一步,两步,三步...一行人自空中落下,小雨滴答,眨眼间便没入他们的衣裳。 秋舫侧目望着他的十师叔,脑海中想起何望舒借黑鸟之喙所说的话:“一会出城,若遇老十,助他一臂。” 秋舫还记得,何望舒的声音极其怪异,像兴奋,像悲哀,像一种解脱,他不明白为何熊珺祺正坐在石道之上,只知道有一笔账,今天要算算了。 “这位道友,也是修剑?” 芦戌道人一眼便瞧出熊珺祺剑道修为定然不弱,抢先开口道。 东极门的老九与老十两人,平常声名不显,何望舒是不爱问世事,熊珺祺也是深居简出,只顾潜心修剑。所以徵侯山的人只知东极门二代弟子仍有十人,却不知其中一人不修符道,反修剑道。 “与你无关,要走便走。” 熊珺祺冷冷道,目光寒如冰霜。 “道友此言未免太...”芦戌道人见对方开口吐刺,眉头一蹙,正想上前说道一二,却让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 “芦戌道友,此人是东极门的熊珺祺。” 骨魔使伸手拦住想要上前的芦戌道人,脑海里思虑万千,此地此景,他也曾想过,甚至知道迟早有这么一日。 十八年前的混战之中,东极门的老十一和老十二正是他与另外两名墨使联手杀死,这些年双方势力极速膨胀,还在都保持一定克制,高层人物之间并没有重提那段血仇。 但今日,他也明白,熊珺祺是寻仇来了。毕竟前些日子又是自己暗中使计,伤了回门路上的东极门老八曹子步,打破了高层之间保持克制的现状。 “东极门,居然也有修剑者?” 芦戌道人狐疑道,自打东极门开宗明义以来,在徵侯山眼中都属于叛出去的符道分支,心中认定了绝不可能有人修炼剑道,自然有此疑问。 “今日我只要他的命,你离去,我不拦你。” 熊珺祺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 “哼,口出狂言。”骨魔使低喝一声,人不人鬼不鬼的脸上露出狰狞的冷笑。 芦戌道人却还想端起他正道人士的架子,捋了捋长须,不紧不慢地劝说道:“道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据我所知,东极门与墨宗确有纷争,但有什么事是不能...” 不待他说完,熊珺祺便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斜睨众人一眼道:“那你们一起吧。” 话音一落,剑鸣再起。 长剑泛着寒霜与杀意,横在骨魔使与芦戌道人面前。 “熊珺祺,休要欺人太甚。”骨魔使自恃有人助力,并不觉得会败,但心中仍不敢大意,凛然道。 熊珺祺却不答话,只是低头看了一看手中长剑。 人生一梦,白云苍狗。无论旧事在回忆的尘埃里埋葬多少个年生,羁绊也永远不会随之消散如烟。既在人间,那便无人可以避开恩怨情仇。 老十一与老十二入门最晚,年纪确实与何望舒与熊珺祺相近,亦如巫马朔、晏青云与周宗三人之间的感情,他们四人一同修炼,一同玩乐,一同去闯风风雨雨。 只是如今,身死如灯灭,他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放得下,但仇人相见之时才知道,那不过是躲了十八年罢了。 有一剑的杀意从他胸中涌起。 芦戌道人提剑的手捏得很紧,但他心却很宽,只是嘲弄道:“我瞧道友孤身一人,是不是也太不将我们放在眼中了一些。” 说罢,芦戌道人伸手往后一指,徵侯山四名弟子已经摆开了阵势,当然,那醉得一塌糊涂的李长风并不在内。 “一起出手?” 熊珺祺惜字如金,脸转向易容后的吴秋舫。 芦戌道人见熊珺祺朝着吴秋舫问道,脸上的嘲弄之色愈加浓烈。 “哈哈,他早已拜入徵侯山,现在是我座下弟子,你说他是跟我们一起还是跟你一起?” 想起自己得了这么一个天资聪慧的宝贝徒儿,芦戌道人再也装不出平常那副拿腔捏调的矜持,开怀大笑了起来。 “是吗?” 熊珺祺反问一句,若是告诉他所谓的弟子不过是东极门派来玩弄他们的人,恐怕这道长当场便会吐血三升。 “十师叔已交代弟子。” 秋舫突然恭敬答道,在场之人面露惊愕,但从这短短一句话中还不能窥探事情的全貌。 “来。” 熊珺祺唤道。 秋舫一个起落,便至熊珺祺身畔。 “徒儿,你?” 芦戌道人手指着吴秋舫,瞪大眼睛问道,不知是得而复失的悲痛,还是不解此状的疑惑,令他不敢问出下一句话来。 “抱歉,诸位。” 到底是少年心性,虽然心中带着一丝惭愧,但亲者快,仇者痛的事情,令他心中暗爽。 念及于此,秋舫摇身一变,露出那张俊逸斐然的脸,嘴角勾起微微笑意,平视着众人。 “师父,他是东极门派来的人!” 张启看破此局,连忙喊道。 “闭嘴!” 芦戌道人怒目圆睁,须发横竖,眸中迸出阴鸷冷冽的寒光,咬牙切齿道:“好啊好,贫道纵横人间数十年,竟着了你这样一个毛头小子的道,今天不扒了你的皮,我也无脸回山!” 话音一落,长剑在手,直向秋舫逼来。 “要取你们性命的,是我!” 熊珺祺目光凛冽,剑随声动,直向芦戌道人与骨魔使而去,瞧得出他是要以一敌二。 “师弟,你骗了我们?” 在场的三位第三类人抢先动手,显然是将吴秋舫交给张启和赵芸竹料理,毕竟在他们眼中,秋舫甚至还没离开凡人的境界。 “对不起,赵...姑娘。” 秋舫略带歉意地说道,毕竟立场不同,兵刃相向也是无奈之举。 “师妹,你歇会,他那点修为,都不够我塞牙缝的。”张启冷然道,显然未将吴秋舫放在眼里。 赵芸竹怔怔地没有答话,她似乎不愿相信自己维护多日的师弟竟是个骗子。 秋舫也跟着沉默下来。 “哼,提剑吧。” 张启嘲道。 “不必。” 秋舫冷冷说道。话音一落,他的指尖蓝光骤起。 雨声,渐渐大了。 第四十二章 横剑向天歌(上) 雨,悬在天际,不愿落下。 洛城外的茂密丛林望不见尽头,光照被挡在树梢外边,蔓生的荒草中立着两座不高不矮的坟茔。 一个人,提溜着一大坛烈酒,左手搭着右边的墓碑,右脚随性地搁在左边的土堆上,他脸上挂着微微笑容,笑中却夹杂三分惨淡。 人是何望舒,两座墓碑上分别写着十一与十二,“之墓”二字用遒劲有力的碑体镌刻在下方,快被生出的杂草淹没。 他上一刻还在洛城,一边盯着墨宗一行人的行踪,一边与秋舫交代了接下来要算的账,这一刻便从墓碑后面扒拉出一坛老酒提在手中,像是早已准备于此。 “你们,整两盅?” 他喃喃道,提着酒坛子的手颤抖着与两座墓碑各自碰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在林中回响。 这一句话,像对天说,也像对坟茔说。 十八年前,离洛城百里开外的地方起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至于为何是在城外,自然是因为那些道行高深的大能们,怕使洛城生灵涂炭,才发善心,寻了一处荒无人烟之地动手。 那场大战究竟有几方势力参与其中、究竟战了几天几夜都已经无法考究了,反正最后稳稳做大的只得东极门与墨宗两家罢了。那一战之后,不知道有多少宗门帮派从此销声匿迹,更不知道有多少死伤者与人间阴阳两隔。 何望舒只知道,他与熊珺祺丢了两位师弟。 从墨宗手里丢的。 他大口灌着酒,酒自唇边浸下,两道涓涓细流打湿了胸口的衣衫。 “老九去给你们找场子了。” 何望舒仍在喃喃自语,他放下酒坛,一把扯过衣袖,拭去嘴角残酒,将目光投向远处。 于无声处听惊雷,雨还是不肯下。 吴秋舫抬头望了望天,秋风习习,带来几分秋寒,几分暗香,少年郎不禁裹了裹衣衫。 “吴师弟,你们这喝得也了太多些。” 刚出洛城城门,城头上立着金甲银旌,城头下的赵芸竹与吴秋舫并肩而行,正悄悄责怪着后者,眼中不时打量张启背上醉意正酣的李长风。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不想将责任一股脑地推在李长风身上,也不想再去接话。 因为,他知道道路尽头,便是他们同行的尽头。 一行人的最前边,骨魔使与芦戌道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着。 “骨先生,不如就送到此处。” 芦戌道人拱手欠身,微微施礼。 “百里虽长,不及情谊之深,容我再送道友一段。” 骨魔使欠身还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情谊之说固然是假,但墨宗有一规矩,送客必至百里开外,这却是真事。 正午的宴请,芦戌道人与叶云爷孙二人相比,明摆着落了下风,甚至没能饱餐一顿,便匆忙启程回山,这份遭遇不免令他心中不平,见骨魔使此刻给足面子,自然也欣然接受。 “你们,可能御空?” 芦戌道人回头朝着众位弟子说道,说是你们,实则仅指秋舫与张启二人而已,一来秋舫道行低微,此刻瞧上去未入第四类人之境,要他御空便是奢求;二来张启身背李长风,不知行动是否受限。 “师父,我不碍事,只是吴师弟,哼。” 张启冷哼道,时刻不忘嘲讽秋舫。 “无碍,我助师弟一臂之力。” 赵芸竹嘴角一挑,淡然笑道。这一臂之力果真是一臂之力,她的右手握住秋舫手臂,看来是要借力拖他一层。 芦戌见状,一拂衣袖,御空而起,徵侯山众人尾随而上。骨魔使往半空中瞧了一眼,同样跟上。 秋舫借着赵芸竹的一臂之力腾在空中,目光深邃地往前张望一眼。 百里之外,有三两颗雨滴落下。 熊珺祺束发在后,跨坐于石道之上。一柄长剑孤悬身畔,剑柄静静依靠在岩石之上。 他黑眸轻薄,心事深藏,宛如千年坚冰,淡然不惊。 荏苒十八年,让曾经坑坑洼洼的战场铺满了杂草,修真者的鲜血已经渗透土壤,掘地七八尺,或许才能挖出一捧枯骨。 一阵风吹来,吹散熊珺祺的回忆,他在等待,既等这一天,又等一行人。 天际的边缘,冒出几个黑点,骨魔使与芦戌道人一行人的身影御空而来,他们正是熊珺祺要等的人。 剑鸣声冲天而起,惊扰众人。 骨魔使与芦戌道人定睛一看,冷面男子埋头看剑,袖管在风中轻轻飘荡,俊逸的剑眉很直,拧在一起,更带一丝冷冽。 在旧地,遇旧人,必提旧事。 骨魔使知道颤抖着发出鸣叫的剑,等的是他。 一步,两步,三步...一行人自空中落下,小雨滴答,眨眼间便没入他们的衣裳。 秋舫侧目望着他的十师叔,脑海中想起何望舒借黑鸟之喙所说的话:“一会出城,若遇老十,助他一臂。” 秋舫还记得,何望舒的声音极其怪异,像兴奋,像悲哀,像一种解脱,他不明白为何熊珺祺正坐在石道之上,只知道有一笔账,今天要算算了。 “这位道友,也是修剑?” 芦戌道人一眼便瞧出熊珺祺剑道修为定然不弱,抢先开口道。 东极门的老九与老十两人,平常声名不显,何望舒是不爱问世事,熊珺祺也是深居简出,只顾潜心修剑。所以徵侯山的人只知东极门二代弟子仍有十人,却不知其中一人不修符道,反修剑道。 “与你无关,要走便走。” 熊珺祺冷冷道,目光寒如冰霜。 “道友此言未免太...”芦戌道人见对方开口吐刺,眉头一蹙,正想上前说道一二,却让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 “芦戌道友,此人是东极门的熊珺祺。” 骨魔使伸手拦住想要上前的芦戌道人,脑海里思虑万千,此地此景,他也曾想过,甚至知道迟早有这么一日。 十八年前的混战之中,东极门的老十一和老十二正是他与另外两名墨使联手杀死,这些年双方势力极速膨胀,还在都保持一定克制,高层人物之间并没有重提那段血仇。 但今日,他也明白,熊珺祺是寻仇来了。毕竟前些日子又是自己暗中使计,伤了回门路上的东极门老八曹子步,打破了高层之间保持克制的现状。 “东极门,居然也有修剑者?” 芦戌道人狐疑道,自打东极门开宗明义以来,在徵侯山眼中都属于叛出去的符道分支,心中认定了绝不可能有人修炼剑道,自然有此疑问。 “今日我只要他的命,你离去,我不拦你。” 熊珺祺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 “哼,口出狂言。”骨魔使低喝一声,人不人鬼不鬼的脸上露出狰狞的冷笑。 芦戌道人却还想端起他正道人士的架子,捋了捋长须,不紧不慢地劝说道:“道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据我所知,东极门与墨宗确有纷争,但有什么事是不能...” 不待他说完,熊珺祺便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斜睨众人一眼道:“那你们一起吧。” 话音一落,剑鸣再起。 长剑泛着寒霜与杀意,横在骨魔使与芦戌道人面前。 “熊珺祺,休要欺人太甚。”骨魔使自恃有人助力,并不觉得会败,但心中仍不敢大意,凛然道。 熊珺祺却不答话,只是低头看了一看手中长剑。 人生一梦,白云苍狗。无论旧事在回忆的尘埃里埋葬多少个年生,羁绊也永远不会随之消散如烟。既在人间,那便无人可以避开恩怨情仇。 老十一与老十二入门最晚,年纪确实与何望舒与熊珺祺相近,亦如巫马朔、晏青云与周宗三人之间的感情,他们四人一同修炼,一同玩乐,一同去闯风风雨雨。 只是如今,身死如灯灭,他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放得下,但仇人相见之时才知道,那不过是躲了十八年罢了。 有一剑的杀意从他胸中涌起。 芦戌道人提剑的手捏得很紧,但他心却很宽,只是嘲弄道:“我瞧道友孤身一人,是不是也太不将我们放在眼中了一些。” 说罢,芦戌道人伸手往后一指,徵侯山四名弟子已经摆开了阵势,当然,那醉得一塌糊涂的李长风并不在内。 “一起出手?” 熊珺祺惜字如金,脸转向易容后的吴秋舫。 芦戌道人见熊珺祺朝着吴秋舫问道,脸上的嘲弄之色愈加浓烈。 “哈哈,他早已拜入徵侯山,现在是我座下弟子,你说他是跟我们一起还是跟你一起?” 想起自己得了这么一个天资聪慧的宝贝徒儿,芦戌道人再也装不出平常那副拿腔捏调的矜持,开怀大笑了起来。 “是吗?” 熊珺祺反问一句,若是告诉他所谓的弟子不过是东极门派来玩弄他们的人,恐怕这道长当场便会吐血三升。 “十师叔已交代弟子。” 秋舫突然恭敬答道,在场之人面露惊愕,但从这短短一句话中还不能窥探事情的全貌。 “来。” 熊珺祺唤道。 秋舫一个起落,便至熊珺祺身畔。 “徒儿,你?” 芦戌道人手指着吴秋舫,瞪大眼睛问道,不知是得而复失的悲痛,还是不解此状的疑惑,令他不敢问出下一句话来。 “抱歉,诸位。” 到底是少年心性,虽然心中带着一丝惭愧,但亲者快,仇者痛的事情,令他心中暗爽。 念及于此,秋舫摇身一变,露出那张俊逸斐然的脸,嘴角勾起微微笑意,平视着众人。 “师父,他是东极门派来的人!” 张启看破此局,连忙喊道。 “闭嘴!” 芦戌道人怒目圆睁,须发横竖,眸中迸出阴鸷冷冽的寒光,咬牙切齿道:“好啊好,贫道纵横人间数十年,竟着了你这样一个毛头小子的道,今天不扒了你的皮,我也无脸回山!” 话音一落,长剑在手,直向秋舫逼来。 “要取你们性命的,是我!” 熊珺祺目光凛冽,剑随声动,直向芦戌道人与骨魔使而去,瞧得出他是要以一敌二。 “师弟,你骗了我们?” 在场的三位第三类人抢先动手,显然是将吴秋舫交给张启和赵芸竹料理,毕竟在他们眼中,秋舫甚至还没离开凡人的境界。 “对不起,赵...姑娘。” 秋舫略带歉意地说道,毕竟立场不同,兵刃相向也是无奈之举。 “师妹,你歇会,他那点修为,都不够我塞牙缝的。”张启冷然道,显然未将吴秋舫放在眼里。 赵芸竹怔怔地没有答话,她似乎不愿相信自己维护多日的师弟竟是个骗子。 秋舫也跟着沉默下来。 “哼,提剑吧。” 张启嘲道。 “不必。” 秋舫冷冷说道。话音一落,他的指尖蓝光骤起。 雨声,渐渐大了。 第四十三章 横剑向天歌(中) 淅沥小雨自天地间洒下。 落在何望舒的脸颊上,串成丝,连成线,顺着眉角淌下地来。明明此间仅他一人而已,他却抱着酒坛喝出一个觥筹交错的气势。 作为还香楼数一数二的金主,他早练就一身千杯不倒的本领,一坛收尾,再启一坛,坟茔背后堆了好几个空坛,看来他兴致有些高昂。 “你们看,雨落大了呢。”他微微笑道。 雨声渐大。 时隔十八年,洛城百里之外的旧战场又迎来两场战斗。 一场是吴秋舫正在出手。 他死死盯着一脸轻蔑的张启,若是一对一,他有自信胜过对方,但张启背后还站着赵芸竹与雷定二人,若是三人联手,他难胜。 “师弟师妹,不劳你们出手,我今天来教教他何为剑!” 张启放着大话,寒光一起,凛冽剑气直逼秋舫面庞。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会因我而死。秋舫想起周宗说过的话,体内升起一股浓烈战意,他此时此刻不再是吴秋舫,而是八王爷遗孤、东极门弟子。 若是身处漩涡中央,不如与风雨斗,与天地斗,既入世,又何必怕世。 念及于此,秋舫身形一动,周遭的凄寒雨丝突地向他手中凝聚,只听得他冷喝一声:“得罪!” 一阵蓝光升起,他手中多出一道惊雷符,引动云层中的轰鸣。 “师兄不可轻敌,原来他也是第四类人!”雷定急忙出声提醒张启。 “哼,那又如何!”张启并不以为意,剑锋一转,借着身法冲击再祭一招半溪明月。 剑诀与符道不同,招式不分高低,皆看使剑者自身修为如何。秋舫嘴角微微勾起,他知道张启使这一招出自清风剑诀,瞧他模样使得不算上乘,便将身子腾到空中,催动惊雷而出。 “轰隆隆!” 几声巨响撼动云霄,八道惊雷从天而降,如歌亦如泣,过眼而无迹。 张启大骇,他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起初以为秋舫虽然隐藏实力,但再强也强不过自己,以一己之力当之不在话下,但见到八道惊雷的刹那,他不免咽了一口唾沫。 雷声炸裂,炸出他心中惧意,手中一招半溪明月也少了半分凌厉。 可秋舫不惧,催动符箓的手指丝毫不歇,八道惊雷呼啸而来,其中三道炸在张启身畔,扬起碎石,腾起飘渺的烟雾。 另外五道却像长了眼睛,穷追张启不舌,分从背心、头顶、面颊三处爆射而去,死死封住逃路。 “师兄小心!” 雷定大喊,见情势不对,顶着惊雷破空之声,持剑而上,与张启共结防御剑阵,剑花流转,寒森荧光舞出一道彩练,横成在二人周身,刹那间与惊雷对撞在一处,猛烈撞击产生的强悍劲风将二人震退一步。 孰强孰弱,似乎已有了交代。 “哼,有些本事。”张启冷哼一句,满脸的不服气。 赵芸竹黛眉一蹙,她虽不懂符道,但闲来无事便有个去徵侯山高耸入云的藏书楼上一阅典藏的习惯,那里藏书多且杂,不乏几本符道古籍,其中一本对符道等级与用法注有详解。 “奇怪,他出手时,为何不见黄纸。”赵芸竹诧异地自问,吴秋舫这一手凭空画符实属罕见,张启之流未见多少世面,自然看不出个中深浅,但赵芸竹心思细腻,敏锐地察觉到一丝端倪。 不过更加吸引她注意的却是这道惊雷符,是一张死符。 符箓等级共分天地、生死、吞景三层,晏青云总说每一张符箓都各有千秋,不可为学天符而罔顾景符。 但修符者心中哪能没有个明白,这三层的掌握难度,自然是一层强过一层,正如登高,越至山尖,路就越窄,想要登临绝顶,绝非易事。 而天地虽同为一层,但两者之间也不可同语,掌握一张地符比起天符来,当然要简单上许多。 即使秋舫这道惊雷符并没有达到最强的十二道惊雷,但以秋舫这岁数,便能使出一张第三类人才能熟练运用的死符来,足以令对符道有所了解的赵芸竹大受震撼。 “再来!”雷定大喝。 “师妹,你还在等什么!”张启也不敢怠慢,连忙叫道。 自打硬抗惊雷之后,他便清楚这八道惊雷的威势不弱,绝非刚刚晋入第四类人的修真者能够使出的本领,他与雷定二人均是刚刚踏入第四类人的境界,斗起狠来,胜算还犹未可知。 此刻,他自然不敢再端足架子,急迫地求援道。 三人合力,正是秋舫担忧之处。 可担忧并不能解决问题,只有手底下的真章才能。 徵侯山的弟子,打小修剑道,自然不能忘了剑阵。三人成掎角之势,将剑锋对准秋舫,蓄势待发。 见菜上齐,秋舫眉头紧锁,不由地想起晏青云教自己画符时说过:“以心生相,以力成器,惟念是从。” 这一张符箓,不可缺心缺力缺念,三神齐聚,方能一气呵成。 秋舫竟难得地冷冷一笑,双手一动,凝聚三神,先发制人。 五行之中,有阴有阳。 遥遥半空之中,秋舫再次腾身而起,俯视众人,左手寒气迫人,雨中的水气逐渐汇聚,最终化作一枚小小的冰锥;右手则是冒出一点黑色火焰,任凭雨水落下,也浇不灭星星之火。 赵芸竹见秋舫的符咒呼之欲出,心中疑惑已至极点,她在书中瞧见的,那可都是以黄纸为媒。 越是未知的东西,越能让人感到惧怕。 “师兄,布九截摄心阵。” 赵芸竹声音清脆,急促喊道,此阵以变幻多端,扰人心智为名,虽然九人入阵,才能使威力达到顶峰,但三三为九,三人使出的气势倒也不弱。 张启与雷定互相望了一眼,身形爆射而起,各自站定方位,双剑齐出。 赵芸竹同是一喝,一柄精光细剑脱手而出。三剑刚至空中,突又一折,落在秋舫眼里,竟成九剑攻来。 谁言水火不容。秋舫身体前冲,阴火寒冰两张符咒融为一体,冰锥自空中炸开花来,每朵冰花上面蒙了一层不灭黑火,刺破雨幕,纷纷撒落,与九柄剑影交织在一起。 秋舫并不怠慢,虽在阵中,却丝毫不为剑影幻象所迷,袖袍猛然一震,指尖刺破空气,手中再起一张万剑符。 少年一战,连出四张死符,即使威力有所减弱,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万剑符无万剑,但千剑之势已成,急忙从空中齐齐刺下。 千剑一出,九截摄心阵也再起变化,徵侯山三人各自收剑,固守阵脚,再合出一剑虎游八极。 剑光照空,森白剑影直上而去,空中自有千剑同鸣,斩在一起,金鸣之声顿时不绝于耳,仿若沙场杀敌,刀光剑影一片。 “诶,师兄师姐们...嗝...怎打起来了?” 此刻被张启扔在一旁的李长风睁开惺忪睡眼,断断续续地说道。 反观半空,时而冰锥刺下,时而黑火划过,时而剑影飞掠,密密层层的乱战中有四道人影飞来窜去,战得难分难解。 张启眼角余光划过,见李长风醒转,连忙叫道:“你个拖油瓶,还不出手!” 张启见三人合力也难以取胜,赶紧召起李长风加入战局。 “张师兄,我道行微末,岂能出力?” 李长风一脸平静,用手揉了揉朦胧的眼眸,不紧不慢地推辞道,似乎眼前一切均与自己无关。 赵芸竹贝齿紧咬红唇,虽然心中有怨,但这小姑娘家,始终杀意未决,几剑刺出,均落了空。 张启斜睨一眼,如何瞧不见她这幅模样,只道她有意袒护,更是气急败坏地出了一剑。 这一剑不管不顾,定要取了秋舫性命才肯善罢甘休。 卧榻之处方不能任人安睡,自己项上人头岂可落于他人之手? 秋舫习剑多年,剑中有符,符中有剑,竟扯过一把剑影,这剑影瞬间化作实物,长啸着与张启正面交锋。 兵刃相交,既拼气势,更拼道行。 秋舫大喝一声,一招龙蛇起陆,推剑向下刺出,破空之势宛若雷霆一击,整个人影化为一道光霞射下。 “锵!” 有剑应声而断。 下一眨眼,秋舫一剑斩碎张启长剑,携短剑之威再向张启头顶奔去。 张启怪叫一声,脸上血色不在,瞳仁收缩,再收缩,心中生机瞬间褪去。 他很清楚,剑断,阵破,人将亡。 可那一剑悬在他头顶之上,竟安稳收住。 “张师兄!”赵芸竹大惊失色。 三人成阵,必然各站一角,短短数步不及剑势凛冽。剑断之时,她已来不及出手相救,下意识地大呼一声。 好在秋舫并不痛下杀手,杀人一事,他未尝过,也并不想尝。 “对不住。” 秋舫说罢,往身后一跃,落在道旁的参天树木上,拉开了身位。 张启面色惨白,此刻落在地上,埋着头,目光呆滞,好像还未从生死一线间撤回神来。 “我们输了。” 赵芸竹握剑之手垂了下来,衣袖随风而荡,她知道,张启心神已散,攻势再难集聚。 雨点如急管繁弦,打在众人身上。 “哼,这小子,有点意思。” 远处的小山坡上,有爷孙二人目不转睛盯着远处,孙女为老者撑着油纸伞,老者坐在伞下,将葫芦浅斜,低饮一口,缓缓吐出一句。 “这就是东极门的符箓?” 叶绫雪冷冷道。 “你觉得如何?” 叶云并不回头,随口问道。 “不如何。” 作为第三类人,叶绫雪有这样的底气说出这句话来。 叶云却淡然一笑,又仰脖饮酒,沉吟片刻后道:“再看那边。” 叶绫雪抬眼望去,那杀意早已盖满了天际。 第四十三章 横剑向天歌(中) 淅沥小雨自天地间洒下。 落在何望舒的脸颊上,串成丝,连成线,顺着眉角淌下地来。明明此间仅他一人而已,他却抱着酒坛喝出一个觥筹交错的气势。 作为还香楼数一数二的金主,他早练就一身千杯不倒的本领,一坛收尾,再启一坛,坟茔背后堆了好几个空坛,看来他兴致有些高昂。 “你们看,雨落大了呢。”他微微笑道。 雨声渐大。 时隔十八年,洛城百里之外的旧战场又迎来两场战斗。 一场是吴秋舫正在出手。 他死死盯着一脸轻蔑的张启,若是一对一,他有自信胜过对方,但张启背后还站着赵芸竹与雷定二人,若是三人联手,他难胜。 “师弟师妹,不劳你们出手,我今天来教教他何为剑!” 张启放着大话,寒光一起,凛冽剑气直逼秋舫面庞。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会因我而死。秋舫想起周宗说过的话,体内升起一股浓烈战意,他此时此刻不再是吴秋舫,而是八王爷遗孤、东极门弟子。 若是身处漩涡中央,不如与风雨斗,与天地斗,既入世,又何必怕世。 念及于此,秋舫身形一动,周遭的凄寒雨丝突地向他手中凝聚,只听得他冷喝一声:“得罪!” 一阵蓝光升起,他手中多出一道惊雷符,引动云层中的轰鸣。 “师兄不可轻敌,原来他也是第四类人!”雷定急忙出声提醒张启。 “哼,那又如何!”张启并不以为意,剑锋一转,借着身法冲击再祭一招半溪明月。 剑诀与符道不同,招式不分高低,皆看使剑者自身修为如何。秋舫嘴角微微勾起,他知道张启使这一招出自清风剑诀,瞧他模样使得不算上乘,便将身子腾到空中,催动惊雷而出。 “轰隆隆!” 几声巨响撼动云霄,八道惊雷从天而降,如歌亦如泣,过眼而无迹。 张启大骇,他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起初以为秋舫虽然隐藏实力,但再强也强不过自己,以一己之力当之不在话下,但见到八道惊雷的刹那,他不免咽了一口唾沫。 雷声炸裂,炸出他心中惧意,手中一招半溪明月也少了半分凌厉。 可秋舫不惧,催动符箓的手指丝毫不歇,八道惊雷呼啸而来,其中三道炸在张启身畔,扬起碎石,腾起飘渺的烟雾。 另外五道却像长了眼睛,穷追张启不舌,分从背心、头顶、面颊三处爆射而去,死死封住逃路。 “师兄小心!” 雷定大喊,见情势不对,顶着惊雷破空之声,持剑而上,与张启共结防御剑阵,剑花流转,寒森荧光舞出一道彩练,横成在二人周身,刹那间与惊雷对撞在一处,猛烈撞击产生的强悍劲风将二人震退一步。 孰强孰弱,似乎已有了交代。 “哼,有些本事。”张启冷哼一句,满脸的不服气。 赵芸竹黛眉一蹙,她虽不懂符道,但闲来无事便有个去徵侯山高耸入云的藏书楼上一阅典藏的习惯,那里藏书多且杂,不乏几本符道古籍,其中一本对符道等级与用法注有详解。 “奇怪,他出手时,为何不见黄纸。”赵芸竹诧异地自问,吴秋舫这一手凭空画符实属罕见,张启之流未见多少世面,自然看不出个中深浅,但赵芸竹心思细腻,敏锐地察觉到一丝端倪。 不过更加吸引她注意的却是这道惊雷符,是一张死符。 符箓等级共分天地、生死、吞景三层,晏青云总说每一张符箓都各有千秋,不可为学天符而罔顾景符。 但修符者心中哪能没有个明白,这三层的掌握难度,自然是一层强过一层,正如登高,越至山尖,路就越窄,想要登临绝顶,绝非易事。 而天地虽同为一层,但两者之间也不可同语,掌握一张地符比起天符来,当然要简单上许多。 即使秋舫这道惊雷符并没有达到最强的十二道惊雷,但以秋舫这岁数,便能使出一张第三类人才能熟练运用的死符来,足以令对符道有所了解的赵芸竹大受震撼。 “再来!”雷定大喝。 “师妹,你还在等什么!”张启也不敢怠慢,连忙叫道。 自打硬抗惊雷之后,他便清楚这八道惊雷的威势不弱,绝非刚刚晋入第四类人的修真者能够使出的本领,他与雷定二人均是刚刚踏入第四类人的境界,斗起狠来,胜算还犹未可知。 此刻,他自然不敢再端足架子,急迫地求援道。 三人合力,正是秋舫担忧之处。 可担忧并不能解决问题,只有手底下的真章才能。 徵侯山的弟子,打小修剑道,自然不能忘了剑阵。三人成掎角之势,将剑锋对准秋舫,蓄势待发。 见菜上齐,秋舫眉头紧锁,不由地想起晏青云教自己画符时说过:“以心生相,以力成器,惟念是从。” 这一张符箓,不可缺心缺力缺念,三神齐聚,方能一气呵成。 秋舫竟难得地冷冷一笑,双手一动,凝聚三神,先发制人。 五行之中,有阴有阳。 遥遥半空之中,秋舫再次腾身而起,俯视众人,左手寒气迫人,雨中的水气逐渐汇聚,最终化作一枚小小的冰锥;右手则是冒出一点黑色火焰,任凭雨水落下,也浇不灭星星之火。 赵芸竹见秋舫的符咒呼之欲出,心中疑惑已至极点,她在书中瞧见的,那可都是以黄纸为媒。 越是未知的东西,越能让人感到惧怕。 “师兄,布九截摄心阵。” 赵芸竹声音清脆,急促喊道,此阵以变幻多端,扰人心智为名,虽然九人入阵,才能使威力达到顶峰,但三三为九,三人使出的气势倒也不弱。 张启与雷定互相望了一眼,身形爆射而起,各自站定方位,双剑齐出。 赵芸竹同是一喝,一柄精光细剑脱手而出。三剑刚至空中,突又一折,落在秋舫眼里,竟成九剑攻来。 谁言水火不容。秋舫身体前冲,阴火寒冰两张符咒融为一体,冰锥自空中炸开花来,每朵冰花上面蒙了一层不灭黑火,刺破雨幕,纷纷撒落,与九柄剑影交织在一起。 秋舫并不怠慢,虽在阵中,却丝毫不为剑影幻象所迷,袖袍猛然一震,指尖刺破空气,手中再起一张万剑符。 少年一战,连出四张死符,即使威力有所减弱,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万剑符无万剑,但千剑之势已成,急忙从空中齐齐刺下。 千剑一出,九截摄心阵也再起变化,徵侯山三人各自收剑,固守阵脚,再合出一剑虎游八极。 剑光照空,森白剑影直上而去,空中自有千剑同鸣,斩在一起,金鸣之声顿时不绝于耳,仿若沙场杀敌,刀光剑影一片。 “诶,师兄师姐们...嗝...怎打起来了?” 此刻被张启扔在一旁的李长风睁开惺忪睡眼,断断续续地说道。 反观半空,时而冰锥刺下,时而黑火划过,时而剑影飞掠,密密层层的乱战中有四道人影飞来窜去,战得难分难解。 张启眼角余光划过,见李长风醒转,连忙叫道:“你个拖油瓶,还不出手!” 张启见三人合力也难以取胜,赶紧召起李长风加入战局。 “张师兄,我道行微末,岂能出力?” 李长风一脸平静,用手揉了揉朦胧的眼眸,不紧不慢地推辞道,似乎眼前一切均与自己无关。 赵芸竹贝齿紧咬红唇,虽然心中有怨,但这小姑娘家,始终杀意未决,几剑刺出,均落了空。 张启斜睨一眼,如何瞧不见她这幅模样,只道她有意袒护,更是气急败坏地出了一剑。 这一剑不管不顾,定要取了秋舫性命才肯善罢甘休。 卧榻之处方不能任人安睡,自己项上人头岂可落于他人之手? 秋舫习剑多年,剑中有符,符中有剑,竟扯过一把剑影,这剑影瞬间化作实物,长啸着与张启正面交锋。 兵刃相交,既拼气势,更拼道行。 秋舫大喝一声,一招龙蛇起陆,推剑向下刺出,破空之势宛若雷霆一击,整个人影化为一道光霞射下。 “锵!” 有剑应声而断。 下一眨眼,秋舫一剑斩碎张启长剑,携短剑之威再向张启头顶奔去。 张启怪叫一声,脸上血色不在,瞳仁收缩,再收缩,心中生机瞬间褪去。 他很清楚,剑断,阵破,人将亡。 可那一剑悬在他头顶之上,竟安稳收住。 “张师兄!”赵芸竹大惊失色。 三人成阵,必然各站一角,短短数步不及剑势凛冽。剑断之时,她已来不及出手相救,下意识地大呼一声。 好在秋舫并不痛下杀手,杀人一事,他未尝过,也并不想尝。 “对不住。” 秋舫说罢,往身后一跃,落在道旁的参天树木上,拉开了身位。 张启面色惨白,此刻落在地上,埋着头,目光呆滞,好像还未从生死一线间撤回神来。 “我们输了。” 赵芸竹握剑之手垂了下来,衣袖随风而荡,她知道,张启心神已散,攻势再难集聚。 雨点如急管繁弦,打在众人身上。 “哼,这小子,有点意思。” 远处的小山坡上,有爷孙二人目不转睛盯着远处,孙女为老者撑着油纸伞,老者坐在伞下,将葫芦浅斜,低饮一口,缓缓吐出一句。 “这就是东极门的符箓?” 叶绫雪冷冷道。 “你觉得如何?” 叶云并不回头,随口问道。 “不如何。” 作为第三类人,叶绫雪有这样的底气说出这句话来。 叶云却淡然一笑,又仰脖饮酒,沉吟片刻后道:“再看那边。” 叶绫雪抬眼望去,那杀意早已盖满了天际。 第四十四章 横剑向天歌(下) 不知是雨中有杀意,还是杀意中带雨,三人之间的对峙,让芦戌道人胸口有些沉闷。 “你们谁先动手?” 熊珺祺孤傲地仰头。 “我们以多敌少,让你半手起势,免得招人笑话。”事已至此,芦戌还是不肯放下正人君子的腔调,就连骨魔使闻言也皱起了眉头。 “道友轻敌不得。”骨魔使出言提醒,一双没有生气的招子凝神望着熊珺祺,隐忍多年,他猜不透熊珺祺会爆发到什么样的程度。 第一类人可毁天灭地,第二类人可撼天动地,第三类人,亦可力战三军。 无人敢在此间大意。即使是装的云淡风轻的芦戌道人,握剑的手心也渗出汗来。 一剑飞出,熊珺祺无招,却胜有招。 骨魔使身形向后激射,这一剑不可不避锋芒。 但这一剑太急太快,肉眼已见不到飞剑本体,只有一道流光爆射而出,斩碎秋雨,刺破浮云。 “好快的剑!” 芦戌大喝。同为修剑之人,阵前交锋,谁若先退,那便是输了气势,这一战便输了一半。 他迎剑而出,知险而上。 但那剑目的明确,并不与他缠斗,剑尖一抬,银光飞掠,晃过芦戌道人斜刺里拦来的一剑,嗤的一声向骨魔使逼去。 再凝神一看,熊珺祺的身形同样快如鬼魅,贴剑而走,不过转瞬,竟已将凌空飞剑握在手中。 骨魔使翻身向下,坠到地面,石道的缝隙里,大树的躯干里,在不知何时,已藏满他的墨汁。 “起!” 墨海翻涌,升起滔天逐浪,卷向持剑而降的熊珺祺。 话声落处,自是剑影归处。 那剑势如破竹,劈开墨海,熊珺祺仿若从天而降的战神。 “道友莫要忘了我!” 芦戌道人将剑一竖,指尖拂过剑身,淬入一道斩天之气,闪电一般直掠而出,冲向熊珺祺的后背。 “飒踏流星!” 芦戌道人使出斩天剑诀中的一剑,此剑如流星坠天河,浩浩荡荡追来。 此刻场中,三人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鹿死谁手快要见到分晓。 “此剑又如何?”叶云望着雨中厮杀,淡淡说道。 “谁的剑?” “那道长的剑。” “出手可破。”叶凌雪冷眼望着前方,似乎芦戌的进退都只是平平无奇。 “那再看。” 叶云笑了起来。 流星坠下虽快,但快不过熊珺祺风驰电掣的一剑。 骨魔使自然不肯坐以待毙,怪叫一声:“融式。” 顷刻间,他佝偻瘦小的身子便化作一滩墨水,融入墨海之中。 熊珺祺一剑刺空,连忙转身护住后心,剑鸣交汇刚止,二人身形已拉开丈许。 再是望去,熊珺祺虽然剑势凶狠,但毕竟接剑仓促,衣袖之处被剑气震碎,露出肉来,上边竟已现出一道血痕。 “道友以一敌二,贫道固然钦佩,但螳臂当车,毕竟是以卵击石,不如听贫道一句劝,收了杀手如何?” 芦戌道人见自己这一剑伤到熊珺祺,心中不免得意起来。 熊珺祺低哼一声,他一贯厌烦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并不想与他多费口舌,而是转眼望向铺得更开的墨海,专注地寻找骨魔使的踪迹。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了东极门的大局,他们隐忍十八载,即使血早已干涸,但恨却不会消弭。既然墨宗再次践踏这道底线,那必然要有人付出血的代价。 恨因杀戮而起,必靠杀戮来灭。 墨海延绵不绝,光是凭借神识查探,已难以感知到骨魔使的气息,熊珺祺眉头紧锁,有些犯难。 可当真犯难? 狡兔尚有三窟,你骨魔使既要在墨海之中当个缩头乌龟,那我便毁去你的墨海。 任你流泉遍山野,我自倚剑斩尘沙。 熊珺祺眼中迸出精光,手中一动,秋风再被剑势扬起。他修剑数十载,从不拘泥于哪一招哪一式,要出剑,必是最好用的一剑。 此时不远处的山林里,有一人正在吟诗,其声清扬婉转,似半梦半醒,似把酒谈笑,徐徐而来。 “剑决浮云起,凭栏凌桂秋。” 已经结束战斗的吴秋舫有自知之明,以他低微的道行加入不了这样的战局,只得靠树歇息,他知道那是何望舒的声音。 借其诗意,熊珺祺脚踏浮云,自天上泄下,漫天剑气如狂风骤雨,带起一阵飓风,刮得道旁巨树无不折腰。 骨魔使的声音亦从墨海中传来:“欺人太甚!真当墨宗皆是宵小之辈否?” 话音一落,墨海中有千泉涌起,爆射而出。但熊珺祺并不理会,剑气围绕周身,剑中有人,人中有剑,剑势飞流直下三千尺,没有半点退让。 顷刻之间,无数墨泉裹住熊珺祺与他的一剑,瞬息过后,又突然炸裂,墨雨如注,散作满天星辰,却伤不了何望舒分毫。 骨魔使发出惊怒的厉啸,在雨中回荡。 奇!太奇! 骨魔使心有不甘,明明同在一个境界,但此刻竟只能被动防御。而那芦戌道人见对方志不在自己,当然不会拼死去拦,大有隔山观虎斗的意图。毕竟他眼前这一剑,已隐隐有了第三类人巅峰的气势。 叶绫雪离得很远,却不妨碍她将这场大战一览无余。 “这一剑,倒还不错。”她的声音大了一些,调门也高亢了不少。 “哦?哪里不错。”叶云侧目,悄然望着叶绫雪。 “剑势如人,凌厉至极。” “不够,还不够,仔细看。” 叶云哈哈大笑,他清楚,此刻,还远远不是结束的时候。 墨宗能在洛城有如此势力,骨魔使功不可没,若没点真本事,他也不可能纵横人间数十年还安然无恙。 “灭式!” 他声如洪钟,绵绵秋雨也为之一颤。 墨海突聚成一只狼头,长开血盆大口,长啸着冲天而起,石道像纸片一样被其搅碎,乱溅开来,两旁树木裂响不绝。 熊珺祺的利剑重重地斩在狼头之上,但那狼头已具实体,火光四溅,二者各自退开。但狼头又猛然转身,再张大口,势要吞灭熊珺祺的神魂。 熊珺祺心中凛然,再迎面祭出一剑,这一剑劈碎狼头,墨汁再次在空中飞舞,但却舞成一只只尖嘴黑鸟,其喙狭长如匕,从熊珺祺的四面八方刺来。 熊珺祺很快,不仅剑快,人也极快。 但黑鸟成群,振翅疾飞,如同千万把匕首逼来,熊珺祺侧身,舞剑,险象环生。 一群黑鸟欺近熊珺祺身畔,再次爆碎,每滴墨化作针,以更疾、更密的势头刺来。 剑花轮转,熊珺祺冒着针雨撕开一道口子,爆射到远处,一身黑袍同样被针雨扎破,渗出鲜血。 “想逃?愚蠢!” 骨魔使的声音再度响起,但比之刚才的口气,似乎胜券在握。 吴秋舫瞪大双目,心中暗叫不好,针雨声势浩大,如吞狼驱虎,蕴藏着恐怖的杀意。 但半空中的九师叔却偏偏闭眼、掷剑,好像正在受死。 少年身形飞射,却远远不及。 救不了了吗? 秋舫默默自问,他一场打斗使出全力,此刻早是身心俱疲,哪还有救援的能力。 他感觉到心中有一缕光芒正在逐渐暗淡。 “禅关羁旅客,再破三千楼。” 颔联与尾联被何望舒的歌声送来,好像里面有他吐出的一口郁气。 恨意在心中累积多年,一朝喷发,必将遮天蔽地。 “来了!” 叶云突然出声,一把从地上站起。 不等叶绫雪开口,便有另一个声音响彻天际。 “出鞘!” 佩剑如浮萍,自空中坠落。 可他心中还有一剑,已出心中鞘。 一道凛冽剑意自天地间开来,不数息便成雷动九天之势。 “爷爷,这一剑自何而来?” 叶绫雪握着油纸伞的手颤动了一下,同为第三类人,她却瞧不出此剑来于何方,只知方圆百里之内都笼罩一股凛冽的威压。 “好,好剑,好酒!” 黄色葫芦中的酒见底,他喝完最后一口,一边将葫芦举在空中眯眼瞧着,一边咧嘴笑道,眼中满是赞叹之色。 “为何是好剑?”叶凌雪蹙眉一问。 “剑意,自心中来,当斩心中魔!” “我不懂。”叶凌雪不解道。 “不懂就对了。第三类人都有压箱底的本事,魔宗那人的灭式,熊珺祺的剑意,你可比得过?” 叶绫雪面不改色,沉吟片刻道:“那你呢?” “爷爷老咯。” 叶云笑言,眼中是看不穿的深邃。 骨魔使色狰狞地望着空中。 剑气如烈。 剑鸣如雷。 剑意如仙! 一呼之前,骨魔使矮瘦的身体还在墨海之中,一吸之后,他整个人已化作齑粉。芦戌道人在远处凝望着,并不敢靠近,他自持剑道修为已有小成,但却出不了这样的一剑。 “杀人时,长剑出鞘。饮血后,自然归鞘。如此剑意,百年难求,雪儿,记牢了么?” 叶云满满眼赞叹,叶绫雪点了点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归鞘!” 熊珺祺又是一声大喝如雷,震碎云霄。他残破的衣裳在秋风里摇曳,被刮走的,还有无尽的恨楚。 “醉了醉了。” 何望舒长笑着瘫倒在泥中,空空如也的酒坛一溜烟地滚下土坡,一身醉意任那雨打风吹去。 第四十四章 横剑向天歌(下) 不知是雨中有杀意,还是杀意中带雨,三人之间的对峙,让芦戌道人胸口有些沉闷。 “你们谁先动手?” 熊珺祺孤傲地仰头。 “我们以多敌少,让你半手起势,免得招人笑话。”事已至此,芦戌还是不肯放下正人君子的腔调,就连骨魔使闻言也皱起了眉头。 “道友轻敌不得。”骨魔使出言提醒,一双没有生气的招子凝神望着熊珺祺,隐忍多年,他猜不透熊珺祺会爆发到什么样的程度。 第一类人可毁天灭地,第二类人可撼天动地,第三类人,亦可力战三军。 无人敢在此间大意。即使是装的云淡风轻的芦戌道人,握剑的手心也渗出汗来。 一剑飞出,熊珺祺无招,却胜有招。 骨魔使身形向后激射,这一剑不可不避锋芒。 但这一剑太急太快,肉眼已见不到飞剑本体,只有一道流光爆射而出,斩碎秋雨,刺破浮云。 “好快的剑!” 芦戌大喝。同为修剑之人,阵前交锋,谁若先退,那便是输了气势,这一战便输了一半。 他迎剑而出,知险而上。 但那剑目的明确,并不与他缠斗,剑尖一抬,银光飞掠,晃过芦戌道人斜刺里拦来的一剑,嗤的一声向骨魔使逼去。 再凝神一看,熊珺祺的身形同样快如鬼魅,贴剑而走,不过转瞬,竟已将凌空飞剑握在手中。 骨魔使翻身向下,坠到地面,石道的缝隙里,大树的躯干里,在不知何时,已藏满他的墨汁。 “起!” 墨海翻涌,升起滔天逐浪,卷向持剑而降的熊珺祺。 话声落处,自是剑影归处。 那剑势如破竹,劈开墨海,熊珺祺仿若从天而降的战神。 “道友莫要忘了我!” 芦戌道人将剑一竖,指尖拂过剑身,淬入一道斩天之气,闪电一般直掠而出,冲向熊珺祺的后背。 “飒踏流星!” 芦戌道人使出斩天剑诀中的一剑,此剑如流星坠天河,浩浩荡荡追来。 此刻场中,三人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鹿死谁手快要见到分晓。 “此剑又如何?”叶云望着雨中厮杀,淡淡说道。 “谁的剑?” “那道长的剑。” “出手可破。”叶凌雪冷眼望着前方,似乎芦戌的进退都只是平平无奇。 “那再看。” 叶云笑了起来。 流星坠下虽快,但快不过熊珺祺风驰电掣的一剑。 骨魔使自然不肯坐以待毙,怪叫一声:“融式。” 顷刻间,他佝偻瘦小的身子便化作一滩墨水,融入墨海之中。 熊珺祺一剑刺空,连忙转身护住后心,剑鸣交汇刚止,二人身形已拉开丈许。 再是望去,熊珺祺虽然剑势凶狠,但毕竟接剑仓促,衣袖之处被剑气震碎,露出肉来,上边竟已现出一道血痕。 “道友以一敌二,贫道固然钦佩,但螳臂当车,毕竟是以卵击石,不如听贫道一句劝,收了杀手如何?” 芦戌道人见自己这一剑伤到熊珺祺,心中不免得意起来。 熊珺祺低哼一声,他一贯厌烦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并不想与他多费口舌,而是转眼望向铺得更开的墨海,专注地寻找骨魔使的踪迹。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了东极门的大局,他们隐忍十八载,即使血早已干涸,但恨却不会消弭。既然墨宗再次践踏这道底线,那必然要有人付出血的代价。 恨因杀戮而起,必靠杀戮来灭。 墨海延绵不绝,光是凭借神识查探,已难以感知到骨魔使的气息,熊珺祺眉头紧锁,有些犯难。 可当真犯难? 狡兔尚有三窟,你骨魔使既要在墨海之中当个缩头乌龟,那我便毁去你的墨海。 任你流泉遍山野,我自倚剑斩尘沙。 熊珺祺眼中迸出精光,手中一动,秋风再被剑势扬起。他修剑数十载,从不拘泥于哪一招哪一式,要出剑,必是最好用的一剑。 此时不远处的山林里,有一人正在吟诗,其声清扬婉转,似半梦半醒,似把酒谈笑,徐徐而来。 “剑决浮云起,凭栏凌桂秋。” 已经结束战斗的吴秋舫有自知之明,以他低微的道行加入不了这样的战局,只得靠树歇息,他知道那是何望舒的声音。 借其诗意,熊珺祺脚踏浮云,自天上泄下,漫天剑气如狂风骤雨,带起一阵飓风,刮得道旁巨树无不折腰。 骨魔使的声音亦从墨海中传来:“欺人太甚!真当墨宗皆是宵小之辈否?” 话音一落,墨海中有千泉涌起,爆射而出。但熊珺祺并不理会,剑气围绕周身,剑中有人,人中有剑,剑势飞流直下三千尺,没有半点退让。 顷刻之间,无数墨泉裹住熊珺祺与他的一剑,瞬息过后,又突然炸裂,墨雨如注,散作满天星辰,却伤不了何望舒分毫。 骨魔使发出惊怒的厉啸,在雨中回荡。 奇!太奇! 骨魔使心有不甘,明明同在一个境界,但此刻竟只能被动防御。而那芦戌道人见对方志不在自己,当然不会拼死去拦,大有隔山观虎斗的意图。毕竟他眼前这一剑,已隐隐有了第三类人巅峰的气势。 叶绫雪离得很远,却不妨碍她将这场大战一览无余。 “这一剑,倒还不错。”她的声音大了一些,调门也高亢了不少。 “哦?哪里不错。”叶云侧目,悄然望着叶绫雪。 “剑势如人,凌厉至极。” “不够,还不够,仔细看。” 叶云哈哈大笑,他清楚,此刻,还远远不是结束的时候。 墨宗能在洛城有如此势力,骨魔使功不可没,若没点真本事,他也不可能纵横人间数十年还安然无恙。 “灭式!” 他声如洪钟,绵绵秋雨也为之一颤。 墨海突聚成一只狼头,长开血盆大口,长啸着冲天而起,石道像纸片一样被其搅碎,乱溅开来,两旁树木裂响不绝。 熊珺祺的利剑重重地斩在狼头之上,但那狼头已具实体,火光四溅,二者各自退开。但狼头又猛然转身,再张大口,势要吞灭熊珺祺的神魂。 熊珺祺心中凛然,再迎面祭出一剑,这一剑劈碎狼头,墨汁再次在空中飞舞,但却舞成一只只尖嘴黑鸟,其喙狭长如匕,从熊珺祺的四面八方刺来。 熊珺祺很快,不仅剑快,人也极快。 但黑鸟成群,振翅疾飞,如同千万把匕首逼来,熊珺祺侧身,舞剑,险象环生。 一群黑鸟欺近熊珺祺身畔,再次爆碎,每滴墨化作针,以更疾、更密的势头刺来。 剑花轮转,熊珺祺冒着针雨撕开一道口子,爆射到远处,一身黑袍同样被针雨扎破,渗出鲜血。 “想逃?愚蠢!” 骨魔使的声音再度响起,但比之刚才的口气,似乎胜券在握。 吴秋舫瞪大双目,心中暗叫不好,针雨声势浩大,如吞狼驱虎,蕴藏着恐怖的杀意。 但半空中的九师叔却偏偏闭眼、掷剑,好像正在受死。 少年身形飞射,却远远不及。 救不了了吗? 秋舫默默自问,他一场打斗使出全力,此刻早是身心俱疲,哪还有救援的能力。 他感觉到心中有一缕光芒正在逐渐暗淡。 “禅关羁旅客,再破三千楼。” 颔联与尾联被何望舒的歌声送来,好像里面有他吐出的一口郁气。 恨意在心中累积多年,一朝喷发,必将遮天蔽地。 “来了!” 叶云突然出声,一把从地上站起。 不等叶绫雪开口,便有另一个声音响彻天际。 “出鞘!” 佩剑如浮萍,自空中坠落。 可他心中还有一剑,已出心中鞘。 一道凛冽剑意自天地间开来,不数息便成雷动九天之势。 “爷爷,这一剑自何而来?” 叶绫雪握着油纸伞的手颤动了一下,同为第三类人,她却瞧不出此剑来于何方,只知方圆百里之内都笼罩一股凛冽的威压。 “好,好剑,好酒!” 黄色葫芦中的酒见底,他喝完最后一口,一边将葫芦举在空中眯眼瞧着,一边咧嘴笑道,眼中满是赞叹之色。 “为何是好剑?”叶凌雪蹙眉一问。 “剑意,自心中来,当斩心中魔!” “我不懂。”叶凌雪不解道。 “不懂就对了。第三类人都有压箱底的本事,魔宗那人的灭式,熊珺祺的剑意,你可比得过?” 叶绫雪面不改色,沉吟片刻道:“那你呢?” “爷爷老咯。” 叶云笑言,眼中是看不穿的深邃。 骨魔使色狰狞地望着空中。 剑气如烈。 剑鸣如雷。 剑意如仙! 一呼之前,骨魔使矮瘦的身体还在墨海之中,一吸之后,他整个人已化作齑粉。芦戌道人在远处凝望着,并不敢靠近,他自持剑道修为已有小成,但却出不了这样的一剑。 “杀人时,长剑出鞘。饮血后,自然归鞘。如此剑意,百年难求,雪儿,记牢了么?” 叶云满满眼赞叹,叶绫雪点了点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归鞘!” 熊珺祺又是一声大喝如雷,震碎云霄。他残破的衣裳在秋风里摇曳,被刮走的,还有无尽的恨楚。 “醉了醉了。” 何望舒长笑着瘫倒在泥中,空空如也的酒坛一溜烟地滚下土坡,一身醉意任那雨打风吹去。 第四十五章 来日方长 大战落幕,熊珺祺收剑归鞘。报了老十一和老十二的死仇,他心中舒畅了不少,但脸色仍是死气沉沉。 “道友的惊天一剑,在下佩服。” 芦戌道人拱手说道,此刻他的剑也已回到鞘中,骨魔使身死,他没有必要再与熊珺祺死斗,毕竟这惊天一剑明摆着只有第二类人能够抵挡,自己的道行虽然不弱,但相较之下还差了几分火候。 熊珺祺冷眼瞧他,摆了摆手,他也没有兴致再与人争斗一场,反倒是朝秋舫使了个眼色。 秋舫会意,三步并作两步跃到他的身边来。 徵侯山众人此刻也缓缓聚在一起,虽然各自参与战斗,但均未受伤,只不过身上那股子锐气已被熊珺祺的剑与吴秋舫的符消磨殆尽。 见到吴秋舫,芦戌道人气不打一处来,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剧情在他身上上演,他恨恨的啐了一口,却不愿再提此事,毕竟提一次,自己便得丢一次面子。 好在他并没有急冲冲地传信回山,向平常瞧不上他的几位长老炫耀自己收了个资质如何逆天的弟子,否则这般空手而回,怕是又要被人耻笑一番。 “道长还有事?” 熊珺祺身上的伤口愈合得很快,但在白皙肌肤的衬托下依旧显眼。 芦戌道人知道其中一道伤口是自己所为,不敢再多纠缠,只好悻然道:“道友剑术精纯,往后若有机会,贫道再来讨教。” 说罢,回头看了一眼徵侯山的众人,见无人受伤,放下心来。 那张启站在最后边,秋舫虽未杀他,但那一剑却刺破了他的精气神,此刻只顾埋头在后,没有出声,眼中更是失魂。 此时,雨渐渐小了一些,天边放出光华,秋阳从与乌云的缠斗中脱颖而出,洒下一层薄薄光辉。 若是何望舒在此处,必然会竭尽所能嘲弄几句,定要让徵侯山的人好好地出个大糗。但熊珺祺并非多事,更非多话之人,只是冷然点头,平静的眸子里流露出去意。 秋舫见了此状,自然是紧跟自己的九师叔,毕竟身份败露,是不可能再跟着徵侯山的人去徵侯山上当一个小道童了。更何况,他本就不愿去。 “且慢。” 赵芸竹的声音如同璎珞敲冰,突然出声叫道。 东极门师侄二人顿住脚步,齐齐回头。 秋舫没有搭话,熊珺祺却是警惕地望着赵芸竹。 秋舫此行乃是刺探徵侯山、八王爷旧部与墨宗三者之间究竟有何交易,熊珺祺性格古板,一生为人光明磊落,心底里并不赞同这种在阴暗处的行动,但事关东极门的未来,他也不可能反对。 突然被徵侯山的人叫住,想必对方已经知道吴秋舫的底细,熊珺祺理所当然地以为对方是不肯善罢甘休。 念及于此,握剑的右手悄然一动,拇指推在剑柄之上,似乎下一秒,便有人要人头落地。 “师叔。”秋舫瞧得出赵芸竹此刻并没有动手的意思,赶紧出声道。 见赵芸竹突然叫住师侄二人,徵侯山的人同样奇怪,纷纷往前站了一步,一来防备熊珺祺再度出剑,二来也想壮壮声势。 “吴...公子,方才多谢手下留情。不过...”赵芸竹经过一场大战,消耗同样不少,脸色有些苍白,令人垂怜。 她停顿片刻,接着道:“不过来日方长,下次再是遇见,徵侯山必还以颜色。” 秋舫瞧着她的脸颊,雪白贝齿紧紧咬着下唇,眼神却异常坚定。 少年郎这两日屡受张启排挤,好几次都靠着赵芸竹的聪明才智化险为夷,得了如此多的照拂,他心中自然感激不尽。可身份一旦亮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再无回转的余地,下一次见面不说刀剑相向,至少是剑拔弩张了。 “对不住,赵姑娘,吴秋舫向你赔个不是。” 秋舫不敢有丝毫的轻视之心,他深吸了一口气,惭愧地抱拳道。通过几日的接触,他明显感觉到赵芸竹这姑娘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流,自己这一根筋的脑子实在是难以望其项背。 她这一番话若是由芦戌道人说出口来,似乎又失了长辈的分寸,若是借她自己的口来说,既打了圆场,又未将矛盾激化,实乃万全之策。 秋舫在心中默默想到,叮嘱自己一定要多学着点。 “秋舫?”赵芸竹喃喃道,她的声音极小,大抵只有她自己能够听得清楚。 李长风此刻醉意也醒得七七八八,但身形还是摇摇晃晃,他蹒跚走到前排来,露出天真笑容道:“吴师兄,你为了不杀了我们?” 这一声吴师兄,再次揭开芦戌道人的伤疤,他面露不堪,心中隐隐作痛,但过了半晌,也只得冷哼一声,毕竟熊珺祺的剑能出鞘一次,自然也能出鞘两次,虽然这次丢了个宝贝弟子,但总好过成为一个孤魂野鬼。 秋舫愣了一愣,侧目看向熊珺祺,见熊珺祺脸撇向别处,并不想参与这段对话,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各位并未加害于我,我又有什么杀人之理。” “原来如此!谢谢吴师兄作陪,那就此别过。” 听见吴秋舫的答案,李长风哈哈笑了起来,没由来地说了一句。徵侯山众人此番败下阵来,本就面上无光,早已不想在此逗留,见李长风说出此话来,自然就坡下驴,转身离去。 望着他们御空而去的背影,秋舫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直觉告诉他,这孩子总有些不平凡之处,不过自己却说不上来不平凡在何处。 “走吧,去瞧瞧老十。” 熊珺祺话语不多,但心中却记挂着密林中的何望舒。 秋舫虽然不知道何望舒在做些什么,但听闻那几句歌声,心中自然清楚他在不远处,便跟着熊珺祺动身跃起。 “他们收尾了,我们也走吧。” 酒葫芦空空如也,叶云也显得意兴阑珊,没精打采地走出伞下。 “我们可还要回一趟洛城?”叶绫雪跟在后面,雪白衣裙擦着泥浆而过,裙边开出绚烂泥花。 “还回洛城作甚,直接回府吧。” 叶云摇着头,走下土丘,他此刻并不想御空飞行,其实他很清楚熊珺祺早察觉到他们爷孙二人在此处观摩战斗,但心中清楚归心中清楚,有些是不去挑明比摆上台面更好。就像东极门对他们的行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也处处给足东极门的面子,不去插手不该插手的事,双方都只将矛盾归集在墨宗身上。 “向小姐作别。” 叶绫雪平静道,她虽然年长傅芷几岁,但打小便在将军府中一同长大,这两姐妹一个是活人勿近,一个是四海之内皆兄弟,竟顺理成章地擦出火花来,成了闺中密友。 “行吧,你们也有些年不曾见过了,多见一面便多见一面吧,反正这洛城啊,也是风雨飘摇了。” 叶云摇着头叹道。叶绫雪闻言没有答话,只是清冷的眉峰,蹙得更紧了一些。 东极门内。 过了这么些日子,吃了那么多灵丹妙药,周宗早已恢复元气,此刻红光满面,在堂中来回踱步,就连衣摆都被微风轻轻带起。 “此行,有何收获?”周宗见到秋舫完璧归赵,心中欢喜得紧,一边大笑一边问道。 秋舫闻言却将头埋了下去,有些窘迫道:“弟子无能,一事无成。” “你小子。”周宗笑着踱步到秋舫身畔,伸手重重地揉了揉秋舫的头,硕大的掌门扳指硌得秋舫生疼。 “无妨,反正这事啊,也还没完。” 周宗继续说道,他话音一落,东极门众人接连走入堂中,似乎都想看看秋舫此行收获如何。 何望舒也在其中,他脸颊微红,走得踉跄,肮脏的泥土染黄了白袍,看得出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回屋换一身衣裳。 “我灌了他醒酒汤。”见大家略带嫌弃地瞧着何望舒,熊珺祺冷冷说道,说罢,便将剑抱在怀中,倚在门边,不想再参与大家的话题。 听了熊珺祺的话,何望舒紧皱眉头,手指在太阳穴处轻轻揉搓,恨恨道:“你当我是水桶?醒酒汤当真是不要钱?” 熊珺祺丝毫不肯理会,兀自将头拧向别处。 “醒了好,醒了好。”周宗今天心情甚佳,扯着嘴角笑道,在那两人之间和着稀泥。 “墨宗除了风政,就属那厮最令人厌烦,杀得好。”段谋严肃惯了的脸上也带着笑意,竟看得秋舫有些毛骨悚然。 当然,大仇得报总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见人已到齐,周宗不再藏着掖着,反倒是有几分凝重道:“东极门行事光明磊落,本不屑于使这等手段。不过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道理我们都懂。” 众人听了周宗这话,心里也猜了个大概了,何望舒似乎察觉到什么好玩的事情,赶忙接话道:“怎么说?” “今晚,你再去墨宗好好瞧瞧,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摸清楚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我们才来还还招。”周宗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点木椅的扶手,脸上露出几分兴致。 不待何望舒开口,周宗转念一想,又说一句:“把秋舫带上。” 吴秋舫在侧闻言,先是一惊,但归根结底,他也不是愚笨之人,旋即领会周宗之意,默默点了点头。 这几日走上这么一遭,见到了许多人世间的纷繁复杂,还香楼的香、徵侯山的伪、赵芸竹的智、熊珺祺的剑,等等等等,即使他所看到的仍不过是人间的冰山一角,但也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山中固然恬静安宁,但也比人间少了几分风采,初下山时少年郎还没见过多少世面,此时此刻竟也对人间多出来了几分兴趣,面对周宗安排的任务不再推脱,当即应承下来。 大家也都会意,秋舫已经单枪匹马混入过徵侯山众人当中,即使没有探听到什么有效的情报来,也算是顺利完成任务,再要他陪同何望舒前往墨宗,倒是无人再出言反对。 “机灵点,十师叔带你玩玩大的。”何望舒不知何时已走到秋舫身后,一只手搭上少年的肩膀,坏笑道。 但他略显浮肿的脸上,仍有醉意未曾消退。 秋舫看着他,无奈叹气。 第四十五章 来日方长 大战落幕,熊珺祺收剑归鞘。报了老十一和老十二的死仇,他心中舒畅了不少,但脸色仍是死气沉沉。 “道友的惊天一剑,在下佩服。” 芦戌道人拱手说道,此刻他的剑也已回到鞘中,骨魔使身死,他没有必要再与熊珺祺死斗,毕竟这惊天一剑明摆着只有第二类人能够抵挡,自己的道行虽然不弱,但相较之下还差了几分火候。 熊珺祺冷眼瞧他,摆了摆手,他也没有兴致再与人争斗一场,反倒是朝秋舫使了个眼色。 秋舫会意,三步并作两步跃到他的身边来。 徵侯山众人此刻也缓缓聚在一起,虽然各自参与战斗,但均未受伤,只不过身上那股子锐气已被熊珺祺的剑与吴秋舫的符消磨殆尽。 见到吴秋舫,芦戌道人气不打一处来,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剧情在他身上上演,他恨恨的啐了一口,却不愿再提此事,毕竟提一次,自己便得丢一次面子。 好在他并没有急冲冲地传信回山,向平常瞧不上他的几位长老炫耀自己收了个资质如何逆天的弟子,否则这般空手而回,怕是又要被人耻笑一番。 “道长还有事?” 熊珺祺身上的伤口愈合得很快,但在白皙肌肤的衬托下依旧显眼。 芦戌道人知道其中一道伤口是自己所为,不敢再多纠缠,只好悻然道:“道友剑术精纯,往后若有机会,贫道再来讨教。” 说罢,回头看了一眼徵侯山的众人,见无人受伤,放下心来。 那张启站在最后边,秋舫虽未杀他,但那一剑却刺破了他的精气神,此刻只顾埋头在后,没有出声,眼中更是失魂。 此时,雨渐渐小了一些,天边放出光华,秋阳从与乌云的缠斗中脱颖而出,洒下一层薄薄光辉。 若是何望舒在此处,必然会竭尽所能嘲弄几句,定要让徵侯山的人好好地出个大糗。但熊珺祺并非多事,更非多话之人,只是冷然点头,平静的眸子里流露出去意。 秋舫见了此状,自然是紧跟自己的九师叔,毕竟身份败露,是不可能再跟着徵侯山的人去徵侯山上当一个小道童了。更何况,他本就不愿去。 “且慢。” 赵芸竹的声音如同璎珞敲冰,突然出声叫道。 东极门师侄二人顿住脚步,齐齐回头。 秋舫没有搭话,熊珺祺却是警惕地望着赵芸竹。 秋舫此行乃是刺探徵侯山、八王爷旧部与墨宗三者之间究竟有何交易,熊珺祺性格古板,一生为人光明磊落,心底里并不赞同这种在阴暗处的行动,但事关东极门的未来,他也不可能反对。 突然被徵侯山的人叫住,想必对方已经知道吴秋舫的底细,熊珺祺理所当然地以为对方是不肯善罢甘休。 念及于此,握剑的右手悄然一动,拇指推在剑柄之上,似乎下一秒,便有人要人头落地。 “师叔。”秋舫瞧得出赵芸竹此刻并没有动手的意思,赶紧出声道。 见赵芸竹突然叫住师侄二人,徵侯山的人同样奇怪,纷纷往前站了一步,一来防备熊珺祺再度出剑,二来也想壮壮声势。 “吴...公子,方才多谢手下留情。不过...”赵芸竹经过一场大战,消耗同样不少,脸色有些苍白,令人垂怜。 她停顿片刻,接着道:“不过来日方长,下次再是遇见,徵侯山必还以颜色。” 秋舫瞧着她的脸颊,雪白贝齿紧紧咬着下唇,眼神却异常坚定。 少年郎这两日屡受张启排挤,好几次都靠着赵芸竹的聪明才智化险为夷,得了如此多的照拂,他心中自然感激不尽。可身份一旦亮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再无回转的余地,下一次见面不说刀剑相向,至少是剑拔弩张了。 “对不住,赵姑娘,吴秋舫向你赔个不是。” 秋舫不敢有丝毫的轻视之心,他深吸了一口气,惭愧地抱拳道。通过几日的接触,他明显感觉到赵芸竹这姑娘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流,自己这一根筋的脑子实在是难以望其项背。 她这一番话若是由芦戌道人说出口来,似乎又失了长辈的分寸,若是借她自己的口来说,既打了圆场,又未将矛盾激化,实乃万全之策。 秋舫在心中默默想到,叮嘱自己一定要多学着点。 “秋舫?”赵芸竹喃喃道,她的声音极小,大抵只有她自己能够听得清楚。 李长风此刻醉意也醒得七七八八,但身形还是摇摇晃晃,他蹒跚走到前排来,露出天真笑容道:“吴师兄,你为了不杀了我们?” 这一声吴师兄,再次揭开芦戌道人的伤疤,他面露不堪,心中隐隐作痛,但过了半晌,也只得冷哼一声,毕竟熊珺祺的剑能出鞘一次,自然也能出鞘两次,虽然这次丢了个宝贝弟子,但总好过成为一个孤魂野鬼。 秋舫愣了一愣,侧目看向熊珺祺,见熊珺祺脸撇向别处,并不想参与这段对话,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各位并未加害于我,我又有什么杀人之理。” “原来如此!谢谢吴师兄作陪,那就此别过。” 听见吴秋舫的答案,李长风哈哈笑了起来,没由来地说了一句。徵侯山众人此番败下阵来,本就面上无光,早已不想在此逗留,见李长风说出此话来,自然就坡下驴,转身离去。 望着他们御空而去的背影,秋舫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直觉告诉他,这孩子总有些不平凡之处,不过自己却说不上来不平凡在何处。 “走吧,去瞧瞧老十。” 熊珺祺话语不多,但心中却记挂着密林中的何望舒。 秋舫虽然不知道何望舒在做些什么,但听闻那几句歌声,心中自然清楚他在不远处,便跟着熊珺祺动身跃起。 “他们收尾了,我们也走吧。” 酒葫芦空空如也,叶云也显得意兴阑珊,没精打采地走出伞下。 “我们可还要回一趟洛城?”叶绫雪跟在后面,雪白衣裙擦着泥浆而过,裙边开出绚烂泥花。 “还回洛城作甚,直接回府吧。” 叶云摇着头,走下土丘,他此刻并不想御空飞行,其实他很清楚熊珺祺早察觉到他们爷孙二人在此处观摩战斗,但心中清楚归心中清楚,有些是不去挑明比摆上台面更好。就像东极门对他们的行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也处处给足东极门的面子,不去插手不该插手的事,双方都只将矛盾归集在墨宗身上。 “向小姐作别。” 叶绫雪平静道,她虽然年长傅芷几岁,但打小便在将军府中一同长大,这两姐妹一个是活人勿近,一个是四海之内皆兄弟,竟顺理成章地擦出火花来,成了闺中密友。 “行吧,你们也有些年不曾见过了,多见一面便多见一面吧,反正这洛城啊,也是风雨飘摇了。” 叶云摇着头叹道。叶绫雪闻言没有答话,只是清冷的眉峰,蹙得更紧了一些。 东极门内。 过了这么些日子,吃了那么多灵丹妙药,周宗早已恢复元气,此刻红光满面,在堂中来回踱步,就连衣摆都被微风轻轻带起。 “此行,有何收获?”周宗见到秋舫完璧归赵,心中欢喜得紧,一边大笑一边问道。 秋舫闻言却将头埋了下去,有些窘迫道:“弟子无能,一事无成。” “你小子。”周宗笑着踱步到秋舫身畔,伸手重重地揉了揉秋舫的头,硕大的掌门扳指硌得秋舫生疼。 “无妨,反正这事啊,也还没完。” 周宗继续说道,他话音一落,东极门众人接连走入堂中,似乎都想看看秋舫此行收获如何。 何望舒也在其中,他脸颊微红,走得踉跄,肮脏的泥土染黄了白袍,看得出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回屋换一身衣裳。 “我灌了他醒酒汤。”见大家略带嫌弃地瞧着何望舒,熊珺祺冷冷说道,说罢,便将剑抱在怀中,倚在门边,不想再参与大家的话题。 听了熊珺祺的话,何望舒紧皱眉头,手指在太阳穴处轻轻揉搓,恨恨道:“你当我是水桶?醒酒汤当真是不要钱?” 熊珺祺丝毫不肯理会,兀自将头拧向别处。 “醒了好,醒了好。”周宗今天心情甚佳,扯着嘴角笑道,在那两人之间和着稀泥。 “墨宗除了风政,就属那厮最令人厌烦,杀得好。”段谋严肃惯了的脸上也带着笑意,竟看得秋舫有些毛骨悚然。 当然,大仇得报总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见人已到齐,周宗不再藏着掖着,反倒是有几分凝重道:“东极门行事光明磊落,本不屑于使这等手段。不过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道理我们都懂。” 众人听了周宗这话,心里也猜了个大概了,何望舒似乎察觉到什么好玩的事情,赶忙接话道:“怎么说?” “今晚,你再去墨宗好好瞧瞧,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摸清楚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我们才来还还招。”周宗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点木椅的扶手,脸上露出几分兴致。 不待何望舒开口,周宗转念一想,又说一句:“把秋舫带上。” 吴秋舫在侧闻言,先是一惊,但归根结底,他也不是愚笨之人,旋即领会周宗之意,默默点了点头。 这几日走上这么一遭,见到了许多人世间的纷繁复杂,还香楼的香、徵侯山的伪、赵芸竹的智、熊珺祺的剑,等等等等,即使他所看到的仍不过是人间的冰山一角,但也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山中固然恬静安宁,但也比人间少了几分风采,初下山时少年郎还没见过多少世面,此时此刻竟也对人间多出来了几分兴趣,面对周宗安排的任务不再推脱,当即应承下来。 大家也都会意,秋舫已经单枪匹马混入过徵侯山众人当中,即使没有探听到什么有效的情报来,也算是顺利完成任务,再要他陪同何望舒前往墨宗,倒是无人再出言反对。 “机灵点,十师叔带你玩玩大的。”何望舒不知何时已走到秋舫身后,一只手搭上少年的肩膀,坏笑道。 但他略显浮肿的脸上,仍有醉意未曾消退。 秋舫看着他,无奈叹气。 第四十六章 夜探墨宗 “老十,无论事情成功与否,秋舫的安危都是第一位。”林芸虽未反对,但妇道人家总归是要瞻前顾后一些,不免担忧地叮嘱道。 何望舒倒是不以为然,接她茬道:“可别小看了秋舫的身手,城里一战城外一战,可是了得呢。”说罢,又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似乎在示意他给自己争口气。 吴秋舫可不敢去忤逆师长,只是轻轻答道:“弟子一定多加小心。” 听了秋舫的话,大家稍是安心了一些,只余何望舒有些兴致阑珊地往房门外走去。他左脚刚踏出门槛,便是半侧着身子回过头来道:“我去给他们准备点见面礼。” 他说罢,怪笑而去。 夜深阑静。墨宗宗门之气派,与东极门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一排暗红的灯笼挂在屋檐底下,透出几分阴森之气。 “师叔,为何墨宗的门口没有弟子护院?”秋舫弥望而去,偌大的宗门却无人烟,一阵狐疑升上心头。 “都是老熟人了,倒也不必迎客。”何望舒与吴秋舫此刻站在墨宗宗门远处的高地上,他一如既往地轻摇折扇,一副山雨欲来却满不在乎的神情,不像暗探,反倒像是有人请他来喝酒叙旧。 何望舒一出此言,吴秋舫的疑惑更是深重了,他一脸不解地望着何望舒,等着他给出一个简而易懂的答案。 “啪”地一声,何望舒用折扇轻拍少年的头,拿出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傻小子,你猜他们知不知道我们迟早会来?” “他们知道?”秋舫揉了揉被折扇拍过的头,还是露出一脸不解。 “血墨使那日登门,明摆着夜探过东极门了,还能猜不到我们会来这里刺探消息?”何望舒双眼微微眯起,不再瞧着秋舫,而是昂着头望向远处的墨宗。 “既然人家都知道了,那我们不是自投罗网?” “所以周老三让你学着点,看好了。”何望舒左边的嘴角轻扬,右手却掏出一张符来,这符秋舫倒也认识,正是黑影第二次上山时,晏青云使的那道灵鸟符。 一阵火光在空中划过,便有一只黑色的小鸟冲天而起,直直地往墨宗飞去,不多时,便与天色融为一体,单凭肉眼难以分辨得出。 “十师叔,你这不是打草惊蛇吗?”秋舫见这鸟丝毫不加掩饰地就往墨宗飞去,心中大骇,急忙问道。虽然他不曾干过此类事情,但也知道各门各派均有结界护阵,外来事物进入,布界之人心中门清,这鸟如此堂而皇之地冲进去,对面肯定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们不来,他们更着急呢,既然等着我们,那我们就好好陪他们耍耍。我先睡一觉,一个时辰之后叫我。”何望舒轻笑着甩下一句,便是靠着石墩侧卧下来,双眼也若无其事地闭了起来。 不等秋舫开口问话,他又喃喃说道:“记住咯。”说罢,居然真就兀自睡去,只留下心中犯着嘀咕的少年郎在一旁手足无措。 时间流逝的速度,可以漫长也可以匆忙,但对此刻的少年来说,无疑是前者占了上风。何望舒侧卧在旁,脸上风平浪静,俨然已去与周公快活。 “十师叔的心可真大。”秋舫默默嘟囔一句。他本是老实巴交的性子,对师父师叔们恭敬之至,但此时也顾不上其他,只想发一发牢骚。 他又抬眼望去,那黑色小鸟早已没了踪迹,这般横冲直入,除非墨宗的人全是饭桶,不然不可能毫无察觉,联想到何望舒那吊儿郎当的模样,他心底更是没了谱。 好说歹说,这一个时辰才算熬过去。黑色小鸟散发着淡淡光晕,从远处飞掠而回。 吴秋舫看见那圈光晕,一边想着十师叔究竟是不把墨宗放在眼里还是傻,一边探下身子推了推熟睡的何望舒。 “师叔,一个时辰到了。”秋舫出声唤道。 何望舒从梦中醒转,揉了揉惺忪睡眼,活像没回过神来,呆了片刻。见到吴秋舫那张写满了质疑的脸,便笑他道。 “你没睡会?” “弟子,不敢睡。”吴秋舫说这话时,心中多少有些愤懑。 “成大事者,就得大胆。”何望舒依旧没心没肺地笑道,随后起身拍去身上灰尘,挥了挥右手,那只黑鸟便蹿入他右手掌心的符文之中。 “走吧!”何望舒诡谲一笑,就连右手掌心的符文也跟着闪烁一下。 得到何望舒的命令,秋舫终于觉得今夜的任务提上了日程,双脚一蓄力,作势要往墨宗所在之地跃去。 可不等他起身,何望舒便一把拽住他的道袍,惊疑地问道:“你要上哪去?” “师叔,不是说去墨宗吗?”少年郎也是一脸惊疑地答道。 何望舒突地又是一笑,无奈地松开手来,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袍,一边嘲他道:“谁说要去墨宗的,准备回家吧。” “可是,三师叔要我们去墨宗查探。”吴秋舫大惑不解地望着何望舒,但脚下的行动却是打住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等着瞧吧,江湖,可没那么简单。” 何望舒说罢,身形已至远方。 一连四日,何望舒都带着秋舫来此处睡觉,他们昼伏夜出,这些日子竟没跟周宗等人打上几个照面。周宗他们倒也心大,将事情交给何望舒后,也不来过问此事。 高处本就风大,加之秋风砭骨,吴秋舫每晚都裹紧他那单薄而有些宽大的道袍在风中摇曳,替酣睡正香的十师叔望风。 平日里门中的弟子也给吴秋舫送了些新衣裳来,都是一席黑袍,上边还绣着金丝,是在门中高人一等的待遇。他倒好,再华贵的衣裳也不愿换,总是穿着自己师父给他的旧袍子,每晚临睡前盥洗一番,再用符咒烘干,可谓衣不离身。 可今夜的何望舒只是闭目养神,不再睡下,倒是让少年郎有些不适起来。这连着几日,就看着何望舒把鸟飞去,又等鸟飞来,一副乐此不疲的模样。 “师叔...”吴秋舫终于耐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道。但不等他把话说完,何望舒却握着折扇向他摆了一摆。 何望舒知道他所问何事,胸有成竹地说:“不急,过会你就知道了。” “弟子还有一事相问。”吴秋舫见何望舒避而不答,便又提起心中的另一个疑惑来。 何望舒诡谲一笑,他仍然知道吴秋舫想问的是他右手掌心的符文。 “这是一道天符,没见过吧。”何望舒突地站起身来,他比吴秋舫高出不少,便将手肘搭在少年的肩膀上,微微倚靠着他,拖着狭长的音调说道。 “弟子才疏学浅,师父不曾教过,在古籍中也不曾见过。” 正如何望舒所说,吴秋舫对此符一概不知。 “这是老二上山后的事了,他当然不知。早年我也喜欢云游四海,特别是符道发源地的...”说到此处,何望舒顿了一顿,卖了个关子。 吴秋舫也早知师叔的性子,偏不去问他,就一声不吭地等何望舒继续说下去。 见少年郎不问,何望舒露出一个扫兴的眼神,但还是继续讲起故事来:“徵侯山上,有一口枯井,有很长的年生了。” 说到徵侯山,吴秋舫却来了兴致,自打听周宗说了过去的事,他的心中已隐隐之间对徵侯山有了敌意,便是抢先开口:“枯井?” 见少年郎突如其来的一问,何望舒得意一笑,故作神秘道:“枯井下边可是另有洞天,那酒池肉林之奢华,啧!”他一顿,又接道,“我在下面住了好几个年生,后来竟冒出一个老者来,他的手上便有这样一道符印。” 何望舒言罢,又定睛瞧了瞧墨宗的方向,脸上的笑意显得更加浓厚了。 “之后呢?”少年郎追问一句。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现在,我们该走了。”何望舒的话音刚落。那只黑色小鸟便从黑夜里飞蹿而回,如同往日那样,直射入何望舒的手掌。 吴秋舫只道是今晚的任务又到此结束,习惯性转身要走。不料又被何望舒一把扯住背心的道袍,笑他道:“今晚不回去了,进去瞧瞧。” “怎么今晚又要进去了?”少年郎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望着他那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十师叔。 “难不成你真以为我是来睡觉的?”何望舒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反问,声调也高亢了几分。 但末了,还是正儿八经地给吴秋舫解释起来。 “墨宗的人,知道我们早晚会来刺探,这连着几日我们要真是闯进去了,且不说他们会不会请君入瓮,从而一网打尽,至少不会我们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何望舒说起自己的计谋来,不免有些得意,他平生就好与人作对,与墨宗斗智斗勇,让他更加神清气爽。 “那这只灵鸟进去了,他们也都知道吧。”少年郎心中暗暗自叹,若是换了自己,估计就一头扎进去了,现在别说身首异处,至少被锁在什么地牢里是在所难免的了。 “知道当然是知道,但他们却装作不知道。”何望舒倒握折扇,将折扇上的玉坠子在空中随心划了几下,又道,“既然装作不知道那就好说,我的灵鸟在里面游荡了四天,虽然没有打探到他们有什么计划,但是...” 吴秋舫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疑问,正好是何望舒想要的反应。 “秋舫啊,你可知道这个世界上的结界也有高低优劣之分?”何望舒突然把少年郎给问懵住。 “弟子对结界之事知之甚少。”少年的师父对结界之道并不擅长,在山上的时候很少提及,少年自然没有多少头绪。 “构筑一方结界,看的不是构筑之人的道行有多高,而是取决于构筑之人的智慧几何。换句话说,打造一把世间罕有的兵器,不在于打造者有登峰造极的道行,而在于他是不是一个能工巧匠。”何望舒耐心地解释道,乍听之下,也猜得到他又准备夸夸自己。 不待秋舫说话,何望舒接着说:“这墨宗里构筑结界之人,要不得说脑子不好使,只会照本宣科。才四天时间,不仅让我摸了个一清二楚,甚至还给他添砖加瓦了。现在我们进去,别说有人察觉,就连他们墨宗人的动向,我也一清二楚了。” 说罢,他又得意地笑了起来,好像自己轻而易举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当然,事实上也是如此,一方强大的结界,需要穷尽心思才能构筑出来,单说何望舒在动脑子这方面的天赋,至少也是世间第一类人的存在了。 “那十师叔,我们岂不是可以随意进出墨宗了?”听了何望舒的解释,吴秋舫也显得有些兴奋,好像这一仗,东极门已经胜过了墨宗。 何望舒闻言,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呸”了一声。 “哪那么容易,虽然结界现在都听我的话了,但墨宗的人可不会听,你要是让他们逮到了,看他们会不会放过你。” 此言一出,何望舒也不再怠慢,轻而易举地提溜起少年郎那瘦弱的身子,双脚往岩石上一蹬,便跃出几丈高,直直往那墨宗里去了。 要不得说墨宗是与东极门齐名的大派,即使殿堂房门禁闭,但那山水与回廊,无一不透出一股子气派来。 吴秋舫倒是四处打量,心下默默比较起墨宗的檐角屋子与东极门如何,但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东极门更加顺眼。 何望舒倒是眼中无他。事前,就算是他也不敢硬闯墨宗,好在灵鸟连探四日,都是不长不短的一个时辰便离去了,此刻的墨宗,多多少少也放缓了警惕,以至于他二人使一道隐身符,也无人察觉。 虽然无人察觉,但声响却是不敢发出半分。秋舫对此没有经验,更难谈对策,只好呆站在廊道的阴暗角落里,等着何望舒发号施令。 “姑姑,听说明日会来一批新的下人。”廊道的尽头轻轻地传来一个声响,是一个稚气未消的声音,估摸着与吴秋舫的年纪差不了多少。 廊道里只有微弱的烛光,秋舫望向尽头,也看不清出声的是谁。 但他却听得清另一个声音,“是的,血墨使还专门招了几个男孩子,与你年纪相仿,到时候姑姑给你物色物色,早日把人嫁了可好?” 这一个声音比之方才更敞亮一些,未去刻意压低声调。听那口气,倒像是有个一官半职。 吴秋舫屏住呼吸,不敢乱动,看着两个女子渐渐映入自己眼帘。 “姑姑又在取笑我。”最早说话的女子身子瘦弱,走在一个身姿丰腴的女子侧后边,看上去有些娇羞,又有些嗔怪地答了一句。 “女孩子家,早些嫁了,在家里相夫教子多好。”丰满女人斜眼瞅了一瞅,脸上带着半分笑意半分憧憬地说道。 听了这话,这小女孩颔首“嗯”了一声,不再接话,只是手里的灯笼被一阵秋风刮得明明灭灭,吓得她赶紧用轻薄的衣袖遮了一遮。 目送两个女子远去,秋舫终于吐出胸中憋了好久的闷气。他再转头望向何望舒,只瞧见何望舒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再熟悉不过的诡谲笑容。 此刻,少年便明白,他的十师叔,又有鬼主意了。 第四十六章 夜探墨宗 “老十,无论事情成功与否,秋舫的安危都是第一位。”林芸虽未反对,但妇道人家总归是要瞻前顾后一些,不免担忧地叮嘱道。 何望舒倒是不以为然,接她茬道:“可别小看了秋舫的身手,城里一战城外一战,可是了得呢。”说罢,又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似乎在示意他给自己争口气。 吴秋舫可不敢去忤逆师长,只是轻轻答道:“弟子一定多加小心。” 听了秋舫的话,大家稍是安心了一些,只余何望舒有些兴致阑珊地往房门外走去。他左脚刚踏出门槛,便是半侧着身子回过头来道:“我去给他们准备点见面礼。” 他说罢,怪笑而去。 夜深阑静。墨宗宗门之气派,与东极门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一排暗红的灯笼挂在屋檐底下,透出几分阴森之气。 “师叔,为何墨宗的门口没有弟子护院?”秋舫弥望而去,偌大的宗门却无人烟,一阵狐疑升上心头。 “都是老熟人了,倒也不必迎客。”何望舒与吴秋舫此刻站在墨宗宗门远处的高地上,他一如既往地轻摇折扇,一副山雨欲来却满不在乎的神情,不像暗探,反倒像是有人请他来喝酒叙旧。 何望舒一出此言,吴秋舫的疑惑更是深重了,他一脸不解地望着何望舒,等着他给出一个简而易懂的答案。 “啪”地一声,何望舒用折扇轻拍少年的头,拿出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傻小子,你猜他们知不知道我们迟早会来?” “他们知道?”秋舫揉了揉被折扇拍过的头,还是露出一脸不解。 “血墨使那日登门,明摆着夜探过东极门了,还能猜不到我们会来这里刺探消息?”何望舒双眼微微眯起,不再瞧着秋舫,而是昂着头望向远处的墨宗。 “既然人家都知道了,那我们不是自投罗网?” “所以周老三让你学着点,看好了。”何望舒左边的嘴角轻扬,右手却掏出一张符来,这符秋舫倒也认识,正是黑影第二次上山时,晏青云使的那道灵鸟符。 一阵火光在空中划过,便有一只黑色的小鸟冲天而起,直直地往墨宗飞去,不多时,便与天色融为一体,单凭肉眼难以分辨得出。 “十师叔,你这不是打草惊蛇吗?”秋舫见这鸟丝毫不加掩饰地就往墨宗飞去,心中大骇,急忙问道。虽然他不曾干过此类事情,但也知道各门各派均有结界护阵,外来事物进入,布界之人心中门清,这鸟如此堂而皇之地冲进去,对面肯定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们不来,他们更着急呢,既然等着我们,那我们就好好陪他们耍耍。我先睡一觉,一个时辰之后叫我。”何望舒轻笑着甩下一句,便是靠着石墩侧卧下来,双眼也若无其事地闭了起来。 不等秋舫开口问话,他又喃喃说道:“记住咯。”说罢,居然真就兀自睡去,只留下心中犯着嘀咕的少年郎在一旁手足无措。 时间流逝的速度,可以漫长也可以匆忙,但对此刻的少年来说,无疑是前者占了上风。何望舒侧卧在旁,脸上风平浪静,俨然已去与周公快活。 “十师叔的心可真大。”秋舫默默嘟囔一句。他本是老实巴交的性子,对师父师叔们恭敬之至,但此时也顾不上其他,只想发一发牢骚。 他又抬眼望去,那黑色小鸟早已没了踪迹,这般横冲直入,除非墨宗的人全是饭桶,不然不可能毫无察觉,联想到何望舒那吊儿郎当的模样,他心底更是没了谱。 好说歹说,这一个时辰才算熬过去。黑色小鸟散发着淡淡光晕,从远处飞掠而回。 吴秋舫看见那圈光晕,一边想着十师叔究竟是不把墨宗放在眼里还是傻,一边探下身子推了推熟睡的何望舒。 “师叔,一个时辰到了。”秋舫出声唤道。 何望舒从梦中醒转,揉了揉惺忪睡眼,活像没回过神来,呆了片刻。见到吴秋舫那张写满了质疑的脸,便笑他道。 “你没睡会?” “弟子,不敢睡。”吴秋舫说这话时,心中多少有些愤懑。 “成大事者,就得大胆。”何望舒依旧没心没肺地笑道,随后起身拍去身上灰尘,挥了挥右手,那只黑鸟便蹿入他右手掌心的符文之中。 “走吧!”何望舒诡谲一笑,就连右手掌心的符文也跟着闪烁一下。 得到何望舒的命令,秋舫终于觉得今夜的任务提上了日程,双脚一蓄力,作势要往墨宗所在之地跃去。 可不等他起身,何望舒便一把拽住他的道袍,惊疑地问道:“你要上哪去?” “师叔,不是说去墨宗吗?”少年郎也是一脸惊疑地答道。 何望舒突地又是一笑,无奈地松开手来,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袍,一边嘲他道:“谁说要去墨宗的,准备回家吧。” “可是,三师叔要我们去墨宗查探。”吴秋舫大惑不解地望着何望舒,但脚下的行动却是打住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等着瞧吧,江湖,可没那么简单。” 何望舒说罢,身形已至远方。 一连四日,何望舒都带着秋舫来此处睡觉,他们昼伏夜出,这些日子竟没跟周宗等人打上几个照面。周宗他们倒也心大,将事情交给何望舒后,也不来过问此事。 高处本就风大,加之秋风砭骨,吴秋舫每晚都裹紧他那单薄而有些宽大的道袍在风中摇曳,替酣睡正香的十师叔望风。 平日里门中的弟子也给吴秋舫送了些新衣裳来,都是一席黑袍,上边还绣着金丝,是在门中高人一等的待遇。他倒好,再华贵的衣裳也不愿换,总是穿着自己师父给他的旧袍子,每晚临睡前盥洗一番,再用符咒烘干,可谓衣不离身。 可今夜的何望舒只是闭目养神,不再睡下,倒是让少年郎有些不适起来。这连着几日,就看着何望舒把鸟飞去,又等鸟飞来,一副乐此不疲的模样。 “师叔...”吴秋舫终于耐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道。但不等他把话说完,何望舒却握着折扇向他摆了一摆。 何望舒知道他所问何事,胸有成竹地说:“不急,过会你就知道了。” “弟子还有一事相问。”吴秋舫见何望舒避而不答,便又提起心中的另一个疑惑来。 何望舒诡谲一笑,他仍然知道吴秋舫想问的是他右手掌心的符文。 “这是一道天符,没见过吧。”何望舒突地站起身来,他比吴秋舫高出不少,便将手肘搭在少年的肩膀上,微微倚靠着他,拖着狭长的音调说道。 “弟子才疏学浅,师父不曾教过,在古籍中也不曾见过。” 正如何望舒所说,吴秋舫对此符一概不知。 “这是老二上山后的事了,他当然不知。早年我也喜欢云游四海,特别是符道发源地的...”说到此处,何望舒顿了一顿,卖了个关子。 吴秋舫也早知师叔的性子,偏不去问他,就一声不吭地等何望舒继续说下去。 见少年郎不问,何望舒露出一个扫兴的眼神,但还是继续讲起故事来:“徵侯山上,有一口枯井,有很长的年生了。” 说到徵侯山,吴秋舫却来了兴致,自打听周宗说了过去的事,他的心中已隐隐之间对徵侯山有了敌意,便是抢先开口:“枯井?” 见少年郎突如其来的一问,何望舒得意一笑,故作神秘道:“枯井下边可是另有洞天,那酒池肉林之奢华,啧!”他一顿,又接道,“我在下面住了好几个年生,后来竟冒出一个老者来,他的手上便有这样一道符印。” 何望舒言罢,又定睛瞧了瞧墨宗的方向,脸上的笑意显得更加浓厚了。 “之后呢?”少年郎追问一句。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现在,我们该走了。”何望舒的话音刚落。那只黑色小鸟便从黑夜里飞蹿而回,如同往日那样,直射入何望舒的手掌。 吴秋舫只道是今晚的任务又到此结束,习惯性转身要走。不料又被何望舒一把扯住背心的道袍,笑他道:“今晚不回去了,进去瞧瞧。” “怎么今晚又要进去了?”少年郎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望着他那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十师叔。 “难不成你真以为我是来睡觉的?”何望舒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反问,声调也高亢了几分。 但末了,还是正儿八经地给吴秋舫解释起来。 “墨宗的人,知道我们早晚会来刺探,这连着几日我们要真是闯进去了,且不说他们会不会请君入瓮,从而一网打尽,至少不会我们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何望舒说起自己的计谋来,不免有些得意,他平生就好与人作对,与墨宗斗智斗勇,让他更加神清气爽。 “那这只灵鸟进去了,他们也都知道吧。”少年郎心中暗暗自叹,若是换了自己,估计就一头扎进去了,现在别说身首异处,至少被锁在什么地牢里是在所难免的了。 “知道当然是知道,但他们却装作不知道。”何望舒倒握折扇,将折扇上的玉坠子在空中随心划了几下,又道,“既然装作不知道那就好说,我的灵鸟在里面游荡了四天,虽然没有打探到他们有什么计划,但是...” 吴秋舫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疑问,正好是何望舒想要的反应。 “秋舫啊,你可知道这个世界上的结界也有高低优劣之分?”何望舒突然把少年郎给问懵住。 “弟子对结界之事知之甚少。”少年的师父对结界之道并不擅长,在山上的时候很少提及,少年自然没有多少头绪。 “构筑一方结界,看的不是构筑之人的道行有多高,而是取决于构筑之人的智慧几何。换句话说,打造一把世间罕有的兵器,不在于打造者有登峰造极的道行,而在于他是不是一个能工巧匠。”何望舒耐心地解释道,乍听之下,也猜得到他又准备夸夸自己。 不待秋舫说话,何望舒接着说:“这墨宗里构筑结界之人,要不得说脑子不好使,只会照本宣科。才四天时间,不仅让我摸了个一清二楚,甚至还给他添砖加瓦了。现在我们进去,别说有人察觉,就连他们墨宗人的动向,我也一清二楚了。” 说罢,他又得意地笑了起来,好像自己轻而易举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当然,事实上也是如此,一方强大的结界,需要穷尽心思才能构筑出来,单说何望舒在动脑子这方面的天赋,至少也是世间第一类人的存在了。 “那十师叔,我们岂不是可以随意进出墨宗了?”听了何望舒的解释,吴秋舫也显得有些兴奋,好像这一仗,东极门已经胜过了墨宗。 何望舒闻言,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呸”了一声。 “哪那么容易,虽然结界现在都听我的话了,但墨宗的人可不会听,你要是让他们逮到了,看他们会不会放过你。” 此言一出,何望舒也不再怠慢,轻而易举地提溜起少年郎那瘦弱的身子,双脚往岩石上一蹬,便跃出几丈高,直直往那墨宗里去了。 要不得说墨宗是与东极门齐名的大派,即使殿堂房门禁闭,但那山水与回廊,无一不透出一股子气派来。 吴秋舫倒是四处打量,心下默默比较起墨宗的檐角屋子与东极门如何,但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东极门更加顺眼。 何望舒倒是眼中无他。事前,就算是他也不敢硬闯墨宗,好在灵鸟连探四日,都是不长不短的一个时辰便离去了,此刻的墨宗,多多少少也放缓了警惕,以至于他二人使一道隐身符,也无人察觉。 虽然无人察觉,但声响却是不敢发出半分。秋舫对此没有经验,更难谈对策,只好呆站在廊道的阴暗角落里,等着何望舒发号施令。 “姑姑,听说明日会来一批新的下人。”廊道的尽头轻轻地传来一个声响,是一个稚气未消的声音,估摸着与吴秋舫的年纪差不了多少。 廊道里只有微弱的烛光,秋舫望向尽头,也看不清出声的是谁。 但他却听得清另一个声音,“是的,血墨使还专门招了几个男孩子,与你年纪相仿,到时候姑姑给你物色物色,早日把人嫁了可好?” 这一个声音比之方才更敞亮一些,未去刻意压低声调。听那口气,倒像是有个一官半职。 吴秋舫屏住呼吸,不敢乱动,看着两个女子渐渐映入自己眼帘。 “姑姑又在取笑我。”最早说话的女子身子瘦弱,走在一个身姿丰腴的女子侧后边,看上去有些娇羞,又有些嗔怪地答了一句。 “女孩子家,早些嫁了,在家里相夫教子多好。”丰满女人斜眼瞅了一瞅,脸上带着半分笑意半分憧憬地说道。 听了这话,这小女孩颔首“嗯”了一声,不再接话,只是手里的灯笼被一阵秋风刮得明明灭灭,吓得她赶紧用轻薄的衣袖遮了一遮。 目送两个女子远去,秋舫终于吐出胸中憋了好久的闷气。他再转头望向何望舒,只瞧见何望舒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再熟悉不过的诡谲笑容。 此刻,少年便明白,他的十师叔,又有鬼主意了。 第四十七章 你们只是下人 清晨时分,墨宗前院里人头攒动,多是一些刚过束发或正值豆蔻年纪的少男少女,他们恭恭敬敬地伫立在原地,早早换上整齐划一的粗布衣衫,想来正是昨天夜里瘦婢女口中那一群新招来的下人。 东极门的吴秋舫也身在其中,他抿着嘴唇站在那里,有些茫然地打量周遭。他身边的少男少女们倒是显得异常兴奋。 说来说去,这墨宗也是名震一方的大门大派,他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经过层层挑选,能谋得这样一份差事,若说祖上积德也不为过。 少年此刻的脑海里,又回想何望舒昨晚那一出诡计。 “秋舫啊,不如明天,你也混在那群新来的下人之中,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何望舒望着那走远的两名婢女,也不去正眼瞧吴秋舫警惕的脸色,带着半张笑脸,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出最危险的话来。 鱼目混珠虽是个好计,但秋舫不是第一次混入敌方,他很清楚这事可不好办。一向听话若他,也顾不得周围是否还有耳目,连忙低声拒绝:“师叔,如此重任,弟子难以当之。更何况,我们如何能混得进去?” “好说好说,有师叔陪着你,有何可惧的?至于混进去嘛,花点钱顶替一个名额便是,就墨宗这些奸佞之辈,你若能顶替掉一个人,那就是助人远离苦海,胜造七级浮屠。”何望舒一边咧着嘴笑,一边假模假样地双手合十。 说罢,他又微微侧过头来,看着吴秋舫的眼神仿佛昭示着这事你必须得遂我心意。 “可是师叔,我哪里演得了这场戏?”吴秋舫的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不依不饶地说道。他心中只想着,不能再任由这师叔胡来。 “嘿,你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容我巧使易容之术,包管没人知道你是谁。再说了,我在这里面晃悠,极容易被人发现,你一个小屁孩,认识的人也不多,他们不会怀疑。”何望舒知道吴秋舫心中定是千百个不乐意,也收敛起自己的戏谑,用手摸了摸少年的头,轻声劝道。 虽然何望舒的心中多少有些作妖的成分,但他也估量过此计的利害之处,有他在暗中盯防,秋舫倒也不会出什么大事。而且一人在明一人在暗,探听消息也更加容易一些。 在何望舒的安抚下,秋舫稍微镇静一些,但仍想垂死挣扎一番,继续试探着说道:“十师叔,弟子上一次混入徵侯山就一无所获,这次恐怕又会重蹈覆辙。” “非也非也,真正的秘密永远不会藏在表面,前几日的事只是个开始罢了,真正的故事,还在墨宗里边。” 何望舒说得胸有成竹,似乎对其中的秘辛有了不少了解。 秋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浮现出风随星那日的叫嚣声,想起周宗提起墨宗时的咬牙切齿,想起熊珺祺那看不明白的一剑,便是一跺脚,狠下心应承了此事。 将吴秋舫的思绪拉回来的,是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是昨晚的丰腴女子。”秋舫在心中暗自说道。 正是昨晚走在前方的那个丰腴女人,她站在所有下人的跟前,背后的两侧站立着另外几个衣着清雅的婢女,那个瘦女子也身在其中。 “从今日起,你们就是墨宗的下人了。在墨宗,就得记住,规矩与本分,一件也破不得。若是破了...”丰腴女人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她挑眉环视一圈,眼神中仿佛藏着把刀子,攒着股狠劲,又道:“你们就祈求能死得痛快些吧。” 此言一出,先前还有些兴奋的少男少女们都打了个寒颤,他们生在农家长在农家,哪里听过这些话来,一阵敬畏感充斥在他们心间。 秋舫却不害怕,他蹙了蹙眉头,强忍着心中的厌恶,低下来,不想被那个丰腴女人看见自己的脸。 “墨宗是洛城里说一不二的门派,在夏国也有响当当的名号,你们若是做得好,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丰腴女人说罢,侧过头去示意昨晚的瘦女子上前来,不待瘦女子走到她的跟前,她便彻底转过身,往来时的路上行去,想来她要说的话,也已经说完了。 瘦女子走到前方,清了清嗓子,鼓着一股子气说道:“刚才敏姑的话你们都记牢了。现在你们男的和女的,各分左右站作一排。”这瘦女子明明很孱弱的声音被她强行拉高几分,听起来有些怪异。 听了她的命令,男男女女规规矩矩地站作两排,只是男子的人数远远少于女子,秋舫混在他们之中,微微低下头颅,好在大家都极其拘谨,没人与他搭话。 瘦女子见人站定,便撇下身后的姐妹们,独自往人群中间走来。她一步一顿,左环右顾,好似要在这群少男少女中挑选什么。 走到秋舫面前时,瘦女子又是一个驻足,微微侧转身子打量了一眼秋舫,少年郎暗叫不好,他倒不是因为被同龄少女细细打量有些不好意思,而是肩负重任,迫使他不得不多思多虑几分,不禁将头又埋低了些。 好在那瘦女子也没为难他什么,驻足片刻,便继续往前行去,并未停下她挑选的步伐。 秋舫稍微松了口气,看这架势,瘦女子似乎在寻找什么人,虽然不知道意图如何,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招眼。 “你,跟我出来。”一个有些许熟悉的声音,在秋舫面前响起。 秋舫虽然一直保持低头的姿势,不去抬眼瞧谁,但他只听脚步声也知道那瘦女子又回到他的面前了。只好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有些无措地往前踏出一步。 瘦女子身后已经站了好几个少女,都是墨宗本次新招入的下人,这些少女个个像是没吃饱饭的模样,身子孱弱,拘谨地握着拳头。 “小姐那里还缺个力壮的男丁,虽然你瘦弱了一点,但好在长得...”瘦女子见秋舫一头雾水,自然也要说明用意,只是话到这里顿了一顿。 不过片刻,瘦女子又接着道:“小姐不喜丑陋的事物,倒也不需要你干什么重活,就去小姐院子里当差吧。” 说到底,瘦女子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少女,当着异性男子的面说出这一席夸赞来,多少令她有些许窘迫。这话方一说完,便转过身去,招呼着身后的女子也往来处去了。末了,只是向起初丰腴女人带来的其他婢女们说了一句:“小姐院里的我已挑完,姐姐们请便。” 秋舫紧紧蹙着眉头,轻手轻脚地跟在那瘦女子身后。借着白日的阳光,他悄然打量起墨宗的建筑,只见廊环两侧,左一个穿堂、右一个穿堂,里三间的厅,外边环抱着院,四处墙面爬满褐色花藤,院子里有许多盛妆丽服的姬妾丫鬟踩着碎步走着,路过身畔,都要多望一眼秋舫。 少年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虽然他样貌本就上乘,但那恶趣味的十师叔给他易容之时,与上次相反,弄得是更加帅气非凡,这凡夫俗子见了他,不论男女老少,怕是都得由衷赞叹一声。 念及此处,吴秋舫撇了撇嘴,在这一刹那,他竟真切地体会到其他众位师叔为何总是与何望舒斗嘴了。 “这就是小姐所住的院子。”瘦女子领着众人转出一条廊道,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鸟语花香的院子,不似传统建筑,这院子不算大,中间高耸一颗巨大榕树,细细瞧去,树干下边,竟有一段雕出的楼梯,延绵不断地往上伸去。 秋舫再抬头一看,原来这巨大榕树上边还有一座不小的木屋,木屋周遭环伺着斑斓花草,时不时还有几声鸟鸣飞出,想来这就是大小姐的闺房了。 “小姐性子刚烈直爽,你们做事须得处处小心。”这瘦女子顿足,回过身来朝着众人说着。 其他几位少女虽有听过风随星的名头,但究竟是不曾得见,心中哪有什么数。只有吴秋舫心中“咯噔”一下,这风随星的泼辣他可是领教过的,虽说动起手来他也不怕,但这毕竟是在墨宗宗门之内,自己又身负重任,心中自然有苦难言。 “姐姐,我们之后是,伺候大小姐的饮食起居么?”跟着来的婢女之中有人出声问道,那声音颇为文弱,秋舫侧头看去,只觉得这女子的身子亦是孱弱不堪,今后怕是有的是苦吃。 “正是,把路记熟了,明天我带你们来正式见过大小姐。记住了,你们只是下人,从今以后,墨宗和规矩,就是你们的命。” 瘦女子鹦鹉学舌般说出这句话来,但语调却不似丰腴女子那般沉稳,仿佛连她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尴尬。 “我叫九清,负责总览大小姐的饮食起居,今后大小姐的事,都要一一与我禀告。知道了吗?”这名叫九清的女子继续说道,语气稍微和蔼几分,看来这才是适合她的模样。 “知道了。”众人同声应道,只有秋舫的声音微弱了几分。 “知道便好,各自退下吧。”九清得了众人回应,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说上了一声。见众人转身,她却又突然将吴秋舫叫住,竟有几分扭捏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秋舫心中又是一个咯噔,好在昨天顶替人选之前已将那个小子的名字牢记在心,定神说道:“王谷芽。” 第四十七章 你们只是下人 清晨时分,墨宗前院里人头攒动,多是一些刚过束发或正值豆蔻年纪的少男少女,他们恭恭敬敬地伫立在原地,早早换上整齐划一的粗布衣衫,想来正是昨天夜里瘦婢女口中那一群新招来的下人。 东极门的吴秋舫也身在其中,他抿着嘴唇站在那里,有些茫然地打量周遭。他身边的少男少女们倒是显得异常兴奋。 说来说去,这墨宗也是名震一方的大门大派,他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经过层层挑选,能谋得这样一份差事,若说祖上积德也不为过。 少年此刻的脑海里,又回想何望舒昨晚那一出诡计。 “秋舫啊,不如明天,你也混在那群新来的下人之中,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何望舒望着那走远的两名婢女,也不去正眼瞧吴秋舫警惕的脸色,带着半张笑脸,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出最危险的话来。 鱼目混珠虽是个好计,但秋舫不是第一次混入敌方,他很清楚这事可不好办。一向听话若他,也顾不得周围是否还有耳目,连忙低声拒绝:“师叔,如此重任,弟子难以当之。更何况,我们如何能混得进去?” “好说好说,有师叔陪着你,有何可惧的?至于混进去嘛,花点钱顶替一个名额便是,就墨宗这些奸佞之辈,你若能顶替掉一个人,那就是助人远离苦海,胜造七级浮屠。”何望舒一边咧着嘴笑,一边假模假样地双手合十。 说罢,他又微微侧过头来,看着吴秋舫的眼神仿佛昭示着这事你必须得遂我心意。 “可是师叔,我哪里演得了这场戏?”吴秋舫的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不依不饶地说道。他心中只想着,不能再任由这师叔胡来。 “嘿,你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容我巧使易容之术,包管没人知道你是谁。再说了,我在这里面晃悠,极容易被人发现,你一个小屁孩,认识的人也不多,他们不会怀疑。”何望舒知道吴秋舫心中定是千百个不乐意,也收敛起自己的戏谑,用手摸了摸少年的头,轻声劝道。 虽然何望舒的心中多少有些作妖的成分,但他也估量过此计的利害之处,有他在暗中盯防,秋舫倒也不会出什么大事。而且一人在明一人在暗,探听消息也更加容易一些。 在何望舒的安抚下,秋舫稍微镇静一些,但仍想垂死挣扎一番,继续试探着说道:“十师叔,弟子上一次混入徵侯山就一无所获,这次恐怕又会重蹈覆辙。” “非也非也,真正的秘密永远不会藏在表面,前几日的事只是个开始罢了,真正的故事,还在墨宗里边。” 何望舒说得胸有成竹,似乎对其中的秘辛有了不少了解。 秋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浮现出风随星那日的叫嚣声,想起周宗提起墨宗时的咬牙切齿,想起熊珺祺那看不明白的一剑,便是一跺脚,狠下心应承了此事。 将吴秋舫的思绪拉回来的,是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是昨晚的丰腴女子。”秋舫在心中暗自说道。 正是昨晚走在前方的那个丰腴女人,她站在所有下人的跟前,背后的两侧站立着另外几个衣着清雅的婢女,那个瘦女子也身在其中。 “从今日起,你们就是墨宗的下人了。在墨宗,就得记住,规矩与本分,一件也破不得。若是破了...”丰腴女人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她挑眉环视一圈,眼神中仿佛藏着把刀子,攒着股狠劲,又道:“你们就祈求能死得痛快些吧。” 此言一出,先前还有些兴奋的少男少女们都打了个寒颤,他们生在农家长在农家,哪里听过这些话来,一阵敬畏感充斥在他们心间。 秋舫却不害怕,他蹙了蹙眉头,强忍着心中的厌恶,低下来,不想被那个丰腴女人看见自己的脸。 “墨宗是洛城里说一不二的门派,在夏国也有响当当的名号,你们若是做得好,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丰腴女人说罢,侧过头去示意昨晚的瘦女子上前来,不待瘦女子走到她的跟前,她便彻底转过身,往来时的路上行去,想来她要说的话,也已经说完了。 瘦女子走到前方,清了清嗓子,鼓着一股子气说道:“刚才敏姑的话你们都记牢了。现在你们男的和女的,各分左右站作一排。”这瘦女子明明很孱弱的声音被她强行拉高几分,听起来有些怪异。 听了她的命令,男男女女规规矩矩地站作两排,只是男子的人数远远少于女子,秋舫混在他们之中,微微低下头颅,好在大家都极其拘谨,没人与他搭话。 瘦女子见人站定,便撇下身后的姐妹们,独自往人群中间走来。她一步一顿,左环右顾,好似要在这群少男少女中挑选什么。 走到秋舫面前时,瘦女子又是一个驻足,微微侧转身子打量了一眼秋舫,少年郎暗叫不好,他倒不是因为被同龄少女细细打量有些不好意思,而是肩负重任,迫使他不得不多思多虑几分,不禁将头又埋低了些。 好在那瘦女子也没为难他什么,驻足片刻,便继续往前行去,并未停下她挑选的步伐。 秋舫稍微松了口气,看这架势,瘦女子似乎在寻找什么人,虽然不知道意图如何,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招眼。 “你,跟我出来。”一个有些许熟悉的声音,在秋舫面前响起。 秋舫虽然一直保持低头的姿势,不去抬眼瞧谁,但他只听脚步声也知道那瘦女子又回到他的面前了。只好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有些无措地往前踏出一步。 瘦女子身后已经站了好几个少女,都是墨宗本次新招入的下人,这些少女个个像是没吃饱饭的模样,身子孱弱,拘谨地握着拳头。 “小姐那里还缺个力壮的男丁,虽然你瘦弱了一点,但好在长得...”瘦女子见秋舫一头雾水,自然也要说明用意,只是话到这里顿了一顿。 不过片刻,瘦女子又接着道:“小姐不喜丑陋的事物,倒也不需要你干什么重活,就去小姐院子里当差吧。” 说到底,瘦女子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少女,当着异性男子的面说出这一席夸赞来,多少令她有些许窘迫。这话方一说完,便转过身去,招呼着身后的女子也往来处去了。末了,只是向起初丰腴女人带来的其他婢女们说了一句:“小姐院里的我已挑完,姐姐们请便。” 秋舫紧紧蹙着眉头,轻手轻脚地跟在那瘦女子身后。借着白日的阳光,他悄然打量起墨宗的建筑,只见廊环两侧,左一个穿堂、右一个穿堂,里三间的厅,外边环抱着院,四处墙面爬满褐色花藤,院子里有许多盛妆丽服的姬妾丫鬟踩着碎步走着,路过身畔,都要多望一眼秋舫。 少年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虽然他样貌本就上乘,但那恶趣味的十师叔给他易容之时,与上次相反,弄得是更加帅气非凡,这凡夫俗子见了他,不论男女老少,怕是都得由衷赞叹一声。 念及此处,吴秋舫撇了撇嘴,在这一刹那,他竟真切地体会到其他众位师叔为何总是与何望舒斗嘴了。 “这就是小姐所住的院子。”瘦女子领着众人转出一条廊道,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鸟语花香的院子,不似传统建筑,这院子不算大,中间高耸一颗巨大榕树,细细瞧去,树干下边,竟有一段雕出的楼梯,延绵不断地往上伸去。 秋舫再抬头一看,原来这巨大榕树上边还有一座不小的木屋,木屋周遭环伺着斑斓花草,时不时还有几声鸟鸣飞出,想来这就是大小姐的闺房了。 “小姐性子刚烈直爽,你们做事须得处处小心。”这瘦女子顿足,回过身来朝着众人说着。 其他几位少女虽有听过风随星的名头,但究竟是不曾得见,心中哪有什么数。只有吴秋舫心中“咯噔”一下,这风随星的泼辣他可是领教过的,虽说动起手来他也不怕,但这毕竟是在墨宗宗门之内,自己又身负重任,心中自然有苦难言。 “姐姐,我们之后是,伺候大小姐的饮食起居么?”跟着来的婢女之中有人出声问道,那声音颇为文弱,秋舫侧头看去,只觉得这女子的身子亦是孱弱不堪,今后怕是有的是苦吃。 “正是,把路记熟了,明天我带你们来正式见过大小姐。记住了,你们只是下人,从今以后,墨宗和规矩,就是你们的命。” 瘦女子鹦鹉学舌般说出这句话来,但语调却不似丰腴女子那般沉稳,仿佛连她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尴尬。 “我叫九清,负责总览大小姐的饮食起居,今后大小姐的事,都要一一与我禀告。知道了吗?”这名叫九清的女子继续说道,语气稍微和蔼几分,看来这才是适合她的模样。 “知道了。”众人同声应道,只有秋舫的声音微弱了几分。 “知道便好,各自退下吧。”九清得了众人回应,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说上了一声。见众人转身,她却又突然将吴秋舫叫住,竟有几分扭捏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秋舫心中又是一个咯噔,好在昨天顶替人选之前已将那个小子的名字牢记在心,定神说道:“王谷芽。” 第四十八章 墨宗的夜晚 夜幕已沉。 墨宗虽然家大业大,吃穿用度不尽奢华,但也不是人人皆能如此,谁人能穿锦衣,谁能只穿麻衣,都分着三六九等。所以这下人的居室不免简陋,潮湿的空气里窜动着一股霉味,秋舫不喜与人搭话,回来过后也只是和衣而卧,闭目养神。再等上一会,他还有要事须办。 “好歹也是个大门派,我们就算没有锦衣玉食,好歹也有个温和些的住处吧。”一个粗眉大眼的少年正发着牢骚,他用力拍了拍有些潮润的棉被,嘴角往下一撇,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他旁边的矮个子少年一边四处顾盼,一边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劝说:“你可小声点,一会让人听见了吃不了兜着走。” “哼。”起初说话的少年冷哼了一声,想起丰腴女人白日里放过的狠话,也不敢再多嘴议论。 秋舫虽未接话,但也微微眯着眼,将这一副光景尽收眼底。 到了此处还在挑肥拣瘦,兴许是个什么落魄的富家子弟吧,秋舫心中默默想着。除了这粗眉大眼的小子以外,其他少年郎都没有什么怪异的举动,毕竟农家子弟早已习惯了这些。就连不缺吃喝的东极门弟子吴秋舫,因为道人那朴素的生活和本就湿润的山中气候,也见怪不怪了。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盼着大家早早睡去,然后溜出去探探风。 何望舒说过,灵鸟探了多日,墨宗都瞧在眼里,如今结界已被篡改,今夜开始,墨宗固然会放松警惕,正是吴秋舫活动的大好时机。念及于此,少年定了定神,毕竟刺探情报这种事对现如今的他非同小可,一旦事情败露,他恐怕很难活着走出墨宗大门。 就算是死,也得与师父再见一面才是。他在心中挪揄着自己。 “你们听说没有,府里最深处有个院子,里边每晚都鬼啼妖唱的,怕是有什么妖物前来索命。” 那矮个子刚劝别人少发牢骚,自己却将大家拾掇得人心惶惶。 “呸,怪力乱神,世上哪有什么妖魔鬼怪。”角落里一个精瘦男子正整理被褥,闻言大声啐了一口,眉宇间露出不齿,看得出读过几年圣贤书,并不像其他人那般面生惧意。 “这你就不懂了吧,天上有仙人,地上有妖魔,你没见过,怎知道没有?”矮个子不服气,不依不饶地反驳道。 “那你见过?”精瘦男子一声冷笑,丝毫不留情面地挑着刺,怼得矮个子哑口无言,看来这人并非是一个好相与之辈。 秋舫无心掺和这些无聊的话题,屋子里的人平常怕是连能御空的修真者都没见过两个,还去妄议仙人与妖魔,终究都是心中臆想罢了。想到此处,少年不再去听周围的聒噪,继续闭目养神起来。 可不待他安生片刻,秋舫的衣袂被什么东西扯了扯,他疑惑地回头,看见是一直躺在临铺的小少年。 这里的下人多是身在农家,长在农家,因为家中难以糊口,才为了几块碎银子,把男丁卖进墨宗做些混饭的差事。这种境遇之下,身形消瘦可谓是大家的共同特征,特别是穿上墨宗分发的不太合身的布衣,更显得瘦削。 拉扯秋舫的小少年若论年纪,似乎比之秋舫还要小上一二岁,面黄肌瘦的模样令人不免生出几分同情来。有些不同的是,其他下人多少做些农活,看起来虽然瘦小,但至少肤色黝黑健康,可眼前这小少年,更像是饿了好几天饭的模样,身子孱弱不堪。 “大哥,我...有些怕。”这小少年说话时眼神有些闪烁。 秋舫下意识地要关心一二,但转念一想,在此间还是少牵扯些瓜葛为好,便故作冷淡地扔下一句:“睡着了就不怕了。” 话音一落,秋舫便带着满心愧疚扭回头去,不管不顾背后那道炙热的目光,兀自盘算起自己的要事来。 下山之时,晏青云叮嘱他不可忘了修行,但下山这些日子,事没少办,可功课却是全部落了下来,心中好不惭愧。 前几日,晏青云千里迢迢传信过来,让他跟熊珺祺学上几手剑招,纵然秋芳心中不愿,但也说不上排斥。可如此良机,却硬生生让黑影与徵侯山的人给打断,如今又只身涉险,深入墨宗腹地,怕是又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潜心修行。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在招式上没能有新的斩获,但在实战之中,少年郎却是更上了一层楼。 晏青云杀人的本领,普天之下,除了杀阁最顶尖的两位以外,无人能出其右。但一码归一码,说起传道受业解惑的本领来,他从来只会照本宣科,说他一句屈居末流都算是抬举,以至于吴秋舫修炼十六年,符道、剑招,都算见识广博,什么天符地符,硬说起来那是样样精通,却疏于战阵,跟人过招稀里糊涂。 这世间对于功法一说,并没有严苛的等级,任你什么经什么决都各有妙用,能稳压一头这种事极为少见。更有甚者只修招式,不练功法,如同东极门的人,每掌握一张符咒,道行与法力都将更精进一步,无需功法这种锦上添花的东西来加持。因此每每斗起狠来,都全凭修真者对本领的运用。 秋舫懂得虽多,会用的却极少。如同一块璞玉,只是藏在原石之中,尚未剖开,更未精雕细琢,以至于与人战斗,总是寻不到最佳良策。 自打那日见了熊珺祺的惊天一剑,他似乎变得更加迷茫了。十师叔出剑,近乎返璞归真,没有特定的一招一式,更没有使用视之如命的佩剑,却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有一剑从天上斩落,威压巨大,剑气横生。 对于从小就被晏青云灌输一道符该如何去画,一招剑该如何出手的吴秋舫而言,无疑是冲击巨大。 无招胜有招,这五个大字在他心中盘旋,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待他想个通透,此起彼伏的鼾声便打断了他的思绪,这群下人新鲜感终于退去,可算是接二连三地进入梦乡。 秋舫在心中默默抱怨一句,若是每晚如此,那他的行动恐怕是有些困难。毕竟修真者始终逃不脱人这个禁制,也要吃饭睡觉。 人随心动,既然大家都睡下,秋舫的身形自然也就出了门来,以他的本事,要想掩过这群下人的耳目自是轻而易举。 可偌大的墨宗,他又该从何查起呢,这不禁让少年有些犯难。 “去后院。”仿佛知道少年郎的踌躇不定,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秋舫的身畔及时响起。 秋舫心中大骇,转眼间又定了定神,他知道,这是何望舒的声音。 “师叔?”秋舫将嗓子压得低低的,出声唤了一句。 “在这呢。”何望舒的声音又在黑暗处响起,惹得秋舫一双眼眸四处寻觅。 映入秋舫眼帘的是一只黑色灵鸟,若不是他眼力过人,否则也难以发现此鸟所在。 “师叔,你不是说今夜鸟不会再来么。”秋舫的声音依旧很低,身子也往阴影处挤了挤。 “嘿,不来又不代表不在。”黑鸟发出一声怪笑,这鸟在张嘴,传出来的却是何望舒的声音,令听者觉得怪异无比。 一听这话,吴秋舫便知道昨夜与何望舒进来之后,何望舒便把黑色灵鸟留了下来,不曾带走过。 既然已经说到正事,何望舒也不再东拉西扯,颇为认真地说道:“这结界已被我掌控十之八九,灵力变化尽皆有数,后院,有些不对劲。” 吴秋舫一边想着先前在房间里听说过的传闻,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荡四周,生怕突然冒个人出来撞破他们的行事。 “不过,千万小心,这股法力波动十分诡异。没想到这头一天,就上这种硬菜,我们的运气可真...”何望舒的前半句还很正经,后半句却不免骄傲起来。 但不待他说完,吴秋舫便飞快地捏住鸟喙,身子也往下一沉,与黑暗融为一体。 这是谁? 吴秋舫心中一惊,他凝神聚气地蹲伏在阴影里,双眸直直望向不远处的一个人影。 这人影不高不壮,走起路来也是轻手轻脚。 风随云?吴秋舫迟疑一会,但还是猜到来者究竟是何许人也。那日在集市,他与这人打过照面,只觉得相比他姐姐,这少年郎的性子倒是要温和一些,但却有几分令人不安。 不过片刻,风随云的身影便没入另一个院子。见对方未有察觉,吴秋舫才是卸下一口气,将死死捏住鸟喙的手松开。 “你可别把我的小黑鸟给捂死了。”何望舒打趣道,他虽然人在墨宗之外,但通过黑鸟的一双眼睛,将当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看在眼里。 “好像叫风随云,是小妖女的弟弟。”吴秋舫低声说道,心中暗自捏了把汗。 何望舒沉吟片刻,突然有些诡异地说道:“走,跟上他。”他话音一落,这黑鸟便扑腾一下翅膀,直直往风随云消失的别院中飞去。 秋舫一愣神,不禁暗骂一声,这十师叔的行事果真是异常激进,早知如此,你派灵鸟来此不就够了,何苦令自己涉险。 可骂归骂,秋舫也不敢停下脚步,他四顾一望,见无人烟,便是一个闪身,飞快地跟了上去。 风随云堂堂一阶墨宗大少爷,半夜在墨宗里闲逛本是再正常不过,可他如今的一举一动却诡异至极,每行一步都轻之又轻,不时左顾右盼。真要说来,比之吴秋舫,风随云更像是哪里安插进来的探子。 “这小子,一看就是要去干什么坏事。”不知何时,黑鸟已经落在吴秋舫的肩膀上。少年的耳畔轻轻传来何望舒的声音。 “这不是他自己家么。”吴秋舫也念叨一句,风随云的一举一动无不昭示着他心怀鬼胎,但令少年不解的事,在自己家中何至于此。 “看来墨宗的秘密,藏得颇深。”黑鸟的喙里,又传来一声意味深长的感叹。 第四十八章 墨宗的夜晚 夜幕已沉。 墨宗虽然家大业大,吃穿用度不尽奢华,但也不是人人皆能如此,谁人能穿锦衣,谁能只穿麻衣,都分着三六九等。所以这下人的居室不免简陋,潮湿的空气里窜动着一股霉味,秋舫不喜与人搭话,回来过后也只是和衣而卧,闭目养神。再等上一会,他还有要事须办。 “好歹也是个大门派,我们就算没有锦衣玉食,好歹也有个温和些的住处吧。”一个粗眉大眼的少年正发着牢骚,他用力拍了拍有些潮润的棉被,嘴角往下一撇,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他旁边的矮个子少年一边四处顾盼,一边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劝说:“你可小声点,一会让人听见了吃不了兜着走。” “哼。”起初说话的少年冷哼了一声,想起丰腴女人白日里放过的狠话,也不敢再多嘴议论。 秋舫虽未接话,但也微微眯着眼,将这一副光景尽收眼底。 到了此处还在挑肥拣瘦,兴许是个什么落魄的富家子弟吧,秋舫心中默默想着。除了这粗眉大眼的小子以外,其他少年郎都没有什么怪异的举动,毕竟农家子弟早已习惯了这些。就连不缺吃喝的东极门弟子吴秋舫,因为道人那朴素的生活和本就湿润的山中气候,也见怪不怪了。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盼着大家早早睡去,然后溜出去探探风。 何望舒说过,灵鸟探了多日,墨宗都瞧在眼里,如今结界已被篡改,今夜开始,墨宗固然会放松警惕,正是吴秋舫活动的大好时机。念及于此,少年定了定神,毕竟刺探情报这种事对现如今的他非同小可,一旦事情败露,他恐怕很难活着走出墨宗大门。 就算是死,也得与师父再见一面才是。他在心中挪揄着自己。 “你们听说没有,府里最深处有个院子,里边每晚都鬼啼妖唱的,怕是有什么妖物前来索命。” 那矮个子刚劝别人少发牢骚,自己却将大家拾掇得人心惶惶。 “呸,怪力乱神,世上哪有什么妖魔鬼怪。”角落里一个精瘦男子正整理被褥,闻言大声啐了一口,眉宇间露出不齿,看得出读过几年圣贤书,并不像其他人那般面生惧意。 “这你就不懂了吧,天上有仙人,地上有妖魔,你没见过,怎知道没有?”矮个子不服气,不依不饶地反驳道。 “那你见过?”精瘦男子一声冷笑,丝毫不留情面地挑着刺,怼得矮个子哑口无言,看来这人并非是一个好相与之辈。 秋舫无心掺和这些无聊的话题,屋子里的人平常怕是连能御空的修真者都没见过两个,还去妄议仙人与妖魔,终究都是心中臆想罢了。想到此处,少年不再去听周围的聒噪,继续闭目养神起来。 可不待他安生片刻,秋舫的衣袂被什么东西扯了扯,他疑惑地回头,看见是一直躺在临铺的小少年。 这里的下人多是身在农家,长在农家,因为家中难以糊口,才为了几块碎银子,把男丁卖进墨宗做些混饭的差事。这种境遇之下,身形消瘦可谓是大家的共同特征,特别是穿上墨宗分发的不太合身的布衣,更显得瘦削。 拉扯秋舫的小少年若论年纪,似乎比之秋舫还要小上一二岁,面黄肌瘦的模样令人不免生出几分同情来。有些不同的是,其他下人多少做些农活,看起来虽然瘦小,但至少肤色黝黑健康,可眼前这小少年,更像是饿了好几天饭的模样,身子孱弱不堪。 “大哥,我...有些怕。”这小少年说话时眼神有些闪烁。 秋舫下意识地要关心一二,但转念一想,在此间还是少牵扯些瓜葛为好,便故作冷淡地扔下一句:“睡着了就不怕了。” 话音一落,秋舫便带着满心愧疚扭回头去,不管不顾背后那道炙热的目光,兀自盘算起自己的要事来。 下山之时,晏青云叮嘱他不可忘了修行,但下山这些日子,事没少办,可功课却是全部落了下来,心中好不惭愧。 前几日,晏青云千里迢迢传信过来,让他跟熊珺祺学上几手剑招,纵然秋芳心中不愿,但也说不上排斥。可如此良机,却硬生生让黑影与徵侯山的人给打断,如今又只身涉险,深入墨宗腹地,怕是又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潜心修行。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在招式上没能有新的斩获,但在实战之中,少年郎却是更上了一层楼。 晏青云杀人的本领,普天之下,除了杀阁最顶尖的两位以外,无人能出其右。但一码归一码,说起传道受业解惑的本领来,他从来只会照本宣科,说他一句屈居末流都算是抬举,以至于吴秋舫修炼十六年,符道、剑招,都算见识广博,什么天符地符,硬说起来那是样样精通,却疏于战阵,跟人过招稀里糊涂。 这世间对于功法一说,并没有严苛的等级,任你什么经什么决都各有妙用,能稳压一头这种事极为少见。更有甚者只修招式,不练功法,如同东极门的人,每掌握一张符咒,道行与法力都将更精进一步,无需功法这种锦上添花的东西来加持。因此每每斗起狠来,都全凭修真者对本领的运用。 秋舫懂得虽多,会用的却极少。如同一块璞玉,只是藏在原石之中,尚未剖开,更未精雕细琢,以至于与人战斗,总是寻不到最佳良策。 自打那日见了熊珺祺的惊天一剑,他似乎变得更加迷茫了。十师叔出剑,近乎返璞归真,没有特定的一招一式,更没有使用视之如命的佩剑,却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有一剑从天上斩落,威压巨大,剑气横生。 对于从小就被晏青云灌输一道符该如何去画,一招剑该如何出手的吴秋舫而言,无疑是冲击巨大。 无招胜有招,这五个大字在他心中盘旋,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待他想个通透,此起彼伏的鼾声便打断了他的思绪,这群下人新鲜感终于退去,可算是接二连三地进入梦乡。 秋舫在心中默默抱怨一句,若是每晚如此,那他的行动恐怕是有些困难。毕竟修真者始终逃不脱人这个禁制,也要吃饭睡觉。 人随心动,既然大家都睡下,秋舫的身形自然也就出了门来,以他的本事,要想掩过这群下人的耳目自是轻而易举。 可偌大的墨宗,他又该从何查起呢,这不禁让少年有些犯难。 “去后院。”仿佛知道少年郎的踌躇不定,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秋舫的身畔及时响起。 秋舫心中大骇,转眼间又定了定神,他知道,这是何望舒的声音。 “师叔?”秋舫将嗓子压得低低的,出声唤了一句。 “在这呢。”何望舒的声音又在黑暗处响起,惹得秋舫一双眼眸四处寻觅。 映入秋舫眼帘的是一只黑色灵鸟,若不是他眼力过人,否则也难以发现此鸟所在。 “师叔,你不是说今夜鸟不会再来么。”秋舫的声音依旧很低,身子也往阴影处挤了挤。 “嘿,不来又不代表不在。”黑鸟发出一声怪笑,这鸟在张嘴,传出来的却是何望舒的声音,令听者觉得怪异无比。 一听这话,吴秋舫便知道昨夜与何望舒进来之后,何望舒便把黑色灵鸟留了下来,不曾带走过。 既然已经说到正事,何望舒也不再东拉西扯,颇为认真地说道:“这结界已被我掌控十之八九,灵力变化尽皆有数,后院,有些不对劲。” 吴秋舫一边想着先前在房间里听说过的传闻,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荡四周,生怕突然冒个人出来撞破他们的行事。 “不过,千万小心,这股法力波动十分诡异。没想到这头一天,就上这种硬菜,我们的运气可真...”何望舒的前半句还很正经,后半句却不免骄傲起来。 但不待他说完,吴秋舫便飞快地捏住鸟喙,身子也往下一沉,与黑暗融为一体。 这是谁? 吴秋舫心中一惊,他凝神聚气地蹲伏在阴影里,双眸直直望向不远处的一个人影。 这人影不高不壮,走起路来也是轻手轻脚。 风随云?吴秋舫迟疑一会,但还是猜到来者究竟是何许人也。那日在集市,他与这人打过照面,只觉得相比他姐姐,这少年郎的性子倒是要温和一些,但却有几分令人不安。 不过片刻,风随云的身影便没入另一个院子。见对方未有察觉,吴秋舫才是卸下一口气,将死死捏住鸟喙的手松开。 “你可别把我的小黑鸟给捂死了。”何望舒打趣道,他虽然人在墨宗之外,但通过黑鸟的一双眼睛,将当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看在眼里。 “好像叫风随云,是小妖女的弟弟。”吴秋舫低声说道,心中暗自捏了把汗。 何望舒沉吟片刻,突然有些诡异地说道:“走,跟上他。”他话音一落,这黑鸟便扑腾一下翅膀,直直往风随云消失的别院中飞去。 秋舫一愣神,不禁暗骂一声,这十师叔的行事果真是异常激进,早知如此,你派灵鸟来此不就够了,何苦令自己涉险。 可骂归骂,秋舫也不敢停下脚步,他四顾一望,见无人烟,便是一个闪身,飞快地跟了上去。 风随云堂堂一阶墨宗大少爷,半夜在墨宗里闲逛本是再正常不过,可他如今的一举一动却诡异至极,每行一步都轻之又轻,不时左顾右盼。真要说来,比之吴秋舫,风随云更像是哪里安插进来的探子。 “这小子,一看就是要去干什么坏事。”不知何时,黑鸟已经落在吴秋舫的肩膀上。少年的耳畔轻轻传来何望舒的声音。 “这不是他自己家么。”吴秋舫也念叨一句,风随云的一举一动无不昭示着他心怀鬼胎,但令少年不解的事,在自己家中何至于此。 “看来墨宗的秘密,藏得颇深。”黑鸟的喙里,又传来一声意味深长的感叹。 第四十九章 后院 吴秋舫这一路尾随,倒是费了不少功夫。 他脚上踏了一张登云符,每行一步都悄无声息;眼中盯牢四面八方,一只蚊虫掠过也逃不过他法眼,这一副暗探风范算是入了门了。 “那股诡异的法力越来越近了,看来这小子是冲着那玩意去的。”何望舒的声音响起,虽未见人,但吴秋舫仿佛瞧得见何望舒那胸有成竹的模样。 “里面究竟有什么?”少年郎极其纳闷。离得近了,他感知过人,多少也察觉到院中有个极其恐怖的力量,不过这股力量却如受伤的猛虎,蛰伏在树林中。 “过会便知,到了。” 随着何望舒话音一落,风随云也在一颗参天槐树下驻足,这棵槐树与风随星那个奇异的闺房有几分相似,但要小上一圈,树皮上的沟壑嵌得更深。再看这院子,想必这里人烟稀少,平日疏于打扫,枯叶铺了一地,连个落脚处也难以寻得。与墨宗整个宗门相比,显得格格不入,丝毫看不出主人家的玲珑心思。 风随云往四处打量一番,吴秋舫不禁把头往墙角背后缩了一缩,生怕被他瞧见。 而风随云在确认无人观望后,便恭恭敬敬地提起右手,谨慎地往树皮上敲上一敲,像是上哪个女娃子家提亲一般。 “大师,在下风随云,特有一事前来请教。”风随云压低着嗓子,轻轻地说道,语气可谓是尊敬之至。 但那槐树却杳然无音。 见无回音,风随云也不气馁,沉默片刻,再次开口道:“大师,您休息了吗?” “槐为木鬼,里边一定藏着什么。”何望舒悉悉索索地声音在秋舫耳边响起,他不禁想到墨宗最深处有妖魔的传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少年打小便在书中看了不少妖魔轶事,但人间虽有传说,却无活人见过真正的妖魔,此时此刻,难不成正如那小子所说,墨宗之内竟有如此奇事? “好啊!我说你鬼鬼祟祟地是在干嘛。” 突地一个娇俏的声音从另一侧窜了进来,瞬间挤满了这个小院子。 吴秋舫和风随云皆是一惊,风随云惊他那无法无天的姐姐怎么在此。吴秋舫惊的是在场居然还有另外一人,自己却未曾察觉,一身冷汗从后背渗出。 “哼,这几日你成天鬼鬼祟祟,没事就在这旧院子外边转悠,今天果然让我逮了个正着。父亲不是说过,门中所有人都不能靠近,你还明知故犯。”风随星慢悠悠地往院中走来,那行走的姿势倒是一如既往地乖戾。 “姐姐,你就不想看看父亲那晚带了什么回来吗?”风随云见事情已然败露,非但没有露出半分慌乱,反倒是从枯树后堂而皇之地走了出来,一边笑问,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往四周扫去,似乎还在查探风随星背后是否还跟着其他人。 好在秋舫五感过人,脚上又有一张踏云符的加持,离得稍微远些也听得见声响,自然不曾靠得太近,让风随云无从察觉。 风随星听闻此话,也是一阵迟疑,但理智仍然战胜了她心中好奇,只是冷冷答道:“哼,父亲没有说,那就不要问,快走,不然我就去告诉父亲。” “行行行,姐姐今天倒成了最守规矩的人了,跟你走便是。”风随云知道他那姐姐的脾气,既然叫他离开,若是不从,两姐弟今天在此打上一架也不意外。只好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踏着地上的黄叶,往院子外边走去。 临走之际,还不忘回头望了一眼这枯树。 风随星见他这般听话,倒也不计较,心满意足地转过身来,得意洋洋地走在风随云前边,虽然她平常娇纵跋扈,但在家中似乎极听他父亲的命令。 “他们走远了,轮到我们了。”黑鸟的喙中再次传出何望舒的声音,秋舫蹙了蹙眉头,每次听到何望舒的声音从这鸟喙中钻出来,心中多少有些不适。 “师叔,我感觉到,里面的气息,有一丝...熟悉。”秋舫并没有对何望舒的话听之任之,而是驻足在侧,满腔狐疑地盯着那颗枯树。 “熟悉?”何望舒的尾音拖得有些长,少年都猜得到何望舒此时那眉头紧锁的模样。 又是片刻沉默,吴秋舫的双眼依旧没有从枯树上离开。 这里没有花树掩径,鸣泉玉涧,只有幽风阵阵,吹得少年郎背心生寒。 这股气息他总觉得有几分冰冷,甚至有些熟悉。但转念一想,自己总是会遇见一些感觉熟悉的事物,莫不是皆尽幻觉吧。 “走,回去!”何望舒突然急喝一声,催促起来。 秋舫倒是一愣,何望舒上句话还想让他一探究竟,这怎么突又改变了心意。 但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只见那黑鸟扑腾而起,往风随星先前现身的那道院门急射而去。吴秋舫也顾不得其他,身形一动,有踏云符的加持,速度比之平常快出不少,紧紧跟了上去。 “师叔,为何走得这般着急?”秋舫长舒一口气,黑鸟带着他一路狂奔,也不知道此刻是钻进了什么院子里,周遭没有他人的气息,暂且算是安全下来。 “墨宗的风政来了。”何望舒的声音又变得悠哉悠哉起来,令吴秋舫有几分纳闷,这十师叔究竟在哪悠闲。 “风政是谁?”少年见这人也是风姓,多少猜出应该是墨宗嫡系之人,但也不去妄下结论,老实巴交地问道。 “墨宗宗主,要是让他知道你在这里,可就麻烦了。”何望舒知道此刻大抵是安全了,说话声音虽小,但语气放松了不少。末了,他倒不忘再提醒一句,“此人的本事不亚于周老三,小心为上,尽量别与他打照面,保不齐一眼识破你的真实身份。” 为了让秋舫能够更加谨慎一些,何望舒甚至出言恫吓。 听是与周宗有得一比,吴秋舫心中咯噔一下,刚才这一路要是晚上几步,恐怕又得惹出个不小的麻烦来。看来这暗探之事,凶险万分,一定得处处小心谨慎,否则稍有差池,小命就得交代在此处。 “师叔,依你看,那树干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回想到刚才的所见所闻,秋舫微微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 “鬼知道,反正,不像是人的气息。只是,那小子却叫着大师...”说到此处,何望舒停顿一下,沉吟片刻,才接着道,“有趣有趣,你今晚且回去歇着。我让黑鸟再去走一遭。只是也不知道能探知多少,毕竟这鸟儿也没双手,钻不进那树干里。” 何望舒虽心生去意,秋舫却不愿放过他,出门之时,他心中便有万般疑惑,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师叔,我还有一事不解。”既然是求问,秋舫自然姿态放得很低,语气恭恭敬敬。 何望舒闻言却嘿嘿一笑道:“好说好说,天下奇事,你十师叔知道八九,但问无妨。” “那日在城外,九师叔使的什么剑?弟子怎么从未听过。” 见主角是熊珺祺,何望舒似乎有些不满,但方才的话已出口,只好意兴阑珊道:“还能是什么剑,心中一剑呗。” “弟子不懂。” “天下剑道,变化莫测。但大道至简,真正至强一剑,必是人剑合一,心中有剑,天下皆为剑。” 难得见何望舒说话如此郑重其事,秋舫自然是洗耳恭听,但始终不解其中深意,只好再发一问:“心中的一剑,为何能引动天地,这不是仙人才做得到么?” “非也非也。”何望舒叹了一声,只见那鸟也将头仰起,看着头顶星空如隧,流光飞落,沉吟片刻才接话道,“天地本是混沌,听说是有了仙人,才使洪荒初辟。但这毕竟只是传说,究竟有没有仙人暂且不提,但就算是凡人,只要身心融入天地,便可引动天地灵气,剑意,便是天地之意。” 何望舒这番话高深莫测,惹得秋舫低头沉思。 “天、地、灵气?”少年重复着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词语。 “当你修得大道,便知天地灵气为何物了。现在的你,路还长着呢。”何望舒见他思索得如此认真,笑着嘲弄道。 “那何为大道?” “你有完没完?”何望舒不耐烦地骂了一声。 “弟子,还有一事相问。”虽然何望舒已经不想多言,但秋舫却穷追不舍。有了这些日子的相处,二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了许多,秋舫问起话来也不似起初的慎重。 “跟老二一个倔脾气,说吧。” 何望舒啐了一口,任由吴秋舫继续叨扰着他。 “那日,我与李长风去还...” 说到此处,秋舫顿了一下,声音小了下来。 “还香楼是吧,说吧,我都瞧着呢。”见吴秋舫顿住,何望舒坏笑起来。 秋舫可是东极门的宝贝,他们哪能任他真正的置身险地。那一日去还香楼,何望舒便是一路跟着,当然,期间也不忘寻着最喜的花魁,勾肩搭背地喝上两口那香气扑鼻的桂花陈酿。 秋舫闻言,脸色窘迫,好在借着黑夜,也看不太出。 “李长风与平日里,判若两人,还说送我一剑。” 何望舒大抵猜到吴秋舫口中的李长风便是那个在还香楼里豪掷千金的小男孩,便是不以为然道:“就那小屁孩,道行离第四类人都还早着呢,兴许是说的什么玩笑话。” “可我眉心,始终觉得发烫。” 秋舫犹豫道,起初他还不以为意,但一连数日,都觉得眉心有些异样,特别是那一日出剑要斩张启之时,眉心在一瞬间似乎要迸裂出什么东西来,不过转瞬之间又安然无恙。 听了吴秋舫的话,何望舒也沉默了片刻,不过就连他也想不出其中有什么古怪来。竟匆忙说道:“此事容后再议,今天先办正事要紧。” 说罢,那黑鸟也不待人,翅膀一振,又往来时路上去了。 少年郎孤身一人,被扔在这同样破旧的院子里,无奈地打量一番周遭,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七个大字来——“回去的路是哪条?” 第四十九章 后院 吴秋舫这一路尾随,倒是费了不少功夫。 他脚上踏了一张登云符,每行一步都悄无声息;眼中盯牢四面八方,一只蚊虫掠过也逃不过他法眼,这一副暗探风范算是入了门了。 “那股诡异的法力越来越近了,看来这小子是冲着那玩意去的。”何望舒的声音响起,虽未见人,但吴秋舫仿佛瞧得见何望舒那胸有成竹的模样。 “里面究竟有什么?”少年郎极其纳闷。离得近了,他感知过人,多少也察觉到院中有个极其恐怖的力量,不过这股力量却如受伤的猛虎,蛰伏在树林中。 “过会便知,到了。” 随着何望舒话音一落,风随云也在一颗参天槐树下驻足,这棵槐树与风随星那个奇异的闺房有几分相似,但要小上一圈,树皮上的沟壑嵌得更深。再看这院子,想必这里人烟稀少,平日疏于打扫,枯叶铺了一地,连个落脚处也难以寻得。与墨宗整个宗门相比,显得格格不入,丝毫看不出主人家的玲珑心思。 风随云往四处打量一番,吴秋舫不禁把头往墙角背后缩了一缩,生怕被他瞧见。 而风随云在确认无人观望后,便恭恭敬敬地提起右手,谨慎地往树皮上敲上一敲,像是上哪个女娃子家提亲一般。 “大师,在下风随云,特有一事前来请教。”风随云压低着嗓子,轻轻地说道,语气可谓是尊敬之至。 但那槐树却杳然无音。 见无回音,风随云也不气馁,沉默片刻,再次开口道:“大师,您休息了吗?” “槐为木鬼,里边一定藏着什么。”何望舒悉悉索索地声音在秋舫耳边响起,他不禁想到墨宗最深处有妖魔的传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少年打小便在书中看了不少妖魔轶事,但人间虽有传说,却无活人见过真正的妖魔,此时此刻,难不成正如那小子所说,墨宗之内竟有如此奇事? “好啊!我说你鬼鬼祟祟地是在干嘛。” 突地一个娇俏的声音从另一侧窜了进来,瞬间挤满了这个小院子。 吴秋舫和风随云皆是一惊,风随云惊他那无法无天的姐姐怎么在此。吴秋舫惊的是在场居然还有另外一人,自己却未曾察觉,一身冷汗从后背渗出。 “哼,这几日你成天鬼鬼祟祟,没事就在这旧院子外边转悠,今天果然让我逮了个正着。父亲不是说过,门中所有人都不能靠近,你还明知故犯。”风随星慢悠悠地往院中走来,那行走的姿势倒是一如既往地乖戾。 “姐姐,你就不想看看父亲那晚带了什么回来吗?”风随云见事情已然败露,非但没有露出半分慌乱,反倒是从枯树后堂而皇之地走了出来,一边笑问,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往四周扫去,似乎还在查探风随星背后是否还跟着其他人。 好在秋舫五感过人,脚上又有一张踏云符的加持,离得稍微远些也听得见声响,自然不曾靠得太近,让风随云无从察觉。 风随星听闻此话,也是一阵迟疑,但理智仍然战胜了她心中好奇,只是冷冷答道:“哼,父亲没有说,那就不要问,快走,不然我就去告诉父亲。” “行行行,姐姐今天倒成了最守规矩的人了,跟你走便是。”风随云知道他那姐姐的脾气,既然叫他离开,若是不从,两姐弟今天在此打上一架也不意外。只好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踏着地上的黄叶,往院子外边走去。 临走之际,还不忘回头望了一眼这枯树。 风随星见他这般听话,倒也不计较,心满意足地转过身来,得意洋洋地走在风随云前边,虽然她平常娇纵跋扈,但在家中似乎极听他父亲的命令。 “他们走远了,轮到我们了。”黑鸟的喙中再次传出何望舒的声音,秋舫蹙了蹙眉头,每次听到何望舒的声音从这鸟喙中钻出来,心中多少有些不适。 “师叔,我感觉到,里面的气息,有一丝...熟悉。”秋舫并没有对何望舒的话听之任之,而是驻足在侧,满腔狐疑地盯着那颗枯树。 “熟悉?”何望舒的尾音拖得有些长,少年都猜得到何望舒此时那眉头紧锁的模样。 又是片刻沉默,吴秋舫的双眼依旧没有从枯树上离开。 这里没有花树掩径,鸣泉玉涧,只有幽风阵阵,吹得少年郎背心生寒。 这股气息他总觉得有几分冰冷,甚至有些熟悉。但转念一想,自己总是会遇见一些感觉熟悉的事物,莫不是皆尽幻觉吧。 “走,回去!”何望舒突然急喝一声,催促起来。 秋舫倒是一愣,何望舒上句话还想让他一探究竟,这怎么突又改变了心意。 但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只见那黑鸟扑腾而起,往风随星先前现身的那道院门急射而去。吴秋舫也顾不得其他,身形一动,有踏云符的加持,速度比之平常快出不少,紧紧跟了上去。 “师叔,为何走得这般着急?”秋舫长舒一口气,黑鸟带着他一路狂奔,也不知道此刻是钻进了什么院子里,周遭没有他人的气息,暂且算是安全下来。 “墨宗的风政来了。”何望舒的声音又变得悠哉悠哉起来,令吴秋舫有几分纳闷,这十师叔究竟在哪悠闲。 “风政是谁?”少年见这人也是风姓,多少猜出应该是墨宗嫡系之人,但也不去妄下结论,老实巴交地问道。 “墨宗宗主,要是让他知道你在这里,可就麻烦了。”何望舒知道此刻大抵是安全了,说话声音虽小,但语气放松了不少。末了,他倒不忘再提醒一句,“此人的本事不亚于周老三,小心为上,尽量别与他打照面,保不齐一眼识破你的真实身份。” 为了让秋舫能够更加谨慎一些,何望舒甚至出言恫吓。 听是与周宗有得一比,吴秋舫心中咯噔一下,刚才这一路要是晚上几步,恐怕又得惹出个不小的麻烦来。看来这暗探之事,凶险万分,一定得处处小心谨慎,否则稍有差池,小命就得交代在此处。 “师叔,依你看,那树干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回想到刚才的所见所闻,秋舫微微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 “鬼知道,反正,不像是人的气息。只是,那小子却叫着大师...”说到此处,何望舒停顿一下,沉吟片刻,才接着道,“有趣有趣,你今晚且回去歇着。我让黑鸟再去走一遭。只是也不知道能探知多少,毕竟这鸟儿也没双手,钻不进那树干里。” 何望舒虽心生去意,秋舫却不愿放过他,出门之时,他心中便有万般疑惑,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师叔,我还有一事不解。”既然是求问,秋舫自然姿态放得很低,语气恭恭敬敬。 何望舒闻言却嘿嘿一笑道:“好说好说,天下奇事,你十师叔知道八九,但问无妨。” “那日在城外,九师叔使的什么剑?弟子怎么从未听过。” 见主角是熊珺祺,何望舒似乎有些不满,但方才的话已出口,只好意兴阑珊道:“还能是什么剑,心中一剑呗。” “弟子不懂。” “天下剑道,变化莫测。但大道至简,真正至强一剑,必是人剑合一,心中有剑,天下皆为剑。” 难得见何望舒说话如此郑重其事,秋舫自然是洗耳恭听,但始终不解其中深意,只好再发一问:“心中的一剑,为何能引动天地,这不是仙人才做得到么?” “非也非也。”何望舒叹了一声,只见那鸟也将头仰起,看着头顶星空如隧,流光飞落,沉吟片刻才接话道,“天地本是混沌,听说是有了仙人,才使洪荒初辟。但这毕竟只是传说,究竟有没有仙人暂且不提,但就算是凡人,只要身心融入天地,便可引动天地灵气,剑意,便是天地之意。” 何望舒这番话高深莫测,惹得秋舫低头沉思。 “天、地、灵气?”少年重复着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词语。 “当你修得大道,便知天地灵气为何物了。现在的你,路还长着呢。”何望舒见他思索得如此认真,笑着嘲弄道。 “那何为大道?” “你有完没完?”何望舒不耐烦地骂了一声。 “弟子,还有一事相问。”虽然何望舒已经不想多言,但秋舫却穷追不舍。有了这些日子的相处,二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了许多,秋舫问起话来也不似起初的慎重。 “跟老二一个倔脾气,说吧。” 何望舒啐了一口,任由吴秋舫继续叨扰着他。 “那日,我与李长风去还...” 说到此处,秋舫顿了一下,声音小了下来。 “还香楼是吧,说吧,我都瞧着呢。”见吴秋舫顿住,何望舒坏笑起来。 秋舫可是东极门的宝贝,他们哪能任他真正的置身险地。那一日去还香楼,何望舒便是一路跟着,当然,期间也不忘寻着最喜的花魁,勾肩搭背地喝上两口那香气扑鼻的桂花陈酿。 秋舫闻言,脸色窘迫,好在借着黑夜,也看不太出。 “李长风与平日里,判若两人,还说送我一剑。” 何望舒大抵猜到吴秋舫口中的李长风便是那个在还香楼里豪掷千金的小男孩,便是不以为然道:“就那小屁孩,道行离第四类人都还早着呢,兴许是说的什么玩笑话。” “可我眉心,始终觉得发烫。” 秋舫犹豫道,起初他还不以为意,但一连数日,都觉得眉心有些异样,特别是那一日出剑要斩张启之时,眉心在一瞬间似乎要迸裂出什么东西来,不过转瞬之间又安然无恙。 听了吴秋舫的话,何望舒也沉默了片刻,不过就连他也想不出其中有什么古怪来。竟匆忙说道:“此事容后再议,今天先办正事要紧。” 说罢,那黑鸟也不待人,翅膀一振,又往来时路上去了。 少年郎孤身一人,被扔在这同样破旧的院子里,无奈地打量一番周遭,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七个大字来——“回去的路是哪条?” 第五十章 见过大小姐 墨宗的阔气在这廊道坊间展现得淋漓尽致,虽比不上皇家三宫六院的恢弘,但这份蜿蜒曲折也让秋舫费尽心思才摸回这下人的住所。 此时,天色离微亮已然不远。 虽未到起床做工的时辰,但已有三三两两稍显勤快的男丁梳洗完毕,坐在床沿整装待发。与之相衬的是那些懒散的依旧在床上呼呼大睡,特别是起初那个聒噪小子,一改睡前的嫌弃,此刻正微微发出鼾声,美梦做得那叫一个香甜,活像这原本就是他家里。 秋舫的双脚刚踏进房门,便有几双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这些已然醒来的人只是有些讶异秋舫起得更早,却因为初来乍到的紧张与拘谨,不敢上前与他搭话,让本就疲惫不堪的秋舫长长地舒了口气。 不过转眼,这老旧的木房门“咿呀”一声,便被再次推开来。 一个挂着络腮胡的壮汉推门而入,他生得膀阔腰圆,步伐虽然稳健却没有修真者的灵巧,一看便知这只是个身体素质优于常人的普通练家子。 大汉带来的还有几个容貌姣好的婢女,毕竟眼前是一群男仆的住处,为了避嫌,她们都离门口远远的,更不愿直视这边。 倒是秋舫所站的位置正好一眼望穿,瞧见昨天那个九清也在其中。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有躺在床上的?”大汉猛一跺脚,皱着眉头一声怒喝,他声如洪钟,吓得那些与周公寻欢作乐的少年郎屁滚尿流地爬起来。 只有那个小胖子起身慢吞吞的,一看那张苦瓜脸,便知道有不少牢骚要发。 这大汉可由不得这小胖子如此优哉游哉地更衣,两步并作一步,欺身上前,一脚踢在小胖子的屁股上。小胖子不曾修炼,就连习武也是未曾碰过,自然被一脚踹出老远,跌坐在地,狼狈地哼哼唧唧。 “昨天才说了守规矩,今天就当耳边风?”大汉朝着周围的下人们吼一嗓子,一些胆子小的连身子也跟着颤了一下。 见大家都被震慑住,这彪形大汉才满意地放低了声调,恶狠狠地道:“再有下次,小命也别想要了。还有,王谷芽是谁,赶紧给我出来!” 听见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秋舫愣神片刻,再一望外边的小婢女,突地反应过来,忙不迭往前走出一步道:“是我。” “磨磨唧唧的,还怎么伺候大小姐。”大汉一双招子瞪若铜铃,换作其他下人,早是一脚踢上去,但这好歹是要为大小姐办事的人,他也不敢过于趾高气扬,便只是提起他那壮硕的左臂,往外一指,示意秋舫出去。 秋舫一夜未眠,修炼之人本也不惧疲乏,但昨夜经历总归是劳心劳力的,只觉得脑袋跟灌了铅似的。 可时不他待,少年郎不得不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快步走出门去。 “九清姐姐。”秋舫来到九清面前,他对俗世称呼所知不多,也不知是否当叫一声九清大人或者总管一类的称呼,踌躇片刻,还是唤了声姐姐。 九清似乎也不介意,反倒有些羞涩地抿嘴笑了一笑,她今天的着装与前一日别无二致,但神情却多添了一丝愉悦。 “今儿带你去见过小姐,日后要在小姐身边伺候,须得多几分忍耐。”九清一边向吴秋舫嘱咐,一边缓步往外走去,少年郎本就生得肤白脂嫩,虽然年纪尚小,还有些稚气未脱,但面若冠玉的模子却是实打实的。 这份俊美,到了九清这种年纪的小女娃眼中自然是加分不少,连话也愿意多说一些。 “姐姐,斗胆一问,这小姐的性子是有些不好么?”秋舫装模作样地问道。 下山的时日虽然不长,倒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吴秋舫纯良之心虽在,但也曾与人勾过心斗过角,特别是想起赵芸竹的八面玲珑,他的心思也跟着活络了几分,因此明知故问道。 九清哪知道这俊美少年的真实身份,只道是个没见过几分世面的农家子弟,沉吟片刻后,便走慢几步,与秋舫并肩而行,有些腼腆地附耳上来:“是了,小姐的性子不似常人,若是吼你骂你,你千万受着,万不可一时置气,而与她争吵。不然的话...” 秋舫依旧露出一副浑然不觉之态,眉头微蹙,连行走的脚步也跟着一顿,把何望舒那身演技也学了个六七分,故作惊讶道:“小姐会杀了我么?” 得了何望舒的真传,少年演戏也传神了不少,这声惊呼着实吓了九清一跳,下意识地瞅了下周遭是否有人听见。 旋即,少女定了定神,压着嗓子嘀咕一句:“要是杀了你,恐怕还算是不错的下场了。” 这一说不打紧,少年郎却更是一惊一乍,他索性一股劲把戏做足,直接驻足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这一言一行都拿捏够了架势,把九清惹得也是一脸愁容,生怕少年郎突然不去了。 “倒也不必害怕,小姐又不是什么杀人魔头,你不招她,她也不会为难你。”九清这一急,说话也开始没了个分寸。 秋舫见状,心中倒是默念一句,她不是杀人魔头,谁还能是了。但口中却不敢说出来,只是缓和了些神色,悄然露出一笑:“那就好,那就好,我们当下人的日后一定万分小心,不惹小姐生气。” 九清闻言,着急的心绪终是平复下来,她埋头理了理自己的薄纱裙摆,揭过刚才的失态模样,招了招手,示意吴秋舫继续前行。 路上,九清事无巨细地交代一番大小姐院子里的规矩,终究是豆蔻年纪的少女,若说不怕秋舫出岔子,那必是不太可能,只能强压心中忐忑,一字一句叮嘱到位。 秋舫自然也是将九清的话语牢记心中,那大小姐的脾气他也曾见识过,喜怒哀乐捉摸不透也便罢了,但一言不合便要动手杀人的刁蛮性格可不是常人吃得消的。虽说斗起法来,他也不惧,但毕竟在墨宗之内,投鼠忌器的道理他再清楚不过,小不忍则乱大谋,再不济,也得留条安全退路,再去与人翻脸。 院落之中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花草树木皆是捯饬得整齐有章,放眼望去,便知这里的下人们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怠慢。 今天的风随星,着一身鲜红纱裙,精细地雕画过眉毛,那冷傲灵动中露出一丝少女的娇羞,虽然少年不知,但其他婢女却是清楚得很,这在平常可是瞧不见的。 九清见到大小姐,赓即三步并作两步,慌忙走了过去。秋舫也不傻,一路跟着小跑,来到风随星的跟前。 “大小姐,前些日子敏姑说小姐这里缺一个能干些体力活的下人,趁着府中新招了一批下人,我挑了个来,他叫王谷芽,还请大小姐过目。”九清微微福身,恭恭敬敬地站在风随星的面前,低头颔首,不敢多望一眼。 风随星的目光略过九清,落在秋舫身上。 虽说妙龄女子对容貌姣好的男子都难以抵抗,但这嚣张跋扈的大小姐却令人有些意外,不仅不为秋舫的脸庞所动,甚至眼神里还透出一股子不屑。 她斜睨着眼,沉吟半晌,才说上一句:“就这身子骨,是他干杂活,还是杂活干他?” 吴秋舫虽说面部有所易容,但那副身子骨却是不掺半点水分的。早些年在山中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生得跟那道长一样,清冷瘦削,若是当个小道长,倒也符合那个条件,但当个受人差遣的杂役,多多少少缺了几分味道。 九清闻言,心中一骇,连忙把头埋得更低了,生怕眼前这个煞星发起火来。 “大小姐,虽说他看着瘦弱些,但也...”九清说道这里,话音则是一顿,方才想起那日自己只是瞧见吴秋舫眉清目秀,脸蛋勾人的很,却忘了试试这吴秋舫是否能干些重活。 念及此处,她只觉得一切便都完了,少年郎虽然生得是貌胜潘安,但身子骨的确不像是个能干重活的人。 正待九清要下跪求饶之际,秋舫似乎也瞧见其中端倪,便是稍稍往前踏出一步道:“回大小姐,小子虽然天生瘦弱,但生在农家、长在农家,农活多少干过几年,干些寻常重活倒也不差。” 九清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已经让风随星心生不满,这吴秋舫此刻冒出头来辩解,正好撞在她的枪口之上。她倒也不去发飙,只是眼环四周一圈,随手一指道:“差不差,一试便知,去把那块石头搬起来。” 秋舫循她指尖望去,只见院落一块已经生出青苔的巨石躺在土中,那石得是长七尺有余,宽亦足足四尺,换先前那个孔武有力的护院大汉来,恐怕也只能撼动而已。 九清见了,也知吴秋舫不可能做到,额头也不免渗出细细的汗珠来。 但少年郎当真不能做到? 却也未必,这块巨石在少年眼中,和寻常卵石能有多少区别。但他此刻却不敢显山露水,这巨石若是被他举起,那才是一件奇事。 他只好做出一副极其为难的模样:“大小姐,小子虽然能干些重活,但也不是修炼之人,这巨石...实在难以...” 风随星闻言,微微蹙了蹙眉头,冷然道:“哦?你还知道修炼?” “身在府中,自当了解。” 秋舫低头回答,虽说现在是个墨宗下人,但也不愿事事唯唯诺诺,骨子里的倔强总是抹不去的。 风随星瞧不见他的眼神,却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出的不妥来。 “大小姐,你找个寻常物事,他定能搬动。”九清见这两人一问一答,手心捏了把冷汗,赶忙打个圆场。 “算了,你带他去做事吧,我要去见父亲大人了。” 风随星微微摆手,轻哼一声,丢下一句话,便径直出了门去。 吴秋舫听她的声音,竟还透出一丝欢愉。 第五十章 见过大小姐 墨宗的阔气在这廊道坊间展现得淋漓尽致,虽比不上皇家三宫六院的恢弘,但这份蜿蜒曲折也让秋舫费尽心思才摸回这下人的住所。 此时,天色离微亮已然不远。 虽未到起床做工的时辰,但已有三三两两稍显勤快的男丁梳洗完毕,坐在床沿整装待发。与之相衬的是那些懒散的依旧在床上呼呼大睡,特别是起初那个聒噪小子,一改睡前的嫌弃,此刻正微微发出鼾声,美梦做得那叫一个香甜,活像这原本就是他家里。 秋舫的双脚刚踏进房门,便有几双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这些已然醒来的人只是有些讶异秋舫起得更早,却因为初来乍到的紧张与拘谨,不敢上前与他搭话,让本就疲惫不堪的秋舫长长地舒了口气。 不过转眼,这老旧的木房门“咿呀”一声,便被再次推开来。 一个挂着络腮胡的壮汉推门而入,他生得膀阔腰圆,步伐虽然稳健却没有修真者的灵巧,一看便知这只是个身体素质优于常人的普通练家子。 大汉带来的还有几个容貌姣好的婢女,毕竟眼前是一群男仆的住处,为了避嫌,她们都离门口远远的,更不愿直视这边。 倒是秋舫所站的位置正好一眼望穿,瞧见昨天那个九清也在其中。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有躺在床上的?”大汉猛一跺脚,皱着眉头一声怒喝,他声如洪钟,吓得那些与周公寻欢作乐的少年郎屁滚尿流地爬起来。 只有那个小胖子起身慢吞吞的,一看那张苦瓜脸,便知道有不少牢骚要发。 这大汉可由不得这小胖子如此优哉游哉地更衣,两步并作一步,欺身上前,一脚踢在小胖子的屁股上。小胖子不曾修炼,就连习武也是未曾碰过,自然被一脚踹出老远,跌坐在地,狼狈地哼哼唧唧。 “昨天才说了守规矩,今天就当耳边风?”大汉朝着周围的下人们吼一嗓子,一些胆子小的连身子也跟着颤了一下。 见大家都被震慑住,这彪形大汉才满意地放低了声调,恶狠狠地道:“再有下次,小命也别想要了。还有,王谷芽是谁,赶紧给我出来!” 听见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秋舫愣神片刻,再一望外边的小婢女,突地反应过来,忙不迭往前走出一步道:“是我。” “磨磨唧唧的,还怎么伺候大小姐。”大汉一双招子瞪若铜铃,换作其他下人,早是一脚踢上去,但这好歹是要为大小姐办事的人,他也不敢过于趾高气扬,便只是提起他那壮硕的左臂,往外一指,示意秋舫出去。 秋舫一夜未眠,修炼之人本也不惧疲乏,但昨夜经历总归是劳心劳力的,只觉得脑袋跟灌了铅似的。 可时不他待,少年郎不得不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快步走出门去。 “九清姐姐。”秋舫来到九清面前,他对俗世称呼所知不多,也不知是否当叫一声九清大人或者总管一类的称呼,踌躇片刻,还是唤了声姐姐。 九清似乎也不介意,反倒有些羞涩地抿嘴笑了一笑,她今天的着装与前一日别无二致,但神情却多添了一丝愉悦。 “今儿带你去见过小姐,日后要在小姐身边伺候,须得多几分忍耐。”九清一边向吴秋舫嘱咐,一边缓步往外走去,少年郎本就生得肤白脂嫩,虽然年纪尚小,还有些稚气未脱,但面若冠玉的模子却是实打实的。 这份俊美,到了九清这种年纪的小女娃眼中自然是加分不少,连话也愿意多说一些。 “姐姐,斗胆一问,这小姐的性子是有些不好么?”秋舫装模作样地问道。 下山的时日虽然不长,倒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吴秋舫纯良之心虽在,但也曾与人勾过心斗过角,特别是想起赵芸竹的八面玲珑,他的心思也跟着活络了几分,因此明知故问道。 九清哪知道这俊美少年的真实身份,只道是个没见过几分世面的农家子弟,沉吟片刻后,便走慢几步,与秋舫并肩而行,有些腼腆地附耳上来:“是了,小姐的性子不似常人,若是吼你骂你,你千万受着,万不可一时置气,而与她争吵。不然的话...” 秋舫依旧露出一副浑然不觉之态,眉头微蹙,连行走的脚步也跟着一顿,把何望舒那身演技也学了个六七分,故作惊讶道:“小姐会杀了我么?” 得了何望舒的真传,少年演戏也传神了不少,这声惊呼着实吓了九清一跳,下意识地瞅了下周遭是否有人听见。 旋即,少女定了定神,压着嗓子嘀咕一句:“要是杀了你,恐怕还算是不错的下场了。” 这一说不打紧,少年郎却更是一惊一乍,他索性一股劲把戏做足,直接驻足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这一言一行都拿捏够了架势,把九清惹得也是一脸愁容,生怕少年郎突然不去了。 “倒也不必害怕,小姐又不是什么杀人魔头,你不招她,她也不会为难你。”九清这一急,说话也开始没了个分寸。 秋舫见状,心中倒是默念一句,她不是杀人魔头,谁还能是了。但口中却不敢说出来,只是缓和了些神色,悄然露出一笑:“那就好,那就好,我们当下人的日后一定万分小心,不惹小姐生气。” 九清闻言,着急的心绪终是平复下来,她埋头理了理自己的薄纱裙摆,揭过刚才的失态模样,招了招手,示意吴秋舫继续前行。 路上,九清事无巨细地交代一番大小姐院子里的规矩,终究是豆蔻年纪的少女,若说不怕秋舫出岔子,那必是不太可能,只能强压心中忐忑,一字一句叮嘱到位。 秋舫自然也是将九清的话语牢记心中,那大小姐的脾气他也曾见识过,喜怒哀乐捉摸不透也便罢了,但一言不合便要动手杀人的刁蛮性格可不是常人吃得消的。虽说斗起法来,他也不惧,但毕竟在墨宗之内,投鼠忌器的道理他再清楚不过,小不忍则乱大谋,再不济,也得留条安全退路,再去与人翻脸。 院落之中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花草树木皆是捯饬得整齐有章,放眼望去,便知这里的下人们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怠慢。 今天的风随星,着一身鲜红纱裙,精细地雕画过眉毛,那冷傲灵动中露出一丝少女的娇羞,虽然少年不知,但其他婢女却是清楚得很,这在平常可是瞧不见的。 九清见到大小姐,赓即三步并作两步,慌忙走了过去。秋舫也不傻,一路跟着小跑,来到风随星的跟前。 “大小姐,前些日子敏姑说小姐这里缺一个能干些体力活的下人,趁着府中新招了一批下人,我挑了个来,他叫王谷芽,还请大小姐过目。”九清微微福身,恭恭敬敬地站在风随星的面前,低头颔首,不敢多望一眼。 风随星的目光略过九清,落在秋舫身上。 虽说妙龄女子对容貌姣好的男子都难以抵抗,但这嚣张跋扈的大小姐却令人有些意外,不仅不为秋舫的脸庞所动,甚至眼神里还透出一股子不屑。 她斜睨着眼,沉吟半晌,才说上一句:“就这身子骨,是他干杂活,还是杂活干他?” 吴秋舫虽说面部有所易容,但那副身子骨却是不掺半点水分的。早些年在山中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生得跟那道长一样,清冷瘦削,若是当个小道长,倒也符合那个条件,但当个受人差遣的杂役,多多少少缺了几分味道。 九清闻言,心中一骇,连忙把头埋得更低了,生怕眼前这个煞星发起火来。 “大小姐,虽说他看着瘦弱些,但也...”九清说道这里,话音则是一顿,方才想起那日自己只是瞧见吴秋舫眉清目秀,脸蛋勾人的很,却忘了试试这吴秋舫是否能干些重活。 念及此处,她只觉得一切便都完了,少年郎虽然生得是貌胜潘安,但身子骨的确不像是个能干重活的人。 正待九清要下跪求饶之际,秋舫似乎也瞧见其中端倪,便是稍稍往前踏出一步道:“回大小姐,小子虽然天生瘦弱,但生在农家、长在农家,农活多少干过几年,干些寻常重活倒也不差。” 九清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已经让风随星心生不满,这吴秋舫此刻冒出头来辩解,正好撞在她的枪口之上。她倒也不去发飙,只是眼环四周一圈,随手一指道:“差不差,一试便知,去把那块石头搬起来。” 秋舫循她指尖望去,只见院落一块已经生出青苔的巨石躺在土中,那石得是长七尺有余,宽亦足足四尺,换先前那个孔武有力的护院大汉来,恐怕也只能撼动而已。 九清见了,也知吴秋舫不可能做到,额头也不免渗出细细的汗珠来。 但少年郎当真不能做到? 却也未必,这块巨石在少年眼中,和寻常卵石能有多少区别。但他此刻却不敢显山露水,这巨石若是被他举起,那才是一件奇事。 他只好做出一副极其为难的模样:“大小姐,小子虽然能干些重活,但也不是修炼之人,这巨石...实在难以...” 风随星闻言,微微蹙了蹙眉头,冷然道:“哦?你还知道修炼?” “身在府中,自当了解。” 秋舫低头回答,虽说现在是个墨宗下人,但也不愿事事唯唯诺诺,骨子里的倔强总是抹不去的。 风随星瞧不见他的眼神,却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出的不妥来。 “大小姐,你找个寻常物事,他定能搬动。”九清见这两人一问一答,手心捏了把冷汗,赶忙打个圆场。 “算了,你带他去做事吧,我要去见父亲大人了。” 风随星微微摆手,轻哼一声,丢下一句话,便径直出了门去。 吴秋舫听她的声音,竟还透出一丝欢愉。 第五十一章 那个谁,你上来 “小姐今日是有何喜事?” 风随星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布满藤蔓的墙角,九清往侧边挪了几步,靠近一个相貌平平,却也不胖不瘦的婢女发出疑问。 那婢女连忙放下活计,拍去手中尘埃,小心翼翼地环顾周遭,低声说道:“能让大小姐高兴成这样的,你说还能有谁?” “哦!”九清轻轻惊呼,大彻大悟地击了下掌,展颜笑道,“是了是了,除了小姐的情郎,天底下哪个人还有如此魅力,能让小姐这般盛妆出席。” 这几句话落在吴秋舫的耳中,多少明白今日是怎么个事儿了。看来这位发飙撒泼如同家常便饭的墨宗小妖女,竟也有心上人,虽然秋舫与傅芷之间有些懵懵懂懂的情愫,但迟钝如他,并未与男女之事联系起来。 “你啊,幸亏小姐今天心情大好,不然就刚才那模样,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九清有些嗔怪,亦有掩盖不住的担心。 “姐姐,小子下次话说一定过过脑子。”嘴上虽然认怂说错,但秋舫那性子,心中哪肯服气,只道这大小姐性情未免也太过乖张了一些,就这方巨石哪里是常人能够撼动的。 念及于此,秋舫心中对墨宗的厌恶更是浓厚了几分。 “谷芽?”见秋舫有些怔忡出神,九清略带着些疑惑侧目唤道。 秋舫被一声“谷芽”扯回思绪,他松了松扎得偏紧的发髻,应了一声,摆出一副准备干活的姿态来。 九清见他也无甚话语,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先是领着秋舫见过同僚,随后交代了一些杂活,便独自寻了一方石头墩子坐下,落座之前还不忘拭去灰尘,以免弄脏自己的纱裙。作为大小姐院子里的总管,一般而言不需要她亲力亲为去做些什么,平常当个监工便足矣。 秋舫需要干的活倒也不多,大小姐的院子里没有那些蜿蜒曲折的廊道,更没有亭台楼阁竞相交错,只有香气溢满整个院子。总而言之,这里是以精致奢华见长,并非以恢弘宽大而出众。 院子居中的大树上,有一方树屋缠着藤蔓,从下往上瞧去,一枚粉色的铃铛挂在窗口,依稀能瞅见那是少女的闺房。 秋舫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做完那些搬上搬下的杂活,他一把扯过粗布麻衣的袖口,拭去额头上细微的汗珠,往四处打量一番,见那九清依旧坐在那方石头墩子上,抬眼望着天际出神。 这女子,怎么心事重重的模样。秋舫心中犯了句嘀咕。恰好赶上他也闲着无事,便往九清身畔挪步过去。 借此良机,多问几句墨宗事宜,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九清姐姐。”秋舫出声唤她。但这少女的心思似乎飘得太远了些,竟没有丝毫反应。 “想什么呢,九清姐姐。” 秋舫又往前走了一步,眼前的女子倒也算亲和有加,因此他也不去忌讳那些条条款款,直直地问了一声。 少女的思绪,此刻才算是被拉了回来。见秋舫已走到身边,双眸中的亮光也闪了一闪,敷衍道:“只是闲暇无事,呆坐了一会,倒也没想什么。” 她又见秋舫空手而来,便往四周撇了一眼,那些需要他搬弄的箱子早已归位,心知他事已做完,不免又开口夸赞。 “不错,干事挺利落的,小姐日后定会满意。” 这样的夸赞,可勾不起秋舫什么兴致,他原本就是来此打探敌情的,心中哪里装得下其他事情,摆手敷衍道:“还行,在家中也没少做这些。” 九清笑着点了点头,好像仍为心事所困,兴致并不高昂,淡然道:“事情做完之后,你也可以四处走走,但仅限于前院,后院除非有活要做,也不得去闲逛。至于后院之后的别院嘛,那是宗内禁地,万万不能去的。” 秋舫心中早已清楚,这墨宗的前院是平日里会客之处,往左侧去是那些弟子们修行起居的地方,往右侧去是下人们的住所与厨房,那后院则是墨宗家眷与墨使们的几个独院,平日里是不让下人随意进出,除非是听了老爷们的召唤,需要做些不劳修真者亲自动手的活计。 至于后院之后的别院,不用多说,便是秋舫昨晚已经去晃悠过的地方,瞧这九清说话时凝重的神色,想必是真没几个人进去过,更是不可能清楚里边有些什么古怪。 “小子知道。平日里我也不爱走动,不必担心。” 秋舫缓缓说出一句,打消了九清的顾虑。 在九清心里,对此却是有一万个放心的。一来秋舫不曾修炼,自然不会胆大包天去闯禁地;二来她瞧秋舫的性子循规蹈矩,说不去那必定是不去的。 可她哪里晓得,这要是在东极门,秋舫定是信守承诺,不越雷池半步,可在这墨宗,那秋舫必定是怎么乱怎么来了。 “你知道便好,你虽然是大小姐院子里的唯一男丁,但也不必拘礼,姐姐妹妹们都很亲和。”九清已有去意,但又不想秋舫一个人留在这里有些尴尬,于是向他引荐起同在干活的下人们来。 九清打小便长在墨宗,深门大院里虽说争斗复杂,但与他们这些最为普通的下人确实没多少关系,性子养得有些单纯,相比赵芸竹的八面玲珑,更多的是仔细认真。这一来二往的,她也愿意对面前的少年说上几句老实话。 秋舫没有抬头,只是简单地跟大家寒暄几句,他可没有心思去跟其他人攀谈。虽说多认识几个人,对他刺探敌情也有好处,但同样在于,越是抛头露面,暴露的风险便也越大,何况九清不知道的,其他人大抵也不会知道。 九清走后,秋舫便是东一下西一下地干些杂活,修剪花木枝丫这些小活用不上他,修葺墙垛一类的技术活也轮不到他,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看哪里趁手便做哪里的事。 对于这样一个玉面少年郎,这院子里的姑娘们可是明里暗里都想着多瞧几眼,几个大胆些的还不忘上来聊两句闲话。 秋舫话语不多,这几天为了与人拉近关系,已是竭尽所能让自己多多开口。但到了这个时候,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也算是灯枯油尽,面对接踵而至的搭讪,总是不出三言两语就能把天给聊死,见了此状,其他姑娘便不来了。 这样一来,秋舫乐得轻松,只需要静候夜晚的到来,再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陪着这院里众女子忙前忙后,时已至晌午,大家陆陆续续去用过了午饭,顶着无甚温度的秋阳,又回到这院中。 秋舫抬头打量树屋,那扇木窗已经死死地扣上,想必在晌午时分,风随星已经回到屋内。 少年郎毕竟是少年郎,九清先前也叮嘱过男女有别,除非小姐召唤,不得随意进出小姐的闺房。因此他在这院子里忙里忙外,但也不曾上去过,只是在远处悄悄望上几眼,想着知根知底的,也好办事。 其他婢女们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只听一人说道:“小姐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 说话的女子是最早来与秋舫搭话的那位,名叫红月,脸蛋生得再寻常不过,但人如其名,性子要多几分张力。 接话的女子也是一副平平无奇的模样,以至于秋舫甚至对她没有几分印象。 “想是碰了壁吧。” 那个叫红月的女子微微抬眼瞅了一眼树屋,又压了压嗓子才道:“这林公子居然又让小姐吃了闭门羹。” 接话的女子眉头一蹙,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愤懑不平,但仍不忘压低嗓音道:“哼,他有什么好故作姿态的,家主挽救他们家族不说,还出力助他东山再起,他感恩还来不及呢,居然敢拒绝大小姐。” 秋舫闻言,心中倒吸一口冷气,这些小女子当真是不曾修行过,便不知修真者的可畏。寻常人隔了两三丈远断是听不见这些悉悉索索的对话,但修行之人,耳聪目明,这两三丈的距离仿若隔耳,哪会听不见。 果不其然,那树屋的木窗“啪”地一声便被一阵风推开,一只茶碗隔空飞出,落在窃窃私语的二人面前,摔得是个粉身碎骨。 “小姐,我们知错了。”那红月反应倒还算快,见了躺在地上的茶碗碎片,当即顺势而跪,嘴上大声求饶道。 秋舫见她冷汗渗满额头,不禁撇了撇嘴,这两个女子背后嚼人舌根虽然该罚,但只是这么几句就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这风随星的行事泼辣可见一斑。 “再有下次,我撕烂你们的舌头。”树屋里有个女声传出,语调里带着十足的狠劲。 想也不想,这便是风随星的声音。 秋舫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完这场闹剧,心中有些冷然,稍稍侧过身去,摆弄了一下身畔的花草,摆出事不关己的模样。 但下一个瞬间,却是让他汗毛直竖。 “那个王什么,新来的,你上来。” 树屋内又飘来一声,落在秋舫耳中,惊得他打了个冷战。 第五十一章 那个谁,你上来 “小姐今日是有何喜事?” 风随星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布满藤蔓的墙角,九清往侧边挪了几步,靠近一个相貌平平,却也不胖不瘦的婢女发出疑问。 那婢女连忙放下活计,拍去手中尘埃,小心翼翼地环顾周遭,低声说道:“能让大小姐高兴成这样的,你说还能有谁?” “哦!”九清轻轻惊呼,大彻大悟地击了下掌,展颜笑道,“是了是了,除了小姐的情郎,天底下哪个人还有如此魅力,能让小姐这般盛妆出席。” 这几句话落在吴秋舫的耳中,多少明白今日是怎么个事儿了。看来这位发飙撒泼如同家常便饭的墨宗小妖女,竟也有心上人,虽然秋舫与傅芷之间有些懵懵懂懂的情愫,但迟钝如他,并未与男女之事联系起来。 “你啊,幸亏小姐今天心情大好,不然就刚才那模样,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九清有些嗔怪,亦有掩盖不住的担心。 “姐姐,小子下次话说一定过过脑子。”嘴上虽然认怂说错,但秋舫那性子,心中哪肯服气,只道这大小姐性情未免也太过乖张了一些,就这方巨石哪里是常人能够撼动的。 念及于此,秋舫心中对墨宗的厌恶更是浓厚了几分。 “谷芽?”见秋舫有些怔忡出神,九清略带着些疑惑侧目唤道。 秋舫被一声“谷芽”扯回思绪,他松了松扎得偏紧的发髻,应了一声,摆出一副准备干活的姿态来。 九清见他也无甚话语,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先是领着秋舫见过同僚,随后交代了一些杂活,便独自寻了一方石头墩子坐下,落座之前还不忘拭去灰尘,以免弄脏自己的纱裙。作为大小姐院子里的总管,一般而言不需要她亲力亲为去做些什么,平常当个监工便足矣。 秋舫需要干的活倒也不多,大小姐的院子里没有那些蜿蜒曲折的廊道,更没有亭台楼阁竞相交错,只有香气溢满整个院子。总而言之,这里是以精致奢华见长,并非以恢弘宽大而出众。 院子居中的大树上,有一方树屋缠着藤蔓,从下往上瞧去,一枚粉色的铃铛挂在窗口,依稀能瞅见那是少女的闺房。 秋舫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做完那些搬上搬下的杂活,他一把扯过粗布麻衣的袖口,拭去额头上细微的汗珠,往四处打量一番,见那九清依旧坐在那方石头墩子上,抬眼望着天际出神。 这女子,怎么心事重重的模样。秋舫心中犯了句嘀咕。恰好赶上他也闲着无事,便往九清身畔挪步过去。 借此良机,多问几句墨宗事宜,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九清姐姐。”秋舫出声唤她。但这少女的心思似乎飘得太远了些,竟没有丝毫反应。 “想什么呢,九清姐姐。” 秋舫又往前走了一步,眼前的女子倒也算亲和有加,因此他也不去忌讳那些条条款款,直直地问了一声。 少女的思绪,此刻才算是被拉了回来。见秋舫已走到身边,双眸中的亮光也闪了一闪,敷衍道:“只是闲暇无事,呆坐了一会,倒也没想什么。” 她又见秋舫空手而来,便往四周撇了一眼,那些需要他搬弄的箱子早已归位,心知他事已做完,不免又开口夸赞。 “不错,干事挺利落的,小姐日后定会满意。” 这样的夸赞,可勾不起秋舫什么兴致,他原本就是来此打探敌情的,心中哪里装得下其他事情,摆手敷衍道:“还行,在家中也没少做这些。” 九清笑着点了点头,好像仍为心事所困,兴致并不高昂,淡然道:“事情做完之后,你也可以四处走走,但仅限于前院,后院除非有活要做,也不得去闲逛。至于后院之后的别院嘛,那是宗内禁地,万万不能去的。” 秋舫心中早已清楚,这墨宗的前院是平日里会客之处,往左侧去是那些弟子们修行起居的地方,往右侧去是下人们的住所与厨房,那后院则是墨宗家眷与墨使们的几个独院,平日里是不让下人随意进出,除非是听了老爷们的召唤,需要做些不劳修真者亲自动手的活计。 至于后院之后的别院,不用多说,便是秋舫昨晚已经去晃悠过的地方,瞧这九清说话时凝重的神色,想必是真没几个人进去过,更是不可能清楚里边有些什么古怪。 “小子知道。平日里我也不爱走动,不必担心。” 秋舫缓缓说出一句,打消了九清的顾虑。 在九清心里,对此却是有一万个放心的。一来秋舫不曾修炼,自然不会胆大包天去闯禁地;二来她瞧秋舫的性子循规蹈矩,说不去那必定是不去的。 可她哪里晓得,这要是在东极门,秋舫定是信守承诺,不越雷池半步,可在这墨宗,那秋舫必定是怎么乱怎么来了。 “你知道便好,你虽然是大小姐院子里的唯一男丁,但也不必拘礼,姐姐妹妹们都很亲和。”九清已有去意,但又不想秋舫一个人留在这里有些尴尬,于是向他引荐起同在干活的下人们来。 九清打小便长在墨宗,深门大院里虽说争斗复杂,但与他们这些最为普通的下人确实没多少关系,性子养得有些单纯,相比赵芸竹的八面玲珑,更多的是仔细认真。这一来二往的,她也愿意对面前的少年说上几句老实话。 秋舫没有抬头,只是简单地跟大家寒暄几句,他可没有心思去跟其他人攀谈。虽说多认识几个人,对他刺探敌情也有好处,但同样在于,越是抛头露面,暴露的风险便也越大,何况九清不知道的,其他人大抵也不会知道。 九清走后,秋舫便是东一下西一下地干些杂活,修剪花木枝丫这些小活用不上他,修葺墙垛一类的技术活也轮不到他,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看哪里趁手便做哪里的事。 对于这样一个玉面少年郎,这院子里的姑娘们可是明里暗里都想着多瞧几眼,几个大胆些的还不忘上来聊两句闲话。 秋舫话语不多,这几天为了与人拉近关系,已是竭尽所能让自己多多开口。但到了这个时候,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也算是灯枯油尽,面对接踵而至的搭讪,总是不出三言两语就能把天给聊死,见了此状,其他姑娘便不来了。 这样一来,秋舫乐得轻松,只需要静候夜晚的到来,再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陪着这院里众女子忙前忙后,时已至晌午,大家陆陆续续去用过了午饭,顶着无甚温度的秋阳,又回到这院中。 秋舫抬头打量树屋,那扇木窗已经死死地扣上,想必在晌午时分,风随星已经回到屋内。 少年郎毕竟是少年郎,九清先前也叮嘱过男女有别,除非小姐召唤,不得随意进出小姐的闺房。因此他在这院子里忙里忙外,但也不曾上去过,只是在远处悄悄望上几眼,想着知根知底的,也好办事。 其他婢女们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只听一人说道:“小姐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 说话的女子是最早来与秋舫搭话的那位,名叫红月,脸蛋生得再寻常不过,但人如其名,性子要多几分张力。 接话的女子也是一副平平无奇的模样,以至于秋舫甚至对她没有几分印象。 “想是碰了壁吧。” 那个叫红月的女子微微抬眼瞅了一眼树屋,又压了压嗓子才道:“这林公子居然又让小姐吃了闭门羹。” 接话的女子眉头一蹙,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愤懑不平,但仍不忘压低嗓音道:“哼,他有什么好故作姿态的,家主挽救他们家族不说,还出力助他东山再起,他感恩还来不及呢,居然敢拒绝大小姐。” 秋舫闻言,心中倒吸一口冷气,这些小女子当真是不曾修行过,便不知修真者的可畏。寻常人隔了两三丈远断是听不见这些悉悉索索的对话,但修行之人,耳聪目明,这两三丈的距离仿若隔耳,哪会听不见。 果不其然,那树屋的木窗“啪”地一声便被一阵风推开,一只茶碗隔空飞出,落在窃窃私语的二人面前,摔得是个粉身碎骨。 “小姐,我们知错了。”那红月反应倒还算快,见了躺在地上的茶碗碎片,当即顺势而跪,嘴上大声求饶道。 秋舫见她冷汗渗满额头,不禁撇了撇嘴,这两个女子背后嚼人舌根虽然该罚,但只是这么几句就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这风随星的行事泼辣可见一斑。 “再有下次,我撕烂你们的舌头。”树屋里有个女声传出,语调里带着十足的狠劲。 想也不想,这便是风随星的声音。 秋舫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完这场闹剧,心中有些冷然,稍稍侧过身去,摆弄了一下身畔的花草,摆出事不关己的模样。 但下一个瞬间,却是让他汗毛直竖。 “那个王什么,新来的,你上来。” 树屋内又飘来一声,落在秋舫耳中,惊得他打了个冷战。 第五十二章 我美吗? 风随星这一句话从树屋内落下,引得在场之人无不惊诧。 这是叫我么? 秋舫心中默默念道,旋即他抬眼打量一圈众人,只见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盯住自己。 “还在磨蹭什么?”树屋内又传来一声催促,声音的主人明显有些不悦。 秋舫瞧这阵势,心中大抵知道风随星所唤之人是自己,他咬了咬牙,权当送佛送上西,硬着头皮便迈开步子,顺着树干上精心打磨出来的楼梯往上而去。 树屋之上,花香四溢,木门有些老旧,看得出在此屹立了好些个年生,竟被岁月浸出一层花香来。 秋舫抬手轻轻敲门,没有风随星的指令,他也不敢贸然进去。 “进来。”屋内传来风随星的声音,只是这声音落在吴秋舫的耳中,总觉得有几分微颤。 “打扰了。”少年郎也不再犹豫,得了指示便推门而入。 秋舫双脚落在屋内,他努力装出不敢直视大小姐的卑微模样,侧着身子轻轻关上门来。 “我美吗?”风随星冷不防地一问,秋舫关门的手跟着颤了一下。 他稍一愣神,抬眼瞧着风随星道:“小姐何出此言。” “何必问东问西,你只管回答便是。”风随星依旧不改那副傲慢,只是语气里多了几分局促。 有了集市一战,风随星的样貌早是深深镌刻在吴秋舫脑海里,没个一年半载,断是忘却不了。但此时若真要少年郎对着一个妙龄女子去认真打量,总归免不了羞涩。但不去瞧上一瞧,不管他说什么,风随星也都会觉得敷衍,免不了又是一场雷霆大发。一番思索后,秋舫扭动僵硬的脖子,瞟了一眼这妖女的鼻尖,便又将头低了下来。 顿了片刻,秋舫便是恭敬地一拱手:“小姐天容之姿,小子怎敢置喙。” 话一出口,秋舫心中便泛起一阵难受,虽然风随星的确是面容姣好,但自打熊珺祺手刃骨魔使之后,不想也知道东极门与墨宗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如今还要自己去说什么阿谀奉承的话语,实在难于启齿了一些。 不过念头到了此处,吴秋舫心中不免有些纳闷,亡了一位墨使,墨宗竟然没有丝毫反应,就算是秘不发丧,也不该如此平静。 风随星哪里知道吴秋舫此刻的脑子里正在盘算什么,仍旧是昂着头颅,眼中有光亮闪过,明明已经难掩心中窃喜,却要故作姿态,冷哼了一声,未去接吴秋舫的话。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尴尬,二人在这树屋里四顾无言。秋舫是断然不愿再去说些什么溜须拍马的话语,而风随星听了一句夸赞,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小妖女究竟想干什么呢?秋舫在心中咕哝了一句。这没由头地向下人问这么一句话,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此言当真?”风随星沉默良久,终于是开口打破令人窒息的宁静。 秋舫的头一直低低埋着,他微微一蹙眉头,强忍心中恼意,答上一句:“此言当真。” “你若敢说半句假话,我定把你嘴给撕烂。” 风随星这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明明少年说的话甚合她的心意,但在她这还是讨不了好。 吴秋舫再也不想多说什么讨好之言,只是平静道:“小子不敢说谎,不知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风随星见秋舫岔开了话题,便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不似起初愠恼,背过身去摆了摆手道:“无事了,你下去吧。” “小的先行告退了。” 在树屋之内,秋舫如坐针毡,见风随星不再刁难,巴不得溜之大吉。 “等下。” 不等秋舫迈出步子,风随星便唤住了他。 “小姐还有何吩咐。” 风随星此刻已是面无表情,只是一挥手:“你可别像下边那些嘴碎的婢子一样。” 这话外音自然是让秋舫口风严实一点,好在秋舫历经这一摞磨难,多少也学会了些察言观色,不似先前的木讷脑袋,自然一口应承下来。 话到此处,风随星也没什么好交代的了,也不再管秋舫是走是留,径直便往里屋去了。 但瞧得出她心情愉悦了不少。 下了楼来,秋舫只觉浑身轻松,树屋里边虽然藏着少女闺房的香气,却也带给他一种窒息的压迫。好在易容之术高明,没被风随星瞧出什么端倪来,否则怕是要血溅五步。 “嘿!”一个女声从秋舫身侧传来,随即而来的还有一个软软的手掌拍在他的肩膀之上。 来人是先前的红月。 秋舫有一身道行,凡人接近他自然知晓,并未被红月突如其来的问候给吓到。 他微微转身,大概是料到这女子想问些什么,便是抢先说了一句:“小姐安排了些细碎杂活。” 秋舫的话显然不是红月想要的答案,但好歹是在这深门大院里待了不少年生的婢女,见秋舫不说也不去追问,只是露出一个“哦”的嘴型,便悻悻而归。 见她走开,秋舫舒了口气,抬眼扫了一圈周遭的花草树木和人群,微微撇嘴,有一丝烦躁浮上心头。 这少年郎总归是厌恶这墨宗的。他在心中默念道,这光天化日里人多眼杂,也不便随处走动,真去干些粗活累活,倒像是真成了墨宗的下人了。 旁人见吴秋舫站在那里不动,还当他在那里偷懒耍滑,一个面相不太好瞧的女子快步走来,颐指气使道:“小姐不是让你做些杂活么,怎么还不去呢?” 这话一出,少年郎心中更是生出一抹恼怒,这风随星的院子虽然不大,看来里边装着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九清姑娘在时倒还收敛,这不在了反倒净成了些牛鬼蛇神。 但寄人篱下,他也不便争辩,只是冷然答了一句:“小姐说晚点再去。” 那女子觉得吴秋舫是个新人,便想拿捏姿态,装腔作势地训戒一二。谁知道这少年郎不吃这套,只是冷冷的一句话将她抛在一旁。 “得了小姐召见,你以为就成贴心之人了?”那女子仍然喋喋不休。 起初吴秋舫还以为这其貌不扬的女子只是想装装样子,瞧这话里的醋味,更像是嫉妒他得到小姐的召见,心中不免暗骂一句这奇奇怪怪的墨宗。 “姐姐何出此言?”秋舫也不认怂,他本也没打算在这里和人打成一片,纵然不能相安无事,但也不想受人指摘。 那女子一听这话,多少也猜得吴秋舫并未记住她的名字,心中不满之意更甚,冷哼一句道:“新来的却没个新来的规矩。” 这话落到秋舫的耳朵里,他理也不理,燕雀尚不知鸿鹄之志,这些下人的眼中永远也不过是谁又得了主人恩宠,谁又与主人多说了两句话。 秋舫心中暗叹一声,与这些胸无大志的下人争吵绝非上策,也毫无意义,便是要兀自走开。 “我姐这院子里真是藏龙卧虎呢。”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院门外响起。 秋舫听过这个声音,虽然没有放出意念去探查,但也知道来人正是风随星的弟弟,风随云。 “见过小少爷。” 方才拿腔作调的女子见风随云来了,忙不迭地跑上前去道歉。 风随云也不拿正眼去瞧那女子,而是径直向着秋舫走来,临近少年郎身前时才缓缓顿住脚步,一双眸子上下游离,细细打量起来。 “姐姐院里怎还多出个男丁?” 风随云对自己姐姐的性子了若指掌,她除了那喜欢的男子之外,平常可是男丁勿近的模样,因此对吴秋舫的存在颇为惊诧。 虽然秋舫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得恭恭敬敬回上一句:“回禀少爷,小姐院子里有时需干些粗活,所以把我唤了过来。” 话音落下,风随云没有搭话,反倒是又往秋舫逼近一步,伸出右手手指靠在少年郎的下巴尖上,微微往上一抬。 吴秋舫的头让风随云的手指垫着,随着那力道往上抬了一抬,双眼对上风随云那奇怪的眸子,只是微微皱了皱鼻子,没有说话,也没有躲闪。 又过片刻,风随云才邪魅一笑:“你们倒是会挑,这么俊的小伙都送到我姐这里来了。” 吴秋舫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总觉得风随云这段话说得酸不溜秋的。 在场之人却是屏声静气不敢搭话,瞧他们的眼神里,看这风随云比看风随星时,更多了几分惧意。 “有事找我?” 树屋的窗户被人猛地一把推开,风随星探出半个脑袋,脸色带着些许不耐烦。 见风随星露面,风随云悻悻地收起自己的手指。抬着头问道:“当弟弟的不能来探望一下姐姐么?” 风随星从窗户后面露出上半截身子来,倚着窗子抱臂而立,当着诸多下人的面,也不留给风随云任何情面,冷喝一声。 “不能!” 风随云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再清楚不过自己姐姐的脾气,讪讪地赔一个笑脸道:“姐姐还在生气呢,要不让弟弟上来赔罪?” 话音落下,他便挥了挥折扇,指了指登临树屋的木梯。 “有什么事你就在下边说吧。”风随星白了他一眼,手边不知几时又多出一个碧玉玲珑的小茶杯来,里面的茶水早被她一饮而尽,只是捏着手中把玩。 这屋子,风随云一时半会是进不去了。他眼底的恼意稍纵即逝,却被斜睨着眼偷瞧的吴秋舫抓了个正着。 “你们,都先下去。”风随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双掌一忖,连忙喝退诸多下人。 虽然是在小姐的院子里,众人也都是隶属于小姐的下人,但这小少爷的一句话,大家也都不敢违抗,只得异口同声地应了句“是”,便各自放下手中物事,快步往院外走去。 第五十二章 我美吗? 风随星这一句话从树屋内落下,引得在场之人无不惊诧。 这是叫我么? 秋舫心中默默念道,旋即他抬眼打量一圈众人,只见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盯住自己。 “还在磨蹭什么?”树屋内又传来一声催促,声音的主人明显有些不悦。 秋舫瞧这阵势,心中大抵知道风随星所唤之人是自己,他咬了咬牙,权当送佛送上西,硬着头皮便迈开步子,顺着树干上精心打磨出来的楼梯往上而去。 树屋之上,花香四溢,木门有些老旧,看得出在此屹立了好些个年生,竟被岁月浸出一层花香来。 秋舫抬手轻轻敲门,没有风随星的指令,他也不敢贸然进去。 “进来。”屋内传来风随星的声音,只是这声音落在吴秋舫的耳中,总觉得有几分微颤。 “打扰了。”少年郎也不再犹豫,得了指示便推门而入。 秋舫双脚落在屋内,他努力装出不敢直视大小姐的卑微模样,侧着身子轻轻关上门来。 “我美吗?”风随星冷不防地一问,秋舫关门的手跟着颤了一下。 他稍一愣神,抬眼瞧着风随星道:“小姐何出此言。” “何必问东问西,你只管回答便是。”风随星依旧不改那副傲慢,只是语气里多了几分局促。 有了集市一战,风随星的样貌早是深深镌刻在吴秋舫脑海里,没个一年半载,断是忘却不了。但此时若真要少年郎对着一个妙龄女子去认真打量,总归免不了羞涩。但不去瞧上一瞧,不管他说什么,风随星也都会觉得敷衍,免不了又是一场雷霆大发。一番思索后,秋舫扭动僵硬的脖子,瞟了一眼这妖女的鼻尖,便又将头低了下来。 顿了片刻,秋舫便是恭敬地一拱手:“小姐天容之姿,小子怎敢置喙。” 话一出口,秋舫心中便泛起一阵难受,虽然风随星的确是面容姣好,但自打熊珺祺手刃骨魔使之后,不想也知道东极门与墨宗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如今还要自己去说什么阿谀奉承的话语,实在难于启齿了一些。 不过念头到了此处,吴秋舫心中不免有些纳闷,亡了一位墨使,墨宗竟然没有丝毫反应,就算是秘不发丧,也不该如此平静。 风随星哪里知道吴秋舫此刻的脑子里正在盘算什么,仍旧是昂着头颅,眼中有光亮闪过,明明已经难掩心中窃喜,却要故作姿态,冷哼了一声,未去接吴秋舫的话。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尴尬,二人在这树屋里四顾无言。秋舫是断然不愿再去说些什么溜须拍马的话语,而风随星听了一句夸赞,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小妖女究竟想干什么呢?秋舫在心中咕哝了一句。这没由头地向下人问这么一句话,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此言当真?”风随星沉默良久,终于是开口打破令人窒息的宁静。 秋舫的头一直低低埋着,他微微一蹙眉头,强忍心中恼意,答上一句:“此言当真。” “你若敢说半句假话,我定把你嘴给撕烂。” 风随星这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明明少年说的话甚合她的心意,但在她这还是讨不了好。 吴秋舫再也不想多说什么讨好之言,只是平静道:“小子不敢说谎,不知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风随星见秋舫岔开了话题,便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不似起初愠恼,背过身去摆了摆手道:“无事了,你下去吧。” “小的先行告退了。” 在树屋之内,秋舫如坐针毡,见风随星不再刁难,巴不得溜之大吉。 “等下。” 不等秋舫迈出步子,风随星便唤住了他。 “小姐还有何吩咐。” 风随星此刻已是面无表情,只是一挥手:“你可别像下边那些嘴碎的婢子一样。” 这话外音自然是让秋舫口风严实一点,好在秋舫历经这一摞磨难,多少也学会了些察言观色,不似先前的木讷脑袋,自然一口应承下来。 话到此处,风随星也没什么好交代的了,也不再管秋舫是走是留,径直便往里屋去了。 但瞧得出她心情愉悦了不少。 下了楼来,秋舫只觉浑身轻松,树屋里边虽然藏着少女闺房的香气,却也带给他一种窒息的压迫。好在易容之术高明,没被风随星瞧出什么端倪来,否则怕是要血溅五步。 “嘿!”一个女声从秋舫身侧传来,随即而来的还有一个软软的手掌拍在他的肩膀之上。 来人是先前的红月。 秋舫有一身道行,凡人接近他自然知晓,并未被红月突如其来的问候给吓到。 他微微转身,大概是料到这女子想问些什么,便是抢先说了一句:“小姐安排了些细碎杂活。” 秋舫的话显然不是红月想要的答案,但好歹是在这深门大院里待了不少年生的婢女,见秋舫不说也不去追问,只是露出一个“哦”的嘴型,便悻悻而归。 见她走开,秋舫舒了口气,抬眼扫了一圈周遭的花草树木和人群,微微撇嘴,有一丝烦躁浮上心头。 这少年郎总归是厌恶这墨宗的。他在心中默念道,这光天化日里人多眼杂,也不便随处走动,真去干些粗活累活,倒像是真成了墨宗的下人了。 旁人见吴秋舫站在那里不动,还当他在那里偷懒耍滑,一个面相不太好瞧的女子快步走来,颐指气使道:“小姐不是让你做些杂活么,怎么还不去呢?” 这话一出,少年郎心中更是生出一抹恼怒,这风随星的院子虽然不大,看来里边装着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九清姑娘在时倒还收敛,这不在了反倒净成了些牛鬼蛇神。 但寄人篱下,他也不便争辩,只是冷然答了一句:“小姐说晚点再去。” 那女子觉得吴秋舫是个新人,便想拿捏姿态,装腔作势地训戒一二。谁知道这少年郎不吃这套,只是冷冷的一句话将她抛在一旁。 “得了小姐召见,你以为就成贴心之人了?”那女子仍然喋喋不休。 起初吴秋舫还以为这其貌不扬的女子只是想装装样子,瞧这话里的醋味,更像是嫉妒他得到小姐的召见,心中不免暗骂一句这奇奇怪怪的墨宗。 “姐姐何出此言?”秋舫也不认怂,他本也没打算在这里和人打成一片,纵然不能相安无事,但也不想受人指摘。 那女子一听这话,多少也猜得吴秋舫并未记住她的名字,心中不满之意更甚,冷哼一句道:“新来的却没个新来的规矩。” 这话落到秋舫的耳朵里,他理也不理,燕雀尚不知鸿鹄之志,这些下人的眼中永远也不过是谁又得了主人恩宠,谁又与主人多说了两句话。 秋舫心中暗叹一声,与这些胸无大志的下人争吵绝非上策,也毫无意义,便是要兀自走开。 “我姐这院子里真是藏龙卧虎呢。”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院门外响起。 秋舫听过这个声音,虽然没有放出意念去探查,但也知道来人正是风随星的弟弟,风随云。 “见过小少爷。” 方才拿腔作调的女子见风随云来了,忙不迭地跑上前去道歉。 风随云也不拿正眼去瞧那女子,而是径直向着秋舫走来,临近少年郎身前时才缓缓顿住脚步,一双眸子上下游离,细细打量起来。 “姐姐院里怎还多出个男丁?” 风随云对自己姐姐的性子了若指掌,她除了那喜欢的男子之外,平常可是男丁勿近的模样,因此对吴秋舫的存在颇为惊诧。 虽然秋舫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得恭恭敬敬回上一句:“回禀少爷,小姐院子里有时需干些粗活,所以把我唤了过来。” 话音落下,风随云没有搭话,反倒是又往秋舫逼近一步,伸出右手手指靠在少年郎的下巴尖上,微微往上一抬。 吴秋舫的头让风随云的手指垫着,随着那力道往上抬了一抬,双眼对上风随云那奇怪的眸子,只是微微皱了皱鼻子,没有说话,也没有躲闪。 又过片刻,风随云才邪魅一笑:“你们倒是会挑,这么俊的小伙都送到我姐这里来了。” 吴秋舫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总觉得风随云这段话说得酸不溜秋的。 在场之人却是屏声静气不敢搭话,瞧他们的眼神里,看这风随云比看风随星时,更多了几分惧意。 “有事找我?” 树屋的窗户被人猛地一把推开,风随星探出半个脑袋,脸色带着些许不耐烦。 见风随星露面,风随云悻悻地收起自己的手指。抬着头问道:“当弟弟的不能来探望一下姐姐么?” 风随星从窗户后面露出上半截身子来,倚着窗子抱臂而立,当着诸多下人的面,也不留给风随云任何情面,冷喝一声。 “不能!” 风随云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再清楚不过自己姐姐的脾气,讪讪地赔一个笑脸道:“姐姐还在生气呢,要不让弟弟上来赔罪?” 话音落下,他便挥了挥折扇,指了指登临树屋的木梯。 “有什么事你就在下边说吧。”风随星白了他一眼,手边不知几时又多出一个碧玉玲珑的小茶杯来,里面的茶水早被她一饮而尽,只是捏着手中把玩。 这屋子,风随云一时半会是进不去了。他眼底的恼意稍纵即逝,却被斜睨着眼偷瞧的吴秋舫抓了个正着。 “你们,都先下去。”风随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双掌一忖,连忙喝退诸多下人。 虽然是在小姐的院子里,众人也都是隶属于小姐的下人,但这小少爷的一句话,大家也都不敢违抗,只得异口同声地应了句“是”,便各自放下手中物事,快步往院外走去。 第五十三章 何为天地灵气? 吴秋舫见过昨晚的场景,此刻自然好奇这姐弟俩会说些什么,若是能在场动起手来,那他更是乐见其成。但风随云已经发话驱离众人,他自然也不敢明目张胆留在此处,也随着众人往外行去。 “那个...王...王谷芽,你就站在那,别动。” 不等秋舫迈出两步来,风随星思忖片刻,又出言叫住了他,瞧得出还未将他名字记牢。 风随云闻言有些惊疑,撇了秋舫一眼,连忙喊道,“姐,你把他留在这干嘛?” “你要道歉便就道歉,难道还要说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风随星双手搭在窗棂之上,冷然道,似乎故意要给风随云一些难堪。 “姐弟之间互诉衷肠,怎能让一个外人听了去。”风随云撇了撇嘴,但又不想招惹了自己的魔头姐姐,用心良苦地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来。 风随云说罢,还不忘支起手中折扇朝着吴秋舫摆了摆,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吴秋舫面露难色,他倒是想一走了之,躲在一旁悄悄探听他们聊些什么坏勾当。但他若敢往外踏出一步,那便是得罪了小妖女,若是一动不动,估计这风随云也要在心中给他记上一笔,这进退维谷的情形着实让他脑瓜子生疼。 好在风随星并没有给他思虑的时间,便是换上那副嚣张跋扈地腔调,再喂风随云吃了颗钉子:“这是我的院子,我要留谁在这,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吧?” 风随云正欲开口声辩,但似乎又想起什么,只好扭过头来瞧了一眼吴秋舫。 吴秋舫见风随云话都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的模样,心中冷冷一笑。他也知道,凭着今日之事,多少是把这小少爷给开罪了。但少年郎倒是心胸豁达,只想着过几日事情一成便赶紧离去,自然也就不那么放在心上了。 “可惜了这么好瞧的皮囊。”风随云突然阴冷地冒出一句来。 他侧对着风随星的半张脸面无表情,另外半张只有吴秋舫瞧得见的脸,却带着一抹诡笑,直笑得吴秋舫心中发寒。 “快去干活吧,别在那傻站着。”风随星又吼了一声,不过这次却是对着吴秋舫,而不是风随云。 “是。”吴秋舫躬身施礼,张口应了一声,趁机往院边花坛走去,只是每踏出一步,都觉得身后寒意森森。 日月轮回,昼夜交替,或许是连仙人也不可违的规律。 秋舫如此想到,此时天色渐晚,他胡乱吃了些饭菜,便晃悠着回到住处,与昨日一样,静候夜幕整片地拉开。 少年郎一个人在小姐院子里当差,自然不像与他同住的下人们那样成群结队地同来同往,加之到了晚上多少也得避嫌,不用再去小姐院子里做些活计。所以,此时的房间里,仅他一人罢了。 说起来,这骨魔使身亡一事实在稀奇,墨宗的厅堂并未扯起白幡,往来人等并没有面露哀戚,更别提披麻戴孝了。 秋舫回想起那一日在洛城之外的光景,又想起何望舒口中的天地大道,让他坐在床上的身子突然变得不太安生。 古往今来,生老病死支配着人间,长生不老令无数人梦寐以求,多少修真者为此而修炼仙术,但无论是否站上人间至高处,寿元都不过寥寥百余年,好像这人间本就有个桎梏,即使修真者登临人间巅峰,也会迎来身死道消的一天,无人能够打破这个规律。 更有甚者,身强力壮的凡人偶尔也能够获得上天眷顾,捞个百岁老人来当上一当,每每想到此处,普天之下的修真者便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可奈何。 虽然大家都猜测,仙人应当是长生不老的,但说是修炼,却始终无人能够修炼成仙,好像仙凡永别,生来便是注定。 求长生很俗,但却是普罗大众最朴素与永恒的追求。在寻求长生的路上,巫马朔是一个例外,却也与众人一样,他虽然不为己求一个长生不老,但也是一心为了消灭人间的生老病死,最终,任他心地再是纯良无垢,也无法躲开求长生这条俗路。 秋舫自然不知道那些陈年旧事,晏青云不提,东极门的众人也不提,令他对生老病死的概念都模糊至极,更何况什么是长生道。 不过此时此刻,对于秋舫而言,与长生不老同样陌生的天地灵气,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熊珺祺当日一剑确如神来之笔,他也练剑许久,即使抠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一剑是如何引动天地灵气为自己所用的,恰巧晏青云的典藏之中竟从未提及过天地灵气一说,不免让他猜测起这玩意究竟是何物。 细细思索一番后,少年郎趁着无人在此,竟盘腿而坐,闭上双眼冥思苦想起来。 人类修真,基础在于体内运转法力,法力的凝结不在于修炼了如何独特的功法,而在于是否具有天资,有天资的人,天天学习最朴素的功夫,也能够凝结法力;没有天资的人,就算是天天打坐、静观、修心,再是将功法真经嚼得稀烂,也不可能有所改变。 秋舫有天资,很强的天资。虽然晏青云不算是个称职的师父,但在他循循善诱下,秋舫体内的法力根基深厚,虽然距离第三类人还有差距,但排除与人争斗的因素,单从修炼而言,也算是第四类人中的佼佼者了。 他坐在床榻之上,不断引动体内法力游遍周身,似乎想找到天地灵气的共鸣。 这一枯坐,便是小半个时辰,少年郎紧闭双眼,如同老僧入定,若是放在别人眼里,一定在想是何方高人在此打坐悟禅。 但只有秋舫明白,这一身法力在体内上蹿下跳,自己掌握起来比之从前虽然游刃有余了许多,却与天地灵气没有半点相关。 好景不长的是,自己难得的平静日子,却又被木门的撞击声打破。 秋舫转头望去,只见得两个大汉猛地推开木门,将一个瘦弱的小少年扔了进来,那少年摔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但那两个大汉却并未有所反应,只是一边扭头看了角落里的秋舫,一边留下一声冷哼,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不用想也知道,除了秋舫临铺的那位小少年,这屋里便没人生得这幅弱不禁风的样子了。 秋舫将一切都瞧在眼里,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也只是默默将头扭转回来,强迫自己不去发这个善心,毕竟这墨宗里的人,不正常的似乎比正常的要多上许多,若是惹事生非得太多,恐怕等不到查明后院之中藏着什么东西,自己便会灰飞烟灭。 屋内的时间似乎停滞了下来,秋舫坐在床沿,将目光故意落在阴暗的角落里。那负伤的小少年,便是无助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鼻腔里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听得秋舫心中抽搐。 秋舫在山里待这十六年,虽然道人不曾对他耳提面命地说路见不平一定要拔刀相助,但看过的诗词典籍,都写明白了助人为乐乃是一大善事。 他的眼神,总归是要落到那个小少年身上的。 心有所思,便不再迟疑,吴秋舫的脚步轻盈,转瞬之间已至负伤少年的身畔。 “你怎么了?”秋舫开口问询,双眼却快速查看这负伤少年的伤势,只见这个小少年的伤势并不算浅,虽然没有性命之虞,但近几日要想下地也得费点功夫。 那小少年听见声响,身体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些沉闷的声音,但入耳之后,并无一字能识。 秋舫一眼便是瞧出这小少年是被人殴打至此,他若是随手画一两张符倒也能为他减轻痛苦,但真是这样做的话,便又暴露了他的身份。只能无奈道:“我先扶你上床歇着吧。” 秋舫话音一落,便是伸手去触碰面前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小少年似乎感觉到秋舫的少掌靠近,竟是下意识地往侧边一趔,防备似地躲了开去。 “那你先在地上躺会,我去瞧瞧能不能找些药来。”秋舫有些不忍地说道,起身便要离去寻药。 “大...大哥。”小少年见秋舫要走,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见他叫住自己,秋舫立马回头蹲下,将耳朵凑近小少年的嘴边。 “别管我,他们...不会轻饶...” 不待一句话说完,小少年便再次陷入沉默,秋舫心知他是无力再将后面几个字说出来。 这话不说还不打紧,这话一说,落在秋舫这么个小善人的耳朵里,那自然是不能再忍,心中不仅对墨宗行事的狠辣更加厌恶,腿上也不歇着,站起身来便是往外走去,虽然无法去讨个公道,但多少也得寻些能用的草药为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少年敷上。 冷月如勾,银霜泻地。不待秋舫出门走出两步,便有一只黑鸟趁着天色的昏暗踏上不远处的树丫上。 “这事你最好别管。” 何望舒的声音落在秋舫耳朵里,颇为冷淡。 第五十三章 何为天地灵气? 吴秋舫见过昨晚的场景,此刻自然好奇这姐弟俩会说些什么,若是能在场动起手来,那他更是乐见其成。但风随云已经发话驱离众人,他自然也不敢明目张胆留在此处,也随着众人往外行去。 “那个...王...王谷芽,你就站在那,别动。” 不等秋舫迈出两步来,风随星思忖片刻,又出言叫住了他,瞧得出还未将他名字记牢。 风随云闻言有些惊疑,撇了秋舫一眼,连忙喊道,“姐,你把他留在这干嘛?” “你要道歉便就道歉,难道还要说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风随星双手搭在窗棂之上,冷然道,似乎故意要给风随云一些难堪。 “姐弟之间互诉衷肠,怎能让一个外人听了去。”风随云撇了撇嘴,但又不想招惹了自己的魔头姐姐,用心良苦地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来。 风随云说罢,还不忘支起手中折扇朝着吴秋舫摆了摆,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吴秋舫面露难色,他倒是想一走了之,躲在一旁悄悄探听他们聊些什么坏勾当。但他若敢往外踏出一步,那便是得罪了小妖女,若是一动不动,估计这风随云也要在心中给他记上一笔,这进退维谷的情形着实让他脑瓜子生疼。 好在风随星并没有给他思虑的时间,便是换上那副嚣张跋扈地腔调,再喂风随云吃了颗钉子:“这是我的院子,我要留谁在这,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吧?” 风随云正欲开口声辩,但似乎又想起什么,只好扭过头来瞧了一眼吴秋舫。 吴秋舫见风随云话都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的模样,心中冷冷一笑。他也知道,凭着今日之事,多少是把这小少爷给开罪了。但少年郎倒是心胸豁达,只想着过几日事情一成便赶紧离去,自然也就不那么放在心上了。 “可惜了这么好瞧的皮囊。”风随云突然阴冷地冒出一句来。 他侧对着风随星的半张脸面无表情,另外半张只有吴秋舫瞧得见的脸,却带着一抹诡笑,直笑得吴秋舫心中发寒。 “快去干活吧,别在那傻站着。”风随星又吼了一声,不过这次却是对着吴秋舫,而不是风随云。 “是。”吴秋舫躬身施礼,张口应了一声,趁机往院边花坛走去,只是每踏出一步,都觉得身后寒意森森。 日月轮回,昼夜交替,或许是连仙人也不可违的规律。 秋舫如此想到,此时天色渐晚,他胡乱吃了些饭菜,便晃悠着回到住处,与昨日一样,静候夜幕整片地拉开。 少年郎一个人在小姐院子里当差,自然不像与他同住的下人们那样成群结队地同来同往,加之到了晚上多少也得避嫌,不用再去小姐院子里做些活计。所以,此时的房间里,仅他一人罢了。 说起来,这骨魔使身亡一事实在稀奇,墨宗的厅堂并未扯起白幡,往来人等并没有面露哀戚,更别提披麻戴孝了。 秋舫回想起那一日在洛城之外的光景,又想起何望舒口中的天地大道,让他坐在床上的身子突然变得不太安生。 古往今来,生老病死支配着人间,长生不老令无数人梦寐以求,多少修真者为此而修炼仙术,但无论是否站上人间至高处,寿元都不过寥寥百余年,好像这人间本就有个桎梏,即使修真者登临人间巅峰,也会迎来身死道消的一天,无人能够打破这个规律。 更有甚者,身强力壮的凡人偶尔也能够获得上天眷顾,捞个百岁老人来当上一当,每每想到此处,普天之下的修真者便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可奈何。 虽然大家都猜测,仙人应当是长生不老的,但说是修炼,却始终无人能够修炼成仙,好像仙凡永别,生来便是注定。 求长生很俗,但却是普罗大众最朴素与永恒的追求。在寻求长生的路上,巫马朔是一个例外,却也与众人一样,他虽然不为己求一个长生不老,但也是一心为了消灭人间的生老病死,最终,任他心地再是纯良无垢,也无法躲开求长生这条俗路。 秋舫自然不知道那些陈年旧事,晏青云不提,东极门的众人也不提,令他对生老病死的概念都模糊至极,更何况什么是长生道。 不过此时此刻,对于秋舫而言,与长生不老同样陌生的天地灵气,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熊珺祺当日一剑确如神来之笔,他也练剑许久,即使抠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一剑是如何引动天地灵气为自己所用的,恰巧晏青云的典藏之中竟从未提及过天地灵气一说,不免让他猜测起这玩意究竟是何物。 细细思索一番后,少年郎趁着无人在此,竟盘腿而坐,闭上双眼冥思苦想起来。 人类修真,基础在于体内运转法力,法力的凝结不在于修炼了如何独特的功法,而在于是否具有天资,有天资的人,天天学习最朴素的功夫,也能够凝结法力;没有天资的人,就算是天天打坐、静观、修心,再是将功法真经嚼得稀烂,也不可能有所改变。 秋舫有天资,很强的天资。虽然晏青云不算是个称职的师父,但在他循循善诱下,秋舫体内的法力根基深厚,虽然距离第三类人还有差距,但排除与人争斗的因素,单从修炼而言,也算是第四类人中的佼佼者了。 他坐在床榻之上,不断引动体内法力游遍周身,似乎想找到天地灵气的共鸣。 这一枯坐,便是小半个时辰,少年郎紧闭双眼,如同老僧入定,若是放在别人眼里,一定在想是何方高人在此打坐悟禅。 但只有秋舫明白,这一身法力在体内上蹿下跳,自己掌握起来比之从前虽然游刃有余了许多,却与天地灵气没有半点相关。 好景不长的是,自己难得的平静日子,却又被木门的撞击声打破。 秋舫转头望去,只见得两个大汉猛地推开木门,将一个瘦弱的小少年扔了进来,那少年摔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但那两个大汉却并未有所反应,只是一边扭头看了角落里的秋舫,一边留下一声冷哼,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不用想也知道,除了秋舫临铺的那位小少年,这屋里便没人生得这幅弱不禁风的样子了。 秋舫将一切都瞧在眼里,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也只是默默将头扭转回来,强迫自己不去发这个善心,毕竟这墨宗里的人,不正常的似乎比正常的要多上许多,若是惹事生非得太多,恐怕等不到查明后院之中藏着什么东西,自己便会灰飞烟灭。 屋内的时间似乎停滞了下来,秋舫坐在床沿,将目光故意落在阴暗的角落里。那负伤的小少年,便是无助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鼻腔里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听得秋舫心中抽搐。 秋舫在山里待这十六年,虽然道人不曾对他耳提面命地说路见不平一定要拔刀相助,但看过的诗词典籍,都写明白了助人为乐乃是一大善事。 他的眼神,总归是要落到那个小少年身上的。 心有所思,便不再迟疑,吴秋舫的脚步轻盈,转瞬之间已至负伤少年的身畔。 “你怎么了?”秋舫开口问询,双眼却快速查看这负伤少年的伤势,只见这个小少年的伤势并不算浅,虽然没有性命之虞,但近几日要想下地也得费点功夫。 那小少年听见声响,身体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些沉闷的声音,但入耳之后,并无一字能识。 秋舫一眼便是瞧出这小少年是被人殴打至此,他若是随手画一两张符倒也能为他减轻痛苦,但真是这样做的话,便又暴露了他的身份。只能无奈道:“我先扶你上床歇着吧。” 秋舫话音一落,便是伸手去触碰面前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小少年似乎感觉到秋舫的少掌靠近,竟是下意识地往侧边一趔,防备似地躲了开去。 “那你先在地上躺会,我去瞧瞧能不能找些药来。”秋舫有些不忍地说道,起身便要离去寻药。 “大...大哥。”小少年见秋舫要走,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见他叫住自己,秋舫立马回头蹲下,将耳朵凑近小少年的嘴边。 “别管我,他们...不会轻饶...” 不待一句话说完,小少年便再次陷入沉默,秋舫心知他是无力再将后面几个字说出来。 这话不说还不打紧,这话一说,落在秋舫这么个小善人的耳朵里,那自然是不能再忍,心中不仅对墨宗行事的狠辣更加厌恶,腿上也不歇着,站起身来便是往外走去,虽然无法去讨个公道,但多少也得寻些能用的草药为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少年敷上。 冷月如勾,银霜泻地。不待秋舫出门走出两步,便有一只黑鸟趁着天色的昏暗踏上不远处的树丫上。 “这事你最好别管。” 何望舒的声音落在秋舫耳朵里,颇为冷淡。 第五十四章 最是春意留不住 何望舒的话有些不近人情,但却有理。 秋舫先是侧目张望一番,心知四下无人后,才愤懑不平地答道:“总不能见死不救。” “他的伤势,你知道不足以致命,别要徒生事端。” 虽然瞧不见何望舒的脸,但从他的话语里,秋舫也听出几分凝重来。但凝重归于凝重,少年心中却是装着些许不满。 “可若是放任如此,我们与墨宗之人又有何异?” 秋舫顾不得许多,连忙争辩起来,就连音调也高亢些许。不难想象,少年郎此时颇有些心神不宁,竟一改平常的尊师重道,毫不犹豫地出言顶撞。 “老二不教你杀人,难不成光教你救人了?这我倒是奇了怪了。”何望舒阴阳怪气一句,这话落在秋舫耳里,自然更加气急,骂他两句倒是无碍,他也不会往心里去,但要是有人嘀咕他的师父,那是一百个不乐意。 何望舒虽然人不在此,但派来的黑鸟照样是耳聪目明,三言两语之间便察觉到秋舫是真着了急,不得不宽慰道:“你这孩子,凡事得多些考量。刚才那孩子,你怎知道他是不是自己做错了才受罚的?” 秋舫闻言愣了愣神,如此浅显的问题他竟不曾想过,加之何望舒的话锋稍缓,心中怒气自然不如刚才那般足了。但还是犟着性子,不情不愿道:“即使有错,也不能把人打成这样。”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错了就得受罚,在夏国如此,在东极门如此,在墨宗亦是如此。凡事应当先搞清楚由来才对,若遇见点事情便自乱阵脚,你在这世间如何保全性命?”何望舒的语气严厉起来,训得秋舫无言以对。 一语话毕,何望舒再加训诫道:“你家族的血案,可不是张三半夜偷了李四家的鸡这样简单,里边的暗流,走错一步便能吞了你的性命。要知道你爷爷可是第一类人,能灭了你们全家的,又是什么样的人物?知道了这些,你还敢如此莽撞么?” “可师父说过,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也要维护世间正道。” 秋舫嘴上依旧不依不饶,他还是不愿意放弃救人的念头。 “维护正道,当然不是嘴上说说便罢。但说来说去,有多大本事办多大事,怎么,你以为这墨宗之内,你有能力维护正道否?” 见何望舒连声训斥,秋舫微微思忖,也知道今日之事,自己的言行举止都实为不妥,便沉闷地低下头来。 何望舒见少年郎不接话茬,也知道自己的话稍微重了些,转换语气接着说道:“不过我也注意到此事,倒不怨那孩子,你且先使一张静神符,制住他的疼痛,那些皮外伤静养两日自然会好的。” 吴秋舫闻言,知道十师叔所出计策定是万无一失,赧然笑了几声,便一刻不停地转身而去,甚至忘了回何望舒一声话。 “杀人如麻的却教出来个爱当善人的,不知道更像哪个了。” 黑鸟瞧着吴秋舫清瘦的背影,转动着琥珀色的眼珠子,似乎想起什么,突如其来地感叹一声。 门内的秋舫被何望舒训斥几句,内心的情绪波动逐渐平复,他半跪在那负伤少年的一侧,右指点在空中,行云流水地扭动起来。 他指尖的光晕还未成型,黑鸟却快如鬼魅般爆射而来,刹那间撞散了凝滞在空中的淡蓝色符文。 “有人来了,小心。” 随着黑鸟从秋舫面前掠过,何望舒的声音也跟着落进秋舫的耳朵里。 秋舫一听,汗毛皆竖,赶紧垂下双手,抚平衣衫,扭头往门外望去。 一个少年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来人是风随云,手中的折扇跟着他的身子一起慢悠悠地晃着,在快要入夜的时分,明明灭灭的烛火照不出他脸上的神色。 “哟呵,这不是我姐院子里的下人么。”风随云见到秋舫警觉地盯着自己,突然冷笑起来。 “少爷好。”听了这声冷笑,秋舫面色有些绷不住,但也不敢直言冒犯,低沉着声音问了个安。 “怎么,你想救他?” 风随云斜眼瞅着躺在地上的负伤少年,又见一旁的秋舫一脸凝重,便是往前屋子里迈出几步,借着微弱烛光一瞧,他原本还算清逸儒雅的脸上带着几分邪气。 “说你哪有这个本事,只是过来瞧了一眼。”不待秋舫回答,何望舒便用秘术将话递进他的耳朵里,想来是担忧秋舫血气方刚,若是任他由着性子搭话,这两人迟早会话不投机,动起手来,到时候怕是难以收场。 秋舫知道,这话只有他能听得清楚,虽然心中一万个不愿,但也不得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小的哪有这个本事,只是瞧下他还活着没有。” 说罢,他从负伤少年身边站了起来,往一旁趔开两步,摆出这一切均与他无关的模样。 风随云见状,轻轻冷哼一声,迈开双脚再往前踏出几步,来到负伤少年身畔,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他打量,眼底的暗流让秋舫瞧得心中生疑。 风随云突然眼睛一亮,指尖悄然拂过扇面,轻笑道:“那你瞧这么半天,他是死是活?” “还活着,但...或许快要死了。” 秋舫迟疑着说道,他心中当然清楚,瞧这负伤少年身上的累累伤痕,应当只是吃了那几个壮汉的一顿拳打脚踢,看着伤势虽重,实则并无性命之虞。 想来动手之人,并没有风随云,否则这负伤少年怕是活不到此时。 不过真实的判断并不能说出口来,秋舫眉峰一挑,装出自己也看不明白的姿态来,朝着风随云说道。 风随云听了他的话,耸了耸鼻子,并未点破这负伤少年并不会死,而是沉吟起来。 “若是死了,那就帮我埋了他。” 这墨宗的小少爷在说这话时,黑眸蒙上一成深深的雾霭。 自打第一日见了风随云起,秋舫便隐隐有些心中不安,面前这人虽然长得眉清目秀,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之间总是透出一股怪异,让人虚实难辨。 “遵命。” 虽然心中嗫嚅不停,但秋舫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哼。”风随云又是一声冷笑,他瞧秋风如此恭顺,这负伤少年又是人事不省,似乎有些意兴阑珊,转身便要离去。 没等他迈出一步,却又蓦然回首,上下打量着吴秋舫,令人捉摸不透他究竟有怎样的心思。 “正好,你随我来。” 风随云凝眸瞧着秋舫,嘴角微微勾起,眼神里又透出一股逼人的诡异。 “少爷有何吩咐?” 秋舫多少猜到临铺少年负伤与风随云有关,虽然自认自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但听了风随云的召唤,心中不免难安。 “你可别像其他人那样,废话连篇。”风随云并不理会秋舫的疑问,而是换上冷脸,伸腿踢开脚边的不知谁装满衣物的竹筐,便是大步往外走去。 秋舫咬了咬牙,瞧这情形,是不得不去走上一遭了,只好硬起心肠,也不再顾及正呻吟不休的负伤少年,随着风随云走了出去。 秋舫顿足注目,在他看来,墨宗小姐与少爷的屋子截然不同。 风随云的院子阴暗潮湿,竟无人伺候着,屋子两侧的窗户闭得严丝合缝。秋舫踏进门来,看着厅内摆设,不说清雅但也不乱,有些古朴的屏风竟似蒙了层灰,这一副久久无人居住的模样令少年郎心生疑惑。 “脱掉吧。” 风随云背对着秋舫,手持扇柄,往落灰的木桌上用力一扇,轻松拂去桌案上的灰尘。他一边拂拭,一边朝秋舫说着。 秋舫闻言,一下子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风随云,不知他有何用意。 “怎么,没听明白?” 桌案已经被风随云清理得干干净净,只见他微微一蹭,便是将屁股挪上案面。 “少爷何意?” 秋舫不解,心中暗骂道哪有一个大男人叫另一个男人宽衣解带的。 “叫你脱掉衣衫来瞧瞧。”风随云重复了一句,更是将右腿也提到案面上立着。 秋舫拧紧双眉,不禁往后退开一小步:“小的瘦骨嶙峋,还是不要扰了少爷雅兴。” 虽然秋舫不懂男女之事,但却有羞耻之心,不得随意在他人面前褪尽衣衫的道理终归是知道的,见风随云提出无理要求,自然有所顾忌,宁愿冒着被责罚的风险,也不想就范。 “那你听过什么叫‘日夕怀春意,此欢不可绝’么?” 风随云见秋舫这幅不肯从的模样,更是绕有兴致的支起身子来,把玩着纨扇尾巴上的玉坠子。 见他话语之间逐渐露骨,秋舫心中泛起一阵寒意,抿紧嘴唇,再往后退了一步,就连双指也悄然并在一起。 这少年郎是打定了主意,虽然不知这风随云究竟要干些什么,但墨宗里边就没两个善茬,若是逼他就范,大不了与他打一场再开溜,反正有何望舒在附近,也不是绝无可能保全他的性命。 可少年终归是多了几分运气,此刻木门外边,却径直传来一个声音,响彻堂中。 秋舫屏息一听,只闻得一句。 “那你又听过最是春意留不住吗?” 第五十四章 最是春意留不住 何望舒的话有些不近人情,但却有理。 秋舫先是侧目张望一番,心知四下无人后,才愤懑不平地答道:“总不能见死不救。” “他的伤势,你知道不足以致命,别要徒生事端。” 虽然瞧不见何望舒的脸,但从他的话语里,秋舫也听出几分凝重来。但凝重归于凝重,少年心中却是装着些许不满。 “可若是放任如此,我们与墨宗之人又有何异?” 秋舫顾不得许多,连忙争辩起来,就连音调也高亢些许。不难想象,少年郎此时颇有些心神不宁,竟一改平常的尊师重道,毫不犹豫地出言顶撞。 “老二不教你杀人,难不成光教你救人了?这我倒是奇了怪了。”何望舒阴阳怪气一句,这话落在秋舫耳里,自然更加气急,骂他两句倒是无碍,他也不会往心里去,但要是有人嘀咕他的师父,那是一百个不乐意。 何望舒虽然人不在此,但派来的黑鸟照样是耳聪目明,三言两语之间便察觉到秋舫是真着了急,不得不宽慰道:“你这孩子,凡事得多些考量。刚才那孩子,你怎知道他是不是自己做错了才受罚的?” 秋舫闻言愣了愣神,如此浅显的问题他竟不曾想过,加之何望舒的话锋稍缓,心中怒气自然不如刚才那般足了。但还是犟着性子,不情不愿道:“即使有错,也不能把人打成这样。”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错了就得受罚,在夏国如此,在东极门如此,在墨宗亦是如此。凡事应当先搞清楚由来才对,若遇见点事情便自乱阵脚,你在这世间如何保全性命?”何望舒的语气严厉起来,训得秋舫无言以对。 一语话毕,何望舒再加训诫道:“你家族的血案,可不是张三半夜偷了李四家的鸡这样简单,里边的暗流,走错一步便能吞了你的性命。要知道你爷爷可是第一类人,能灭了你们全家的,又是什么样的人物?知道了这些,你还敢如此莽撞么?” “可师父说过,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也要维护世间正道。” 秋舫嘴上依旧不依不饶,他还是不愿意放弃救人的念头。 “维护正道,当然不是嘴上说说便罢。但说来说去,有多大本事办多大事,怎么,你以为这墨宗之内,你有能力维护正道否?” 见何望舒连声训斥,秋舫微微思忖,也知道今日之事,自己的言行举止都实为不妥,便沉闷地低下头来。 何望舒见少年郎不接话茬,也知道自己的话稍微重了些,转换语气接着说道:“不过我也注意到此事,倒不怨那孩子,你且先使一张静神符,制住他的疼痛,那些皮外伤静养两日自然会好的。” 吴秋舫闻言,知道十师叔所出计策定是万无一失,赧然笑了几声,便一刻不停地转身而去,甚至忘了回何望舒一声话。 “杀人如麻的却教出来个爱当善人的,不知道更像哪个了。” 黑鸟瞧着吴秋舫清瘦的背影,转动着琥珀色的眼珠子,似乎想起什么,突如其来地感叹一声。 门内的秋舫被何望舒训斥几句,内心的情绪波动逐渐平复,他半跪在那负伤少年的一侧,右指点在空中,行云流水地扭动起来。 他指尖的光晕还未成型,黑鸟却快如鬼魅般爆射而来,刹那间撞散了凝滞在空中的淡蓝色符文。 “有人来了,小心。” 随着黑鸟从秋舫面前掠过,何望舒的声音也跟着落进秋舫的耳朵里。 秋舫一听,汗毛皆竖,赶紧垂下双手,抚平衣衫,扭头往门外望去。 一个少年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来人是风随云,手中的折扇跟着他的身子一起慢悠悠地晃着,在快要入夜的时分,明明灭灭的烛火照不出他脸上的神色。 “哟呵,这不是我姐院子里的下人么。”风随云见到秋舫警觉地盯着自己,突然冷笑起来。 “少爷好。”听了这声冷笑,秋舫面色有些绷不住,但也不敢直言冒犯,低沉着声音问了个安。 “怎么,你想救他?” 风随云斜眼瞅着躺在地上的负伤少年,又见一旁的秋舫一脸凝重,便是往前屋子里迈出几步,借着微弱烛光一瞧,他原本还算清逸儒雅的脸上带着几分邪气。 “说你哪有这个本事,只是过来瞧了一眼。”不待秋舫回答,何望舒便用秘术将话递进他的耳朵里,想来是担忧秋舫血气方刚,若是任他由着性子搭话,这两人迟早会话不投机,动起手来,到时候怕是难以收场。 秋舫知道,这话只有他能听得清楚,虽然心中一万个不愿,但也不得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小的哪有这个本事,只是瞧下他还活着没有。” 说罢,他从负伤少年身边站了起来,往一旁趔开两步,摆出这一切均与他无关的模样。 风随云见状,轻轻冷哼一声,迈开双脚再往前踏出几步,来到负伤少年身畔,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他打量,眼底的暗流让秋舫瞧得心中生疑。 风随云突然眼睛一亮,指尖悄然拂过扇面,轻笑道:“那你瞧这么半天,他是死是活?” “还活着,但...或许快要死了。” 秋舫迟疑着说道,他心中当然清楚,瞧这负伤少年身上的累累伤痕,应当只是吃了那几个壮汉的一顿拳打脚踢,看着伤势虽重,实则并无性命之虞。 想来动手之人,并没有风随云,否则这负伤少年怕是活不到此时。 不过真实的判断并不能说出口来,秋舫眉峰一挑,装出自己也看不明白的姿态来,朝着风随云说道。 风随云听了他的话,耸了耸鼻子,并未点破这负伤少年并不会死,而是沉吟起来。 “若是死了,那就帮我埋了他。” 这墨宗的小少爷在说这话时,黑眸蒙上一成深深的雾霭。 自打第一日见了风随云起,秋舫便隐隐有些心中不安,面前这人虽然长得眉清目秀,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之间总是透出一股怪异,让人虚实难辨。 “遵命。” 虽然心中嗫嚅不停,但秋舫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哼。”风随云又是一声冷笑,他瞧秋风如此恭顺,这负伤少年又是人事不省,似乎有些意兴阑珊,转身便要离去。 没等他迈出一步,却又蓦然回首,上下打量着吴秋舫,令人捉摸不透他究竟有怎样的心思。 “正好,你随我来。” 风随云凝眸瞧着秋舫,嘴角微微勾起,眼神里又透出一股逼人的诡异。 “少爷有何吩咐?” 秋舫多少猜到临铺少年负伤与风随云有关,虽然自认自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但听了风随云的召唤,心中不免难安。 “你可别像其他人那样,废话连篇。”风随云并不理会秋舫的疑问,而是换上冷脸,伸腿踢开脚边的不知谁装满衣物的竹筐,便是大步往外走去。 秋舫咬了咬牙,瞧这情形,是不得不去走上一遭了,只好硬起心肠,也不再顾及正呻吟不休的负伤少年,随着风随云走了出去。 秋舫顿足注目,在他看来,墨宗小姐与少爷的屋子截然不同。 风随云的院子阴暗潮湿,竟无人伺候着,屋子两侧的窗户闭得严丝合缝。秋舫踏进门来,看着厅内摆设,不说清雅但也不乱,有些古朴的屏风竟似蒙了层灰,这一副久久无人居住的模样令少年郎心生疑惑。 “脱掉吧。” 风随云背对着秋舫,手持扇柄,往落灰的木桌上用力一扇,轻松拂去桌案上的灰尘。他一边拂拭,一边朝秋舫说着。 秋舫闻言,一下子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风随云,不知他有何用意。 “怎么,没听明白?” 桌案已经被风随云清理得干干净净,只见他微微一蹭,便是将屁股挪上案面。 “少爷何意?” 秋舫不解,心中暗骂道哪有一个大男人叫另一个男人宽衣解带的。 “叫你脱掉衣衫来瞧瞧。”风随云重复了一句,更是将右腿也提到案面上立着。 秋舫拧紧双眉,不禁往后退开一小步:“小的瘦骨嶙峋,还是不要扰了少爷雅兴。” 虽然秋舫不懂男女之事,但却有羞耻之心,不得随意在他人面前褪尽衣衫的道理终归是知道的,见风随云提出无理要求,自然有所顾忌,宁愿冒着被责罚的风险,也不想就范。 “那你听过什么叫‘日夕怀春意,此欢不可绝’么?” 风随云见秋舫这幅不肯从的模样,更是绕有兴致的支起身子来,把玩着纨扇尾巴上的玉坠子。 见他话语之间逐渐露骨,秋舫心中泛起一阵寒意,抿紧嘴唇,再往后退了一步,就连双指也悄然并在一起。 这少年郎是打定了主意,虽然不知这风随云究竟要干些什么,但墨宗里边就没两个善茬,若是逼他就范,大不了与他打一场再开溜,反正有何望舒在附近,也不是绝无可能保全他的性命。 可少年终归是多了几分运气,此刻木门外边,却径直传来一个声音,响彻堂中。 秋舫屏息一听,只闻得一句。 “那你又听过最是春意留不住吗?” 第五十五章 女人什么最重要 令秋舫意想不到的是,出声者竟是他最不想见到的风随星。 “姐,这不过是一个下人。” 风随云见自己的姐姐杀气腾腾地闯进来,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端端正正地站在堂中。他们两兄妹在墨宗之内都是一呼百应的娇贵子弟,但在这娇贵子弟中,风随云明显又要矮上一头。 “下人,那也是我院子里的下人,与你何干?”风随星不同往日,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子里,将秋舫护在身后,再不紧不慢地回击道。 秋舫第一次觉得她的傲慢竟不那么惹人生厌了。 风随星的突然闯入,让风随云知道他想做的事已被搅黄,只好意兴阑珊地撇撇嘴,不再与风随星多费口舌,反而兀自摇着头地往屋外走去。 只是他一边迈着步子,一边与风随星说道:“姐姐还真是什么都不愿与我相让呢。” 风随星闻言,眉峰一聚,眼中添了一分冷然。但她也不想与风随云争吵,任由自己在口舌之上吃了回瘪。 “这屋子,我猜姐姐有一两年不曾踏入过了吧。” 见风随星没有回话,风随云突然在门口驻足,目光在周遭的桌椅箱笼之间来回跳跃,嘴角也勾起一抹玩味的坏笑来。 “那又如何?”风随星噘嘴回击,但语气已不如方才那般理直气壮。吴秋舫在一侧安静待着,感觉此事有些不太对劲。 “不如何,只是觉得姐姐忘得可真快。”风随云的话音一落,一步迈出门槛,黑色华袍被微风鼓起,不再给风随星回话的机会。 风随星神情有些黯然,沉默片刻,才回头望向吴秋舫。 秋舫站在一侧,微微将头扭向别处,并不想搅和进这两位的矛盾。虽然事情因他而起,但目前的局面已不是他能够妄言的了。 “他下次再来找你,你告诉我一声。”风随星见风随云走远,回过身来,冲着秋舫说道,眉目之间挂着一丝忧虑。 秋舫愣了愣神,这样瞧来,风随云应当是有些什么怪癖,风随星对此自然是全盘皆知,所以才会叫秋舫知会她一声,为的是能及时救场。 少年郎虽然难得地生出几分感激来,但内心却是颇感无语,若是被风随云盯上,在不露出马脚的情况下,他哪有时间往外通风报信。 “刚才有人瞧见他带你往这边来了,及时告知于我,否则今晚这事还不好收场。”风随星见秋舫愣住不答话,解释了一句。 风随星说罢,便将目光落到这屋子里,这里青砖铺地,耳房之中摆了一座妆台,上面搁着菱花镜、紫檀木妆匣等物,只是落了一层淡淡的薄灰,想来久未有人居住。 吴秋舫见她良久不言,疑惑地望了风随星一眼,只见她眼中竟有雾气萦绕。 “小姐,少爷为何上来便要小的脱去衣衫。” 秋舫虽然猜了个大概,但没有得到证实,好奇之心一时半会是消灭不了的,此刻正好岔开风随星的思绪。 风随星愣了愣神,看那脸色,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过了半晌,她才支支吾吾地道:“问你该问的。”旋即,她的语气又转为冷冽,“他真要带你走,你就往我这里跑,出了事我保你。” 秋舫心中大为诧异,也不知道这小妖女是转了什么性,竟维护起他来,这墨宗里的人不该是同流合污么。 少年郎心中这样想,但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是装出有些畏惧的模样道:“小少爷法力高强,我一双腿怎么跑也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风随星听了这话,再是一愣,纠结的目光从秋舫身上扫过。秋舫一介凡夫俗子,跑自然是跑不了的,可总不能时时刻刻将他带在身边,这让父亲大人知道了,少不了一顿骂。 正待她犹豫之间,秋舫的耳朵里却传来何望舒的声音:“你给她说,让你换个离她近的住处,只要能为小姐效劳,即是柴房也可。” 秋舫不算精通世事,却也不是个笨人。若真是给他安排一间柴房住下,那每晚要往哪走也无人察觉,行动上的便利是实打实的好处。 念及此处,他便硬着头皮说上一句:“小姐,小的白日里都在小姐院子里做活,倒也不怕,若是晚上也能离小姐近些,估计跑也是来得及的。” 秋舫此言一出,风随星却脸色一变,平常虽然飞扬跋扈惯了,但归根结底还是个未出嫁的闺秀,哪里听得了这话,反手呼来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来得出其不意,秋舫脑子里也没多想,竟下意识地一趔,恰如其分地躲了开来。 这不躲还不打紧,这一躲却让风随星更是生气,娇喝一声:“你还敢躲?” 秋舫暗叫不妙,赶紧低下头颅,小心翼翼地说道:“小的在家挨打惯了,也躲惯了,实属无意,请小姐再打。” 秋舫说罢,半闭着眼睛将脸往前凑了一凑,打定主意挨一下便挨一下,这戏总得做个全套。 风随星见状,心中的怒气倒是被他凑上来的脸给打得烟消云散,撇着嘴哂笑道:“本小姐还不打了呢。” 不过她似乎又回想起方才之事,话锋又一转:“我的院子,岂容你酣睡。” 见风随星误会,秋舫连忙辩解道:“小姐真是误会,小的是想找个离小姐近些的住处,这样跑也来得及。” 见秋舫说得如此诚恳,风随星量他也不敢有所僭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左手衬在下巴上,细细思考起来。 秋舫见她这般模样,心想此事有戏,赶紧趁热打铁:“小姐也不必为难,只要能为小姐效劳,就算是间小小的柴房也可。” “这可是你说的啊。”风随星听了他的话语,细想竟大有道理,便是立即回应道。 秋舫倒是无惧,他在山里的日子,本不是过的什么奢华生活,柴房只要收拾得干净,与山中茅屋也没几分不同,说不定睡起来还更加香甜。 既然自己不会挑剔,秋舫自然赶紧点头,应允下来。 风随星双手抱在胸前,略加思索道:“有了,你立马回去收拾东西,然后到我院子里来,我带你去寻个新住处。” “小的立马去办。”吴秋舫连声应下,一刻不敢怠慢地往住处行去。 方才耽误这一阵子,天色已经晚了不少,其他下人陆续收工,简陋的住处接近人声鼎沸,似乎大家都知道了有人负伤一事,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说些小话,气氛或多或少有些奇怪。 秋舫这刚一进屋,闲着的众人便投来古怪的眼神,毕竟这是唯一一个在大小姐院子里当差的男丁,终归是有些与众不同。 少年郎也不把旁人异样的目光挂在心上,反正过了这一刻钟,大家便要分道扬镳。 想到这里,他便三步并作两步,直径去收拾自己的被褥包裹。 临近床边,秋舫的目光先是落到临铺的负伤少年身上,少年缩作一团,双目紧闭,也不知道是痛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只有微弱的呼吸声宣告着他还是个活人。 这里人多眼杂,秋舫也不便再为他做些什么,只好默默地收拾自己的行装,来时本就光溜溜的,收拾起来倒也挺快,不多时,这堆被褥衣服便被他塞进一个小竹筐里。 “大哥。” 秋舫正欲转身离去,却听着有人唤他,听这气若游丝的声音,他也猜到是谁。 “你好些了么?” 秋舫将手中的竹筐搁下,稍稍凑近那少年几分,低声关心。 “大哥要走么?” 这少年也不回答秋舫的话,见到秋舫手中的包裹,忙不迭地追问。 “小姐有令,我要暂离些日子。”秋舫经过这许多事,知道这屋子里人心隔着肚皮,除了一起做工几个之外,互相之间多不理睬。今天秋舫对着小少年多关心了几句,这小少年自然对他生出了一份好感与依赖。 “哦,那大哥去吧。” 少年闻言,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也知道这一切皆是没办法之事。 秋舫见他没有挽留,反倒有几分不忍,微微蹙起眉头,三步一停地往外走去。 风随星此时已安排了女婢去给统管下人的门房打了招呼,早早地叉着腰站在院子正中等着秋舫到来。 秋舫也不敢耽搁半分,自打出了下人的居所便心急火燎地往此处赶来。 “小姐久等。” 秋舫说话时,悄悄打量着风随星的神色,生怕她又是一个不乐意,把定好的事给变了。 “其他的我已经安排好了,你随我来。” 风随星并未生气,反倒精神奕奕地唤着秋舫随她而去。 “这小妖女怎么还挺来劲似的。” 秋舫心中犯着嘀咕,毕竟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宁愿开罪自己的弟弟,多少是让人费解。 少年郎哪里知道,白日里一个刚受过挫折的妙龄少女得了他一句夸赞,已在不知不觉间将他瞧顺眼了,毕竟当主子的,总得有一两个自己的心腹,不论少年是否愿意,他似乎正逐步得到这样的机遇。 新住处在风随星院子的后边,寻常人三十来步便能走到。秋舫站在这略显破旧的小屋子面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周遭只有一些花草树木,别说还有什么楼阁屋阙,就连游廊也未延伸到这里来,当真是个阒静之所,正遂了秋舫心意。 “喏,独此一家,没有更差也没有更好的了。”风随星用手指着这小屋子,侧着身子朝秋舫说道,脸上写满了嫌弃。 秋舫却不以为然,微微笑道:“无妨,比起小的家里,已经好上许多了。” 见秋舫不挑剔,风随星撇了撇嘴:“你也不先瞧瞧再说这话。” 说罢,风随星顿了片刻,又道:“若是不愿意,你可以直说,免得传出去说我亏待了你。” 吴秋舫心中嘀咕,要真说了不愿意,按你的脾气,这事就黄了。 知道后果的吴秋舫依旧只能赔着笑脸,学着何望舒的模样溜须拍马道:“小姐多心了,这里清静怡人,比原先的住处好了不少,小的还怕他们说我独享此等好事,在背后戳我脊梁骨呢。” 这话对风随星而言,自然受用,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鼻腔里却哼了一声道:“算你知趣,那你自己拾掇拾掇,这破房子有阵子没人来过了。” 此刻已经入夜,见风随星心生去意,秋舫正是求之不得,赶紧跟上一句:“小姐早去歇息,小的自会收拾干净。” 风随星今日东跑西窜,倦意早已爬上心头,见此间事已了,便不多纠缠,随意地摆一摆手,转身欲走。 可她刚转过半个身子,却又突然发问:“你说,你们男的,都喜欢什么样的女的?” 这不问不打紧,一问却把秋舫问得头皮发麻。他在山中生活十六年,连女人都没见过两个,甭提喜欢什么样的女的了。 见少年郎半晌不答,风随星面露不悦道:“怎么,你不是男的?” 秋舫闻言颇感尴尬,但又不敢忤逆,沉吟片刻才敢张嘴:“想是活泼开朗,心地纯良的吧。” 说此话时,秋舫的脑海里不知为何冒出傅芷的音容来,令他脸上发燥。 “那不活泼、不开朗、不纯良的,就无人喜欢了么?” 令秋舫意想不到的是,风随星竟在低声呢喃,并没有想象中的暴怒。要知道这三个词,没一个与她沾边。 “只是小人的看法而已,小姐不必在意。”秋舫见她神色有异,不免宽慰一句。 “女人究竟什么最重要啊。” 风随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秋舫的答案。但不待秋舫说出他的答案,便独自回身朝着她的院子行去。 见她远走,秋舫自然不能追上去说出他的回答来,毕竟他也不知道这个答案究竟是什么。 身旁桂树枝叶上挂了些许露珠,经微风一吹,盈盈落下,仿佛还遥远的春意也跟着淌来。此刻秋舫抬头望了望天空,月已站上梢头,他竟想起那个活泼伶俐的傅芷来了。 第五十五章 女人什么最重要 令秋舫意想不到的是,出声者竟是他最不想见到的风随星。 “姐,这不过是一个下人。” 风随云见自己的姐姐杀气腾腾地闯进来,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端端正正地站在堂中。他们两兄妹在墨宗之内都是一呼百应的娇贵子弟,但在这娇贵子弟中,风随云明显又要矮上一头。 “下人,那也是我院子里的下人,与你何干?”风随星不同往日,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子里,将秋舫护在身后,再不紧不慢地回击道。 秋舫第一次觉得她的傲慢竟不那么惹人生厌了。 风随星的突然闯入,让风随云知道他想做的事已被搅黄,只好意兴阑珊地撇撇嘴,不再与风随星多费口舌,反而兀自摇着头地往屋外走去。 只是他一边迈着步子,一边与风随星说道:“姐姐还真是什么都不愿与我相让呢。” 风随星闻言,眉峰一聚,眼中添了一分冷然。但她也不想与风随云争吵,任由自己在口舌之上吃了回瘪。 “这屋子,我猜姐姐有一两年不曾踏入过了吧。” 见风随星没有回话,风随云突然在门口驻足,目光在周遭的桌椅箱笼之间来回跳跃,嘴角也勾起一抹玩味的坏笑来。 “那又如何?”风随星噘嘴回击,但语气已不如方才那般理直气壮。吴秋舫在一侧安静待着,感觉此事有些不太对劲。 “不如何,只是觉得姐姐忘得可真快。”风随云的话音一落,一步迈出门槛,黑色华袍被微风鼓起,不再给风随星回话的机会。 风随星神情有些黯然,沉默片刻,才回头望向吴秋舫。 秋舫站在一侧,微微将头扭向别处,并不想搅和进这两位的矛盾。虽然事情因他而起,但目前的局面已不是他能够妄言的了。 “他下次再来找你,你告诉我一声。”风随星见风随云走远,回过身来,冲着秋舫说道,眉目之间挂着一丝忧虑。 秋舫愣了愣神,这样瞧来,风随云应当是有些什么怪癖,风随星对此自然是全盘皆知,所以才会叫秋舫知会她一声,为的是能及时救场。 少年郎虽然难得地生出几分感激来,但内心却是颇感无语,若是被风随云盯上,在不露出马脚的情况下,他哪有时间往外通风报信。 “刚才有人瞧见他带你往这边来了,及时告知于我,否则今晚这事还不好收场。”风随星见秋舫愣住不答话,解释了一句。 风随星说罢,便将目光落到这屋子里,这里青砖铺地,耳房之中摆了一座妆台,上面搁着菱花镜、紫檀木妆匣等物,只是落了一层淡淡的薄灰,想来久未有人居住。 吴秋舫见她良久不言,疑惑地望了风随星一眼,只见她眼中竟有雾气萦绕。 “小姐,少爷为何上来便要小的脱去衣衫。” 秋舫虽然猜了个大概,但没有得到证实,好奇之心一时半会是消灭不了的,此刻正好岔开风随星的思绪。 风随星愣了愣神,看那脸色,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过了半晌,她才支支吾吾地道:“问你该问的。”旋即,她的语气又转为冷冽,“他真要带你走,你就往我这里跑,出了事我保你。” 秋舫心中大为诧异,也不知道这小妖女是转了什么性,竟维护起他来,这墨宗里的人不该是同流合污么。 少年郎心中这样想,但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是装出有些畏惧的模样道:“小少爷法力高强,我一双腿怎么跑也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风随星听了这话,再是一愣,纠结的目光从秋舫身上扫过。秋舫一介凡夫俗子,跑自然是跑不了的,可总不能时时刻刻将他带在身边,这让父亲大人知道了,少不了一顿骂。 正待她犹豫之间,秋舫的耳朵里却传来何望舒的声音:“你给她说,让你换个离她近的住处,只要能为小姐效劳,即是柴房也可。” 秋舫不算精通世事,却也不是个笨人。若真是给他安排一间柴房住下,那每晚要往哪走也无人察觉,行动上的便利是实打实的好处。 念及此处,他便硬着头皮说上一句:“小姐,小的白日里都在小姐院子里做活,倒也不怕,若是晚上也能离小姐近些,估计跑也是来得及的。” 秋舫此言一出,风随星却脸色一变,平常虽然飞扬跋扈惯了,但归根结底还是个未出嫁的闺秀,哪里听得了这话,反手呼来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来得出其不意,秋舫脑子里也没多想,竟下意识地一趔,恰如其分地躲了开来。 这不躲还不打紧,这一躲却让风随星更是生气,娇喝一声:“你还敢躲?” 秋舫暗叫不妙,赶紧低下头颅,小心翼翼地说道:“小的在家挨打惯了,也躲惯了,实属无意,请小姐再打。” 秋舫说罢,半闭着眼睛将脸往前凑了一凑,打定主意挨一下便挨一下,这戏总得做个全套。 风随星见状,心中的怒气倒是被他凑上来的脸给打得烟消云散,撇着嘴哂笑道:“本小姐还不打了呢。” 不过她似乎又回想起方才之事,话锋又一转:“我的院子,岂容你酣睡。” 见风随星误会,秋舫连忙辩解道:“小姐真是误会,小的是想找个离小姐近些的住处,这样跑也来得及。” 见秋舫说得如此诚恳,风随星量他也不敢有所僭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左手衬在下巴上,细细思考起来。 秋舫见她这般模样,心想此事有戏,赶紧趁热打铁:“小姐也不必为难,只要能为小姐效劳,就算是间小小的柴房也可。” “这可是你说的啊。”风随星听了他的话语,细想竟大有道理,便是立即回应道。 秋舫倒是无惧,他在山里的日子,本不是过的什么奢华生活,柴房只要收拾得干净,与山中茅屋也没几分不同,说不定睡起来还更加香甜。 既然自己不会挑剔,秋舫自然赶紧点头,应允下来。 风随星双手抱在胸前,略加思索道:“有了,你立马回去收拾东西,然后到我院子里来,我带你去寻个新住处。” “小的立马去办。”吴秋舫连声应下,一刻不敢怠慢地往住处行去。 方才耽误这一阵子,天色已经晚了不少,其他下人陆续收工,简陋的住处接近人声鼎沸,似乎大家都知道了有人负伤一事,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说些小话,气氛或多或少有些奇怪。 秋舫这刚一进屋,闲着的众人便投来古怪的眼神,毕竟这是唯一一个在大小姐院子里当差的男丁,终归是有些与众不同。 少年郎也不把旁人异样的目光挂在心上,反正过了这一刻钟,大家便要分道扬镳。 想到这里,他便三步并作两步,直径去收拾自己的被褥包裹。 临近床边,秋舫的目光先是落到临铺的负伤少年身上,少年缩作一团,双目紧闭,也不知道是痛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只有微弱的呼吸声宣告着他还是个活人。 这里人多眼杂,秋舫也不便再为他做些什么,只好默默地收拾自己的行装,来时本就光溜溜的,收拾起来倒也挺快,不多时,这堆被褥衣服便被他塞进一个小竹筐里。 “大哥。” 秋舫正欲转身离去,却听着有人唤他,听这气若游丝的声音,他也猜到是谁。 “你好些了么?” 秋舫将手中的竹筐搁下,稍稍凑近那少年几分,低声关心。 “大哥要走么?” 这少年也不回答秋舫的话,见到秋舫手中的包裹,忙不迭地追问。 “小姐有令,我要暂离些日子。”秋舫经过这许多事,知道这屋子里人心隔着肚皮,除了一起做工几个之外,互相之间多不理睬。今天秋舫对着小少年多关心了几句,这小少年自然对他生出了一份好感与依赖。 “哦,那大哥去吧。” 少年闻言,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也知道这一切皆是没办法之事。 秋舫见他没有挽留,反倒有几分不忍,微微蹙起眉头,三步一停地往外走去。 风随星此时已安排了女婢去给统管下人的门房打了招呼,早早地叉着腰站在院子正中等着秋舫到来。 秋舫也不敢耽搁半分,自打出了下人的居所便心急火燎地往此处赶来。 “小姐久等。” 秋舫说话时,悄悄打量着风随星的神色,生怕她又是一个不乐意,把定好的事给变了。 “其他的我已经安排好了,你随我来。” 风随星并未生气,反倒精神奕奕地唤着秋舫随她而去。 “这小妖女怎么还挺来劲似的。” 秋舫心中犯着嘀咕,毕竟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宁愿开罪自己的弟弟,多少是让人费解。 少年郎哪里知道,白日里一个刚受过挫折的妙龄少女得了他一句夸赞,已在不知不觉间将他瞧顺眼了,毕竟当主子的,总得有一两个自己的心腹,不论少年是否愿意,他似乎正逐步得到这样的机遇。 新住处在风随星院子的后边,寻常人三十来步便能走到。秋舫站在这略显破旧的小屋子面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周遭只有一些花草树木,别说还有什么楼阁屋阙,就连游廊也未延伸到这里来,当真是个阒静之所,正遂了秋舫心意。 “喏,独此一家,没有更差也没有更好的了。”风随星用手指着这小屋子,侧着身子朝秋舫说道,脸上写满了嫌弃。 秋舫却不以为然,微微笑道:“无妨,比起小的家里,已经好上许多了。” 见秋舫不挑剔,风随星撇了撇嘴:“你也不先瞧瞧再说这话。” 说罢,风随星顿了片刻,又道:“若是不愿意,你可以直说,免得传出去说我亏待了你。” 吴秋舫心中嘀咕,要真说了不愿意,按你的脾气,这事就黄了。 知道后果的吴秋舫依旧只能赔着笑脸,学着何望舒的模样溜须拍马道:“小姐多心了,这里清静怡人,比原先的住处好了不少,小的还怕他们说我独享此等好事,在背后戳我脊梁骨呢。” 这话对风随星而言,自然受用,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鼻腔里却哼了一声道:“算你知趣,那你自己拾掇拾掇,这破房子有阵子没人来过了。” 此刻已经入夜,见风随星心生去意,秋舫正是求之不得,赶紧跟上一句:“小姐早去歇息,小的自会收拾干净。” 风随星今日东跑西窜,倦意早已爬上心头,见此间事已了,便不多纠缠,随意地摆一摆手,转身欲走。 可她刚转过半个身子,却又突然发问:“你说,你们男的,都喜欢什么样的女的?” 这不问不打紧,一问却把秋舫问得头皮发麻。他在山中生活十六年,连女人都没见过两个,甭提喜欢什么样的女的了。 见少年郎半晌不答,风随星面露不悦道:“怎么,你不是男的?” 秋舫闻言颇感尴尬,但又不敢忤逆,沉吟片刻才敢张嘴:“想是活泼开朗,心地纯良的吧。” 说此话时,秋舫的脑海里不知为何冒出傅芷的音容来,令他脸上发燥。 “那不活泼、不开朗、不纯良的,就无人喜欢了么?” 令秋舫意想不到的是,风随星竟在低声呢喃,并没有想象中的暴怒。要知道这三个词,没一个与她沾边。 “只是小人的看法而已,小姐不必在意。”秋舫见她神色有异,不免宽慰一句。 “女人究竟什么最重要啊。” 风随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秋舫的答案。但不待秋舫说出他的答案,便独自回身朝着她的院子行去。 见她远走,秋舫自然不能追上去说出他的回答来,毕竟他也不知道这个答案究竟是什么。 身旁桂树枝叶上挂了些许露珠,经微风一吹,盈盈落下,仿佛还遥远的春意也跟着淌来。此刻秋舫抬头望了望天空,月已站上梢头,他竟想起那个活泼伶俐的傅芷来了。 第五十六章 出师不利 一声清脆的鸟鸣从秋舫的耳边划过,少年无奈地循声望去,停下往后院去的脚步。 风随星许给他的新住处简陋朴素,他画了道符咒,三下五除二便清扫干净,此刻已趁着夜色,穿梭在墨宗不易引人察觉的小道上。 “十师叔有何吩咐?” 这二更天里,纵使是墨宗这样在世间名号响亮的大门大派,也没几个人在外面走动。秋舫知道此刻附近并无巡逻弟子,放心大胆地向黑鸟询问道。 “嘿嘿,这小妖女对你还真是百依百顺。” 夜色再深,也遮盖不住何望舒的吊儿郎当。 “师叔莫要说笑。”秋舫急忙辩解,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被何望舒折腾来折腾去,早没了起初的客气。 “师叔可是过来人,还能瞧错?”何望舒一如既往地打趣着,顿了片刻,又笑他道:“人家可是对你另眼相看了。” 少了其他师叔的阻拦,何望舒的口无遮拦如入无人之境,让好脾气的秋舫也生出一分怒气,竟不再搭话,扭头便走,惹得黑鸟在后边一边追逐一边连声唤他:“停,停下,师叔不笑你了。” 何望舒的承诺向来不值钱,但秋舫还是决定信他一次。 秋舫再次驻足,没好气地问道:“今天不去后院瞧瞧么?” 少年将话题扯回正事上,何望舒的语气也跟着正经几分,仍旧借着黑鸟的喙说道:“今晚不去,否则你会碰上风政。” 听见墨宗宗主的名号,秋舫一愣,看来十师叔这段时间并未闲着,至少是打探过了敌情,若此刻贸然前去,怕是会惹出乱子来。 秋舫正在思量,黑鸟又张开了喙:“你想杀人么?” 秋舫见何望舒冷不防地冒出这么句话来,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何望舒平常嘴上虽然少个把门的,但今天的语气却颇有些郑重其事。 “不想。”秋舫不假思索便给出答案。 “若是有朝一日,你不杀人,人便杀你,你该如何?” 这一问,像一根尖刺戳进秋舫的胸口,一时之间,少年张了张的嘴又合上了,他想起那一日在洛城之外,剑尖即将触碰到张启头颅的一刻,思虑半晌,终究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将自己的头颅拱手让人,至少是很疼的。秋舫虽然对人世间牵挂不多,但他有五感,也怕疼,若有人要杀自己,那必定是一万个不愿意,就像自己面对张启等人的围攻,一定竭尽全力活下来一样。 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他杀人,同样很难。 何望舒见秋舫良久不言,也猜到少年郎的犹豫。又是冷然道:“你师父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还多,老道长尚且如此,小道长真想当个善人?” 是了,周师叔说师父叫杀人道长,更是杀阁榜单上有名有姓的人物。秋舫在心中想到,可晏青云成天清心寡欲的冷淡模样,却总是让少年无法将他和杀人联系起来。只好默默甩了甩脑袋。 何望舒并不想为难秋舫,也知道以秋舫现如今的性子,必定拿不出让他满意的答案来。他只好无奈地将话题岔开:“风政去了后院,那我们便去风政的院子里瞧瞧。” 秋舫脸上露出警惕的神色,疑道:“若是被他发现,岂不是难以活命?” “他不让你活,你便杀了他,多简单的事。”虽然只能听到何望舒的声音,但秋舫也猜得到何望舒此刻一定在挑着眉坏笑。 “三师叔说过,风政是第二类人。”秋舫的话只说了一半,略去的一半自然是说他们二人联手也讨不了好。 何望舒倒是心宽体胖,仍然笑道:“后院去不得,风政那里去不得,你说说,那咱们今晚从何查起?” “弟子在想,后院里边究竟藏着什么?”少年郎没有回答何望舒的问题,反倒是抛出另一个问题来。 秋舫话音一落,黑鸟便是一个扑腾,落到他肩膀上来,在他身畔耳语道:“这几日我一直操控黑鸟进去探查,但每每临近那棵大树,便有一股力量将我拦住。” 何望舒沉吟片刻,又饶有兴致地说道:“要说墨宗倒霉吧,偏偏遇到我这样不世出的结界奇才,动了动手指头就给他拿下了;要说他幸运吧,那颗大树又独独是另一种结界,施法之人手段极其高明,竟连我也渗透不了。” 秋舫也不知道何望舒是在自夸还是自贬,略一迟疑,压着声音说道:“那里边的东西岂不是很厉害?” “不知道,只能隐隐察觉到里面有极强的法力波动,大树周遭笼罩的结界也很诡异,那晚上风政的儿子竟然轻而易举地就靠近了,而我未至两尺,便被拦住。” 能让何望舒这般犯难的事,这世间怕是不多。 不过秋舫接下来的话却异常大胆。 “十师叔,不如我们扮做风随云,也去后院瞧瞧?” 秋舫语气平静,仿佛这不算什么大事。 何望舒闻言心头微凛,但以他的性子,自然不惧,跟着连声叫好:“妙哉妙哉,不过你连风政的院子都不敢去,却敢去跟他碰面?” 四下悄然,却见吴秋舫眼神宁和,徐徐张嘴说道:“只要不让他发现,那就无妨。再说了,师叔定不会让我有事,是吧?” “嘿!你这榆木脑袋几时开始学会算计人了。” 何望舒笑骂一声,那只黑鸟也跟着啄了一啄秋舫的脑袋。 少年郎浅笑着揉了揉脑袋,虽然此刻的氛围还算轻松,但扮做风随云终究不是小事,借着林子的掩映,秋舫双手握拳,抿起嘴唇,低声道:“都是十师叔教导得好,还请师叔略施小计,给我换张脸。” “看来这趟浑水,你是铁了心要我陪你走一遭了。”何望舒啐了一口,有些恼火地咕哝着。 虽然何望舒骨子里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人,但也知道体察风险大小。少年郎经历芦戌道人一事后,想要在墨宗里故技重施,他倒是什么都可以抛诸脑后,但自己却没那么轻松,这老二带出来的独苗若是有什么闪失,恐怕自己在东极门的历史上将留下耻辱的一笔。 好在修行之人岂会没有看家本领,何望舒要想保护秋舫全身而退似乎把握也不小,只见鸟喙微微翕动:“你当人人都如你一般随手便是一张符?要易容,自己想办法,我离你可不近。” 吴秋舫很清楚,十师叔并无阻拦之意。想到此处,他身子便往旁边一趔,藏进树影之下,谨慎地透过叶缝往外张望,好在此刻的墨宗只有昏暗的灯光在秋风中摇曳,守夜巡逻的下人为了避嫌,更是离那禁地远远的。 四下无人,秋舫也不浪费时间,双手一伸,便是左右开弓,两支食指在空中游弋,点点蓝光在幽静夜色里冉冉亮起,像翩翩起舞的光蝶,不过片刻,一张换形符、一张灵鸟符便具其神。 秋舫摇身一变,这朱门深院里,便是多出一位秀眉俊目的小少爷。而那张灵鸟符幻化出的灵鸟比何望舒的黑鸟小半个身子,也站上吴秋舫的另一边肩膀,时刻候命。 “十师叔,可还像?” 秋舫敞开双臂,借着一抹月色,站到黑鸟面前,一边埋头打量自己,一边认真地问道。 这身绫罗绸缎裁出的黑色宽袍,一瞧造价便要不少金银。秋舫抖了抖袖口,将双手露了出来,心想着若是多画几张符箓多变几套袍子,怕就能赚个盆满钵满了,至少不用在小师妹说钱时那般窘迫。 黑鸟眼前的一切都尽收何望舒眼底,只听他咂了咂嘴,带着三分戏谑七分肯定地说道:“样子是一个样子,只是,你比那小子少了点邪气,多了点正气。” “那该如何是好?” 秋舫抬起头来,望着在空中扑腾着翅膀的黑鸟说道。 “来,你先把左边嘴角往上提一点。”何望舒略加思索,竟然教导起吴秋舫该如何邪笑。 不过只需瞬间,吴秋舫那笑不如哭的神色便打消了他的念头。 “得了,今晚你还是别笑了,自求多福吧。好在啊...”何望舒的嫌弃丝毫不掩饰地传到秋舫耳朵里,让秋舫颇受打击。 “好在什么?”秋舫不知道何望舒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连忙追问。 “好在据我所知,这风政忙于门中事务,对自己的孩子几乎是不管不顾,兴许你真能蒙混过去也未可知。”何望舒虽在劝慰,但并没有多少底气,这天底下哪有父亲分不清儿子是真是假的。 秋舫微微蹙眉,他与风随云也打过几次交道,一会撞上风政,忽悠个一时半会问题不大。 “我先躲进你的袖口里,一会若是事情败露,你只管将我放出,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就是了。”何望舒语重心长地叮嘱一句,这事关生命安危,料是他也不敢再多戏言。 “弟子知道。”秋舫一边答,一边敞开袖口,让黑鸟躲进。自己则驱使候命多时的灵鸟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你这只鸟是放去哪里?”何望舒起初以为秋舫只是召出灵鸟为自己放风,见他此刻将灵鸟唤走,有些不解。 “我让它去盯着风随云,不然一会撞个正着,岂不尴尬?” “好小子,越来越上道了。”何望舒赞叹道,只是声音在秋舫宽大的黑袍里飘来荡去,总觉得有些别扭。 得了夸赞,秋舫并不骄傲。只是仰头望了望头顶苍穹,看着夜幕上挂着的繁星,深吸一口气,任凭微凉抚摸面颊,迈着步子便走上大路。毕竟此刻的他,已经摘下墨宗下人王谷芽的面具,摇身变作了墨宗公子哥风随云。 “找了你半天,果然还得在这条路上才能找到你。” 不等秋舫洋洋洒洒地迈出几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惊得他冷汗直冒,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来的人,又是那个无处不在的小妖女。 “你怎么站着不动?” 风随星缓缓向秋舫走来。 秋舫想叫一声姐姐,可喉咙里似乎卡住了些什么,只是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不敢说话了?” 风随星走到少年郎的跟前,蹙眉询问。 “姐,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呢?”秋舫模仿着风随云的语气,尴尬地回答一句。 “哼,我就知道,你对后院一定是贼心不死。” 风随星冷哼一声,言下之意自然是要阻止风随云又去后院一探究竟。 “那我不去便是,姐姐不如早些休息。”吴秋舫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地劝道。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鬼主意。” 风随星白了秋舫一眼,脚下也不停步,而是围着秋舫绕了一圈,直到背对秋舫时,才缓缓开口道:“今天,你心里一定有怨气对吧?” 好在风随星姐弟二人言辞交锋之时,秋舫都在一旁,清楚此话何意,但他并不敢去搭话,言多必失的道理他自然明了。 “母亲走了之后,我便没再去过那里。” 风随星的声音有些发颤,秋舫听得出,她在回忆,回忆一些不愿回忆的事情。 “你可知道父亲与母亲为何总是偏袒于我?” 风随星强抑着内心的纷乱如潮,强作镇定道。 秋舫闻言一愣,本是不知该如何作答,但转念一想,既然风随星这般问了,那自己理应说是不知。 念及此处,便是张口答道:“不知。” “因为啊。”风随星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 只听她转过身子来,又道一句:“我并不是你姐姐。” 第五十六章 出师不利 一声清脆的鸟鸣从秋舫的耳边划过,少年无奈地循声望去,停下往后院去的脚步。 风随星许给他的新住处简陋朴素,他画了道符咒,三下五除二便清扫干净,此刻已趁着夜色,穿梭在墨宗不易引人察觉的小道上。 “十师叔有何吩咐?” 这二更天里,纵使是墨宗这样在世间名号响亮的大门大派,也没几个人在外面走动。秋舫知道此刻附近并无巡逻弟子,放心大胆地向黑鸟询问道。 “嘿嘿,这小妖女对你还真是百依百顺。” 夜色再深,也遮盖不住何望舒的吊儿郎当。 “师叔莫要说笑。”秋舫急忙辩解,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被何望舒折腾来折腾去,早没了起初的客气。 “师叔可是过来人,还能瞧错?”何望舒一如既往地打趣着,顿了片刻,又笑他道:“人家可是对你另眼相看了。” 少了其他师叔的阻拦,何望舒的口无遮拦如入无人之境,让好脾气的秋舫也生出一分怒气,竟不再搭话,扭头便走,惹得黑鸟在后边一边追逐一边连声唤他:“停,停下,师叔不笑你了。” 何望舒的承诺向来不值钱,但秋舫还是决定信他一次。 秋舫再次驻足,没好气地问道:“今天不去后院瞧瞧么?” 少年将话题扯回正事上,何望舒的语气也跟着正经几分,仍旧借着黑鸟的喙说道:“今晚不去,否则你会碰上风政。” 听见墨宗宗主的名号,秋舫一愣,看来十师叔这段时间并未闲着,至少是打探过了敌情,若此刻贸然前去,怕是会惹出乱子来。 秋舫正在思量,黑鸟又张开了喙:“你想杀人么?” 秋舫见何望舒冷不防地冒出这么句话来,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何望舒平常嘴上虽然少个把门的,但今天的语气却颇有些郑重其事。 “不想。”秋舫不假思索便给出答案。 “若是有朝一日,你不杀人,人便杀你,你该如何?” 这一问,像一根尖刺戳进秋舫的胸口,一时之间,少年张了张的嘴又合上了,他想起那一日在洛城之外,剑尖即将触碰到张启头颅的一刻,思虑半晌,终究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将自己的头颅拱手让人,至少是很疼的。秋舫虽然对人世间牵挂不多,但他有五感,也怕疼,若有人要杀自己,那必定是一万个不愿意,就像自己面对张启等人的围攻,一定竭尽全力活下来一样。 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他杀人,同样很难。 何望舒见秋舫良久不言,也猜到少年郎的犹豫。又是冷然道:“你师父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还多,老道长尚且如此,小道长真想当个善人?” 是了,周师叔说师父叫杀人道长,更是杀阁榜单上有名有姓的人物。秋舫在心中想到,可晏青云成天清心寡欲的冷淡模样,却总是让少年无法将他和杀人联系起来。只好默默甩了甩脑袋。 何望舒并不想为难秋舫,也知道以秋舫现如今的性子,必定拿不出让他满意的答案来。他只好无奈地将话题岔开:“风政去了后院,那我们便去风政的院子里瞧瞧。” 秋舫脸上露出警惕的神色,疑道:“若是被他发现,岂不是难以活命?” “他不让你活,你便杀了他,多简单的事。”虽然只能听到何望舒的声音,但秋舫也猜得到何望舒此刻一定在挑着眉坏笑。 “三师叔说过,风政是第二类人。”秋舫的话只说了一半,略去的一半自然是说他们二人联手也讨不了好。 何望舒倒是心宽体胖,仍然笑道:“后院去不得,风政那里去不得,你说说,那咱们今晚从何查起?” “弟子在想,后院里边究竟藏着什么?”少年郎没有回答何望舒的问题,反倒是抛出另一个问题来。 秋舫话音一落,黑鸟便是一个扑腾,落到他肩膀上来,在他身畔耳语道:“这几日我一直操控黑鸟进去探查,但每每临近那棵大树,便有一股力量将我拦住。” 何望舒沉吟片刻,又饶有兴致地说道:“要说墨宗倒霉吧,偏偏遇到我这样不世出的结界奇才,动了动手指头就给他拿下了;要说他幸运吧,那颗大树又独独是另一种结界,施法之人手段极其高明,竟连我也渗透不了。” 秋舫也不知道何望舒是在自夸还是自贬,略一迟疑,压着声音说道:“那里边的东西岂不是很厉害?” “不知道,只能隐隐察觉到里面有极强的法力波动,大树周遭笼罩的结界也很诡异,那晚上风政的儿子竟然轻而易举地就靠近了,而我未至两尺,便被拦住。” 能让何望舒这般犯难的事,这世间怕是不多。 不过秋舫接下来的话却异常大胆。 “十师叔,不如我们扮做风随云,也去后院瞧瞧?” 秋舫语气平静,仿佛这不算什么大事。 何望舒闻言心头微凛,但以他的性子,自然不惧,跟着连声叫好:“妙哉妙哉,不过你连风政的院子都不敢去,却敢去跟他碰面?” 四下悄然,却见吴秋舫眼神宁和,徐徐张嘴说道:“只要不让他发现,那就无妨。再说了,师叔定不会让我有事,是吧?” “嘿!你这榆木脑袋几时开始学会算计人了。” 何望舒笑骂一声,那只黑鸟也跟着啄了一啄秋舫的脑袋。 少年郎浅笑着揉了揉脑袋,虽然此刻的氛围还算轻松,但扮做风随云终究不是小事,借着林子的掩映,秋舫双手握拳,抿起嘴唇,低声道:“都是十师叔教导得好,还请师叔略施小计,给我换张脸。” “看来这趟浑水,你是铁了心要我陪你走一遭了。”何望舒啐了一口,有些恼火地咕哝着。 虽然何望舒骨子里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人,但也知道体察风险大小。少年郎经历芦戌道人一事后,想要在墨宗里故技重施,他倒是什么都可以抛诸脑后,但自己却没那么轻松,这老二带出来的独苗若是有什么闪失,恐怕自己在东极门的历史上将留下耻辱的一笔。 好在修行之人岂会没有看家本领,何望舒要想保护秋舫全身而退似乎把握也不小,只见鸟喙微微翕动:“你当人人都如你一般随手便是一张符?要易容,自己想办法,我离你可不近。” 吴秋舫很清楚,十师叔并无阻拦之意。想到此处,他身子便往旁边一趔,藏进树影之下,谨慎地透过叶缝往外张望,好在此刻的墨宗只有昏暗的灯光在秋风中摇曳,守夜巡逻的下人为了避嫌,更是离那禁地远远的。 四下无人,秋舫也不浪费时间,双手一伸,便是左右开弓,两支食指在空中游弋,点点蓝光在幽静夜色里冉冉亮起,像翩翩起舞的光蝶,不过片刻,一张换形符、一张灵鸟符便具其神。 秋舫摇身一变,这朱门深院里,便是多出一位秀眉俊目的小少爷。而那张灵鸟符幻化出的灵鸟比何望舒的黑鸟小半个身子,也站上吴秋舫的另一边肩膀,时刻候命。 “十师叔,可还像?” 秋舫敞开双臂,借着一抹月色,站到黑鸟面前,一边埋头打量自己,一边认真地问道。 这身绫罗绸缎裁出的黑色宽袍,一瞧造价便要不少金银。秋舫抖了抖袖口,将双手露了出来,心想着若是多画几张符箓多变几套袍子,怕就能赚个盆满钵满了,至少不用在小师妹说钱时那般窘迫。 黑鸟眼前的一切都尽收何望舒眼底,只听他咂了咂嘴,带着三分戏谑七分肯定地说道:“样子是一个样子,只是,你比那小子少了点邪气,多了点正气。” “那该如何是好?” 秋舫抬起头来,望着在空中扑腾着翅膀的黑鸟说道。 “来,你先把左边嘴角往上提一点。”何望舒略加思索,竟然教导起吴秋舫该如何邪笑。 不过只需瞬间,吴秋舫那笑不如哭的神色便打消了他的念头。 “得了,今晚你还是别笑了,自求多福吧。好在啊...”何望舒的嫌弃丝毫不掩饰地传到秋舫耳朵里,让秋舫颇受打击。 “好在什么?”秋舫不知道何望舒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连忙追问。 “好在据我所知,这风政忙于门中事务,对自己的孩子几乎是不管不顾,兴许你真能蒙混过去也未可知。”何望舒虽在劝慰,但并没有多少底气,这天底下哪有父亲分不清儿子是真是假的。 秋舫微微蹙眉,他与风随云也打过几次交道,一会撞上风政,忽悠个一时半会问题不大。 “我先躲进你的袖口里,一会若是事情败露,你只管将我放出,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就是了。”何望舒语重心长地叮嘱一句,这事关生命安危,料是他也不敢再多戏言。 “弟子知道。”秋舫一边答,一边敞开袖口,让黑鸟躲进。自己则驱使候命多时的灵鸟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你这只鸟是放去哪里?”何望舒起初以为秋舫只是召出灵鸟为自己放风,见他此刻将灵鸟唤走,有些不解。 “我让它去盯着风随云,不然一会撞个正着,岂不尴尬?” “好小子,越来越上道了。”何望舒赞叹道,只是声音在秋舫宽大的黑袍里飘来荡去,总觉得有些别扭。 得了夸赞,秋舫并不骄傲。只是仰头望了望头顶苍穹,看着夜幕上挂着的繁星,深吸一口气,任凭微凉抚摸面颊,迈着步子便走上大路。毕竟此刻的他,已经摘下墨宗下人王谷芽的面具,摇身变作了墨宗公子哥风随云。 “找了你半天,果然还得在这条路上才能找到你。” 不等秋舫洋洋洒洒地迈出几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惊得他冷汗直冒,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来的人,又是那个无处不在的小妖女。 “你怎么站着不动?” 风随星缓缓向秋舫走来。 秋舫想叫一声姐姐,可喉咙里似乎卡住了些什么,只是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不敢说话了?” 风随星走到少年郎的跟前,蹙眉询问。 “姐,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呢?”秋舫模仿着风随云的语气,尴尬地回答一句。 “哼,我就知道,你对后院一定是贼心不死。” 风随星冷哼一声,言下之意自然是要阻止风随云又去后院一探究竟。 “那我不去便是,姐姐不如早些休息。”吴秋舫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地劝道。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鬼主意。” 风随星白了秋舫一眼,脚下也不停步,而是围着秋舫绕了一圈,直到背对秋舫时,才缓缓开口道:“今天,你心里一定有怨气对吧?” 好在风随星姐弟二人言辞交锋之时,秋舫都在一旁,清楚此话何意,但他并不敢去搭话,言多必失的道理他自然明了。 “母亲走了之后,我便没再去过那里。” 风随星的声音有些发颤,秋舫听得出,她在回忆,回忆一些不愿回忆的事情。 “你可知道父亲与母亲为何总是偏袒于我?” 风随星强抑着内心的纷乱如潮,强作镇定道。 秋舫闻言一愣,本是不知该如何作答,但转念一想,既然风随星这般问了,那自己理应说是不知。 念及此处,便是张口答道:“不知。” “因为啊。”风随星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 只听她转过身子来,又道一句:“我并不是你姐姐。” 第五十七章 来者何人 秋风吹落二更桂,一阵花香探来,撩人心弦。 风随星的话,也随风飘来,正如春雷入夜,炸起秋舫心中波澜。 好在换作真正的风随云在此,也会露出如此惊讶的表情来。 “姐何出此言?” 沉沉的夜掩住秋舫的神色,风随星背着身子,也不想去瞧他所谓的弟弟此刻是何表情,低落地讲述起往事:“我真正的父母在十八年前,便死于东极门贼子之手。” 风随星喃喃说着,东极门三个字脱口之时,秋舫的心沉了一下,以他此刻的身份,断然是不敢反驳,但要他陪风随星骂几句东极门的不是,自然说不出口来。于是他干脆不去搭话,静待风随星的下文。 见秋舫并未开口,风随星拢了拢耳边散落的青丝,她连夜出门,一袭罗衣飘飘,在朦胧月光下显得单薄。 “这一切都是父亲大人告诉我的。十八年前,洛城里纷争不断,几大家族与宗门争抢着地盘,终于,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刻,他们各自为阵,在城外陷入混战。”风随星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落在远处的檀木屋檐上,眼中的氤氲扑朔迷离。 “听说过一些,但只知一角,不知全貌。” 对十八年前的大战,秋舫有所耳闻,轻叹着接了一句话茬。 “我原姓水,单名一个心字,亲生父亲则是影墨使。为此,我自打出生起,便以宗主女儿的名义活着。”说到此处,风随星撇了撇嘴,兀自仰望这空中繁星,片刻后接道。 “在那场混战中,我的亲生父亲为墨宗战死,是为救宗主父亲而死。在那之后,我顺理成章地成为墨宗大小姐,宗主待我也视如己出。”风随星低低地喃语,虽然周岁的孩子对那时发生的一切并无记忆,但提及自己的亲生父亲,一个妙龄少女总归有些伤春悲秋。 许是怕秋舫说错话,何望舒又将一段话送入他的脑海:“影墨使就是墨宗暗探中地位最高的一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向来只有墨宗宗主一人。其他人都只闻其名,从不知其人。” 好在何望舒情报能力出色,掌握到这些墨宗秘辛,否则秋舫定要问出一句为何你一出生便要以风政女儿的名义生存。 风随星也没给秋舫插话的机会,只是叹道:“一来宗主对我父亲心中有愧,二来我是影墨使女儿一事不敢昭告天下。所以,你知道宗主与母亲为何对我百依百顺了吧?” “姐姐怎么想起说这些事情。”秋舫学着风随云的语气说道,言辞之间显出几分冷然。 风随星闻言却是一愣,她哪里想到眼前的风随星是吴秋舫假扮的,只道自己的弟弟对自己心中仍有怨气。 “我知道,你总说我万事不肯与你相让,总认为父亲大人不爱与你多言是因为偏心于我。就连母亲离世,你也觉得是我的霸道所致。但,这一切的由来...” 风随星的声音变得微弱起来,不知道是被泠泠秋风吞没了,还是她本就没有再说下去,这条青石路上陷入了沉默。 风随星张了张嘴,却又停了下来。她想倾诉这件打她记事起便魂牵梦绕的羁绊,她想告诉风随云自己刁蛮霸道的背后也有不为人知的苦楚。 毕竟,她越是飞扬跋扈,越是给风政带来许多麻烦,风政才会获得赎罪的感觉。 见风随星沉默,吴秋舫侧目而来,只觉得风随星的身子正微微发颤,瞧不见她的脸颊,但却能感受到这一份无解的悲凉。 少年郎厌恶刁横霸道,但也不忍见世间的悲惨。他沉吟片刻,还是放下心中成见劝慰道:“我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他也不管风随星是否相信,只是觉得此时此刻理应如此说上一句,不管风随星究竟犯下多少罪孽,毕竟时至今日,他自己的双眼从未见过风随星干杀人放火的勾当,顶多只是个杀人未遂而已。 “你,当真不放在心上?” 风随星蓦然回头,怔怔地瞧着吴秋舫。 “不放。”秋舫语气铿锵,虽然他没什么兄弟姐妹,但见到此情此景,也不再去计较什么正邪。 得到回答,风随星的脸色好看些许。摆手苦笑道:“好啦,姐姐以后也不欺负你了。” 末了,风随星却又补上一句:“但是我院子里的王谷芽,你决不能碰。” 她话音一落,秋舫心中升起一丝暖意,不过片刻,却又懊恼不已,这要是让真的风随云听见得有多好。 想是这样想,但嘴上可不能叫风随星去找真的风随云唠叨。秋舫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继续拿腔捏调地说道:“是是是,姐姐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风随星见假弟弟应允下来,也收起方才随时都要哭出声来的神情,撇着嘴吩咐:“今晚的事,记得保密,父亲大人说过,事关重大,不能让多的人知道。” 秋舫依旧恭顺地点点头,甚至心中暗笑:“别说保密,明天你见到风随云的面,保管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玩闹归玩闹,秋舫对于风随星主动来解开姐弟心结的举动有些惋惜,可惜今晚在此站着的,并不是真的风随云。 真的风随云是个一张嘴便真话一半假话一半的人,风随星对此自然了如指掌,见吴秋舫答应得爽快,将信将疑地瞧了他一眼,似乎还在担忧这只是敷衍自己。 可后院里突如其来的一声轰鸣却让风随星把她的担忧抛在脑后。 “父亲?” 风随星讶异地问道,话音一落便瞧向秋舫。 二人面面相觑,秋舫刚想搭话,便又听后院传来一声怒喝:“来者何人!” 秋舫不猜便知这一嗓子是风政吼出来的,看来这墨宗也不见得太平。 “父亲的声音,快去瞧瞧。” 听见风政的呵斥,风随星面露忧虑,能在墨宗里与风政对峙之人,少说也是第二类人来临,若大打出手,墨宗的弟子们怕是没人能睡个安生。吴秋舫对此更是感同身受,毕竟前些日子东极门才上演了一出同样的大戏。 “想是东极门的贼子。”风随星脑子里掠过吴秋舫的面容,咬牙切齿地说道。也难怪,十八年前的大战里,许多曾经称霸一时的大家族都销声匿迹,现如今在洛城之中能与墨宗掰掰手腕的也就东极门一家了,换了那些仅存的小门小派,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来墨宗禁地造次。 吴秋舫哪知道这一转眼的功夫里,风随星已经在脑海里将东极门扒皮一次了。少年突然扭头朝着风随星望了一眼,心中生出一计来。 “姐姐,一会人多,你堂堂一个大小姐穿成这般怕是不太雅致。” 此刻灵鸟已经探到风随云起身离屋,这时候放任风随星和自己赶去后院,必然上演一出李逵战李鬼的戏码。好在风随星这一身黑纱罗衣难登大雅之堂,给了吴秋舫一个支开她的借口。 风随星闻言低头打量自己一番,心想吴秋舫所说也不无道理,竟片刻不肯耽误地往自己院中飞奔而去。 见风随星走远,吴秋舫一个闪身便又转入林荫道旁的密林中,吐出在胸口憋了半晌的闷气,趁着夜色将身子换回王谷芽来。 “我瞧你扯起谎来是越来越熟练了。” 四下无人,黑鸟又是一跃而起,落在树枝上,一边向外打着望,一边朝少年笑道。 秋舫闻言愣了愣神,这几日迫于生计,自己不得不说或做出这些虚虚假假的事来。好在自己只是小道长,不是个小和尚,否则师父就得拿着禅杖教训自己出家人不可打诳语了。 “师叔,我们也瞧瞧去?”秋舫不去理会何望舒的玩笑,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吴秋舫多少也摸到何望舒的脉门,只要不去与他相争,他再多玩闹都得烂在肚子里。 见秋舫不答自己的招惹,何望舒意兴阑珊道:“瞧瞧就瞧瞧吧,只是我们躲远些,让鸟去探头便成。依我看,过一会这后院里一定高手如云,若是有个闪失,我可就保不了你了。” 当何望舒有一日不再自卖自夸,那说明此事确实连一成把握都没有。吴秋舫对这个浅显易懂的道理再明白不过,让他以身试险断是不敢,只得应允何望舒的提议,手指一晃,支使着灵鸟追去。 黑鸟见状,又在空中扑腾几下,转过鸟身,如一缕青烟般朝着后院急速射去,这看好戏的事,何望舒当然不甘落于人后。 秋舫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十师叔和九师叔当真是两个极端,一个生怕天下事扰了他的剑心,一个生怕天下事漏了他的戏份。 这后院正中的枯树比起前日,似乎更大了几分,若是没有两三个成年男子的环抱,还真量不出它有几尺几宽。 后院外围站着几道黑袍人影,想是墨宗的各位墨使们。 今夜这场戏的主角却在院中。 枯树的前后分别立着两道人影,一个中年男子黑袍加身,披散着乌黑长发,鬓间已染白霜,脸颊隐约可见有些细纹,但平视前方的双眸却英气逼人,像两柄匕首牢牢指向枯树后边的另外一人。 “想必此人便是风政了。”秋舫心中想到,他此刻离得很远,全凭那只灵鸟挂在墙头悄悄往里张望。 而另一道人影也是一袭黑色布衣,身材不见得壮硕,但也说不上瘦小,似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脸上带着金色面罩,在皎皎明月之下熠熠生辉。让秋舫诧异的是,这人丝毫不掩饰自己强悍的修为,汹汹气势压迫十足,仿佛一出手便要毁灭一方天地。刚刚赶到的风随星仅仅多瞧上了几眼便觉得喉咙发涩,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这个人,好强!” 秋舫心中叹道,他见识过黑影与周宗斗法,知道这些站在世界巅峰的人有多大的本事,甚至隐约间觉得此人更强于风政。 此刻,何望舒的黑鸟也往灵鸟身边凑了一凑,竟使着秋舫不曾听过的正经语气道:“小心点,此人,已算半个第一类人。” 第五十七章 来者何人 秋风吹落二更桂,一阵花香探来,撩人心弦。 风随星的话,也随风飘来,正如春雷入夜,炸起秋舫心中波澜。 好在换作真正的风随云在此,也会露出如此惊讶的表情来。 “姐何出此言?” 沉沉的夜掩住秋舫的神色,风随星背着身子,也不想去瞧他所谓的弟弟此刻是何表情,低落地讲述起往事:“我真正的父母在十八年前,便死于东极门贼子之手。” 风随星喃喃说着,东极门三个字脱口之时,秋舫的心沉了一下,以他此刻的身份,断然是不敢反驳,但要他陪风随星骂几句东极门的不是,自然说不出口来。于是他干脆不去搭话,静待风随星的下文。 见秋舫并未开口,风随星拢了拢耳边散落的青丝,她连夜出门,一袭罗衣飘飘,在朦胧月光下显得单薄。 “这一切都是父亲大人告诉我的。十八年前,洛城里纷争不断,几大家族与宗门争抢着地盘,终于,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刻,他们各自为阵,在城外陷入混战。”风随星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落在远处的檀木屋檐上,眼中的氤氲扑朔迷离。 “听说过一些,但只知一角,不知全貌。” 对十八年前的大战,秋舫有所耳闻,轻叹着接了一句话茬。 “我原姓水,单名一个心字,亲生父亲则是影墨使。为此,我自打出生起,便以宗主女儿的名义活着。”说到此处,风随星撇了撇嘴,兀自仰望这空中繁星,片刻后接道。 “在那场混战中,我的亲生父亲为墨宗战死,是为救宗主父亲而死。在那之后,我顺理成章地成为墨宗大小姐,宗主待我也视如己出。”风随星低低地喃语,虽然周岁的孩子对那时发生的一切并无记忆,但提及自己的亲生父亲,一个妙龄少女总归有些伤春悲秋。 许是怕秋舫说错话,何望舒又将一段话送入他的脑海:“影墨使就是墨宗暗探中地位最高的一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向来只有墨宗宗主一人。其他人都只闻其名,从不知其人。” 好在何望舒情报能力出色,掌握到这些墨宗秘辛,否则秋舫定要问出一句为何你一出生便要以风政女儿的名义生存。 风随星也没给秋舫插话的机会,只是叹道:“一来宗主对我父亲心中有愧,二来我是影墨使女儿一事不敢昭告天下。所以,你知道宗主与母亲为何对我百依百顺了吧?” “姐姐怎么想起说这些事情。”秋舫学着风随云的语气说道,言辞之间显出几分冷然。 风随星闻言却是一愣,她哪里想到眼前的风随星是吴秋舫假扮的,只道自己的弟弟对自己心中仍有怨气。 “我知道,你总说我万事不肯与你相让,总认为父亲大人不爱与你多言是因为偏心于我。就连母亲离世,你也觉得是我的霸道所致。但,这一切的由来...” 风随星的声音变得微弱起来,不知道是被泠泠秋风吞没了,还是她本就没有再说下去,这条青石路上陷入了沉默。 风随星张了张嘴,却又停了下来。她想倾诉这件打她记事起便魂牵梦绕的羁绊,她想告诉风随云自己刁蛮霸道的背后也有不为人知的苦楚。 毕竟,她越是飞扬跋扈,越是给风政带来许多麻烦,风政才会获得赎罪的感觉。 见风随星沉默,吴秋舫侧目而来,只觉得风随星的身子正微微发颤,瞧不见她的脸颊,但却能感受到这一份无解的悲凉。 少年郎厌恶刁横霸道,但也不忍见世间的悲惨。他沉吟片刻,还是放下心中成见劝慰道:“我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他也不管风随星是否相信,只是觉得此时此刻理应如此说上一句,不管风随星究竟犯下多少罪孽,毕竟时至今日,他自己的双眼从未见过风随星干杀人放火的勾当,顶多只是个杀人未遂而已。 “你,当真不放在心上?” 风随星蓦然回头,怔怔地瞧着吴秋舫。 “不放。”秋舫语气铿锵,虽然他没什么兄弟姐妹,但见到此情此景,也不再去计较什么正邪。 得到回答,风随星的脸色好看些许。摆手苦笑道:“好啦,姐姐以后也不欺负你了。” 末了,风随星却又补上一句:“但是我院子里的王谷芽,你决不能碰。” 她话音一落,秋舫心中升起一丝暖意,不过片刻,却又懊恼不已,这要是让真的风随云听见得有多好。 想是这样想,但嘴上可不能叫风随星去找真的风随云唠叨。秋舫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继续拿腔捏调地说道:“是是是,姐姐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风随星见假弟弟应允下来,也收起方才随时都要哭出声来的神情,撇着嘴吩咐:“今晚的事,记得保密,父亲大人说过,事关重大,不能让多的人知道。” 秋舫依旧恭顺地点点头,甚至心中暗笑:“别说保密,明天你见到风随云的面,保管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玩闹归玩闹,秋舫对于风随星主动来解开姐弟心结的举动有些惋惜,可惜今晚在此站着的,并不是真的风随云。 真的风随云是个一张嘴便真话一半假话一半的人,风随星对此自然了如指掌,见吴秋舫答应得爽快,将信将疑地瞧了他一眼,似乎还在担忧这只是敷衍自己。 可后院里突如其来的一声轰鸣却让风随星把她的担忧抛在脑后。 “父亲?” 风随星讶异地问道,话音一落便瞧向秋舫。 二人面面相觑,秋舫刚想搭话,便又听后院传来一声怒喝:“来者何人!” 秋舫不猜便知这一嗓子是风政吼出来的,看来这墨宗也不见得太平。 “父亲的声音,快去瞧瞧。” 听见风政的呵斥,风随星面露忧虑,能在墨宗里与风政对峙之人,少说也是第二类人来临,若大打出手,墨宗的弟子们怕是没人能睡个安生。吴秋舫对此更是感同身受,毕竟前些日子东极门才上演了一出同样的大戏。 “想是东极门的贼子。”风随星脑子里掠过吴秋舫的面容,咬牙切齿地说道。也难怪,十八年前的大战里,许多曾经称霸一时的大家族都销声匿迹,现如今在洛城之中能与墨宗掰掰手腕的也就东极门一家了,换了那些仅存的小门小派,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来墨宗禁地造次。 吴秋舫哪知道这一转眼的功夫里,风随星已经在脑海里将东极门扒皮一次了。少年突然扭头朝着风随星望了一眼,心中生出一计来。 “姐姐,一会人多,你堂堂一个大小姐穿成这般怕是不太雅致。” 此刻灵鸟已经探到风随云起身离屋,这时候放任风随星和自己赶去后院,必然上演一出李逵战李鬼的戏码。好在风随星这一身黑纱罗衣难登大雅之堂,给了吴秋舫一个支开她的借口。 风随星闻言低头打量自己一番,心想吴秋舫所说也不无道理,竟片刻不肯耽误地往自己院中飞奔而去。 见风随星走远,吴秋舫一个闪身便又转入林荫道旁的密林中,吐出在胸口憋了半晌的闷气,趁着夜色将身子换回王谷芽来。 “我瞧你扯起谎来是越来越熟练了。” 四下无人,黑鸟又是一跃而起,落在树枝上,一边向外打着望,一边朝少年笑道。 秋舫闻言愣了愣神,这几日迫于生计,自己不得不说或做出这些虚虚假假的事来。好在自己只是小道长,不是个小和尚,否则师父就得拿着禅杖教训自己出家人不可打诳语了。 “师叔,我们也瞧瞧去?”秋舫不去理会何望舒的玩笑,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吴秋舫多少也摸到何望舒的脉门,只要不去与他相争,他再多玩闹都得烂在肚子里。 见秋舫不答自己的招惹,何望舒意兴阑珊道:“瞧瞧就瞧瞧吧,只是我们躲远些,让鸟去探头便成。依我看,过一会这后院里一定高手如云,若是有个闪失,我可就保不了你了。” 当何望舒有一日不再自卖自夸,那说明此事确实连一成把握都没有。吴秋舫对这个浅显易懂的道理再明白不过,让他以身试险断是不敢,只得应允何望舒的提议,手指一晃,支使着灵鸟追去。 黑鸟见状,又在空中扑腾几下,转过鸟身,如一缕青烟般朝着后院急速射去,这看好戏的事,何望舒当然不甘落于人后。 秋舫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十师叔和九师叔当真是两个极端,一个生怕天下事扰了他的剑心,一个生怕天下事漏了他的戏份。 这后院正中的枯树比起前日,似乎更大了几分,若是没有两三个成年男子的环抱,还真量不出它有几尺几宽。 后院外围站着几道黑袍人影,想是墨宗的各位墨使们。 今夜这场戏的主角却在院中。 枯树的前后分别立着两道人影,一个中年男子黑袍加身,披散着乌黑长发,鬓间已染白霜,脸颊隐约可见有些细纹,但平视前方的双眸却英气逼人,像两柄匕首牢牢指向枯树后边的另外一人。 “想必此人便是风政了。”秋舫心中想到,他此刻离得很远,全凭那只灵鸟挂在墙头悄悄往里张望。 而另一道人影也是一袭黑色布衣,身材不见得壮硕,但也说不上瘦小,似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脸上带着金色面罩,在皎皎明月之下熠熠生辉。让秋舫诧异的是,这人丝毫不掩饰自己强悍的修为,汹汹气势压迫十足,仿佛一出手便要毁灭一方天地。刚刚赶到的风随星仅仅多瞧上了几眼便觉得喉咙发涩,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这个人,好强!” 秋舫心中叹道,他见识过黑影与周宗斗法,知道这些站在世界巅峰的人有多大的本事,甚至隐约间觉得此人更强于风政。 此刻,何望舒的黑鸟也往灵鸟身边凑了一凑,竟使着秋舫不曾听过的正经语气道:“小心点,此人,已算半个第一类人。” 第五十八章 湖中对 东极门往里边走,有汪不大不小的碧湖,湖心有一座八角亭,红色尖顶矗立在湖中,颇有几分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架势。 亭中,摆了一张红木小案,上边搁着几件不起眼的茶具。小案两侧各有一把逍遥椅正轻轻晃悠着,两道人影半仰在上,惬意地观月垂钓。 周宗的左手从他宝贝的鱼竿上抚过,右手抬起茶杯轻呷一口,炯炯有神的眸子盯着湖面,静候着鱼儿上钩。 一旁的人是段谋,除却操劳门中琐事,他唯一爱好便是与周宗坐在湖心亭中一边饮茶,一边夜钓。 “墨宗今晚不太平。”段谋的声音比起寻常更显低沉,像是怕惊扰了鱼儿。 周宗却毫不在意,冷笑道:“要在旋涡里掏东西,哪有不湿手的道理。” “老十传信回来,说闯入者的本领犹在风政之上。”段谋直视湖面,眉峰紧锁,他在猜测,猜测与风政对峙者是何方高人。 “哼哼。”周宗又是一声冷哼,旋即抬起鱼竿来瞧了一瞧,见无鱼上钩,便又顺势放下。 “老七负伤,这些日子辛苦老十了。”周宗继续说道,脸上不带半分情绪。 这次换段谋啐了一口,他道:“辛苦?还不知道他在哪里花天酒地呢。” 周宗微微笑了一笑,他知道这几日墨宗发生的故事。何望舒多半正在青楼里搂着花魁吟诗作对,真正办事的不过是一只黑鸟和泥潭中央的吴秋舫。 但他也不计较,扭头说道:“无妨,只要事情能办得成,何必管他使的什么手段。” 段谋却不以为然,不依不饶地说道:“他倒是潇洒,若是那孩子有个闪失,他担得起嘛?” 见段谋也不顾鱼儿怕不怕,开始在亭子里叫嚣起来,周宗饶有兴致地将头枕在椅上,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也关心起那孩子来了?” “只要是我东极门人,就是只虫子,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段谋嘶哑的声音响彻湖面,宣示着他又动了肝火。 周宗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知道自己的四师弟是个什么性子,一时顽劣心起,又打趣他道:“我昨日踩死了只东极门的蚂蚁,你不得手刃了我?” 段谋闻言,怒气冲冲地白了他一眼,冲着湖面恼道:“你别吓走我的鱼。” 周宗见状哈哈一笑,又将话头拉回正题:“我觉得,老二已经下山了。” 周宗话音落下,段谋半晌未去搭话,比起林芸,暴跳如雷的他似乎更显沉着。 “为何你总说老二不在山上?”段谋将信将疑地问道。 见段谋并未反驳,周宗的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 “别说不在山上,我还料定他此刻便在妖域。” “妖域...他见那人去了?”段谋把话拖得很长,脑海里也在思索。 “以他的性子,别说见人,说不定已经大打出手了。”周宗撇了撇嘴,好像晏青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前。 “可他发誓永世不会下山。”段谋还是不肯相信周宗的话。 “发誓?他老二发过的誓比我钓的鱼还多,你信他的鬼话?” 说到此处,周宗骂骂咧咧的支起身子,快速将鱼竿抬起,可鱼钩之上依旧空空如也,饵料却早被湖中鱼群摘了桃子,为他心中的怒气再添了一把柴火。 “但你钓鱼的本事,本来也臭。” 虽然周宗怒气横生,但段谋也不是个会见风使舵的主,仍然往他火上浇油。 “呸,哪来的废话。”周宗骂道,旋即又想起什么,缓缓将头搁了回去,平静地接着说起话来:“若老大当真活着,那他,必定成妖了。” 段谋听完没有开腔,他倒吸一口凉气,陷入沉默。 周宗见段谋独自沉思,也不扰他,只是抬手为他续了盏茶,再将茶杯推到段谋面前。 亭子的角落点了一段龙涎香,香气随风摆动,让段谋的心思沉静下来。 “他若是成妖,怕是不会老实待在妖域。”段谋试探着说道,他也不能确定东极门的大师兄目前究竟是何境况。 “既然老二插手,那我们想那么多也没用。”周宗一声叹息,似乎不想再提这令人头疼的事。 段谋却清了清嗓子,忧虑道:“未雨绸缪总是好的,不过眼前最要紧的是,你称病不是长久之计,皇城终归要走一趟了,只是那孩子下山一事...” “人君那里,我自会去说,大不了,我将头给他便是。”周宗横眉说道。 段谋知他说的是气话,也不搭茬,人君就算怪罪,也罪不至死。东极门为他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功劳苦劳一应俱在,人君想必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那墨宗呢?”东极门俗务繁忙,他俩同来夜钓的机会不多,段谋也想趁此机会将近来的忧虑问个明白。 周宗迟疑片刻,说道:“老十一和老十二的事,虽然不甘,但生死有命,要想坐稳洛城最大的一把交椅,必然要见血。安生了十八年,魔宗既然要打破规矩,暗中下手打伤老七,老十取他一条性命也不为过。当然墨宗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迟早还得再打一次。” “再来一次,我定要他们鸡犬不留。”段谋恶狠狠地说道,他想起十八年前的大战,东极门虽胜,但胜得惨烈。 周宗不言,往事不堪回首,那场大战同样是他心中的痛与怒。 “何时让他们回来?”段谋扶紧鱼竿,水面有波涛荡漾,鱼儿已经迎来新的牢笼。 “给老十发信,不管结果如何,今夜回来。还有,传令天青、空林,让他们即日启程回门,今年的比试得计划上了。”周宗瞧见段谋的鱼竿震动,知道今夜又是他捷足先登,便是将话撂下,站起身来,衣袍一拂,踏着月色往岸边飞去。 段谋默默点头,将鱼竿一把扯起,水面波光粼粼,游鱼将换新主。看来周宗今夜,又输他一次。 再看墨宗那头,正与东极门的惬意相反。一黑一蓝两只小鸟端坐墙头,目不转睛地瞧着院内。 “不知是哪方高人驾临,何不露个脸面,墨宗自有好酒款待。”风政双手负在背后,朗声说道。 “好酒好肉大可不必,风宗主,放人吧。”金面黑衣人慢悠悠地说道,声音尖细,一入耳便让人心生不悦。 “不知阁下说的是何人?”风政双眼犀利如鹰隼,没有语气地说道。 “我们都站在此处了,又何必装傻呢?”那人冷笑一声,将目光落在那棵巨大的枯树上。 风政沉默不语,这金面黑衣人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早早打定主意要救枯树里的人。 一旁的两只鸟儿看得摇头晃脑,吴秋舫多少体会到一丝何望舒爱看热闹的心情。 “老四传信来了,要我们今晚便走。”黑鸟见蓝鸟瞧得聚精会神,伸长鸟喙顶了蓝鸟一下,传出何望舒的声音来。 “可我们来还一无所获。”吴秋舫心中的惋惜在嘴上表露无疑。 “今晚的事,便是最大的收获了,我们且先回门,再行定夺。”不看也知,何望舒此刻神情严肃,并不想多加拉扯。 “好。”蓝鸟点一点头,他对墨宗倒是没什么留恋,既然要走,那走便是了。 与何望舒讲完,吴秋舫的注意力回到院中,风政已经清楚此人来意,微微摆手,后院里便蹿入四个墨使。 何望舒也聚精会神地戒备着,若是大战一起,自己要趁乱带走秋舫。 “阁下本领虽强,但终究不至第一类人之境,墨宗今天全员在此,能否拦住阁下?”风政声如洪钟,杀机尽显。 “哈哈,风宗主将话说得如此明白,我必不敢强取。”金面黑衣人冷冷笑道,当场便认了个怂,随即稍稍停顿,大手一挥,手掌过处现出一方三寸长短的玲珑宝塔来,这塔周身迸出紫光,掀起一阵狂风袭来,直直往那枯树而去。 在场之人脸色微变,正欲摆开架势,那阵风却又停住。 “不过,风宗主,你拦得住我,可拦得住里边的人?”说罢,这人又拖着尖细的声音狂笑起来,笑声未散,人已远去。 而那枯树却突然抖动起来,里面有一丝丝黑气渗出,这本就没了生命之气的树干,更显难堪了。 风政见状,暗叫不好,只见得他右眼流下一滴黑色墨汁,整个眸子之中竟只剩眼白,看得秋舫心中生寒。 “吓到了吧,整个墨宗就属他最是恶心,一只招子全白了。”何望舒低声骂道,仿佛眼前这一幕脏了他的眼睛。“不过这黑衣人使的法器,啧,不是凡品。” 秋舫强忍着心中恶心,他对法器不感兴趣,只是怔怔地盯住枯树的枝干,这团黑气,隐隐约约觉得异常熟悉。 风政的墨汁落到地面的瞬间,便消失不见。可仅仅片刻,枯树自根部而上,皆是染上一层黑色。 “封式!” 风政一声怒喝之下,黑色墨汁渗透速度愈来愈快,不过转眼,那巨大的枯树便成了黑树。 “宗主。”血魔使往前走出几步,来到风政身后,出声唤道。 风政摆了摆手,神色凝重,一声不吭地瞧着枯树。 那枯树下边忽然平静起来,在场之人无不敛声静气,仿佛在等待什么。 又过片刻,枯树剧烈震动,本就不多的黄叶簌簌而下,落到众人面前。随着黄叶落下,一团黑气冲天而起,不及三丈,又撞在一层薄雾之上,弹了回来。 自此,枯树便一动不动。 “是她!” 虽然秋舫躲在远处,但见到黑气的刹那,终于明白那股熟悉之感从何而来。自在震明山上与黑影打了第一个照面起,他便凭借过人的神识牢牢记住了她的气息。 “还能支撑,快命人修复结界。所有墨使,随我到堂中议事。”风政话音一落,那滴墨汁便飞回他眸子里。 众人得令,不敢怠慢,几个闪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墙头的两只灵鸟也不约而同地展开翅膀,往回飞来,只是转身刹那,蓝鸟回头望了一眼枯树。 “他修复结界,你便凶多吉少。快走。” 何望舒见此间事情已了,忙不迭地说道。 “师叔可有法子让我再待几日。” 秋舫的回答大大超出何望舒的意料,黑鸟在空中扑腾的翅膀一滞,竟险些摔落下来。等他定一定神,才惊道。 “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当墨宗女婿?” 第五十八章 湖中对 东极门往里边走,有汪不大不小的碧湖,湖心有一座八角亭,红色尖顶矗立在湖中,颇有几分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架势。 亭中,摆了一张红木小案,上边搁着几件不起眼的茶具。小案两侧各有一把逍遥椅正轻轻晃悠着,两道人影半仰在上,惬意地观月垂钓。 周宗的左手从他宝贝的鱼竿上抚过,右手抬起茶杯轻呷一口,炯炯有神的眸子盯着湖面,静候着鱼儿上钩。 一旁的人是段谋,除却操劳门中琐事,他唯一爱好便是与周宗坐在湖心亭中一边饮茶,一边夜钓。 “墨宗今晚不太平。”段谋的声音比起寻常更显低沉,像是怕惊扰了鱼儿。 周宗却毫不在意,冷笑道:“要在旋涡里掏东西,哪有不湿手的道理。” “老十传信回来,说闯入者的本领犹在风政之上。”段谋直视湖面,眉峰紧锁,他在猜测,猜测与风政对峙者是何方高人。 “哼哼。”周宗又是一声冷哼,旋即抬起鱼竿来瞧了一瞧,见无鱼上钩,便又顺势放下。 “老七负伤,这些日子辛苦老十了。”周宗继续说道,脸上不带半分情绪。 这次换段谋啐了一口,他道:“辛苦?还不知道他在哪里花天酒地呢。” 周宗微微笑了一笑,他知道这几日墨宗发生的故事。何望舒多半正在青楼里搂着花魁吟诗作对,真正办事的不过是一只黑鸟和泥潭中央的吴秋舫。 但他也不计较,扭头说道:“无妨,只要事情能办得成,何必管他使的什么手段。” 段谋却不以为然,不依不饶地说道:“他倒是潇洒,若是那孩子有个闪失,他担得起嘛?” 见段谋也不顾鱼儿怕不怕,开始在亭子里叫嚣起来,周宗饶有兴致地将头枕在椅上,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也关心起那孩子来了?” “只要是我东极门人,就是只虫子,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段谋嘶哑的声音响彻湖面,宣示着他又动了肝火。 周宗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知道自己的四师弟是个什么性子,一时顽劣心起,又打趣他道:“我昨日踩死了只东极门的蚂蚁,你不得手刃了我?” 段谋闻言,怒气冲冲地白了他一眼,冲着湖面恼道:“你别吓走我的鱼。” 周宗见状哈哈一笑,又将话头拉回正题:“我觉得,老二已经下山了。” 周宗话音落下,段谋半晌未去搭话,比起林芸,暴跳如雷的他似乎更显沉着。 “为何你总说老二不在山上?”段谋将信将疑地问道。 见段谋并未反驳,周宗的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 “别说不在山上,我还料定他此刻便在妖域。” “妖域...他见那人去了?”段谋把话拖得很长,脑海里也在思索。 “以他的性子,别说见人,说不定已经大打出手了。”周宗撇了撇嘴,好像晏青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前。 “可他发誓永世不会下山。”段谋还是不肯相信周宗的话。 “发誓?他老二发过的誓比我钓的鱼还多,你信他的鬼话?” 说到此处,周宗骂骂咧咧的支起身子,快速将鱼竿抬起,可鱼钩之上依旧空空如也,饵料却早被湖中鱼群摘了桃子,为他心中的怒气再添了一把柴火。 “但你钓鱼的本事,本来也臭。” 虽然周宗怒气横生,但段谋也不是个会见风使舵的主,仍然往他火上浇油。 “呸,哪来的废话。”周宗骂道,旋即又想起什么,缓缓将头搁了回去,平静地接着说起话来:“若老大当真活着,那他,必定成妖了。” 段谋听完没有开腔,他倒吸一口凉气,陷入沉默。 周宗见段谋独自沉思,也不扰他,只是抬手为他续了盏茶,再将茶杯推到段谋面前。 亭子的角落点了一段龙涎香,香气随风摆动,让段谋的心思沉静下来。 “他若是成妖,怕是不会老实待在妖域。”段谋试探着说道,他也不能确定东极门的大师兄目前究竟是何境况。 “既然老二插手,那我们想那么多也没用。”周宗一声叹息,似乎不想再提这令人头疼的事。 段谋却清了清嗓子,忧虑道:“未雨绸缪总是好的,不过眼前最要紧的是,你称病不是长久之计,皇城终归要走一趟了,只是那孩子下山一事...” “人君那里,我自会去说,大不了,我将头给他便是。”周宗横眉说道。 段谋知他说的是气话,也不搭茬,人君就算怪罪,也罪不至死。东极门为他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功劳苦劳一应俱在,人君想必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那墨宗呢?”东极门俗务繁忙,他俩同来夜钓的机会不多,段谋也想趁此机会将近来的忧虑问个明白。 周宗迟疑片刻,说道:“老十一和老十二的事,虽然不甘,但生死有命,要想坐稳洛城最大的一把交椅,必然要见血。安生了十八年,魔宗既然要打破规矩,暗中下手打伤老七,老十取他一条性命也不为过。当然墨宗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迟早还得再打一次。” “再来一次,我定要他们鸡犬不留。”段谋恶狠狠地说道,他想起十八年前的大战,东极门虽胜,但胜得惨烈。 周宗不言,往事不堪回首,那场大战同样是他心中的痛与怒。 “何时让他们回来?”段谋扶紧鱼竿,水面有波涛荡漾,鱼儿已经迎来新的牢笼。 “给老十发信,不管结果如何,今夜回来。还有,传令天青、空林,让他们即日启程回门,今年的比试得计划上了。”周宗瞧见段谋的鱼竿震动,知道今夜又是他捷足先登,便是将话撂下,站起身来,衣袍一拂,踏着月色往岸边飞去。 段谋默默点头,将鱼竿一把扯起,水面波光粼粼,游鱼将换新主。看来周宗今夜,又输他一次。 再看墨宗那头,正与东极门的惬意相反。一黑一蓝两只小鸟端坐墙头,目不转睛地瞧着院内。 “不知是哪方高人驾临,何不露个脸面,墨宗自有好酒款待。”风政双手负在背后,朗声说道。 “好酒好肉大可不必,风宗主,放人吧。”金面黑衣人慢悠悠地说道,声音尖细,一入耳便让人心生不悦。 “不知阁下说的是何人?”风政双眼犀利如鹰隼,没有语气地说道。 “我们都站在此处了,又何必装傻呢?”那人冷笑一声,将目光落在那棵巨大的枯树上。 风政沉默不语,这金面黑衣人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早早打定主意要救枯树里的人。 一旁的两只鸟儿看得摇头晃脑,吴秋舫多少体会到一丝何望舒爱看热闹的心情。 “老四传信来了,要我们今晚便走。”黑鸟见蓝鸟瞧得聚精会神,伸长鸟喙顶了蓝鸟一下,传出何望舒的声音来。 “可我们来还一无所获。”吴秋舫心中的惋惜在嘴上表露无疑。 “今晚的事,便是最大的收获了,我们且先回门,再行定夺。”不看也知,何望舒此刻神情严肃,并不想多加拉扯。 “好。”蓝鸟点一点头,他对墨宗倒是没什么留恋,既然要走,那走便是了。 与何望舒讲完,吴秋舫的注意力回到院中,风政已经清楚此人来意,微微摆手,后院里便蹿入四个墨使。 何望舒也聚精会神地戒备着,若是大战一起,自己要趁乱带走秋舫。 “阁下本领虽强,但终究不至第一类人之境,墨宗今天全员在此,能否拦住阁下?”风政声如洪钟,杀机尽显。 “哈哈,风宗主将话说得如此明白,我必不敢强取。”金面黑衣人冷冷笑道,当场便认了个怂,随即稍稍停顿,大手一挥,手掌过处现出一方三寸长短的玲珑宝塔来,这塔周身迸出紫光,掀起一阵狂风袭来,直直往那枯树而去。 在场之人脸色微变,正欲摆开架势,那阵风却又停住。 “不过,风宗主,你拦得住我,可拦得住里边的人?”说罢,这人又拖着尖细的声音狂笑起来,笑声未散,人已远去。 而那枯树却突然抖动起来,里面有一丝丝黑气渗出,这本就没了生命之气的树干,更显难堪了。 风政见状,暗叫不好,只见得他右眼流下一滴黑色墨汁,整个眸子之中竟只剩眼白,看得秋舫心中生寒。 “吓到了吧,整个墨宗就属他最是恶心,一只招子全白了。”何望舒低声骂道,仿佛眼前这一幕脏了他的眼睛。“不过这黑衣人使的法器,啧,不是凡品。” 秋舫强忍着心中恶心,他对法器不感兴趣,只是怔怔地盯住枯树的枝干,这团黑气,隐隐约约觉得异常熟悉。 风政的墨汁落到地面的瞬间,便消失不见。可仅仅片刻,枯树自根部而上,皆是染上一层黑色。 “封式!” 风政一声怒喝之下,黑色墨汁渗透速度愈来愈快,不过转眼,那巨大的枯树便成了黑树。 “宗主。”血魔使往前走出几步,来到风政身后,出声唤道。 风政摆了摆手,神色凝重,一声不吭地瞧着枯树。 那枯树下边忽然平静起来,在场之人无不敛声静气,仿佛在等待什么。 又过片刻,枯树剧烈震动,本就不多的黄叶簌簌而下,落到众人面前。随着黄叶落下,一团黑气冲天而起,不及三丈,又撞在一层薄雾之上,弹了回来。 自此,枯树便一动不动。 “是她!” 虽然秋舫躲在远处,但见到黑气的刹那,终于明白那股熟悉之感从何而来。自在震明山上与黑影打了第一个照面起,他便凭借过人的神识牢牢记住了她的气息。 “还能支撑,快命人修复结界。所有墨使,随我到堂中议事。”风政话音一落,那滴墨汁便飞回他眸子里。 众人得令,不敢怠慢,几个闪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墙头的两只灵鸟也不约而同地展开翅膀,往回飞来,只是转身刹那,蓝鸟回头望了一眼枯树。 “他修复结界,你便凶多吉少。快走。” 何望舒见此间事情已了,忙不迭地说道。 “师叔可有法子让我再待几日。” 秋舫的回答大大超出何望舒的意料,黑鸟在空中扑腾的翅膀一滞,竟险些摔落下来。等他定一定神,才惊道。 “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当墨宗女婿?” 第五十九章 独留墨宗 金面黑衣人这一闹,动静不小,墨宗内的风起云涌让吴秋舫不得不更加警惕。 事态紧急,吴秋舫将何望舒的玩笑话当做耳旁风,不愿多加理睬,而是匆忙道:“师叔莫要说笑,这枯树里的人是前些日子闯入东极门的女子。” “是她?你确定?”何望舒倒吸一口凉气,声音跟着凝重起来。 “她上山两次,闯东极门又是一次,弟子绝不会认错。”秋舫气血上涌,一张小脸上泛着红光,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意欲如何?” “师叔可还有办法令我再待数日,弟子定要查出此事端倪。”秋舫说得振振有词,若是换作刚下山的他,现在已经乖乖听命,随何望舒遁出墨宗了。但此时此刻的他,双眸笃定有神,言语之间不容半点质疑,就连何望舒一时也有些发愣。 吴秋舫心中想着,被黑影摆了如此几道,甚至差点害了周宗,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如今瞧这形势,倒像是墨宗关押住黑影,而那黑影的同伙想来救人。 既然黑影与墨宗并非同谋,那么内里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想通此节,秋舫再度补充道:“若是他们联手对东极门不利,我们也有个防范。” “还真是小瞧你了,鬼主意是越来越多,真不知道教你这么好多,还是不教更好。”何望舒笑骂一句,但听得出,他甚是欣慰。 短短片刻,何望舒又话锋一转,严肃道:“一张敛神符,你可能画?” 何望舒真身已至墨宗附近,但墨宗戒备森严,无需片刻,便能发现守护结界被他篡改一事,自然不敢贸然闯入,更别提将此符送入。 “这是一道生符?”秋舫听过此符名字,敛神静气,神仙来了也瞧不出底细。 但少年纵然知晓,却不知当如何画出。 “来不及了,黑鸟飞到何处,你手指便画到何处。”何望舒话音一落,黑鸟便窜在半空之中,上蹿下跳地引导秋舫手指起落。 得亏秋舫画符的本事练的是个童子功,虽然一笔一划稍显笨拙,但也没让何望舒失望,伴着蓝光骤起,一张敛神符已成,化作一阵黄色微光,一溜烟地射进少年眉心。 对此,何望舒是赞叹不已,要知道修炼符道之人,谁不想凭空出手便是一张符。时刻在腰间别一沓黄符纸,麻烦不说,还得省着点花,要是用个精光,就真只能跟人肉搏了,想到此处,何望舒有时候不免羡慕起熊珺祺来,仗剑走天涯,总好过一身行装省着花。 “此符可保天王老子来了都认不出你是谁,但切记只有半个月的时限。”何望舒的语气有些急促,想必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然不多。 “谢师叔成全。”秋舫连忙拜谢,作为东极门弟子,深入墨宗风险颇大,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刻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时。 好在墨宗之行是何望舒一路相伴,若换熊珺祺来,三言两语过后,便直接将他一剑敲晕带走。 “成全个屁,你给我小心点,这十五日之内,我每天在外面候着你,就是给我拼死,也得杀出重围。”何望舒的语气极其严厉,他微微停顿,又道:“记住,只有十五天时间,不管你是否探知到什么惊天秘密,都得准时出来。就算只剩一具尸首,老子也给你抢出来。” 吴秋舫刚想打趣他这师叔怎么说话这般不吉利,但听到何望舒那急切又慎重的口吻,便不敢多言,连忙给何望舒喂上一颗定心丸:“师叔放心,弟子一定以安全为重。” 少年郎的话音一落,何望舒也欣慰一笑,只觉得这孩子下山之后,心性在懵懵懂懂之中也逐渐成熟起来,早不似初出茅庐时的摇摆不定。念及此处,他也不再牵挂,低喝一声:“他们已发现结界之事,再留下去必被发现。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动用法术。保重!” 何望舒言罢,黑鸟当即腾空而起,扑腾着羽翼隐入黑夜里。 见黑鸟远去,秋舫知道接下来的十五个日夜,独陷旋涡深处的他,便是正儿八经的独行侠了,想来想去,既然此刻做不了什么,倒不如回去睡上一觉。 这一夜,秋舫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太阳刚探出头来,便有人一脚踢开他的房门。 秋舫一惊,心中暗骂自己这一觉竟睡得毫无防备。可再定睛一瞧,风随星一只脚踩在他的枕边,画了眉,涂了唇,一层薄薄的粉黛铺在脸上,衬得娇艳欲滴。 “姐..小姐。”吴秋舫腾得从床上爬起,嘴上胡乱叫了一声,竟差点顺着昨夜之事叫出一声姐姐来。 可让风随星变了脸色的事,并非少年郎的口误,而是他赤裸着上身的模样。脱离了棉被的遮掩,秋舫瘦弱却健康的身子骨露了一半在风随星面前,惹得这妙龄少女一声娇喝道:“快穿上,把衣服穿上。” 这不叫不打紧,一叫也惹得秋舫手忙脚乱,胡乱将那麻布衣衫裹在身上,向风随星赔起不是来。 好在风随星今日心情尚佳,并未拿出平常那副要将人生吞活剥的姿态来,不耐烦地念叨道:“你这昨晚是做贼去了?瞧瞧人家都在院子里候着了,你还躺这做春秋大梦。” 见风随星不痛不痒的责骂,秋舫猜测她并未真正动怒,也配合地求饶道:“小的再也不敢了。” “再有下次,我让你别想睡觉!”风随星说着狠话,但美眸却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秋舫的新住处,见昨晚杂乱的柴房整理得井然有序,脸色才稍显缓和,似乎对秋舫的勤快还算满意。 秋舫匆匆整理衣衫,从被褥里钻出身子。为了行事方便,他总是和衣而睡,最多在被粗布麻衣挠得痒痒的时候,才将上衣褪去,以期勉强睡个好觉。 “你睡个觉,穿得还挺厚实。”风随星见少年起身,先是一惊,却见他下身还穿着裤子,冷哼了一句。 “为了小姐招呼起来方便。”秋舫悻悻一笑,这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君,学起东西来总是很快,秋舫这张小嘴,也一天天甜了起来。 风随星却冷笑起来:“方便?我都走到这了,你还在床上方便?” “小的知错了。”秋舫见她旧事重提,又道歉一句,好在风随星今天神采奕奕,并不是诚心责骂他。 “行了行了。”风随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今天本小姐要出街,你随我同去。” 空气里飘荡的灰尘令风随星鼻腔里有些不适,她一边撂话,一边转向门口,心中已生去意。 “小的遵命。”秋舫恭敬地答了一声。 “你去让九清给你找件合眼的衣服,出了门,可别丢了我的脸面。” 风随星余光一撇,瞧见秋舫身上的粗布麻衣已有些破损,便略带嫌弃地叮嘱一句。说罢,再也不与秋舫纠缠,头也不回地往外行去。 不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总务堂厅中显得有些昏暗,零星几盏灯火在空气里燃了许久,似乎快要灯枯油尽。这里没有秋舫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只有一群行色匆匆的下人,脸上写满了严肃,见到少年走了进来,也不过撇了一眼,并不搭理。 秋舫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他东张西望地寻起九清的身影,好在上天还算眷顾他,不过片刻便让他寻得。 “嘿,你怎么来了?” 见少年站在厅中,九清脸上洋溢着一层欢喜。 “九清姐姐,小姐命我来挑一身衣裳。”秋舫也不拖沓,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若是耽误的时辰太久,风随星怕是又要撒一阵泼,到时候怕该吃不消了。 “小姐平常不都是命我们将衣裳送过去由她挑选么,怎么今天让你过来了。”九清纳闷地歪着头道。 “小姐让我今天与她一同出街,不过这身衣裳有辱宗门脸面,所以特地来换上一身行头。”秋舫认真解释道。 九清一听这话,恍惚了片刻。 正当秋舫纳闷她在思虑什么,九清才开口道:“小姐平常出街,要么独行,要么带着小少爷,今天怎么突然叫上你了。” 秋舫愣神,听出她话中有话,但却猜不透是何用意,只好囫囵答道:“许是小姐今日想买些大件,需要我下下苦力。” 九清瞧了瞧秋舫那几乎是骨瘦如柴的模样,或许是觉得这个答案还算满意,终于笑道:“你这身板能搬些什么。” 九清的话音一落,秋舫的身侧却响起一个老迈的声音。 “清儿,不是让你去侧门点一下货嘛,怎么还在这磨蹭。” 秋舫循声望去,见阴影中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老翁,他满头银发,但身子骨似乎还挺硬朗,走来的步子不紧不慢。 “刘爷爷,您还在这呢?” 九清侧目望着老翁,巧笑嫣然,情不自禁地往前踏出两步,主动迎了上去,看得出,这俩人关系不错。 秋舫刚来墨宗几日,也不认识这老翁是谁,但见到他从容不迫的神情,多少猜到至少在这总务堂中,有着一定得地位。 “这就是前几日送到小姐院子里的小伙子?”被叫做刘爷爷的老翁面露笑意,但一双眸子却犀利如鹘鹰。 “是了,他叫王谷芽。小姐命他来选一身衣裳,所以我才耽搁了一会。”九清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她心中清楚得很,这老翁虽然是总务堂的总管,但平常待人和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真的责怪大家。 这刘总管听到秋舫是奉小姐之命来挑一身衣裳,也是微微愣神。不过他好歹在墨宗侍奉大半辈子,见过的事海了去了,也不惊讶,只是笑道:“看来小姐还算满意。” “小的见过刘爷爷。”秋舫不知这老翁身份,只道自己跟九清年纪相仿,跟着叫一声爷爷总错不了。 “是啊,小姐对他还算满意,今天叫着他一起出街去呢。”九清在这刘总管面前颇显随意,并没有那种战战兢兢,生怕出言有失的模样。但末了,仍不忘朝着秋舫引荐道,“这位是我们墨宗的大总管,刘爷爷。” 老翁朝着秋舫点了点头,笑着应了声好,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但眼神却清澈明亮。 见二人打过招呼,九清也不敢耽误小姐行程,便朝秋舫唤到:“谷芽,你随我来吧。” 秋舫闻言,便向老翁颔首告别,转身随着九清走去。 “等下,清儿,今晚宗主宴请八方宾客,你带这小伙子一同过去做些杂活。”老翁的声音突然在秋舫二人身后想起。 九清瞪大双眼,对老翁的安排有些不敢相信,疑惑道:“可是谷芽他是小姐...” 不待九清说完,老翁却笑眯眯地说道:“去服侍小姐,有何不可?” 第五十九章 独留墨宗 金面黑衣人这一闹,动静不小,墨宗内的风起云涌让吴秋舫不得不更加警惕。 事态紧急,吴秋舫将何望舒的玩笑话当做耳旁风,不愿多加理睬,而是匆忙道:“师叔莫要说笑,这枯树里的人是前些日子闯入东极门的女子。” “是她?你确定?”何望舒倒吸一口凉气,声音跟着凝重起来。 “她上山两次,闯东极门又是一次,弟子绝不会认错。”秋舫气血上涌,一张小脸上泛着红光,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意欲如何?” “师叔可还有办法令我再待数日,弟子定要查出此事端倪。”秋舫说得振振有词,若是换作刚下山的他,现在已经乖乖听命,随何望舒遁出墨宗了。但此时此刻的他,双眸笃定有神,言语之间不容半点质疑,就连何望舒一时也有些发愣。 吴秋舫心中想着,被黑影摆了如此几道,甚至差点害了周宗,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如今瞧这形势,倒像是墨宗关押住黑影,而那黑影的同伙想来救人。 既然黑影与墨宗并非同谋,那么内里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想通此节,秋舫再度补充道:“若是他们联手对东极门不利,我们也有个防范。” “还真是小瞧你了,鬼主意是越来越多,真不知道教你这么好多,还是不教更好。”何望舒笑骂一句,但听得出,他甚是欣慰。 短短片刻,何望舒又话锋一转,严肃道:“一张敛神符,你可能画?” 何望舒真身已至墨宗附近,但墨宗戒备森严,无需片刻,便能发现守护结界被他篡改一事,自然不敢贸然闯入,更别提将此符送入。 “这是一道生符?”秋舫听过此符名字,敛神静气,神仙来了也瞧不出底细。 但少年纵然知晓,却不知当如何画出。 “来不及了,黑鸟飞到何处,你手指便画到何处。”何望舒话音一落,黑鸟便窜在半空之中,上蹿下跳地引导秋舫手指起落。 得亏秋舫画符的本事练的是个童子功,虽然一笔一划稍显笨拙,但也没让何望舒失望,伴着蓝光骤起,一张敛神符已成,化作一阵黄色微光,一溜烟地射进少年眉心。 对此,何望舒是赞叹不已,要知道修炼符道之人,谁不想凭空出手便是一张符。时刻在腰间别一沓黄符纸,麻烦不说,还得省着点花,要是用个精光,就真只能跟人肉搏了,想到此处,何望舒有时候不免羡慕起熊珺祺来,仗剑走天涯,总好过一身行装省着花。 “此符可保天王老子来了都认不出你是谁,但切记只有半个月的时限。”何望舒的语气有些急促,想必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然不多。 “谢师叔成全。”秋舫连忙拜谢,作为东极门弟子,深入墨宗风险颇大,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刻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时。 好在墨宗之行是何望舒一路相伴,若换熊珺祺来,三言两语过后,便直接将他一剑敲晕带走。 “成全个屁,你给我小心点,这十五日之内,我每天在外面候着你,就是给我拼死,也得杀出重围。”何望舒的语气极其严厉,他微微停顿,又道:“记住,只有十五天时间,不管你是否探知到什么惊天秘密,都得准时出来。就算只剩一具尸首,老子也给你抢出来。” 吴秋舫刚想打趣他这师叔怎么说话这般不吉利,但听到何望舒那急切又慎重的口吻,便不敢多言,连忙给何望舒喂上一颗定心丸:“师叔放心,弟子一定以安全为重。” 少年郎的话音一落,何望舒也欣慰一笑,只觉得这孩子下山之后,心性在懵懵懂懂之中也逐渐成熟起来,早不似初出茅庐时的摇摆不定。念及此处,他也不再牵挂,低喝一声:“他们已发现结界之事,再留下去必被发现。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动用法术。保重!” 何望舒言罢,黑鸟当即腾空而起,扑腾着羽翼隐入黑夜里。 见黑鸟远去,秋舫知道接下来的十五个日夜,独陷旋涡深处的他,便是正儿八经的独行侠了,想来想去,既然此刻做不了什么,倒不如回去睡上一觉。 这一夜,秋舫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太阳刚探出头来,便有人一脚踢开他的房门。 秋舫一惊,心中暗骂自己这一觉竟睡得毫无防备。可再定睛一瞧,风随星一只脚踩在他的枕边,画了眉,涂了唇,一层薄薄的粉黛铺在脸上,衬得娇艳欲滴。 “姐..小姐。”吴秋舫腾得从床上爬起,嘴上胡乱叫了一声,竟差点顺着昨夜之事叫出一声姐姐来。 可让风随星变了脸色的事,并非少年郎的口误,而是他赤裸着上身的模样。脱离了棉被的遮掩,秋舫瘦弱却健康的身子骨露了一半在风随星面前,惹得这妙龄少女一声娇喝道:“快穿上,把衣服穿上。” 这不叫不打紧,一叫也惹得秋舫手忙脚乱,胡乱将那麻布衣衫裹在身上,向风随星赔起不是来。 好在风随星今日心情尚佳,并未拿出平常那副要将人生吞活剥的姿态来,不耐烦地念叨道:“你这昨晚是做贼去了?瞧瞧人家都在院子里候着了,你还躺这做春秋大梦。” 见风随星不痛不痒的责骂,秋舫猜测她并未真正动怒,也配合地求饶道:“小的再也不敢了。” “再有下次,我让你别想睡觉!”风随星说着狠话,但美眸却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秋舫的新住处,见昨晚杂乱的柴房整理得井然有序,脸色才稍显缓和,似乎对秋舫的勤快还算满意。 秋舫匆匆整理衣衫,从被褥里钻出身子。为了行事方便,他总是和衣而睡,最多在被粗布麻衣挠得痒痒的时候,才将上衣褪去,以期勉强睡个好觉。 “你睡个觉,穿得还挺厚实。”风随星见少年起身,先是一惊,却见他下身还穿着裤子,冷哼了一句。 “为了小姐招呼起来方便。”秋舫悻悻一笑,这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君,学起东西来总是很快,秋舫这张小嘴,也一天天甜了起来。 风随星却冷笑起来:“方便?我都走到这了,你还在床上方便?” “小的知错了。”秋舫见她旧事重提,又道歉一句,好在风随星今天神采奕奕,并不是诚心责骂他。 “行了行了。”风随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今天本小姐要出街,你随我同去。” 空气里飘荡的灰尘令风随星鼻腔里有些不适,她一边撂话,一边转向门口,心中已生去意。 “小的遵命。”秋舫恭敬地答了一声。 “你去让九清给你找件合眼的衣服,出了门,可别丢了我的脸面。” 风随星余光一撇,瞧见秋舫身上的粗布麻衣已有些破损,便略带嫌弃地叮嘱一句。说罢,再也不与秋舫纠缠,头也不回地往外行去。 不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总务堂厅中显得有些昏暗,零星几盏灯火在空气里燃了许久,似乎快要灯枯油尽。这里没有秋舫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只有一群行色匆匆的下人,脸上写满了严肃,见到少年走了进来,也不过撇了一眼,并不搭理。 秋舫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他东张西望地寻起九清的身影,好在上天还算眷顾他,不过片刻便让他寻得。 “嘿,你怎么来了?” 见少年站在厅中,九清脸上洋溢着一层欢喜。 “九清姐姐,小姐命我来挑一身衣裳。”秋舫也不拖沓,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若是耽误的时辰太久,风随星怕是又要撒一阵泼,到时候怕该吃不消了。 “小姐平常不都是命我们将衣裳送过去由她挑选么,怎么今天让你过来了。”九清纳闷地歪着头道。 “小姐让我今天与她一同出街,不过这身衣裳有辱宗门脸面,所以特地来换上一身行头。”秋舫认真解释道。 九清一听这话,恍惚了片刻。 正当秋舫纳闷她在思虑什么,九清才开口道:“小姐平常出街,要么独行,要么带着小少爷,今天怎么突然叫上你了。” 秋舫愣神,听出她话中有话,但却猜不透是何用意,只好囫囵答道:“许是小姐今日想买些大件,需要我下下苦力。” 九清瞧了瞧秋舫那几乎是骨瘦如柴的模样,或许是觉得这个答案还算满意,终于笑道:“你这身板能搬些什么。” 九清的话音一落,秋舫的身侧却响起一个老迈的声音。 “清儿,不是让你去侧门点一下货嘛,怎么还在这磨蹭。” 秋舫循声望去,见阴影中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老翁,他满头银发,但身子骨似乎还挺硬朗,走来的步子不紧不慢。 “刘爷爷,您还在这呢?” 九清侧目望着老翁,巧笑嫣然,情不自禁地往前踏出两步,主动迎了上去,看得出,这俩人关系不错。 秋舫刚来墨宗几日,也不认识这老翁是谁,但见到他从容不迫的神情,多少猜到至少在这总务堂中,有着一定得地位。 “这就是前几日送到小姐院子里的小伙子?”被叫做刘爷爷的老翁面露笑意,但一双眸子却犀利如鹘鹰。 “是了,他叫王谷芽。小姐命他来选一身衣裳,所以我才耽搁了一会。”九清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她心中清楚得很,这老翁虽然是总务堂的总管,但平常待人和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真的责怪大家。 这刘总管听到秋舫是奉小姐之命来挑一身衣裳,也是微微愣神。不过他好歹在墨宗侍奉大半辈子,见过的事海了去了,也不惊讶,只是笑道:“看来小姐还算满意。” “小的见过刘爷爷。”秋舫不知这老翁身份,只道自己跟九清年纪相仿,跟着叫一声爷爷总错不了。 “是啊,小姐对他还算满意,今天叫着他一起出街去呢。”九清在这刘总管面前颇显随意,并没有那种战战兢兢,生怕出言有失的模样。但末了,仍不忘朝着秋舫引荐道,“这位是我们墨宗的大总管,刘爷爷。” 老翁朝着秋舫点了点头,笑着应了声好,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但眼神却清澈明亮。 见二人打过招呼,九清也不敢耽误小姐行程,便朝秋舫唤到:“谷芽,你随我来吧。” 秋舫闻言,便向老翁颔首告别,转身随着九清走去。 “等下,清儿,今晚宗主宴请八方宾客,你带这小伙子一同过去做些杂活。”老翁的声音突然在秋舫二人身后想起。 九清瞪大双眼,对老翁的安排有些不敢相信,疑惑道:“可是谷芽他是小姐...” 不待九清说完,老翁却笑眯眯地说道:“去服侍小姐,有何不可?” 第六十章 有女怀春 秋舫换上的黑袍是缎面的,指甲盖划过去,“哧溜”一声响,有些刺耳。 少年怔怔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对镜中那由上到下的一抹纯黑,只觉得扎眼。他在东极门本可以穿上比这一身更显尊贵的袍子,但他偏爱晏青云交于他的粗布道袍,所以久久不曾换过。 今日里,迫不得已换上墨宗的袍子,心中自然是五味杂陈,不想再朝铜镜多望一眼。 “如何?”九清的双眸直直地瞧着他,那言笑晏晏的模样,可不是谁都能瞧见的,这好看的皮囊在女孩眼中终归是个加分项。 “九清姐姐觉得好便好。”秋舫虽然不想去夸赞这身衣裳,但也不想拂了九清的好意,只好不作声色地敷衍道。 少年郎脑子灵光,学东西快,就这么些日子以来,一言一行之间已变得愈加老练。 九清听了这一嘴甜言,笑意更渐浓厚:“那成,就这样吧。你先陪小姐去逛街,回来之后便来总务堂听候安排。” “今晚是要小的做些什么?”秋舫方才听老翁说过三言两语,但只知有场宴请,不知宴请何人,又为何事。 “今晚上宗主邀了洛城的各方豪杰共商要事,刘爷爷让你也跟着伺候。”九清收起秋舫换下来的粗布衣裳,一边与少年说话,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什么东西。 “各方豪杰?”秋舫狐疑地蹙眉,试探着问道。 “就是洛城里的大小门派的头号人物。”九清解释一句,眼中瞧见一只木盆,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将粗布麻衣扔在其中,里面早已堆满需要盥洗的衣物。 “那...洛城里所有门派的头号人物都会来?”秋舫故作轻松地问道,目光扫了一眼九清背对着自己的身子,只觉得这姑娘也太瘦了些。 “自然没有那东极门了。”九清说罢,突地转过头来,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听说前些日子,小姐和少爷也是出街游玩,遇见东极门的恶人,还输了一阵呢。” 秋舫闻言愣了片刻,转念一想,姑娘嘴里说的恶人可不就是自己,再一瞧九清有些气愤的脸色,摸着后脑勺尴尬说道:“小姐本领高强,这个东什么门,真有这么厉害?” 九清冷声一声,嘟囔道:“有多厉害就不知道了,我也不会法术。谷芽,你想学法术吗?” 秋舫摇了摇头,顺了顺衣袂,这一刻他并未骗人,要说句真心话,他对玄妙法术还真不感多少兴趣,当个小道士,在震明山中餐风露宿倒也不错。 见他不愿,九清笑了他一声山猪吃不了细糠,便朝着门外努了努嘴:“那你赶紧去吧,若是又遇上贼子,你是指定保护不了小姐了,好歹保住自己的小命吧。” 九清言毕,秋舫也不愿再耽搁时间,径直往门外走去。 与震明山上的人烟绝迹不同,只要旭日东升,坊市里便热闹非凡。 秋舫跟在风随星的身后,抬眼望去,看来这片坊市已从那日的战斗中恢复过来,红砖绿瓦焕然一新,就连商贩脸上的堆笑都更加生动了,看来墨宗的赔偿是下了血本的。想到此处,秋舫心中不免暗笑。 “小姐,刚才我去总管处领衣服时,刘总管让我晚上去伺候宗主的宴请。” 秋舫见风随星左瞧一眼,右瞧一眼,心情尚可,也借此良机说出早上的见闻。 风随星闻言回过头来,有些诧异地望着秋舫,蹙眉道:“刘老头怎么支使起我的人来了。” “说是小姐也要赴宴,让我跟着伺候。” “这倒也是,那你自个细心点,别坏了父亲大人的要事。” 听到宴请,风随星的眉目便舒展开来,往前踏着的脚步也轻盈不少。 山珍海味想必是勾不起这小妖女的兴趣,难不成是要见他的情郎?秋舫在心中猜测,但这话却不敢问出口来。 两人便这样一前一后地在坊市中晃悠着,风随星的口味挑剔,这里里外外的衣裳铺子都入不了她的法眼,只是看了几处便兴致索然。 好在胭脂水粉是所有少女的最爱,到了胭脂铺前,风随行总算愿意驻足停留片刻。 这一上午的脚程,令秋舫口中发涩。他站在铺子的门边,默默往里瞧着,那些年轻姑娘正忙里忙外地翻箱倒柜,不断掏出自家压箱底的宝贝来给小妖女挑选,这小妖女挑三拣四,半天没选中心仪的物件。 秋舫心中嘟囔一句,明明又不买什么大件物事,却非要他一个男丁跟着,多此一举。 此时此刻,却有一个久违的声音,猝不及防地闯入少年郎的心中。 “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了!” 女子的声音有些娇气,更夹杂着怒意,在这坊市里响起。 是傅芷! 秋舫心中一颤,也不及多想,头一扭便侧目而去。只见那个眼熟的少女今日并未穿着东极门的服饰,而是一袭清爽的白色纱裙,走在人群中像极一朵洁白的山茶花,几日不见,依旧生得亭亭玉立。 少年在墨宗虽然短短数日而已,但每行一步都慎之又慎,明明是一个初入江湖的青葱儿郎,却逐渐学会欺瞒与算计。 但就在这些不算容易的日子里,少年总会时不时地想起这个活泼可爱的少女,今日得见,眼中的热烈再是难以自抑,一时间看得呆了。而这一切,尽让身畔的风随星收在眼底。 “年纪不大,心思倒是不少。”风随星瞧见吴秋舫的模样,鄙夷地啐了一口。 秋舫一惊,暗叫不好,以为风随星瞧出了什么端倪来,故作镇定道:“小姐哪里话。” “怎么,见人漂亮,就走不动道了?”风随星冷眼望着不远处的傅芷,恨恨地说着,“我迟早撕烂这女人的脸,到时候我一定放在你面前看个痛快。” 遇见旧人,不免触景生情。秋舫悄悄打量风随星的脸色,早是由晴转阴,眼角挂着阴狠,嘴角找不出一丝笑意来。 好在傅芷身后有个跟屁虫一般的傅朝,虽然不曾见过他出手,不清楚他道行深浅,但光是凭借那一身不同于普通弟子的金丝黑袍,想必风随星也不敢恣意妄为。 “小姐误会,我只是在纳闷谁在集市中大吵大闹。”秋舫低眉顺眼地答道,即使心中已经因为风随星对傅芷的恶言相向而怒意横生。 “哼,无非就是东极门的贼子罢了,不值一提。” 风随星一声冷哼,看来因为傅朝的存在,她只能压制怒火,选择暂避锋芒。 风随星的表现却引得秋舫暗笑不已,看来这小妖女跋扈归跋扈,但见风使起舵来,倒也不输他人。 “哼,回府,我看着心烦。”风随星咬牙切齿地说道,玉手一挥,便招呼着秋舫离去。 “哟,这不是墨宗的小妖...不是,大小姐么?” 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听这口气,秋舫也知道是谁来了,不免在心中叹气连连。 风随星见了来人,明明还算白皙的脸颊,登时被这句碎嘴子憋得通红。 “怎么?今天出门不带弟弟,改带情郎了?” 说话的人,自然是气死人不偿命的何望舒,他嘻嘻哈哈地说着,话音一落,还不忘装模作样地打量起吴秋舫来。 秋舫站在风随星的身后,趁她无暇顾及自己,赶紧对着何望舒翻了翻白眼,毕竟以何望舒的风格,指不定又要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 “前辈欺辱一个后辈,算什么本事。”风随星咬紧牙关,竟一反常态,没有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看来心中也是极为清楚在何望舒的手中讨不了好。 何望舒不急着答话,鼻孔张缩一下,长吸一口气,一边把玩着折扇,一边朝着吴秋舫走来。 少年见他走来,竟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一步,他大概是猜到,这十师叔要是张嘴,一定会让人想要把他的嘴给撕烂。 何望舒也不辜负少年期待,斜睨着风随星说道:“我是东极门的人,你是墨宗的人,何来前辈后辈?” 说罢,他又顿了顿,当着这满大街人的面,将折扇的一头搭在秋舫下巴上,再轻轻抬起少年的头来,饶有兴致地道:“不过嘛,大小姐真是慧眼如炬啊,找的情郎也生得这般好皮囊,不像你娘,找了风政这么个家伙。” 此言一出,风随星哪还能忍气吞声,再不顾忌对方是东极门长老级角色,左手成拳,虎虎生风地攻向何望舒的面庞。 这点小打小闹岂能伤何望舒分毫,他身子微微一侧,竟顺势趔到吴秋舫身后,与此同时,还有一段话语悄悄飘入吴秋舫的脑海。 “老三已入皇城,门中无首,万事小心。” 寥寥数语被何望舒使了传音秘法告知秋舫,秋舫微微蹙眉,晏青云说过自己当初为何被送上山去,人君召周宗入皇城已有些时日,看来称病不去一计,终究是走到了头。 风随星见一拳不中,再补上一拳,何望舒也没个道行深厚的高人模样,竟以吴秋舫为盾,一丁点也不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 “东躲西藏算什么本事!” 风随星伸出去的拳头在即将落到秋舫身上时戛然而止,恶狠狠地喝道。 “诶,你有本事怎么连我一根汗毛也碰不到?” 何望舒竟像玩上瘾来,往后跃开一步,与风随星拉开了距离。 “十师叔!” 傅芷的声音又从一侧传来。风随星与何望舒之间闹出的动静也是不小,行人纷纷侧目,但一见到风随星这妖女,脸色剧变,有些胆小的已经在收拾摊位,生怕风随星又砸了这间坊市。 不过傅芷却是不怕,少女心思活络,左边见了风随星,心中自然来气,右边见了何望舒,也知道今天有人撑腰,不怕事地往前跑来。 “哟,这不是傅丫头吗?” 何望舒打了个招呼,虽然他一路尾随风随星和吴秋舫二人而来,早已瞧见傅芷兄妹二人也在不远之处。 “见过十师叔。”傅芷与傅朝恭敬行礼,惹得何望舒也不得不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短暂露出正经神色来。 “哼,我们走。” 风随星见又来两人,对面人多势众,心知就算是舌战,不用武斗,再周旋下去也定然吃瘪,急忙唤过吴秋舫,头也不回地离去,那小步快走的身形,颇有些灰溜溜的。 “师叔,你怎么跟那小妖女还聊上了?” 傅芷聪明伶俐,平常深得除了熊珺祺之外的师伯师叔们的喜爱,其中又属与何望舒说话最是没有距离。 “哎,不过是,作弄了她一下罢了。” 何望舒“啪”地一声甩来折扇,虽然天道凉爽,但依旧缓缓摇动着。 “奇怪,后面那个男子,怎么有些像小师兄一般。” 傅芷冷不防地冒出一句,竟让何望舒大吃一惊。 一道敛神符,一道换形符,饶是大罗金仙来了也得把少年切开才知道这究竟是谁,没想到竟差点让这小女娃一眼瞧破。一时之间,纵使他巧舌如簧,也不知当如何接这话茬。 “不知道小师兄这些日去了何处?”傅芷呢喃道,这些天见不着那个傻傻愣愣的小师兄,心中颇为挂念,在师父和师伯处也都问了个遍,可不管怎么去问,大家都神神秘秘地笑着,不给她说句真话。 惹得少女心中大是不满,所以今天才出来散了散心,结果遇上傅朝怕她又在外边与人打个不可开交,拼了命地追着她出来,令她本就不爽的心情更加蒙上一层阴影。 “这是有女怀春,三月桃花始盛开啊,哈哈哈哈。” 何望舒捏着扇柄轻敲一下傅芷的脑袋,一边念叨,一边大笑着朝吴秋舫两人跟去。 只留下红霞爬了一脸的傅芷和脸快要黑出水的傅朝呆在坊市中央。 第六十章 有女怀春 秋舫换上的黑袍是缎面的,指甲盖划过去,“哧溜”一声响,有些刺耳。 少年怔怔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对镜中那由上到下的一抹纯黑,只觉得扎眼。他在东极门本可以穿上比这一身更显尊贵的袍子,但他偏爱晏青云交于他的粗布道袍,所以久久不曾换过。 今日里,迫不得已换上墨宗的袍子,心中自然是五味杂陈,不想再朝铜镜多望一眼。 “如何?”九清的双眸直直地瞧着他,那言笑晏晏的模样,可不是谁都能瞧见的,这好看的皮囊在女孩眼中终归是个加分项。 “九清姐姐觉得好便好。”秋舫虽然不想去夸赞这身衣裳,但也不想拂了九清的好意,只好不作声色地敷衍道。 少年郎脑子灵光,学东西快,就这么些日子以来,一言一行之间已变得愈加老练。 九清听了这一嘴甜言,笑意更渐浓厚:“那成,就这样吧。你先陪小姐去逛街,回来之后便来总务堂听候安排。” “今晚是要小的做些什么?”秋舫方才听老翁说过三言两语,但只知有场宴请,不知宴请何人,又为何事。 “今晚上宗主邀了洛城的各方豪杰共商要事,刘爷爷让你也跟着伺候。”九清收起秋舫换下来的粗布衣裳,一边与少年说话,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什么东西。 “各方豪杰?”秋舫狐疑地蹙眉,试探着问道。 “就是洛城里的大小门派的头号人物。”九清解释一句,眼中瞧见一只木盆,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将粗布麻衣扔在其中,里面早已堆满需要盥洗的衣物。 “那...洛城里所有门派的头号人物都会来?”秋舫故作轻松地问道,目光扫了一眼九清背对着自己的身子,只觉得这姑娘也太瘦了些。 “自然没有那东极门了。”九清说罢,突地转过头来,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听说前些日子,小姐和少爷也是出街游玩,遇见东极门的恶人,还输了一阵呢。” 秋舫闻言愣了片刻,转念一想,姑娘嘴里说的恶人可不就是自己,再一瞧九清有些气愤的脸色,摸着后脑勺尴尬说道:“小姐本领高强,这个东什么门,真有这么厉害?” 九清冷声一声,嘟囔道:“有多厉害就不知道了,我也不会法术。谷芽,你想学法术吗?” 秋舫摇了摇头,顺了顺衣袂,这一刻他并未骗人,要说句真心话,他对玄妙法术还真不感多少兴趣,当个小道士,在震明山中餐风露宿倒也不错。 见他不愿,九清笑了他一声山猪吃不了细糠,便朝着门外努了努嘴:“那你赶紧去吧,若是又遇上贼子,你是指定保护不了小姐了,好歹保住自己的小命吧。” 九清言毕,秋舫也不愿再耽搁时间,径直往门外走去。 与震明山上的人烟绝迹不同,只要旭日东升,坊市里便热闹非凡。 秋舫跟在风随星的身后,抬眼望去,看来这片坊市已从那日的战斗中恢复过来,红砖绿瓦焕然一新,就连商贩脸上的堆笑都更加生动了,看来墨宗的赔偿是下了血本的。想到此处,秋舫心中不免暗笑。 “小姐,刚才我去总管处领衣服时,刘总管让我晚上去伺候宗主的宴请。” 秋舫见风随星左瞧一眼,右瞧一眼,心情尚可,也借此良机说出早上的见闻。 风随星闻言回过头来,有些诧异地望着秋舫,蹙眉道:“刘老头怎么支使起我的人来了。” “说是小姐也要赴宴,让我跟着伺候。” “这倒也是,那你自个细心点,别坏了父亲大人的要事。” 听到宴请,风随星的眉目便舒展开来,往前踏着的脚步也轻盈不少。 山珍海味想必是勾不起这小妖女的兴趣,难不成是要见他的情郎?秋舫在心中猜测,但这话却不敢问出口来。 两人便这样一前一后地在坊市中晃悠着,风随星的口味挑剔,这里里外外的衣裳铺子都入不了她的法眼,只是看了几处便兴致索然。 好在胭脂水粉是所有少女的最爱,到了胭脂铺前,风随行总算愿意驻足停留片刻。 这一上午的脚程,令秋舫口中发涩。他站在铺子的门边,默默往里瞧着,那些年轻姑娘正忙里忙外地翻箱倒柜,不断掏出自家压箱底的宝贝来给小妖女挑选,这小妖女挑三拣四,半天没选中心仪的物件。 秋舫心中嘟囔一句,明明又不买什么大件物事,却非要他一个男丁跟着,多此一举。 此时此刻,却有一个久违的声音,猝不及防地闯入少年郎的心中。 “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了!” 女子的声音有些娇气,更夹杂着怒意,在这坊市里响起。 是傅芷! 秋舫心中一颤,也不及多想,头一扭便侧目而去。只见那个眼熟的少女今日并未穿着东极门的服饰,而是一袭清爽的白色纱裙,走在人群中像极一朵洁白的山茶花,几日不见,依旧生得亭亭玉立。 少年在墨宗虽然短短数日而已,但每行一步都慎之又慎,明明是一个初入江湖的青葱儿郎,却逐渐学会欺瞒与算计。 但就在这些不算容易的日子里,少年总会时不时地想起这个活泼可爱的少女,今日得见,眼中的热烈再是难以自抑,一时间看得呆了。而这一切,尽让身畔的风随星收在眼底。 “年纪不大,心思倒是不少。”风随星瞧见吴秋舫的模样,鄙夷地啐了一口。 秋舫一惊,暗叫不好,以为风随星瞧出了什么端倪来,故作镇定道:“小姐哪里话。” “怎么,见人漂亮,就走不动道了?”风随星冷眼望着不远处的傅芷,恨恨地说着,“我迟早撕烂这女人的脸,到时候我一定放在你面前看个痛快。” 遇见旧人,不免触景生情。秋舫悄悄打量风随星的脸色,早是由晴转阴,眼角挂着阴狠,嘴角找不出一丝笑意来。 好在傅芷身后有个跟屁虫一般的傅朝,虽然不曾见过他出手,不清楚他道行深浅,但光是凭借那一身不同于普通弟子的金丝黑袍,想必风随星也不敢恣意妄为。 “小姐误会,我只是在纳闷谁在集市中大吵大闹。”秋舫低眉顺眼地答道,即使心中已经因为风随星对傅芷的恶言相向而怒意横生。 “哼,无非就是东极门的贼子罢了,不值一提。” 风随星一声冷哼,看来因为傅朝的存在,她只能压制怒火,选择暂避锋芒。 风随星的表现却引得秋舫暗笑不已,看来这小妖女跋扈归跋扈,但见风使起舵来,倒也不输他人。 “哼,回府,我看着心烦。”风随星咬牙切齿地说道,玉手一挥,便招呼着秋舫离去。 “哟,这不是墨宗的小妖...不是,大小姐么?” 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听这口气,秋舫也知道是谁来了,不免在心中叹气连连。 风随星见了来人,明明还算白皙的脸颊,登时被这句碎嘴子憋得通红。 “怎么?今天出门不带弟弟,改带情郎了?” 说话的人,自然是气死人不偿命的何望舒,他嘻嘻哈哈地说着,话音一落,还不忘装模作样地打量起吴秋舫来。 秋舫站在风随星的身后,趁她无暇顾及自己,赶紧对着何望舒翻了翻白眼,毕竟以何望舒的风格,指不定又要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 “前辈欺辱一个后辈,算什么本事。”风随星咬紧牙关,竟一反常态,没有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看来心中也是极为清楚在何望舒的手中讨不了好。 何望舒不急着答话,鼻孔张缩一下,长吸一口气,一边把玩着折扇,一边朝着吴秋舫走来。 少年见他走来,竟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一步,他大概是猜到,这十师叔要是张嘴,一定会让人想要把他的嘴给撕烂。 何望舒也不辜负少年期待,斜睨着风随星说道:“我是东极门的人,你是墨宗的人,何来前辈后辈?” 说罢,他又顿了顿,当着这满大街人的面,将折扇的一头搭在秋舫下巴上,再轻轻抬起少年的头来,饶有兴致地道:“不过嘛,大小姐真是慧眼如炬啊,找的情郎也生得这般好皮囊,不像你娘,找了风政这么个家伙。” 此言一出,风随星哪还能忍气吞声,再不顾忌对方是东极门长老级角色,左手成拳,虎虎生风地攻向何望舒的面庞。 这点小打小闹岂能伤何望舒分毫,他身子微微一侧,竟顺势趔到吴秋舫身后,与此同时,还有一段话语悄悄飘入吴秋舫的脑海。 “老三已入皇城,门中无首,万事小心。” 寥寥数语被何望舒使了传音秘法告知秋舫,秋舫微微蹙眉,晏青云说过自己当初为何被送上山去,人君召周宗入皇城已有些时日,看来称病不去一计,终究是走到了头。 风随星见一拳不中,再补上一拳,何望舒也没个道行深厚的高人模样,竟以吴秋舫为盾,一丁点也不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 “东躲西藏算什么本事!” 风随星伸出去的拳头在即将落到秋舫身上时戛然而止,恶狠狠地喝道。 “诶,你有本事怎么连我一根汗毛也碰不到?” 何望舒竟像玩上瘾来,往后跃开一步,与风随星拉开了距离。 “十师叔!” 傅芷的声音又从一侧传来。风随星与何望舒之间闹出的动静也是不小,行人纷纷侧目,但一见到风随星这妖女,脸色剧变,有些胆小的已经在收拾摊位,生怕风随星又砸了这间坊市。 不过傅芷却是不怕,少女心思活络,左边见了风随星,心中自然来气,右边见了何望舒,也知道今天有人撑腰,不怕事地往前跑来。 “哟,这不是傅丫头吗?” 何望舒打了个招呼,虽然他一路尾随风随星和吴秋舫二人而来,早已瞧见傅芷兄妹二人也在不远之处。 “见过十师叔。”傅芷与傅朝恭敬行礼,惹得何望舒也不得不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短暂露出正经神色来。 “哼,我们走。” 风随星见又来两人,对面人多势众,心知就算是舌战,不用武斗,再周旋下去也定然吃瘪,急忙唤过吴秋舫,头也不回地离去,那小步快走的身形,颇有些灰溜溜的。 “师叔,你怎么跟那小妖女还聊上了?” 傅芷聪明伶俐,平常深得除了熊珺祺之外的师伯师叔们的喜爱,其中又属与何望舒说话最是没有距离。 “哎,不过是,作弄了她一下罢了。” 何望舒“啪”地一声甩来折扇,虽然天道凉爽,但依旧缓缓摇动着。 “奇怪,后面那个男子,怎么有些像小师兄一般。” 傅芷冷不防地冒出一句,竟让何望舒大吃一惊。 一道敛神符,一道换形符,饶是大罗金仙来了也得把少年切开才知道这究竟是谁,没想到竟差点让这小女娃一眼瞧破。一时之间,纵使他巧舌如簧,也不知当如何接这话茬。 “不知道小师兄这些日去了何处?”傅芷呢喃道,这些天见不着那个傻傻愣愣的小师兄,心中颇为挂念,在师父和师伯处也都问了个遍,可不管怎么去问,大家都神神秘秘地笑着,不给她说句真话。 惹得少女心中大是不满,所以今天才出来散了散心,结果遇上傅朝怕她又在外边与人打个不可开交,拼了命地追着她出来,令她本就不爽的心情更加蒙上一层阴影。 “这是有女怀春,三月桃花始盛开啊,哈哈哈哈。” 何望舒捏着扇柄轻敲一下傅芷的脑袋,一边念叨,一边大笑着朝吴秋舫两人跟去。 只留下红霞爬了一脸的傅芷和脸快要黑出水的傅朝呆在坊市中央。 第六十一章 不见皇城不见君 “来人,给周掌门赐座。” 清朗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 琉璃瓦的重檐屋顶铺得严丝合缝,纵是日上三竿,这阳光也照不进大殿深处,殿内镶金砌玉的雕龙跟着少了几分生机。 周宗微微弓着腰,语气沉重地朝须弥座上的中年男子拜谢一声,便顺了顺华袍,趁势坐上左右两旁侍者送上来的红木宽椅。今天的周大掌门穿得格外周正,虽然洛城道皇城足足八百里之远,但在他的衣服上却看不出一丝舟车劳顿之苦。 “周掌门,前些日子说你身体抱恙,可真是急煞我也。 说话的中年男子平视前方,一身亮黄色的便衫,腰间垂着一条精致的细带,眉间的细纹比之十六年前更深了几分,其他的一切竟似没有变化。 “得君上挂念,在下才能康复得如此之快。”周宗笑道,但心中并不安生,人君召他入皇城,定然不是嘘寒问暖来的。 “你们修真者啊,活个一百多岁是手到擒来,我是当真羡慕。” 人君凝望着周宗,目光刺亮有神。 人君寒暄愈久,那一会的问话便愈加犀利,周宗不敢掉以轻心,恭维道:“人君自有仙人庇佑,必是长命万岁。” 周宗的话,引得人君放声大笑,他笑了半晌才停了下来,眸中突然闪过一道如刀锋般尖锐的亮光,话锋也跟着一转:“周掌门,你可知我为何召你入宫?” 在这金銮殿中,人君的问话必然要得到回应。 周宗沉吟片刻,细思起对策来,秋舫下山一事瞒不住,但要是当即承认,便是将欺君一事摆上台面,若是这边上了台,等会就会下不来台。 思忖再三,他依旧选择装傻充愣,又恭敬地从椅上立了起来,狐疑道:“几年不见,兴许是君上想念我这不管事的老糊涂了。” 周宗话中带话,一说自己平常并不多管东极门的是非,二说年事已高,行事总归会出些差错。 “哈哈。”人君侧目瞧着周宗,兀自笑了起来。“你啊你,没比我大上多少便说是老糊涂了,那我怎么也得是个中糊涂?” 人君目光深邃,面带笑意地与周宗打趣。 “不敢,君上日理万机,治国有方,哪能是我们这些不理俗务之人可以相提并论的。” 周宗知道君上想说秋舫之事,但还是打着哈哈把话题往另一边拉扯。 “那孩子可是下山了?” 人君一张嘴,便突失冷箭,并不让周宗得逞。 “禀君上,下山了。” “你们东极门承诺过,这孩子永不下山。”人君面色转冷,稍稍停顿后又道,“我记得周掌门的记性向来不错。” “有违君令,该罚。”周宗也不声辩,反而直接认起罪来。 “罚谁?” “罚我。” “人,是你,还是山上的道人带下山的?” “是我。” “你可是东极门的一门之主。” 人君的脸被昏暗的光线掩盖,愈加瞧不清神色。 “其他人并不知情。” 周宗不紧不慢地说道,东极门作为庙堂在世间的爪牙,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功劳苦劳尽有,理应躲过一劫。 但周宗此刻却有些心惊,这几年不见人君,感觉身居庙堂之上的他少了几分烟火气,多了几分冷然。 “你一人,便想担下所有吗?” “一人做事一人当。” “哈哈哈哈!周掌门好魄力!” 人君又大笑着站起身来,缓缓几步,便从高台之上走下,来到周宗身前,双眼直勾勾地瞧着这个东极门的一门之主道:“没了东极门,我就少了一只胳膊;没了周掌门,这大殿可就少了一根柱子。” 说罢他顿了顿,又走到一根撑起宫殿的巨大石柱面前,右手探上雕得栩栩如生的龙头,一边轻抚一边接道:“少了一只胳膊倒也无妨大事,但这大殿若是少了一根柱子,可就得塌咯。” 话音一落,人君又回过头来,将目光落在周宗身上。 人君此言,给足周宗面子,似乎把刚才的步步紧逼一笔带过,周宗也知道人君不再打算罚他,胸中送了口气道:“谢君上开恩。” “但你让他下山,意欲如何?” “为了东极门的传承。” 周宗说了假话,人君当年下令不许追查八王爷灭门一案,他若张口便是查案,今天怕是谁也保不了东极门的安全。 “哦?你说道说道。”人君闻言,眉睫一挑。 “此子有些天资,东极门的符道与他有缘。”周宗仍旧低着头,人君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 “符道,在山上就学不得?” “在山上,便只有山上。在人世,可学人世。” “看来你们东极门后继有人啊。” “我们定让他带领东极门为君上效劳,为夏国基业保驾护航。” 人君闻言又露出笑容来,他在殿中来回踱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好像不再追究此事。 但周宗知道,人君必定放心不下,紧接着补上一句,想让人君更安心一些。 “此子并不知其身世。” “哦?”人君驻足,反问一句。 “在下不敢欺瞒。”周宗抬起头来,笃定地说道。 秋舫知道自己身世一事,知情者屈指可数,回去一定让大家把牢嘴上的关卡。周宗眼中显得笃定,心中却啪啪打着算盘。 “既然不知,就要永远不知。周掌门的记性,总得好上一回吧。” 人君笑道,离得近了,周宗才瞧见这些年不见,人君的的鬓角也染上些许白霜。 “东极门上下都不敢再忘。”周宗答得干脆利落,他不敢再去忤逆人君,虽然自己孑然一生,早将生死看作虚妄,但东极门上上下下的性命,却不敢让他把玩。 “八王爷的...旧部,最近蠢蠢欲动了。”人君又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巧送入周宗的耳朵里。 “近日子步受伤,门中暗探也死伤了不少,似乎都是八王爷旧部...” 周宗的双眼眯上一些,变成一条缝。 人君却摆了摆手,未让周宗再说下去,而是打断道:“此事,谨慎些好,你们一定要查个明白。你说子布受伤了?” 周宗点头应道:“看伤势,是墨宗所为。” “墨宗?就是现在洛城之中,唯一可以和你们掰掰手腕的那个?” 人君面色冷淡,好像并不把墨宗放在眼里。 “正是他们。”周宗附和道。 “东极门是庙堂的左膀右臂,他们也敢造次?” “在下怀疑,墨宗与八王爷旧部有牵扯。” 人君闻言,没有立即接话,反而是冷笑一声,停顿片刻才说道:“所以,是八王爷旧部所为?” “在下不敢妄议。” 人君知道,周宗的否认,并不算否认。 “看来大将军,心中还牵挂着八王爷呢。” 见人君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周宗倒吸一口凉气。 天下君主,从来都是手腕通天。他很清楚东极门并不会被人君完全信任,人君的暗棋早已下在了连他也未察觉到的地方。只不过,人君知道得也太多了一些。 “若是大将军,那此事,有些麻烦。”周宗的面庞,浮现出凝重,叶云爷孙入洛城,他便知道大将军已与墨宗有些不可告人之事,但究竟谈了什么交易,他并不知道,也不敢妄下结论。 “周掌门,八王爷身死,也有十六年了吧。” 人君不去答话,却说起故去的事。 “整整十六年。”周宗是个老江湖了,自然不会去妄议手握军权的当朝重臣,任由人君将话头落在他处。 “八王爷权倾朝野,虽然身死,但朋党门生,不仅在,还很多。” 人君喃喃说道。 “在下,知道。”周宗劝慰道。 听见权倾朝野四个字时,周宗心里有些不悦,虽然八王爷权势极大,但也是为夏国立下汗马功劳所换来的,不当受此评价,只是君言不敢违抗,他也不便多说什么。 “周掌门可不要掉以轻心,别说庙堂之上,就是妖域,说不定也让他们染指了。” 周宗的印象里,人君上了些年龄后,很少露出这样的忧虑来。 “妖域?” 周宗拖着声音,一边沉思一边反问,妖域二字,对东极门而言,有着别样的意义。 “若有人威胁人君之位,你欲如何?” 人君冷不防地问道。周宗胸口一闷,赓即答道:“君权至高无上,东极门定拼死维护。” “君权无上,是否所有君权都会维护?” 人君声音凛然,饶是周宗见惯了大风大浪,也被此话惊得一颤。他不同于东极门的老大老二,这一生俗务缠身,不仅修为在第一类人的门口徘徊不止,就连心境也不如老二那般不落窠臼。 且不说老大老二根本不愿为庙堂效力,就算是天下大乱斗了,他们两人也只会一个去救治灾民,一个去除魔正道。当然,这也仅仅限于老大入妖之前。 可周宗却不敢挣脱世俗的缰绳,斩钉截铁地回道:“若无君上,天下便无君权。” “好!”人君叫好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响彻空旷的大殿。 这人君现在怎么阴晴不定的,周宗在心中暗骂,但不敢妄言,便是岔开话题:“君上何以见得,还与妖域有关?” “我不仅知道妖域,还知道你们的大师兄,在妖域里已经是一呼百应了。” 人君的话值得玩味,但周宗却瞪大双眼,这世间若是还有事能令他魂牵梦绕,那巫马朔必定是其中一件。 话虽如此,但周宗不得不赶紧撇清关系。 “那人入妖后,东极门与他再无瓜葛。” 东极门千百号弟子,和一个巫马朔,周宗自然知道孰重孰轻。 “周掌门,这世间不可知之事还很多,既然那孩子下了山,你的二师兄,何不一同请下山呢。” 人君看着周宗,一双眸子深不可测。 “二师兄行事特立独行,我们无权干涉。” “天下事,难啊。”人君将头微微仰起,平静地看着殿外,感叹了一声。顿了片刻,又朝周宗笑道:“这么多年不见,周掌门说什么也得尝尝膳房的伙食了。” 说罢,便大笑着往外走去。 周宗舒了口气,今天人君的一席话,既有敲打又有拉拢,更显示了皇家的威权。常言伴君如伴虎,但这么一瞧,伴虎反倒没那么可怕了。 只是听人君话中之意,墨宗背后的一切可能是大将军所为,那头元后还虎视眈眈,这头八王爷旧部又填纷争,偌大的洛城怕是避不开一阵腥风血雨了。 当然这一切最多让周宗多几分慎重,凭借东极门的树大根深,这还算不上什么大事。可“妖域”二字却是如同一把尖刀直直插入周宗的胸口。 先是晏青云来信,后是人君再提,这一切迹象,似乎都昭示着老大在妖域并不安分。若他当真出世,以他想要将世人皆变为妖,从而求得长生的夙愿,恐怕动荡的便不再是洛城一家。 想到此处,周宗便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索性不再去想,朝着人君的背影朗声说道:“皇家的伙食,有些日子没尝到了。” 说起吃食,这一刻,他好像又将一切阴云抛在了脑后。 第六十一章 不见皇城不见君 “来人,给周掌门赐座。” 清朗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 琉璃瓦的重檐屋顶铺得严丝合缝,纵是日上三竿,这阳光也照不进大殿深处,殿内镶金砌玉的雕龙跟着少了几分生机。 周宗微微弓着腰,语气沉重地朝须弥座上的中年男子拜谢一声,便顺了顺华袍,趁势坐上左右两旁侍者送上来的红木宽椅。今天的周大掌门穿得格外周正,虽然洛城道皇城足足八百里之远,但在他的衣服上却看不出一丝舟车劳顿之苦。 “周掌门,前些日子说你身体抱恙,可真是急煞我也。 说话的中年男子平视前方,一身亮黄色的便衫,腰间垂着一条精致的细带,眉间的细纹比之十六年前更深了几分,其他的一切竟似没有变化。 “得君上挂念,在下才能康复得如此之快。”周宗笑道,但心中并不安生,人君召他入皇城,定然不是嘘寒问暖来的。 “你们修真者啊,活个一百多岁是手到擒来,我是当真羡慕。” 人君凝望着周宗,目光刺亮有神。 人君寒暄愈久,那一会的问话便愈加犀利,周宗不敢掉以轻心,恭维道:“人君自有仙人庇佑,必是长命万岁。” 周宗的话,引得人君放声大笑,他笑了半晌才停了下来,眸中突然闪过一道如刀锋般尖锐的亮光,话锋也跟着一转:“周掌门,你可知我为何召你入宫?” 在这金銮殿中,人君的问话必然要得到回应。 周宗沉吟片刻,细思起对策来,秋舫下山一事瞒不住,但要是当即承认,便是将欺君一事摆上台面,若是这边上了台,等会就会下不来台。 思忖再三,他依旧选择装傻充愣,又恭敬地从椅上立了起来,狐疑道:“几年不见,兴许是君上想念我这不管事的老糊涂了。” 周宗话中带话,一说自己平常并不多管东极门的是非,二说年事已高,行事总归会出些差错。 “哈哈。”人君侧目瞧着周宗,兀自笑了起来。“你啊你,没比我大上多少便说是老糊涂了,那我怎么也得是个中糊涂?” 人君目光深邃,面带笑意地与周宗打趣。 “不敢,君上日理万机,治国有方,哪能是我们这些不理俗务之人可以相提并论的。” 周宗知道君上想说秋舫之事,但还是打着哈哈把话题往另一边拉扯。 “那孩子可是下山了?” 人君一张嘴,便突失冷箭,并不让周宗得逞。 “禀君上,下山了。” “你们东极门承诺过,这孩子永不下山。”人君面色转冷,稍稍停顿后又道,“我记得周掌门的记性向来不错。” “有违君令,该罚。”周宗也不声辩,反而直接认起罪来。 “罚谁?” “罚我。” “人,是你,还是山上的道人带下山的?” “是我。” “你可是东极门的一门之主。” 人君的脸被昏暗的光线掩盖,愈加瞧不清神色。 “其他人并不知情。” 周宗不紧不慢地说道,东极门作为庙堂在世间的爪牙,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功劳苦劳尽有,理应躲过一劫。 但周宗此刻却有些心惊,这几年不见人君,感觉身居庙堂之上的他少了几分烟火气,多了几分冷然。 “你一人,便想担下所有吗?” “一人做事一人当。” “哈哈哈哈!周掌门好魄力!” 人君又大笑着站起身来,缓缓几步,便从高台之上走下,来到周宗身前,双眼直勾勾地瞧着这个东极门的一门之主道:“没了东极门,我就少了一只胳膊;没了周掌门,这大殿可就少了一根柱子。” 说罢他顿了顿,又走到一根撑起宫殿的巨大石柱面前,右手探上雕得栩栩如生的龙头,一边轻抚一边接道:“少了一只胳膊倒也无妨大事,但这大殿若是少了一根柱子,可就得塌咯。” 话音一落,人君又回过头来,将目光落在周宗身上。 人君此言,给足周宗面子,似乎把刚才的步步紧逼一笔带过,周宗也知道人君不再打算罚他,胸中送了口气道:“谢君上开恩。” “但你让他下山,意欲如何?” “为了东极门的传承。” 周宗说了假话,人君当年下令不许追查八王爷灭门一案,他若张口便是查案,今天怕是谁也保不了东极门的安全。 “哦?你说道说道。”人君闻言,眉睫一挑。 “此子有些天资,东极门的符道与他有缘。”周宗仍旧低着头,人君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 “符道,在山上就学不得?” “在山上,便只有山上。在人世,可学人世。” “看来你们东极门后继有人啊。” “我们定让他带领东极门为君上效劳,为夏国基业保驾护航。” 人君闻言又露出笑容来,他在殿中来回踱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好像不再追究此事。 但周宗知道,人君必定放心不下,紧接着补上一句,想让人君更安心一些。 “此子并不知其身世。” “哦?”人君驻足,反问一句。 “在下不敢欺瞒。”周宗抬起头来,笃定地说道。 秋舫知道自己身世一事,知情者屈指可数,回去一定让大家把牢嘴上的关卡。周宗眼中显得笃定,心中却啪啪打着算盘。 “既然不知,就要永远不知。周掌门的记性,总得好上一回吧。” 人君笑道,离得近了,周宗才瞧见这些年不见,人君的的鬓角也染上些许白霜。 “东极门上下都不敢再忘。”周宗答得干脆利落,他不敢再去忤逆人君,虽然自己孑然一生,早将生死看作虚妄,但东极门上上下下的性命,却不敢让他把玩。 “八王爷的...旧部,最近蠢蠢欲动了。”人君又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巧送入周宗的耳朵里。 “近日子步受伤,门中暗探也死伤了不少,似乎都是八王爷旧部...” 周宗的双眼眯上一些,变成一条缝。 人君却摆了摆手,未让周宗再说下去,而是打断道:“此事,谨慎些好,你们一定要查个明白。你说子布受伤了?” 周宗点头应道:“看伤势,是墨宗所为。” “墨宗?就是现在洛城之中,唯一可以和你们掰掰手腕的那个?” 人君面色冷淡,好像并不把墨宗放在眼里。 “正是他们。”周宗附和道。 “东极门是庙堂的左膀右臂,他们也敢造次?” “在下怀疑,墨宗与八王爷旧部有牵扯。” 人君闻言,没有立即接话,反而是冷笑一声,停顿片刻才说道:“所以,是八王爷旧部所为?” “在下不敢妄议。” 人君知道,周宗的否认,并不算否认。 “看来大将军,心中还牵挂着八王爷呢。” 见人君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周宗倒吸一口凉气。 天下君主,从来都是手腕通天。他很清楚东极门并不会被人君完全信任,人君的暗棋早已下在了连他也未察觉到的地方。只不过,人君知道得也太多了一些。 “若是大将军,那此事,有些麻烦。”周宗的面庞,浮现出凝重,叶云爷孙入洛城,他便知道大将军已与墨宗有些不可告人之事,但究竟谈了什么交易,他并不知道,也不敢妄下结论。 “周掌门,八王爷身死,也有十六年了吧。” 人君不去答话,却说起故去的事。 “整整十六年。”周宗是个老江湖了,自然不会去妄议手握军权的当朝重臣,任由人君将话头落在他处。 “八王爷权倾朝野,虽然身死,但朋党门生,不仅在,还很多。” 人君喃喃说道。 “在下,知道。”周宗劝慰道。 听见权倾朝野四个字时,周宗心里有些不悦,虽然八王爷权势极大,但也是为夏国立下汗马功劳所换来的,不当受此评价,只是君言不敢违抗,他也不便多说什么。 “周掌门可不要掉以轻心,别说庙堂之上,就是妖域,说不定也让他们染指了。” 周宗的印象里,人君上了些年龄后,很少露出这样的忧虑来。 “妖域?” 周宗拖着声音,一边沉思一边反问,妖域二字,对东极门而言,有着别样的意义。 “若有人威胁人君之位,你欲如何?” 人君冷不防地问道。周宗胸口一闷,赓即答道:“君权至高无上,东极门定拼死维护。” “君权无上,是否所有君权都会维护?” 人君声音凛然,饶是周宗见惯了大风大浪,也被此话惊得一颤。他不同于东极门的老大老二,这一生俗务缠身,不仅修为在第一类人的门口徘徊不止,就连心境也不如老二那般不落窠臼。 且不说老大老二根本不愿为庙堂效力,就算是天下大乱斗了,他们两人也只会一个去救治灾民,一个去除魔正道。当然,这也仅仅限于老大入妖之前。 可周宗却不敢挣脱世俗的缰绳,斩钉截铁地回道:“若无君上,天下便无君权。” “好!”人君叫好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响彻空旷的大殿。 这人君现在怎么阴晴不定的,周宗在心中暗骂,但不敢妄言,便是岔开话题:“君上何以见得,还与妖域有关?” “我不仅知道妖域,还知道你们的大师兄,在妖域里已经是一呼百应了。” 人君的话值得玩味,但周宗却瞪大双眼,这世间若是还有事能令他魂牵梦绕,那巫马朔必定是其中一件。 话虽如此,但周宗不得不赶紧撇清关系。 “那人入妖后,东极门与他再无瓜葛。” 东极门千百号弟子,和一个巫马朔,周宗自然知道孰重孰轻。 “周掌门,这世间不可知之事还很多,既然那孩子下了山,你的二师兄,何不一同请下山呢。” 人君看着周宗,一双眸子深不可测。 “二师兄行事特立独行,我们无权干涉。” “天下事,难啊。”人君将头微微仰起,平静地看着殿外,感叹了一声。顿了片刻,又朝周宗笑道:“这么多年不见,周掌门说什么也得尝尝膳房的伙食了。” 说罢,便大笑着往外走去。 周宗舒了口气,今天人君的一席话,既有敲打又有拉拢,更显示了皇家的威权。常言伴君如伴虎,但这么一瞧,伴虎反倒没那么可怕了。 只是听人君话中之意,墨宗背后的一切可能是大将军所为,那头元后还虎视眈眈,这头八王爷旧部又填纷争,偌大的洛城怕是避不开一阵腥风血雨了。 当然这一切最多让周宗多几分慎重,凭借东极门的树大根深,这还算不上什么大事。可“妖域”二字却是如同一把尖刀直直插入周宗的胸口。 先是晏青云来信,后是人君再提,这一切迹象,似乎都昭示着老大在妖域并不安分。若他当真出世,以他想要将世人皆变为妖,从而求得长生的夙愿,恐怕动荡的便不再是洛城一家。 想到此处,周宗便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索性不再去想,朝着人君的背影朗声说道:“皇家的伙食,有些日子没尝到了。” 说起吃食,这一刻,他好像又将一切阴云抛在了脑后。 第六十二章 夜宴(上) 风随星被何望舒的一席话气得不轻,她一言不发地冲进墨宗大门,脸上的阴沉吓得看门的下人甚至不敢向她问好,生怕她反手又是两个大耳刮子甩来。 秋舫跟在后边,三转两回,不多时便来到风随星的院子,秋天的庭院有些荒芜,里面稀稀拉拉有几个婢女正修剪为数不多的花枝,见小姐回来,连忙躬身行礼。 “都该干嘛干嘛去!”风随星一拂衣袖,径直往屋中走去,虎虎生风的步子撩起她的红色罗裙。 秋舫无奈地摇头,既然风随星有令传下,自己不如心安理得地往那总务堂去。 想通此节,少年郎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总务堂中。 比之早上,这里的人虽然少了许多,却不改那副匆匆忙忙的神色。秋舫往大堂中央走了几步,左右两旁搁着不少笤帚盆具,细细瞧起来,竟有些像个杂物处。 秋舫没见到九清的身影,自打结界修复之后,他是一丝半点的法力都不敢动用,真要说起来,这还是他一十六年的生涯里,唯一没有动用过玄妙法术的一天。 “你来啦。”大厅深处有个老头走了出来。 秋舫见了,连忙行礼叫道:“刘爷爷。” “怎么,小姐选到她喜欢的衣服了?” 刘总管面带笑意,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却沉稳,并不会让人以为他苍老的身子骨挺不了多少年月。 “刘爷爷,小姐今天没能选中心仪的衣裳。”秋舫低了低头,一五一十地答道。 “哦...”老翁的声音拖得很长,音量也是愈来愈小,到最后秋舫甚至听不太清是他闭上了嘴,还是声音实在太小了一些。 “刘爷爷,今晚我要做些什么。” 老翁又往前走了几步,吩咐道:“端茶递水可知道?” “小的知道。”秋舫答道,虽然晏青云生活简朴,但作为弟子,端茶递水是免不了的活计。 “知道便对了,遇事多加忍耐,别扰了宗主雅兴。”老翁又吩咐一句。 只是这没由来的一句,令秋舫有些错愕。 他劝我多加忍耐作甚?秋舫心中纳闷,但还是稳定心神,嘴上恭敬地应和一声。 瞧见秋舫的神色,老翁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本想摸一摸秋舫的头,但他佝偻的身子比秋舫要矮上不少,只好伸手拍了拍少年郎的背。 “再去换身衣衫吧,这袍子宽大,行动不便,别砸了宗主的碗,当着那么多大门大派的门主,砸碗可是打脸。” 老翁事无巨细地吩咐着,目光却落到门的外边,一时间瞧起来竟有些恍惚。 秋舫一怔,心中也猜不透这老翁在想些什么,只好说了一句:“那小的先去更衣了。” 老翁被他的话拉回思绪,平静地点一点头,又拖着缓慢的步伐往门外走去,每走一步都显得沉甸甸的,弄得秋舫又觉得这老头突然变得行将就木了一样。 华灯初上,墨宗里边显得喜气洋洋。 站在门口迎客的,从普通下人换成了那些墨使,陆陆续续有各大门派的人走了进来,个个穿着都不普通,一猜便是那些在洛城里边叱咤风云的人物。 秋舫忙里忙外整整一下午,又是备食材,又是搬物件,不能动用法力的他竟显得有几分疲惫,心中惭愧着好些日子没有按道人的吩咐修行功课了。 好在一切准备妥当,难得地有了几分闲暇。他本着做戏做到底的思路,去小姐院子里问候了一声,却听说风随星早早地梳洗打扮,在婢女们的伺候下换了一身鲜红色的对襟衣裙,高高兴兴地出了院子。 秋舫此刻站在墨宗大门的不远处,来时路上他便在想,小姐今天两次梳妆,又把衣服挑来挑去,必是要见什么重要人物。既然要见,那自然会在门口等着。 果不其然,风随星此时一改往常的飞扬跋扈,也抛开了方才的愤懑,恭顺地立在门边。她香腮如雪,玲珑耳坠微微颤动,映出莹莹辉光。 来人络绎不绝的墨宗,大家自然无暇多顾,秋舫便随便坐在长廊上,稍微放松一下自己疲惫的身心。他左顾右盼,本想趁乱去后院瞧瞧,但此时人多眼杂,若是走漏了风声,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细想起来,自己如今在墨宗之内,别说画符,就连法力都不敢动用一丝一毫,未来如何查探还是个麻烦事情。 “你的活计都做完了?” 不远处有个声音在招呼秋舫,少年回过头去,见是九清,便微微笑道:“做完了,歇会。” 虽然接触日短,但九清平易近人,又年龄相仿,让秋舫少了许多距离感。 “你这可不算勤快。”九清与他打趣,话虽如此,但没有责怪之意。 “忙里偷闲,九清姐姐可不要骂我。” 秋舫憨憨地笑道,这油腔滑调的本领愈加纯熟。他有时说完这些话,心中都会泛起一阵恶心,总觉得这张嘴并不是自己的嘴。 想到此处,他又在心中恨了何望舒一遍,若不是他一步步的引导,自己也不会变得如此这般。虽然嘴长在自己身上,但因终究是何望舒种下的。 “不骂你,那我就打你。”九清说罢,竟也顽皮地伸手推了秋舫一把,本就坐在廊道边上的秋舫,装出一个身形不稳的架势,顺势跌坐在地上,显得他真的弱不禁风一般。 这小子,再是磨练几日,出了墨宗的门,怕是能直接站上戏子的台了,甚至还能博得满堂喝彩。 见他跌坐在地,九清掩嘴笑了起来,声若银铃,对她而言,这已是在墨宗内难得一遇的开心事。 不远处的风随星久等情郎未来,心中又是期待又是焦躁,一双明眸东瞧瞧西看看,把秋舫二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朝着二人白了一眼,不过离得有些远,秋舫他们只顾着嬉笑,并未察觉到风随星的不满。 但坏景不长,一个人的现身,又让风随星变得笑颜如花。 只见一名男子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他面白似玉,墨眉似剑,脸上带着笑容,长袍上的灰白刺绣贴着门槛滑过。 “喏,这就是小姐的情郎。”随着风随星快速迎去的步伐,九清也低低说道。 “这位是?” 秋舫看着那名男子问道,只觉得此人比风随星还要年长数岁,手中执着一柄银白折扇,虽然他瞧不出那身长袍的料子能卖几钱几两,但也感觉得到贵气逼人。 “林家的家主。”九清慢悠悠地答道。 “林家又是哪家?” 秋舫初入洛城,前前后后不过半月时间,哪里知道这些人尽皆知的洛城故事。 “这你也不知道。” 九清看着他的眼神,像看着一个榆木脑袋。 “小的生在农家,离洛城还有几里脚程,当然孤陋寡闻了。” 秋舫开脱的理由符合他的身份,九清歪头想了想,觉得此言倒是没有说错,这才继续讲解。 “林家在很久以前,也是洛城中数一数二的家族。听刘爷爷讲过,在那场大战中折了不少厉害的人物,后边自然家道中落了。”九清将她从刘总管那里听来的话复述了一遍,紧接着说道,“不知宗主怎么想的,对林家竟然竭力扶持,还将小姐许配给了那个林秦。” “林秦就是刚才那人吗?” “是了,林家上一任家主过世得早,他早早就接手林家的基业,小姐可喜欢他了。” “瞧得出来。” 秋舫笑了笑,看着风随星跟在林秦后边的娇羞模样,傻子也瞧得出来这是有多喜欢,不过那林秦却只是淡淡笑着,那份笑容里总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虽说是许配了,林秦也接受了。但是吧...” 说到此处,九清停顿了下来,直到风随星与林秦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她才继续说道。 “明明靠着宗主的支持才能稳坐家主之位,他却对小姐不冷不热,时常惹得小姐不悦,连我们下人都瞧得真真的,实在是不识抬举。” 九清眉目之间的不满,昭示着她正为小姐打抱不平。 “原来如此。”秋舫大悟,这般说来,那日风随星怒气冲冲地问自己美不美倒也说得通了。 “你说,像小姐这样生得漂亮,家世又好的女子,怎么不是世上男人都为之倾倒呢?” 九清细声说道,听那语气,多少带着几分羡慕。 秋舫见识过风随星在集市里的举动,心中当然不敢苟同,但他这几日情商突飞猛进,当然是顺嘴说道:“若真是如此,那小姐真是错付真心。”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生怕落入旁人的耳朵里。九清闻言,却更加来劲,继续愤懑不平地道:“平常想与墨宗结为亲家的门派把门槛都要踏破了,若不是小姐属意于他,哪里轮得上林家捡这么大个便宜。” 下人终归是下人,眼中只有自家的主子,九清几句话下来,忠心耿耿一览无余。 “毕竟是小姐自己的选择,旁人也无可指摘。”秋舫见九清愈说愈是激动,赶紧劝慰一句,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将声音传的满堂皆是。 秋舫的劝慰也不无道理,九清撇了撇嘴,神情镇定下来,只好叹道:“是了,旁人也不便多说什么,走吧,咱们也该去准备准备了。” 说罢,便引着秋舫往宗门深处行去。 第六十二章 夜宴(上) 风随星被何望舒的一席话气得不轻,她一言不发地冲进墨宗大门,脸上的阴沉吓得看门的下人甚至不敢向她问好,生怕她反手又是两个大耳刮子甩来。 秋舫跟在后边,三转两回,不多时便来到风随星的院子,秋天的庭院有些荒芜,里面稀稀拉拉有几个婢女正修剪为数不多的花枝,见小姐回来,连忙躬身行礼。 “都该干嘛干嘛去!”风随星一拂衣袖,径直往屋中走去,虎虎生风的步子撩起她的红色罗裙。 秋舫无奈地摇头,既然风随星有令传下,自己不如心安理得地往那总务堂去。 想通此节,少年郎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总务堂中。 比之早上,这里的人虽然少了许多,却不改那副匆匆忙忙的神色。秋舫往大堂中央走了几步,左右两旁搁着不少笤帚盆具,细细瞧起来,竟有些像个杂物处。 秋舫没见到九清的身影,自打结界修复之后,他是一丝半点的法力都不敢动用,真要说起来,这还是他一十六年的生涯里,唯一没有动用过玄妙法术的一天。 “你来啦。”大厅深处有个老头走了出来。 秋舫见了,连忙行礼叫道:“刘爷爷。” “怎么,小姐选到她喜欢的衣服了?” 刘总管面带笑意,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却沉稳,并不会让人以为他苍老的身子骨挺不了多少年月。 “刘爷爷,小姐今天没能选中心仪的衣裳。”秋舫低了低头,一五一十地答道。 “哦...”老翁的声音拖得很长,音量也是愈来愈小,到最后秋舫甚至听不太清是他闭上了嘴,还是声音实在太小了一些。 “刘爷爷,今晚我要做些什么。” 老翁又往前走了几步,吩咐道:“端茶递水可知道?” “小的知道。”秋舫答道,虽然晏青云生活简朴,但作为弟子,端茶递水是免不了的活计。 “知道便对了,遇事多加忍耐,别扰了宗主雅兴。”老翁又吩咐一句。 只是这没由来的一句,令秋舫有些错愕。 他劝我多加忍耐作甚?秋舫心中纳闷,但还是稳定心神,嘴上恭敬地应和一声。 瞧见秋舫的神色,老翁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本想摸一摸秋舫的头,但他佝偻的身子比秋舫要矮上不少,只好伸手拍了拍少年郎的背。 “再去换身衣衫吧,这袍子宽大,行动不便,别砸了宗主的碗,当着那么多大门大派的门主,砸碗可是打脸。” 老翁事无巨细地吩咐着,目光却落到门的外边,一时间瞧起来竟有些恍惚。 秋舫一怔,心中也猜不透这老翁在想些什么,只好说了一句:“那小的先去更衣了。” 老翁被他的话拉回思绪,平静地点一点头,又拖着缓慢的步伐往门外走去,每走一步都显得沉甸甸的,弄得秋舫又觉得这老头突然变得行将就木了一样。 华灯初上,墨宗里边显得喜气洋洋。 站在门口迎客的,从普通下人换成了那些墨使,陆陆续续有各大门派的人走了进来,个个穿着都不普通,一猜便是那些在洛城里边叱咤风云的人物。 秋舫忙里忙外整整一下午,又是备食材,又是搬物件,不能动用法力的他竟显得有几分疲惫,心中惭愧着好些日子没有按道人的吩咐修行功课了。 好在一切准备妥当,难得地有了几分闲暇。他本着做戏做到底的思路,去小姐院子里问候了一声,却听说风随星早早地梳洗打扮,在婢女们的伺候下换了一身鲜红色的对襟衣裙,高高兴兴地出了院子。 秋舫此刻站在墨宗大门的不远处,来时路上他便在想,小姐今天两次梳妆,又把衣服挑来挑去,必是要见什么重要人物。既然要见,那自然会在门口等着。 果不其然,风随星此时一改往常的飞扬跋扈,也抛开了方才的愤懑,恭顺地立在门边。她香腮如雪,玲珑耳坠微微颤动,映出莹莹辉光。 来人络绎不绝的墨宗,大家自然无暇多顾,秋舫便随便坐在长廊上,稍微放松一下自己疲惫的身心。他左顾右盼,本想趁乱去后院瞧瞧,但此时人多眼杂,若是走漏了风声,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细想起来,自己如今在墨宗之内,别说画符,就连法力都不敢动用一丝一毫,未来如何查探还是个麻烦事情。 “你的活计都做完了?” 不远处有个声音在招呼秋舫,少年回过头去,见是九清,便微微笑道:“做完了,歇会。” 虽然接触日短,但九清平易近人,又年龄相仿,让秋舫少了许多距离感。 “你这可不算勤快。”九清与他打趣,话虽如此,但没有责怪之意。 “忙里偷闲,九清姐姐可不要骂我。” 秋舫憨憨地笑道,这油腔滑调的本领愈加纯熟。他有时说完这些话,心中都会泛起一阵恶心,总觉得这张嘴并不是自己的嘴。 想到此处,他又在心中恨了何望舒一遍,若不是他一步步的引导,自己也不会变得如此这般。虽然嘴长在自己身上,但因终究是何望舒种下的。 “不骂你,那我就打你。”九清说罢,竟也顽皮地伸手推了秋舫一把,本就坐在廊道边上的秋舫,装出一个身形不稳的架势,顺势跌坐在地上,显得他真的弱不禁风一般。 这小子,再是磨练几日,出了墨宗的门,怕是能直接站上戏子的台了,甚至还能博得满堂喝彩。 见他跌坐在地,九清掩嘴笑了起来,声若银铃,对她而言,这已是在墨宗内难得一遇的开心事。 不远处的风随星久等情郎未来,心中又是期待又是焦躁,一双明眸东瞧瞧西看看,把秋舫二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朝着二人白了一眼,不过离得有些远,秋舫他们只顾着嬉笑,并未察觉到风随星的不满。 但坏景不长,一个人的现身,又让风随星变得笑颜如花。 只见一名男子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他面白似玉,墨眉似剑,脸上带着笑容,长袍上的灰白刺绣贴着门槛滑过。 “喏,这就是小姐的情郎。”随着风随星快速迎去的步伐,九清也低低说道。 “这位是?” 秋舫看着那名男子问道,只觉得此人比风随星还要年长数岁,手中执着一柄银白折扇,虽然他瞧不出那身长袍的料子能卖几钱几两,但也感觉得到贵气逼人。 “林家的家主。”九清慢悠悠地答道。 “林家又是哪家?” 秋舫初入洛城,前前后后不过半月时间,哪里知道这些人尽皆知的洛城故事。 “这你也不知道。” 九清看着他的眼神,像看着一个榆木脑袋。 “小的生在农家,离洛城还有几里脚程,当然孤陋寡闻了。” 秋舫开脱的理由符合他的身份,九清歪头想了想,觉得此言倒是没有说错,这才继续讲解。 “林家在很久以前,也是洛城中数一数二的家族。听刘爷爷讲过,在那场大战中折了不少厉害的人物,后边自然家道中落了。”九清将她从刘总管那里听来的话复述了一遍,紧接着说道,“不知宗主怎么想的,对林家竟然竭力扶持,还将小姐许配给了那个林秦。” “林秦就是刚才那人吗?” “是了,林家上一任家主过世得早,他早早就接手林家的基业,小姐可喜欢他了。” “瞧得出来。” 秋舫笑了笑,看着风随星跟在林秦后边的娇羞模样,傻子也瞧得出来这是有多喜欢,不过那林秦却只是淡淡笑着,那份笑容里总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虽说是许配了,林秦也接受了。但是吧...” 说到此处,九清停顿了下来,直到风随星与林秦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她才继续说道。 “明明靠着宗主的支持才能稳坐家主之位,他却对小姐不冷不热,时常惹得小姐不悦,连我们下人都瞧得真真的,实在是不识抬举。” 九清眉目之间的不满,昭示着她正为小姐打抱不平。 “原来如此。”秋舫大悟,这般说来,那日风随星怒气冲冲地问自己美不美倒也说得通了。 “你说,像小姐这样生得漂亮,家世又好的女子,怎么不是世上男人都为之倾倒呢?” 九清细声说道,听那语气,多少带着几分羡慕。 秋舫见识过风随星在集市里的举动,心中当然不敢苟同,但他这几日情商突飞猛进,当然是顺嘴说道:“若真是如此,那小姐真是错付真心。”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生怕落入旁人的耳朵里。九清闻言,却更加来劲,继续愤懑不平地道:“平常想与墨宗结为亲家的门派把门槛都要踏破了,若不是小姐属意于他,哪里轮得上林家捡这么大个便宜。” 下人终归是下人,眼中只有自家的主子,九清几句话下来,忠心耿耿一览无余。 “毕竟是小姐自己的选择,旁人也无可指摘。”秋舫见九清愈说愈是激动,赶紧劝慰一句,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将声音传的满堂皆是。 秋舫的劝慰也不无道理,九清撇了撇嘴,神情镇定下来,只好叹道:“是了,旁人也不便多说什么,走吧,咱们也该去准备准备了。” 说罢,便引着秋舫往宗门深处行去。 第六十三章 夜宴(中) 墨宗家大业大,随便一条小路都以青石板作基,浩浩荡荡铺开,两旁栽种着各式树木,有些枯瘦的树枝随风轻颤,树影斑驳。有九清的引路,没花多少功夫,二人就来到一处厅堂。 此处厅堂傍湖而建,四周以槅扇围拢,角落里摆着一张香案,一段龙脑香已燃了过半,一缕淡蓝色的烟雾缭绕不已。 秋舫闻见香气,揉了揉鼻尖,侧目问道:“姐姐,此处是?” “你说呢。”九清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仿佛在说秋舫是个榆木脑袋。 秋舫摸着后脑勺定睛一看,厅堂正中摆了一张紫檀木镶云石的大圆桌,厅顶嵌一颗硕大明珠,灯火跃动在明珠之上,投射而出恍若日下。 此时山珍海味还未上桌,但周遭已摆满一圈银杯,拱卫在鲜美果肴身畔。瞧得出,今晚的宴请,风政极其上心,往来婢女也都目不斜视,忙碌着手中活计。 秋舫还不知道,若是前几天他身体康健,一定会被芦戌道人带来商议要事,成为此间屋子里的座上宾。 “我们还需要做些什么?”秋舫再问。 “不急,你先熟悉一下厅中环境,你是小姐院子里的人,一会只管顾着小姐便是,其他杂事倒是不劳你动手。”九清淡淡道,朱门深院里各有各的规矩,虽然同是下人,但也有可为与不可为之事,就像该伺候小姐的,决不能去厨房为他人下厨,否则便是僭越了规矩。 “不知道小姐此时正在何处。” 秋舫打小便耳聪目明,记性过人,光是瞧了几眼,便已记牢周围地形,便说起其他事情来。 “宾客已至,宗主老爷正在客堂会客呢,想必小姐也在那边陪着林公子。”九清努嘴道,嘴上称着林公子,但秋舫听得出,那语气,仍旧有些不满。 秋舫并未搭话,只是默默点头,一个人站在远处思忖起风政今晚究竟要做些什么。 上次见到黑影,还是她孤身闯入东极门的时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也过了十日有余,难不成她已被墨宗关押如此之久? 秋舫心中纳闷,但转念一想,以那女子的本事,既然能与周宗战得难分难解,又为何会被墨宗这群人悄无声息地擒住。要知道与周宗一战,整个洛城之中的百姓都看得见遮天蔽日的金光闪闪。即使是墨宗出手,也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少年郎越是细思,心中疑惑便也越多。这黑影的功法变幻多端,甚至可能是只在传闻中存在的妖。而且在震明山上,那黑影未曾使出全力,令他也没能察觉到这年纪相仿的女子已有第二类人的境界,假以时日,自己再独自迎敌,怕不是短短几招,便束手就擒。 更要命的在于,这墨宗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骨魔使这等地位的元老身死,理应震撼全宗,墨宗却秘不发丧,没有激起半点水花,甚至还张灯结彩摆出一台宴请来,着实让秋舫猜不透其中奥妙。 见秋舫呆若木鸡的模样,九清突然出声:“谷芽,你又在想什么?” 秋舫一愣,不好意思地挠头笑道:“有些想家了。” “我瞧你老是发呆。”九清见他回过神来,淡淡地说了一句,末了,又突然接上一句,“家中真就这般好么?” 秋舫瞧她神色,似乎有一丝幽怨,略加思索,想到她小小年纪便对墨宗如此熟稔,怕是打小便在墨宗生活,与家中联系怕是极少。 念及此处,少年也轻声询问:“姐姐平常能回家么?” “家?哪还有家啊。”九清笑得很浅,但眼底有暗流涌动。 “姐姐没有家吗?”秋舫不明她意,在他脑海之中,除却自己,理应都有一个家。 “我家在与荒国交界的村落,虽然小时候刀兵已止,但架不住天干大旱连年不绝,家里便将我卖到了宗门里。”九清嘴角扯出酸涩的苦笑,虽然时过境迁,但根子上的东西并不容易抹去。 秋舫叹息一声,本想以自己也无父无母一说来劝慰几句,但说来也不妥当,只好往九清靠近一步道:“若是留在家中,或许还不如现在的日子过得顺遂。” “这倒也是,老爷近人情,偶尔也能让下人们回家去瞧瞧,你家就在城外,偶尔也能回去看看。”九清打小便在墨宗照顾主子的饮食起居,掩盖情绪算是必修功课,这一会她脸上已看不见凄楚,反倒是安慰起秋舫来。 秋舫却并不需要安慰,洛城外的家终究是个虚妄,东极门中虽然也有他想要时常见一见的人,但终究抵不过养育他的震明山。说来说去,下山如此之久,也不知道师父身体如何,没有他做饭,师父怕是要忙碌上许多。 少年暗自想着,也将头低了下来。 九清瞧他又开始了沉思,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道:“算着时辰,宗主他们也该过来了,一会可不能出了纰漏,否则宗主怪罪,无人能担得起。” 秋舫也收起思绪,一边点头,一边打起精神,等候着夜幕降临。 暮色沉沉地压下,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被天际掩埋,阳光被墨宗的火光接替,一盏盏的灯,错落有致地亮起,厅堂内外穿梭的人群也渐渐多了。 似乎察觉到远处来了一行人,等候在外的下人们皆是分作两列,垂手恭立,九清见状,手肘轻轻撞了一撞秋舫的手臂,示意他跟上。 秋舫也学着众人站在两侧,虽然对敛神符的功效有一百个放心,但他还是审慎地站在后排,生怕与风政打上照面。 远处,风政大笑着走来,身后跟着乌压压一群人。放眼瞧去,风政剑眉锋利,眼神清明,周身散发着无形而强势的压迫感。 而风政后边的人同样不简单,虽然神色各异,但那身衣着,纵然是秋舫这样眼拙的人,也瞧得出雍容华贵至极,想必都是洛城中的大拿们。 不过这里边有一个算一个,与墨宗相亲者,必然与东极门不睦,这层浅显的道理,秋舫自然清楚,心中更是没个好气。 “各位家主大驾莅临,墨宗也没多少拿得出手的款待,不求事事圆满,但求尽兴而归。” 行至厅门半尺之处,风政突然驻足,抱拳回身,朝着众人朗声说道。 秋舫此刻已落在远处,除了风政那张带着深邃笑意的脸,其他人等的表情自然是瞧不真切,但也想得到,在场之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老江湖,更有许多是十八年前大战的亲历者,无不说说笑笑地讲些客套话来。 随着风政将手一晃,示意大家入厅就坐,九清才扭头低声道:“你去小姐后边站着,随时听命便是,其他事情不劳你操心。” 说罢,便是迈开步子,急忙往厅中行去,准备吩咐上菜。 宽阔的大厅内已经是烛火通明,龙脑香也早已被人续上新的一段,下人们接连登场,奉上美酒佳肴,在满座宾客也是欢声笑谈。 风政嘴上虽说没多少拿得出手的款待,但却是严阵以待,就连年事已高的刘总管也掺和其中,引导着九清等女子忙上忙下,斟酒倒茶,凭这满堂酒香,也知道银杯中的酒,并非凡品。 秋舫立于风随星身后,他进屋之时,便向自己的主子打过招呼,示意自己在此,有事皆可吩咐。但风随星此刻满眼都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情郎,只是朝着秋舫摆了摆手,并没多说些什么,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去找林秦说话。 这林秦也正如九清所言,表情并不热烈,甚至没有过多去瞧风随星,反倒是将目光投向周遭,慢慢打量着桌前的各方豪杰。 “今日邀诸位前来,有两件要事。” 见大家坐定,酒席已开,众人平常也吃惯了山珍海味,并不稀罕这一两口,风政自然也开门见山,谈起正事,看得出,这位一宗之主,并非是一个拖泥带水之人。 秋舫见风政发话,自然凝神静气,洗耳恭听,毕竟这些事,正是他来墨宗的意义所在。 “风宗主但讲无妨。”桌上共坐一十六人,其中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带着笑意接过话茬,想来是与墨宗同气连枝的家族。 “谢山家主捧场。”风政站起身来,微微拱手,虽然在此间之中,墨宗势力最大,但风政并不轻视大家,该有的礼数一概不缺。 见他起身,众人自然清楚,这两件要事绝非小事,也不搭话,只是放下手中银杯,微微蹙眉凝望着风政。 “第一件,是喜事,不日之后,我家星儿将与林家主成婚。”风政说话时,嘴角带着浓烈的笑意,似乎这是他期盼已久的大喜事。 风政话音一落,在场之人恭贺之声便不绝于耳,一些人赞叹着二人珠联璧合、郎才女貌,另一些人则说着到时候一定要喝个酩酊大醉,好好闹一个洞房。即使林家虽然败落,原本没有机会坐上这张桌子,但墨宗女婿的身份,却令大家不得不做出喜上眉梢的模样来。 秋舫闻言,悄然打量风随星与林秦二人,这风随星自不必说,轻施粉黛也掩盖不住她面颊的潮红,那份娇羞却心满意得的笑容,昭示着她心中喜悦。 而林秦虽然在笑,但那份笑容落在秋舫眼中,却总觉得有些怪异,这么说来,自打这林秦踏入墨宗大门之后,嘴角便一直挂着这幅微笑。 “第二件,在下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风政的嘴角笑意犹存,但声音却逐渐冰冷下来。 “风宗主不妨名言,是喜是忧,大家自有评判。” 出声者另有他人,此人身披红袍,一副贵公子打扮,年纪不过三十余岁,脸上却带着一股傲狠。 “各位,可见过妖?” 风政悠悠说道。 “妖?我们这些人,可不像是能去妖域的人呐。”鹤发童颜的老者嘿嘿一笑。 可其他人却不太笑得出来,妖这个词,换做寻常,除非是哪家父亲给懵懂孩童讲些传说中的故事才去提及,大人之间,鲜少讨论。 “要是我说,妖,便在墨宗呢?” 风政脸色凝重,让人无法质疑他的话语。 可众人闻言却倒吸一口凉气,一时之间,堂中鸦雀无声。 第六十三章 夜宴(中) 墨宗家大业大,随便一条小路都以青石板作基,浩浩荡荡铺开,两旁栽种着各式树木,有些枯瘦的树枝随风轻颤,树影斑驳。有九清的引路,没花多少功夫,二人就来到一处厅堂。 此处厅堂傍湖而建,四周以槅扇围拢,角落里摆着一张香案,一段龙脑香已燃了过半,一缕淡蓝色的烟雾缭绕不已。 秋舫闻见香气,揉了揉鼻尖,侧目问道:“姐姐,此处是?” “你说呢。”九清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仿佛在说秋舫是个榆木脑袋。 秋舫摸着后脑勺定睛一看,厅堂正中摆了一张紫檀木镶云石的大圆桌,厅顶嵌一颗硕大明珠,灯火跃动在明珠之上,投射而出恍若日下。 此时山珍海味还未上桌,但周遭已摆满一圈银杯,拱卫在鲜美果肴身畔。瞧得出,今晚的宴请,风政极其上心,往来婢女也都目不斜视,忙碌着手中活计。 秋舫还不知道,若是前几天他身体康健,一定会被芦戌道人带来商议要事,成为此间屋子里的座上宾。 “我们还需要做些什么?”秋舫再问。 “不急,你先熟悉一下厅中环境,你是小姐院子里的人,一会只管顾着小姐便是,其他杂事倒是不劳你动手。”九清淡淡道,朱门深院里各有各的规矩,虽然同是下人,但也有可为与不可为之事,就像该伺候小姐的,决不能去厨房为他人下厨,否则便是僭越了规矩。 “不知道小姐此时正在何处。” 秋舫打小便耳聪目明,记性过人,光是瞧了几眼,便已记牢周围地形,便说起其他事情来。 “宾客已至,宗主老爷正在客堂会客呢,想必小姐也在那边陪着林公子。”九清努嘴道,嘴上称着林公子,但秋舫听得出,那语气,仍旧有些不满。 秋舫并未搭话,只是默默点头,一个人站在远处思忖起风政今晚究竟要做些什么。 上次见到黑影,还是她孤身闯入东极门的时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也过了十日有余,难不成她已被墨宗关押如此之久? 秋舫心中纳闷,但转念一想,以那女子的本事,既然能与周宗战得难分难解,又为何会被墨宗这群人悄无声息地擒住。要知道与周宗一战,整个洛城之中的百姓都看得见遮天蔽日的金光闪闪。即使是墨宗出手,也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少年郎越是细思,心中疑惑便也越多。这黑影的功法变幻多端,甚至可能是只在传闻中存在的妖。而且在震明山上,那黑影未曾使出全力,令他也没能察觉到这年纪相仿的女子已有第二类人的境界,假以时日,自己再独自迎敌,怕不是短短几招,便束手就擒。 更要命的在于,这墨宗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骨魔使这等地位的元老身死,理应震撼全宗,墨宗却秘不发丧,没有激起半点水花,甚至还张灯结彩摆出一台宴请来,着实让秋舫猜不透其中奥妙。 见秋舫呆若木鸡的模样,九清突然出声:“谷芽,你又在想什么?” 秋舫一愣,不好意思地挠头笑道:“有些想家了。” “我瞧你老是发呆。”九清见他回过神来,淡淡地说了一句,末了,又突然接上一句,“家中真就这般好么?” 秋舫瞧她神色,似乎有一丝幽怨,略加思索,想到她小小年纪便对墨宗如此熟稔,怕是打小便在墨宗生活,与家中联系怕是极少。 念及此处,少年也轻声询问:“姐姐平常能回家么?” “家?哪还有家啊。”九清笑得很浅,但眼底有暗流涌动。 “姐姐没有家吗?”秋舫不明她意,在他脑海之中,除却自己,理应都有一个家。 “我家在与荒国交界的村落,虽然小时候刀兵已止,但架不住天干大旱连年不绝,家里便将我卖到了宗门里。”九清嘴角扯出酸涩的苦笑,虽然时过境迁,但根子上的东西并不容易抹去。 秋舫叹息一声,本想以自己也无父无母一说来劝慰几句,但说来也不妥当,只好往九清靠近一步道:“若是留在家中,或许还不如现在的日子过得顺遂。” “这倒也是,老爷近人情,偶尔也能让下人们回家去瞧瞧,你家就在城外,偶尔也能回去看看。”九清打小便在墨宗照顾主子的饮食起居,掩盖情绪算是必修功课,这一会她脸上已看不见凄楚,反倒是安慰起秋舫来。 秋舫却并不需要安慰,洛城外的家终究是个虚妄,东极门中虽然也有他想要时常见一见的人,但终究抵不过养育他的震明山。说来说去,下山如此之久,也不知道师父身体如何,没有他做饭,师父怕是要忙碌上许多。 少年暗自想着,也将头低了下来。 九清瞧他又开始了沉思,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道:“算着时辰,宗主他们也该过来了,一会可不能出了纰漏,否则宗主怪罪,无人能担得起。” 秋舫也收起思绪,一边点头,一边打起精神,等候着夜幕降临。 暮色沉沉地压下,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被天际掩埋,阳光被墨宗的火光接替,一盏盏的灯,错落有致地亮起,厅堂内外穿梭的人群也渐渐多了。 似乎察觉到远处来了一行人,等候在外的下人们皆是分作两列,垂手恭立,九清见状,手肘轻轻撞了一撞秋舫的手臂,示意他跟上。 秋舫也学着众人站在两侧,虽然对敛神符的功效有一百个放心,但他还是审慎地站在后排,生怕与风政打上照面。 远处,风政大笑着走来,身后跟着乌压压一群人。放眼瞧去,风政剑眉锋利,眼神清明,周身散发着无形而强势的压迫感。 而风政后边的人同样不简单,虽然神色各异,但那身衣着,纵然是秋舫这样眼拙的人,也瞧得出雍容华贵至极,想必都是洛城中的大拿们。 不过这里边有一个算一个,与墨宗相亲者,必然与东极门不睦,这层浅显的道理,秋舫自然清楚,心中更是没个好气。 “各位家主大驾莅临,墨宗也没多少拿得出手的款待,不求事事圆满,但求尽兴而归。” 行至厅门半尺之处,风政突然驻足,抱拳回身,朝着众人朗声说道。 秋舫此刻已落在远处,除了风政那张带着深邃笑意的脸,其他人等的表情自然是瞧不真切,但也想得到,在场之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老江湖,更有许多是十八年前大战的亲历者,无不说说笑笑地讲些客套话来。 随着风政将手一晃,示意大家入厅就坐,九清才扭头低声道:“你去小姐后边站着,随时听命便是,其他事情不劳你操心。” 说罢,便是迈开步子,急忙往厅中行去,准备吩咐上菜。 宽阔的大厅内已经是烛火通明,龙脑香也早已被人续上新的一段,下人们接连登场,奉上美酒佳肴,在满座宾客也是欢声笑谈。 风政嘴上虽说没多少拿得出手的款待,但却是严阵以待,就连年事已高的刘总管也掺和其中,引导着九清等女子忙上忙下,斟酒倒茶,凭这满堂酒香,也知道银杯中的酒,并非凡品。 秋舫立于风随星身后,他进屋之时,便向自己的主子打过招呼,示意自己在此,有事皆可吩咐。但风随星此刻满眼都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情郎,只是朝着秋舫摆了摆手,并没多说些什么,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去找林秦说话。 这林秦也正如九清所言,表情并不热烈,甚至没有过多去瞧风随星,反倒是将目光投向周遭,慢慢打量着桌前的各方豪杰。 “今日邀诸位前来,有两件要事。” 见大家坐定,酒席已开,众人平常也吃惯了山珍海味,并不稀罕这一两口,风政自然也开门见山,谈起正事,看得出,这位一宗之主,并非是一个拖泥带水之人。 秋舫见风政发话,自然凝神静气,洗耳恭听,毕竟这些事,正是他来墨宗的意义所在。 “风宗主但讲无妨。”桌上共坐一十六人,其中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带着笑意接过话茬,想来是与墨宗同气连枝的家族。 “谢山家主捧场。”风政站起身来,微微拱手,虽然在此间之中,墨宗势力最大,但风政并不轻视大家,该有的礼数一概不缺。 见他起身,众人自然清楚,这两件要事绝非小事,也不搭话,只是放下手中银杯,微微蹙眉凝望着风政。 “第一件,是喜事,不日之后,我家星儿将与林家主成婚。”风政说话时,嘴角带着浓烈的笑意,似乎这是他期盼已久的大喜事。 风政话音一落,在场之人恭贺之声便不绝于耳,一些人赞叹着二人珠联璧合、郎才女貌,另一些人则说着到时候一定要喝个酩酊大醉,好好闹一个洞房。即使林家虽然败落,原本没有机会坐上这张桌子,但墨宗女婿的身份,却令大家不得不做出喜上眉梢的模样来。 秋舫闻言,悄然打量风随星与林秦二人,这风随星自不必说,轻施粉黛也掩盖不住她面颊的潮红,那份娇羞却心满意得的笑容,昭示着她心中喜悦。 而林秦虽然在笑,但那份笑容落在秋舫眼中,却总觉得有些怪异,这么说来,自打这林秦踏入墨宗大门之后,嘴角便一直挂着这幅微笑。 “第二件,在下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风政的嘴角笑意犹存,但声音却逐渐冰冷下来。 “风宗主不妨名言,是喜是忧,大家自有评判。” 出声者另有他人,此人身披红袍,一副贵公子打扮,年纪不过三十余岁,脸上却带着一股傲狠。 “各位,可见过妖?” 风政悠悠说道。 “妖?我们这些人,可不像是能去妖域的人呐。”鹤发童颜的老者嘿嘿一笑。 可其他人却不太笑得出来,妖这个词,换做寻常,除非是哪家父亲给懵懂孩童讲些传说中的故事才去提及,大人之间,鲜少讨论。 “要是我说,妖,便在墨宗呢?” 风政脸色凝重,让人无法质疑他的话语。 可众人闻言却倒吸一口凉气,一时之间,堂中鸦雀无声。 第六十四章 夜宴(下) 虽然世人皆知有妖,但这一个字对普罗大众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平常各家各户的长辈们用来吓唬不愿吃饭和不愿睡觉的顽劣孩童倒还好使,但吓唬成年男子,尚且有些难度。 风政说话时并未屏退左右,满堂之中还立着不少忙碌伺候的婢子与奴仆,听到所谓的妖时,均愣了片刻,可素来的修养让他们不敢对主人的言辞发表微词,便继续端茶递水,添酒夹菜。 不过,似乎风政并未把墨宗有妖这件事当成多大的秘密。 在座众人都见过不少世面,起初愣了半晌,随后还是尴尬笑了起来,那有些阴狠的男子冷然接话道:“风宗主可莫要吓唬我们,传说妖都是长生不老,动不动就能活上个几千几百载,我们这些不过修炼数十年的人,遇上妖物,怕是得落个血流满堂。” 说罢,男子环视众人,众人也附和着点头。 风政却像是早已料到,同样冷冷一笑:“诸君不愿相信那是自然,毕竟在我见到此妖之时,也是不敢置信。” “风宗主,何不让我们见上一见此妖,也好打消大家顾虑。” 林秦在此间一直不曾搭话,此时终于舍得开一次金口,仍然面露微笑地朝他未来丈人说道。 虽然林家败落,如今全靠墨宗一手扶持,才能登堂入室。但林秦内心也不愿就此唯唯诺诺,恢复林家荣光可是他义不容辞的任务,若时时处处都对墨宗做低,自然不顺他的心意。 风政有意拉拢林秦,对此自然从不计较,更何况此言正中其下怀,像是给他递上一个台阶,他也顺嘴说道:“在下正有此意,十日后,各位不妨来蔽宗观礼。” “观何礼?” 一个身着水蓝色道袍的中年人说道,秋舫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此人虽然梳一个道长的发髻,但贼眉鼠眼的样貌并不像个正儿八经的道士,在他眼中,只有晏青云那样清冷消瘦却不失威严的样子,才是真正的道人。 “刘道长,十日后,宗主欲在宗内召开屠妖大会,还请各方豪杰赏脸。”血墨使盈盈一笑,皆尽妩媚。这些门派的掌舵人都将话锋对准风政,作为墨宗的墨使之一,她自然要站出来为宗主分忧。 “屠妖大会?”还是那个阴狠男子冷笑道,“且不说这妖是真是假,若是真,凭借我们几人如何言斩?更何况,若是风宗主已有手段擒拿住它,又哪需我们来助力。” 此人虽然受邀,言辞之间却不免处处针对风政,想来也不算是与墨宗有什么歃血之盟的门派。 “祖前辈,别说在洛城,放眼夏国,墨宗也是有名有姓的。父亲大人一宗之主,还能骗大家不成?”风随星性子急躁,见有人对其父亲恶言相向,自然也不去惯着,一时之间竟不顾长幼有序,出声反呛。 姓祖的阴狠男子乃是城北祖家的家主,这祖家说不上什么大宗大派,家藏绝学噬魂经也是不入流的功法,但偏偏祖上曾有过一段机缘,得了一幅御魂幡,此幡趁人不备可摄人心神,与人对战是颇为取巧,也算是不可多得的法器,而风政此番邀他共谋要事,也正是因为这点,若能在屠妖大会上见缝插针,控制住妖物的心神,那自然是极好的。 因此,不管如何,风政都得给上他几分薄面。 像这样的人在此,怎能忍受小辈出言挑衅,正欲发作,却被风政出言拦住。 “祖兄莫要见怪,小女不懂事,说话直爽了些。方才在下也已说过,不求事事圆满,屠妖一事各位有意便来,无意便权当一个听闻罢了。今晚啊,最要紧的是尽兴。” 风政说罢,双手端着银杯再次起身,向着左右各自举上一举,朗声说了一句“敬大家一杯”,话音一落,便一饮而尽,犀利的目光炯炯有神。 都是千年的狐狸,岂会因为这两句话便撕破脸皮,见风政话也说到这个份上,祖姓男子不便再多追究,只是铁青着脸仰脖饮酒。 秋舫在一旁将一切看得真真切切,只觉得这山下的人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也忒多了一些。 虽然众人在觥筹交错间说着一些口不对心的客套话,但气氛也回不到起初时随性。 “风宗主,有些话倒也不如明言,以免诸君心中忐忑。” 鹤发童颜的山姓老者毕竟多活一些岁月,知道若是不将妖一事说个明白,恐怕谁也不能尽兴。 “前些日子,各位可曾见过东极门周掌门出手?”风政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是说,那晚上?”山南忙不迭的接话道,他不必解释,众人也都知道他说的那晚上究竟是哪晚上。毕竟整个洛城的居民,就在不久之前,都曾有过一个不眠之夜,周宗的天符与地符,不愧是东极门最深厚的本领,让他们这些在远处观摩之人无不觉得叹为观止。 “正是。”风政答道。 “难不成,是那晚与周掌门为敌的...”山南继续说道,虽然表情还带着一些犹疑,但他内心却早是笃定,能让周宗使出如此大神通者,在洛城里是屈指可数。 “恭喜风宗主,实力又进一步。”贼眉鼠眼的刘道长脑子灵光,狡黠一笑道。 周宗捉不住的妖,风政却能捉住,这件事本身便多出了一层寒意。 风政却摆了摆手:“周掌门神符盖世,重创此妖,趁它还未来得及逃遁,墨宗这才出手,说来,也不算光彩。” 趁人之虚常为人不齿,但妖不算人,风政自谦不够光彩,旁人却不不以为意,反倒是对墨宗的手段更多了一份忌惮,毕竟那一战,大家也都曾在远处观摩,却无人有去做得利渔翁的底气。 “那风宗主意欲如何?”山家与墨宗世代交好,山南的每一言每一句都恰如其分地递到风政嘴边,配合着他逐步剥开此事。 风政自然会意,他朝着山南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诸君都是老相识了,在下也不妨明言。此妖道行深厚,已入第二类人境界,入城之后便直奔东极门而去,一场大战诸君也都清楚。” 风政言罢,顿上片刻,竟拿起杯盖拨弄一番杯中浮叶,旋即轻呷一口,不慌不忙地道:“东极门与墨宗之间向来不太对付,但此妖竟然入了洛城,那便是整个洛城的安慰,墨宗自当放下成见,与诸君共襄屠妖大会。” 风政此言颇为阴险,前一日有金面黑衣人的闯入,束缚妖物的结界已然摇摇欲坠,妖物突破限制指日可待,他墨宗一家自然难以降服,十日后引众人观会,那便多得助力。他三言两语之间,虽然彰显自家放下成见,愿为洛城安危身先士卒,但何尝不是在提点众人,若是屠妖大会失利,妖物兴风作浪,整个洛城必将迎来腥风血雨,在座之人无人可以作壁上观。 毕竟妖的力量,足以让所有人觉得恐惧。 可危与机终究共存,众人心中虽惧,但也知道妖物身上必然有许多奥秘与宝贝,若能得了其中一件,兴许能让自己家族与东极门和墨宗分庭抗礼。而墨宗给出的屠妖大会正是最佳渠道,与墨宗站在一起,事情一成,不说分羹,必能喝汤。若不与墨宗同向而行,怕是错失良机。 此事对于这群贪得无厌的修真者而言,诱惑力十足。 秋舫见众人均在沉吟,脸上也露出复杂神情,心中不禁暗骂,若是骨魔使身亡一事让大家知晓,谁还信你能抛下成见的鬼话。 众人并不知道这段东极门复仇成功的故事,但很清楚风政并没有为万世开太平的心境,只是天下熙熙皆为利往,纷纷出言称赞风宗主胸襟广阔,能为洛城百姓着想。 “不过风宗主,贫道也还有一事想问。”刘道长手边搁着一柄拂尘,他手掌轻轻拂过洁白无瑕的麈尾,眼睛也并未去看风政,似乎还在思忖什么。 “刘道长但讲无妨。”风政道。 “道家真训,贫道不敢违背,必将来为风宗主捧捧场。只是风宗主何不将此妖有何本事、所修功法等等告知诸君,也好让大家早做准备。” 要不得说相由心生,这怪道长的心思似乎比众人就要多上几层,一步一步地向风政套起话来。秋舫看着他的模样,心中冷笑不止。 “刘道长糊涂啊,这妖又不是人,何来功法一说。”山南淡然打趣道,来此之前,他便与风政通过气,屠妖大会他必然参加,若真有收获,除去墨宗,他也要拿走最大的一份,因此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心事重重。 “十日之后,自会明白。不过屠妖大会,也不知其余诸君是否肯赏脸。” 不等刘道长回话,风政便卖了个关子,显然他还不想将话挑明。 “恕祖某道行低微,不敢与妖对敌。”祖霖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淡淡道。他自然清楚风政心中打得是什么主意,毕竟杀妖可没有控制妖更有价值,而要控制住妖,他的御魂幡又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要让他涉险,风政必须得开出足够的价钱。 风政仍然面无表情,冲着众人笑道:“屠妖一事风险极大,在下并不勉强,墨宗既然能关押住他。” 见风政并未直面自己的意图,祖霖怔了一怔,不禁蹙起眉头,竟突然有些骑虎难下。 “当然,若是屠妖成功,墨宗定当铭记各位助拳之情。”风政可不是简单人物,言下之意自然是有所重谢,就算不是墨宗自己出血,在这妖物宝贝的分赃里,一定也会让大家满意。 “风宗主心怀天下,实乃吾辈翘楚,祖先生,不妨以大局为重。”山南突然扭头朝着祖霖说道,面带平和的笑容。 “想到百姓安危,我们祖家却也不敢置身事外。”祖霖见风政不肯加价,但也不愿真被踢出此局,颇有不甘地说道。 其余众人见状,也纷纷举杯点头道:“风宗主胸襟,在下佩服,十日后,愿同往!” 说罢,此间又响起觥筹交错之声。 第六十四章 夜宴(下) 虽然世人皆知有妖,但这一个字对普罗大众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平常各家各户的长辈们用来吓唬不愿吃饭和不愿睡觉的顽劣孩童倒还好使,但吓唬成年男子,尚且有些难度。 风政说话时并未屏退左右,满堂之中还立着不少忙碌伺候的婢子与奴仆,听到所谓的妖时,均愣了片刻,可素来的修养让他们不敢对主人的言辞发表微词,便继续端茶递水,添酒夹菜。 不过,似乎风政并未把墨宗有妖这件事当成多大的秘密。 在座众人都见过不少世面,起初愣了半晌,随后还是尴尬笑了起来,那有些阴狠的男子冷然接话道:“风宗主可莫要吓唬我们,传说妖都是长生不老,动不动就能活上个几千几百载,我们这些不过修炼数十年的人,遇上妖物,怕是得落个血流满堂。” 说罢,男子环视众人,众人也附和着点头。 风政却像是早已料到,同样冷冷一笑:“诸君不愿相信那是自然,毕竟在我见到此妖之时,也是不敢置信。” “风宗主,何不让我们见上一见此妖,也好打消大家顾虑。” 林秦在此间一直不曾搭话,此时终于舍得开一次金口,仍然面露微笑地朝他未来丈人说道。 虽然林家败落,如今全靠墨宗一手扶持,才能登堂入室。但林秦内心也不愿就此唯唯诺诺,恢复林家荣光可是他义不容辞的任务,若时时处处都对墨宗做低,自然不顺他的心意。 风政有意拉拢林秦,对此自然从不计较,更何况此言正中其下怀,像是给他递上一个台阶,他也顺嘴说道:“在下正有此意,十日后,各位不妨来蔽宗观礼。” “观何礼?” 一个身着水蓝色道袍的中年人说道,秋舫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此人虽然梳一个道长的发髻,但贼眉鼠眼的样貌并不像个正儿八经的道士,在他眼中,只有晏青云那样清冷消瘦却不失威严的样子,才是真正的道人。 “刘道长,十日后,宗主欲在宗内召开屠妖大会,还请各方豪杰赏脸。”血墨使盈盈一笑,皆尽妩媚。这些门派的掌舵人都将话锋对准风政,作为墨宗的墨使之一,她自然要站出来为宗主分忧。 “屠妖大会?”还是那个阴狠男子冷笑道,“且不说这妖是真是假,若是真,凭借我们几人如何言斩?更何况,若是风宗主已有手段擒拿住它,又哪需我们来助力。” 此人虽然受邀,言辞之间却不免处处针对风政,想来也不算是与墨宗有什么歃血之盟的门派。 “祖前辈,别说在洛城,放眼夏国,墨宗也是有名有姓的。父亲大人一宗之主,还能骗大家不成?”风随星性子急躁,见有人对其父亲恶言相向,自然也不去惯着,一时之间竟不顾长幼有序,出声反呛。 姓祖的阴狠男子乃是城北祖家的家主,这祖家说不上什么大宗大派,家藏绝学噬魂经也是不入流的功法,但偏偏祖上曾有过一段机缘,得了一幅御魂幡,此幡趁人不备可摄人心神,与人对战是颇为取巧,也算是不可多得的法器,而风政此番邀他共谋要事,也正是因为这点,若能在屠妖大会上见缝插针,控制住妖物的心神,那自然是极好的。 因此,不管如何,风政都得给上他几分薄面。 像这样的人在此,怎能忍受小辈出言挑衅,正欲发作,却被风政出言拦住。 “祖兄莫要见怪,小女不懂事,说话直爽了些。方才在下也已说过,不求事事圆满,屠妖一事各位有意便来,无意便权当一个听闻罢了。今晚啊,最要紧的是尽兴。” 风政说罢,双手端着银杯再次起身,向着左右各自举上一举,朗声说了一句“敬大家一杯”,话音一落,便一饮而尽,犀利的目光炯炯有神。 都是千年的狐狸,岂会因为这两句话便撕破脸皮,见风政话也说到这个份上,祖姓男子不便再多追究,只是铁青着脸仰脖饮酒。 秋舫在一旁将一切看得真真切切,只觉得这山下的人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也忒多了一些。 虽然众人在觥筹交错间说着一些口不对心的客套话,但气氛也回不到起初时随性。 “风宗主,有些话倒也不如明言,以免诸君心中忐忑。” 鹤发童颜的山姓老者毕竟多活一些岁月,知道若是不将妖一事说个明白,恐怕谁也不能尽兴。 “前些日子,各位可曾见过东极门周掌门出手?”风政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是说,那晚上?”山南忙不迭的接话道,他不必解释,众人也都知道他说的那晚上究竟是哪晚上。毕竟整个洛城的居民,就在不久之前,都曾有过一个不眠之夜,周宗的天符与地符,不愧是东极门最深厚的本领,让他们这些在远处观摩之人无不觉得叹为观止。 “正是。”风政答道。 “难不成,是那晚与周掌门为敌的...”山南继续说道,虽然表情还带着一些犹疑,但他内心却早是笃定,能让周宗使出如此大神通者,在洛城里是屈指可数。 “恭喜风宗主,实力又进一步。”贼眉鼠眼的刘道长脑子灵光,狡黠一笑道。 周宗捉不住的妖,风政却能捉住,这件事本身便多出了一层寒意。 风政却摆了摆手:“周掌门神符盖世,重创此妖,趁它还未来得及逃遁,墨宗这才出手,说来,也不算光彩。” 趁人之虚常为人不齿,但妖不算人,风政自谦不够光彩,旁人却不不以为意,反倒是对墨宗的手段更多了一份忌惮,毕竟那一战,大家也都曾在远处观摩,却无人有去做得利渔翁的底气。 “那风宗主意欲如何?”山家与墨宗世代交好,山南的每一言每一句都恰如其分地递到风政嘴边,配合着他逐步剥开此事。 风政自然会意,他朝着山南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诸君都是老相识了,在下也不妨明言。此妖道行深厚,已入第二类人境界,入城之后便直奔东极门而去,一场大战诸君也都清楚。” 风政言罢,顿上片刻,竟拿起杯盖拨弄一番杯中浮叶,旋即轻呷一口,不慌不忙地道:“东极门与墨宗之间向来不太对付,但此妖竟然入了洛城,那便是整个洛城的安慰,墨宗自当放下成见,与诸君共襄屠妖大会。” 风政此言颇为阴险,前一日有金面黑衣人的闯入,束缚妖物的结界已然摇摇欲坠,妖物突破限制指日可待,他墨宗一家自然难以降服,十日后引众人观会,那便多得助力。他三言两语之间,虽然彰显自家放下成见,愿为洛城安危身先士卒,但何尝不是在提点众人,若是屠妖大会失利,妖物兴风作浪,整个洛城必将迎来腥风血雨,在座之人无人可以作壁上观。 毕竟妖的力量,足以让所有人觉得恐惧。 可危与机终究共存,众人心中虽惧,但也知道妖物身上必然有许多奥秘与宝贝,若能得了其中一件,兴许能让自己家族与东极门和墨宗分庭抗礼。而墨宗给出的屠妖大会正是最佳渠道,与墨宗站在一起,事情一成,不说分羹,必能喝汤。若不与墨宗同向而行,怕是错失良机。 此事对于这群贪得无厌的修真者而言,诱惑力十足。 秋舫见众人均在沉吟,脸上也露出复杂神情,心中不禁暗骂,若是骨魔使身亡一事让大家知晓,谁还信你能抛下成见的鬼话。 众人并不知道这段东极门复仇成功的故事,但很清楚风政并没有为万世开太平的心境,只是天下熙熙皆为利往,纷纷出言称赞风宗主胸襟广阔,能为洛城百姓着想。 “不过风宗主,贫道也还有一事想问。”刘道长手边搁着一柄拂尘,他手掌轻轻拂过洁白无瑕的麈尾,眼睛也并未去看风政,似乎还在思忖什么。 “刘道长但讲无妨。”风政道。 “道家真训,贫道不敢违背,必将来为风宗主捧捧场。只是风宗主何不将此妖有何本事、所修功法等等告知诸君,也好让大家早做准备。” 要不得说相由心生,这怪道长的心思似乎比众人就要多上几层,一步一步地向风政套起话来。秋舫看着他的模样,心中冷笑不止。 “刘道长糊涂啊,这妖又不是人,何来功法一说。”山南淡然打趣道,来此之前,他便与风政通过气,屠妖大会他必然参加,若真有收获,除去墨宗,他也要拿走最大的一份,因此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心事重重。 “十日之后,自会明白。不过屠妖大会,也不知其余诸君是否肯赏脸。” 不等刘道长回话,风政便卖了个关子,显然他还不想将话挑明。 “恕祖某道行低微,不敢与妖对敌。”祖霖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淡淡道。他自然清楚风政心中打得是什么主意,毕竟杀妖可没有控制妖更有价值,而要控制住妖,他的御魂幡又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要让他涉险,风政必须得开出足够的价钱。 风政仍然面无表情,冲着众人笑道:“屠妖一事风险极大,在下并不勉强,墨宗既然能关押住他。” 见风政并未直面自己的意图,祖霖怔了一怔,不禁蹙起眉头,竟突然有些骑虎难下。 “当然,若是屠妖成功,墨宗定当铭记各位助拳之情。”风政可不是简单人物,言下之意自然是有所重谢,就算不是墨宗自己出血,在这妖物宝贝的分赃里,一定也会让大家满意。 “风宗主心怀天下,实乃吾辈翘楚,祖先生,不妨以大局为重。”山南突然扭头朝着祖霖说道,面带平和的笑容。 “想到百姓安危,我们祖家却也不敢置身事外。”祖霖见风政不肯加价,但也不愿真被踢出此局,颇有不甘地说道。 其余众人见状,也纷纷举杯点头道:“风宗主胸襟,在下佩服,十日后,愿同往!” 说罢,此间又响起觥筹交错之声。 第六十五章 青石路上的闲话与法器 夜宴在酒酣耳热之中渐散了,吴秋舫伺候一夜,却并没被风随星使唤着做几件琐事。 这金风玉露一相逢,女子家便满眼情郎,总是找些由头去找林秦搭话,眼中可瞧不见秋舫的存在。 林秦的心思却不在这边,他并不主动与风随星多言,而是酒过三巡之后,时不时去寻在座的豪杰们搭话,关系的维持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但万事得有个开头,既然风政器重,他自然不能将这些台阶给浪费了,反倒是没那么在意过一阵子便要过门的妻子。 秋舫呆了半晌,手中虽无活计,心中却不曾停歇。 墨宗的夜宴,不太寻常。虽然他三番两次在长辈们口中听说妖这个字,自己也曾在万千典籍之中寻得一些蛛丝马迹,但硬要说来,妖在他脑海里也并没有一个真切完整的概念。 那黑影明明与自己年纪相仿,却有第二类人的本领,这是他的第一问。 妖本该待在妖域,如何现身人间却还能行动自如,这是他的第二问。 屠妖大会声势叫得如此响亮,风政究竟要做些什么,这是他的第三问。 一环扣一环,却一问难过一问,秋舫千思万想,也猜不到其中缘由。换作平常,有什么费尽心思却不得解的问题,他都会去找晏青云问上一问,再不济,他如今也该找周宗等人聊一聊底细。 可如今独在墨宗,必不可能找人说道说道。 “若是回家省亲呢?”秋舫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九清方才曾说过下人们也有机会回家去瞧瞧,此行要是能成,一来可与周总等人诉说在墨宗的见闻,二来也想问问熊珺祺的神来一剑。 想通此节,秋舫眉峰不动,嘴角却浮现出一抹笑意。 “承蒙诸位捧场,在下今日有幸与大家小酌几杯,实属开怀。不过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日的离别正是为了十日后的盛举。在下提议,诸位再共饮一杯,写上一笔逗号。” 都听得出,风政这是下了逐客令,作为宴请的主人,说这话似乎并不合乎时宜,但风政向来有自己的主张,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众人会意,便是纷纷起身,举起手中银杯与相邻者轻碰,清脆的撞击声此起彼伏。 他们也不想在此间过多叨扰,毕竟在门外的洛城里,每个人心中都打着自己的算盘,谁在坊市里多占一个铺面,谁又能习得新的功法,都是他们勾心斗角的所在,真要放开了喝上一场美酒,这群人并非是绝佳的对象。 “天色已晚,林家主不妨今日便在门中住下,也好与星儿商议一些婚宴筹备。”银杯重回桌面,风政也淡然落座,但嘴上仍然不忘吩咐一句。 林秦却浅笑道:“小子与风姑娘还未完婚,是否不妥?” 大喜之日虽近,但终究未至,未过礼的孤男寡女夜会终究不符风俗,即使实在墨宗之内。 山南见林秦有所推辞,竟抢先打了一个圆场道:“林家主可就见外了,墨宗与林家,又何必分那么多彼此,老头子此话不错吧,风宗主?” 风政闻言,爽朗笑道:“林家主,星儿,你们山伯伯的话记牢了吗?” 话虽如此,风政却仍以林家主来称呼林秦,倒不像是真将其当做一家人一般。 “星儿知道了。”风随星眼波流转,粉颊晕红,露出一个娇羞神色,低声说道。 秋舫在心中暗叹一声,若这女子时时刻刻都如这般老实,那自己也不至于如此烦她。 林秦闻言抬眸,同样展露笑颜道:“山伯伯说得是。” 见他们双双表示认同,山南也与风政对视一笑,再望向桌边,宾客也三三两两起身告辞,这场夜宴才算是逐渐落下了帷幕。 火光将入夜后的墨宗映透,绿瓦飞檐,雕梁画栋,秋夜的肃杀却拦不住墨宗的张灯结彩,此时的墨宗早已为十日后的屠妖大会筹备起来。 秋舫借着这一分烟火气,缓步走在青石道路上,他身前的不远处,还有着两道人影。 女子会情郎,自然是眼波盈盈,笑颜如花。 可情郎会女子,却只是带着一副恬淡的微笑,秋舫看着林秦的侧脸,纳闷这张笑脸是不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这几个时辰过去了,总觉得无甚变化。 “林公子,可有想好何时娶我过门?”风随星仰着明媚笑脸,出声道,秋舫离得不远,倒也能听清他们的对话。 这小妖女性子还挺直爽,这般问话没点胆量也不敢直接出口。正当秋舫心中尚在思虑,林秦便回道:“正要与风宗主商议此事,风小姐可想好了?” “都听父亲大人安排。”风随星也笑道,二人的姻缘由来已久,完婚一事早是板上钉钉,只是两家人尚未挑好良辰吉日究竟在何时,不过风政今晚一席话,想必良辰吉日已经近了。 林秦对此的态度却有些暧昧,说他上心,他似乎也不愿多提,说他不上心,他也时常来墨宗走动。这林林总总,却总令风随星觉得他有些若即若离之感。 “这位面生得很。”林秦并没有回头,而是摆了摆玉骨银扇,指了指跟在不远处的秋舫。 “他是新招的下人,我院子里都是女子,一些糙活重活做起来并不得心应手,所以找了个男丁来。”风随星知道秋舫跟在身后,同样头也不回地介绍了一句。 “哦。”林秦简单应了一句,本欲再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口却又停下。 风随星将一切瞧在眼里,她将双手背在身后,十指缠绕,像要打出一个结来,十足的小女生模样。 “王谷芽,你且先去吧,不需要你跟着。”虽然风随星的言辞不算亲近,但毕竟在情郎跟前,总得流露出一丝温柔来,比之平常的语调,竟柔和许多。 正当秋舫准备应声,林秦却摆了摆手,淡淡道:“不必,你我尚未成亲,有他在此也好。”言下之意自然是说孤男寡女有失体统,跟着一个下人,自然也免去被人传上几句闲话。 “我怕林公子讲话不便。”风随星笑道。 这小妖女何时这般体贴入微了,秋舫心中啐了一口,但依旧跟在身后。 “无妨,风小姐可知道屠妖大会,屠的是什么妖?”林秦晃悠着折扇,说得漫不经心。 “不知道,父亲之前不让我们踏入后院。只不过前几日...”风随星说到此处顿了片刻,金面黑衣人闯入一事可算宗内机密,本不该告知林秦,但转念一想,对未来夫君也不必有过多保留,这才继续道,“有一个神秘人物突然闯入,有父亲大人在此,他也不敢造次,不过他临走之时使了一座小小的宝塔,似乎对结界造成不小的冲撞。” “神秘人?宝塔?”林秦眉眼一挑,疑惑道。 “林公子可有思绪?”见林秦神色有异,风随星自当猜测他是否得知一些内情,随口问道。 林秦年纪虽然不大,但总归是一家之主,相比闺中少女,平常知晓的秘辛要多上许多,他思虑片刻后,才肯开口。 “神秘人我不太清楚,但那宝塔,是否通体黑色,一旦催动,便迸发紫光,威压铺天盖地,若是道行稍弱一些,更觉得喘不过气来。”林秦来了几分兴趣,将头偏过,凝神瞧着风随星。 风随星被他这一瞧,瞧得乱了心神,腼腆地将头埋低道:“威压倒不觉得,不过确是通体黑幽幽的,能发出紫光。” “那便错不了,是幽狱玲珑塔。”林秦赞叹一句,又接道,“想必是那神秘人道行太次。” “可父亲大人说他一只脚已经迈入第一类人的门槛。”见林秦说那金面黑衣人道行太次,不免声辩一句,且不说半个第一类人,就是第二类人也是大多数修真者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高度。 “上等法器,驾驭者的本事自然也要上等,不仅看道行,还看所修功法。就像八王爷的光武印,除他之外,怕是无人能够驱使。就连祖家主的御魂幡,也得修炼他们那种阴厉功法才可用得巧妙。” 看得出林秦所知颇多,有条不紊地讲解道。不仅风随星,就连吴秋舫也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受教了,他虽然知道法器一说,但一知半解,对其中的奥妙懂得并不算多。 林秦的笑虽然在秋舫看来并不觉得舒服,但他们二人无冤无仇,他自然也说不上厌恶。 “那什么玲珑塔竟如此厉害,竟可以和光武印相提并论?”风随星修行资质还算中规中矩,但却未将此道看得过重,自然对法器等等不甚了解。 “幽狱玲珑塔。”林秦提醒一句,眼中闪过一丝漠然,复道,“显而易见,法器分为上中下三等,八王爷的光武印,神秘人的幽狱玲珑塔,都是上等法器,只要是遇上了最适合他们的主人,并可展现出毁天灭地的威力。当然,这样的法器只有第一类人有资格拥有,而第一类人本就是毁天灭地的存在。” 酒意尚未散去,虽然这点酒对林秦而言算不得什么,却让他的话语变得多了一些。 换作平常,他并不愿与风随星多言,虽然出身名门,但他始终觉得风随星配不上他,因为他假以时日,等解开了林家最深处的秘密,自然能站上洛城的顶点。 他在内心深处盘算着,一时之间竟失了神。 “林公子学识渊博,学富五车,小女子受教了。”风随星突然扭扭捏捏地夸赞起林秦来,林秦还未作出反应,秋舫却在心中笑出了声。 还好自己的演技并没有这般拙劣,少年长舒一口气,细细思索起来,法器虽令他充满好奇,但此刻他只想着如何出去一趟,毕竟屠妖一事,并非与自己无关,还是禀明周宗为好。 想到此处,他又抬眼瞧着前方的二人,这二人一问一答地走在青石路上,灯火如龙,将他们的背影拖得狭长,秋舫呆看半晌,又是摇头叹道。 这小妖女,竟也有这副模样。 第六十五章 青石路上的闲话与法器 夜宴在酒酣耳热之中渐散了,吴秋舫伺候一夜,却并没被风随星使唤着做几件琐事。 这金风玉露一相逢,女子家便满眼情郎,总是找些由头去找林秦搭话,眼中可瞧不见秋舫的存在。 林秦的心思却不在这边,他并不主动与风随星多言,而是酒过三巡之后,时不时去寻在座的豪杰们搭话,关系的维持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但万事得有个开头,既然风政器重,他自然不能将这些台阶给浪费了,反倒是没那么在意过一阵子便要过门的妻子。 秋舫呆了半晌,手中虽无活计,心中却不曾停歇。 墨宗的夜宴,不太寻常。虽然他三番两次在长辈们口中听说妖这个字,自己也曾在万千典籍之中寻得一些蛛丝马迹,但硬要说来,妖在他脑海里也并没有一个真切完整的概念。 那黑影明明与自己年纪相仿,却有第二类人的本领,这是他的第一问。 妖本该待在妖域,如何现身人间却还能行动自如,这是他的第二问。 屠妖大会声势叫得如此响亮,风政究竟要做些什么,这是他的第三问。 一环扣一环,却一问难过一问,秋舫千思万想,也猜不到其中缘由。换作平常,有什么费尽心思却不得解的问题,他都会去找晏青云问上一问,再不济,他如今也该找周宗等人聊一聊底细。 可如今独在墨宗,必不可能找人说道说道。 “若是回家省亲呢?”秋舫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九清方才曾说过下人们也有机会回家去瞧瞧,此行要是能成,一来可与周总等人诉说在墨宗的见闻,二来也想问问熊珺祺的神来一剑。 想通此节,秋舫眉峰不动,嘴角却浮现出一抹笑意。 “承蒙诸位捧场,在下今日有幸与大家小酌几杯,实属开怀。不过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日的离别正是为了十日后的盛举。在下提议,诸位再共饮一杯,写上一笔逗号。” 都听得出,风政这是下了逐客令,作为宴请的主人,说这话似乎并不合乎时宜,但风政向来有自己的主张,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众人会意,便是纷纷起身,举起手中银杯与相邻者轻碰,清脆的撞击声此起彼伏。 他们也不想在此间过多叨扰,毕竟在门外的洛城里,每个人心中都打着自己的算盘,谁在坊市里多占一个铺面,谁又能习得新的功法,都是他们勾心斗角的所在,真要放开了喝上一场美酒,这群人并非是绝佳的对象。 “天色已晚,林家主不妨今日便在门中住下,也好与星儿商议一些婚宴筹备。”银杯重回桌面,风政也淡然落座,但嘴上仍然不忘吩咐一句。 林秦却浅笑道:“小子与风姑娘还未完婚,是否不妥?” 大喜之日虽近,但终究未至,未过礼的孤男寡女夜会终究不符风俗,即使实在墨宗之内。 山南见林秦有所推辞,竟抢先打了一个圆场道:“林家主可就见外了,墨宗与林家,又何必分那么多彼此,老头子此话不错吧,风宗主?” 风政闻言,爽朗笑道:“林家主,星儿,你们山伯伯的话记牢了吗?” 话虽如此,风政却仍以林家主来称呼林秦,倒不像是真将其当做一家人一般。 “星儿知道了。”风随星眼波流转,粉颊晕红,露出一个娇羞神色,低声说道。 秋舫在心中暗叹一声,若这女子时时刻刻都如这般老实,那自己也不至于如此烦她。 林秦闻言抬眸,同样展露笑颜道:“山伯伯说得是。” 见他们双双表示认同,山南也与风政对视一笑,再望向桌边,宾客也三三两两起身告辞,这场夜宴才算是逐渐落下了帷幕。 火光将入夜后的墨宗映透,绿瓦飞檐,雕梁画栋,秋夜的肃杀却拦不住墨宗的张灯结彩,此时的墨宗早已为十日后的屠妖大会筹备起来。 秋舫借着这一分烟火气,缓步走在青石道路上,他身前的不远处,还有着两道人影。 女子会情郎,自然是眼波盈盈,笑颜如花。 可情郎会女子,却只是带着一副恬淡的微笑,秋舫看着林秦的侧脸,纳闷这张笑脸是不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这几个时辰过去了,总觉得无甚变化。 “林公子,可有想好何时娶我过门?”风随星仰着明媚笑脸,出声道,秋舫离得不远,倒也能听清他们的对话。 这小妖女性子还挺直爽,这般问话没点胆量也不敢直接出口。正当秋舫心中尚在思虑,林秦便回道:“正要与风宗主商议此事,风小姐可想好了?” “都听父亲大人安排。”风随星也笑道,二人的姻缘由来已久,完婚一事早是板上钉钉,只是两家人尚未挑好良辰吉日究竟在何时,不过风政今晚一席话,想必良辰吉日已经近了。 林秦对此的态度却有些暧昧,说他上心,他似乎也不愿多提,说他不上心,他也时常来墨宗走动。这林林总总,却总令风随星觉得他有些若即若离之感。 “这位面生得很。”林秦并没有回头,而是摆了摆玉骨银扇,指了指跟在不远处的秋舫。 “他是新招的下人,我院子里都是女子,一些糙活重活做起来并不得心应手,所以找了个男丁来。”风随星知道秋舫跟在身后,同样头也不回地介绍了一句。 “哦。”林秦简单应了一句,本欲再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口却又停下。 风随星将一切瞧在眼里,她将双手背在身后,十指缠绕,像要打出一个结来,十足的小女生模样。 “王谷芽,你且先去吧,不需要你跟着。”虽然风随星的言辞不算亲近,但毕竟在情郎跟前,总得流露出一丝温柔来,比之平常的语调,竟柔和许多。 正当秋舫准备应声,林秦却摆了摆手,淡淡道:“不必,你我尚未成亲,有他在此也好。”言下之意自然是说孤男寡女有失体统,跟着一个下人,自然也免去被人传上几句闲话。 “我怕林公子讲话不便。”风随星笑道。 这小妖女何时这般体贴入微了,秋舫心中啐了一口,但依旧跟在身后。 “无妨,风小姐可知道屠妖大会,屠的是什么妖?”林秦晃悠着折扇,说得漫不经心。 “不知道,父亲之前不让我们踏入后院。只不过前几日...”风随星说到此处顿了片刻,金面黑衣人闯入一事可算宗内机密,本不该告知林秦,但转念一想,对未来夫君也不必有过多保留,这才继续道,“有一个神秘人物突然闯入,有父亲大人在此,他也不敢造次,不过他临走之时使了一座小小的宝塔,似乎对结界造成不小的冲撞。” “神秘人?宝塔?”林秦眉眼一挑,疑惑道。 “林公子可有思绪?”见林秦神色有异,风随星自当猜测他是否得知一些内情,随口问道。 林秦年纪虽然不大,但总归是一家之主,相比闺中少女,平常知晓的秘辛要多上许多,他思虑片刻后,才肯开口。 “神秘人我不太清楚,但那宝塔,是否通体黑色,一旦催动,便迸发紫光,威压铺天盖地,若是道行稍弱一些,更觉得喘不过气来。”林秦来了几分兴趣,将头偏过,凝神瞧着风随星。 风随星被他这一瞧,瞧得乱了心神,腼腆地将头埋低道:“威压倒不觉得,不过确是通体黑幽幽的,能发出紫光。” “那便错不了,是幽狱玲珑塔。”林秦赞叹一句,又接道,“想必是那神秘人道行太次。” “可父亲大人说他一只脚已经迈入第一类人的门槛。”见林秦说那金面黑衣人道行太次,不免声辩一句,且不说半个第一类人,就是第二类人也是大多数修真者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高度。 “上等法器,驾驭者的本事自然也要上等,不仅看道行,还看所修功法。就像八王爷的光武印,除他之外,怕是无人能够驱使。就连祖家主的御魂幡,也得修炼他们那种阴厉功法才可用得巧妙。” 看得出林秦所知颇多,有条不紊地讲解道。不仅风随星,就连吴秋舫也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受教了,他虽然知道法器一说,但一知半解,对其中的奥妙懂得并不算多。 林秦的笑虽然在秋舫看来并不觉得舒服,但他们二人无冤无仇,他自然也说不上厌恶。 “那什么玲珑塔竟如此厉害,竟可以和光武印相提并论?”风随星修行资质还算中规中矩,但却未将此道看得过重,自然对法器等等不甚了解。 “幽狱玲珑塔。”林秦提醒一句,眼中闪过一丝漠然,复道,“显而易见,法器分为上中下三等,八王爷的光武印,神秘人的幽狱玲珑塔,都是上等法器,只要是遇上了最适合他们的主人,并可展现出毁天灭地的威力。当然,这样的法器只有第一类人有资格拥有,而第一类人本就是毁天灭地的存在。” 酒意尚未散去,虽然这点酒对林秦而言算不得什么,却让他的话语变得多了一些。 换作平常,他并不愿与风随星多言,虽然出身名门,但他始终觉得风随星配不上他,因为他假以时日,等解开了林家最深处的秘密,自然能站上洛城的顶点。 他在内心深处盘算着,一时之间竟失了神。 “林公子学识渊博,学富五车,小女子受教了。”风随星突然扭扭捏捏地夸赞起林秦来,林秦还未作出反应,秋舫却在心中笑出了声。 还好自己的演技并没有这般拙劣,少年长舒一口气,细细思索起来,法器虽令他充满好奇,但此刻他只想着如何出去一趟,毕竟屠妖一事,并非与自己无关,还是禀明周宗为好。 想到此处,他又抬眼瞧着前方的二人,这二人一问一答地走在青石路上,灯火如龙,将他们的背影拖得狭长,秋舫呆看半晌,又是摇头叹道。 这小妖女,竟也有这副模样。 第六十六章 护国寺 长夜渐去,东方露白,洛城中的人,都忙碌起来。 河岸两旁的酒楼客栈高低比邻,街面桥头的小摊小担早已铺成两列,商贩忙着摘下店铺门口的木板,远来驼队忙着走完星夜兼程的最后一里。 清风拂过山岗,洛城的郊外也有人很忙。 忙的是周宗。他与人君叙旧一日,说不上掏心掏肺,但也算把酒言欢,二人聊得愉快。第二日,他便借口老七有伤,心中放心不下,匆匆告辞回城。人君留他还有重用,并不会在此时拿他如何,他清楚这点,并没有因为这趟皇城之行而心生波澜————见过世面的人,没那么容易被吓趴下。 碧空如洗,阳光似金。 周宗正站在一座破旧的老庙面前。他双手负在身后,微微蹙眉,抬眼凝望着牌匾上的“护国寺”三个字。这字旧得有些掉漆,黑墨漆成的匾额被岁月侵蚀,崩开数道裂纹,露出腐朽的淡黄沉木。 郊外清幽至极,这老庙也没有香火鼎盛的模样,周宗站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还未见到一个善男信女踏入前方的门槛。他啧啧叹了两声,眨了眨被阳光晃得厉害的眼睛。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阳光更显刺眼,他才往前跨出一步,郊外的风比城内大些,拂起他的衣角,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来,继而驻足,再也不动。 周宗不动,门却动了。 “咿呀”一声响起,一个清瘦的尼子,不,长发女人提着一柄秃了不少的笤帚走了出来。 周宗静静地瞧着她,这女人看上去已过中年,长发不日便要及腰,一半黑,一半白,穿着灰色僧袍,干净得一尘不染。出门后,她环视周遭一圈,便默默扫起地来。 周宗明明从她眼中掠过,她却并未出声,更未多看周宗一眼,仿佛这天地之间,唯有地上散落的枯叶能入她的法眼。 “姚...大师。”周宗一字一顿,轻声说道。 “居士。”那女人不抬头,但出声,纠正了周宗的叫法。 “姚一居士好。” 周宗往前迈出几步,拱手行礼,眼前这位平平无奇的居士能让周宗如此尊敬,本也是件奇事。 被称作姚一居士的女人不言,只是看着周宗脚边的枯叶,使着那用枝条捆作一团的笤帚拍了拍周宗墨色的靴子,示意他挪上一挪。 周宗苦笑一声,便将脚移开,便就这般静静地瞧着那女人。 在沉默中有过了一阵,地上铺陈的枯叶被姚一居士扫作一团,周总这才开口:“在下能否上一炷香?” “请便。”姚一居士声音清冷,好像这世间万无一事能牵动她的情绪。 见她并不阻拦,周宗双手从胸前顺下,抚平华袍,踏步而入。 老庙年久失修,其中更显破旧,相较之下,门口的匾额似乎还算年轻了。 周宗四顾,昏暗却干净的佛堂竟无一尊佛像,摆在案几正上方的只有一副略有褪色的布画,依稀可见,画上有一位宝相庄严的菩萨大士。 周宗的师父是个道士,后来他的二师兄也成了一名道士,前些日子,他更从震明山上带走一个小道士。 可他不是道士,更不信佛,却还是朝着画像作了一揖,再从案几上捻起三支黄香,就着跃动的烛火点燃,再执香过顶,恭敬地叩了三叩,沉重地将香供在香炉内。 做完这些,他再抬头扫了一眼,光从瓦片的缝隙里落了进来,让燃着的烟、吐出的雾显得有些虚幻。 这时,门外的姚一居士才走了进来,见香灰飘落一些在丝滑如玉的案面上,她便用手轻轻擦拭。 这一切落在周宗眼里,惹得他又是一声叹息道:“姚居士,这小庙,当真关得住红尘?” 周宗终于说出想说的话,心中也跟着舒了口气。 那居士还是面无表情,将有些倾斜的蜡烛扶正,做完这些才道:“周掌门有许久未来了。” “是有许久。”周宗道。 “那红尘也有许久不曾来了。”姚一居士一边话说,一边双手合十,对着观音大士轻轻一拜。 周宗眼睛微眯,冷声道:“你妹妹的孩子,如今要成墨宗的女婿了。” “那便祝福他。” 姚一居士面不改色,几多经年,她持斋颂佛,与香炉为伴,即使心中埋葬着许多物与事,她倒也不曾觉得惶惶不可终日。 “你一直清楚,姚、林、王三家覆灭,谁是幕后黑手。”周宗看向她,缓缓说道。 姚一同样转头,竟露出半分笑意:“与我何干?” “你不想报仇?” “十八年前我未报仇,十八年后,我已经抛下红尘。” “姚、林、王三家究竟有什么秘密,能让墨宗费如此多的心思?” 周宗叹道,这句话只是牢骚之言,他并不奢望从面前的女人口中得到答案。 面前的女人也正如他所预料,并未给出任何答案,甚至不愿搭话,只是将菩萨面前的果盘向左挪了一挪,看上起与布画对得更加端正了。 “你越不愿说,才越是迈不过心中坎。心结的毒,没有解药。” 姚一居士哑然,她认识周宗已久,却算不上有多熟稔,今日见他说了几句话,倒像是有不少顿悟。 沉默又向二人袭来,过了良久,姚一居士率先打破了宁静:“周掌门,人死如灯灭,可再添一把火,灯便明了,可人,却成了灰烬。” 她走向右方角落里的另一处案几,若不是她从案几脚边摸出一个火折子,点燃案几上的油灯,周宗还没注意到此处尚有玄机。 案几之上,放着三块瘦小的黑木牌位,上边用蝇头小楷各书三个镶金文字,分别为姚、林、王。牌位的边角颇为圆润,牌身被擦拭得锃光瓦亮。 与观音画像面前摆放的红烛不同,这里摆了两只白烛,被姚一居士一一点亮。 “此灯为何亮了?”周宗指了指被点燃的油灯,目光却在牌位上一寸不离。 姚一居士瞧了他一眼,眉峰微聚,但没有接话,她知道,周宗会说出答案来。 “因为还有活人去点燃它。”周宗面色凝重,他这一生说不上潇洒,也讲不出大道理,但此时此刻,心中不知为何,也浮现起自己故去的师弟们的音容笑貌来。 过了片刻,他眼中有东西闪烁而过,这才操着有些哑了的嗓子道:“故人抱剑西去,但今人却可为他点蜡执灯,归去来兮,各”有宿命。” 周宗说罢,不再去看姚一居士的脸颊,转身出了庙门,看来今日,谈不出个一二三来。临了门前,周宗蓦然顿足,低沉道:“我还会再来。” 说罢,便是再也不回头地离去。 护国寺又起了一阵秋风,这阵风儿卷着枯叶,左摇右晃地朝着城门边上闯来。 城门边上还站着一个女人,她白裙及地,头发盘在脑后,见秋风瑟瑟,不禁拢了拢耳边青丝,定睛一看,是东极门的林芸。 与秋风同来的,还有周宗。 “师兄。”见周宗远远走来,林芸轻声唤道。 周宗点了点头,脚步快了几分,洛城之外御空飞行是可行的,但他却想多走上两步,在步伐中思考,是他独有的习惯。 “如何?”林芸询问。 “她不愿说。”周宗摆了摆手,步履沉重,迈入城门。守城将士半日一班,城楼上的人知道周宗身份,并未出言盘查。 “要不换我去?”林芸皱着眉头,脚步也快了几分,与周宗并肩而行。 “若你去,更是勾起旧事。”周宗淡然道,他双目平视前方,进了城后,洛城的烟火气便浓烈起来。 在万千纷扰的人间,有生亦有死,活人终究活着,死人却总是活成了人们心中的执念,他们的影子留在人间,无处不在,有的人伤春悲秋,有的人睹物生情,可生来的,莫不是未尽的遗憾。 周宗又叹息一声,这一刹那,他竟有些理解巫马朔的偏执。 说来,林芸姓林,自然与林秦所在的林家脱不开干系。只是她乃庶子小妾所生,加之林家也想与日渐起势的东极门扯上一丝关系,在她还小的时候,便送往东极门学艺,这一来几十载过去,东极门成长为洛城首屈一指的势力,而林家却因为一场大战而走向衰落,令人不胜唏嘘。 “师兄,你已有十多年不曾见过姚家主,为何今日你突然想起要去见她一见?” 见周宗的脚步与平常不同,算不得轻盈,林芸自然清楚这位东极门的大掌门心事重重,二人同门数十载,关系亲近,加之她又是师妹,问起话来倒也不必有那么多顾虑。 周宗却沉吟片刻,微微偏过头来,一双眸子里终于浮现出最是稀疏平常的笑意来。 林芸一愣,心中的疑惑更是多了几分。 “这就是子布带回来的消息了。”周宗的笑容有些玩味,林芸心中的惊疑与喜悦确实愈来愈重。 “子布他,他醒了?”林芸的声音难以自制地大了几分。 周宗微微点头,目光在周遭扫了一圈,缓缓道:“此处人多眼杂,回去再说。” 第六十六章 护国寺 长夜渐去,东方露白,洛城中的人,都忙碌起来。 河岸两旁的酒楼客栈高低比邻,街面桥头的小摊小担早已铺成两列,商贩忙着摘下店铺门口的木板,远来驼队忙着走完星夜兼程的最后一里。 清风拂过山岗,洛城的郊外也有人很忙。 忙的是周宗。他与人君叙旧一日,说不上掏心掏肺,但也算把酒言欢,二人聊得愉快。第二日,他便借口老七有伤,心中放心不下,匆匆告辞回城。人君留他还有重用,并不会在此时拿他如何,他清楚这点,并没有因为这趟皇城之行而心生波澜————见过世面的人,没那么容易被吓趴下。 碧空如洗,阳光似金。 周宗正站在一座破旧的老庙面前。他双手负在身后,微微蹙眉,抬眼凝望着牌匾上的“护国寺”三个字。这字旧得有些掉漆,黑墨漆成的匾额被岁月侵蚀,崩开数道裂纹,露出腐朽的淡黄沉木。 郊外清幽至极,这老庙也没有香火鼎盛的模样,周宗站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还未见到一个善男信女踏入前方的门槛。他啧啧叹了两声,眨了眨被阳光晃得厉害的眼睛。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阳光更显刺眼,他才往前跨出一步,郊外的风比城内大些,拂起他的衣角,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来,继而驻足,再也不动。 周宗不动,门却动了。 “咿呀”一声响起,一个清瘦的尼子,不,长发女人提着一柄秃了不少的笤帚走了出来。 周宗静静地瞧着她,这女人看上去已过中年,长发不日便要及腰,一半黑,一半白,穿着灰色僧袍,干净得一尘不染。出门后,她环视周遭一圈,便默默扫起地来。 周宗明明从她眼中掠过,她却并未出声,更未多看周宗一眼,仿佛这天地之间,唯有地上散落的枯叶能入她的法眼。 “姚...大师。”周宗一字一顿,轻声说道。 “居士。”那女人不抬头,但出声,纠正了周宗的叫法。 “姚一居士好。” 周宗往前迈出几步,拱手行礼,眼前这位平平无奇的居士能让周宗如此尊敬,本也是件奇事。 被称作姚一居士的女人不言,只是看着周宗脚边的枯叶,使着那用枝条捆作一团的笤帚拍了拍周宗墨色的靴子,示意他挪上一挪。 周宗苦笑一声,便将脚移开,便就这般静静地瞧着那女人。 在沉默中有过了一阵,地上铺陈的枯叶被姚一居士扫作一团,周总这才开口:“在下能否上一炷香?” “请便。”姚一居士声音清冷,好像这世间万无一事能牵动她的情绪。 见她并不阻拦,周宗双手从胸前顺下,抚平华袍,踏步而入。 老庙年久失修,其中更显破旧,相较之下,门口的匾额似乎还算年轻了。 周宗四顾,昏暗却干净的佛堂竟无一尊佛像,摆在案几正上方的只有一副略有褪色的布画,依稀可见,画上有一位宝相庄严的菩萨大士。 周宗的师父是个道士,后来他的二师兄也成了一名道士,前些日子,他更从震明山上带走一个小道士。 可他不是道士,更不信佛,却还是朝着画像作了一揖,再从案几上捻起三支黄香,就着跃动的烛火点燃,再执香过顶,恭敬地叩了三叩,沉重地将香供在香炉内。 做完这些,他再抬头扫了一眼,光从瓦片的缝隙里落了进来,让燃着的烟、吐出的雾显得有些虚幻。 这时,门外的姚一居士才走了进来,见香灰飘落一些在丝滑如玉的案面上,她便用手轻轻擦拭。 这一切落在周宗眼里,惹得他又是一声叹息道:“姚居士,这小庙,当真关得住红尘?” 周宗终于说出想说的话,心中也跟着舒了口气。 那居士还是面无表情,将有些倾斜的蜡烛扶正,做完这些才道:“周掌门有许久未来了。” “是有许久。”周宗道。 “那红尘也有许久不曾来了。”姚一居士一边话说,一边双手合十,对着观音大士轻轻一拜。 周宗眼睛微眯,冷声道:“你妹妹的孩子,如今要成墨宗的女婿了。” “那便祝福他。” 姚一居士面不改色,几多经年,她持斋颂佛,与香炉为伴,即使心中埋葬着许多物与事,她倒也不曾觉得惶惶不可终日。 “你一直清楚,姚、林、王三家覆灭,谁是幕后黑手。”周宗看向她,缓缓说道。 姚一同样转头,竟露出半分笑意:“与我何干?” “你不想报仇?” “十八年前我未报仇,十八年后,我已经抛下红尘。” “姚、林、王三家究竟有什么秘密,能让墨宗费如此多的心思?” 周宗叹道,这句话只是牢骚之言,他并不奢望从面前的女人口中得到答案。 面前的女人也正如他所预料,并未给出任何答案,甚至不愿搭话,只是将菩萨面前的果盘向左挪了一挪,看上起与布画对得更加端正了。 “你越不愿说,才越是迈不过心中坎。心结的毒,没有解药。” 姚一居士哑然,她认识周宗已久,却算不上有多熟稔,今日见他说了几句话,倒像是有不少顿悟。 沉默又向二人袭来,过了良久,姚一居士率先打破了宁静:“周掌门,人死如灯灭,可再添一把火,灯便明了,可人,却成了灰烬。” 她走向右方角落里的另一处案几,若不是她从案几脚边摸出一个火折子,点燃案几上的油灯,周宗还没注意到此处尚有玄机。 案几之上,放着三块瘦小的黑木牌位,上边用蝇头小楷各书三个镶金文字,分别为姚、林、王。牌位的边角颇为圆润,牌身被擦拭得锃光瓦亮。 与观音画像面前摆放的红烛不同,这里摆了两只白烛,被姚一居士一一点亮。 “此灯为何亮了?”周宗指了指被点燃的油灯,目光却在牌位上一寸不离。 姚一居士瞧了他一眼,眉峰微聚,但没有接话,她知道,周宗会说出答案来。 “因为还有活人去点燃它。”周宗面色凝重,他这一生说不上潇洒,也讲不出大道理,但此时此刻,心中不知为何,也浮现起自己故去的师弟们的音容笑貌来。 过了片刻,他眼中有东西闪烁而过,这才操着有些哑了的嗓子道:“故人抱剑西去,但今人却可为他点蜡执灯,归去来兮,各”有宿命。” 周宗说罢,不再去看姚一居士的脸颊,转身出了庙门,看来今日,谈不出个一二三来。临了门前,周宗蓦然顿足,低沉道:“我还会再来。” 说罢,便是再也不回头地离去。 护国寺又起了一阵秋风,这阵风儿卷着枯叶,左摇右晃地朝着城门边上闯来。 城门边上还站着一个女人,她白裙及地,头发盘在脑后,见秋风瑟瑟,不禁拢了拢耳边青丝,定睛一看,是东极门的林芸。 与秋风同来的,还有周宗。 “师兄。”见周宗远远走来,林芸轻声唤道。 周宗点了点头,脚步快了几分,洛城之外御空飞行是可行的,但他却想多走上两步,在步伐中思考,是他独有的习惯。 “如何?”林芸询问。 “她不愿说。”周宗摆了摆手,步履沉重,迈入城门。守城将士半日一班,城楼上的人知道周宗身份,并未出言盘查。 “要不换我去?”林芸皱着眉头,脚步也快了几分,与周宗并肩而行。 “若你去,更是勾起旧事。”周宗淡然道,他双目平视前方,进了城后,洛城的烟火气便浓烈起来。 在万千纷扰的人间,有生亦有死,活人终究活着,死人却总是活成了人们心中的执念,他们的影子留在人间,无处不在,有的人伤春悲秋,有的人睹物生情,可生来的,莫不是未尽的遗憾。 周宗又叹息一声,这一刹那,他竟有些理解巫马朔的偏执。 说来,林芸姓林,自然与林秦所在的林家脱不开干系。只是她乃庶子小妾所生,加之林家也想与日渐起势的东极门扯上一丝关系,在她还小的时候,便送往东极门学艺,这一来几十载过去,东极门成长为洛城首屈一指的势力,而林家却因为一场大战而走向衰落,令人不胜唏嘘。 “师兄,你已有十多年不曾见过姚家主,为何今日你突然想起要去见她一见?” 见周宗的脚步与平常不同,算不得轻盈,林芸自然清楚这位东极门的大掌门心事重重,二人同门数十载,关系亲近,加之她又是师妹,问起话来倒也不必有那么多顾虑。 周宗却沉吟片刻,微微偏过头来,一双眸子里终于浮现出最是稀疏平常的笑意来。 林芸一愣,心中的疑惑更是多了几分。 “这就是子布带回来的消息了。”周宗的笑容有些玩味,林芸心中的惊疑与喜悦确实愈来愈重。 “子布他,他醒了?”林芸的声音难以自制地大了几分。 周宗微微点头,目光在周遭扫了一圈,缓缓道:“此处人多眼杂,回去再说。” 第六十七章 回门省亲 秋阳从天地间铺展开来,照耀众生。 这个清晨,忙碌的人可不止周宗一个,还有个是吴秋舫,他需要早些做完今日的活计,才能去办他的大事。 前一夜,他随着风随星与林秦在墨宗的院子里来回散步,听了不少见闻,也多了许多疑问。于他而言,此时最为迫在眉睫的是如何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所惑与东极门说个明白。 少年郎走在风随星的小院里,他今天很是勤快,帮这位姐姐修剪花枝,为那位姐姐鞍前马后,朗眉星目落在婢女们的眼中,更渐觉得帅气逼人了。 “这小妖女怎么还不起床,昨日不是积极得很么?”秋舫咬着牙默念道,右手扯着粗布衣衫的袖口拭去额上汗珠,远远眺望着大树上门窗紧闭的小姐闺房。 “小姐平日起床稍晚。” 见少年这般痴痴望着,名叫红月的婢女笑吟吟地走来。 “哦,昨日见小姐起得很早,小子还以为...还以为小姐昨夜喝得多了一些,有些放心不下。”秋舫掩饰着自己迫切希望风随星起床的心情,故作淡然道。 “小姐沾酒有度,可不容易醉。不过,昨日林公子要来,自然得起得早一些。”红月低声道,有了前些日子风随星摔杯一怒的教训,她不敢再让闺中的人听见,若是重蹈覆辙,真被撕烂嘴还是小事,恐怕连命也保不住了。 这深门大院里的下人,平日里的闲趣也无处打发,似乎都习惯了在背后议论几句主子的事情,权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秋舫点了点头,露出一副我已知晓的表情。心中却暗自叹息,这风随星晚一刻起床,他便只能晚一刻去说自己回门省亲的事情。 小姐的院子不大,活计也称不上多,加之风随星平日易怒跋扈,院子里的下人做起事来不仅万分谨慎,手脚还很麻利,不多时,便拾掇好了这些花花草草,保管风随星一推开窗便能看到绿茵遍地,闻到花香扑面。 秋舫也终于闲了下来,重活不是日日都有,今天她还帮其他人打了不少下手,令这院中的婢女们也都愿笑眯眯地与他搭上几句话。 可他却没有心思去与人闲聊,这小姐有什么喜好,少爷又糟蹋了谁家姑娘,老爷今天挑了什么吃食,他都毫不在意,他真正在意的,莫过于屠妖大会。 打从作业起,这四个字便在秋舫耳中萦绕不绝,整整一夜都辗转反侧,任他抠破脑袋,都想不出风政究竟有何谋划。 看来还得问问周宗,兴许他那时而顽劣时而沉着的三师叔能有什么主意。 念及此处,他又抬头望了望树屋的窗棂,好巧不巧,这窗户似乎感受到他心中的呼唤,竟“吱”地一声开了,落入秋舫眼帘的,还有一双白皙如玉的纤纤小手。 这一刻,秋舫等了太久。 不料,身后却有人轻轻推了推他,少年回头,见是方才与自己说过话的红月。 “小姐初起,不要多言。”红月的声音极其微弱,她眼睫微垂,虽与秋舫讲话,却似望着别处,并不正眼去瞧少年郎。 少年郎固然纳闷,但也猜到此事必然有异,自然不便出言。 也许是因为昨夜又与林秦多说了几句话,风随星看上去心情尚可,她低着头瞧着院中众人,一绺青丝散落在额际,瞧上去还未梳洗打扮。 红月见状,赓即朝着旁边一个瘦弱的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女子便连奔带跑地去准备洗漱的热水。 看来,今日的风随星比之往前,起得又要早了几分,以至于婢女还未来得及将热水打来。 “小姐。”秋舫想到此处,便不再拖沓,疾走几步,来带树屋正下方,撑起声音向风随星唤了一声。 “何事?”风随星眼神冷冽,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小的离家多日,家中老父老母身体堪忧,想回家省亲。” 如今的秋舫说起谎话来竟也不着痕迹,他将头埋低,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才几日,你便要回家。”风随星冷哼一声,并不答应,反而出声训斥起来。 “小的听说偶尔能回家中瞧瞧。” 秋舫不敢抬头,额上沁出冷汗,若是今日不能借此机会将屠妖大会的事情带回东极门,恐怕会让东极门在与墨宗相争之中落于下风。 “我说不许便是不许。”风随星贝齿轻启,丝毫不与秋舫留任何情面,说罢,竟狠狠关上窗户,也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又恼了。 秋舫面色犯难,心中更是恼火道:“这小妖女前两日还算近了些人情,怎么今天又拿出这幅模样来,又没人招她惹她。” 虽然心中恼火,但他也不敢直言冲撞名义上的主子,毕竟此地,始终还是墨宗之内。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远处,却慢悠悠地飘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落在秋舫耳朵里,觉得有几分熟稔。 “刘总管。”院门口的婢女们福了一礼,异口同声地说道。 秋舫扭头向门口望去,瞧见刘总管缓步走来,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他也虽婢女们一道,唤了一声“刘总管。” 刘总管笑着点头,脸上的沟壑稍显舒展。 似乎听见院中有些动静,风随星复又推开了窗,明眸环视,眉峰却是一聚。 “哪阵风将刘总管吹了过来。”风随星面色一寒,将双手抱于胸前,不满道。 “小姐,清儿她昨夜操持宴请,偶感风寒,无法前来侍奉小姐,老朽特地来给小姐报告一声。”刘老头统领墨宗内务,不仅是风家人,就连那几位墨使,数千名弟子的饮食起居都得经他安排。 更何况自打风随星记事起,刘老头便已在墨宗内侍奉,任她再是飞扬跋扈,不近人情,多少也得给这老头几分薄面。 见刘总管姿态放低,三言两句尽显自己地位,风随星这才放缓语气道:“知道了。” 不过停顿片刻后,风随星又迟疑着张嘴道:“她可还好?” 九清长期服侍风随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风随星倒也不算铁石心肠之人,微微思虑之后,忍不住关心一二。 “多谢小姐关心,她已服过汤药,想是睡上一日便能康复。”刘总管乐呵呵地笑道。 落在一旁秋舫眼中,也不知这老头在笑风随星竟有一日会关心起人来,还是在笑其他什么。 风随星点了点头,张了张嘴,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还是未发一言,便又要去关上窗户。 “小姐。”刘总管突然又喊了一声,惹得院中众人纷纷侧目,面露疑惑,就连秋舫在内,都以为他说完九清染病一事后便会自行离去。 “还有何事?”风随星眉头紧蹙,她素来便有起床气,今日心情本佳,不料被吴秋舫与刘总管二人来去叨扰,脸颊自然又带上了几分恼意。 “老朽...”刘总管顿了一顿,将手指着吴秋舫道,“还想再向小姐借一下王谷芽这小子。” 天际流云舒卷不定,此时正好拦住秋阳,风随星的脸色也跟着阴沉下来。 “墨宗下人如此之多,为何刘总管偏要借我院中的人?” 风随星的院子里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但是她的东西,打小便不爱让人,此时要问她借人,虽然没有一口回绝,但内心必是不愿的。 刘总管闻言,笑了起来,依旧不紧不慢道:“小姐有所不知,王谷芽生在郊外农家,对农活再熟悉不过。这处暑已过,平常为我们供米的几家米行又出了些事故,这粮啊,还都在田里...” 刘总管娓娓道来,在风随星这个急性子听来,眉头锁得更深了。她连忙出声打断道:“粮在田里又与我们何干。” 风随星向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怕是去厨房的路都认不仔细。就连秋舫这般懵懂少年都知晓,吃饭要粮,粮在田里,自然无饭可吃。 刘总管也不着急,更不生气,仍然接着道:“墨宗上下几千张嘴,可都指着地里的粮呢。若是米行收不上来,我们可就要饿上几顿咯。” “洛城又不止这样几家米行,为何非得吃他家大米。”风随星翻了个白眼,似乎在嫌弃刘总管不懂变通。 “城中这些商铺本也是争抢的地盘,近些年,老爷一直烦闷东极门的势力愈扩愈大,偏偏这几家米行的粮田又都在一处地界,受了些涝灾,一时半会收不上来,若我们这次放手,去寻了其他米行,怕是会让这几家米行离心离德。” 这一次,刘总管不再加小姐有所不知的言辞,只是淡然讲起其中奥妙,甚至不露声色地将风政搬了出来。 风随星闻言,声音也软了几分,只是疑惑道:“那要这小子去做什么?” “老爷吩咐,在宗门内找几个能干的家丁去帮衬一二,既收了粮,又收了心。王谷芽做过农活,想是得心应手。”刘总管轻言细语地说道,此刻他才将老爷吩咐说了出来。 听闻是风政所言,风随星直着嗓子愣了片刻,但终归是不好再行反驳,自暴自弃般摆了摆手道:“随你吧,这些事情我不经手,你将他拿去便是。” 说罢,她终于是将窗户死死闭上,再也不愿被院中的琐事叨扰。 见风随星也不阻挠,刘总管这才回头瞧着秋舫道上一句:“回家看看吧。” 他话音一落,便转身离去。 秋舫更是一愣,连忙追了两步上去,狐疑道:“刘爷爷,我回家中去收些稻米么?” 刘总管见他追上,冲他笑了一笑,很是和蔼可亲。不过却未及时搭话,待得二人的脚步出了院门,他这才说道:“刚才在院外,我便听见你想回家省亲,要去做工的下人我已挑好,你啊,想回家瞧瞧,便回家瞧瞧吧。” 刘总管一言,在秋舫心中荡起涟漪,他一阵气血上涌,知道对方是在给自己行个方便,不免道谢连连,心中同样思忖着这老者年纪如此之大,还真是耳聪目明。 “记得代我向家中人问好。” 刘总管白眉上挑,云淡风轻地补上一句,突又朗声笑了起来。 第六十七章 回门省亲 秋阳从天地间铺展开来,照耀众生。 这个清晨,忙碌的人可不止周宗一个,还有个是吴秋舫,他需要早些做完今日的活计,才能去办他的大事。 前一夜,他随着风随星与林秦在墨宗的院子里来回散步,听了不少见闻,也多了许多疑问。于他而言,此时最为迫在眉睫的是如何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所惑与东极门说个明白。 少年郎走在风随星的小院里,他今天很是勤快,帮这位姐姐修剪花枝,为那位姐姐鞍前马后,朗眉星目落在婢女们的眼中,更渐觉得帅气逼人了。 “这小妖女怎么还不起床,昨日不是积极得很么?”秋舫咬着牙默念道,右手扯着粗布衣衫的袖口拭去额上汗珠,远远眺望着大树上门窗紧闭的小姐闺房。 “小姐平日起床稍晚。” 见少年这般痴痴望着,名叫红月的婢女笑吟吟地走来。 “哦,昨日见小姐起得很早,小子还以为...还以为小姐昨夜喝得多了一些,有些放心不下。”秋舫掩饰着自己迫切希望风随星起床的心情,故作淡然道。 “小姐沾酒有度,可不容易醉。不过,昨日林公子要来,自然得起得早一些。”红月低声道,有了前些日子风随星摔杯一怒的教训,她不敢再让闺中的人听见,若是重蹈覆辙,真被撕烂嘴还是小事,恐怕连命也保不住了。 这深门大院里的下人,平日里的闲趣也无处打发,似乎都习惯了在背后议论几句主子的事情,权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秋舫点了点头,露出一副我已知晓的表情。心中却暗自叹息,这风随星晚一刻起床,他便只能晚一刻去说自己回门省亲的事情。 小姐的院子不大,活计也称不上多,加之风随星平日易怒跋扈,院子里的下人做起事来不仅万分谨慎,手脚还很麻利,不多时,便拾掇好了这些花花草草,保管风随星一推开窗便能看到绿茵遍地,闻到花香扑面。 秋舫也终于闲了下来,重活不是日日都有,今天她还帮其他人打了不少下手,令这院中的婢女们也都愿笑眯眯地与他搭上几句话。 可他却没有心思去与人闲聊,这小姐有什么喜好,少爷又糟蹋了谁家姑娘,老爷今天挑了什么吃食,他都毫不在意,他真正在意的,莫过于屠妖大会。 打从作业起,这四个字便在秋舫耳中萦绕不绝,整整一夜都辗转反侧,任他抠破脑袋,都想不出风政究竟有何谋划。 看来还得问问周宗,兴许他那时而顽劣时而沉着的三师叔能有什么主意。 念及此处,他又抬头望了望树屋的窗棂,好巧不巧,这窗户似乎感受到他心中的呼唤,竟“吱”地一声开了,落入秋舫眼帘的,还有一双白皙如玉的纤纤小手。 这一刻,秋舫等了太久。 不料,身后却有人轻轻推了推他,少年回头,见是方才与自己说过话的红月。 “小姐初起,不要多言。”红月的声音极其微弱,她眼睫微垂,虽与秋舫讲话,却似望着别处,并不正眼去瞧少年郎。 少年郎固然纳闷,但也猜到此事必然有异,自然不便出言。 也许是因为昨夜又与林秦多说了几句话,风随星看上去心情尚可,她低着头瞧着院中众人,一绺青丝散落在额际,瞧上去还未梳洗打扮。 红月见状,赓即朝着旁边一个瘦弱的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女子便连奔带跑地去准备洗漱的热水。 看来,今日的风随星比之往前,起得又要早了几分,以至于婢女还未来得及将热水打来。 “小姐。”秋舫想到此处,便不再拖沓,疾走几步,来带树屋正下方,撑起声音向风随星唤了一声。 “何事?”风随星眼神冷冽,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小的离家多日,家中老父老母身体堪忧,想回家省亲。” 如今的秋舫说起谎话来竟也不着痕迹,他将头埋低,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才几日,你便要回家。”风随星冷哼一声,并不答应,反而出声训斥起来。 “小的听说偶尔能回家中瞧瞧。” 秋舫不敢抬头,额上沁出冷汗,若是今日不能借此机会将屠妖大会的事情带回东极门,恐怕会让东极门在与墨宗相争之中落于下风。 “我说不许便是不许。”风随星贝齿轻启,丝毫不与秋舫留任何情面,说罢,竟狠狠关上窗户,也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又恼了。 秋舫面色犯难,心中更是恼火道:“这小妖女前两日还算近了些人情,怎么今天又拿出这幅模样来,又没人招她惹她。” 虽然心中恼火,但他也不敢直言冲撞名义上的主子,毕竟此地,始终还是墨宗之内。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远处,却慢悠悠地飘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落在秋舫耳朵里,觉得有几分熟稔。 “刘总管。”院门口的婢女们福了一礼,异口同声地说道。 秋舫扭头向门口望去,瞧见刘总管缓步走来,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他也虽婢女们一道,唤了一声“刘总管。” 刘总管笑着点头,脸上的沟壑稍显舒展。 似乎听见院中有些动静,风随星复又推开了窗,明眸环视,眉峰却是一聚。 “哪阵风将刘总管吹了过来。”风随星面色一寒,将双手抱于胸前,不满道。 “小姐,清儿她昨夜操持宴请,偶感风寒,无法前来侍奉小姐,老朽特地来给小姐报告一声。”刘老头统领墨宗内务,不仅是风家人,就连那几位墨使,数千名弟子的饮食起居都得经他安排。 更何况自打风随星记事起,刘老头便已在墨宗内侍奉,任她再是飞扬跋扈,不近人情,多少也得给这老头几分薄面。 见刘总管姿态放低,三言两句尽显自己地位,风随星这才放缓语气道:“知道了。” 不过停顿片刻后,风随星又迟疑着张嘴道:“她可还好?” 九清长期服侍风随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风随星倒也不算铁石心肠之人,微微思虑之后,忍不住关心一二。 “多谢小姐关心,她已服过汤药,想是睡上一日便能康复。”刘总管乐呵呵地笑道。 落在一旁秋舫眼中,也不知这老头在笑风随星竟有一日会关心起人来,还是在笑其他什么。 风随星点了点头,张了张嘴,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还是未发一言,便又要去关上窗户。 “小姐。”刘总管突然又喊了一声,惹得院中众人纷纷侧目,面露疑惑,就连秋舫在内,都以为他说完九清染病一事后便会自行离去。 “还有何事?”风随星眉头紧蹙,她素来便有起床气,今日心情本佳,不料被吴秋舫与刘总管二人来去叨扰,脸颊自然又带上了几分恼意。 “老朽...”刘总管顿了一顿,将手指着吴秋舫道,“还想再向小姐借一下王谷芽这小子。” 天际流云舒卷不定,此时正好拦住秋阳,风随星的脸色也跟着阴沉下来。 “墨宗下人如此之多,为何刘总管偏要借我院中的人?” 风随星的院子里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但是她的东西,打小便不爱让人,此时要问她借人,虽然没有一口回绝,但内心必是不愿的。 刘总管闻言,笑了起来,依旧不紧不慢道:“小姐有所不知,王谷芽生在郊外农家,对农活再熟悉不过。这处暑已过,平常为我们供米的几家米行又出了些事故,这粮啊,还都在田里...” 刘总管娓娓道来,在风随星这个急性子听来,眉头锁得更深了。她连忙出声打断道:“粮在田里又与我们何干。” 风随星向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怕是去厨房的路都认不仔细。就连秋舫这般懵懂少年都知晓,吃饭要粮,粮在田里,自然无饭可吃。 刘总管也不着急,更不生气,仍然接着道:“墨宗上下几千张嘴,可都指着地里的粮呢。若是米行收不上来,我们可就要饿上几顿咯。” “洛城又不止这样几家米行,为何非得吃他家大米。”风随星翻了个白眼,似乎在嫌弃刘总管不懂变通。 “城中这些商铺本也是争抢的地盘,近些年,老爷一直烦闷东极门的势力愈扩愈大,偏偏这几家米行的粮田又都在一处地界,受了些涝灾,一时半会收不上来,若我们这次放手,去寻了其他米行,怕是会让这几家米行离心离德。” 这一次,刘总管不再加小姐有所不知的言辞,只是淡然讲起其中奥妙,甚至不露声色地将风政搬了出来。 风随星闻言,声音也软了几分,只是疑惑道:“那要这小子去做什么?” “老爷吩咐,在宗门内找几个能干的家丁去帮衬一二,既收了粮,又收了心。王谷芽做过农活,想是得心应手。”刘总管轻言细语地说道,此刻他才将老爷吩咐说了出来。 听闻是风政所言,风随星直着嗓子愣了片刻,但终归是不好再行反驳,自暴自弃般摆了摆手道:“随你吧,这些事情我不经手,你将他拿去便是。” 说罢,她终于是将窗户死死闭上,再也不愿被院中的琐事叨扰。 见风随星也不阻挠,刘总管这才回头瞧着秋舫道上一句:“回家看看吧。” 他话音一落,便转身离去。 秋舫更是一愣,连忙追了两步上去,狐疑道:“刘爷爷,我回家中去收些稻米么?” 刘总管见他追上,冲他笑了一笑,很是和蔼可亲。不过却未及时搭话,待得二人的脚步出了院门,他这才说道:“刚才在院外,我便听见你想回家省亲,要去做工的下人我已挑好,你啊,想回家瞧瞧,便回家瞧瞧吧。” 刘总管一言,在秋舫心中荡起涟漪,他一阵气血上涌,知道对方是在给自己行个方便,不免道谢连连,心中同样思忖着这老者年纪如此之大,还真是耳聪目明。 “记得代我向家中人问好。” 刘总管白眉上挑,云淡风轻地补上一句,突又朗声笑了起来。 第六十八章 洛城旧事(上) 时至晌午,秋舫才独自一人走出墨宗大门。 秋舫怆然仰面,望向浩渺天穹,这洛城地处南方,天际已有成群结队的归雁翱翔。与归乡避寒的大雁不同,秋舫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这几日,他在墨宗里东奔西走,已将墨宗的建筑与地形烂熟于心。而洛城又不同于墨宗,这座边境上最为繁华的城市,弯弯拐拐海了去了,秋舫这样一个初来乍到者,哪能寻出回到东极门的路。 还好,有一只黑鸟在墨宗之外守了数日,今日瞧见秋舫出门,立马扑腾着翅膀飞来,在低空盘旋着。 “怎么,还得要我来给你找路是吧?”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久未听见此声,心中不免觉得亲切,可刚出门不远,少年生怕背后还有眼线盯梢,不敢有所造次,于是强压着脸上若隐若现的笑意,低声嗫嚅道:“周师叔可还好?” 少年张口便是周宗,而不是与自己反怼两句,何望舒大抵猜到此事非同小可,只是将黑鸟往低又飞一段,传音与秋舫道:“随鸟来。” 说罢,黑鸟振翅而起,将秋舫引向洛城里最为鼎盛之处。 一人一鸟走街串巷,快步而行,不过多时,一块书写着“东极门”三个遒劲大字的匾额便映入眼帘。 离开数日,秋舫心中多少有些想念,他对东极门的感情不如对震明山来得深,但此处却也是他第二个家。洛城之中鱼龙混杂,秋舫已提前在无人小巷中换回真身,此时此刻,自然无人知道上一个时辰的他还是墨宗下人王谷芽了。 而何望舒并未与他同行,此时早在门中等候,将秋舫回门省亲一事禀明周宗。 “这位师兄,麻烦开一下门。”秋舫来到匾额下方,见守卫的青年年纪稍长于自己,也不去理入门时间早晚,随口便叫了一句师兄,并不想在此间过多烦扰。 守卫青年愣了片刻,想起方才何望舒已知会他们,忙不迭地将大门推开。东极门多数弟子虽听闻过那夜周宗与人大战是因秋舫而起,但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自然认不出来来者是何人,只当做是师长们邀来的贵客,只不过这贵客未免太小了一些。 见入门容易,秋舫的脚步也更加快了,收粮的借口支撑不了太久,到了夜晚,必然还得回到墨宗。 何望舒已在前堂等了半晌,瞧见秋舫的身影,笑着迎了出来。他从来不去端什么师叔的架子,只觉得这小子初见时木讷纯良,但几番相处下来,发现全赖晏青云教导太少的缘故,平常若是稍作提点,他便能活学活用。如此种种交织之下,自己对其也更是喜爱了。 “十师叔。”虽然何望舒的声音时常萦绕耳旁,但真容却是有许久未见。 “走吧,周老三在里边等你。”何望舒上来便切入正题,时间紧迫,容不得他耽搁。 所谓里边,却不是周宗的房间,何望舒将秋舫领至一处幽静的别院,走了进去,院落里有一座碧波小潭,潭畔生着数丛翠竹,一座灰砖砌成的小屋便藏于竹林间,若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 “这里是?”秋舫自认为对东极门的里里外外还算熟识,但这座别院却是闻所未闻,有些疑惑。 “门中有几处别院,平常用来避暑纳凉,若有人身受重伤,也是待在此处静养,走,进去吧。”何望舒狡黠笑道。 推门而入,屋中已有三道人影,一人卧在榻上,一人坐于榻边,而另一人,自然在来回踱步。 这场景,与周宗昏睡时相仿,只不过躺着的人是老七曹子步,站着与坐着的,分别是早上才出了城回来的周宗与林芸。 “师妹,你瞧瞧,我就说墨宗这辈子都踩不到我们头上吧,这伙食,看把孩子饿成什么样了。”周宗见秋舫随着何望舒进了房门,朗声笑骂起来。 林芸同样面露笑意,秋舫深得她喜爱,几日不见,内心欢喜,起身说道:“孩子为门中奔波,越见消瘦,还不都是你的功劳。” “哼,来让师叔看看。”周宗嬉笑形于色,忙不迭地走到秋舫身畔,拽着他的臂膀左瞧一眼,右瞧一眼,末了还不忘再埋汰墨宗一句,“他们这伙食,打起架来,哪有力气。” 笑容往往会传染,秋舫见师叔们高兴,自己同样高兴,他浅笑道:“三师叔,弟子今天找了省亲借口,特定回来看看。” “你十师叔都给我说了,怎么样,有什么见闻。”周宗大笑着,却突然一顿,又拉着秋舫往屋子深处走去,来到榻前,指着榻上人道,“先给你介绍介绍,七师叔,曹子步。” 曹子步一如十六年前的模样,除了身上的伤痕多了一些,其他倒是无异。明明为了东极门风里来雨里去,但岁月却挺眷顾他。 “你好。”曹子步话语并不多,这做暗探的人,本就不爱与人打交道,打起招呼来,也显得生硬。 “七师叔好。”秋舫低头作揖,拜了一拜,算是行过了大礼。 “你七师叔之前被骨魔使暗算,现在伤势还未痊愈。”说起此事,周宗的笑意几近消失,语气也凝重起来。 “师叔,弟子也有要事禀报。”见话题拖入正轨,秋舫不再藏着掖着。 “那你先说。”周宗一脸期待,他知道秋舫冒着风险从墨宗偷溜出来,一定是带来了天大的消息。 “昨日,风政设宴款待洛城群豪,共讲了两件事。”秋舫开门见山,并不去讲无关的话语。 “说来听听。”周宗双目放光,出声催促。 自打金面黑衣人闯入墨宗之后,墨宗便加固结界,可谓是戒备森严、固若金汤,何望舒的黑鸟在外徘徊好几圈,想要伺机而动,却一直未能如愿以偿。 加之受邀的群豪虽然个个酒足饭饱,摇摇晃晃出了墨宗大门,但看似酩酊大醉,实则各有盘算,竟对夜宴之事三缄其口。一时之间,令探听秘辛如探囊般容易的东极门也束手无策。 而秋舫此时开口,正是久旱逢甘霖,为东极门立下一功,自然令周宗有几分不枉此行般的欣慰。 “起初,他说了风随星与林秦的婚事。”秋舫沉声道,他以为这也算是件大事,但周宗等人脸上并没有给出他意料中的答案。 但周宗却还是喃喃道:“林秦,林家。” 说罢,他将目光投向林芸。林芸只是淡然摇头,并未应声。 “后来,他说十日...就是九日后,要召开屠妖大会,还邀请了许多人来。”秋舫继续道。 “怪不得这些老狐狸怎么也撬不开那张嘴,原来在图谋这个。” 周宗冷声说道,眉目间尽显凝重。秋舫为何只身留在墨宗,他很清楚,何望舒已经向他全盘托出。但这屠妖大会,却令他也猜不透风政想要干些什么。 “周师叔,墨宗究竟想做什么?”秋舫不解道,加之墨宗对骨魔使身死一事秘不发丧,隐隐觉得这些事情连在一起,充满了蹊跷,看似风平浪静的背后,潜藏着暗礁无数。 不等周宗答话,何望舒却悠悠开口:“人间的妖,究竟能有几人得见,墨宗此番擒住一名大妖,自然要拿出来显摆显摆,一来挣足面子,壮了声势,二来嘛,那一晚,此妖既有妖术,又能使出佛门功法,自然有些奥秘在身,若能参透,怕是能获得不小的助益。” 何望舒的话不无道理,林芸也点头赞同道:“墨宗行事,一向以我们为死敌,若能好好利用这场屠妖大会,的确能盖过东极门的风头。” “啧,你们还是不了解风政啊。”周宗一边摇头,一边笑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墨宗能有今天的地位,是风政率领墨宗弟子一滴又一滴血拼杀出来的,放眼洛城,手段能比他高明者,怕是只有周宗一人。 这英雄惜英雄,周宗自然清楚,有如此大能之人,眼界绝不会局限在所谓声势之上,他所图的,必有更深更惊人的东西。 说完这话,周宗便又沉思起来,一阵细碎而轻盈的脚步声在屋中若隐若现。 “你们可还记得前几日闯入墨宗的金面黑衣人?”何望舒手中折扇“唰”地收拢,冷不防道。 “我知道,昨夜我听说,他手中那尊小塔,叫做幽狱玲珑塔。”秋舫接茬道,为了让师叔们有更多思绪,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嚯,你还知道这塔叫什么名字。”周宗对晏青云这位弟子宠爱得很,听他开口,不免放声大笑。 “昨夜随同小姐...”秋舫说道此处愣了一愣,看来是进入角色太深,这随口一说,竟叫出一声小姐来。 “不错,要演好一个角色,必要成为这个角色。”何望舒搭茬道,眼中同样噙满笑意。 秋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才继续讲道:“我随风随星与林秦散步,听林秦说的。” “林家这位家主,年纪不大,知晓的可不算少啊。” 每每提及林秦,周宗总爱去瞧一眼林芸,这二人同姓,难不成,还有些什么关系? 秋舫有些纳闷,旋即又想起傅芷与傅朝,心中更是涌上一抹惊异。 不等他思索出个一二三来,周宗又道:“听说,这位神秘人物,本欲救那妖物,但最后却铩羽而归?” “是,也不是。”何望舒接过话茬,睫毛轻颤,思虑片刻再次开口,“幽狱玲珑塔,进可镇压万物,退可撞碎牢笼,既算一方结界,又是打开结界的钥匙。以我看来,那人已经借助宝塔之力对关押妖物的结界动过手脚,不日之后,那结界必然镇不住妖物。” 何望舒虽然只是第三类人,但他对结界之道的造诣确实令东极门众人难以望其项背,他口出此言,自然是信得过的。 “无论怎样,也说明此妖背后另有他人。”周宗眉头紧锁,这件事牵扯秋舫,就算镇定若他,也不得不觉得烦闷。 “掌门师兄。”突然有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是久久未发一言的曹子步突然说道。 “你别起身,一会碰到了伤口。”林芸离得近,有些嗔怪地说道。 曹子步伤势极重,此刻还能说话,已是名医妙手回春的功劳,他见众人扯来扯去,毫无建树,自然得插话进来。 “有无可能,与三大家族的秘宝有关?” 此言如千柄刀剑刺破梦境,令周宗的眉目舒展开来。 第六十八章 洛城旧事(上) 时至晌午,秋舫才独自一人走出墨宗大门。 秋舫怆然仰面,望向浩渺天穹,这洛城地处南方,天际已有成群结队的归雁翱翔。与归乡避寒的大雁不同,秋舫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这几日,他在墨宗里东奔西走,已将墨宗的建筑与地形烂熟于心。而洛城又不同于墨宗,这座边境上最为繁华的城市,弯弯拐拐海了去了,秋舫这样一个初来乍到者,哪能寻出回到东极门的路。 还好,有一只黑鸟在墨宗之外守了数日,今日瞧见秋舫出门,立马扑腾着翅膀飞来,在低空盘旋着。 “怎么,还得要我来给你找路是吧?”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久未听见此声,心中不免觉得亲切,可刚出门不远,少年生怕背后还有眼线盯梢,不敢有所造次,于是强压着脸上若隐若现的笑意,低声嗫嚅道:“周师叔可还好?” 少年张口便是周宗,而不是与自己反怼两句,何望舒大抵猜到此事非同小可,只是将黑鸟往低又飞一段,传音与秋舫道:“随鸟来。” 说罢,黑鸟振翅而起,将秋舫引向洛城里最为鼎盛之处。 一人一鸟走街串巷,快步而行,不过多时,一块书写着“东极门”三个遒劲大字的匾额便映入眼帘。 离开数日,秋舫心中多少有些想念,他对东极门的感情不如对震明山来得深,但此处却也是他第二个家。洛城之中鱼龙混杂,秋舫已提前在无人小巷中换回真身,此时此刻,自然无人知道上一个时辰的他还是墨宗下人王谷芽了。 而何望舒并未与他同行,此时早在门中等候,将秋舫回门省亲一事禀明周宗。 “这位师兄,麻烦开一下门。”秋舫来到匾额下方,见守卫的青年年纪稍长于自己,也不去理入门时间早晚,随口便叫了一句师兄,并不想在此间过多烦扰。 守卫青年愣了片刻,想起方才何望舒已知会他们,忙不迭地将大门推开。东极门多数弟子虽听闻过那夜周宗与人大战是因秋舫而起,但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自然认不出来来者是何人,只当做是师长们邀来的贵客,只不过这贵客未免太小了一些。 见入门容易,秋舫的脚步也更加快了,收粮的借口支撑不了太久,到了夜晚,必然还得回到墨宗。 何望舒已在前堂等了半晌,瞧见秋舫的身影,笑着迎了出来。他从来不去端什么师叔的架子,只觉得这小子初见时木讷纯良,但几番相处下来,发现全赖晏青云教导太少的缘故,平常若是稍作提点,他便能活学活用。如此种种交织之下,自己对其也更是喜爱了。 “十师叔。”虽然何望舒的声音时常萦绕耳旁,但真容却是有许久未见。 “走吧,周老三在里边等你。”何望舒上来便切入正题,时间紧迫,容不得他耽搁。 所谓里边,却不是周宗的房间,何望舒将秋舫领至一处幽静的别院,走了进去,院落里有一座碧波小潭,潭畔生着数丛翠竹,一座灰砖砌成的小屋便藏于竹林间,若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 “这里是?”秋舫自认为对东极门的里里外外还算熟识,但这座别院却是闻所未闻,有些疑惑。 “门中有几处别院,平常用来避暑纳凉,若有人身受重伤,也是待在此处静养,走,进去吧。”何望舒狡黠笑道。 推门而入,屋中已有三道人影,一人卧在榻上,一人坐于榻边,而另一人,自然在来回踱步。 这场景,与周宗昏睡时相仿,只不过躺着的人是老七曹子步,站着与坐着的,分别是早上才出了城回来的周宗与林芸。 “师妹,你瞧瞧,我就说墨宗这辈子都踩不到我们头上吧,这伙食,看把孩子饿成什么样了。”周宗见秋舫随着何望舒进了房门,朗声笑骂起来。 林芸同样面露笑意,秋舫深得她喜爱,几日不见,内心欢喜,起身说道:“孩子为门中奔波,越见消瘦,还不都是你的功劳。” “哼,来让师叔看看。”周宗嬉笑形于色,忙不迭地走到秋舫身畔,拽着他的臂膀左瞧一眼,右瞧一眼,末了还不忘再埋汰墨宗一句,“他们这伙食,打起架来,哪有力气。” 笑容往往会传染,秋舫见师叔们高兴,自己同样高兴,他浅笑道:“三师叔,弟子今天找了省亲借口,特定回来看看。” “你十师叔都给我说了,怎么样,有什么见闻。”周宗大笑着,却突然一顿,又拉着秋舫往屋子深处走去,来到榻前,指着榻上人道,“先给你介绍介绍,七师叔,曹子步。” 曹子步一如十六年前的模样,除了身上的伤痕多了一些,其他倒是无异。明明为了东极门风里来雨里去,但岁月却挺眷顾他。 “你好。”曹子步话语并不多,这做暗探的人,本就不爱与人打交道,打起招呼来,也显得生硬。 “七师叔好。”秋舫低头作揖,拜了一拜,算是行过了大礼。 “你七师叔之前被骨魔使暗算,现在伤势还未痊愈。”说起此事,周宗的笑意几近消失,语气也凝重起来。 “师叔,弟子也有要事禀报。”见话题拖入正轨,秋舫不再藏着掖着。 “那你先说。”周宗一脸期待,他知道秋舫冒着风险从墨宗偷溜出来,一定是带来了天大的消息。 “昨日,风政设宴款待洛城群豪,共讲了两件事。”秋舫开门见山,并不去讲无关的话语。 “说来听听。”周宗双目放光,出声催促。 自打金面黑衣人闯入墨宗之后,墨宗便加固结界,可谓是戒备森严、固若金汤,何望舒的黑鸟在外徘徊好几圈,想要伺机而动,却一直未能如愿以偿。 加之受邀的群豪虽然个个酒足饭饱,摇摇晃晃出了墨宗大门,但看似酩酊大醉,实则各有盘算,竟对夜宴之事三缄其口。一时之间,令探听秘辛如探囊般容易的东极门也束手无策。 而秋舫此时开口,正是久旱逢甘霖,为东极门立下一功,自然令周宗有几分不枉此行般的欣慰。 “起初,他说了风随星与林秦的婚事。”秋舫沉声道,他以为这也算是件大事,但周宗等人脸上并没有给出他意料中的答案。 但周宗却还是喃喃道:“林秦,林家。” 说罢,他将目光投向林芸。林芸只是淡然摇头,并未应声。 “后来,他说十日...就是九日后,要召开屠妖大会,还邀请了许多人来。”秋舫继续道。 “怪不得这些老狐狸怎么也撬不开那张嘴,原来在图谋这个。” 周宗冷声说道,眉目间尽显凝重。秋舫为何只身留在墨宗,他很清楚,何望舒已经向他全盘托出。但这屠妖大会,却令他也猜不透风政想要干些什么。 “周师叔,墨宗究竟想做什么?”秋舫不解道,加之墨宗对骨魔使身死一事秘不发丧,隐隐觉得这些事情连在一起,充满了蹊跷,看似风平浪静的背后,潜藏着暗礁无数。 不等周宗答话,何望舒却悠悠开口:“人间的妖,究竟能有几人得见,墨宗此番擒住一名大妖,自然要拿出来显摆显摆,一来挣足面子,壮了声势,二来嘛,那一晚,此妖既有妖术,又能使出佛门功法,自然有些奥秘在身,若能参透,怕是能获得不小的助益。” 何望舒的话不无道理,林芸也点头赞同道:“墨宗行事,一向以我们为死敌,若能好好利用这场屠妖大会,的确能盖过东极门的风头。” “啧,你们还是不了解风政啊。”周宗一边摇头,一边笑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墨宗能有今天的地位,是风政率领墨宗弟子一滴又一滴血拼杀出来的,放眼洛城,手段能比他高明者,怕是只有周宗一人。 这英雄惜英雄,周宗自然清楚,有如此大能之人,眼界绝不会局限在所谓声势之上,他所图的,必有更深更惊人的东西。 说完这话,周宗便又沉思起来,一阵细碎而轻盈的脚步声在屋中若隐若现。 “你们可还记得前几日闯入墨宗的金面黑衣人?”何望舒手中折扇“唰”地收拢,冷不防道。 “我知道,昨夜我听说,他手中那尊小塔,叫做幽狱玲珑塔。”秋舫接茬道,为了让师叔们有更多思绪,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嚯,你还知道这塔叫什么名字。”周宗对晏青云这位弟子宠爱得很,听他开口,不免放声大笑。 “昨夜随同小姐...”秋舫说道此处愣了一愣,看来是进入角色太深,这随口一说,竟叫出一声小姐来。 “不错,要演好一个角色,必要成为这个角色。”何望舒搭茬道,眼中同样噙满笑意。 秋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才继续讲道:“我随风随星与林秦散步,听林秦说的。” “林家这位家主,年纪不大,知晓的可不算少啊。” 每每提及林秦,周宗总爱去瞧一眼林芸,这二人同姓,难不成,还有些什么关系? 秋舫有些纳闷,旋即又想起傅芷与傅朝,心中更是涌上一抹惊异。 不等他思索出个一二三来,周宗又道:“听说,这位神秘人物,本欲救那妖物,但最后却铩羽而归?” “是,也不是。”何望舒接过话茬,睫毛轻颤,思虑片刻再次开口,“幽狱玲珑塔,进可镇压万物,退可撞碎牢笼,既算一方结界,又是打开结界的钥匙。以我看来,那人已经借助宝塔之力对关押妖物的结界动过手脚,不日之后,那结界必然镇不住妖物。” 何望舒虽然只是第三类人,但他对结界之道的造诣确实令东极门众人难以望其项背,他口出此言,自然是信得过的。 “无论怎样,也说明此妖背后另有他人。”周宗眉头紧锁,这件事牵扯秋舫,就算镇定若他,也不得不觉得烦闷。 “掌门师兄。”突然有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是久久未发一言的曹子步突然说道。 “你别起身,一会碰到了伤口。”林芸离得近,有些嗔怪地说道。 曹子步伤势极重,此刻还能说话,已是名医妙手回春的功劳,他见众人扯来扯去,毫无建树,自然得插话进来。 “有无可能,与三大家族的秘宝有关?” 此言如千柄刀剑刺破梦境,令周宗的眉目舒展开来。 第六十九章 洛城旧事(中) “秘宝?” 何望舒亦是刚来,对他们之前的谈话并不了解,只觉得这一句秘宝略显突兀。 “哦,那我便来说道说道。”周宗了然轻笑,缓步行至堂中的一个蒲团面前,顺势盘膝而坐。 众人知道,一个口若悬河的周大掌门即将出现在他们面前。 “洛城曾经有三个声名显赫的大家族,姚家、林家、王家,这三家人世代联姻,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世世从不绝断。” 洛城很大,挺立过的年生亦是很久。在这片浩大的土地上,谁人生,谁人死,谁人沉寂,谁又赢得片刻辉煌,如今都化作青烟一缕,随风沙飘过,唯一留下的,大概便是旁人口中的故事。 秋舫年纪尚浅,对洛城里埋藏的秘密有着无穷兴趣,此刻正聚精会神听着。 “你的五师叔便是林家后代。”周宗饶有兴致地看着林芸,似乎想让她说上两句。 “你说归说,提我作甚。”林芸不愿多言此事,皱着眉心白了周宗一眼。 周宗吃瘪,兀自尬笑两声,又接着道:“这又得说说大战之前了。洛城地处边境,是夏国抗衡荒国的桥头堡,流民、杀手、暗探、士兵、门派等等角色汇聚于此,乱,是真乱!” ”逆道乱常之事比比皆是,就是坐外边嗦一碗面,也得先掂量掂量,面中究竟有毒无毒。” 回忆一步步朝周宗走来,他一边说着,一边闭上了双眼。 “师叔,比现在的洛城还要乱?”秋舫出声问道。 “嚯,若是要比,那现在就是风清气朗,山河无恙。”周宗笑了起来。 秋舫却撇了撇嘴,风随星都能在闹市中杀人,这都叫山河无恙,那十八年前得是什么样。 “乱世,需用重典,但洛城却无法用。各大家族自占山头,互不退让,大门大派也在虎口夺食,争抢地盘与弟子。饼就这么大一块,洗牌,便应声而来了。”周宗喃喃道。 “所以,出现了十八年前的大战?”秋舫知道此事,自然问出心中疑惑。 “不错,这一战,虽然各自为阵,但也算小有联盟。许多原本就同气连枝的家族抱团取暖,共御外敌。正比如,姚、林、王三大家族,自然是牢不可破的联盟。以他们的实力,原本也能在洛城继续立足,但是不问世事,只管杀人的杀阁,却插手了。” 周宗幽幽说道。杀阁这两个字,秋舫还有印象,记得初入洛城时,周宗便与他介绍过,在城门之外的河边,有一幢水阁,阁中只有一名守阁老者,并无他人,但却有许多杀手的名牌屹立其中,若有需求,则告诉老者即可,老者自会去寻杀手来替人操刀。 但秋舫却不明白,为何杀阁牵扯进来。 “我前些日,便是在调查此事,当年墨宗请出杀阁排行第五的月,几乎屠尽三大家族的族人,这三大家族可谓是没有倒在大战之中,而是倒在了大战的前夕。”话到深处,曹子布忍不住参言,不过他伤势未愈,没说上两句,便又咳嗽起来。 林芸见状,连忙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不要多言,安心休息便是。 “墨宗不凭真本事去夺人家的地盘,为何去请杀手?”何望舒想不通此节,蹙拢眉心问道。 “当时的三大家族虽无一名第二类人坐镇,但功法互补,联起手来也不容小觑,量风政也不敢轻易吃掉他们。”周宗低喝一声,对风政的行为有些嗤之以鼻。 真刀真枪地干一场,他倒会敬风政是条汉子,但暗中刺杀,在他们正道眼中自然视为不齿。 “这个月,有如此厉害么?”秋舫继续问道。 “杀阁里的人,各个深藏不漏,能进前五者,必是第二类人。何况这位月,我们虽不识其庐山真面目,但都听过‘月下杀人,阎王追魂’的名头。那可不是普通杀手啊。”说到最后,周宗竟啧啧赞叹起来。 “能请月出山,墨宗必是付出巨大代价,若只是想要地盘,怕是不值得吧。”何望舒道,这份代价有多大他不知道,但他清楚,一定是东极门拿出来都会觉得头疼的东西。 “这便是老七调查的重点,听说,三大家族,共有一件秘宝。” 周宗说话时,脸庞浮现出一阵寒意,兹事重大,任他平常再是云淡风轻,也不得不充满警惕。 “什么秘宝?” 何望舒追问道,话一出口,不禁哑然一笑,兜兜转转,这话题,又回到了原位。 “不知道,我正在调查,便遇到骨魔使的偷袭,他们十分警惕。”曹子布嗓子嘶哑,勉力说道。 “连师姐也不知道么?”何望舒又转头望向林芸。 “我离家早,东极门的秘宝知道,三大家族的,不知。”林芸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明明家便在咫尺之外,自己却从小长在东极门,要说没有半分怨言,那都是骗人的话。 见林芸也给不出答案,何望舒又话锋一转:“可这与屠妖大会又有何关系?” “我说你们啊,凡事需看本质。”周宗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上两步,才接着说道:“风政所图,深不可测。但切记,万变不离其宗,墨宗要想站上洛城之巅,绕不开三样东西,实力、势力、名望,这三样东西缺一不可。” “哦...”何望舒应了一声,沉吟片刻,似乎想通此节,再次开口道,“屠妖,是名望;秘宝,是实力;势力嘛...秋舫,你来说说。” 见自己突然被点名,秋舫也愣了片刻,但如今的他,已不是刚下山时的懵懂小子,并不会乱了章法,略加思索道:“徵侯山?” “倒也不错,是徵侯山,更是八王爷旧部,最后面那位,自然是当朝大将军。” 这一番话下来,秋舫总算是理清了其中奥妙。 屠妖大会,邀尽了洛城英豪,日后传扬出去,墨宗能捉住人类并不曾得见的妖怪,自然名声大噪,别说在洛城,就是整个夏国,不,整个人间,也会记上墨宗的一笔。 而秘宝,虽然不知究竟为何物,但如今看来,一定不是凡物,加之风随星与林秦结为夫妻,墨宗更是将一柄楔子插入快要销声匿迹的三大家族之内,假以时日,此宝被风政所获,必然令墨宗实力倍增。 最后的势力嘛,人尽皆知,东极门身后站着人君的君权,而在庙堂上能与之抗衡者,恐怕也只剩大将军一家了,若能以八王爷旧部势力自居,墨宗在庙堂之上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 这番布局,确实狠辣而又完美,秋舫这种毛头小子,只能暗自赞叹山下的人,个个跟猴精似的。 “此事我们也只知冰山一角,秘宝究竟是何物,他们要对妖做些什么都还没有头绪。秋舫,你七师叔重伤未愈,我们如今也进不去墨宗,如此看来,只有你能担此重任了,可有信心?”周宗见秋舫露出顿悟的神色,便是语重心长地说道。 秋舫听着屋外秋风呜咽,竹叶劈啪作响,想也不想便点了点头。此去路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是东极门的人,便不能推辞。 见秋舫一口应承,周宗欣慰一笑,心中暗自赞叹晏青云没白养这孩子。 但欣慰归欣慰,此去墨宗,风险极大,更何况那妖物本就冲着秋舫而来,若是发现秋舫的真实身份,指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想到此处,他的脸色又恢复凝重。 “周师叔,弟子不能久留,还需早回墨宗。”秋舫抱拳,低头说道。 “万事小心。”周宗叮嘱道,虽然今日商谈之事,蹊跷众多,但一时半刻也理不清楚头绪来,让秋舫滞留于此,并不能带来什么助益。 今日一见,瞧这小子仍是完好无损,心中算是舒了口气。 吴秋舫话虽如此,但心中疑问却没能得到解决,迟迟没有动身,而是思忖起来,该如何开口。 见他迟疑,周宗狡黠一笑道:“这是怎么了,舍不得离开家?” “弟子还有两件事不太明白。”秋舫嗫嚅道。 “说说看,这就是你家,在家中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拘谨算怎么一回事?”周宗朗声说道,给了吴秋舫十足的底气。 “弟子不明白何为天地灵气。”秋舫问道。 “天地灵气?”周宗略一迟疑,却是反问一句,眉宇之间尽是疑惑。 不料此时,何望舒却是清了清嗓子,有意无意间迈步道周宗身畔,附耳上去:“他问老十那一剑,从何而来,我忽悠他的,不然他穷追不舍,耽误大事。” 听了何望舒的话,周宗却是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这天地灵气,虚无缥缈,何人能知。但真要说来,虽然无人知道,但不代表世间并不存在所谓的天地灵气。 亦或者说,天地本有灵,只是这灵对不同人而言,有不同的妙用,妙就妙在,修剑者可以说意中一剑是为天地灵气;执棋者可以说灵光一闪是为天地灵气;更连妖魔鬼怪也可以说那股妖气是为天地灵气。 周宗沉吟片刻,自然笑道:“人间熙攘,皆为虚妄。天地灵气,各在各的心中,答案,还得你自己去找。” 他说话时的神色,落在秋舫眼里,只觉得奥妙无穷。 第六十九章 洛城旧事(中) “秘宝?” 何望舒亦是刚来,对他们之前的谈话并不了解,只觉得这一句秘宝略显突兀。 “哦,那我便来说道说道。”周宗了然轻笑,缓步行至堂中的一个蒲团面前,顺势盘膝而坐。 众人知道,一个口若悬河的周大掌门即将出现在他们面前。 “洛城曾经有三个声名显赫的大家族,姚家、林家、王家,这三家人世代联姻,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世世从不绝断。” 洛城很大,挺立过的年生亦是很久。在这片浩大的土地上,谁人生,谁人死,谁人沉寂,谁又赢得片刻辉煌,如今都化作青烟一缕,随风沙飘过,唯一留下的,大概便是旁人口中的故事。 秋舫年纪尚浅,对洛城里埋藏的秘密有着无穷兴趣,此刻正聚精会神听着。 “你的五师叔便是林家后代。”周宗饶有兴致地看着林芸,似乎想让她说上两句。 “你说归说,提我作甚。”林芸不愿多言此事,皱着眉心白了周宗一眼。 周宗吃瘪,兀自尬笑两声,又接着道:“这又得说说大战之前了。洛城地处边境,是夏国抗衡荒国的桥头堡,流民、杀手、暗探、士兵、门派等等角色汇聚于此,乱,是真乱!” ”逆道乱常之事比比皆是,就是坐外边嗦一碗面,也得先掂量掂量,面中究竟有毒无毒。” 回忆一步步朝周宗走来,他一边说着,一边闭上了双眼。 “师叔,比现在的洛城还要乱?”秋舫出声问道。 “嚯,若是要比,那现在就是风清气朗,山河无恙。”周宗笑了起来。 秋舫却撇了撇嘴,风随星都能在闹市中杀人,这都叫山河无恙,那十八年前得是什么样。 “乱世,需用重典,但洛城却无法用。各大家族自占山头,互不退让,大门大派也在虎口夺食,争抢地盘与弟子。饼就这么大一块,洗牌,便应声而来了。”周宗喃喃道。 “所以,出现了十八年前的大战?”秋舫知道此事,自然问出心中疑惑。 “不错,这一战,虽然各自为阵,但也算小有联盟。许多原本就同气连枝的家族抱团取暖,共御外敌。正比如,姚、林、王三大家族,自然是牢不可破的联盟。以他们的实力,原本也能在洛城继续立足,但是不问世事,只管杀人的杀阁,却插手了。” 周宗幽幽说道。杀阁这两个字,秋舫还有印象,记得初入洛城时,周宗便与他介绍过,在城门之外的河边,有一幢水阁,阁中只有一名守阁老者,并无他人,但却有许多杀手的名牌屹立其中,若有需求,则告诉老者即可,老者自会去寻杀手来替人操刀。 但秋舫却不明白,为何杀阁牵扯进来。 “我前些日,便是在调查此事,当年墨宗请出杀阁排行第五的月,几乎屠尽三大家族的族人,这三大家族可谓是没有倒在大战之中,而是倒在了大战的前夕。”话到深处,曹子布忍不住参言,不过他伤势未愈,没说上两句,便又咳嗽起来。 林芸见状,连忙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不要多言,安心休息便是。 “墨宗不凭真本事去夺人家的地盘,为何去请杀手?”何望舒想不通此节,蹙拢眉心问道。 “当时的三大家族虽无一名第二类人坐镇,但功法互补,联起手来也不容小觑,量风政也不敢轻易吃掉他们。”周宗低喝一声,对风政的行为有些嗤之以鼻。 真刀真枪地干一场,他倒会敬风政是条汉子,但暗中刺杀,在他们正道眼中自然视为不齿。 “这个月,有如此厉害么?”秋舫继续问道。 “杀阁里的人,各个深藏不漏,能进前五者,必是第二类人。何况这位月,我们虽不识其庐山真面目,但都听过‘月下杀人,阎王追魂’的名头。那可不是普通杀手啊。”说到最后,周宗竟啧啧赞叹起来。 “能请月出山,墨宗必是付出巨大代价,若只是想要地盘,怕是不值得吧。”何望舒道,这份代价有多大他不知道,但他清楚,一定是东极门拿出来都会觉得头疼的东西。 “这便是老七调查的重点,听说,三大家族,共有一件秘宝。” 周宗说话时,脸庞浮现出一阵寒意,兹事重大,任他平常再是云淡风轻,也不得不充满警惕。 “什么秘宝?” 何望舒追问道,话一出口,不禁哑然一笑,兜兜转转,这话题,又回到了原位。 “不知道,我正在调查,便遇到骨魔使的偷袭,他们十分警惕。”曹子布嗓子嘶哑,勉力说道。 “连师姐也不知道么?”何望舒又转头望向林芸。 “我离家早,东极门的秘宝知道,三大家族的,不知。”林芸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明明家便在咫尺之外,自己却从小长在东极门,要说没有半分怨言,那都是骗人的话。 见林芸也给不出答案,何望舒又话锋一转:“可这与屠妖大会又有何关系?” “我说你们啊,凡事需看本质。”周宗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上两步,才接着说道:“风政所图,深不可测。但切记,万变不离其宗,墨宗要想站上洛城之巅,绕不开三样东西,实力、势力、名望,这三样东西缺一不可。” “哦...”何望舒应了一声,沉吟片刻,似乎想通此节,再次开口道,“屠妖,是名望;秘宝,是实力;势力嘛...秋舫,你来说说。” 见自己突然被点名,秋舫也愣了片刻,但如今的他,已不是刚下山时的懵懂小子,并不会乱了章法,略加思索道:“徵侯山?” “倒也不错,是徵侯山,更是八王爷旧部,最后面那位,自然是当朝大将军。” 这一番话下来,秋舫总算是理清了其中奥妙。 屠妖大会,邀尽了洛城英豪,日后传扬出去,墨宗能捉住人类并不曾得见的妖怪,自然名声大噪,别说在洛城,就是整个夏国,不,整个人间,也会记上墨宗的一笔。 而秘宝,虽然不知究竟为何物,但如今看来,一定不是凡物,加之风随星与林秦结为夫妻,墨宗更是将一柄楔子插入快要销声匿迹的三大家族之内,假以时日,此宝被风政所获,必然令墨宗实力倍增。 最后的势力嘛,人尽皆知,东极门身后站着人君的君权,而在庙堂上能与之抗衡者,恐怕也只剩大将军一家了,若能以八王爷旧部势力自居,墨宗在庙堂之上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 这番布局,确实狠辣而又完美,秋舫这种毛头小子,只能暗自赞叹山下的人,个个跟猴精似的。 “此事我们也只知冰山一角,秘宝究竟是何物,他们要对妖做些什么都还没有头绪。秋舫,你七师叔重伤未愈,我们如今也进不去墨宗,如此看来,只有你能担此重任了,可有信心?”周宗见秋舫露出顿悟的神色,便是语重心长地说道。 秋舫听着屋外秋风呜咽,竹叶劈啪作响,想也不想便点了点头。此去路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是东极门的人,便不能推辞。 见秋舫一口应承,周宗欣慰一笑,心中暗自赞叹晏青云没白养这孩子。 但欣慰归欣慰,此去墨宗,风险极大,更何况那妖物本就冲着秋舫而来,若是发现秋舫的真实身份,指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想到此处,他的脸色又恢复凝重。 “周师叔,弟子不能久留,还需早回墨宗。”秋舫抱拳,低头说道。 “万事小心。”周宗叮嘱道,虽然今日商谈之事,蹊跷众多,但一时半刻也理不清楚头绪来,让秋舫滞留于此,并不能带来什么助益。 今日一见,瞧这小子仍是完好无损,心中算是舒了口气。 吴秋舫话虽如此,但心中疑问却没能得到解决,迟迟没有动身,而是思忖起来,该如何开口。 见他迟疑,周宗狡黠一笑道:“这是怎么了,舍不得离开家?” “弟子还有两件事不太明白。”秋舫嗫嚅道。 “说说看,这就是你家,在家中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拘谨算怎么一回事?”周宗朗声说道,给了吴秋舫十足的底气。 “弟子不明白何为天地灵气。”秋舫问道。 “天地灵气?”周宗略一迟疑,却是反问一句,眉宇之间尽是疑惑。 不料此时,何望舒却是清了清嗓子,有意无意间迈步道周宗身畔,附耳上去:“他问老十那一剑,从何而来,我忽悠他的,不然他穷追不舍,耽误大事。” 听了何望舒的话,周宗却是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这天地灵气,虚无缥缈,何人能知。但真要说来,虽然无人知道,但不代表世间并不存在所谓的天地灵气。 亦或者说,天地本有灵,只是这灵对不同人而言,有不同的妙用,妙就妙在,修剑者可以说意中一剑是为天地灵气;执棋者可以说灵光一闪是为天地灵气;更连妖魔鬼怪也可以说那股妖气是为天地灵气。 周宗沉吟片刻,自然笑道:“人间熙攘,皆为虚妄。天地灵气,各在各的心中,答案,还得你自己去找。” 他说话时的神色,落在秋舫眼里,只觉得奥妙无穷。 第七十章 洛城旧事(下) “虚妄...心中?” 秋舫喃喃重复着这几个看似熟悉,却又陌生的词句,愈加瞧不明白周宗脸上似是而非的笑容来。 “老十的一剑,自他心中来,不妨去问问他。”周宗脸上的笑意更加浓厚起来。 “我怕十师叔不愿说。”秋舫埋着头,抿嘴说道。 “他敢!教你习剑,乃是他分内之事,他若不教,我来为你主持公道。” 这个中年掌门突然将双手背在身后,眸中闪烁着神光,故意挤出满脸怒容来,信誓旦旦地放着狠话。一旁的林芸瞧在眼里,撇着嘴叹了一声。 “还有些时间,快去吧,你十师叔这几日闭门不出,你一定寻得见他。” 见秋舫被自己震慑住,周宗又得意地换上淡然的微笑来。 “弟子,知道了。” 秋舫狐疑地转身说道,只是转动的身子骨,在空中略有停滞,但终究还是转身出了门去。 听见秋舫的脚步踏着散落在地的竹叶,周宗的神情又恢复全貌。 “掌门大人好高明的手段。” 知道少年郎的身影已经远去,何望舒刻意对着周宗鞠了一躬,若有其事地说道。 “拉倒吧,还不是你惹出的乱子。”周宗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将宽大的衣袖一甩,扬了扬手。 “你们啊,一个比一个会哄会骗,现在又将孩子踢到老十那里,真没个长辈的模样。” 林芸幽怨地拆穿这两人的诡计,明明都在忽悠吴秋舫,却还没有一点愧色。 林芸一番话,不留丝毫情面,何望舒倒是无妨,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只不过自己往往才是师兄师姐们集火的目标,今天周宗也尝到这个待遇,他暗自哂笑不已。 周宗作为一门之主,多少顾虑着几分面子,假装咳嗽两声,才摆了摆手道:“老七,你与老十再说说有何见闻。” 不待曹子布开口,林芸便接话道:“子布伤势未愈,我来替他说吧。” “刚才秋舫在你们怎么不一口气说完?” 何望舒微微蹙眉,多少猜到此事并非小事。 “孩子单纯,说得多了,他背负的自然就多了,墨宗一行,我们难以援手,包袱还是轻点好。”周宗叹了口气,指了指地上的蒲团,示意何望舒坐下。 何望舒并不过多理会,他眉蹙得更厉害,眉心深处似乎藏着如山心事。 “我就纳闷了,以墨宗的势力,不过是在大战之前还是之后,要想与林家联姻,也有十足的底气,为何非得暗算三大家族。” 何望舒幽幽开口,往事浮现,特别是那场大战,对他而言依旧是历历在目。他也清楚,三大家族互相通婚,但并非排外,亦有不少族人与外部势力结亲或者攀上关系,一如林芸,虽然她并非嫁到了东极门,但林家的初衷也是想通过送她学艺来拉拢东极门这一方势力。 “因为他想要的是,独吞。” 林芸接话,眼中含有冷色,她平常和气,遇见调皮弟子也极少斥责,说一声东极门最是和善之人也不为过,但她此时的表情,却如寒冬雪风,冷冽砭骨。 她自小离家,虽然早早便是东极门的一份子,但毕竟是生她之地,再提起自己陌生的族人们,心中自有有意思怨气,即使这份怨气既对送她离开的林家,也对幕后的墨宗。 “一天不知秘宝是何物,便一天猜不透风政当初为什么所为。不过嘛,瞧你们这模样,是以为秋舫能够打探得到?” 何望舒眸子微眯,脸上带着一丝嗤笑,他在笑周宗是不是老糊涂了,这样重大的事情,就连曹子布也不能做到,又何况秋舫。 周宗没有答话,他在等,等其他人能够再说些什么,作为一门之主,势必要多一份沉稳。 “三大家族的人,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了,如今活着的人,也都是些庶出的子弟,我想,三大家族还不至于将这些秘辛弄得人尽皆知吧。”何望舒继续讲述起其中的艰难,仿佛要此事判一个死刑。 “所以,师兄今早去了一趟护国寺。” 林芸眉头紧锁,何望舒的话带着刺,令她多少有些不适,但她也不去发怒,自打离家之后,这林家是死是活,似乎又与她没有多少牵连了。 “护国寺?你是说...城郊那座小破庙?” 何望舒有些吃惊,满腹狐疑地瞧着林芸。 “对,那里有个居士,叫姚一。” 周宗终于开口,让何望舒怔了片刻。 “她还活着?她怎敢活着?” 何望舒似乎猜到周宗口中的姚一居士是何许人也,就连语气,也夹杂着几分战栗。 他并不是怕了这位曾经的姚家家主,虽然三大家族也曾辉煌一时,但并没有出现能令他避而不见的强者。他震惊的,而是以三大家族的惨状,居然还有人愿意苟且偷生。 月下杀人,听起来美好,但见过的人都知道,那位杀手手段极其残忍,从来不会留下一具完整的尸体,闻着见者,无不内心发颤。 姚家家主一定见得到族人的惨状,怎能有心思独自一人安稳活在世上。 “她有何不敢?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林芸没好气地反驳一句。 “若换做我,整个东极门都没了,我可不敢苟活。”何望舒同样是针锋相对,丝毫不肯示弱。 “老十,你可别说晦气话。”一旁的曹子步见二人拌嘴,忍不住出言打断。 “她吃斋念佛,倒像是...像是放下了。” 周宗脸色平静,他并不理会二人的争执,将话头挑回正途,一言一辞之间,难以听出他有什么情绪。 “吃斋念佛?那哪是放下,若真是放下了,怎么也得是云游四方,纵情声色。” 何望舒对周宗的话不以为然,一边将折扇举在眼前大量,一边反驳道。 “不管她是否放下,现在要想知道墨宝一事的全貌,怕是只有风政与她两个人了。”周宗摇了摇头,说得倒是轻描淡写,言外之意仿佛在说“你还能找到其他突破口?” 何望舒悻悻地撇嘴,言辞张狂,可不代表他还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秘宝一事,还有时间。屠妖大会,迫在眉睫。”周宗见众人沉默,再次将眼前最为要紧的事提起。 “这事,我们也指望不了秋舫,他就一个小小的下人,你问他风政明晚吃什么他兴许还能打探得到,屠妖大会就算了吧。再说了,如若有些机缘巧合,他知道了,也送不出来。”何望舒神色漠然地给大家泼来一盆冷水。 “无妨,这小子想怎么去做,便由他去做吧,难道你们以为让他去墨宗,当真为了这些事情?” 周宗突然笑道,似乎胸有成竹。 “不然还能为何?”何望舒斜昵过来,问道。 “剑不开锋,杀不了人。秋舫是未来,要做未来,岂能滴血不沾?”周宗道。 “这小子,我看难啊,他可不想沾血。”何望舒把声音拖得狭长,他想起那晚上在墨宗的对话,不置可否地说道。 “他不想,我们便看着?璞玉还要雕琢呢,你就不会耳提面命,循循善诱?”周宗见他一个钉子一个眼,心中略有不爽,声音高亢起来。 “我又不是他师父。” “但你是他师叔。” 周宗低喝一声,显然有些怒意堵在心头。 “好了,现在去扯这些作甚。”林芸站起身来劝阻道,东极门的几个师兄弟,各有各的脾气,吵吵闹闹乃是家常便饭的事情,除了何望舒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刺头,还有从不知道软化姿态的段谋,其余几人多多少少都修炼过打圆场的本领。 “如今墨宗戒备森严,我也束手无策。”何望舒摊了摊手,无奈说道。 “倒也未必,那日,我与骨魔使在郊外对战,有人助我。” 曹子步突然发言,声音仍旧显得虚弱。 “何人?”何望舒微眯双眼,急忙问道。 “自打我查到秘宝一事之后,便去城郊王家的坟岭瞧过。也正是那晚,骨魔使藏在墨海里,悄然向我下手。我受创在先,占尽劣势,力有不逮,但突然杀出一个黑衣人出手阻拦。不过我失去意识,没瞧见他后来用的什么手段。”曹子步接着回忆起那晚身遇暗算的场景,颇有不甘。 何望舒知道,骨魔使用的一招融式,藏身墨海,若非实力领先一个层级,断是感知不到他的存在,如此偷袭,曹子步必会遭道。 “是不是那个月白和尚?”何望舒猜测道。 “绝无可能,我恢复意识时,人已在城郊的另一处。是月白和尚将我唤醒的,他只道在路上偶遇,为我简单疗伤。”曹子步摇头说道。 “万一他骗你的?”何望舒接着询问。 “那个和尚,不会是他。他说谎的本领,怕是还比不过秋舫。”周宗出言否认道,他纵横人间,见过之人无数,识人的本领更是出众。他说来的话,定是有几分可信的。 “老七不是在找老八么,怎么半路上又寻起秘宝来了?” 何望舒心中纳闷,东极门十二位师兄弟,一场大战没了两个。这一场大战之后不久,老八也突然消失,这一失踪,便是十八年。 曹子步与老八入门时间相仿,一同习武修行,关系比之他人自然走得更近一些,这一年又一年的瞧不见人,心中思念极甚,加之曹子布作为暗探,向来闲不住,便会找上没有要事缠身的时间,踏上寻找老八的路途。 只不过这一十八年来,无论他走遍大江南北,那个挂念着的人依旧是杳无音讯。 “因为,就在三个月前,我收到了一封信。” 周宗迈步到窗边,厚重的手掌推开木窗,水藻般的竹影涌入了屋中。 第七十章 洛城旧事(下) “虚妄...心中?” 秋舫喃喃重复着这几个看似熟悉,却又陌生的词句,愈加瞧不明白周宗脸上似是而非的笑容来。 “老十的一剑,自他心中来,不妨去问问他。”周宗脸上的笑意更加浓厚起来。 “我怕十师叔不愿说。”秋舫埋着头,抿嘴说道。 “他敢!教你习剑,乃是他分内之事,他若不教,我来为你主持公道。” 这个中年掌门突然将双手背在身后,眸中闪烁着神光,故意挤出满脸怒容来,信誓旦旦地放着狠话。一旁的林芸瞧在眼里,撇着嘴叹了一声。 “还有些时间,快去吧,你十师叔这几日闭门不出,你一定寻得见他。” 见秋舫被自己震慑住,周宗又得意地换上淡然的微笑来。 “弟子,知道了。” 秋舫狐疑地转身说道,只是转动的身子骨,在空中略有停滞,但终究还是转身出了门去。 听见秋舫的脚步踏着散落在地的竹叶,周宗的神情又恢复全貌。 “掌门大人好高明的手段。” 知道少年郎的身影已经远去,何望舒刻意对着周宗鞠了一躬,若有其事地说道。 “拉倒吧,还不是你惹出的乱子。”周宗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将宽大的衣袖一甩,扬了扬手。 “你们啊,一个比一个会哄会骗,现在又将孩子踢到老十那里,真没个长辈的模样。” 林芸幽怨地拆穿这两人的诡计,明明都在忽悠吴秋舫,却还没有一点愧色。 林芸一番话,不留丝毫情面,何望舒倒是无妨,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只不过自己往往才是师兄师姐们集火的目标,今天周宗也尝到这个待遇,他暗自哂笑不已。 周宗作为一门之主,多少顾虑着几分面子,假装咳嗽两声,才摆了摆手道:“老七,你与老十再说说有何见闻。” 不待曹子布开口,林芸便接话道:“子布伤势未愈,我来替他说吧。” “刚才秋舫在你们怎么不一口气说完?” 何望舒微微蹙眉,多少猜到此事并非小事。 “孩子单纯,说得多了,他背负的自然就多了,墨宗一行,我们难以援手,包袱还是轻点好。”周宗叹了口气,指了指地上的蒲团,示意何望舒坐下。 何望舒并不过多理会,他眉蹙得更厉害,眉心深处似乎藏着如山心事。 “我就纳闷了,以墨宗的势力,不过是在大战之前还是之后,要想与林家联姻,也有十足的底气,为何非得暗算三大家族。” 何望舒幽幽开口,往事浮现,特别是那场大战,对他而言依旧是历历在目。他也清楚,三大家族互相通婚,但并非排外,亦有不少族人与外部势力结亲或者攀上关系,一如林芸,虽然她并非嫁到了东极门,但林家的初衷也是想通过送她学艺来拉拢东极门这一方势力。 “因为他想要的是,独吞。” 林芸接话,眼中含有冷色,她平常和气,遇见调皮弟子也极少斥责,说一声东极门最是和善之人也不为过,但她此时的表情,却如寒冬雪风,冷冽砭骨。 她自小离家,虽然早早便是东极门的一份子,但毕竟是生她之地,再提起自己陌生的族人们,心中自有有意思怨气,即使这份怨气既对送她离开的林家,也对幕后的墨宗。 “一天不知秘宝是何物,便一天猜不透风政当初为什么所为。不过嘛,瞧你们这模样,是以为秋舫能够打探得到?” 何望舒眸子微眯,脸上带着一丝嗤笑,他在笑周宗是不是老糊涂了,这样重大的事情,就连曹子布也不能做到,又何况秋舫。 周宗没有答话,他在等,等其他人能够再说些什么,作为一门之主,势必要多一份沉稳。 “三大家族的人,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了,如今活着的人,也都是些庶出的子弟,我想,三大家族还不至于将这些秘辛弄得人尽皆知吧。”何望舒继续讲述起其中的艰难,仿佛要此事判一个死刑。 “所以,师兄今早去了一趟护国寺。” 林芸眉头紧锁,何望舒的话带着刺,令她多少有些不适,但她也不去发怒,自打离家之后,这林家是死是活,似乎又与她没有多少牵连了。 “护国寺?你是说...城郊那座小破庙?” 何望舒有些吃惊,满腹狐疑地瞧着林芸。 “对,那里有个居士,叫姚一。” 周宗终于开口,让何望舒怔了片刻。 “她还活着?她怎敢活着?” 何望舒似乎猜到周宗口中的姚一居士是何许人也,就连语气,也夹杂着几分战栗。 他并不是怕了这位曾经的姚家家主,虽然三大家族也曾辉煌一时,但并没有出现能令他避而不见的强者。他震惊的,而是以三大家族的惨状,居然还有人愿意苟且偷生。 月下杀人,听起来美好,但见过的人都知道,那位杀手手段极其残忍,从来不会留下一具完整的尸体,闻着见者,无不内心发颤。 姚家家主一定见得到族人的惨状,怎能有心思独自一人安稳活在世上。 “她有何不敢?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林芸没好气地反驳一句。 “若换做我,整个东极门都没了,我可不敢苟活。”何望舒同样是针锋相对,丝毫不肯示弱。 “老十,你可别说晦气话。”一旁的曹子步见二人拌嘴,忍不住出言打断。 “她吃斋念佛,倒像是...像是放下了。” 周宗脸色平静,他并不理会二人的争执,将话头挑回正途,一言一辞之间,难以听出他有什么情绪。 “吃斋念佛?那哪是放下,若真是放下了,怎么也得是云游四方,纵情声色。” 何望舒对周宗的话不以为然,一边将折扇举在眼前大量,一边反驳道。 “不管她是否放下,现在要想知道墨宝一事的全貌,怕是只有风政与她两个人了。”周宗摇了摇头,说得倒是轻描淡写,言外之意仿佛在说“你还能找到其他突破口?” 何望舒悻悻地撇嘴,言辞张狂,可不代表他还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秘宝一事,还有时间。屠妖大会,迫在眉睫。”周宗见众人沉默,再次将眼前最为要紧的事提起。 “这事,我们也指望不了秋舫,他就一个小小的下人,你问他风政明晚吃什么他兴许还能打探得到,屠妖大会就算了吧。再说了,如若有些机缘巧合,他知道了,也送不出来。”何望舒神色漠然地给大家泼来一盆冷水。 “无妨,这小子想怎么去做,便由他去做吧,难道你们以为让他去墨宗,当真为了这些事情?” 周宗突然笑道,似乎胸有成竹。 “不然还能为何?”何望舒斜昵过来,问道。 “剑不开锋,杀不了人。秋舫是未来,要做未来,岂能滴血不沾?”周宗道。 “这小子,我看难啊,他可不想沾血。”何望舒把声音拖得狭长,他想起那晚上在墨宗的对话,不置可否地说道。 “他不想,我们便看着?璞玉还要雕琢呢,你就不会耳提面命,循循善诱?”周宗见他一个钉子一个眼,心中略有不爽,声音高亢起来。 “我又不是他师父。” “但你是他师叔。” 周宗低喝一声,显然有些怒意堵在心头。 “好了,现在去扯这些作甚。”林芸站起身来劝阻道,东极门的几个师兄弟,各有各的脾气,吵吵闹闹乃是家常便饭的事情,除了何望舒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刺头,还有从不知道软化姿态的段谋,其余几人多多少少都修炼过打圆场的本领。 “如今墨宗戒备森严,我也束手无策。”何望舒摊了摊手,无奈说道。 “倒也未必,那日,我与骨魔使在郊外对战,有人助我。” 曹子步突然发言,声音仍旧显得虚弱。 “何人?”何望舒微眯双眼,急忙问道。 “自打我查到秘宝一事之后,便去城郊王家的坟岭瞧过。也正是那晚,骨魔使藏在墨海里,悄然向我下手。我受创在先,占尽劣势,力有不逮,但突然杀出一个黑衣人出手阻拦。不过我失去意识,没瞧见他后来用的什么手段。”曹子步接着回忆起那晚身遇暗算的场景,颇有不甘。 何望舒知道,骨魔使用的一招融式,藏身墨海,若非实力领先一个层级,断是感知不到他的存在,如此偷袭,曹子步必会遭道。 “是不是那个月白和尚?”何望舒猜测道。 “绝无可能,我恢复意识时,人已在城郊的另一处。是月白和尚将我唤醒的,他只道在路上偶遇,为我简单疗伤。”曹子步摇头说道。 “万一他骗你的?”何望舒接着询问。 “那个和尚,不会是他。他说谎的本领,怕是还比不过秋舫。”周宗出言否认道,他纵横人间,见过之人无数,识人的本领更是出众。他说来的话,定是有几分可信的。 “老七不是在找老八么,怎么半路上又寻起秘宝来了?” 何望舒心中纳闷,东极门十二位师兄弟,一场大战没了两个。这一场大战之后不久,老八也突然消失,这一失踪,便是十八年。 曹子步与老八入门时间相仿,一同习武修行,关系比之他人自然走得更近一些,这一年又一年的瞧不见人,心中思念极甚,加之曹子布作为暗探,向来闲不住,便会找上没有要事缠身的时间,踏上寻找老八的路途。 只不过这一十八年来,无论他走遍大江南北,那个挂念着的人依旧是杳无音讯。 “因为,就在三个月前,我收到了一封信。” 周宗迈步到窗边,厚重的手掌推开木窗,水藻般的竹影涌入了屋中。 第七十一章 信 “信?哪个老情人的信?” 何望舒打趣道,众人所论之事并不轻松,如此环境下,还能坚持插科打诨者非他莫属。 周宗早已习惯何望舒这些荒唐举动,怒目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说道:“不知来信者是何人,我回来之时,那封信便已安睡在我的桌案上。” 周宗一边说着,目光也跟着落到一旁的案几,虽然此处并非他的住处,但睹物有感,不禁皱起眉头。 “看来信上,说的是秘宝。”何望舒猜测了一句,心想这大概便是曹子布突然去调查秘宝的原因。 “不错,信上直从风政聘请杀阁杀手说到三大家族的秘宝,不过重要之处嘛...”周宗蓦然沉吟,但仅仅过了片刻,又接道,“估计此人也不知全貌,重要之处均有略过。” “真真假假,如何取信?” 何望舒一问接着一问。此时林芸和曹子布正安静地瞧着眼前二人一问一答,心中觉着已没有插嘴的必要了,何望舒的疑问也正是他们不曾说出口的困惑。 周宗叹息道:“写信者似乎也在担心我不会采信,所以在上边还留了一句,八千生魂常颠倒。” “八千...生魂...”何望舒一字一顿地呢喃起来,周宗淡然讲述的一句话,似乎唤醒了他深处的记忆。 此话无关风月,亦无关权谋纷争,但却藏着故去的光景。 “庙堂上的人?” 何望舒幡然醒悟,身形一晃,惊呼一声。 对众人而言,八千生魂这四个字,已有些年头不曾听闻过了。这是一支曾经骁勇善战,令荒国臣民闻风丧胆的军队的称号。这支军队不多不少,刚好八千人,但若说是人,似乎还差了几分味道,若说是活着的鬼,怕是更加贴切。 而这支军队的主人,正是十六年前被屠戮满门的八王爷。 何望舒不曾上过战场,却也知道这支赫赫有名的夏国精锐重甲铁骑军的威名。人君作为一国之主,却从来没有拥有这支军队的支配权,这八千将士只听八王爷一人的话。 那一日,荒国都城外,旌旗遍野,刀箭如林。领头的八王爷身披青鳞大甲,器宇轩昂地站在黑色帅旗之下,黑旗之上,写着一个生字。他曾言,战争是死别,他希望所有人都能活着回去。 一开始得荒国还想要坚壁清野,但见到八王爷那一刹那,看见背后得八千生魂,不多时,便举国降服。 当然,这都是些旧事,何望舒回忆了一阵,还是将话锋转到了眼下。 “可他即使说了这句话,也不能证明什么。” 周宗闻言,却缓缓摇头道:“你入门晚了一些,不知道一件旧事,老六和老八,曾是这八千生魂中的一员。” 随着周宗话音一落,气氛也突然凝固,何望舒的瞳仁也有些颤动,过了半晌他才微启双唇:“难道...难道是老八回来了!” 周宗却不似他那般震惊,平静道:“能悄然无息入我寝屋,丝毫不被察觉,想必也是第二类人。以老八的天资,还到不了此境界。” “不是他,还能是谁。”何望舒不解道。 “不知,但我愿意相信此信。”周宗缓缓道。 东极门的人,本来就牵扯甚广,各自都有不凡的出身,钟寇与老八都曾是八千生魂中的一员,虽然他们当初加入这支军队,或多或少都有着人君的意思。但这支军队素来团结,他们对其的情感也是真金白银,不打丝毫折扣。周宗有理由相信,来信者若当真是其中一员,自然也有信得过之处。 "你愿信便信吧,反正真真假假,一问姚一便知。"何望舒叹息道。 “话虽如此,她却不愿说。”周宗露出一丝愁容。 “师兄,要不,我再去一次?”林芸也想为周宗排忧解难,试探着问道。 “去吧,这护国寺,总得再去一次。”周宗凝重道。 昔日落花淌庭院,如今玉剑横楼阁。 熊珺祺的院子里一如往日,风儿轻轻拂动,里里外外都是静悄悄的,青石板的院子里积了一些水,门廊边上挂着一柄通体暗红的细剑。 秋舫抬眼瞧着此剑,若有所思地停下入门的脚步,一双眸子明亮出奇。 熊珺祺知道少年来了。没一个踏入他院子里的人,他都知道,那边剑像他的哨兵,同样凝视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门,忽的推开。 一个气宇轩昂,俊逸挺拔的男子迈步而出,有些日子没有见过秋舫,冰冷若他,还是出来迎接。 “见过九师叔。”秋舫恭恭敬敬地唤道,将头埋低几寸。 “回来了?” 熊珺祺言辞简洁,但不妨碍他心中泛起一丝疑惑。 “弟子借口回门省亲,所以前来拜见。” 在墨宗待了几日,秋舫说话做事之间都周到了不少。 熊珺祺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而是瞧着门廊处悬挂着的暗红细剑走了过去。 “你在想,这柄剑是什么剑。” 也不知道是不是过路弟子每每见到此剑都会投去疑惑的目光,熊珺祺大抵是瞧得多了,以为秋舫也不能免俗。 “弟子在想,那日在城外,九师叔用的是什么剑?”秋舫能出门的时间不多,见熊珺祺主动提及,心中便没了顾虑,只是轻轻说道,他忐忑的是,兴许熊珺祺并不想传授此剑奥妙。 但熊珺祺这人,重信重义,既然答应了要教吴秋舫学剑,自然不会藏着掖着,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道理他是一点都没去想过,只是略加思索,便冷冷说道:“那一剑是心中剑。” “十师叔说,这一剑来自于天地灵气。” “天地灵气?”熊珺祺眉头一蹙,似乎并不理解吴秋舫在说些什么。 “是的,十师叔还说,心中一剑,引动天地灵气,所以势如破竹。” 少年解释道,大差不差地将何望舒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道。 “哦...”熊珺祺突然沉吟,心中猜到何望舒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才编造出天地灵气一说,来忽悠这傻小子。 只是过了片刻,他眼神一亮,道:“世上哪有天地灵气,别听他们胡诌。” 熊珺祺这倔性子不知变通,当即戳穿何望舒的谎话,但他瞧着秋舫先是愣神,而后丧气,心中一软,又道:“此为念,亦为意,若你心中有念,世间皆在你手中。” 熊珺祺傲目而视,大有睥睨天下之意。 “念,意。”秋舫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心中却有一万个疑问。 “不必苦恼,此念此意并不是什么高超法术,只要你心中积蓄了足够的能量,一朝迸发,便足矣。”熊珺祺淡然道,明明绝大多数世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在他口中倒像吃饭喝水那般简单。 “弟子...”秋舫怯声怯气地说道,他瞧着熊珺祺那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一句“还是不明白”却更在喉咙,难以出口。 “我知道你不明白,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的念,如若有一天,你有了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东西,便能使出这样一剑,不仅是剑,亦可是符,亦可是一根针,这自然都随你。” 这一席话,从熊珺祺口中说出,任凭他境界并不算多高,却隐隐有着宗师气度,直看得吴秋舫双目发愣。 “若你还有事,便先去吧。”熊珺祺想要说的话也已说完,他向来不喜欢与人客套,有事说事,无事退散的风格承袭至今,便是不留情面地下了逐客令。 “那弟子先行告退。” 听闻此语,吴秋舫知趣地告辞,有了墨宗之行,他应对起这些人情世故来更加熟门熟路了。 熊珺祺冷眼点头,他可不是会去留客之人。 秋舫同样是作了一揖,埋着头便要离开这清冷得有些压抑的院子,心中不禁想到,怪不得门中弟子都惧怕这位冷面剑客。念及此处,他又在心中微微叹息一声。 “锵!” 突然一阵剑鸣大作,背对背离开的二人当即顿住脚步,秋舫被这剑鸣一骇,手指已凭空指出,准备对阵迎敌。 熊珺祺却难得地露出狐疑之色,望向门廊处。 那声剑鸣并非熊珺祺的佩剑发出,而是一直安静悬挂着的暗红细剑。 熊珺祺眉头微皱,朝着细剑快步走进去。秋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熊珺祺并未露出大敌当前的神色,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浑身竖起的汗毛也软了下来。 “师叔,这是?”秋舫凝神望着熊珺祺,只见后者右手一招,细剑止鸣出鞘,落入他的手中,像个不足月的婴孩被父亲抱在怀里,一阵仿佛潮水般窒息的安静涌入院子里。 过了良久,熊珺祺才安然说道:“此剑是我十八年前的佩剑。”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抚剑身,像是安抚,亦像是怀念。 “看来师叔久未用过此剑,剑上都冒出锈迹来了。”秋舫与熊珺祺一道端详着剑身,只见上面胡乱散落着一层层的锈痂。 熊珺祺侧目瞧了他一眼,摇头道:“这是血。” 话音刚落,秋舫便愣了一愣,搭配着有些起卷的剑锋,他咽了一口唾沫,想必此剑曾陪九师叔鏖战过许多春秋。 “你将头伸过来。” 熊珺祺冷不防地说道。 秋舫蹙眉望着他握剑的手,脖子处,竟闪过一丝凉意。 第七十一章 信 “信?哪个老情人的信?” 何望舒打趣道,众人所论之事并不轻松,如此环境下,还能坚持插科打诨者非他莫属。 周宗早已习惯何望舒这些荒唐举动,怒目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说道:“不知来信者是何人,我回来之时,那封信便已安睡在我的桌案上。” 周宗一边说着,目光也跟着落到一旁的案几,虽然此处并非他的住处,但睹物有感,不禁皱起眉头。 “看来信上,说的是秘宝。”何望舒猜测了一句,心想这大概便是曹子布突然去调查秘宝的原因。 “不错,信上直从风政聘请杀阁杀手说到三大家族的秘宝,不过重要之处嘛...”周宗蓦然沉吟,但仅仅过了片刻,又接道,“估计此人也不知全貌,重要之处均有略过。” “真真假假,如何取信?” 何望舒一问接着一问。此时林芸和曹子布正安静地瞧着眼前二人一问一答,心中觉着已没有插嘴的必要了,何望舒的疑问也正是他们不曾说出口的困惑。 周宗叹息道:“写信者似乎也在担心我不会采信,所以在上边还留了一句,八千生魂常颠倒。” “八千...生魂...”何望舒一字一顿地呢喃起来,周宗淡然讲述的一句话,似乎唤醒了他深处的记忆。 此话无关风月,亦无关权谋纷争,但却藏着故去的光景。 “庙堂上的人?” 何望舒幡然醒悟,身形一晃,惊呼一声。 对众人而言,八千生魂这四个字,已有些年头不曾听闻过了。这是一支曾经骁勇善战,令荒国臣民闻风丧胆的军队的称号。这支军队不多不少,刚好八千人,但若说是人,似乎还差了几分味道,若说是活着的鬼,怕是更加贴切。 而这支军队的主人,正是十六年前被屠戮满门的八王爷。 何望舒不曾上过战场,却也知道这支赫赫有名的夏国精锐重甲铁骑军的威名。人君作为一国之主,却从来没有拥有这支军队的支配权,这八千将士只听八王爷一人的话。 那一日,荒国都城外,旌旗遍野,刀箭如林。领头的八王爷身披青鳞大甲,器宇轩昂地站在黑色帅旗之下,黑旗之上,写着一个生字。他曾言,战争是死别,他希望所有人都能活着回去。 一开始得荒国还想要坚壁清野,但见到八王爷那一刹那,看见背后得八千生魂,不多时,便举国降服。 当然,这都是些旧事,何望舒回忆了一阵,还是将话锋转到了眼下。 “可他即使说了这句话,也不能证明什么。” 周宗闻言,却缓缓摇头道:“你入门晚了一些,不知道一件旧事,老六和老八,曾是这八千生魂中的一员。” 随着周宗话音一落,气氛也突然凝固,何望舒的瞳仁也有些颤动,过了半晌他才微启双唇:“难道...难道是老八回来了!” 周宗却不似他那般震惊,平静道:“能悄然无息入我寝屋,丝毫不被察觉,想必也是第二类人。以老八的天资,还到不了此境界。” “不是他,还能是谁。”何望舒不解道。 “不知,但我愿意相信此信。”周宗缓缓道。 东极门的人,本来就牵扯甚广,各自都有不凡的出身,钟寇与老八都曾是八千生魂中的一员,虽然他们当初加入这支军队,或多或少都有着人君的意思。但这支军队素来团结,他们对其的情感也是真金白银,不打丝毫折扣。周宗有理由相信,来信者若当真是其中一员,自然也有信得过之处。 "你愿信便信吧,反正真真假假,一问姚一便知。"何望舒叹息道。 “话虽如此,她却不愿说。”周宗露出一丝愁容。 “师兄,要不,我再去一次?”林芸也想为周宗排忧解难,试探着问道。 “去吧,这护国寺,总得再去一次。”周宗凝重道。 昔日落花淌庭院,如今玉剑横楼阁。 熊珺祺的院子里一如往日,风儿轻轻拂动,里里外外都是静悄悄的,青石板的院子里积了一些水,门廊边上挂着一柄通体暗红的细剑。 秋舫抬眼瞧着此剑,若有所思地停下入门的脚步,一双眸子明亮出奇。 熊珺祺知道少年来了。没一个踏入他院子里的人,他都知道,那边剑像他的哨兵,同样凝视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门,忽的推开。 一个气宇轩昂,俊逸挺拔的男子迈步而出,有些日子没有见过秋舫,冰冷若他,还是出来迎接。 “见过九师叔。”秋舫恭恭敬敬地唤道,将头埋低几寸。 “回来了?” 熊珺祺言辞简洁,但不妨碍他心中泛起一丝疑惑。 “弟子借口回门省亲,所以前来拜见。” 在墨宗待了几日,秋舫说话做事之间都周到了不少。 熊珺祺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而是瞧着门廊处悬挂着的暗红细剑走了过去。 “你在想,这柄剑是什么剑。” 也不知道是不是过路弟子每每见到此剑都会投去疑惑的目光,熊珺祺大抵是瞧得多了,以为秋舫也不能免俗。 “弟子在想,那日在城外,九师叔用的是什么剑?”秋舫能出门的时间不多,见熊珺祺主动提及,心中便没了顾虑,只是轻轻说道,他忐忑的是,兴许熊珺祺并不想传授此剑奥妙。 但熊珺祺这人,重信重义,既然答应了要教吴秋舫学剑,自然不会藏着掖着,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道理他是一点都没去想过,只是略加思索,便冷冷说道:“那一剑是心中剑。” “十师叔说,这一剑来自于天地灵气。” “天地灵气?”熊珺祺眉头一蹙,似乎并不理解吴秋舫在说些什么。 “是的,十师叔还说,心中一剑,引动天地灵气,所以势如破竹。” 少年解释道,大差不差地将何望舒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道。 “哦...”熊珺祺突然沉吟,心中猜到何望舒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才编造出天地灵气一说,来忽悠这傻小子。 只是过了片刻,他眼神一亮,道:“世上哪有天地灵气,别听他们胡诌。” 熊珺祺这倔性子不知变通,当即戳穿何望舒的谎话,但他瞧着秋舫先是愣神,而后丧气,心中一软,又道:“此为念,亦为意,若你心中有念,世间皆在你手中。” 熊珺祺傲目而视,大有睥睨天下之意。 “念,意。”秋舫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心中却有一万个疑问。 “不必苦恼,此念此意并不是什么高超法术,只要你心中积蓄了足够的能量,一朝迸发,便足矣。”熊珺祺淡然道,明明绝大多数世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在他口中倒像吃饭喝水那般简单。 “弟子...”秋舫怯声怯气地说道,他瞧着熊珺祺那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一句“还是不明白”却更在喉咙,难以出口。 “我知道你不明白,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的念,如若有一天,你有了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东西,便能使出这样一剑,不仅是剑,亦可是符,亦可是一根针,这自然都随你。” 这一席话,从熊珺祺口中说出,任凭他境界并不算多高,却隐隐有着宗师气度,直看得吴秋舫双目发愣。 “若你还有事,便先去吧。”熊珺祺想要说的话也已说完,他向来不喜欢与人客套,有事说事,无事退散的风格承袭至今,便是不留情面地下了逐客令。 “那弟子先行告退。” 听闻此语,吴秋舫知趣地告辞,有了墨宗之行,他应对起这些人情世故来更加熟门熟路了。 熊珺祺冷眼点头,他可不是会去留客之人。 秋舫同样是作了一揖,埋着头便要离开这清冷得有些压抑的院子,心中不禁想到,怪不得门中弟子都惧怕这位冷面剑客。念及此处,他又在心中微微叹息一声。 “锵!” 突然一阵剑鸣大作,背对背离开的二人当即顿住脚步,秋舫被这剑鸣一骇,手指已凭空指出,准备对阵迎敌。 熊珺祺却难得地露出狐疑之色,望向门廊处。 那声剑鸣并非熊珺祺的佩剑发出,而是一直安静悬挂着的暗红细剑。 熊珺祺眉头微皱,朝着细剑快步走进去。秋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熊珺祺并未露出大敌当前的神色,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浑身竖起的汗毛也软了下来。 “师叔,这是?”秋舫凝神望着熊珺祺,只见后者右手一招,细剑止鸣出鞘,落入他的手中,像个不足月的婴孩被父亲抱在怀里,一阵仿佛潮水般窒息的安静涌入院子里。 过了良久,熊珺祺才安然说道:“此剑是我十八年前的佩剑。”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抚剑身,像是安抚,亦像是怀念。 “看来师叔久未用过此剑,剑上都冒出锈迹来了。”秋舫与熊珺祺一道端详着剑身,只见上面胡乱散落着一层层的锈痂。 熊珺祺侧目瞧了他一眼,摇头道:“这是血。” 话音刚落,秋舫便愣了一愣,搭配着有些起卷的剑锋,他咽了一口唾沫,想必此剑曾陪九师叔鏖战过许多春秋。 “你将头伸过来。” 熊珺祺冷不防地说道。 秋舫蹙眉望着他握剑的手,脖子处,竟闪过一丝凉意。 第七十二章 李长风的剑纹 “师叔这是?” 与熊珺祺的话相悖,少年郎往后缩了缩脖子,嘴上支支吾吾地说道,看那神色,竟像是有些恐惧。 “磨蹭什么?” 熊珺祺神色微凛,冷冷地反问道。但下一个转瞬,他却又察觉到些许不妥,便是将细剑负于身后,让秋舫因为阻挡而瞧不真切。 毕竟像他这样的冷面剑客,只要剑在手中,再凭借那双冷漠的眸子,任谁被他盯着都会觉得背心发凉,好像下一个眨眼间就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是。”秋舫应了一声,终于按捺住心中的不情不愿,伸长脖子,将头递了过去。 不料熊珺祺却是将手指置于他眉心前方,突然闭目凝神,如同老僧入定,一言不发起来。 秋舫正欲开口询问,便觉得周身一阵劲风暴起,院落之中登时飞沙扬尘、乱叶纷飞。少年郎急忙埋头一看,这阵突然爆发出来的狂风竟是以自己为中心,直从脚边卷起,四散开去,甚至将瘦弱的身子骨托飞几寸。 “师叔?” 秋舫急呼,他看不明白这是出了什么变故,只觉得实属怪异,想要向熊珺祺求救。 谁料熊珺祺理也不理,双目仍旧紧闭,不知是被这阵狂风冲撞,还是胸中波涛汹涌,指向吴秋舫眉心的手指正微微发颤,衣袍也被风撩得猎猎作响。 不待秋舫反应过来场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他的眉心又突然闪现出一条暗红色的细线,此线如丝,若隐若现,下细瞧来,甚至缠绕一圈微弱的光晕。 而后才过片刻,这道殷红细线逐渐扩散,如一滴墨汁跌入清泉,迅速晕染开去,最终汇成一柄剑的脉络。 “这一剑,你是否肯说?” 此时,熊珺祺才缓缓睁目,表情凝重地向秋舫问道。后者眉心的剑纹,并不仅仅只是一个符号或者标记,而是一柄比前些日自己使出的心中剑更强的剑意。 熊珺祺想起昔日吴秋舫掏出的短剑,只觉得这小子秘密颇多,但性子同样极犟,若是他又欲咬定青山不放松,怕是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少年闻言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九师叔的话里话外,他是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只好闭口不答。 此时风声渐小,枯枝落叶跌回地面,小院里仍是一派秋色尽染的平稳岁月,方才骤起的狂风似乎并不存在。 只是熊珺祺手中的细剑还有一丝微颤。 见熊珺祺双眼紧盯着自己的眉心,秋舫疑惑地抬起手中,指尖划过额头,一阵凹凸不平的触感传递到少年的心底,他情不自禁地“诶”了一声。 “这是一柄剑。”熊珺祺瞧出了端倪,眉头也松开了一些,他将手一抬,将暗红色的细剑抛回剑鞘,末了,还不忘瞧上一眼,似乎才显得安心。 “师叔,弟子实在不知这是为何。”秋舫嗫嚅道,脑海里也飞速寻找起与之相关的事情来。 “剑意,犹在我之上,不过,并不像是有害之物。” 熊珺祺一向高傲,单论剑道修为,他自认造诣不凡,世间能超越他的剑道高手,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此时能让他发出这般赞叹者,怕是更少。 此言一出,秋舫更是纳闷,沉吟半晌,才犹疑道:“前阵子,徵侯山的李长风说他送我一剑,当时便是用手指点过我的眉心。只不过...” 说到此处,秋舫停顿下来。 “只不过什么?”熊珺祺追问一句。 “只不过他还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怎么可能胜过师叔。”秋舫不敢相信熊珺祺口中的剑意便是李长风送与他的一剑,毕竟一个十岁小童,任是千年难遇的仙资,也不可能有如此高的造诣。 “不要以貌取人。”熊珺祺简短地答道。话虽如此,但他心中自然也不肯相信一个十岁小童便能使出胜过他的一剑。 但这剑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于吴秋舫的眉心处,熊珺祺方才运用法力查探,少年眉心的一剑颇为怪异,似乎还设有某些禁制,只是他对结界之道并不了解,也看不出这禁制究竟是何物。 “那天我与徵侯山的众人对阵时,也曾觉得眉心有异。”吴秋舫回忆起来,犹记得那一日在剑将落在张启头顶之时,眉心突然发烫,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呼之欲出。但随着他迅速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杀意,这股异样便又消失不见。 “不明白,但这剑看来,无甚坏处,随他去吧。”熊珺祺摇了摇头道,既然猜不透的事情,那还是不猜为好。 “不过,既然你想知道何为意、何为念,大可好好揣摩。”不等秋舫答话,熊珺祺又补上一句。 “是,只是弟子一会将要回到墨宗,若是带着这道...莫名其妙的东西,怕是有些不妥。”吴秋舫一边摸着自己的眉心,一边犯难地说道。 “无碍,将外表抹去便是。”熊珺祺平静道,说罢,大手一挥,秋舫眉心的小剑便无影无踪,只是眉心的异样仍在心中盘旋。 “那弟子现行告辞。”秋舫颔首说道,此时的他,也该回到墨宗了。 熊珺祺点了点头,终于是不再搭话,与少年郎擦肩而过,行走间,步如行云、衣袂翩飞。毕竟今日的他已经说了太多的话,说话对他而言,可比耍一场剑更易令自己身心俱疲。 时近黄昏,暮色渐渐蚕食起晚霞流光,秋舫也换回了王谷芽的身份。 一脚踏入院门,沿着逶迤的小径前行,绕过两处花坛,便已到了墨宗的腹地,下人们来来往往,穿梭其中,脸上出了沉稳,似乎也找不到别的神情。 秋舫暗自摇了摇头,这些下人们,一入墨宗的大门,便将一生也献给了墨宗,任凭今后自己家中如何,似乎都与自己不再相关。 “这么早就回来了?” 一个老迈的声音传进秋舫的耳朵里,秋舫回过头来,印入眼帘之人,自然是与他行了个方便的刘总管。 “不敢耽搁,谢谢刘爷爷关爱。” 秋舫恭敬答道,那副小人的神情已经学得是有模有样。 “家里人可还好?”刘总管捋了捋白色的长须,与秋舫笑道。 秋舫闻言,心中沉了一下,只觉得这刘爷爷也太客气了一些,来来去去,都要向他家人问一个好。不过少年也未去多想,仍旧恭敬道:“谢刘爷爷牵挂,爹娘一切都好,小的放心了。” “放心啊,放心了就好,那你去歇着吧,小姐一定还道你要晚些回府呢。”刘总管笑意不减,缓缓摆了摆手,再为秋舫行了个方便,毕竟这个时辰了,再贸然闯入小姐的院子,似乎也不太合适。 “是,小的知道了。”秋舫颔首说道,便是独自往自己的居室走去。 屋子几经拾掇,虽然算不算一尘不染,但也说得上简洁整饬。奈何此间屋子年久无人居住,空气里还时不时飘荡有一丝潮湿带来的霉味。 秋舫蹙着眉坐在床沿,手指正在轻轻触碰眉心。虽然纹路被熊珺祺抹去,但温热之感尚未消散。 少年心中嘀咕道:“李长风这小子当真有这般厉害?这样随手的一剑竟能让九师叔也甘拜下风。” 旋即,秋芳又使劲地甩了甩头,在他眼中,这必然是不可能之事。 徵侯山上,能人异士并不比东极门少,但也绝不可能任何阿猫阿狗都能够有无穷造化。 秋舫不知道的是,徵侯山的后山,还有一位活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岁月的老祖,他一直在后山之中,不曾现世,当然了,他流传人间的信息太少,以至于他已经羽化也未可知。 而这位李长风也是自后山中而出,或许有着老祖的弟子或者传人的特殊身份也未可知,这样说来,有一些特殊的本事,倒也说得过去。 秋舫思前想后,人也已经慢慢瘫倒在床上,今天跑了这样一趟也是极累。 而他眉心的剑意,也始终不曾消退。虽然这道剑纹称不上累赘,但自打这玩意现身之后,便在源源不断吞噬秋舫体内的法力。起初还不觉得有异,但时间似水、流去无声,几个时辰过去后,秋舫的脑子竟有些昏沉,一阵困意袭来,终于是让他跌倒在温润的被窝里。 困意与倦意裹挟着一场遥远的梦境将昏睡的少年郎带走。 先是震明山的林林总总纷至沓来,秋舫见到晏青云在茅屋当中,坐于一枚褪了色的蒲团之上,双目紧闭,神色清冷。秋舫一边奔跑,一边叫嚷,往那座养他成人的茅屋冲去,只不过不管他叫得有多么大声,晏青云始终不肯睁开双眼。 正当秋舫纳闷着平常耳聪目明的师父怎么还纹丝不动时,晏青云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还不等秋舫走近,晏青云便从喉中吐出一滩脓血。 秋舫见了,身形暴射,梦境里,他的速度好像变得更疾更快。 可不等他触碰到晏青云的一瞬间,这梦境突然被一剑斩碎,化为青烟一路飘去,秋舫又跌入黑暗之中,他手指狂动,想要画出一张符来,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地里,却让他的法力完全无法施展。 正当秋舫出声大喊之际,黑暗的天空又被撕开一道口子,起初只是散发着一丝微弱的白光,而后突又散作一个殷红的剑纹,与秋舫眉心的剑纹无异。 秋舫连忙大叫起“师父”二字来,但无论他多么撕心裂肺的吼声,在这片茫茫天地中都如同银针入海,没有丝毫回响。 又过片刻,这道剑纹里才冒出一个黑影来,秋舫定睛一瞧,只觉得这身影矮小,颇有几分眼熟。 突然之间,他的身体似乎遇见一股吸力,朝着那道黑影飞去,飞至一半又戛然而止,成了一株随波逐流的浮萍,悬停在空中。 此刻,他才看清眼前的人影。 这道人影正单手掣剑,剑光灿若霜雪,他的唇角凝出一丝笑意,悠悠说道:“吴师兄,好久不见。” 第七十二章 李长风的剑纹 “师叔这是?” 与熊珺祺的话相悖,少年郎往后缩了缩脖子,嘴上支支吾吾地说道,看那神色,竟像是有些恐惧。 “磨蹭什么?” 熊珺祺神色微凛,冷冷地反问道。但下一个转瞬,他却又察觉到些许不妥,便是将细剑负于身后,让秋舫因为阻挡而瞧不真切。 毕竟像他这样的冷面剑客,只要剑在手中,再凭借那双冷漠的眸子,任谁被他盯着都会觉得背心发凉,好像下一个眨眼间就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是。”秋舫应了一声,终于按捺住心中的不情不愿,伸长脖子,将头递了过去。 不料熊珺祺却是将手指置于他眉心前方,突然闭目凝神,如同老僧入定,一言不发起来。 秋舫正欲开口询问,便觉得周身一阵劲风暴起,院落之中登时飞沙扬尘、乱叶纷飞。少年郎急忙埋头一看,这阵突然爆发出来的狂风竟是以自己为中心,直从脚边卷起,四散开去,甚至将瘦弱的身子骨托飞几寸。 “师叔?” 秋舫急呼,他看不明白这是出了什么变故,只觉得实属怪异,想要向熊珺祺求救。 谁料熊珺祺理也不理,双目仍旧紧闭,不知是被这阵狂风冲撞,还是胸中波涛汹涌,指向吴秋舫眉心的手指正微微发颤,衣袍也被风撩得猎猎作响。 不待秋舫反应过来场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他的眉心又突然闪现出一条暗红色的细线,此线如丝,若隐若现,下细瞧来,甚至缠绕一圈微弱的光晕。 而后才过片刻,这道殷红细线逐渐扩散,如一滴墨汁跌入清泉,迅速晕染开去,最终汇成一柄剑的脉络。 “这一剑,你是否肯说?” 此时,熊珺祺才缓缓睁目,表情凝重地向秋舫问道。后者眉心的剑纹,并不仅仅只是一个符号或者标记,而是一柄比前些日自己使出的心中剑更强的剑意。 熊珺祺想起昔日吴秋舫掏出的短剑,只觉得这小子秘密颇多,但性子同样极犟,若是他又欲咬定青山不放松,怕是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少年闻言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九师叔的话里话外,他是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只好闭口不答。 此时风声渐小,枯枝落叶跌回地面,小院里仍是一派秋色尽染的平稳岁月,方才骤起的狂风似乎并不存在。 只是熊珺祺手中的细剑还有一丝微颤。 见熊珺祺双眼紧盯着自己的眉心,秋舫疑惑地抬起手中,指尖划过额头,一阵凹凸不平的触感传递到少年的心底,他情不自禁地“诶”了一声。 “这是一柄剑。”熊珺祺瞧出了端倪,眉头也松开了一些,他将手一抬,将暗红色的细剑抛回剑鞘,末了,还不忘瞧上一眼,似乎才显得安心。 “师叔,弟子实在不知这是为何。”秋舫嗫嚅道,脑海里也飞速寻找起与之相关的事情来。 “剑意,犹在我之上,不过,并不像是有害之物。” 熊珺祺一向高傲,单论剑道修为,他自认造诣不凡,世间能超越他的剑道高手,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此时能让他发出这般赞叹者,怕是更少。 此言一出,秋舫更是纳闷,沉吟半晌,才犹疑道:“前阵子,徵侯山的李长风说他送我一剑,当时便是用手指点过我的眉心。只不过...” 说到此处,秋舫停顿下来。 “只不过什么?”熊珺祺追问一句。 “只不过他还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怎么可能胜过师叔。”秋舫不敢相信熊珺祺口中的剑意便是李长风送与他的一剑,毕竟一个十岁小童,任是千年难遇的仙资,也不可能有如此高的造诣。 “不要以貌取人。”熊珺祺简短地答道。话虽如此,但他心中自然也不肯相信一个十岁小童便能使出胜过他的一剑。 但这剑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于吴秋舫的眉心处,熊珺祺方才运用法力查探,少年眉心的一剑颇为怪异,似乎还设有某些禁制,只是他对结界之道并不了解,也看不出这禁制究竟是何物。 “那天我与徵侯山的众人对阵时,也曾觉得眉心有异。”吴秋舫回忆起来,犹记得那一日在剑将落在张启头顶之时,眉心突然发烫,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呼之欲出。但随着他迅速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杀意,这股异样便又消失不见。 “不明白,但这剑看来,无甚坏处,随他去吧。”熊珺祺摇了摇头道,既然猜不透的事情,那还是不猜为好。 “不过,既然你想知道何为意、何为念,大可好好揣摩。”不等秋舫答话,熊珺祺又补上一句。 “是,只是弟子一会将要回到墨宗,若是带着这道...莫名其妙的东西,怕是有些不妥。”吴秋舫一边摸着自己的眉心,一边犯难地说道。 “无碍,将外表抹去便是。”熊珺祺平静道,说罢,大手一挥,秋舫眉心的小剑便无影无踪,只是眉心的异样仍在心中盘旋。 “那弟子现行告辞。”秋舫颔首说道,此时的他,也该回到墨宗了。 熊珺祺点了点头,终于是不再搭话,与少年郎擦肩而过,行走间,步如行云、衣袂翩飞。毕竟今日的他已经说了太多的话,说话对他而言,可比耍一场剑更易令自己身心俱疲。 时近黄昏,暮色渐渐蚕食起晚霞流光,秋舫也换回了王谷芽的身份。 一脚踏入院门,沿着逶迤的小径前行,绕过两处花坛,便已到了墨宗的腹地,下人们来来往往,穿梭其中,脸上出了沉稳,似乎也找不到别的神情。 秋舫暗自摇了摇头,这些下人们,一入墨宗的大门,便将一生也献给了墨宗,任凭今后自己家中如何,似乎都与自己不再相关。 “这么早就回来了?” 一个老迈的声音传进秋舫的耳朵里,秋舫回过头来,印入眼帘之人,自然是与他行了个方便的刘总管。 “不敢耽搁,谢谢刘爷爷关爱。” 秋舫恭敬答道,那副小人的神情已经学得是有模有样。 “家里人可还好?”刘总管捋了捋白色的长须,与秋舫笑道。 秋舫闻言,心中沉了一下,只觉得这刘爷爷也太客气了一些,来来去去,都要向他家人问一个好。不过少年也未去多想,仍旧恭敬道:“谢刘爷爷牵挂,爹娘一切都好,小的放心了。” “放心啊,放心了就好,那你去歇着吧,小姐一定还道你要晚些回府呢。”刘总管笑意不减,缓缓摆了摆手,再为秋舫行了个方便,毕竟这个时辰了,再贸然闯入小姐的院子,似乎也不太合适。 “是,小的知道了。”秋舫颔首说道,便是独自往自己的居室走去。 屋子几经拾掇,虽然算不算一尘不染,但也说得上简洁整饬。奈何此间屋子年久无人居住,空气里还时不时飘荡有一丝潮湿带来的霉味。 秋舫蹙着眉坐在床沿,手指正在轻轻触碰眉心。虽然纹路被熊珺祺抹去,但温热之感尚未消散。 少年心中嘀咕道:“李长风这小子当真有这般厉害?这样随手的一剑竟能让九师叔也甘拜下风。” 旋即,秋芳又使劲地甩了甩头,在他眼中,这必然是不可能之事。 徵侯山上,能人异士并不比东极门少,但也绝不可能任何阿猫阿狗都能够有无穷造化。 秋舫不知道的是,徵侯山的后山,还有一位活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岁月的老祖,他一直在后山之中,不曾现世,当然了,他流传人间的信息太少,以至于他已经羽化也未可知。 而这位李长风也是自后山中而出,或许有着老祖的弟子或者传人的特殊身份也未可知,这样说来,有一些特殊的本事,倒也说得过去。 秋舫思前想后,人也已经慢慢瘫倒在床上,今天跑了这样一趟也是极累。 而他眉心的剑意,也始终不曾消退。虽然这道剑纹称不上累赘,但自打这玩意现身之后,便在源源不断吞噬秋舫体内的法力。起初还不觉得有异,但时间似水、流去无声,几个时辰过去后,秋舫的脑子竟有些昏沉,一阵困意袭来,终于是让他跌倒在温润的被窝里。 困意与倦意裹挟着一场遥远的梦境将昏睡的少年郎带走。 先是震明山的林林总总纷至沓来,秋舫见到晏青云在茅屋当中,坐于一枚褪了色的蒲团之上,双目紧闭,神色清冷。秋舫一边奔跑,一边叫嚷,往那座养他成人的茅屋冲去,只不过不管他叫得有多么大声,晏青云始终不肯睁开双眼。 正当秋舫纳闷着平常耳聪目明的师父怎么还纹丝不动时,晏青云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还不等秋舫走近,晏青云便从喉中吐出一滩脓血。 秋舫见了,身形暴射,梦境里,他的速度好像变得更疾更快。 可不等他触碰到晏青云的一瞬间,这梦境突然被一剑斩碎,化为青烟一路飘去,秋舫又跌入黑暗之中,他手指狂动,想要画出一张符来,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地里,却让他的法力完全无法施展。 正当秋舫出声大喊之际,黑暗的天空又被撕开一道口子,起初只是散发着一丝微弱的白光,而后突又散作一个殷红的剑纹,与秋舫眉心的剑纹无异。 秋舫连忙大叫起“师父”二字来,但无论他多么撕心裂肺的吼声,在这片茫茫天地中都如同银针入海,没有丝毫回响。 又过片刻,这道剑纹里才冒出一个黑影来,秋舫定睛一瞧,只觉得这身影矮小,颇有几分眼熟。 突然之间,他的身体似乎遇见一股吸力,朝着那道黑影飞去,飞至一半又戛然而止,成了一株随波逐流的浮萍,悬停在空中。 此刻,他才看清眼前的人影。 这道人影正单手掣剑,剑光灿若霜雪,他的唇角凝出一丝笑意,悠悠说道:“吴师兄,好久不见。” 第七十三章 生死梦境 那道人影一如往常所见,正是徵侯山的小弟子————李长风。 “我师父呢!” 吴秋舫急火攻心,奋力大喊道,本就白皙的皮肤上,青筋暴起。 这梦境,足够真实,以至于修为尚浅的少年郎并不能拨开虚虚假假的迷雾,堪破其中玄机。此刻的他正如溺水的羔羊,脸庞憋成猪肝色,手脚也跟着在漆黑如墨的梦河中扑腾,一种窒息的压迫也逐渐蚕食着他的四肢百骸。 “吴师兄,你可知道我为何在此?” 李长风顾左右而言他,并不直面秋舫的汹汹怒意,只是那声音虽然充满稚气,但语气却优哉游哉,倒好像是一个历经沧桑岁月的男人,有一种洞彻一切的恬淡。 秋舫的脑海里全是方才晏青云呕血的模样,他胸中的怒意与惊惧仿佛一团火焰,在他喉头熊熊燃烧,挤出来的声音也愈加嘶哑。 “我问你我师父怎么了!” 秋舫继续怒喝,他平常温文尔雅惯了,与人说话也不敢过于大声,当真是担得上一句温润如玉小郎君。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要去触碰他的逆鳞。吴秋舫打小被晏青云带大,心中逆鳞自然是这个最为朝夕相处的师父。而方才晏青云呕血之后,便突然钻出李长风的身影,他自然将二者联系起来,以为李长风对晏青云做了什么。 在心急如焚的加持之下,他自然是不再顾及其他,只想要讨一个说法,清楚自己的师父究竟是不是完好无损。 “吴师兄别急,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梦境罢了。” 李长风轻笑起来,一双眸子在黑暗中,借着剑纹的辉光,竟也跟着闪闪发亮。 “梦境?”吴秋舫反问道,不过声音却低下来不少。他抬眼环视周遭,似乎也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对,师弟借梦境前来看看师兄也不行吗?” 李长风仍旧在笑,却笑得吴秋舫心底发麻,且不说洛城郊外一战,已将他和徵侯山之间彻底变成了敌我关系,仇人相见理应是分外眼红才对。单说李长风这孩子,背后冒出越来越多诡异得咂舌的事情来,令少年郎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 李长风似乎也猜到了吴秋舫的心思,解释道:“师兄不必惊慌,你我有一香之缘,我绝不会加害于你。” 他说罢,脚踏黑暗的空间,竟一步一步向着秋舫走来。而秋舫只想往后退开,不料脚底在空中连踩了几下,均是扑了个空,一时之间也难以行动自如,动弹不得。 “吴师兄别怕。” 李长风缓缓走近吴秋舫,嘴角依旧勾着一抹微笑,只是这份微笑带着几分诡异,又带着几分玩味。 话音一落,李长风又挥了挥手,秋舫周身的压迫感瞬间消散,他似乎也能自如地踩在这片虚无的梦境之中。 话虽如此,吴秋舫又怎敢掉以轻心,他往后微微一趔,手指已悄然指向虚空,只不过他身体里的法力还在瞌睡,任他如何催促,也是不动如山。 “你一定有很多疑惑?” 李长风说道,脚步也跟着顿了下来,担心惊扰到秋舫。不过他此时的神情早已不复当初的天真,而是写满了从容,一刹那,竟与何望舒游戏人间时的样貌有几分近似。 “长风...师弟,此处究竟是何处,我师父怎样?”秋舫心中始终放心不下晏青云,三言两语之间,又将话头拉回原位。 “你的梦境,也是生死梦境。” 李长风摊开双手,张开双臂,仰视着头顶无垠的黑暗,就连胸脯也往上抬了许多。 “那为何你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秋舫不解问道,眼睛也跟着四处张望,虽然这个空间是他的梦境,但他却不敢相信,这乌压压的黑暗与令人窒息的能量,均是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你想我了,我便来了,有何不妥?” 李长风站在低处,仰着头朝吴秋舫说道。 吴秋舫稍一愣神,只觉得眼前的李长风比之初见,实在是大不相同,他沉默片刻后才说道:“那我师父为何呕血?” “你的梦,我岂能左右?” “那你送我的剑究竟是什么。” “生剑,死剑,一如这个梦境,有人生,亦有人死。”李长风一边说着吴秋舫听不明白的话语,一边张望着这片虚无的天地。 “我师叔说,这是一道剑意。” “没错,只是这道剑意有个小小的禁制。当日你若对张启痛下杀手,这道剑意,便是死剑,是你的夺命之剑。” “我没杀呢?” “便是生剑,是你的救命之剑。”李长风朗声笑道。 “那我还得谢谢你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当然要报答我。”李长风双眸噙满笑意,好像并未将其当一回事。 “你想怎么报答?”秋舫继续问道。 李长风却沉默起来,他双脚腾空,落在秋舫身边,转而饶有兴致地围着他走了一圈,那眼神,如同在戏台下边瞧人插科打诨。 又过一阵子,李长风眼中迸出一缕精光道:“说来倒也简单,让我好好瞧瞧你能做到什么程度便是。” 他说话时的神色,与这张小童的脸格格不入,秋舫瞧在眼里,总觉得别扭。但他还是强忍着这种异样之感,没好气地说道:“我有什么好瞧的。” “吴师兄俊逸斐然、风姿翩翩,自然是哪里都好瞧。” 听闻李长风之言,秋舫皱了皱眉,自己样貌如何多少有些自知之明,虽然还算俊逸,但哪有一个小道士风姿翩翩的,他权当李长风在说些胡话,冷冷回了一句:“在下倒也有自知之明。” 此刻他不再称呼对方为师弟,加之李长风不是长辈,少年郎的语气亦是变得随意起来。 李长风并不气恼,随意挥了挥手道:“师兄这可不像是感谢我的意思。” “我已经道过谢了。” 梦境中的吴秋舫说罢,眉心突然泛起一阵亮光,不用猜也知道,是那道剑纹又亮了起来。 “夜深了,我得走了。”李长风说道。 虽然尽是一片虚无,但突然刮来一丝寒风,随风而来的,也不只是雨还是雪,令秋舫有些冷。 李长风将手伸出,摊开来,有几片雪花飘落在他掌心,不过转瞬之间,便化作一滴晶莹的水珠子。 “师兄心中,还会下雪呢。”李长风喃喃说道,这一刻,他竟又像个天真无邪的孩童。 秋舫是愈加看不懂李长风的一言一行,追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李长风眉睫一挑,反问道。 秋舫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李长风。 李长风却哑然失笑,他微咬着下唇,埋着头思索了一阵,好像这是个极难的问题,过了良久他才肯抬起头来,竟露出一个笑脸道。 “李长风。” 秋舫想说他并不是李长风,但转念一想,这个世界上的人,他知道姓李名长风者,也就眼前这位而已,若要再寻一个李长风出来,似乎对如今的他而言,尚且有些难度。 念及此处,他又愣了片刻,梦境里的一场唇枪舌战,并没有让他问出个所以然来,好像李长风说了很多,可他仍旧像个无头苍蝇一样。 思前想后,吴秋舫也往前迈出几步道:“你为何要送我这一剑?这一剑要怎样使出?能有如此手段,你境界一定不低?” 他连珠带炮抛出三个问题,惹得李长风为他拍了拍手。 “人间有些无趣,我想见见有趣的事情。当然了,你我一同喝过花酒,便是过硬的兄弟,为兄弟排忧解难,理应如此,所以我送你一剑。至于此剑如何来,我想,你师叔已经告诉过你,修行没有捷径,若是硬要说有什么近道,那便要看你开未开窍了。” 李长风说罢,便转身往来时的路上行去,拿到剑纹般的裂缝,渐渐为他张开了怀抱。 “等等,最后的问你你还未说。”吴秋舫急忙喊道。 “你问我就得答么?”李长风背对着吴秋舫,摆了摆手,脚步轻移,并不停歇。 秋舫想要跟上去,身形一动,但双脚却突然不受自己操控,反倒是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这梦境之中可没有一片土地能够容纳他,虽然没有在地上碰一个灰头土脸,人却完全倒挂在黑暗里。 李长风能操控我的梦境! 秋舫灵光一闪,彻底悟透此道理,不过他此时也只能瞧着李长风走回裂缝之中。 “吴师兄,不用心急,日后自会见面,等到那一天,你可得拿出有趣的东西给我瞧瞧了。” 李长风头也不回,秋舫看不见他的神色,却猜得到这小子一定是挂着一个玩味的笑容在脸上。 “对了,好事成双,师弟再送你一件宝贝。” 李长风说吧,手指向着天上一扬,一道金光飞出,直直射入秋舫的右眼。 “要看此人间,岂能用凡人之眼。”说罢,他狂笑着朝裂缝走去。 裂缝闭合,自此,那梦境就归为彻底的黑暗,秋舫也跟着从梦中惊醒过来。四下环顾,窗外的夜色深沉如墨,依稀有月光落入屋中,周遭的事物都安静的摆放在他们应有的位置。 吴秋舫咽了口唾沫,定住心神,看来李长风并未骗他,梦境便是梦境,那些虚妄与假象也随着他的清醒而消散无影。即使李长风的一颦一笑和晏青云的呕血还历历在目,显得那般清晰。 只是大梦一场,他想起了师父晏青云。 第七十四章 惊雷九变(上) “咕咕..咕咕。” 斑鸠的叫声在夜空中回荡,凄恻绵长。 吴秋舫蜷缩在床上,漆黑的梦境所留下的阴影,牢牢地镌刻进他的脑海,他思念起了晏青云。 伤离别在人间最是常见,自打吴秋舫记事起,便与晏青云不曾分别。若真是一五一十地说来,最多就是老道长出门采药两三日,所花时日压根算不上久,且他人总归还在山中,即使看不见,秋舫也知道,一旦卯足力气呼喊一声,也必能得到那个清冷道长的回应。 如此种种之下,少年郎自然很难体会到这份情感。 可如今他离山已足一月,这一个月来,他时不时便会想起晏青云清雅枯瘦的模样来,而晏青云倒也真放心得下这个小道士,除了中途传给周宗一封信以外,并未透露一下自己新的境况,更不可能过问秋舫修行有没有长进,亦或是身体可还安好,想到此节,秋舫心中多少都带着一丝抱怨,自己的师父究竟挂念着自己没有。 但老道长始终是吴秋舫最为亲近之人,要说不去挂念又怎么可能。 “不知师父他老人家身体如何?” 秋舫在心中默默念道,不过转念一想,他又甩了甩头,以晏青云的道行,除非是与什么顶了天的大人物相斗,那体魄定是五毒不侵、百病不染,倒也无需他去操心。虽然方才梦中所见过于真实,此时他的心悸还难以完全消退,但对晏青云的本事还是有着十足的信心。 而后他又细细品味起李长风说过的话来。 无论梦境真假与否,他额上的剑纹却是实打实的出现过。 秋舫带着几分担忧地摸了摸自己的眉心,眉心的剑纹自打被熊珺祺施法隐去之后,即使经此一梦,也并未现身。这倒是让少年郎心中松了一口气,否则明儿一早,等他出了门去,风随星瞧见了,指不定又得惹出什么乱子。 可这头能得到安心,那头可不能省心。 吴秋舫又眨了眨右眼,想到李长风在离去之时,还说要再送他一宝,一道金光射入自己右眼。可如今自己的右眼始终无异,并不像钻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再者说来,若李长风当真如此厉害,那他又怎可能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童,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一些。 一系列问题盘旋在他心头,想来想去,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少年郎终归不是个傻子,即使这看不见且摸不着的梦境显得如此真实,但好说歹说,顶多也就是个别出心裁的梦境罢了。 人人都清楚,梦便是梦,终归是虚妄的幻想。 吴秋舫哑然一笑,他偏着头骂了一句自己何必浪费这么多心思去想莫须有之事,怎么傻到将这个奇怪的梦当起真来了。 骂完自己,他随即再次闷头倒下,想要在温暖的被窝里等待着天明的到来。只是内心祈求不要再做一些奇怪的梦,至少不要让自己瞧见晏青云令人担忧的情景。 如今墨宗的结界已经修复,不说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但若是有人动用法力,结界缔造者大概是能够察觉得到的,因此他也不敢贸然使用法力,自然无法再去那神秘的后院之中一探究竟了。 再次进入梦乡,不算难事,秋舫仰脖就睡,倒也没有遇上辗转反侧的困扰。 只不过,这老天并没有让他安枕一夕的意思。 秋舫刚闭眼不久,屋外便狂风大作,乌云中的一声惊雷,劈开沉沉夜幕,方才还是繁星满天,此刻全化作了蔽月黑云。 还沉浸在梦乡之中的吴秋舫并未完全醒转,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像是炎炎夏日里,酣睡正香的时刻,被小小的蚊虫叮咬一口,只觉得有些痛意,却不至于让人疼醒。 随狂风而来的,还有瓢泼大雨,雨不听下坠,愈来愈大,好像女娲补天时漏了一处,暴雨如注,砸在砖瓦之上,劈啪作响的杂音惹得吴秋舫有些烦闷地翻了个身。 突然又是一道惊雷落下,恍若金蛇吐信,恰巧在墨宗的正上方炸开,轰鸣之声震耳欲聋,此时的秋舫才总算是完全醒转过来,他揉了揉惺忪睡眼,从床上惊坐而起,恼道:“今晚还真是不太平。” 喃喃说罢,秋舫站起身来,屋外的风雨太甚,灌进这小小柴房,令秋舫裹了裹衣衫,晚秋时分,距离入冬也没有多少时日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雨交加,自然会觉得沁人心脾。 正当他伸手去关上在风雨中飘摇的门窗之时,今夜的第三道惊雷又再次落下,此雷似乎有些不同寻常,还是直奔墨宗而来。 许是墨宗的人做尽了伤天害理的坏事,惹得仙人也看不过意了,这才使了几道雷劈来,专门教训一下墨宗这群贼人。想到此处,秋舫兀自干笑了几声,这仿佛成了沉寂深夜里,他为数不多可以聊以慰藉的小心思。 但他高兴得有些早,随着第四道惊雷划破天际,天地为之色变,暴风与骤雨也昭示着这再也不是秋夜里的普通雨夜。 秋舫眉头一蹙,将头从窗户探出,察觉到此雷过于凶猛了一些,隆隆雷声之中,还夹杂着男男女女的惊呼与叫喊,想必是墨宗那些不曾修行过的下人们,被这雷声与暴雨所震慑住了。 打雷下雨本是稀疏平常之事,只是今夜的雷由远及近,由小及大,起初闷雷炸在天际,还不足以令人起疑,但这后两道雷竟直接劈在墨宗的结界之上,难怪众人会惊慌失措。 秋舫目光如炬,认真瞧着窗外的电闪雷鸣,不慌不忙地思索起这雷的奇特之处,他堂堂修真者,怎会怕了这么几道天雷。 可不待他想个通透,右眼却突然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令他忍不住呻吟一声,几近昏厥。 他用手捂住右眼,急忙退后几步,跌坐在床沿边上,喉咙里也跟着喊出声来,声音冒出屋外,顷刻间便被雨声吞没。 一瞬间,他想起李长风在梦境里说过的再送他一宝,心中一阵惊疑冒起,吓得他寒毛直竖。 难不成,这梦境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疼痛夺走了他思考的能力,他只觉得有一柄匕首刺进他的右眼,不对,若是细细想来,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要破眼而出。 “轰隆!” 第五道惊雷瞬间砸下,不偏不倚砸到墨宗的护宗结界之上,法力与惊雷相撞,迸出千万火花,铺散在空中,绚烂如白昼。 这番奇景,秋舫并没有机会看到,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右眼扩散至全身,他蜷缩在床上,艰难地喘着出气,比起惊雷与结界的相撞,这间小小的柴房之中才算是真正的险象环生。 虽然疼痛难耐,但秋舫还是不敢动用法力为自己镇痛,只能硬扛着,任由痛感游遍他的全身上下。而他的右眼早是疼得失去了知觉,若是此刻去找一面镜子照上一照,便会瞧见一个奇景———左眼还能随着他的意识移动,右眼却不听他的使唤,静静地躺在眼窝之中,一点生气都没有。 第六道惊雷一出,仿佛时空都为之停滞,护宗结界还算牢固,硬生生吃下自天上而下的雷击,墨宗所坐落的大地似乎也被惊雷所涵洞,跟着颤抖一下。 窗外的惊呼声大了起来,数道惊雷猝不及防地砸下,墨宗那些从未见过世面的下人与小弟子无不是哭天抢地地躲在房中。 而风政已经站在屋外,他黑衣如旧,凝神望着天空,脚下淌着墨海,像他这般境界的人,早已看出今夜的惊雷不同凡响。 “宗主,是不是东极门听到了风声?” 风政的身边站着另一个中年男子,此人穿着胡服,眉宇间存着一股阴骛之气,似乎并不像是夏国的人。 夏国与荒国的交界处便是洛城,荒国人在此居住的颇多,出声者正是其中的一员,但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墨宗的笔墨使。 人如其名,他手中持了一柄长长的毛笔,这支笔不同平常书写所用之笔,大了数倍有余,就连笔尖的狼毫也坚硬如银针,看上去便不是一个好相与之辈。 “应该不是,就算东极门知道了屠妖大会,也不可能这般莽撞。”风政的表情虽然凝重,但他一生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此时倒也算是镇定自若。 “那这是什么,这雷,一点都不寻常。” 笔墨使蹙眉说道。 风政沉吟片刻,并没有搭话。 血墨使此时也从院外赶来,女人家出门总归是要慢上一些,特别是她这样漂亮的女人。她并不知道风政二人此前的谈话,只见他们站在雨中,也是疑惑道:“是东极门在背后捣鬼?” 风政摇了摇头,方才说过的话不想再去重复,他眉峰紧锁,认真思考着背后的缘由。 以他对东极门的了解,必然不会出此下策,直接攻打墨宗。何况以他错误的线报来看,周宗此事最多也是大病初愈,更没有精力发动这一场争斗。 但风政实在猜不透这几道惊雷是从何而来,三大家族秘宝一事,就连墨宗的几位墨使都不曾得知,一直是他亲手操办,这雷自然不会为了秘宝而来。 既然不是为了秘宝,那便是为了屠妖大会,东极门没这么傻,难道,是那妖物的同党? 风政面色一沉,那一日,要不是周宗先出手重创妖物,也轮不到他捡漏将其捕回,这般厉害的妖,自然是有同党的,前几日只身闯墨宗的金面黑衣人便是其中之一。 但眼前惊雷的威力是一道大过一道,一定得是极高的高手才能驱使自如,闯入墨宗的金面黑衣人还差了些火候,掌控这般凶猛的惊雷,有些不太够格。这般说来,这妖物要是还有更强的同党,那屠妖大会怕是会更加棘手。 念及此处,他扭头向着两位墨使低喝道:“这几日加强防备,屠妖大会,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第七十三章 生死梦境 那道人影一如往常所见,正是徵侯山的小弟子————李长风。 “我师父呢!” 吴秋舫急火攻心,奋力大喊道,本就白皙的皮肤上,青筋暴起。 这梦境,足够真实,以至于修为尚浅的少年郎并不能拨开虚虚假假的迷雾,堪破其中玄机。此刻的他正如溺水的羔羊,脸庞憋成猪肝色,手脚也跟着在漆黑如墨的梦河中扑腾,一种窒息的压迫也逐渐蚕食着他的四肢百骸。 “吴师兄,你可知道我为何在此?” 李长风顾左右而言他,并不直面秋舫的汹汹怒意,只是那声音虽然充满稚气,但语气却优哉游哉,倒好像是一个历经沧桑岁月的男人,有一种洞彻一切的恬淡。 秋舫的脑海里全是方才晏青云呕血的模样,他胸中的怒意与惊惧仿佛一团火焰,在他喉头熊熊燃烧,挤出来的声音也愈加嘶哑。 “我问你我师父怎么了!” 秋舫继续怒喝,他平常温文尔雅惯了,与人说话也不敢过于大声,当真是担得上一句温润如玉小郎君。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要去触碰他的逆鳞。吴秋舫打小被晏青云带大,心中逆鳞自然是这个最为朝夕相处的师父。而方才晏青云呕血之后,便突然钻出李长风的身影,他自然将二者联系起来,以为李长风对晏青云做了什么。 在心急如焚的加持之下,他自然是不再顾及其他,只想要讨一个说法,清楚自己的师父究竟是不是完好无损。 “吴师兄别急,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梦境罢了。” 李长风轻笑起来,一双眸子在黑暗中,借着剑纹的辉光,竟也跟着闪闪发亮。 “梦境?”吴秋舫反问道,不过声音却低下来不少。他抬眼环视周遭,似乎也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对,师弟借梦境前来看看师兄也不行吗?” 李长风仍旧在笑,却笑得吴秋舫心底发麻,且不说洛城郊外一战,已将他和徵侯山之间彻底变成了敌我关系,仇人相见理应是分外眼红才对。单说李长风这孩子,背后冒出越来越多诡异得咂舌的事情来,令少年郎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 李长风似乎也猜到了吴秋舫的心思,解释道:“师兄不必惊慌,你我有一香之缘,我绝不会加害于你。” 他说罢,脚踏黑暗的空间,竟一步一步向着秋舫走来。而秋舫只想往后退开,不料脚底在空中连踩了几下,均是扑了个空,一时之间也难以行动自如,动弹不得。 “吴师兄别怕。” 李长风缓缓走近吴秋舫,嘴角依旧勾着一抹微笑,只是这份微笑带着几分诡异,又带着几分玩味。 话音一落,李长风又挥了挥手,秋舫周身的压迫感瞬间消散,他似乎也能自如地踩在这片虚无的梦境之中。 话虽如此,吴秋舫又怎敢掉以轻心,他往后微微一趔,手指已悄然指向虚空,只不过他身体里的法力还在瞌睡,任他如何催促,也是不动如山。 “你一定有很多疑惑?” 李长风说道,脚步也跟着顿了下来,担心惊扰到秋舫。不过他此时的神情早已不复当初的天真,而是写满了从容,一刹那,竟与何望舒游戏人间时的样貌有几分近似。 “长风...师弟,此处究竟是何处,我师父怎样?”秋舫心中始终放心不下晏青云,三言两语之间,又将话头拉回原位。 “你的梦境,也是生死梦境。” 李长风摊开双手,张开双臂,仰视着头顶无垠的黑暗,就连胸脯也往上抬了许多。 “那为何你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秋舫不解问道,眼睛也跟着四处张望,虽然这个空间是他的梦境,但他却不敢相信,这乌压压的黑暗与令人窒息的能量,均是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你想我了,我便来了,有何不妥?” 李长风站在低处,仰着头朝吴秋舫说道。 吴秋舫稍一愣神,只觉得眼前的李长风比之初见,实在是大不相同,他沉默片刻后才说道:“那我师父为何呕血?” “你的梦,我岂能左右?” “那你送我的剑究竟是什么。” “生剑,死剑,一如这个梦境,有人生,亦有人死。”李长风一边说着吴秋舫听不明白的话语,一边张望着这片虚无的天地。 “我师叔说,这是一道剑意。” “没错,只是这道剑意有个小小的禁制。当日你若对张启痛下杀手,这道剑意,便是死剑,是你的夺命之剑。” “我没杀呢?” “便是生剑,是你的救命之剑。”李长风朗声笑道。 “那我还得谢谢你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当然要报答我。”李长风双眸噙满笑意,好像并未将其当一回事。 “你想怎么报答?”秋舫继续问道。 李长风却沉默起来,他双脚腾空,落在秋舫身边,转而饶有兴致地围着他走了一圈,那眼神,如同在戏台下边瞧人插科打诨。 又过一阵子,李长风眼中迸出一缕精光道:“说来倒也简单,让我好好瞧瞧你能做到什么程度便是。” 他说话时的神色,与这张小童的脸格格不入,秋舫瞧在眼里,总觉得别扭。但他还是强忍着这种异样之感,没好气地说道:“我有什么好瞧的。” “吴师兄俊逸斐然、风姿翩翩,自然是哪里都好瞧。” 听闻李长风之言,秋舫皱了皱眉,自己样貌如何多少有些自知之明,虽然还算俊逸,但哪有一个小道士风姿翩翩的,他权当李长风在说些胡话,冷冷回了一句:“在下倒也有自知之明。” 此刻他不再称呼对方为师弟,加之李长风不是长辈,少年郎的语气亦是变得随意起来。 李长风并不气恼,随意挥了挥手道:“师兄这可不像是感谢我的意思。” “我已经道过谢了。” 梦境中的吴秋舫说罢,眉心突然泛起一阵亮光,不用猜也知道,是那道剑纹又亮了起来。 “夜深了,我得走了。”李长风说道。 虽然尽是一片虚无,但突然刮来一丝寒风,随风而来的,也不只是雨还是雪,令秋舫有些冷。 李长风将手伸出,摊开来,有几片雪花飘落在他掌心,不过转瞬之间,便化作一滴晶莹的水珠子。 “师兄心中,还会下雪呢。”李长风喃喃说道,这一刻,他竟又像个天真无邪的孩童。 秋舫是愈加看不懂李长风的一言一行,追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李长风眉睫一挑,反问道。 秋舫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李长风。 李长风却哑然失笑,他微咬着下唇,埋着头思索了一阵,好像这是个极难的问题,过了良久他才肯抬起头来,竟露出一个笑脸道。 “李长风。” 秋舫想说他并不是李长风,但转念一想,这个世界上的人,他知道姓李名长风者,也就眼前这位而已,若要再寻一个李长风出来,似乎对如今的他而言,尚且有些难度。 念及此处,他又愣了片刻,梦境里的一场唇枪舌战,并没有让他问出个所以然来,好像李长风说了很多,可他仍旧像个无头苍蝇一样。 思前想后,吴秋舫也往前迈出几步道:“你为何要送我这一剑?这一剑要怎样使出?能有如此手段,你境界一定不低?” 他连珠带炮抛出三个问题,惹得李长风为他拍了拍手。 “人间有些无趣,我想见见有趣的事情。当然了,你我一同喝过花酒,便是过硬的兄弟,为兄弟排忧解难,理应如此,所以我送你一剑。至于此剑如何来,我想,你师叔已经告诉过你,修行没有捷径,若是硬要说有什么近道,那便要看你开未开窍了。” 李长风说罢,便转身往来时的路上行去,拿到剑纹般的裂缝,渐渐为他张开了怀抱。 “等等,最后的问你你还未说。”吴秋舫急忙喊道。 “你问我就得答么?”李长风背对着吴秋舫,摆了摆手,脚步轻移,并不停歇。 秋舫想要跟上去,身形一动,但双脚却突然不受自己操控,反倒是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这梦境之中可没有一片土地能够容纳他,虽然没有在地上碰一个灰头土脸,人却完全倒挂在黑暗里。 李长风能操控我的梦境! 秋舫灵光一闪,彻底悟透此道理,不过他此时也只能瞧着李长风走回裂缝之中。 “吴师兄,不用心急,日后自会见面,等到那一天,你可得拿出有趣的东西给我瞧瞧了。” 李长风头也不回,秋舫看不见他的神色,却猜得到这小子一定是挂着一个玩味的笑容在脸上。 “对了,好事成双,师弟再送你一件宝贝。” 李长风说吧,手指向着天上一扬,一道金光飞出,直直射入秋舫的右眼。 “要看此人间,岂能用凡人之眼。”说罢,他狂笑着朝裂缝走去。 裂缝闭合,自此,那梦境就归为彻底的黑暗,秋舫也跟着从梦中惊醒过来。四下环顾,窗外的夜色深沉如墨,依稀有月光落入屋中,周遭的事物都安静的摆放在他们应有的位置。 吴秋舫咽了口唾沫,定住心神,看来李长风并未骗他,梦境便是梦境,那些虚妄与假象也随着他的清醒而消散无影。即使李长风的一颦一笑和晏青云的呕血还历历在目,显得那般清晰。 只是大梦一场,他想起了师父晏青云。 第七十五章 惊雷九变(中) 笔墨使与血墨使闻言,表情更显凝重,他们的本领早已晋入第三类人的境界,虽然算不上顶尖,但还远未屈居末流,这几道惊雷的厉害之处,他们若是看不出个厉害,那也太折辱他们了一些。 “怕是那妖物的同党。”风政咬牙说道,屠妖大会要壮的是墨宗的声势,要扬的也是墨宗的名望,夜宴之上,虽称不上广发英雄帖,但也邀请了不少洛城之中的名门望族和英雄豪杰。 这些宾客并不傻,面对两强相争,特别是墨宗与东极门这两个大块头之间,他们都维持着不错的关系,这一次若是屠妖大会有异,墨宗丢了脸面,怕是会让某些骑墙观望之人更加倒向东极门。 这样的情景,是风政无论如何也不想见到的,而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是出现极大的伤亡,也得让屠妖大会顺利举行,否则,引人耻笑不说,为东极门助力那才真是雪上加霜。 两位墨使都是墨宗的元老,跟随风政多年,见风政此时的表情如此凝重,心中也猜了个七七八八,立马摆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道:“为了宗主大计,属下万死不辞。” 风政也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向二人点了点头,旋即目光又投向天穹之上,他知道,第七道惊雷就要来了。 可他不知道的却是,天雷滚滚,哪里是冲着他们墨宗而来,所谓妖物同党,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如此天雷,必是天地异象,而天地异象百年难遇,一遇,必是有仙品之资的异宝现世。 天雷真正追逐的目标,只不过是墨宗小小柴房里的吴秋舫。 少年郎疼得在床上不住翻滚,一炷香的时间已然度过,但这痛感却无丝毫退去的意思,反倒是随着每一道天雷的落下,便会再加深几分。 任是吴秋舫这般温顺醇厚的性子,心中也忍不住狂骂起李长风来,这挨千刀的臭小子怎么老是不顾别人的想法就擅作主张,剑纹一事虽未造成大碍,但若真如李长风在梦境里所说那般,秋舫心中还是有些后怕。 要是那一日自己急红了眼,向着张启一剑斩下,恐怕身首异处的人便是自己了。 如今李长风又送他一宝,且不提这一宝究竟有多么贵重,就算是仙人的宝贝,那也得他有福消受得起。目前他疼痛难耐,如万箭穿心,能不能挨过这钻心剜骨的剧痛都还得再掂量掂量,更别提这宝贝究竟有多神奇了。 想来想去,秋舫不禁破口大骂道:“下次见到这臭小子,我一定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少年郎极少与人发生争执,对粗鄙之语掌握不多,只想着曾在书中看过哪吒闹海的故事,觉得抽筋扒皮已是对一个人最狠的招式。 但骂归骂,却挡不住第七道惊雷坠下,更挡不住愈加强烈的痛楚。秋舫的闷哼与惊雷炸裂之声同时响起。 一刹那,秋舫竟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同时爆裂,筋骨血管寸寸断开,额角的冷汗凝在一起,顺势而下,喉头的那口鲜血,也是难以自抑,终于喷薄而出。 “要死了吗?” 秋舫惊惧道,今天的早些时候,他是万万想不到如此普通的一个夜晚会遭遇如此离奇的意外,一个诡异的梦境,一道道猛烈的天雷,在他有些模糊的意识里碎片般的闪烁。 我还没能见到师父呢,屠妖大会的事情,我也没有弄个明白。 哦,对了,还有灭门血案,幕后凶手究竟是谁,为何动手之时并非曹子步查探来的时间,林林总总的念头浮现在秋舫脑海,他竟觉得有些不太甘心。 明明自己在山上的时候,无忧无虑,从不曾操心这些看似与自己相关,实则一点也不想理会的琐事。 可下山不过月余,自己也开始操心起人间的俗务来,当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晏青云没有教过他什么大道理,吃饭、睡觉、修炼,有这三件事,人生便是足矣。晏青云如此做,吴秋舫自然如此去学,他也以为自己的一生便会在这三件平淡而平凡的三件事中度过,倒也不曾觉得有异。 可他终究是人间之人,命运的宏大叙事中有他的戏份,他免不了要踏入人间,要为了他人的大业而奋力向前。 或许,这便是晏青云说过的劫。 命数如织,在劫难逃。 秋舫汗如雨下,却不忘苦笑一声,原来劫难,是真的可能逃不过,只是自己死了之后,师父会不会后悔将他推下山门。 对,还有傅芷,若是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小师妹会不会为自己之死而流泪。 秋舫突然转念一想,被一只眼睛活活折磨而死,似乎也太窝囊了一些,还是不要让小师妹知道为好。 想通此节,他蜷缩的身体收得更紧了一些,若说自己力抗天雷,那斗的便是天,传到小师妹耳朵里,也能的一句夸赞,说自己一声好硬的爷们,毕竟活活痛死在少年心中还差了一些档次。 此时,傅芷的音容笑貌陆陆续续涌现在他眼前,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疼痛,他的五感已渐渐麻木,除了傅芷以外,左眼竟再也看不见其他东西,这屋子里摆放着的桌案与灯台,早已不见了踪影。 层层乌云之中,金光涌动,第八道天雷伺机待发,风政等人严阵以待,上一道天雷落下时,这护宗结界已是摇摇欲坠,虽然众位弟子都被叫了出来,为结界源源不断地输送法力,但结界仍旧是危在旦夕,怕是难以抗住新的惊雷。 “小师兄,那咱们明天,还一起出去玩吗?” 不同于准备与天雷斗法的墨宗高手,秋舫灌了铅似的脑子里突然闪过傅芷曾经说过的话语来。 是啊,小师妹还要自己陪她玩呢,若是今日亡命于此,算不算背信弃义。 少年郎虽然不能察觉到那些男欢女爱的情愫,但他心中的悸动却为心脏的跳动送来一道活命的希望。 秋舫不禁强撑着瘦弱的身体,想要从床上爬起来,但手臂却极其乏力,短短片刻,人又倒了下去。他又想起眉心的剑纹,这李长风不是说救命之剑吗,怎么此刻毫无动静,难不成要救一个死人的命? 秋舫再也不去顾忌什么礼仪纲常,啐了一口。他本不惧死,但眼前一幕,又是否真是他想见的一幕?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入不入这人间,人都会中七情六欲的圈套。巫马朔从不畏死,最终却为求长生而入妖;晏青云不畏死,却为人间而捡回那些纷扰的尘缘。 吴秋舫同样不畏死,但终究有了挂念之人,他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挤出沉闷的声响,牙齿咬住薄唇,齿印深陷,血珠滴落。 第八道天雷,不再等候! 这一声轰鸣,保管洛城今夜无人入眠。风政双手一招,被墨海托起,矗立在半空之中,他的身后已围聚起不少人,墨宗高手倾巢而出,个个严阵以待,纷纷使出浑身解数,一支穷极众人之力的巨大墨柱拔地而起,势要拦住这道从天而降的天雷。 结界,应声而碎! 年轻且修为尚浅的弟子们纷纷倒地,他们都为护宗结界注入法力,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们受到反噬,体内被激得气血翻涌,身形不稳,跌坐在地,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只有那些底子还不错的高手们,合力催起墨柱抵挡,众人协力,威势自然不小,与天雷在半空中相撞,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随后墨汁四溅。但惊雷似乎也有些吃痛,就此收回了手,闹了个平局收场。 天穹之上,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滂沱大雨还在噼里啪啦。 众人身形晃了一晃,刚才使出全力一击,终于是抵挡住了天雷,但自身的消耗也不算小,更有甚者已经喘起了大气。 “八道惊雷,竟有如此威力。” 虽然结界已破,但毕竟没有造成实质的伤亡,风政稍稍松了口气,不过旋即,他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大喝道:“小心!还有一击!” 说吧,墨海翻滚得更加厉害。众人均是一愣,倒吸一口凉气,这第八道天雷已然令他们竭尽全力,若是还有第九道天雷,想必威势更甚,要再想全身而退,怕是想得也太美好了一些。 此刻,雨势仍大,墨宗不曾修行过的下人们都房门紧闭,丝毫不敢探个头出来瞧上一瞧。而结界已破,墨宗的高手们正绞尽脑汁去想如何应付第九道天雷,所以无人注意到小小柴房之中的异象。 吴秋舫的房间里,有一道金光正在四处乱窜。 就在第八道天雷落下之际,随着他撕心裂肺的一声怒喝,从他的凤目中迸射出一道金光,不多时,这道金光汇聚成一个金色小球,在小小的柴房中上蹿下跳。 秋舫一愣,就在金光脱离他右眼之时,痛觉竟然消失了一大半,只是方才因为剧烈痛楚而留下的伤势还证明着并非一场梦。 他又想起李长风的话语,看来这个金色小球便是令他痛不欲生的罪魁祸首,也就是那件李长风送给他的秘宝,他连忙起身去追,但那金光实在太快,在空气里飞驰之时,竟隐隐留下一道道残像。 “好快!”秋舫看着金色小球没有章法地四处乱窜,瞠目结舌地说道,不过他此刻已然发现墨宗的护宗结界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消失了,自己再也感知不到那种隐约间的压迫感。 念及此处,他不再拖沓,扯过衣衫抹去嘴角快要凝固的血迹,右手再是划出几笔,一张囚神符已成,瞬间化作一张细密的大网,朝着金色小球扑去。 那小球突然轨迹一变,竟不顾大网的擒拿,直接朝着吴秋舫冲来。 少年一愣,正欲再使些手段,那枚小球便又化为一道金光,射回少年郎的右眼之中。 至此,雷鸣之声再动! 第七十四章 惊雷九变(上) “咕咕..咕咕。” 斑鸠的叫声在夜空中回荡,凄恻绵长。 吴秋舫蜷缩在床上,漆黑的梦境所留下的阴影,牢牢地镌刻进他的脑海,他思念起了晏青云。 伤离别在人间最是常见,自打吴秋舫记事起,便与晏青云不曾分别。若真是一五一十地说来,最多就是老道长出门采药两三日,所花时日压根算不上久,且他人总归还在山中,即使看不见,秋舫也知道,一旦卯足力气呼喊一声,也必能得到那个清冷道长的回应。 如此种种之下,少年郎自然很难体会到这份情感。 可如今他离山已足一月,这一个月来,他时不时便会想起晏青云清雅枯瘦的模样来,而晏青云倒也真放心得下这个小道士,除了中途传给周宗一封信以外,并未透露一下自己新的境况,更不可能过问秋舫修行有没有长进,亦或是身体可还安好,想到此节,秋舫心中多少都带着一丝抱怨,自己的师父究竟挂念着自己没有。 但老道长始终是吴秋舫最为亲近之人,要说不去挂念又怎么可能。 “不知师父他老人家身体如何?” 秋舫在心中默默念道,不过转念一想,他又甩了甩头,以晏青云的道行,除非是与什么顶了天的大人物相斗,那体魄定是五毒不侵、百病不染,倒也无需他去操心。虽然方才梦中所见过于真实,此时他的心悸还难以完全消退,但对晏青云的本事还是有着十足的信心。 而后他又细细品味起李长风说过的话来。 无论梦境真假与否,他额上的剑纹却是实打实的出现过。 秋舫带着几分担忧地摸了摸自己的眉心,眉心的剑纹自打被熊珺祺施法隐去之后,即使经此一梦,也并未现身。这倒是让少年郎心中松了一口气,否则明儿一早,等他出了门去,风随星瞧见了,指不定又得惹出什么乱子。 可这头能得到安心,那头可不能省心。 吴秋舫又眨了眨右眼,想到李长风在离去之时,还说要再送他一宝,一道金光射入自己右眼。可如今自己的右眼始终无异,并不像钻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再者说来,若李长风当真如此厉害,那他又怎可能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童,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一些。 一系列问题盘旋在他心头,想来想去,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少年郎终归不是个傻子,即使这看不见且摸不着的梦境显得如此真实,但好说歹说,顶多也就是个别出心裁的梦境罢了。 人人都清楚,梦便是梦,终归是虚妄的幻想。 吴秋舫哑然一笑,他偏着头骂了一句自己何必浪费这么多心思去想莫须有之事,怎么傻到将这个奇怪的梦当起真来了。 骂完自己,他随即再次闷头倒下,想要在温暖的被窝里等待着天明的到来。只是内心祈求不要再做一些奇怪的梦,至少不要让自己瞧见晏青云令人担忧的情景。 如今墨宗的结界已经修复,不说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但若是有人动用法力,结界缔造者大概是能够察觉得到的,因此他也不敢贸然使用法力,自然无法再去那神秘的后院之中一探究竟了。 再次进入梦乡,不算难事,秋舫仰脖就睡,倒也没有遇上辗转反侧的困扰。 只不过,这老天并没有让他安枕一夕的意思。 秋舫刚闭眼不久,屋外便狂风大作,乌云中的一声惊雷,劈开沉沉夜幕,方才还是繁星满天,此刻全化作了蔽月黑云。 还沉浸在梦乡之中的吴秋舫并未完全醒转,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像是炎炎夏日里,酣睡正香的时刻,被小小的蚊虫叮咬一口,只觉得有些痛意,却不至于让人疼醒。 随狂风而来的,还有瓢泼大雨,雨不听下坠,愈来愈大,好像女娲补天时漏了一处,暴雨如注,砸在砖瓦之上,劈啪作响的杂音惹得吴秋舫有些烦闷地翻了个身。 突然又是一道惊雷落下,恍若金蛇吐信,恰巧在墨宗的正上方炸开,轰鸣之声震耳欲聋,此时的秋舫才总算是完全醒转过来,他揉了揉惺忪睡眼,从床上惊坐而起,恼道:“今晚还真是不太平。” 喃喃说罢,秋舫站起身来,屋外的风雨太甚,灌进这小小柴房,令秋舫裹了裹衣衫,晚秋时分,距离入冬也没有多少时日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雨交加,自然会觉得沁人心脾。 正当他伸手去关上在风雨中飘摇的门窗之时,今夜的第三道惊雷又再次落下,此雷似乎有些不同寻常,还是直奔墨宗而来。 许是墨宗的人做尽了伤天害理的坏事,惹得仙人也看不过意了,这才使了几道雷劈来,专门教训一下墨宗这群贼人。想到此处,秋舫兀自干笑了几声,这仿佛成了沉寂深夜里,他为数不多可以聊以慰藉的小心思。 但他高兴得有些早,随着第四道惊雷划破天际,天地为之色变,暴风与骤雨也昭示着这再也不是秋夜里的普通雨夜。 秋舫眉头一蹙,将头从窗户探出,察觉到此雷过于凶猛了一些,隆隆雷声之中,还夹杂着男男女女的惊呼与叫喊,想必是墨宗那些不曾修行过的下人们,被这雷声与暴雨所震慑住了。 打雷下雨本是稀疏平常之事,只是今夜的雷由远及近,由小及大,起初闷雷炸在天际,还不足以令人起疑,但这后两道雷竟直接劈在墨宗的结界之上,难怪众人会惊慌失措。 秋舫目光如炬,认真瞧着窗外的电闪雷鸣,不慌不忙地思索起这雷的奇特之处,他堂堂修真者,怎会怕了这么几道天雷。 可不待他想个通透,右眼却突然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令他忍不住呻吟一声,几近昏厥。 他用手捂住右眼,急忙退后几步,跌坐在床沿边上,喉咙里也跟着喊出声来,声音冒出屋外,顷刻间便被雨声吞没。 一瞬间,他想起李长风在梦境里说过的再送他一宝,心中一阵惊疑冒起,吓得他寒毛直竖。 难不成,这梦境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疼痛夺走了他思考的能力,他只觉得有一柄匕首刺进他的右眼,不对,若是细细想来,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要破眼而出。 “轰隆!” 第五道惊雷瞬间砸下,不偏不倚砸到墨宗的护宗结界之上,法力与惊雷相撞,迸出千万火花,铺散在空中,绚烂如白昼。 这番奇景,秋舫并没有机会看到,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右眼扩散至全身,他蜷缩在床上,艰难地喘着出气,比起惊雷与结界的相撞,这间小小的柴房之中才算是真正的险象环生。 虽然疼痛难耐,但秋舫还是不敢动用法力为自己镇痛,只能硬扛着,任由痛感游遍他的全身上下。而他的右眼早是疼得失去了知觉,若是此刻去找一面镜子照上一照,便会瞧见一个奇景———左眼还能随着他的意识移动,右眼却不听他的使唤,静静地躺在眼窝之中,一点生气都没有。 第六道惊雷一出,仿佛时空都为之停滞,护宗结界还算牢固,硬生生吃下自天上而下的雷击,墨宗所坐落的大地似乎也被惊雷所涵洞,跟着颤抖一下。 窗外的惊呼声大了起来,数道惊雷猝不及防地砸下,墨宗那些从未见过世面的下人与小弟子无不是哭天抢地地躲在房中。 而风政已经站在屋外,他黑衣如旧,凝神望着天空,脚下淌着墨海,像他这般境界的人,早已看出今夜的惊雷不同凡响。 “宗主,是不是东极门听到了风声?” 风政的身边站着另一个中年男子,此人穿着胡服,眉宇间存着一股阴骛之气,似乎并不像是夏国的人。 夏国与荒国的交界处便是洛城,荒国人在此居住的颇多,出声者正是其中的一员,但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墨宗的笔墨使。 人如其名,他手中持了一柄长长的毛笔,这支笔不同平常书写所用之笔,大了数倍有余,就连笔尖的狼毫也坚硬如银针,看上去便不是一个好相与之辈。 “应该不是,就算东极门知道了屠妖大会,也不可能这般莽撞。”风政的表情虽然凝重,但他一生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此时倒也算是镇定自若。 “那这是什么,这雷,一点都不寻常。” 笔墨使蹙眉说道。 风政沉吟片刻,并没有搭话。 血墨使此时也从院外赶来,女人家出门总归是要慢上一些,特别是她这样漂亮的女人。她并不知道风政二人此前的谈话,只见他们站在雨中,也是疑惑道:“是东极门在背后捣鬼?” 风政摇了摇头,方才说过的话不想再去重复,他眉峰紧锁,认真思考着背后的缘由。 以他对东极门的了解,必然不会出此下策,直接攻打墨宗。何况以他错误的线报来看,周宗此事最多也是大病初愈,更没有精力发动这一场争斗。 但风政实在猜不透这几道惊雷是从何而来,三大家族秘宝一事,就连墨宗的几位墨使都不曾得知,一直是他亲手操办,这雷自然不会为了秘宝而来。 既然不是为了秘宝,那便是为了屠妖大会,东极门没这么傻,难道,是那妖物的同党? 风政面色一沉,那一日,要不是周宗先出手重创妖物,也轮不到他捡漏将其捕回,这般厉害的妖,自然是有同党的,前几日只身闯墨宗的金面黑衣人便是其中之一。 但眼前惊雷的威力是一道大过一道,一定得是极高的高手才能驱使自如,闯入墨宗的金面黑衣人还差了些火候,掌控这般凶猛的惊雷,有些不太够格。这般说来,这妖物要是还有更强的同党,那屠妖大会怕是会更加棘手。 念及此处,他扭头向着两位墨使低喝道:“这几日加强防备,屠妖大会,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第七十五章 惊雷九变(中) 笔墨使与血墨使闻言,表情更显凝重,他们的本领早已晋入第三类人的境界,虽然算不上顶尖,但还远未屈居末流,这几道惊雷的厉害之处,他们若是看不出个厉害,那也太折辱他们了一些。 “怕是那妖物的同党。”风政咬牙说道,屠妖大会要壮的是墨宗的声势,要扬的也是墨宗的名望,夜宴之上,虽称不上广发英雄帖,但也邀请了不少洛城之中的名门望族和英雄豪杰。 这些宾客并不傻,面对两强相争,特别是墨宗与东极门这两个大块头之间,他们都维持着不错的关系,这一次若是屠妖大会有异,墨宗丢了脸面,怕是会让某些骑墙观望之人更加倒向东极门。 这样的情景,是风政无论如何也不想见到的,而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是出现极大的伤亡,也得让屠妖大会顺利举行,否则,引人耻笑不说,为东极门助力那才真是雪上加霜。 两位墨使都是墨宗的元老,跟随风政多年,见风政此时的表情如此凝重,心中也猜了个七七八八,立马摆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道:“为了宗主大计,属下万死不辞。” 风政也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向二人点了点头,旋即目光又投向天穹之上,他知道,第七道惊雷就要来了。 可他不知道的却是,天雷滚滚,哪里是冲着他们墨宗而来,所谓妖物同党,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如此天雷,必是天地异象,而天地异象百年难遇,一遇,必是有仙品之资的异宝现世。 天雷真正追逐的目标,只不过是墨宗小小柴房里的吴秋舫。 少年郎疼得在床上不住翻滚,一炷香的时间已然度过,但这痛感却无丝毫退去的意思,反倒是随着每一道天雷的落下,便会再加深几分。 任是吴秋舫这般温顺醇厚的性子,心中也忍不住狂骂起李长风来,这挨千刀的臭小子怎么老是不顾别人的想法就擅作主张,剑纹一事虽未造成大碍,但若真如李长风在梦境里所说那般,秋舫心中还是有些后怕。 要是那一日自己急红了眼,向着张启一剑斩下,恐怕身首异处的人便是自己了。 如今李长风又送他一宝,且不提这一宝究竟有多么贵重,就算是仙人的宝贝,那也得他有福消受得起。目前他疼痛难耐,如万箭穿心,能不能挨过这钻心剜骨的剧痛都还得再掂量掂量,更别提这宝贝究竟有多神奇了。 想来想去,秋舫不禁破口大骂道:“下次见到这臭小子,我一定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少年郎极少与人发生争执,对粗鄙之语掌握不多,只想着曾在书中看过哪吒闹海的故事,觉得抽筋扒皮已是对一个人最狠的招式。 但骂归骂,却挡不住第七道惊雷坠下,更挡不住愈加强烈的痛楚。秋舫的闷哼与惊雷炸裂之声同时响起。 一刹那,秋舫竟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同时爆裂,筋骨血管寸寸断开,额角的冷汗凝在一起,顺势而下,喉头的那口鲜血,也是难以自抑,终于喷薄而出。 “要死了吗?” 秋舫惊惧道,今天的早些时候,他是万万想不到如此普通的一个夜晚会遭遇如此离奇的意外,一个诡异的梦境,一道道猛烈的天雷,在他有些模糊的意识里碎片般的闪烁。 我还没能见到师父呢,屠妖大会的事情,我也没有弄个明白。 哦,对了,还有灭门血案,幕后凶手究竟是谁,为何动手之时并非曹子步查探来的时间,林林总总的念头浮现在秋舫脑海,他竟觉得有些不太甘心。 明明自己在山上的时候,无忧无虑,从不曾操心这些看似与自己相关,实则一点也不想理会的琐事。 可下山不过月余,自己也开始操心起人间的俗务来,当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晏青云没有教过他什么大道理,吃饭、睡觉、修炼,有这三件事,人生便是足矣。晏青云如此做,吴秋舫自然如此去学,他也以为自己的一生便会在这三件平淡而平凡的三件事中度过,倒也不曾觉得有异。 可他终究是人间之人,命运的宏大叙事中有他的戏份,他免不了要踏入人间,要为了他人的大业而奋力向前。 或许,这便是晏青云说过的劫。 命数如织,在劫难逃。 秋舫汗如雨下,却不忘苦笑一声,原来劫难,是真的可能逃不过,只是自己死了之后,师父会不会后悔将他推下山门。 对,还有傅芷,若是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小师妹会不会为自己之死而流泪。 秋舫突然转念一想,被一只眼睛活活折磨而死,似乎也太窝囊了一些,还是不要让小师妹知道为好。 想通此节,他蜷缩的身体收得更紧了一些,若说自己力抗天雷,那斗的便是天,传到小师妹耳朵里,也能的一句夸赞,说自己一声好硬的爷们,毕竟活活痛死在少年心中还差了一些档次。 此时,傅芷的音容笑貌陆陆续续涌现在他眼前,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疼痛,他的五感已渐渐麻木,除了傅芷以外,左眼竟再也看不见其他东西,这屋子里摆放着的桌案与灯台,早已不见了踪影。 层层乌云之中,金光涌动,第八道天雷伺机待发,风政等人严阵以待,上一道天雷落下时,这护宗结界已是摇摇欲坠,虽然众位弟子都被叫了出来,为结界源源不断地输送法力,但结界仍旧是危在旦夕,怕是难以抗住新的惊雷。 “小师兄,那咱们明天,还一起出去玩吗?” 不同于准备与天雷斗法的墨宗高手,秋舫灌了铅似的脑子里突然闪过傅芷曾经说过的话语来。 是啊,小师妹还要自己陪她玩呢,若是今日亡命于此,算不算背信弃义。 少年郎虽然不能察觉到那些男欢女爱的情愫,但他心中的悸动却为心脏的跳动送来一道活命的希望。 秋舫不禁强撑着瘦弱的身体,想要从床上爬起来,但手臂却极其乏力,短短片刻,人又倒了下去。他又想起眉心的剑纹,这李长风不是说救命之剑吗,怎么此刻毫无动静,难不成要救一个死人的命? 秋舫再也不去顾忌什么礼仪纲常,啐了一口。他本不惧死,但眼前一幕,又是否真是他想见的一幕?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入不入这人间,人都会中七情六欲的圈套。巫马朔从不畏死,最终却为求长生而入妖;晏青云不畏死,却为人间而捡回那些纷扰的尘缘。 吴秋舫同样不畏死,但终究有了挂念之人,他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挤出沉闷的声响,牙齿咬住薄唇,齿印深陷,血珠滴落。 第八道天雷,不再等候! 这一声轰鸣,保管洛城今夜无人入眠。风政双手一招,被墨海托起,矗立在半空之中,他的身后已围聚起不少人,墨宗高手倾巢而出,个个严阵以待,纷纷使出浑身解数,一支穷极众人之力的巨大墨柱拔地而起,势要拦住这道从天而降的天雷。 结界,应声而碎! 年轻且修为尚浅的弟子们纷纷倒地,他们都为护宗结界注入法力,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们受到反噬,体内被激得气血翻涌,身形不稳,跌坐在地,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只有那些底子还不错的高手们,合力催起墨柱抵挡,众人协力,威势自然不小,与天雷在半空中相撞,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随后墨汁四溅。但惊雷似乎也有些吃痛,就此收回了手,闹了个平局收场。 天穹之上,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滂沱大雨还在噼里啪啦。 众人身形晃了一晃,刚才使出全力一击,终于是抵挡住了天雷,但自身的消耗也不算小,更有甚者已经喘起了大气。 “八道惊雷,竟有如此威力。” 虽然结界已破,但毕竟没有造成实质的伤亡,风政稍稍松了口气,不过旋即,他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大喝道:“小心!还有一击!” 说吧,墨海翻滚得更加厉害。众人均是一愣,倒吸一口凉气,这第八道天雷已然令他们竭尽全力,若是还有第九道天雷,想必威势更甚,要再想全身而退,怕是想得也太美好了一些。 此刻,雨势仍大,墨宗不曾修行过的下人们都房门紧闭,丝毫不敢探个头出来瞧上一瞧。而结界已破,墨宗的高手们正绞尽脑汁去想如何应付第九道天雷,所以无人注意到小小柴房之中的异象。 吴秋舫的房间里,有一道金光正在四处乱窜。 就在第八道天雷落下之际,随着他撕心裂肺的一声怒喝,从他的凤目中迸射出一道金光,不多时,这道金光汇聚成一个金色小球,在小小的柴房中上蹿下跳。 秋舫一愣,就在金光脱离他右眼之时,痛觉竟然消失了一大半,只是方才因为剧烈痛楚而留下的伤势还证明着并非一场梦。 他又想起李长风的话语,看来这个金色小球便是令他痛不欲生的罪魁祸首,也就是那件李长风送给他的秘宝,他连忙起身去追,但那金光实在太快,在空气里飞驰之时,竟隐隐留下一道道残像。 “好快!”秋舫看着金色小球没有章法地四处乱窜,瞠目结舌地说道,不过他此刻已然发现墨宗的护宗结界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消失了,自己再也感知不到那种隐约间的压迫感。 念及此处,他不再拖沓,扯过衣衫抹去嘴角快要凝固的血迹,右手再是划出几笔,一张囚神符已成,瞬间化作一张细密的大网,朝着金色小球扑去。 那小球突然轨迹一变,竟不顾大网的擒拿,直接朝着吴秋舫冲来。 少年一愣,正欲再使些手段,那枚小球便又化为一道金光,射回少年郎的右眼之中。 至此,雷鸣之声再动! 第七十六章 惊雷九变(下) 第七十六章惊雷九变(下) “来了!” 风政声如洪钟,墨宗众人无不凝神屏气,目光纷纷向那天际望去。一道天雷奔啸而来,霎时间狂风大作,苦雨倾盆,将众人的衣袍刮得烈烈作响。 此时护宗结界早已消散无影,而先前已见识过那八道天雷凶猛威势的众人,丝毫不敢怠慢第九道天雷,纷纷祭出各自的看家本领,准备殊死一搏。 “壁式!”风政双眸瞪若铜铃,双手猛地一抬,脚下的墨海循声而动,转眼间便铺陈在半空之中,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黑色结界,宛若一面坚之如磐的盾牌,横亘在墨宗与天雷中央。 “快!” 风政又大喝一声。 他言简意赅,却将自己焦急的情绪展露无疑。他一眼便能看出,第九道天雷来势汹汹,这道磅礴的天地之力比之方才的第八道天雷又强悍了数倍,光凭他的一己之力,恐怕也难以抵御。 众人闻言,如临大敌。 他们都很清楚,风政一向沉稳肃穆,面对强敌从来都是不急不躁、从容有方,但此时此刻的风政却露出极不寻常的模样,让众人心中不免一沉。 但该来的总会来。墨宗所修功法大抵相同,众人齐心协力,唤出一道道比之方才更壮阔更巍峨的墨柱,顶在风政所构造的墨盾身后,看来是要竭尽墨宗全宗之力,来抗衡这道无情的天雷。 可风政的眼里,却不全是滚滚天雷。 这九道天雷不会无缘无故地袭来,若真是妖物的同党,光是凭借这操控天雷的手法,那也早是晋入第一类人的境界。 这样一位在世间屈指可数的人物,光是往墨宗大门之外一站,风政就得亲自出门迎接,脸上赔尽笑脸,要是再开口要墨宗放人,风政又哪里敢拒绝第一类人的要求。 或许有人使了什么不出世的秘宝,才得以降下如此强悍的九道天雷? 风政沉思道,但并不排除幕后操控者的道行没有达到第一类人的境界,甚至连自己也还不如。毕竟那晚上只是第二类人的金面黑衣人便持着幽狱玲珑塔这样不可多得的上等法器,若是还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也是见怪不怪。 风政转念一想,总觉得此事蹊跷颇多,但时间紧迫,已由不得他再深思熟虑,只是心中对夺取三大家族秘宝的念头是更加笃定了。 天雷冲着吴秋舫而来,但吴秋舫此时此刻还毫不知情,仍在与那金色光芒斗智斗勇。 自打金色光芒射回秋舫右眼之中,那股已然熟悉的痛觉又回到秋舫身上,一瞬间他双眼一黑,不自觉得跪在地上,身体逐渐蜷缩成一团。 果真是这金光的毛病。 秋舫冷汗直冒,被疼痛逼得剧烈的咳了几声,唇角再次涌出殷红的鲜血。他强忍着不适,支起颤颤巍巍的右手抹掉血迹,连忙在空中虚划几道符箓,勉强制住五脏六腑内的痛楚。 虽然不知道金色光芒究竟是何物,但秋舫很清楚这玩意绝非一般的东西,否则也不会在他用符镇痛之后,仍有一丝痛觉游走在他身体里。 可痛觉虽然能够压制,但这金光所带来的冲击却不曾走远,唇角的血迹拭去之后,又添上一缕新的殷红。 看来这玩意并不好对付。秋舫心中想道,连忙颤抖着往床铺爬去,倚靠床沿席地而坐,喘着粗气为自己调息。 有晏青云的督导,吴秋舫这一十六年来,日日修行不曾落下,但却未经历上几件惊心动魄的大事,所以此时面对金色光芒也是束手无策。 总不能真的死在这里吧,他感觉到自己的右眼突然湿润。 这并非是因为悲从中起留下眼泪,而是更加粘稠的血迹。 秋舫苦笑着摇了摇头,索性将双眼紧紧闭上,任有血液从眼角滑落。 若真要在此处丢了自己的小命,那也不能落个死不瞑目的下场,这也太丢人了一些,秋舫嘴角现出一个苦涩的嘲弄。 在符箓的作用之下,痛觉减轻了不少,秋舫只觉得耳朵根子都清净了几分,外边的瓢泼大雨与电闪雷鸣虽然还不停歇,至少显得不那么吵闹了。 双目紧闭,思绪飘向远处,不知会生还是会死的吴秋舫神色漠然,他脑海里浮现出震明山的影子,是在一个炎炎夏日的午后,蝉鸣声声,山中静好,阳光拍打在郁郁葱葱的密林上,投下细碎的树影。 他想象着自己正躺在密林中的一块大石板上,那是他从小到大常去午歇的石板,躺在上面,幽幽凉意从背心传来,心神也变得宁静。 这块石板年生有些久了,原本凹凸不平的石面也被磨得光滑如玉。斑驳的树影落在他俊朗的脸上,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是晏青云的声音。 “不去修行,在这里作甚?” “师父,弟子已做完今日的功课,来此处歇息一阵。”吴秋舫笑着说道,他知道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听到晏青云略带责骂的话语,也没有赶紧认错赔罪,反倒是舒畅地笑了。 “大道无止境,岂有做完的时候。”晏青云一甩他手中的拂尘,银白的麈尾倒竖,快要沾到地上的尘土。 “弟子想要歇一歇了。” 秋舫从不曾出言顶撞晏青云,但他此刻胆子却大了,眉宇间竟有几分倦怠。 “时如砺山带河,要歇,往后自能歇个够。” 晏青云平静地瞧着秋舫,秋舫愣了愣神,惨笑道:“师父,弟子快要活不了了。” “谁说的?” “弟子的五脏六腑似要爆裂。” “我在问你,谁说的?”晏青云冷眼望着他,重复了一句。 “是...弟子...自己说的。” “枉我白教你这身本事了。”晏青云冷色如旧,并没有因为秋舫的疲惫而露出异样情绪,仍旧是平常训斥少年郎的模样。 秋舫没有搭话,只是将头埋低,用手摸了摸身下的黄土。他想着,这山这水,他将要再也见不到了,师父时而算命打卦,总说命由天定,要他下山也是因为劫数。 可所谓劫数,竟能让自己丢了这条小命。他倒未后悔自己当初没去违抗晏青云的命令,但如今的下场却是自己并不想遇见的。 “天地一念,你想活,便能活。你要寻死,我不拦你。” 晏青云突然一声冷喝,说罢,将拂尘又反捧在怀中,转身便要离去。 “师父!” 秋舫大喊。 晏青云没有回头,却停下脚步,淡蓝色的道袍在风儿中飘荡,一派从容之姿。 沉吟半晌,他才平静道:“念之所动,生之所向,命数,劫难,哼,又能算什么东西。徒儿,可别让为师看低了。” 晏青云的话音一落,这片吴秋舫脑海中的天地瞬间崩塌,山山水水全作虚妄,只留下一个生的希望。 “命数,劫难,算什么东西。” 秋舫咳嗽一声,喃喃自吟道。他将双眼缓缓睁开,眼前的一切又恢复如初,沾染灰尘的烛台,在风中摇曳的旧木窗,都安静地待在它们该待的位置。只是鲜血充斥在他右眼之中,这一切事物落在他眼里,均是蒙上一层淡淡的殷红。 他兀自冷笑起来,不管李长风做了什么,晏青云的弟子自有晏青云弟子的本事,东极门的人不会输给徵侯山的人,想通此节,他艰难地调整姿势,盘腿而坐,强压着体内翻涌的气血,调动法力运转起来。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师父看低了。 他如此想道,荡去可心中羁绊,他的心神也逐渐归于宁静,是生是死,由不得劫难说了算,应该由他自己来定夺。 一阵精纯的法力从他腹中涌出,一步步扩散开来,如同一块石子被抛入池塘,涟漪泛起,波纹晃荡,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部包裹住。 好像有用,秋舫心头涌上一股窃喜。 在法力的包裹之下,气血总归是渐渐平息,痛意渐渐消除。但他右眼的血液仍不能止,顺着脸颊缓缓流淌。 再来! 法力再度往上冲来,又将右眼包裹住。此刻,他的眼中金光与蓝光纷至沓来,不断交替闪烁,好像两种光芒正在相争。 秋舫咬紧了牙关,起初他心神不宁,乱了思绪,也不知道运转身体里的法力去压制猛烈的金光,此刻心中想通此节,才算是理清了思路,渐渐将金光抑制住。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第九道惊雷等了半晌,才猛地落下,响彻天际的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秋舫右眼中的金光不知是不是殊死一搏,金光也随着霹雳声变得猛烈,一瞬间喷薄而出,照耀整间房屋,异常夺目。 痛觉再度涌现,但少年却不再怕,生死一念间,若他想生,劫难又如何能拦得住。他颤抖着将双手放在胸前,缓缓吸气,片刻后又轻轻吐出胸中浊气。 蓝光也不甘示弱,奋力包裹住眼中的金光,金光挣扎半天,一丝丝黯淡下来,成了灯枯油尽之势。 再过片刻,随着金光微弱至不见,窗外雨势渐停,乌云变得稀疏,皎洁的月辉再次洒下,落了一些在房间之中,秋舫终于是感到痛觉完全消除,右眼的血迹也逐渐干涸,好像一切又都恢复如旧。 而风政身后,已有几人因为法力消耗过度而躺倒在地,其余还能站立之人也都是喘着粗气,脸上尽露疲惫之色。 风政落在地上,黑袍在夜色里显得更加深沉,他凝望着天空消散的乌云,与重新露头的皓月,陷入了沉思。 无论是秋舫,亦或者墨宗众人,都不知道,这九道雷劫乃是秋舫眼中金光召唤而来,本该由秋舫一人承受,却在阴差阳错之间,变成墨宗众位高手为他护法,少年郎这是得了异宝,又安稳度过此难。 大概,劫数,亦是涅盘。 第七十七章 如常 墨宗这一夜,过得并不寻常。 深秋的晨明,本当是露水清新、嫩竹翠业,可这日的清晨,沉闷弥漫在空气之中,四处可见天雷轰鸣过后的圮败。每一个行走在路上的身影,也没有前些日子的窃窃私语,沉默是墨宗今日统一的主题。 秋舫很早便拖着疲惫的身躯出现在风随星的院子里,侍女们正在忙碌,好在重活不多,否则秋舫这伤势未愈的身子顷刻间便会被人瞧出端倪。 但下人们向来都修炼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红月悄然走近他身边,轻声说道。 “谷芽,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白天奉刘总管之命去城外做了些活,晚上电闪雷鸣的,睡得也不算好。”秋舫苦笑两声,他脸色始终有些苍白,不免被风随星院子里当差许久的红月发现。 “今天做完工,早些回去歇着吧。”红月关心道,情绪却并不高昂,昨夜的天雷让墨宗的人们都没有做上香甜的美梦,这些需要修真者去摆平的事,他们一介普通人,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敢过问。 “谢谢姐姐关心。”秋舫轻声说道。 气氛又归于沉默。直至晌午,风随星才慢悠悠地推开窗户,每天起床之际,她都会探出头来,细嗅芬芳,瞧见院中的众人仍在忙前忙后,有些意兴阑珊。 昨夜的她虽然不曾出手,但也知道过得并不太平。她不禁轻倚窗台,将手拖在下巴之下,望着远处出神。 “星儿。” 远门处站着一个魁梧的人影,循声望去,秋舫心中一颤,是风政。 他怎么来了?少年郎心中疑惑道。 “爹爹。”见是风政,风随星笑逐颜开,撒着小跑从屋中出来。 风政平常都是一派不怒自威的神色,下人们在路上遇见,都得怯生生地问一句安,再是让到两旁,待风政先走。 可今日的风政却像是并未被昨夜的惊雷所惊扰,笑吟吟地看着向自己奔来的风随星。 风随星性子急躁,加之对昨夜之事有诸多困惑,一张口便是询问:“爹爹,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落了几道天雷,不碍事。”风政笑道,脸色如常。 “平常刮风下雨、雷鸣电闪的,也都没见过如此场景,其中定是有异。”风随星认真地讲述起自己的判断来。 风政闻言,却是神态自若,反倒是劝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星儿不必担忧。只是,宗内近些日子可能不会太平,你要顾好自己。” 风政对宗内的人一向是不苟言笑,就算是对待亲近之人,也多以严肃处之。不过近日一见,风随星倒是个例外,独得风政宠爱,话语之间从来不加责备,就连那一日风随星在夜宴上顶撞其他家主,他也没有任何苛责。 大概正是因此才让风随星如此嚣张跋扈的吧。秋舫想道。不过这父慈女孝的场景却令他有几分羡慕,毕竟冷面道长大多数时间都不苟言笑,何谈宠爱了。 “因为屠妖大会的事情么?” 风随星瞪大眼睛,不解地问道,按她的性子,只要自己有疑问,必然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弄出个所以然来。 风政倒也不避讳此事,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不管如何欺瞒,都会走漏风声,更何况要想扬威,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对,昨夜的天雷,破了结界,估计修复还需一些时日,东极门的人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顺利屠妖。” “哼,又是东极门的贼人。”风随星咬牙切齿地骂道,秋舫在一旁听见,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风家父女却被这一声喷嚏给吸引过来。 风随星倒是一如既往地瞪了秋舫一眼,那表情像是在怒骂秋舫打断他们父女二人的对话。 风政的神情便看不出深浅了,他凝视着秋舫,却向着风随星说道:“这小子,是你院子里的。” “是,爹爹。” 风随星恭敬答道,似乎只有在风政与林秦面前,她才会显露出一丝乖巧。 “夜宴的时候,倒有见过。不过你快要嫁做人妇了,院中有男丁,需得注意。”风政淡然叮嘱道。 听见嫁做人妇四个字,风随星却面色微红,过了片刻才解释道:“有些脏活重活,九清与红月她们做不了,所以才劳烦敏姑挑了个男丁来。” 风政闻言点了点头,一边盯着秋舫瞧,一边说道:“面色苍白,身子瘦弱,怕是肩不能扛吧。” 好在秋舫遇见昨晚的糟心事,今天的模样确有几分虚弱,倒是不会令人怀疑他的身份。 “回禀宗主,小的天生就怕打雷闪电,所以昨晚...昨晚休息得不太好。” 秋舫连忙说道,在风随星院子里当差,并没有太多琐事,自己一人又单独居住在柴房之中,加之听风政方才的口气,结界修复还需时日,这几日正好是活动的大好时机,自然不能因为风政的三言两语而坏了自己的好事。 “哦。” 风政点了点头,并不再去理会秋舫,而是转头向风随星说道:“星儿,大喜之日,可有定好时间?” “全凭爹爹做主。”风随星面露羞涩,眼帘低垂。 “那就由我跟林家商议吧。林秦这孩子,天资聪颖,心思沉稳,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婿,你嫁了过去,得收一收自己的脾气,莫要惹是生非。” 风政喃喃说道,他对自己这位女儿的性子了如指掌,心中也在担忧她徒生事端。 “女儿知道,父亲尽管放心便是。” 风随星还是头也不抬,秋舫见状心中充满不屑,明明平常一言不合她意便要撒泼,如今倒装得像是个良家小姐来了。 “林秦对你,怎么样?” 风政又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脚步轻移,一边说着话,一边打量起周遭的花草树木来。 作为父亲,风随星又是一个待嫁少女,他自然不会常到女儿的闺房边上晃悠,也有好些日子不曾来过,不免要瞧上一瞧女儿的生活究竟如何。 风随星闻言却怔了一怔,旋即又开口道:“林公子对我很好。” 其实在场之人多少也都听说过,特别是婢女之间往往会把主人家的逸闻趣事拿来互通有无,自然清楚林秦对风随星永远都是恭顺有礼,并非关爱备至,要说普通朋友,这还说得过去,但说未婚夫妻,可就差了些火候了。 这份感触自然也在风随星自己的心中,此时风政问起,她也不好大倒苦水,只敢一笔带过。 何况风政一向对她有求必应、疼爱有加,若是听到林秦对她的关心之中还带着一丝若即若离的冷漠,怕是会一怒之下,毁去这门婚事,这样的场面是她极不愿意见到的。 “那便好,夫人走得早,我平常又忙于事务,对你和云儿过问得少,你们需多体谅。” 风政此刻仰头凝望天际,脑海里有万千思绪荡过。 风随星见到父亲眼中的一丝悲怆,连忙上前一步,挽住风政的手臂道:“父亲哪里的话,女儿感激还来不及呢。” 风政毕竟是一宗之主,心怀大事之人,这样的情绪必不可能长时间挂在脸上,不过眨眼间,他便收起这份真情流露,朗声笑道:“你们体谅就好,再过些时日,你嫁娶林家,可别忘了时时回来看一看我,父亲也老啦,时日啊,肯定也不多了。” 风政此言一出,风随星却鼻子一酸,似乎嫁做人妇之后的场景已经浮现在她眼前,白发苍苍的风政一个人坐在墨宗的大堂之中,显得如此凄凉。 风政察觉到风随星的异样,笑着劝慰道:“风家子弟,可不能哭鼻子。父亲往后还有许多事要你去做,你愿意吗?” 见风政突然问出这话来,风随星愣了一愣,便是不假思索地答道:“父亲之命,女儿自当万死不辞。” “晦气。”风政啐了一口,笑着摇了摇头,旋即又道,“有此话足矣。” “不过女儿能帮父亲做些什么?”风随星不解问道。 风政扭头望着她,面露笑意道:“以后便知,墨宗当下最要紧的是屠妖顺利,到时候发生一些凶险之事也是常情,你可得顾好自己。” 听闻屠妖二字,吴秋舫耳朵一竖,将手中的笤帚握得更紧了。 “爹爹,女儿不明白,这屠妖,有什么好处?” 风随星话音一落,风政便笑了起来,缓缓摇头道:“你见过妖吗?” “女儿哪里见得到。” “此番捉来的妖,瞧上去也不过十多岁,甚至比你还要小上一些,但境界已至第二类人。”风政赞叹道。 “啊!”风随星一声惊呼,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她不曾见过此妖,自然不知道其中深浅。 吴秋舫见过,但此刻随着风政的话去深思,心中同样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难道妖的修行,会比常人快上十倍?不,百倍?秋舫蹙眉思索道。 “那万一,那妖怪,其实已经一百多岁了呢。”风随星随口猜测道。 风政却淡然笑了起来,双眸流露出唏嘘之色,沉吟片刻后才说道:“若是一百多岁了,还生得一副少女的脸,岂不是更加可怕?” 风政说罢,将双手负于身后,面色中带着一丝玩味。 “那爹爹是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没有人会拒绝永生,就算不是永生。功法与秘宝都是人类永远觊觎的东西。” 风政的脸色突然转冷,气氛显得有几分凝重。 风随星不知当如何接话,只是任性道:“女儿就只想爹爹安好。” 风政闻言,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用手抚过风随星的如水长发,淡然道:“真希望,天天如常。” 第七十六章 惊雷九变(下) 第七十六章惊雷九变(下) “来了!” 风政声如洪钟,墨宗众人无不凝神屏气,目光纷纷向那天际望去。一道天雷奔啸而来,霎时间狂风大作,苦雨倾盆,将众人的衣袍刮得烈烈作响。 此时护宗结界早已消散无影,而先前已见识过那八道天雷凶猛威势的众人,丝毫不敢怠慢第九道天雷,纷纷祭出各自的看家本领,准备殊死一搏。 “壁式!”风政双眸瞪若铜铃,双手猛地一抬,脚下的墨海循声而动,转眼间便铺陈在半空之中,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黑色结界,宛若一面坚之如磐的盾牌,横亘在墨宗与天雷中央。 “快!” 风政又大喝一声。 他言简意赅,却将自己焦急的情绪展露无疑。他一眼便能看出,第九道天雷来势汹汹,这道磅礴的天地之力比之方才的第八道天雷又强悍了数倍,光凭他的一己之力,恐怕也难以抵御。 众人闻言,如临大敌。 他们都很清楚,风政一向沉稳肃穆,面对强敌从来都是不急不躁、从容有方,但此时此刻的风政却露出极不寻常的模样,让众人心中不免一沉。 但该来的总会来。墨宗所修功法大抵相同,众人齐心协力,唤出一道道比之方才更壮阔更巍峨的墨柱,顶在风政所构造的墨盾身后,看来是要竭尽墨宗全宗之力,来抗衡这道无情的天雷。 可风政的眼里,却不全是滚滚天雷。 这九道天雷不会无缘无故地袭来,若真是妖物的同党,光是凭借这操控天雷的手法,那也早是晋入第一类人的境界。 这样一位在世间屈指可数的人物,光是往墨宗大门之外一站,风政就得亲自出门迎接,脸上赔尽笑脸,要是再开口要墨宗放人,风政又哪里敢拒绝第一类人的要求。 或许有人使了什么不出世的秘宝,才得以降下如此强悍的九道天雷? 风政沉思道,但并不排除幕后操控者的道行没有达到第一类人的境界,甚至连自己也还不如。毕竟那晚上只是第二类人的金面黑衣人便持着幽狱玲珑塔这样不可多得的上等法器,若是还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也是见怪不怪。 风政转念一想,总觉得此事蹊跷颇多,但时间紧迫,已由不得他再深思熟虑,只是心中对夺取三大家族秘宝的念头是更加笃定了。 天雷冲着吴秋舫而来,但吴秋舫此时此刻还毫不知情,仍在与那金色光芒斗智斗勇。 自打金色光芒射回秋舫右眼之中,那股已然熟悉的痛觉又回到秋舫身上,一瞬间他双眼一黑,不自觉得跪在地上,身体逐渐蜷缩成一团。 果真是这金光的毛病。 秋舫冷汗直冒,被疼痛逼得剧烈的咳了几声,唇角再次涌出殷红的鲜血。他强忍着不适,支起颤颤巍巍的右手抹掉血迹,连忙在空中虚划几道符箓,勉强制住五脏六腑内的痛楚。 虽然不知道金色光芒究竟是何物,但秋舫很清楚这玩意绝非一般的东西,否则也不会在他用符镇痛之后,仍有一丝痛觉游走在他身体里。 可痛觉虽然能够压制,但这金光所带来的冲击却不曾走远,唇角的血迹拭去之后,又添上一缕新的殷红。 看来这玩意并不好对付。秋舫心中想道,连忙颤抖着往床铺爬去,倚靠床沿席地而坐,喘着粗气为自己调息。 有晏青云的督导,吴秋舫这一十六年来,日日修行不曾落下,但却未经历上几件惊心动魄的大事,所以此时面对金色光芒也是束手无策。 总不能真的死在这里吧,他感觉到自己的右眼突然湿润。 这并非是因为悲从中起留下眼泪,而是更加粘稠的血迹。 秋舫苦笑着摇了摇头,索性将双眼紧紧闭上,任有血液从眼角滑落。 若真要在此处丢了自己的小命,那也不能落个死不瞑目的下场,这也太丢人了一些,秋舫嘴角现出一个苦涩的嘲弄。 在符箓的作用之下,痛觉减轻了不少,秋舫只觉得耳朵根子都清净了几分,外边的瓢泼大雨与电闪雷鸣虽然还不停歇,至少显得不那么吵闹了。 双目紧闭,思绪飘向远处,不知会生还是会死的吴秋舫神色漠然,他脑海里浮现出震明山的影子,是在一个炎炎夏日的午后,蝉鸣声声,山中静好,阳光拍打在郁郁葱葱的密林上,投下细碎的树影。 他想象着自己正躺在密林中的一块大石板上,那是他从小到大常去午歇的石板,躺在上面,幽幽凉意从背心传来,心神也变得宁静。 这块石板年生有些久了,原本凹凸不平的石面也被磨得光滑如玉。斑驳的树影落在他俊朗的脸上,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是晏青云的声音。 “不去修行,在这里作甚?” “师父,弟子已做完今日的功课,来此处歇息一阵。”吴秋舫笑着说道,他知道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听到晏青云略带责骂的话语,也没有赶紧认错赔罪,反倒是舒畅地笑了。 “大道无止境,岂有做完的时候。”晏青云一甩他手中的拂尘,银白的麈尾倒竖,快要沾到地上的尘土。 “弟子想要歇一歇了。” 秋舫从不曾出言顶撞晏青云,但他此刻胆子却大了,眉宇间竟有几分倦怠。 “时如砺山带河,要歇,往后自能歇个够。” 晏青云平静地瞧着秋舫,秋舫愣了愣神,惨笑道:“师父,弟子快要活不了了。” “谁说的?” “弟子的五脏六腑似要爆裂。” “我在问你,谁说的?”晏青云冷眼望着他,重复了一句。 “是...弟子...自己说的。” “枉我白教你这身本事了。”晏青云冷色如旧,并没有因为秋舫的疲惫而露出异样情绪,仍旧是平常训斥少年郎的模样。 秋舫没有搭话,只是将头埋低,用手摸了摸身下的黄土。他想着,这山这水,他将要再也见不到了,师父时而算命打卦,总说命由天定,要他下山也是因为劫数。 可所谓劫数,竟能让自己丢了这条小命。他倒未后悔自己当初没去违抗晏青云的命令,但如今的下场却是自己并不想遇见的。 “天地一念,你想活,便能活。你要寻死,我不拦你。” 晏青云突然一声冷喝,说罢,将拂尘又反捧在怀中,转身便要离去。 “师父!” 秋舫大喊。 晏青云没有回头,却停下脚步,淡蓝色的道袍在风儿中飘荡,一派从容之姿。 沉吟半晌,他才平静道:“念之所动,生之所向,命数,劫难,哼,又能算什么东西。徒儿,可别让为师看低了。” 晏青云的话音一落,这片吴秋舫脑海中的天地瞬间崩塌,山山水水全作虚妄,只留下一个生的希望。 “命数,劫难,算什么东西。” 秋舫咳嗽一声,喃喃自吟道。他将双眼缓缓睁开,眼前的一切又恢复如初,沾染灰尘的烛台,在风中摇曳的旧木窗,都安静地待在它们该待的位置。只是鲜血充斥在他右眼之中,这一切事物落在他眼里,均是蒙上一层淡淡的殷红。 他兀自冷笑起来,不管李长风做了什么,晏青云的弟子自有晏青云弟子的本事,东极门的人不会输给徵侯山的人,想通此节,他艰难地调整姿势,盘腿而坐,强压着体内翻涌的气血,调动法力运转起来。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师父看低了。 他如此想道,荡去可心中羁绊,他的心神也逐渐归于宁静,是生是死,由不得劫难说了算,应该由他自己来定夺。 一阵精纯的法力从他腹中涌出,一步步扩散开来,如同一块石子被抛入池塘,涟漪泛起,波纹晃荡,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部包裹住。 好像有用,秋舫心头涌上一股窃喜。 在法力的包裹之下,气血总归是渐渐平息,痛意渐渐消除。但他右眼的血液仍不能止,顺着脸颊缓缓流淌。 再来! 法力再度往上冲来,又将右眼包裹住。此刻,他的眼中金光与蓝光纷至沓来,不断交替闪烁,好像两种光芒正在相争。 秋舫咬紧了牙关,起初他心神不宁,乱了思绪,也不知道运转身体里的法力去压制猛烈的金光,此刻心中想通此节,才算是理清了思路,渐渐将金光抑制住。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第九道惊雷等了半晌,才猛地落下,响彻天际的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秋舫右眼中的金光不知是不是殊死一搏,金光也随着霹雳声变得猛烈,一瞬间喷薄而出,照耀整间房屋,异常夺目。 痛觉再度涌现,但少年却不再怕,生死一念间,若他想生,劫难又如何能拦得住。他颤抖着将双手放在胸前,缓缓吸气,片刻后又轻轻吐出胸中浊气。 蓝光也不甘示弱,奋力包裹住眼中的金光,金光挣扎半天,一丝丝黯淡下来,成了灯枯油尽之势。 再过片刻,随着金光微弱至不见,窗外雨势渐停,乌云变得稀疏,皎洁的月辉再次洒下,落了一些在房间之中,秋舫终于是感到痛觉完全消除,右眼的血迹也逐渐干涸,好像一切又都恢复如旧。 而风政身后,已有几人因为法力消耗过度而躺倒在地,其余还能站立之人也都是喘着粗气,脸上尽露疲惫之色。 风政落在地上,黑袍在夜色里显得更加深沉,他凝望着天空消散的乌云,与重新露头的皓月,陷入了沉思。 无论是秋舫,亦或者墨宗众人,都不知道,这九道雷劫乃是秋舫眼中金光召唤而来,本该由秋舫一人承受,却在阴差阳错之间,变成墨宗众位高手为他护法,少年郎这是得了异宝,又安稳度过此难。 大概,劫数,亦是涅盘。 第七十八章 谁言长生 “若是如常,那我天天都回来看望爹爹。”风随星盈盈一笑,眉睫挑起,言语间自带七分娇气。 风政却是摇了几摇头,他眼底暗流涌动,直勾勾盯住天际,直抒胸臆道:“我们终其一生,也不过百余年的寿元,更有甚者,还不足百年,你可知为何?” “女儿不知,爹爹知道?”见话题回归沉重,风随星努了努嘴。 “我亦不知,但我知道,仙人可以长生不老,永远活在天上。”风政昂首挺胸地将手指向天上,声音变得大了几分。 随后又接着道:“同样是人,他独独多一个仙字,便能永远活着,而我们却要经历往生轮回,还说什么生死乃是世间规律,这又是凭什么?” 说到此处,风政原本雄浑有力的声音,竟又变得有些沙哑。 风随星闻言,愣在原地,她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妙龄少女,虽然即将嫁为人妇,翻开人生新的一页,却不曾去思考这些离自己极其遥远的事情,所谓长生,她只觉得是在传说中的一个概念,虚无缥缈,远在天边。 “总有一天,人们会知道真相。”风政眉头紧锁,这人世间,有太多东西令他看不穿和猜不透,他的境界在第二类人驻足已久,虽然快要来到第一类人的门槛,但要想突破仍有很长的路要走,任何一个机遇他都不能也不敢放过。 周宗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东极门门人。他风政又何尝不是,墨宗在风家手中延续数代,如今他用权谋与手段将其推向洛城至高,但这还远远不够,如何站上人间巅峰,让墨宗凌驾在徵侯山与佛门等大门大派之上,是他平生夙愿。 夙愿的达成,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而要长年累月的积累。可光是积累,也还不够,不管什么样的路,都有艰难险阻,都会面临瓶颈,突破瓶颈便要行非常之事,做非常之人。 他深吸一口气,淡然地瞧着风随星,眼中早已回归平静。光是昨夜的九道天雷便让墨宗费了如此大的心神,这令他也太不甘心了一些。 沉默片刻,风政又道:“此次屠妖,东极门定然会插手。你出门在外,不要乱动性子,徒生事端。” “东极门要是敢动我,我就要打得他们满地找牙。”风随星想起前几日在坊市中被何望舒一阵羞辱,便是气不打一处来,握紧双拳,愤懑地说道。 “星儿,不可胡闹。” 风政面色一肃,语气虽是责备,但刚中带柔,并不是真正的严加苛责。 “女儿知道了,只是东极门的人太过嚣张,前几日女儿在坊市中遇见那个...那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他竟敢欺辱我。” 风随星倒是恶人先告状,一股脑地把苦水向风政倒去,却让一旁的秋舫嗤之以鼻,心中暗骂道:“这小妖女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明明自己有错在先,反而倒打一耙。” “不男不女?” 风政眉角微皱,神色疑惑。 “就是披头散发,吊儿郎当那个。”风随星一边说,还用手比划了一下何望舒的轮廓。 要是十师叔知道被风随星这般形容,一定会暴跳如雷吧。秋舫见听闻风随星的话,却并不生气,甚至在心中暗笑。 若有人骂其他师叔,他当然是义愤填膺,就算无法出言反驳,也会哼哼唧唧地在心中还几句嘴。可要是有人骂何望舒,这不就是天下人都翘首以盼的事情么,毕竟何望舒的嘴是全天下最欠的。即使是秋舫这种老好人,有时也忍不住想要用针线缝死他的薄唇。 “你是说何望舒?”风政眉目一挑。 风随星略一沉吟,做出沉思之状,片刻后才说道:“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 见她这般天真,风政无奈地笑了起来:“你啊你啊,就是不肯让我省心。” “女儿怎就不让爹爹省心了?”风随星樱唇半撅,带着几分恼,又带几点娇,没好气地说道。 这父慈女孝的场景落在秋舫眼里,竟觉得头皮发麻,他不由打了个寒颤,揉了揉鼻尖,将一直瞟向他们的余光收回,生怕被风随星瞧见。 别看这小妖女在风政面前还算乖巧明理,等风政一走,少不了又得挨上几句责骂。 “我看最近,还是得给你找几个侍卫,否则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是削去了我的心头肉。”风政缓缓叹气,看着风随星的眸子炯炯有神。 “哪需如此麻烦。”风随星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不行,万万不可大意,以我所知,此妖身藏秘术,此前她与周宗交过手,东极门定是知道,万一他们冲你下手,再来威胁于我,那该如何?” 风政正色道,他思虑周全,早已将可能发生的情形在脑海中演练了一遍。 秋舫却默默冷哼,东极门的人光明磊落,岂会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不过他转念一想,若是换做何望舒,怕是真会干出如此行径。 “那妖怪...有什么本事?” 提到妖怪,任风随星再是目中无人,也得心中一凛,说了一半竟顿了一顿。 风政朝着周遭环顾一圈,兴许是觉得都是宗内的熟脸,也都是他能够确定的普通下人,便不再防备地说道:“她,竟能使用佛门功法。” “佛门功法,女儿这倒是有所耳闻,不是只有光头才会这些本事么?” “什么光头。”风政眉头一蹙,向着风随星纠正道,旋即又接着说道,“并非是和尚才能使用,而是一心向佛之人,才能使用佛门功法。” “哦...不过那个石方和尚,花天酒地,夜夜笙歌,他怎么也能用?”风随星不解道,这石方和尚也是人间第一类人,一身佛门功法造诣非凡,只不过却是贪恋美色,随时都在酒池肉林之中泡着,丝毫不像佛门中人。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风政喃喃说道,说罢,他冷笑一声,又道,“酒肉与佛祖,并不冲突,只是一个妖,却懂得礼佛?” “那万一,她就是佛门中人呢?” 说到最后,风随星的声音逐渐微弱,就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话是真的。 风政看了她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过这些东西,还算不是秘密。” “那什么才是秘密?”风随星连忙追问。 风政却停住不言,而是朝着正在忙碌的众人摆了摆手,朗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秋舫闻言,心知风政这是说到了节骨眼上,奈何自己并不敢违抗命令,只好悻悻而去。 不过一转身,他便计上心来,手指一并,蓄势待发,自己体内已被敛神符抹去法力气息,只要再施一张踏云符,轻手轻脚躲于墙根之后,未尝不能偷听一二。 值得风政屏退左右的秘辛,自然需要兵行险着,才能虎口夺食。 正当他沾沾自喜之时,红月却轻声说道:“谷芽,你不走么?” 秋舫一愣,他的脚步缓慢,跟在众人身后,却不成想红月有些疑惑地回头问他。 “要的要的。”秋舫敷衍道,但脚步并未加快,只要众人一走,他便有可乘之机。 “你还是不舒服么?” 谁知红月顿住脚步,面露几分关切地问道,似乎还在等他上前。 “不碍事,姐姐先去吧。”秋舫暗叫不好,却没有更好的办法支走此女。 “要不要我扶你一段?” 红月的笑声如银铃般悦耳,虽然只是打趣,但她还是不肯挪步,一副非得等到秋舫的模样。 秋舫无奈,只好走快几步,追上众人,心中惋惜之意莫过如此。 回到屋中,秋舫握紧拳头,没好气地砸在被褥之上,明明是良机难遇,谁料被红月莫名其妙的关怀给搅了局。 旋即,他又一头扎进被褥之中,脑海里的思绪胡乱散开。 回想起风政的话语,秋舫也是有几分别样的感悟。在师叔们的言语之间,他隐约知道自己的大师伯入了妖道,可他为什么要入妖道,自己却是只听到三言两语,并不能还原出事态的全貌。 不过嘛,为什么人一定要求一个长生呢? 他扪心自问,昨夜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死亡令人感觉恐惧,但在他心目当中,这是迟早会面对的关卡,正如风随星一样,所谓的长生不老,吴秋舫还未去想过。 也许只有行将就木之人,才会打心底里生出对死亡的恐惧,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像他这样的少年郎,对死亡的领会还并不真切,自然也不会对长生不老日思夜想。 秋舫摇了摇头,想到昨夜之事,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右眼,这一日来,仿佛一切如初,这眼睛又归于平常,并没有出现过令他觉得诧异的故事。 这李长风,当真是奇了怪了。他心有不爽,别什么没捞着,自己还差点赔了小命,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这世间的异宝无穷尽也,兴许什么时候真的救上自己一命也未可知。 他甩了甩头,尽力让自己不去思索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眼下的当务之急还得是后院中被关押的黑影,既然风政说结界修复尚需时日,那么自己,自然也可以再去后院中闯荡一番。 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 第七十七章 如常 墨宗这一夜,过得并不寻常。 深秋的晨明,本当是露水清新、嫩竹翠业,可这日的清晨,沉闷弥漫在空气之中,四处可见天雷轰鸣过后的圮败。每一个行走在路上的身影,也没有前些日子的窃窃私语,沉默是墨宗今日统一的主题。 秋舫很早便拖着疲惫的身躯出现在风随星的院子里,侍女们正在忙碌,好在重活不多,否则秋舫这伤势未愈的身子顷刻间便会被人瞧出端倪。 但下人们向来都修炼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红月悄然走近他身边,轻声说道。 “谷芽,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白天奉刘总管之命去城外做了些活,晚上电闪雷鸣的,睡得也不算好。”秋舫苦笑两声,他脸色始终有些苍白,不免被风随星院子里当差许久的红月发现。 “今天做完工,早些回去歇着吧。”红月关心道,情绪却并不高昂,昨夜的天雷让墨宗的人们都没有做上香甜的美梦,这些需要修真者去摆平的事,他们一介普通人,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敢过问。 “谢谢姐姐关心。”秋舫轻声说道。 气氛又归于沉默。直至晌午,风随星才慢悠悠地推开窗户,每天起床之际,她都会探出头来,细嗅芬芳,瞧见院中的众人仍在忙前忙后,有些意兴阑珊。 昨夜的她虽然不曾出手,但也知道过得并不太平。她不禁轻倚窗台,将手拖在下巴之下,望着远处出神。 “星儿。” 远门处站着一个魁梧的人影,循声望去,秋舫心中一颤,是风政。 他怎么来了?少年郎心中疑惑道。 “爹爹。”见是风政,风随星笑逐颜开,撒着小跑从屋中出来。 风政平常都是一派不怒自威的神色,下人们在路上遇见,都得怯生生地问一句安,再是让到两旁,待风政先走。 可今日的风政却像是并未被昨夜的惊雷所惊扰,笑吟吟地看着向自己奔来的风随星。 风随星性子急躁,加之对昨夜之事有诸多困惑,一张口便是询问:“爹爹,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落了几道天雷,不碍事。”风政笑道,脸色如常。 “平常刮风下雨、雷鸣电闪的,也都没见过如此场景,其中定是有异。”风随星认真地讲述起自己的判断来。 风政闻言,却是神态自若,反倒是劝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星儿不必担忧。只是,宗内近些日子可能不会太平,你要顾好自己。” 风政对宗内的人一向是不苟言笑,就算是对待亲近之人,也多以严肃处之。不过近日一见,风随星倒是个例外,独得风政宠爱,话语之间从来不加责备,就连那一日风随星在夜宴上顶撞其他家主,他也没有任何苛责。 大概正是因此才让风随星如此嚣张跋扈的吧。秋舫想道。不过这父慈女孝的场景却令他有几分羡慕,毕竟冷面道长大多数时间都不苟言笑,何谈宠爱了。 “因为屠妖大会的事情么?” 风随星瞪大眼睛,不解地问道,按她的性子,只要自己有疑问,必然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弄出个所以然来。 风政倒也不避讳此事,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不管如何欺瞒,都会走漏风声,更何况要想扬威,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对,昨夜的天雷,破了结界,估计修复还需一些时日,东极门的人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顺利屠妖。” “哼,又是东极门的贼人。”风随星咬牙切齿地骂道,秋舫在一旁听见,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风家父女却被这一声喷嚏给吸引过来。 风随星倒是一如既往地瞪了秋舫一眼,那表情像是在怒骂秋舫打断他们父女二人的对话。 风政的神情便看不出深浅了,他凝视着秋舫,却向着风随星说道:“这小子,是你院子里的。” “是,爹爹。” 风随星恭敬答道,似乎只有在风政与林秦面前,她才会显露出一丝乖巧。 “夜宴的时候,倒有见过。不过你快要嫁做人妇了,院中有男丁,需得注意。”风政淡然叮嘱道。 听见嫁做人妇四个字,风随星却面色微红,过了片刻才解释道:“有些脏活重活,九清与红月她们做不了,所以才劳烦敏姑挑了个男丁来。” 风政闻言点了点头,一边盯着秋舫瞧,一边说道:“面色苍白,身子瘦弱,怕是肩不能扛吧。” 好在秋舫遇见昨晚的糟心事,今天的模样确有几分虚弱,倒是不会令人怀疑他的身份。 “回禀宗主,小的天生就怕打雷闪电,所以昨晚...昨晚休息得不太好。” 秋舫连忙说道,在风随星院子里当差,并没有太多琐事,自己一人又单独居住在柴房之中,加之听风政方才的口气,结界修复还需时日,这几日正好是活动的大好时机,自然不能因为风政的三言两语而坏了自己的好事。 “哦。” 风政点了点头,并不再去理会秋舫,而是转头向风随星说道:“星儿,大喜之日,可有定好时间?” “全凭爹爹做主。”风随星面露羞涩,眼帘低垂。 “那就由我跟林家商议吧。林秦这孩子,天资聪颖,心思沉稳,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婿,你嫁了过去,得收一收自己的脾气,莫要惹是生非。” 风政喃喃说道,他对自己这位女儿的性子了如指掌,心中也在担忧她徒生事端。 “女儿知道,父亲尽管放心便是。” 风随星还是头也不抬,秋舫见状心中充满不屑,明明平常一言不合她意便要撒泼,如今倒装得像是个良家小姐来了。 “林秦对你,怎么样?” 风政又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脚步轻移,一边说着话,一边打量起周遭的花草树木来。 作为父亲,风随星又是一个待嫁少女,他自然不会常到女儿的闺房边上晃悠,也有好些日子不曾来过,不免要瞧上一瞧女儿的生活究竟如何。 风随星闻言却怔了一怔,旋即又开口道:“林公子对我很好。” 其实在场之人多少也都听说过,特别是婢女之间往往会把主人家的逸闻趣事拿来互通有无,自然清楚林秦对风随星永远都是恭顺有礼,并非关爱备至,要说普通朋友,这还说得过去,但说未婚夫妻,可就差了些火候了。 这份感触自然也在风随星自己的心中,此时风政问起,她也不好大倒苦水,只敢一笔带过。 何况风政一向对她有求必应、疼爱有加,若是听到林秦对她的关心之中还带着一丝若即若离的冷漠,怕是会一怒之下,毁去这门婚事,这样的场面是她极不愿意见到的。 “那便好,夫人走得早,我平常又忙于事务,对你和云儿过问得少,你们需多体谅。” 风政此刻仰头凝望天际,脑海里有万千思绪荡过。 风随星见到父亲眼中的一丝悲怆,连忙上前一步,挽住风政的手臂道:“父亲哪里的话,女儿感激还来不及呢。” 风政毕竟是一宗之主,心怀大事之人,这样的情绪必不可能长时间挂在脸上,不过眨眼间,他便收起这份真情流露,朗声笑道:“你们体谅就好,再过些时日,你嫁娶林家,可别忘了时时回来看一看我,父亲也老啦,时日啊,肯定也不多了。” 风政此言一出,风随星却鼻子一酸,似乎嫁做人妇之后的场景已经浮现在她眼前,白发苍苍的风政一个人坐在墨宗的大堂之中,显得如此凄凉。 风政察觉到风随星的异样,笑着劝慰道:“风家子弟,可不能哭鼻子。父亲往后还有许多事要你去做,你愿意吗?” 见风政突然问出这话来,风随星愣了一愣,便是不假思索地答道:“父亲之命,女儿自当万死不辞。” “晦气。”风政啐了一口,笑着摇了摇头,旋即又道,“有此话足矣。” “不过女儿能帮父亲做些什么?”风随星不解问道。 风政扭头望着她,面露笑意道:“以后便知,墨宗当下最要紧的是屠妖顺利,到时候发生一些凶险之事也是常情,你可得顾好自己。” 听闻屠妖二字,吴秋舫耳朵一竖,将手中的笤帚握得更紧了。 “爹爹,女儿不明白,这屠妖,有什么好处?” 风随星话音一落,风政便笑了起来,缓缓摇头道:“你见过妖吗?” “女儿哪里见得到。” “此番捉来的妖,瞧上去也不过十多岁,甚至比你还要小上一些,但境界已至第二类人。”风政赞叹道。 “啊!”风随星一声惊呼,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她不曾见过此妖,自然不知道其中深浅。 吴秋舫见过,但此刻随着风政的话去深思,心中同样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难道妖的修行,会比常人快上十倍?不,百倍?秋舫蹙眉思索道。 “那万一,那妖怪,其实已经一百多岁了呢。”风随星随口猜测道。 风政却淡然笑了起来,双眸流露出唏嘘之色,沉吟片刻后才说道:“若是一百多岁了,还生得一副少女的脸,岂不是更加可怕?” 风政说罢,将双手负于身后,面色中带着一丝玩味。 “那爹爹是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没有人会拒绝永生,就算不是永生。功法与秘宝都是人类永远觊觎的东西。” 风政的脸色突然转冷,气氛显得有几分凝重。 风随星不知当如何接话,只是任性道:“女儿就只想爹爹安好。” 风政闻言,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用手抚过风随星的如水长发,淡然道:“真希望,天天如常。” 第七十九章 黄叶满院 好长一个下午,秋舫都还算闲暇,看来在小妖女院子里做事的的确确是件美差,就算要时刻担忧小妖女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至少还能获得几分闲暇,两相权衡之下,倒也不算太坏。 虽然没有差事可做,秋舫也不曾闲着。屋中独有他一人,自然是修炼的大好时机,要是再不精进一番自己的本领,恐怕晏青云知道了,说什么也要大发雷霆。 他在床上盘腿而坐,双眼紧闭,徐徐调动周身法力上下游走,气息平稳而祥和。 只不过在这般调息之中,他还是察觉到两股异样。 一是眉心的剑纹,每当法力游至眉心处,秋舫的脑海里便隐约可见一道雪亮如银的长剑,长剑硕大纤长,倒悬在一方阒静的空间之中,目视过去,清亮的剑锋正闪烁着阵阵寒光。 此处无风无雨,那剑自是岿然不动。 每当吴秋舫想要驱动法力上前查探之际,都会被一道强劲的力量拒之千里,真就一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少年清楚,这柄剑应当是李长风所赠的剑意。 想到此处,他自然极度不满,明亮清澈的眼睛冒出几道怒火,心中骂道:“这臭小子三番两次为难自己,说是送宝,结果差点把自己的小命给送没了。” 不过嘛,希望一切真如他所说,绝不会加害自己,否则以自己现在的本事,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迟早会殒命在不知道什么鬼地方。 梦境中的一切总归是梦境,秋舫本不愿去相信,但李长风在梦中的所作所为,最后都在现实里引起不小的波澜,这惹得秋舫也难以自持,有几分相信起来。 而另一处异样,自然是在右眼之处,与长剑不同,此处有一个通体黑色的小球,亦是安静地躺在原地,小球周身散发着淡淡的辉光,越至边缘,光线就越加淡薄。 若说辉光,这玩意更像是一层壳,秋舫驱动法力前进,撞在辉光又被弹回,丝毫无法触碰到球心的东西,颇为奇异。 但最近发生过得奇事异事已然太多,这甚至已不能引起秋舫心中波澜。好在他向来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既然今日能以参透其中奥妙,那边留待明日,反正这些东西迟早还会出来作妖。 思前想后,秋舫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运转起体内的法力来。 师父说过,我们所修之道,乃是符道。 而符道又与其他大门大派所修功法大相径庭,并没有所谓层数一说,修符者对符箓的掌控越是炉火纯青,境界便会跟着突破。 在这里面,少了许多条条框框,不似专门修行某种功法之人,需要日以继夜地提升功法的层数,才能寻求突破。 因此,秋舫倒也不用去钻研某种功法,只需要市场打坐冥思,通过体内静脉凝练法力,最后以最为精纯的法力而作符,自然威力会大上不少。 这一阵修炼,天色也是昼夜交替,漫漫长夜就要来临。 小小柴房之中,一只灵鸟扑腾着翅膀,破窗而出,隐入沉沉的黑夜,直直往风政的院子边上飞去。要行大事,自然得盯紧了风政的行动。 秋舫半俯着身子,轻轻推开房门,脚步轻盈,不急不缓地迈过门槛,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的脚底,已然踩着一张踏云符,将何望舒偷偷摸摸的行径学了个七七八八。 方一出门,吴秋舫便东张西望地打量起周遭来,有了上次刚扮作风随云便被风随星当场撞见的经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有所大意,此刻正仔细观察着屋外的事物,生怕那个神出鬼没的风随星又站在自己跟前,坏了自己的大事。 好在风随星今晚并不得闲,婚期渐渐近了,加上昨夜的天雷滚滚,让她夜不能寐,自然是要踏踏实实地睡上一个养颜觉,否则大喜之日,不能漂漂亮亮地出嫁,可就难堪了。 见四下无人,除了几声鸟鸣与风啸,便没了其他声响,秋舫这才算是安心了一些。 通过几日的摸索,墨宗的格局尽在其心中,他没花多少功夫,便摸到了后院。 这一路上倒也算是顺利,起初还能碰见几个值夜的护卫,那些孔武有力的大汉见了他的服饰,也知道同是墨宗当差的下人,自然不会起任何疑心。 待得往深处走了一些,便是墨宗弟子们的居所,来往弟子亦不算少,虽然昨晚才经历过惊心动魄的一幕,但年纪尚浅的弟子们并没有露出愁眉苦脸的模样,反倒是交谈甚欢,言笑晏晏。 或许在他们心中,就算是天塌了下来,也有风政与几位墨使顶着,且能够护住他们的安稳。就像吴秋舫打心底觉得,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能够胜过自己的师父,即使是被凡人吹得神乎其神的仙人,怕是最多也只能与晏青云打个平手吧。 见到秋舫的身影,墨宗弟子同样不在意,只不过瞧他们的脸色,比之前院的护卫,多了几分傲气。 仙凡有别,人间同样有着三六九等,普普通通的凡人,一生不曾入过修真之道,在修真者眼中,自然卑微如蝼蚁,若是能让他们的目光多停留片刻,都算是得到了恩宠。 秋舫一路上埋着头前行,这一路过去,他并不想与人发生纠葛,莫生事端是他给自己的忠告。 再行几步,这才算是到了后院,要说有了前几日金面黑衣人闯入一事,此处本该守卫森严,不让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但如今,这里依旧是黄叶铺了满地,院子外边的几株老银杏生入云霄,灰白的枝干上,叶子却已落光,更衬出了一庭的沉寂萧索。 秋舫并不急着进入,而是躲在外围的墙根静静打量四周,心中疑惑不已。 奇了怪了,墨宗是目中无人还是真的太傻,连我都知道应该将此处戒备起来的道理,风政竟如此放心大胆。 秋舫心中一边思虑,双眼一边打望,瞧来瞧去,这也不像是有十面埋伏的场景,难不成,墨宗当真是如此心大? 没有何望舒的陪伴,一切也只得靠秋舫自己。他轻轻晃了晃脑袋,叹息一声,明明结界一破,何望舒怎么也不晚点花样,派只鸟儿进来瞧瞧。 明明还说随时护着我,看样子是真想把我尸首抢出去。秋舫回想起何望舒夸下的海口,不禁冷哼一声,不过此时也由不得他再去东想西想,待他确认周遭无人之后,终究蹑手蹑脚的踏入许久不成来到的墨宗后院。 这晚星月俱是消瘦,秋风轻啸,一丝寒意抚过秋舫的脸颊,想是此处人烟稀少,且关押着一个妖怪的缘故,墨宗后院里显得有些阴森。 秋舫不自觉地裹紧衣衫,脚步仍不停歇,缓缓向着那颗枯树走去。 少年不敢存丝毫怠慢之心,无论是在震明山上,还是在东极门见识妖与周宗一战,他都知道此妖的本事犹在他之上,甚至要往上不少个层级。 今天在风随星院子里听了风政的话,他更是心中警惕大起,因为他很清楚,风政的语气,昭示着堂堂墨宗宗主,也没有把握能够拿下这个妖怪。 往前走了两步,也不知是不是枯树感应到什么,还是说秋风也太萧瑟了一些,树枝竟微微颤动,若是上面还留存着几片枯叶,怕是又要簌簌而下,将这一地金黄铺得更加厚实。 秋舫硬着头皮继续走去,屠妖大会将近,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即使今夜的墨宗设了什么陷阱,要请他或者什么人入瓮,他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有踏云符的加持,少年郎即使踩在枯叶上,也没有出现此起彼伏的细碎声响。 这令他心中稍安,不过他仍不敢放松警惕,不仅眼观六路,还耳听八方,一步一顿地往前探去。 距离枯树不足一丈之处,秋舫的双脚却是停顿了下来,他心中泛起一丝异样,他与这妖打过太多次交道,加之自己五感过人,常常能感觉到常人所不能感觉到的事物,多少能够察觉到树干之中的异动。 就在他停下脚步之后,不过眨眼,风儿突然喧嚣起来,猛烈地卷起四周的枯叶,黄叶纷飞而起,在后院之中落了一阵叶雨。 但又过了片刻,风儿却又停下,黄叶又轻飘飘地回落在地上。 秋舫双眼微眯,用余光瞟着四周,见并没有其他人进入这个院子,便硬生生的咽了口唾沫,再次提腿迈步,本就不足一丈的距离,渐渐只剩四尺有余,秋舫心中的不安却也更加浓烈起来。 狂风再次大作,院外的几株老银杏在风中摇摆得不停不休,秋舫眉头紧锁,竟觉得这阵风儿刮在脸上,像是一柄柄刀刃从自己脸旁激射而过,令他的皮肤有些生疼。 “我没有恶意!” 秋舫压低嗓子,急忙喊道。 他话音一落,那树干里被困住的妖像是听见了,劲风便又退去,似乎那妖相信了吴秋舫的话语。 “我不会加害于你。”秋舫学者李长风的模样,说出同样的话来,顿了一顿,他又道,“我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 第七十八章 谁言长生 “若是如常,那我天天都回来看望爹爹。”风随星盈盈一笑,眉睫挑起,言语间自带七分娇气。 风政却是摇了几摇头,他眼底暗流涌动,直勾勾盯住天际,直抒胸臆道:“我们终其一生,也不过百余年的寿元,更有甚者,还不足百年,你可知为何?” “女儿不知,爹爹知道?”见话题回归沉重,风随星努了努嘴。 “我亦不知,但我知道,仙人可以长生不老,永远活在天上。”风政昂首挺胸地将手指向天上,声音变得大了几分。 随后又接着道:“同样是人,他独独多一个仙字,便能永远活着,而我们却要经历往生轮回,还说什么生死乃是世间规律,这又是凭什么?” 说到此处,风政原本雄浑有力的声音,竟又变得有些沙哑。 风随星闻言,愣在原地,她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妙龄少女,虽然即将嫁为人妇,翻开人生新的一页,却不曾去思考这些离自己极其遥远的事情,所谓长生,她只觉得是在传说中的一个概念,虚无缥缈,远在天边。 “总有一天,人们会知道真相。”风政眉头紧锁,这人世间,有太多东西令他看不穿和猜不透,他的境界在第二类人驻足已久,虽然快要来到第一类人的门槛,但要想突破仍有很长的路要走,任何一个机遇他都不能也不敢放过。 周宗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东极门门人。他风政又何尝不是,墨宗在风家手中延续数代,如今他用权谋与手段将其推向洛城至高,但这还远远不够,如何站上人间巅峰,让墨宗凌驾在徵侯山与佛门等大门大派之上,是他平生夙愿。 夙愿的达成,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而要长年累月的积累。可光是积累,也还不够,不管什么样的路,都有艰难险阻,都会面临瓶颈,突破瓶颈便要行非常之事,做非常之人。 他深吸一口气,淡然地瞧着风随星,眼中早已回归平静。光是昨夜的九道天雷便让墨宗费了如此大的心神,这令他也太不甘心了一些。 沉默片刻,风政又道:“此次屠妖,东极门定然会插手。你出门在外,不要乱动性子,徒生事端。” “东极门要是敢动我,我就要打得他们满地找牙。”风随星想起前几日在坊市中被何望舒一阵羞辱,便是气不打一处来,握紧双拳,愤懑地说道。 “星儿,不可胡闹。” 风政面色一肃,语气虽是责备,但刚中带柔,并不是真正的严加苛责。 “女儿知道了,只是东极门的人太过嚣张,前几日女儿在坊市中遇见那个...那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他竟敢欺辱我。” 风随星倒是恶人先告状,一股脑地把苦水向风政倒去,却让一旁的秋舫嗤之以鼻,心中暗骂道:“这小妖女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明明自己有错在先,反而倒打一耙。” “不男不女?” 风政眉角微皱,神色疑惑。 “就是披头散发,吊儿郎当那个。”风随星一边说,还用手比划了一下何望舒的轮廓。 要是十师叔知道被风随星这般形容,一定会暴跳如雷吧。秋舫见听闻风随星的话,却并不生气,甚至在心中暗笑。 若有人骂其他师叔,他当然是义愤填膺,就算无法出言反驳,也会哼哼唧唧地在心中还几句嘴。可要是有人骂何望舒,这不就是天下人都翘首以盼的事情么,毕竟何望舒的嘴是全天下最欠的。即使是秋舫这种老好人,有时也忍不住想要用针线缝死他的薄唇。 “你是说何望舒?”风政眉目一挑。 风随星略一沉吟,做出沉思之状,片刻后才说道:“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 见她这般天真,风政无奈地笑了起来:“你啊你啊,就是不肯让我省心。” “女儿怎就不让爹爹省心了?”风随星樱唇半撅,带着几分恼,又带几点娇,没好气地说道。 这父慈女孝的场景落在秋舫眼里,竟觉得头皮发麻,他不由打了个寒颤,揉了揉鼻尖,将一直瞟向他们的余光收回,生怕被风随星瞧见。 别看这小妖女在风政面前还算乖巧明理,等风政一走,少不了又得挨上几句责骂。 “我看最近,还是得给你找几个侍卫,否则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是削去了我的心头肉。”风政缓缓叹气,看着风随星的眸子炯炯有神。 “哪需如此麻烦。”风随星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不行,万万不可大意,以我所知,此妖身藏秘术,此前她与周宗交过手,东极门定是知道,万一他们冲你下手,再来威胁于我,那该如何?” 风政正色道,他思虑周全,早已将可能发生的情形在脑海中演练了一遍。 秋舫却默默冷哼,东极门的人光明磊落,岂会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不过他转念一想,若是换做何望舒,怕是真会干出如此行径。 “那妖怪...有什么本事?” 提到妖怪,任风随星再是目中无人,也得心中一凛,说了一半竟顿了一顿。 风政朝着周遭环顾一圈,兴许是觉得都是宗内的熟脸,也都是他能够确定的普通下人,便不再防备地说道:“她,竟能使用佛门功法。” “佛门功法,女儿这倒是有所耳闻,不是只有光头才会这些本事么?” “什么光头。”风政眉头一蹙,向着风随星纠正道,旋即又接着说道,“并非是和尚才能使用,而是一心向佛之人,才能使用佛门功法。” “哦...不过那个石方和尚,花天酒地,夜夜笙歌,他怎么也能用?”风随星不解道,这石方和尚也是人间第一类人,一身佛门功法造诣非凡,只不过却是贪恋美色,随时都在酒池肉林之中泡着,丝毫不像佛门中人。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风政喃喃说道,说罢,他冷笑一声,又道,“酒肉与佛祖,并不冲突,只是一个妖,却懂得礼佛?” “那万一,她就是佛门中人呢?” 说到最后,风随星的声音逐渐微弱,就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话是真的。 风政看了她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过这些东西,还算不是秘密。” “那什么才是秘密?”风随星连忙追问。 风政却停住不言,而是朝着正在忙碌的众人摆了摆手,朗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秋舫闻言,心知风政这是说到了节骨眼上,奈何自己并不敢违抗命令,只好悻悻而去。 不过一转身,他便计上心来,手指一并,蓄势待发,自己体内已被敛神符抹去法力气息,只要再施一张踏云符,轻手轻脚躲于墙根之后,未尝不能偷听一二。 值得风政屏退左右的秘辛,自然需要兵行险着,才能虎口夺食。 正当他沾沾自喜之时,红月却轻声说道:“谷芽,你不走么?” 秋舫一愣,他的脚步缓慢,跟在众人身后,却不成想红月有些疑惑地回头问他。 “要的要的。”秋舫敷衍道,但脚步并未加快,只要众人一走,他便有可乘之机。 “你还是不舒服么?” 谁知红月顿住脚步,面露几分关切地问道,似乎还在等他上前。 “不碍事,姐姐先去吧。”秋舫暗叫不好,却没有更好的办法支走此女。 “要不要我扶你一段?” 红月的笑声如银铃般悦耳,虽然只是打趣,但她还是不肯挪步,一副非得等到秋舫的模样。 秋舫无奈,只好走快几步,追上众人,心中惋惜之意莫过如此。 回到屋中,秋舫握紧拳头,没好气地砸在被褥之上,明明是良机难遇,谁料被红月莫名其妙的关怀给搅了局。 旋即,他又一头扎进被褥之中,脑海里的思绪胡乱散开。 回想起风政的话语,秋舫也是有几分别样的感悟。在师叔们的言语之间,他隐约知道自己的大师伯入了妖道,可他为什么要入妖道,自己却是只听到三言两语,并不能还原出事态的全貌。 不过嘛,为什么人一定要求一个长生呢? 他扪心自问,昨夜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死亡令人感觉恐惧,但在他心目当中,这是迟早会面对的关卡,正如风随星一样,所谓的长生不老,吴秋舫还未去想过。 也许只有行将就木之人,才会打心底里生出对死亡的恐惧,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像他这样的少年郎,对死亡的领会还并不真切,自然也不会对长生不老日思夜想。 秋舫摇了摇头,想到昨夜之事,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右眼,这一日来,仿佛一切如初,这眼睛又归于平常,并没有出现过令他觉得诧异的故事。 这李长风,当真是奇了怪了。他心有不爽,别什么没捞着,自己还差点赔了小命,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这世间的异宝无穷尽也,兴许什么时候真的救上自己一命也未可知。 他甩了甩头,尽力让自己不去思索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眼下的当务之急还得是后院中被关押的黑影,既然风政说结界修复尚需时日,那么自己,自然也可以再去后院中闯荡一番。 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 第八十章 交易 树欲静,风亦止,周遭更是鸦雀无声。 后院中央的巨大枯树有一奇异之处,树干周身被设下了禁制,饶是何望舒这样的结界大师也束手无策的禁制。 此禁制笼罩住整个树干,就连飘落在地上的黄叶,也近不得其身,看起来,周围一圈都皆是干净。 吴秋舫亦无法近身,他呆立在三尺之外,听不到里面有传出什么声音来,心中纳闷至极。 他暗想这道结界是不是能够隔绝声音,但转念一想,总觉得方才喧嚣的风儿都是妖所唤来,能做到此,又岂能无法出声? 正如他所料,里面的妖终于是开了口:“是你。” 一个寡淡而清冷的女声落到秋舫的耳朵里,令少年郎觉得熟悉,果真是在数次交手的黑影女妖。所谓冤家路窄,莫过如此。 “你知道我是谁?” 秋舫声音低沉,一边说着话,一边戒备着四周。好在这里虽然杂乱,但却很清静,静得连鸟叫都没有。好在粗略查探之后,也不像是隔墙有耳的模样。 树干里的黑影却陷入了沉默,她并没有料到自己追杀多日的吴秋舫会出现在这里,正在安静思考些什么,院子里又迎来了死一般的沉寂。 耳边秋风瑟瑟,头上月影重重,吴秋舫见她半晌不答,略有几分焦急,毕竟他在此处耽搁的时间越长,被墨宗发现的风险便也越大。 “你可还在?” 见毫无动静,秋舫以问话代替催促。 “我知道你是山上那小子。”黑影冷言相讥,却没能挑起秋舫心中不悦。 毕竟今晚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心中的疑惑,而不是与女妖斗嘴吵架来的。 “长话短说,我可以助你出去,但你不能伤我。” 秋舫试探着说道。 几多经日,他多多少少也掌握了一些与人谈判的技巧。与人交易,要想达到自己的目的,自然得拿得出足够的筹码。 当然了,兵不厌诈,这筹码自己究竟有没有尚且另说,重要之处在于挑起对方的兴趣。一个再大再完美的局,也得有人入局,否则毫无意义。 但黑影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我定要杀了你。” 此话一出,却让盘算已久的秋舫愣了愣神,明明自己已经想好之后的对话如何去讲,却开局失利,全盘落空。 这妖女,怎就一根筋似的。 秋舫蹙起眉头,平常何望舒爱教训他几句,说他与熊珺祺一样,都是一根筋的主,遇事非黑即白,脑子从来不会转弯,今日得见,看来还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你就不想出去?”秋芳正色道。 “想,但我始终要杀你。”黑影冷冷说道,并不为之所动。 若是两者此刻正面对面站着,秋舫丝毫不会怀疑对方已经大打出手。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解道:“为何你就执意要来杀我?” “要下山,就得死。不下山,还能活。” 黑影的话语极其简单,秋舫的脑海中浮现出她露出真身的那一刻,黑影之中的女子秀靥如花,凤目明澈,并不是凡人一贯以为的凶神恶煞之貌。 “我下不下山,与你何干?” 秋舫撇了撇嘴,好在树干上的结界将黑影牢牢关押在里边,一时之间,他竟觉得有恃无恐。 “为了天下。” 这四个字,是秋舫无论如何也不敢去设想的回答,要是对方是个仙人,是个朝臣,亦或是个小小凡人,说出这句话来,也得让秋舫皱起眉头认真思考片刻。 但一个妖,却说起“为了天下”这四个字来,竟令还算沉稳有方的少年郎“嗤”地笑出了声,难以抑制的低笑声在树干周遭回响,令黑影生出不悦。 “有什么好笑的。”黑影的声音里除却冷意,终于多了一分其他的情绪,是怒意,是被秋舫这突如其来的一笑所勾起的怒意。 秋舫见对方突然发怒,为了之后的谈判,也不好再这般放肆,刻意清了清嗓子,认真说道。 “你不是妖怪么?妖怪都这么好心的?” 黑影闻言,却沉默下来,令人窒息的安静仿若潮水,将秋舫吞没,少年郎叹息一声,竟兀自在原地坐下。 他很清楚,枯树中关押着的黑影,外表瞧上去与自己年纪仿若,但也正如风随星的猜测,并不能证明黑影是不是真就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黑影的心智算不上多么成熟,反倒是倔强得令吴秋舫都有些看不下去。 “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可以退步。”秋舫见陷入僵局,不得已再次相劝道。 “怎样?” “你要杀我没问题,但总得有个时限。我救你出去,你反手要了我的命,哪有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秋舫思绪翻涌,使出浑身解数与这妖女谈着交易。 黑影虽然愣了片刻,但还是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我奉命杀你,你必须死。” 秋舫眉头紧锁,听着黑影油盐不进的语气,心中不免着急起来,气急败坏说道:“哪有你这样的。” 气氛,又陷入了沉默。这黑影比之秋舫,更加不善言辞,答不了几句,便又不开腔了,让少年预想的对话进展缓慢。 秋舫见状,想起那晚在东极门一战,何望舒最后打发走黑影的几句话来,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你要是连命都没了,怎么杀我。要知道在过几日,墨宗就要召开屠妖大会,到时候,你小命不保。” 秋舫一阵威逼利诱,可谓是软硬兼施,他绞尽脑汁地劝慰起对方,希望对方能够开一开窍,与自己达成合作。虽然他也不知道这黑影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能让风政大感兴趣。 但他知道的是,很多事情,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一定能够弄得明白,若当真如此,那只要能破坏风政的计划,便是成功。 黑影对吴秋舫的话将信将疑,不禁沉吟一阵,才缓缓说道:“那你说,时限是什么?” “二十年。二十年之内,不准杀我。二十年之后,看你本事。”吴秋舫这是将何望舒的本领学到了精髓,他本想说十年,但转念一想,一开口便交代了自己的底线,实为不妥,不如先往大了去说。 这缓兵之计一出,自然诱惑十足,加之黑影心智并不算多么成熟,不免被蛊惑得摇摆不定。 “二十年太长,十年。”黑影犹豫道。 “十年太短,现在是你火烧眉毛,可不是我。”秋舫冷哼一声,丝毫不肯退让。 话虽如此,秋舫心中却没一点底,以对方外貌所显的年龄来看,不过十多岁,便晋入第二类人的境界,饶是自己天资聪慧,机遇无穷,也不敢说三十岁时便能有此成就。就算是二十年之后,以对方的修炼速度,二者相遇,自己多半还是得引颈受戮。 黑影沉默不语,显然在心中盘算起这个条件究竟符不符合自己的预期。 秋舫见状,赶紧趁热打铁道:“以你的境界,就算是原地踏步,我也不可能在二十年之后追上你。你有何可担心的?” 对方不答,依旧沉默,这倒是让秋舫心中发毛,有些慌乱起来。 “十五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黑影冷然道。 “十五年?” 这一回,换秋舫陷入了沉思,不过转念一想,生死无序,人总有要死的一日。更何况,自己若是运气尚佳,就是天天抛头露面,也不会被杀害,若是命中注定,就算躲在天涯海角,也逃脱不了离开人世的宿命。 只不过,眼下的难关总归是要过的,就算死,也要死得其所,能为东极门做些什么。 秋舫暗下决心,深吸一口气,低喝一声道:“十五年就十五年,但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黑影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更有几分狐疑。 “告诉我,是谁叫你来杀我的。”秋舫沉声说道,停顿片刻后,他又接着道,“我已经从二十年退到了十五年,总不能次次由我退步吧,现在可是我在救你的性命。” 黑影一阵思索,觉得吴秋舫并非拿空话虚话与她胡诌一通,细细想来,倒也不无道理。但她奉命杀人,不管是收了好处还是怎样,都不可能将幕后凶手的真名报出,于是又陷入了纠结。 吴秋舫也察觉到这一点,他本也不指望黑影会那么老实地说出幕后真凶是谁,但这却是他为自己争来的筹码,心中不禁赞叹起何望舒来,这十师叔果然本领过人,之前随口与自己说过的交易之道竟这般好用。 片刻之后,他便是轻声说道:“你不说,也成,但你得换一个秘密来交换。” “换什么秘密?” “都说了是秘密,我还能知道不成。” “那我哪知道说什么?” 二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一番,那黑影话语间的冷意少了一些,一言一行之间,多了几分温度。 “比如说,风政为什么抓你。”吴秋舫沉声道。 “风政是谁?”黑影不解地问道。 秋舫却怔神愣住,听黑影的语气,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就是将你关在这里的人。” “不认识,但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他。”黑影冷哼一声。 “那你...可知道三大家族?” 秋舫双眼微眯,试探道。 “这又是什么?”黑影显然有些不太耐烦,再是冷哼一声。 秋舫见她一问三不知,心中不免产生了怀疑,这妖怪,究竟是不是妖,还是说,她原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今晚这一场,不过是自己白费口舌罢了。 少年郎不禁来回踱步,安静地思虑起来,眼睛落在院外的老银杏上,半天没有言语。 随后,他又突然回身过来,声音也跟着稍稍变大:“你是不是从妖域而来?” 树干之中,又陷入了沉默。 第七十九章 黄叶满院 好长一个下午,秋舫都还算闲暇,看来在小妖女院子里做事的的确确是件美差,就算要时刻担忧小妖女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至少还能获得几分闲暇,两相权衡之下,倒也不算太坏。 虽然没有差事可做,秋舫也不曾闲着。屋中独有他一人,自然是修炼的大好时机,要是再不精进一番自己的本领,恐怕晏青云知道了,说什么也要大发雷霆。 他在床上盘腿而坐,双眼紧闭,徐徐调动周身法力上下游走,气息平稳而祥和。 只不过在这般调息之中,他还是察觉到两股异样。 一是眉心的剑纹,每当法力游至眉心处,秋舫的脑海里便隐约可见一道雪亮如银的长剑,长剑硕大纤长,倒悬在一方阒静的空间之中,目视过去,清亮的剑锋正闪烁着阵阵寒光。 此处无风无雨,那剑自是岿然不动。 每当吴秋舫想要驱动法力上前查探之际,都会被一道强劲的力量拒之千里,真就一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少年清楚,这柄剑应当是李长风所赠的剑意。 想到此处,他自然极度不满,明亮清澈的眼睛冒出几道怒火,心中骂道:“这臭小子三番两次为难自己,说是送宝,结果差点把自己的小命给送没了。” 不过嘛,希望一切真如他所说,绝不会加害自己,否则以自己现在的本事,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迟早会殒命在不知道什么鬼地方。 梦境中的一切总归是梦境,秋舫本不愿去相信,但李长风在梦中的所作所为,最后都在现实里引起不小的波澜,这惹得秋舫也难以自持,有几分相信起来。 而另一处异样,自然是在右眼之处,与长剑不同,此处有一个通体黑色的小球,亦是安静地躺在原地,小球周身散发着淡淡的辉光,越至边缘,光线就越加淡薄。 若说辉光,这玩意更像是一层壳,秋舫驱动法力前进,撞在辉光又被弹回,丝毫无法触碰到球心的东西,颇为奇异。 但最近发生过得奇事异事已然太多,这甚至已不能引起秋舫心中波澜。好在他向来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既然今日能以参透其中奥妙,那边留待明日,反正这些东西迟早还会出来作妖。 思前想后,秋舫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运转起体内的法力来。 师父说过,我们所修之道,乃是符道。 而符道又与其他大门大派所修功法大相径庭,并没有所谓层数一说,修符者对符箓的掌控越是炉火纯青,境界便会跟着突破。 在这里面,少了许多条条框框,不似专门修行某种功法之人,需要日以继夜地提升功法的层数,才能寻求突破。 因此,秋舫倒也不用去钻研某种功法,只需要市场打坐冥思,通过体内静脉凝练法力,最后以最为精纯的法力而作符,自然威力会大上不少。 这一阵修炼,天色也是昼夜交替,漫漫长夜就要来临。 小小柴房之中,一只灵鸟扑腾着翅膀,破窗而出,隐入沉沉的黑夜,直直往风政的院子边上飞去。要行大事,自然得盯紧了风政的行动。 秋舫半俯着身子,轻轻推开房门,脚步轻盈,不急不缓地迈过门槛,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的脚底,已然踩着一张踏云符,将何望舒偷偷摸摸的行径学了个七七八八。 方一出门,吴秋舫便东张西望地打量起周遭来,有了上次刚扮作风随云便被风随星当场撞见的经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有所大意,此刻正仔细观察着屋外的事物,生怕那个神出鬼没的风随星又站在自己跟前,坏了自己的大事。 好在风随星今晚并不得闲,婚期渐渐近了,加上昨夜的天雷滚滚,让她夜不能寐,自然是要踏踏实实地睡上一个养颜觉,否则大喜之日,不能漂漂亮亮地出嫁,可就难堪了。 见四下无人,除了几声鸟鸣与风啸,便没了其他声响,秋舫这才算是安心了一些。 通过几日的摸索,墨宗的格局尽在其心中,他没花多少功夫,便摸到了后院。 这一路上倒也算是顺利,起初还能碰见几个值夜的护卫,那些孔武有力的大汉见了他的服饰,也知道同是墨宗当差的下人,自然不会起任何疑心。 待得往深处走了一些,便是墨宗弟子们的居所,来往弟子亦不算少,虽然昨晚才经历过惊心动魄的一幕,但年纪尚浅的弟子们并没有露出愁眉苦脸的模样,反倒是交谈甚欢,言笑晏晏。 或许在他们心中,就算是天塌了下来,也有风政与几位墨使顶着,且能够护住他们的安稳。就像吴秋舫打心底觉得,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能够胜过自己的师父,即使是被凡人吹得神乎其神的仙人,怕是最多也只能与晏青云打个平手吧。 见到秋舫的身影,墨宗弟子同样不在意,只不过瞧他们的脸色,比之前院的护卫,多了几分傲气。 仙凡有别,人间同样有着三六九等,普普通通的凡人,一生不曾入过修真之道,在修真者眼中,自然卑微如蝼蚁,若是能让他们的目光多停留片刻,都算是得到了恩宠。 秋舫一路上埋着头前行,这一路过去,他并不想与人发生纠葛,莫生事端是他给自己的忠告。 再行几步,这才算是到了后院,要说有了前几日金面黑衣人闯入一事,此处本该守卫森严,不让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但如今,这里依旧是黄叶铺了满地,院子外边的几株老银杏生入云霄,灰白的枝干上,叶子却已落光,更衬出了一庭的沉寂萧索。 秋舫并不急着进入,而是躲在外围的墙根静静打量四周,心中疑惑不已。 奇了怪了,墨宗是目中无人还是真的太傻,连我都知道应该将此处戒备起来的道理,风政竟如此放心大胆。 秋舫心中一边思虑,双眼一边打望,瞧来瞧去,这也不像是有十面埋伏的场景,难不成,墨宗当真是如此心大? 没有何望舒的陪伴,一切也只得靠秋舫自己。他轻轻晃了晃脑袋,叹息一声,明明结界一破,何望舒怎么也不晚点花样,派只鸟儿进来瞧瞧。 明明还说随时护着我,看样子是真想把我尸首抢出去。秋舫回想起何望舒夸下的海口,不禁冷哼一声,不过此时也由不得他再去东想西想,待他确认周遭无人之后,终究蹑手蹑脚的踏入许久不成来到的墨宗后院。 这晚星月俱是消瘦,秋风轻啸,一丝寒意抚过秋舫的脸颊,想是此处人烟稀少,且关押着一个妖怪的缘故,墨宗后院里显得有些阴森。 秋舫不自觉地裹紧衣衫,脚步仍不停歇,缓缓向着那颗枯树走去。 少年不敢存丝毫怠慢之心,无论是在震明山上,还是在东极门见识妖与周宗一战,他都知道此妖的本事犹在他之上,甚至要往上不少个层级。 今天在风随星院子里听了风政的话,他更是心中警惕大起,因为他很清楚,风政的语气,昭示着堂堂墨宗宗主,也没有把握能够拿下这个妖怪。 往前走了两步,也不知是不是枯树感应到什么,还是说秋风也太萧瑟了一些,树枝竟微微颤动,若是上面还留存着几片枯叶,怕是又要簌簌而下,将这一地金黄铺得更加厚实。 秋舫硬着头皮继续走去,屠妖大会将近,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即使今夜的墨宗设了什么陷阱,要请他或者什么人入瓮,他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有踏云符的加持,少年郎即使踩在枯叶上,也没有出现此起彼伏的细碎声响。 这令他心中稍安,不过他仍不敢放松警惕,不仅眼观六路,还耳听八方,一步一顿地往前探去。 距离枯树不足一丈之处,秋舫的双脚却是停顿了下来,他心中泛起一丝异样,他与这妖打过太多次交道,加之自己五感过人,常常能感觉到常人所不能感觉到的事物,多少能够察觉到树干之中的异动。 就在他停下脚步之后,不过眨眼,风儿突然喧嚣起来,猛烈地卷起四周的枯叶,黄叶纷飞而起,在后院之中落了一阵叶雨。 但又过了片刻,风儿却又停下,黄叶又轻飘飘地回落在地上。 秋舫双眼微眯,用余光瞟着四周,见并没有其他人进入这个院子,便硬生生的咽了口唾沫,再次提腿迈步,本就不足一丈的距离,渐渐只剩四尺有余,秋舫心中的不安却也更加浓烈起来。 狂风再次大作,院外的几株老银杏在风中摇摆得不停不休,秋舫眉头紧锁,竟觉得这阵风儿刮在脸上,像是一柄柄刀刃从自己脸旁激射而过,令他的皮肤有些生疼。 “我没有恶意!” 秋舫压低嗓子,急忙喊道。 他话音一落,那树干里被困住的妖像是听见了,劲风便又退去,似乎那妖相信了吴秋舫的话语。 “我不会加害于你。”秋舫学者李长风的模样,说出同样的话来,顿了一顿,他又道,“我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 第八十一章 交易达成 “你怎的又不肯说话了?” 秋舫撇了撇嘴,凝望着树干,心中泛起一阵憋屈。与人谈判,怕得不是谈不拢,而是有一唱没一和,自己思前想后的话语如同乱拳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妖域...你问妖域做什么?”黑影的声音拖得狭长,仿佛她也在思量,旋即警惕地问道。 “你如果要问我的秘密,那这事,还得加价。”吴秋舫装出不屑,他也是第一次与人勾心斗角,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那我不问你。”她冷声说道,不用看也能猜到,黑影此刻一定是面露不悦,颇有几分赌气的模样。 “你不问,总得答吧。”秋舫没好气地出言提醒,他也不知道,跟黑影交谈,怎就这般困难,不禁心中叹息一声,权当妖都是这般奇怪吧。 “对,是妖域。”黑影无奈道。 “不是说妖域与人间有禁制么,你怎么能来的?” “我也...不知道。”黑影此言一出,倒颇有些真诚,一时间让少年郎也哑口无言。 又过了片刻,少年只觉得心中有些不太甘心,追问道:“你怎会不知道。” “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黑影的声音虽然冰冷,但也听得出,有几分烦躁。 “哦,那妖域在何处?”吴秋舫继续追问,他老是在周宗等人口中听见妖域一说,心中好奇日久。 不过更重要的是,他隐约间知道自己的大师伯似乎也堕入妖道,更甚至,当日八王爷的灭门惨案,便是一个大妖做的。虽然眼前的妖瞧起来年纪尚浅,且实力也不过位居第二类人,但要灭杀一个拥有上等法器,且是第一类人巅峰者的全家,想必凶手绝无可能是她。 可凶手非她,亦不代表她一概不知,若是能问出一二与查案大有裨益的线索来,倒也不枉此行。 “我还是不知道。”黑影悻悻说道。 “你不是妖么?妖域可是你的家啊。”秋舫眉头一蹙,心中大为疑惑,按理说来,妖,不都该从妖域而出? “我也没见你去过皇城。”黑影一声冷哼,讥讽道。 秋舫闻言,心中一沉,黑影此话倒也不错,虽然自己生在八王爷家,但被周宗等人抱走之后,倒是再未去过皇城,更别提什么轻车熟路地找到八王爷府的旧邸了。 念及此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这一说来,黑影不知道妖域一事倒也解释得通了。 正当他要将话题岔开之时,他猛地一个激灵,似乎想起什么不得了之事,急忙说道:“不对,你知道十六年前的事?” “什么事?”黑影同样一愣,连忙顾左右而言他,装傻充愣起来。 “你怎知我没去过皇城,就算当年你没参与,你也一定知道些什么,对不对?” 此事非同小可,是秋舫下山真正目的所在,他绝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赶紧逼问道。 黑影沉默起来,她的的确确不知道该怎么来打消秋舫的疑虑,只想用沉默来回应他。 “十年!”秋舫一咬牙,再退一步,此事他太想知道了,在洛城这些日子,虽然不能说查案毫无进展,但确实是寸步难行,但凡有一个沾边的线索,他都绝不肯让它溜走。 “什么十年?”黑影还是装出听不懂的模样。 秋舫却不管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斩钉截铁地说道:“十年之后,你随便杀我。” “那也不行,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黑影被逼得太紧,没好气地吼了一声,但她同样不想错失良机,要知道,时间总是很宝贝的东西。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秋舫心中打鼓,只觉得这黑影太油盐不进了一些,看来自己开出的报酬还没能达到对方心中的预期。 “可我...真的不知道。”黑影也有些急了。 “那便算了,我还是留着小命,自己去弄个清楚吧。”秋舫装作意兴阑珊的样子,脚步也轻轻滑动,瞧那神色,是要准备告辞了。 他在赌,用整个赌局来为自己捞够筹码,若是黑影不声不吭,就安静瞧着他离去,那他今日便是满盘皆输,就连已经煮熟的鸭子,也得飞走。 可黑影若是敢叫住他,那必定有所高论,或多或少,会透露一二有价值的信息。 赌局命悬一线,秋舫脚步虽缓,但毕竟在动,踩在黄叶上,没有声响,只有微风偶过,又让院里院外落了几片金黄。 少年每走一步,便多一分慌乱,这黑影怎么还不叫住他? 少年终于是有些沉不住气了,正当他心中盘算着要不自己服个软,回头再与黑影好好商量商量,大不了自己退让一步,十年就十年,至少挽回整个赌局,不至于输得太难看之际。 黑影,终于开了口。 “我对人间,从无兴趣,十六年前发生了什么,我更不知情。但我知道,有人知情。”黑影虽然服软,但仍忘不了拿捏着高高在上的腔调,或许这便是妖天生的倨傲吧。 秋舫闻言,并没有立刻回头,而是驻足片刻,深吸一口气,平复下自己慌乱的心绪。做完这些,他才是缓缓回头,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来,轻声道:“那你能不能带我见见他?” “要送死,不拦你。”黑影轻飘飘的一句话,让秋舫多少有些心中发怵,他有几分自知之明,清楚以自己的本事,在这人间还做不到横行无忌。 见秋舫沉默不语,黑影竟有几分得意道:“怕了?” “不怕,我不惧死。只不过,到时候我非你杀,你恐怕会拿不到报酬。” 秋舫努一努嘴,淡然说道。他听周宗讲过杀阁的故事,天下杀手,无非为名为利,杀人需有报酬,反过来说,杀不了人,自己也拿不到雇主开出的价钱。 但这一次,秋舫却想错了。 “哼,我本就不要报酬。”黑影寒声道,颇有些瞧不上秋舫低俗的想法。 话音一落,秋舫跟着怔住,杀手,不要报酬? 这还是他闻所未闻之事,就算不是听周宗所说,自己在书中看来的故事,古往今来,杀手也都得有利可图才会动手,难不成,这妖与我有什么过节? 过节自然是有的,不然也不会三番两次对秋舫行凶。不过此过节非彼过节,秋舫以为他在不知道的什么时候,比如说三四岁时便跟此妖产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以至于此妖对他穷追不舍。 不过转念一想,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山下风景也还是这些日子才见过,哪里能隔千里之外去得罪一个本事如此之强的妖来。 “那你为何非要杀我?”秋舫不自觉地问道,殊不知这个问题又回到了原位,只是不同时候的人,亦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几番交谈之后,此话已经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 “无可奉告。”黑影答得简洁明了。 “行吧,那我且先救你,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说出实情来。”秋舫恨恨地说道,他清楚,此时再也是问不出多余的东西来了。 “那你,如何救我?”黑影见他不再作怪,终于是将话题拨回正道。 “这个嘛,你说怎么救我便怎么救,你的本事这样厉害,总不能让我来出主意吧。” 说回救人,可是秋舫的主场,毕竟对方有求于自己,自己也得像何望舒一样拿腔拿调,不可失了位置。 “你说救我,原来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黑影的声音冷若冰霜,一句话,既似喝骂,又似讥嘲。 这话说得秋舫也有些赧然,只得强撑危险,来掩饰自己并不知道该如何救人的尴尬,沉吟半晌才肯说道:“若是你不杀我,我自有办法救你,你要杀我,我自然不会那般尽心尽力。” 秋舫此话,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补一个台阶,他甚至不知道这结界究竟是何物,哪里有办法救人出来。 不过黑影却信以为真,毕竟是自己所要杀之人,定然不会全力营救,这倒也说得过去。 她同样沉吟了片刻,才微启薄唇:“我自有办法,不过到时候,你不能抵触。” “什么办法?”秋舫心中一紧,他总觉得此事不会那般简单,有些毛骨悚然地问道。 “时间到了便知。”黑影喃喃开口,似乎没有再多透露一些的意图。 “你不能害我。”这回换秋舫心惊了,他连忙补上一句,生怕这黑影给自己使些绊子。虽然今晚东拉西扯好半天,总算是达成了一些共识,不过二者之间毕竟是敌我关系,不,已然上升至生死关系。 饶是少年郎再不惧死,也得多加掂量。 “说了十年之后,便是十年之后。我们可不像人类那般谎话连篇。”黑影冷哼道,那话语,像是从鼻腔中挤出,说不尽的嗤笑。 “不是十五年吗?”秋舫突然一惊。 “刚才不是说十年?”黑影也是不依不饶。 “那是以你告诉我真相为前提。”秋舫可不想平白无故又被对方抢去五年时间,急忙争论。 “不管。”黑影冷厉地说道。 秋舫略一沉吟,这十年十五年的,本就没有多大分别,反正都是缓兵之计,先拖着再说, 想通此节,秋舫这才不急不躁道:“也成,就当送你五年,不过你且说说你的名字,不然到时候都不知该如何称呼。” 黑影闻言,似乎有些犯难,但平白无故抢到五年,她总归是占了些好处,思虑之后,这才一字一顿地说道:“阿...鱼。” “阿...鱼?”秋舫复述一遍,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着说不尽的奇怪。 黑影不答,这份沉默,秋舫也知道,是逐客。 秋舫倒也识趣,朝着枯树便是拱手施了一礼,虽是仇敌,但该有的礼仪也不能落下。 做完这些,他便是急急转身,离开这个旋涡的中心。 二人低低的交谈声也被秋风吹散,不多时,少年郎的背影便消失在院门,瞧他每走一步,都走得轻盈之极,看得出,对今晚的收获,极是满意。 再远处,有一个不算高大的人影翘首而立,一双幽灵般深邃的眼眸在黑夜之中若隐若现,他用手捻着胡须,脸上挂着浅笑,竟将今夜的故事,悄然收入眼底。 第八十章 交易 树欲静,风亦止,周遭更是鸦雀无声。 后院中央的巨大枯树有一奇异之处,树干周身被设下了禁制,饶是何望舒这样的结界大师也束手无策的禁制。 此禁制笼罩住整个树干,就连飘落在地上的黄叶,也近不得其身,看起来,周围一圈都皆是干净。 吴秋舫亦无法近身,他呆立在三尺之外,听不到里面有传出什么声音来,心中纳闷至极。 他暗想这道结界是不是能够隔绝声音,但转念一想,总觉得方才喧嚣的风儿都是妖所唤来,能做到此,又岂能无法出声? 正如他所料,里面的妖终于是开了口:“是你。” 一个寡淡而清冷的女声落到秋舫的耳朵里,令少年郎觉得熟悉,果真是在数次交手的黑影女妖。所谓冤家路窄,莫过如此。 “你知道我是谁?” 秋舫声音低沉,一边说着话,一边戒备着四周。好在这里虽然杂乱,但却很清静,静得连鸟叫都没有。好在粗略查探之后,也不像是隔墙有耳的模样。 树干里的黑影却陷入了沉默,她并没有料到自己追杀多日的吴秋舫会出现在这里,正在安静思考些什么,院子里又迎来了死一般的沉寂。 耳边秋风瑟瑟,头上月影重重,吴秋舫见她半晌不答,略有几分焦急,毕竟他在此处耽搁的时间越长,被墨宗发现的风险便也越大。 “你可还在?” 见毫无动静,秋舫以问话代替催促。 “我知道你是山上那小子。”黑影冷言相讥,却没能挑起秋舫心中不悦。 毕竟今晚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心中的疑惑,而不是与女妖斗嘴吵架来的。 “长话短说,我可以助你出去,但你不能伤我。” 秋舫试探着说道。 几多经日,他多多少少也掌握了一些与人谈判的技巧。与人交易,要想达到自己的目的,自然得拿得出足够的筹码。 当然了,兵不厌诈,这筹码自己究竟有没有尚且另说,重要之处在于挑起对方的兴趣。一个再大再完美的局,也得有人入局,否则毫无意义。 但黑影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我定要杀了你。” 此话一出,却让盘算已久的秋舫愣了愣神,明明自己已经想好之后的对话如何去讲,却开局失利,全盘落空。 这妖女,怎就一根筋似的。 秋舫蹙起眉头,平常何望舒爱教训他几句,说他与熊珺祺一样,都是一根筋的主,遇事非黑即白,脑子从来不会转弯,今日得见,看来还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你就不想出去?”秋芳正色道。 “想,但我始终要杀你。”黑影冷冷说道,并不为之所动。 若是两者此刻正面对面站着,秋舫丝毫不会怀疑对方已经大打出手。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解道:“为何你就执意要来杀我?” “要下山,就得死。不下山,还能活。” 黑影的话语极其简单,秋舫的脑海中浮现出她露出真身的那一刻,黑影之中的女子秀靥如花,凤目明澈,并不是凡人一贯以为的凶神恶煞之貌。 “我下不下山,与你何干?” 秋舫撇了撇嘴,好在树干上的结界将黑影牢牢关押在里边,一时之间,他竟觉得有恃无恐。 “为了天下。” 这四个字,是秋舫无论如何也不敢去设想的回答,要是对方是个仙人,是个朝臣,亦或是个小小凡人,说出这句话来,也得让秋舫皱起眉头认真思考片刻。 但一个妖,却说起“为了天下”这四个字来,竟令还算沉稳有方的少年郎“嗤”地笑出了声,难以抑制的低笑声在树干周遭回响,令黑影生出不悦。 “有什么好笑的。”黑影的声音里除却冷意,终于多了一分其他的情绪,是怒意,是被秋舫这突如其来的一笑所勾起的怒意。 秋舫见对方突然发怒,为了之后的谈判,也不好再这般放肆,刻意清了清嗓子,认真说道。 “你不是妖怪么?妖怪都这么好心的?” 黑影闻言,却沉默下来,令人窒息的安静仿若潮水,将秋舫吞没,少年郎叹息一声,竟兀自在原地坐下。 他很清楚,枯树中关押着的黑影,外表瞧上去与自己年纪仿若,但也正如风随星的猜测,并不能证明黑影是不是真就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黑影的心智算不上多么成熟,反倒是倔强得令吴秋舫都有些看不下去。 “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可以退步。”秋舫见陷入僵局,不得已再次相劝道。 “怎样?” “你要杀我没问题,但总得有个时限。我救你出去,你反手要了我的命,哪有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秋舫思绪翻涌,使出浑身解数与这妖女谈着交易。 黑影虽然愣了片刻,但还是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我奉命杀你,你必须死。” 秋舫眉头紧锁,听着黑影油盐不进的语气,心中不免着急起来,气急败坏说道:“哪有你这样的。” 气氛,又陷入了沉默。这黑影比之秋舫,更加不善言辞,答不了几句,便又不开腔了,让少年预想的对话进展缓慢。 秋舫见状,想起那晚在东极门一战,何望舒最后打发走黑影的几句话来,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你要是连命都没了,怎么杀我。要知道在过几日,墨宗就要召开屠妖大会,到时候,你小命不保。” 秋舫一阵威逼利诱,可谓是软硬兼施,他绞尽脑汁地劝慰起对方,希望对方能够开一开窍,与自己达成合作。虽然他也不知道这黑影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能让风政大感兴趣。 但他知道的是,很多事情,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一定能够弄得明白,若当真如此,那只要能破坏风政的计划,便是成功。 黑影对吴秋舫的话将信将疑,不禁沉吟一阵,才缓缓说道:“那你说,时限是什么?” “二十年。二十年之内,不准杀我。二十年之后,看你本事。”吴秋舫这是将何望舒的本领学到了精髓,他本想说十年,但转念一想,一开口便交代了自己的底线,实为不妥,不如先往大了去说。 这缓兵之计一出,自然诱惑十足,加之黑影心智并不算多么成熟,不免被蛊惑得摇摆不定。 “二十年太长,十年。”黑影犹豫道。 “十年太短,现在是你火烧眉毛,可不是我。”秋舫冷哼一声,丝毫不肯退让。 话虽如此,秋舫心中却没一点底,以对方外貌所显的年龄来看,不过十多岁,便晋入第二类人的境界,饶是自己天资聪慧,机遇无穷,也不敢说三十岁时便能有此成就。就算是二十年之后,以对方的修炼速度,二者相遇,自己多半还是得引颈受戮。 黑影沉默不语,显然在心中盘算起这个条件究竟符不符合自己的预期。 秋舫见状,赶紧趁热打铁道:“以你的境界,就算是原地踏步,我也不可能在二十年之后追上你。你有何可担心的?” 对方不答,依旧沉默,这倒是让秋舫心中发毛,有些慌乱起来。 “十五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黑影冷然道。 “十五年?” 这一回,换秋舫陷入了沉思,不过转念一想,生死无序,人总有要死的一日。更何况,自己若是运气尚佳,就是天天抛头露面,也不会被杀害,若是命中注定,就算躲在天涯海角,也逃脱不了离开人世的宿命。 只不过,眼下的难关总归是要过的,就算死,也要死得其所,能为东极门做些什么。 秋舫暗下决心,深吸一口气,低喝一声道:“十五年就十五年,但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黑影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更有几分狐疑。 “告诉我,是谁叫你来杀我的。”秋舫沉声说道,停顿片刻后,他又接着道,“我已经从二十年退到了十五年,总不能次次由我退步吧,现在可是我在救你的性命。” 黑影一阵思索,觉得吴秋舫并非拿空话虚话与她胡诌一通,细细想来,倒也不无道理。但她奉命杀人,不管是收了好处还是怎样,都不可能将幕后凶手的真名报出,于是又陷入了纠结。 吴秋舫也察觉到这一点,他本也不指望黑影会那么老实地说出幕后真凶是谁,但这却是他为自己争来的筹码,心中不禁赞叹起何望舒来,这十师叔果然本领过人,之前随口与自己说过的交易之道竟这般好用。 片刻之后,他便是轻声说道:“你不说,也成,但你得换一个秘密来交换。” “换什么秘密?” “都说了是秘密,我还能知道不成。” “那我哪知道说什么?” 二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一番,那黑影话语间的冷意少了一些,一言一行之间,多了几分温度。 “比如说,风政为什么抓你。”吴秋舫沉声道。 “风政是谁?”黑影不解地问道。 秋舫却怔神愣住,听黑影的语气,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就是将你关在这里的人。” “不认识,但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他。”黑影冷哼一声。 “那你...可知道三大家族?” 秋舫双眼微眯,试探道。 “这又是什么?”黑影显然有些不太耐烦,再是冷哼一声。 秋舫见她一问三不知,心中不免产生了怀疑,这妖怪,究竟是不是妖,还是说,她原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今晚这一场,不过是自己白费口舌罢了。 少年郎不禁来回踱步,安静地思虑起来,眼睛落在院外的老银杏上,半天没有言语。 随后,他又突然回身过来,声音也跟着稍稍变大:“你是不是从妖域而来?” 树干之中,又陷入了沉默。 第八十二章 红尘禅(上) 周宗的住处,椒墙花囊,窗明几净。 屏风摆设的背后,莲纹青石砖上摆了张一尘不染的书案,桌案上陈设着书房四宝,墨笔虽已洗净,却还未干,悬了半晌,浸出了一粒水珠。 越过书案,抬头一望,墙上还有张裱挂描金的猛虎下山图,而图下,正襟危坐着一人。 烛火颤动,空气静谧,此人正是周宗,他手捧一张泛黄的信笺,上面简明扼要地写了些方正的文字,令他瞧得入神。 此时天色已晚,暗夜的天空,投下一缕清朗的逸光。 周宗将信读完,眉峰凝聚,眼神变得飘忽不定,好像在沉思些什么。又过了片刻,他手中信笺突然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一个眨眼的功夫,却又成了一团灰烬,被他随手扔进书案脚边铜盆。 周宗行至窗前,这扇窗原本就开着,只是不当风口,秋风一直在外游荡,几过窗棂而不入。他抬眼环视,眼底流淌着波涛。 “来人,去请你们林师叔。” 周宗朗声说道,在不远处站着的值夜弟子得了命令,恭敬行了一礼,便撒着小跑出了院门,他知道,掌门大人深夜传唤,定是不敢耽误片刻的要事。 周宗看着值夜弟子远去的背影,神色平静了一些,他将双手负于身后,漫不经心地赏着夜色,作为修真之人,他本可随手点燃一张灵鸟符之类的符箓,用符去请林芸过来,而不需要让小弟子专程跑上一趟。 但他闲暇之余,也挺享受凡人的生活方式,饮食、作诗、练字、读书,他喜欢做上几件最普通也最像凡人该做的事情。 修真者比之凡人,活得要久很多,也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在修炼、权谋等等事情之上。他又何尝不愿,时不时地抛下门中俗务,多往震明山上走走,一盘棋,一杯茶,清风遐迩,斗嘴生趣。 毕竟老大音讯全无之后,也就这个老二是他最为亲近之人,奈何那位老道长向来是个不安分的主,总爱做些出格的事,比如此刻,他便绝不会在震明山上。 周宗的心里极其笃定,他很了解晏青云的秉性,小小的震明山,能关住晏青云? 不能,只是祈求他不要再掀起腥风血雨吧。 念及此处,周宗叹了口气。 “师兄怎么兀自叹息?”林芸温婉而大气的声音由远及近,飘进周宗的耳朵里。 “走得快。”周宗没有正面回答林芸的问题,看着林芸进了院门,笑着客套了一句。 见他这副模样,林芸也不禁轻轻一笑,她很了解这位掌门师兄,他想说之事,无需多问,自然会说;不想说之事,就是撬开他的嘴,也听不到半个响。 周宗见林芸来了,伸手将窗户关上,缓缓往屋中走去,在桌案前面落了坐。 林芸也跟着推开木门,还未进门,就闻得一室幽香,紧接着拂来一丝暖意。 林芸越过屏风,看见正襟危坐的周宗,书案边上还摆了一只玉螭香炉,袅袅青烟升起,看来一室幽香便是自此而来。 “师兄连夜唤我,不知何事?” 林芸虽是一介女流,平常也多以温婉示人,但骨子里与周宗一样,都不喜多言废话,这一上来,不等落座,便切入了正题。 “老四脾气大,老六琐事多,老七伤势未愈,老八失踪多年,老九老十,一个冷得像死人,一个热得令人厌烦。所以我才找你商量。”周宗一股脑地说道,说罢,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林芸知道他今晚感慨颇多,所以才没由来地说这么一大通,自然轻轻一笑,心领神会道:“都是师兄弟们,你想与谁说便说就是了,想这些作甚。” 周宗眉睫一挑,哑然失笑道:“好在,你们都还在。” 说罢,又兀自笑了起来。 “师兄今夜,可不像平常啊。”林芸轻声道。 周宗闻言,随兴地摆了摆手,随着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威严之气又逐步回来。 “上了年纪的人,总有几句牢骚,你们年轻人,得多担待。今晚找你来,是想你明早再陪我去一趟护国寺。”周宗沉声说道。 “净说些胡话。”林芸嗔怪道,她虽比周宗小上许多,但也是四十有余,自认不在年轻人的行列。 不过玩笑归玩笑,顿了一下,她又接道:“事情有什么进展么?” “就在刚才,我收到一封信。”周宗说道。 “信?谁的信?”林芸眼睛一亮,凝望着周宗。 周宗知道她在想什么,反倒是将目光撇到一边,不正眼瞧着林芸,口中缓缓说道:“不是他的,是神秘人的。” “哦。”林芸应了一声,便不再搭话,等着周宗继续说下去。 周宗站起身来,用手在香炉上抓了一把,青烟被力道一拂,乱了阵脚,散作一片,片刻后,又聚在一起,直直升起。 “信上说,秘宝一事,就连三大家族仅存的后人们,恐怕也不知道。”周宗的声音有些沉闷,让林芸心中一沉。 “他们本也没几个后人了。” 林芸说道,虽然她在血缘上还算后人,但实际上却是个旁人。 “姚一一定知道所有事情,不过她守口如瓶,这个秘密恐怕便就断了。反倒是作为外人的风政,知之甚广。”周宗猜测道。 “便宜了他。”林芸一声冷哼,虽说她早就离开了林家,但毕竟还姓林,就连现今家主林秦,见了面也得称她一句姑姑。 周宗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心中或多或少有些气愤,不过他也不放在心上,仍是说道:“秘宝之事,必须要搞清楚,如今看来,也只有姚一能打开这个口子。” “她修禅念佛,这口子,难开。” “红尘俗世,哪那么容易放下,你看老道长,天天在山上念道可道、非常道,可他真的放得下么?”周宗啐了一口。 “他,谁知道呢?”林芸的话中有幽怨。 “哼,都是骗自己的把戏。”周宗在红尘里打滚多年,似乎有些别样的领悟。 “那明早我们走一遭吧,只不过,怎样才能说得动她?” “她修最上乘禅,那我便用红尘来试试她的禅心,明日你先进去,我随后再进。旧人相见,给她来一道开胃菜。” 周宗说罢,嘴角浮出隐隐笑意。 清晨,寻常香火兴盛的大庙,都是善男信女如织,但护国寺不同。林芸走进去,香火缭绕中传来一阵轻盈的梵唱。 这小庙子,除了姚一居士,竟无多余的人。 林芸依稀记得,这间寺庙本是被废弃的破庙,直到姚一来了之后,才又有了一点人气。 “施主。”姚一见庙中来人,双手合十,问候了一声。 相比周宗来之时,姚一的表情轻松了一些。 “姚姨。”林芸出声,论辈分,她的确得叫一声姨。 姚一虽然看上去还算年轻,实际上比周宗甚至还要大上好几岁,她认真瞧了林芸一眼,竟难得地露出一个浅笑道:“你是林家的孩子。” “是的,许多年未曾见过了,姚姨竟还识得。” 沧海桑田,时移世易,当初的小童如今步入中年,陈年旧事也埋进大家心中,所谓红尘,无非是兜兜转转的人间羁绊,在姚一眼里,如今都化作浮云点点萍,如同过眼云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淡然笑了一笑,点一点头,手中拈起三支黄香,递给林芸,既然来到佛前,不免要拜上一拜。 客随主便,林芸接过黄香,将自己雪白的袖袍稍稍提拉一下,走向香炉里的红烛,双手托住黄香,朝着微弱的火苗靠了上去。 “周施主,不进来?”姚一今日的话多了一些,她知道有人还在门外候着。 “你若请他,他便进来了。”林芸也笑了一笑,总归是晚辈,她的语气恭敬许多。 姚一居士望了一眼门外,同样拈起三支黄香,向着香炉走去,一边迈步,一边缓缓摇头道:“庙小,装不下红尘。” “师兄说,姚姨修得是最上乘禅?”林芸试探着问道,她有所耳闻,禅分五味,各有不同,姚一修得这一味,是最上乘禅,这禅最是讲究一个清净,不被万物纷扰所困。 “看来,他是请你来当说客了。”姚一清冷一笑。 “近日,师兄得到线报,三大家族当日灭门,是墨宗做的。”林芸不再客套,对方虽是长辈,但她自小离家,如今更是东极门掌门人的师妹,步子一定不能站歪了。 姚一插香的手在空中一滞,但转眼间又伸进香炉,轻声说道:“我已出家,不再为红尘所困。” “你虽已出家,可家始终还在。” “他们都走了,这哪还有家啊。”姚一苦笑一声。 林芸知道,这个他们自然指的是姚一最为亲近之人,父母、丈夫、孩儿,这些人当初都殒命在杀手月的手下,无一人幸免。如今所谓三大家族的后人,也不过是像林芸这样打小离去的旁系回去续上了香火罢了。 “你当真不愿为他们报仇?就算仇恨可以放下,事关秘宝,牵扯甚广,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三大家族彻底覆灭么?” 林芸面色一肃,竟不管不顾地说道,就连萦绕在半空中的青烟,也跟着颤动一下。 第八十一章 交易达成 “你怎的又不肯说话了?” 秋舫撇了撇嘴,凝望着树干,心中泛起一阵憋屈。与人谈判,怕得不是谈不拢,而是有一唱没一和,自己思前想后的话语如同乱拳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妖域...你问妖域做什么?”黑影的声音拖得狭长,仿佛她也在思量,旋即警惕地问道。 “你如果要问我的秘密,那这事,还得加价。”吴秋舫装出不屑,他也是第一次与人勾心斗角,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那我不问你。”她冷声说道,不用看也能猜到,黑影此刻一定是面露不悦,颇有几分赌气的模样。 “你不问,总得答吧。”秋舫没好气地出言提醒,他也不知道,跟黑影交谈,怎就这般困难,不禁心中叹息一声,权当妖都是这般奇怪吧。 “对,是妖域。”黑影无奈道。 “不是说妖域与人间有禁制么,你怎么能来的?” “我也...不知道。”黑影此言一出,倒颇有些真诚,一时间让少年郎也哑口无言。 又过了片刻,少年只觉得心中有些不太甘心,追问道:“你怎会不知道。” “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黑影的声音虽然冰冷,但也听得出,有几分烦躁。 “哦,那妖域在何处?”吴秋舫继续追问,他老是在周宗等人口中听见妖域一说,心中好奇日久。 不过更重要的是,他隐约间知道自己的大师伯似乎也堕入妖道,更甚至,当日八王爷的灭门惨案,便是一个大妖做的。虽然眼前的妖瞧起来年纪尚浅,且实力也不过位居第二类人,但要灭杀一个拥有上等法器,且是第一类人巅峰者的全家,想必凶手绝无可能是她。 可凶手非她,亦不代表她一概不知,若是能问出一二与查案大有裨益的线索来,倒也不枉此行。 “我还是不知道。”黑影悻悻说道。 “你不是妖么?妖域可是你的家啊。”秋舫眉头一蹙,心中大为疑惑,按理说来,妖,不都该从妖域而出? “我也没见你去过皇城。”黑影一声冷哼,讥讽道。 秋舫闻言,心中一沉,黑影此话倒也不错,虽然自己生在八王爷家,但被周宗等人抱走之后,倒是再未去过皇城,更别提什么轻车熟路地找到八王爷府的旧邸了。 念及此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这一说来,黑影不知道妖域一事倒也解释得通了。 正当他要将话题岔开之时,他猛地一个激灵,似乎想起什么不得了之事,急忙说道:“不对,你知道十六年前的事?” “什么事?”黑影同样一愣,连忙顾左右而言他,装傻充愣起来。 “你怎知我没去过皇城,就算当年你没参与,你也一定知道些什么,对不对?” 此事非同小可,是秋舫下山真正目的所在,他绝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赶紧逼问道。 黑影沉默起来,她的的确确不知道该怎么来打消秋舫的疑虑,只想用沉默来回应他。 “十年!”秋舫一咬牙,再退一步,此事他太想知道了,在洛城这些日子,虽然不能说查案毫无进展,但确实是寸步难行,但凡有一个沾边的线索,他都绝不肯让它溜走。 “什么十年?”黑影还是装出听不懂的模样。 秋舫却不管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斩钉截铁地说道:“十年之后,你随便杀我。” “那也不行,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黑影被逼得太紧,没好气地吼了一声,但她同样不想错失良机,要知道,时间总是很宝贝的东西。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秋舫心中打鼓,只觉得这黑影太油盐不进了一些,看来自己开出的报酬还没能达到对方心中的预期。 “可我...真的不知道。”黑影也有些急了。 “那便算了,我还是留着小命,自己去弄个清楚吧。”秋舫装作意兴阑珊的样子,脚步也轻轻滑动,瞧那神色,是要准备告辞了。 他在赌,用整个赌局来为自己捞够筹码,若是黑影不声不吭,就安静瞧着他离去,那他今日便是满盘皆输,就连已经煮熟的鸭子,也得飞走。 可黑影若是敢叫住他,那必定有所高论,或多或少,会透露一二有价值的信息。 赌局命悬一线,秋舫脚步虽缓,但毕竟在动,踩在黄叶上,没有声响,只有微风偶过,又让院里院外落了几片金黄。 少年每走一步,便多一分慌乱,这黑影怎么还不叫住他? 少年终于是有些沉不住气了,正当他心中盘算着要不自己服个软,回头再与黑影好好商量商量,大不了自己退让一步,十年就十年,至少挽回整个赌局,不至于输得太难看之际。 黑影,终于开了口。 “我对人间,从无兴趣,十六年前发生了什么,我更不知情。但我知道,有人知情。”黑影虽然服软,但仍忘不了拿捏着高高在上的腔调,或许这便是妖天生的倨傲吧。 秋舫闻言,并没有立刻回头,而是驻足片刻,深吸一口气,平复下自己慌乱的心绪。做完这些,他才是缓缓回头,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来,轻声道:“那你能不能带我见见他?” “要送死,不拦你。”黑影轻飘飘的一句话,让秋舫多少有些心中发怵,他有几分自知之明,清楚以自己的本事,在这人间还做不到横行无忌。 见秋舫沉默不语,黑影竟有几分得意道:“怕了?” “不怕,我不惧死。只不过,到时候我非你杀,你恐怕会拿不到报酬。” 秋舫努一努嘴,淡然说道。他听周宗讲过杀阁的故事,天下杀手,无非为名为利,杀人需有报酬,反过来说,杀不了人,自己也拿不到雇主开出的价钱。 但这一次,秋舫却想错了。 “哼,我本就不要报酬。”黑影寒声道,颇有些瞧不上秋舫低俗的想法。 话音一落,秋舫跟着怔住,杀手,不要报酬? 这还是他闻所未闻之事,就算不是听周宗所说,自己在书中看来的故事,古往今来,杀手也都得有利可图才会动手,难不成,这妖与我有什么过节? 过节自然是有的,不然也不会三番两次对秋舫行凶。不过此过节非彼过节,秋舫以为他在不知道的什么时候,比如说三四岁时便跟此妖产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以至于此妖对他穷追不舍。 不过转念一想,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山下风景也还是这些日子才见过,哪里能隔千里之外去得罪一个本事如此之强的妖来。 “那你为何非要杀我?”秋舫不自觉地问道,殊不知这个问题又回到了原位,只是不同时候的人,亦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几番交谈之后,此话已经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 “无可奉告。”黑影答得简洁明了。 “行吧,那我且先救你,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说出实情来。”秋舫恨恨地说道,他清楚,此时再也是问不出多余的东西来了。 “那你,如何救我?”黑影见他不再作怪,终于是将话题拨回正道。 “这个嘛,你说怎么救我便怎么救,你的本事这样厉害,总不能让我来出主意吧。” 说回救人,可是秋舫的主场,毕竟对方有求于自己,自己也得像何望舒一样拿腔拿调,不可失了位置。 “你说救我,原来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黑影的声音冷若冰霜,一句话,既似喝骂,又似讥嘲。 这话说得秋舫也有些赧然,只得强撑危险,来掩饰自己并不知道该如何救人的尴尬,沉吟半晌才肯说道:“若是你不杀我,我自有办法救你,你要杀我,我自然不会那般尽心尽力。” 秋舫此话,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补一个台阶,他甚至不知道这结界究竟是何物,哪里有办法救人出来。 不过黑影却信以为真,毕竟是自己所要杀之人,定然不会全力营救,这倒也说得过去。 她同样沉吟了片刻,才微启薄唇:“我自有办法,不过到时候,你不能抵触。” “什么办法?”秋舫心中一紧,他总觉得此事不会那般简单,有些毛骨悚然地问道。 “时间到了便知。”黑影喃喃开口,似乎没有再多透露一些的意图。 “你不能害我。”这回换秋舫心惊了,他连忙补上一句,生怕这黑影给自己使些绊子。虽然今晚东拉西扯好半天,总算是达成了一些共识,不过二者之间毕竟是敌我关系,不,已然上升至生死关系。 饶是少年郎再不惧死,也得多加掂量。 “说了十年之后,便是十年之后。我们可不像人类那般谎话连篇。”黑影冷哼道,那话语,像是从鼻腔中挤出,说不尽的嗤笑。 “不是十五年吗?”秋舫突然一惊。 “刚才不是说十年?”黑影也是不依不饶。 “那是以你告诉我真相为前提。”秋舫可不想平白无故又被对方抢去五年时间,急忙争论。 “不管。”黑影冷厉地说道。 秋舫略一沉吟,这十年十五年的,本就没有多大分别,反正都是缓兵之计,先拖着再说, 想通此节,秋舫这才不急不躁道:“也成,就当送你五年,不过你且说说你的名字,不然到时候都不知该如何称呼。” 黑影闻言,似乎有些犯难,但平白无故抢到五年,她总归是占了些好处,思虑之后,这才一字一顿地说道:“阿...鱼。” “阿...鱼?”秋舫复述一遍,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着说不尽的奇怪。 黑影不答,这份沉默,秋舫也知道,是逐客。 秋舫倒也识趣,朝着枯树便是拱手施了一礼,虽是仇敌,但该有的礼仪也不能落下。 做完这些,他便是急急转身,离开这个旋涡的中心。 二人低低的交谈声也被秋风吹散,不多时,少年郎的背影便消失在院门,瞧他每走一步,都走得轻盈之极,看得出,对今晚的收获,极是满意。 再远处,有一个不算高大的人影翘首而立,一双幽灵般深邃的眼眸在黑夜之中若隐若现,他用手捻着胡须,脸上挂着浅笑,竟将今夜的故事,悄然收入眼底。 第八十三章 红尘禅(下) “后人之事,自有后人去理会。” 姚一神情沉寂且坦然,她随口一声呢喃,却让林芸眉头微蹙,心口一颤。面对姚一这副天下已与我无关的模样,她只觉得颇为棘手。 林芸不愿就此作罢,轻启薄唇,再度规劝道:“风政的厉害之处,你是知道的。” 她不信姚一听到风政的名讳还能坦然自若,要知道风政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到现在都还不肯收手。而不肯收手,自然要对三大家族赶尽杀绝,若姚一心中还存有半分姚家家主的牵挂,也不会坐看此事发生。 “百态皆苦海,看破天地宽,我已决定不再过问这些事情。” 姚一摇了摇头,跪倒在蒲团之上,随后缓缓闭上双眸,向着佛像拜了一拜,过了好半晌,才又接着道:“上完香便走吧,菩萨喜静。” 林芸闻言,却浅浅地笑了起来,她也跟着跪倒在一旁的蒲团上,将双手朝天,轻轻举过头顶,旋即面向菩萨深深拜下,口中喃喃说道:“听说最上乘禅最喜,肃静。” “林施主的功课做得不少。”姚一叹息着摇头,此话一语双关,若林芸当真一心向佛,那知晓一些佛门典故自然值得夸赞;若林芸只是为她而来,为往事而来,那此话便只是一句暗讽。 说者有心,听着自然也有心,此话落在林芸耳中,她听出来的意思,自然是后者。 不过她并不放在心上,仍旧是浅笑道:“往事不可追,但埋葬的灵魂需得正名,我们活着的人甘愿如此,可走了的人呢,他们又甘愿么?” 林芸说罢,再次拜倒在蒲团上,心中想起了东极门得老十一和老十二。虽然她从不信佛,但在这庄严肃穆之中,还是选择了入门随俗。 姚一没有理会,未曾剪去的青丝从僧帽中落下一缕,其中已有些泛白。她口中念念有词,双目紧闭,好像老僧入定,享受着佛前的宁静。 “姚一居士。”周宗从门口走入,朗声打了个招呼,与香火萦绕的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听闻此言,姚一的神情依旧平静如水,她知道林芸游说不成,周宗自会进来。 随周宗而来的,自然还有红尘,周宗也不多言废话,只是沉重道:“东极门并非善人,也非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圣人。” 说罢,他顿了一顿,瞅了姚一一眼,见她并无其他反应,才接着道:“但墨宗杀我师弟,伤我门人,此仇此怨,必报无疑。” “我若要劝周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 姚一站起身来,一边缓缓开口,一边朝着摆放黄香的案几挪步而去。 “我可不信佛,东极门那死了的开山老头最早也是个道长。”周宗笑着摇头,肆无忌惮地在菩萨面前谈笑道。 不过末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冲着墙面挂着的观音大士像作揖一拜,说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的一举一动落在姚一眼里,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来,她顿住去为周宗拿几支香的步伐,委婉沉声道:“周施主还是这般豪迈。” “不敢当不敢当。”周宗摆了摆手道,“只是不知姚一居士,是否,真要被这小庙给锁住。” “周施主此言差矣,我虔心向佛,何来锁不锁一说。”姚一反驳道,语气好像也不似当初那般决绝了。 “哎。”周宗却没有来叹息一声,沉吟半晌,又缓缓说道,“看来菩萨还真有些本事,这小破庙竟容得下滚滚红尘,若是我出了家,也得来这住上几日。” 周宗说话向来大开大合,不拘小节,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均知是句玩笑话罢了。 “周施主说笑了,不过菩萨,喜欢安静。”姚一淡然说道,话音一落,拿起掸子拂落香案上的灰尘,目光深邃如海。 “姚居士又要逐客了。”周宗不徐不疾地说道,但却毫无去意。 姚一却不答话,而是自顾自地坐于木鱼之前,轻轻敲打起来,一顿一顿的木头撞击声立时传遍这间不大的小庙。 林芸蹙着眉头望了周宗一眼,似乎在等周宗的决断,来时路上她可不曾料到当初声名显赫的姚家家主,今日竟这般恬淡与清冷,好像沾染在她脸上的鲜血当真被她涤净。 “算了算了。”周宗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敲啊敲的,我听着头疼。” 他话音一落,便朝着林芸招了招手,示意她随自己离去。林芸却愣了一愣,今天的周宗怎似雷声大雨点小,兴致勃勃的来,这话还没说上两句,便又灰头土脸地走。 周宗也不等她,三步并做两步,大步流星地迈出庙门,几个眨眼间,便就走远了,好像是真怕了这一声声的敲击。 林芸知道周宗的秉性,既然要走,自然有它的顾虑,便是往外跟去,离去之前深深望了姚一一眼,只见她还是那般平静,双眸紧紧闭上,这副冷清更衬得她如空谷幽兰。 追着周宗出了庙门,林芸这才开口问道:“你怎的真走了。” 见林芸的言语之中夹杂着一丝幽怨,周宗的眉宇间却平静无采,似乎觉得这是顺理成章之事。 一时间的沉默,却让林芸更添了几分焦躁,再次开口问道:“你不想想办法撬开她的口?” “你说什么是最上乘禅?”周宗却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拨开。 “我又不是尼姑。”林芸没好气地答了一句。 “哈哈哈哈。”周宗放声大笑,迈出的步履也更显豪迈。“姚家家主是何许人也,虽然从始至终未破第二类人境界,但在第三类人中,始终是佼佼者,这样一位豪杰,我不信她当真咽得下这口气。” “可她看起来对这些事皆是漠不关心。”林芸对此有许多不解,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担忧。 周宗仍是笑着摇头,他一边凝神望着远处的天际,一边向不远处的洛城城门指去,喟叹道:“这事,且走,且看。” 待得二人的身影没入洛城中的茫茫人海,护国寺中清脆的木鱼声也戛然而止。 今天的小庙,客来客往,生意并不算少。 老人家常说,年轻人不拜佛,但今天却有个例外,有一个高瘦的身影走进护国寺。他走得很急,广袖激荡,衣袂翻飞,一身锦衣华袍与这小破庙之间有些格格不入。 “姨姥姥。” 走进护国寺的人,正是风随星的未婚夫婿,林家家主林秦,他看见姚一居士清瘦寡淡的脸,毕恭毕敬地拜下地来。 “何苦行此大礼。”姚一摇头笑道,并未起身去扶起对方,依旧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凳上边,只是眼睛比之周宗在时,明亮了几分。 “晚辈有些疑惑。”林秦仍是拜倒在地,他脸色有些茫然,但并不想让姚一瞧见,因此埋着头说道。 “说来听听。”姚一道。 “东极门的人来此作甚。”林秦知道姚一起得很早,所以他来得更早,只是在极远处撞见东极门的二人,便藏身在五里之外,待得二人走后才敢进来问候。 “你可知,那女子是谁?”姚一的脸色肃穆,好像一点也瞧不出有什么真实情绪。 “晚辈不知。” “真要说来,还是你的小姑。”姚一面带笑意地说道。 林秦闻言,脸上的疑惑更是深沉,缓缓说道:“我怎么不曾听过?” “那都是陈年旧事了,当初她生在偏房,小小年纪便被你大爷爷送去东极门学艺,这一晃啊,几十年过去了。” 护国寺极小,姚一的目光轻轻松松便落在了庙门处,回想起这些旧事,还知根知底的人似乎也不多了。 “难怪晚辈不知,不过东极门若是插手,怕是有些麻烦。”林秦犹疑道。 “他们也是为秘宝而来。” “他们?”林秦抬起头来,脸上写满了震惊,顿了片刻,才语气稍缓道,“他们怎会知道秘宝之事。” “既然风政知道,东极门也知道又算得上什么稀奇事呢?”姚一的话说得轻描淡写,眼中依旧不兴波澜。 “难道他们联手了?”林秦的眉宇间充满了忧虑,俊逸雅贵的脸庞微微发红。 “两强相争,总归要分出个胜负来,这么些年,风政没少经营,你又不是看不见,事到临头了,还能分东极门一杯羹不成?”姚一寒声说道,语气里泛着一股冷冽与嘲弄。 “这次我们一定要报仇雪恨!” 林秦咬牙切齿地将双手撺成拳头,重重砸在老旧的地板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心急不得,再有一些时日,我便能晋入第二类人,到时候再与他们耍耍。” 姚一站起身来,眼中放出精光,好像十八年前的英气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林秦见姚一不慌不忙,内心翻涌的波涛也逐渐退却,跟着缓缓开口道:“晚辈知道了,只是与风家女子的婚期...” 说罢,他蹲了一顿,又道:“姨姥姥觉得定在何事为好。” “半年之后吧,我们还需要时日准备。”姚一道。 “那晚辈回去与风政商量,不过,东极门的人...” “无妨,他们的目标不过是墨宗,而且以我所见,他们对秘宝一事知之甚少,之所以有所耳闻,大概是墨宗自己走漏了风声。”姚一凝眉说道。 林秦眉头紧锁,沉吟道:“可秘宝的真正用途就连我们...” 不待他说完,姚一便摆手打断,冷冷说了一句:“我自有考量。” 说罢,她又拈起三支黄香,在烛火上点燃,续进香炉之中。 林秦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愣愣道:“晚辈多嘴一句,姨姥姥修的是什么禅?” 姚一双手合十,朝着观音画像拜了一拜,这才轻声说道。 “红尘禅。” 第八十二章 红尘禅(上) 周宗的住处,椒墙花囊,窗明几净。 屏风摆设的背后,莲纹青石砖上摆了张一尘不染的书案,桌案上陈设着书房四宝,墨笔虽已洗净,却还未干,悬了半晌,浸出了一粒水珠。 越过书案,抬头一望,墙上还有张裱挂描金的猛虎下山图,而图下,正襟危坐着一人。 烛火颤动,空气静谧,此人正是周宗,他手捧一张泛黄的信笺,上面简明扼要地写了些方正的文字,令他瞧得入神。 此时天色已晚,暗夜的天空,投下一缕清朗的逸光。 周宗将信读完,眉峰凝聚,眼神变得飘忽不定,好像在沉思些什么。又过了片刻,他手中信笺突然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一个眨眼的功夫,却又成了一团灰烬,被他随手扔进书案脚边铜盆。 周宗行至窗前,这扇窗原本就开着,只是不当风口,秋风一直在外游荡,几过窗棂而不入。他抬眼环视,眼底流淌着波涛。 “来人,去请你们林师叔。” 周宗朗声说道,在不远处站着的值夜弟子得了命令,恭敬行了一礼,便撒着小跑出了院门,他知道,掌门大人深夜传唤,定是不敢耽误片刻的要事。 周宗看着值夜弟子远去的背影,神色平静了一些,他将双手负于身后,漫不经心地赏着夜色,作为修真之人,他本可随手点燃一张灵鸟符之类的符箓,用符去请林芸过来,而不需要让小弟子专程跑上一趟。 但他闲暇之余,也挺享受凡人的生活方式,饮食、作诗、练字、读书,他喜欢做上几件最普通也最像凡人该做的事情。 修真者比之凡人,活得要久很多,也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在修炼、权谋等等事情之上。他又何尝不愿,时不时地抛下门中俗务,多往震明山上走走,一盘棋,一杯茶,清风遐迩,斗嘴生趣。 毕竟老大音讯全无之后,也就这个老二是他最为亲近之人,奈何那位老道长向来是个不安分的主,总爱做些出格的事,比如此刻,他便绝不会在震明山上。 周宗的心里极其笃定,他很了解晏青云的秉性,小小的震明山,能关住晏青云? 不能,只是祈求他不要再掀起腥风血雨吧。 念及此处,周宗叹了口气。 “师兄怎么兀自叹息?”林芸温婉而大气的声音由远及近,飘进周宗的耳朵里。 “走得快。”周宗没有正面回答林芸的问题,看着林芸进了院门,笑着客套了一句。 见他这副模样,林芸也不禁轻轻一笑,她很了解这位掌门师兄,他想说之事,无需多问,自然会说;不想说之事,就是撬开他的嘴,也听不到半个响。 周宗见林芸来了,伸手将窗户关上,缓缓往屋中走去,在桌案前面落了坐。 林芸也跟着推开木门,还未进门,就闻得一室幽香,紧接着拂来一丝暖意。 林芸越过屏风,看见正襟危坐的周宗,书案边上还摆了一只玉螭香炉,袅袅青烟升起,看来一室幽香便是自此而来。 “师兄连夜唤我,不知何事?” 林芸虽是一介女流,平常也多以温婉示人,但骨子里与周宗一样,都不喜多言废话,这一上来,不等落座,便切入了正题。 “老四脾气大,老六琐事多,老七伤势未愈,老八失踪多年,老九老十,一个冷得像死人,一个热得令人厌烦。所以我才找你商量。”周宗一股脑地说道,说罢,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林芸知道他今晚感慨颇多,所以才没由来地说这么一大通,自然轻轻一笑,心领神会道:“都是师兄弟们,你想与谁说便说就是了,想这些作甚。” 周宗眉睫一挑,哑然失笑道:“好在,你们都还在。” 说罢,又兀自笑了起来。 “师兄今夜,可不像平常啊。”林芸轻声道。 周宗闻言,随兴地摆了摆手,随着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威严之气又逐步回来。 “上了年纪的人,总有几句牢骚,你们年轻人,得多担待。今晚找你来,是想你明早再陪我去一趟护国寺。”周宗沉声说道。 “净说些胡话。”林芸嗔怪道,她虽比周宗小上许多,但也是四十有余,自认不在年轻人的行列。 不过玩笑归玩笑,顿了一下,她又接道:“事情有什么进展么?” “就在刚才,我收到一封信。”周宗说道。 “信?谁的信?”林芸眼睛一亮,凝望着周宗。 周宗知道她在想什么,反倒是将目光撇到一边,不正眼瞧着林芸,口中缓缓说道:“不是他的,是神秘人的。” “哦。”林芸应了一声,便不再搭话,等着周宗继续说下去。 周宗站起身来,用手在香炉上抓了一把,青烟被力道一拂,乱了阵脚,散作一片,片刻后,又聚在一起,直直升起。 “信上说,秘宝一事,就连三大家族仅存的后人们,恐怕也不知道。”周宗的声音有些沉闷,让林芸心中一沉。 “他们本也没几个后人了。” 林芸说道,虽然她在血缘上还算后人,但实际上却是个旁人。 “姚一一定知道所有事情,不过她守口如瓶,这个秘密恐怕便就断了。反倒是作为外人的风政,知之甚广。”周宗猜测道。 “便宜了他。”林芸一声冷哼,虽说她早就离开了林家,但毕竟还姓林,就连现今家主林秦,见了面也得称她一句姑姑。 周宗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心中或多或少有些气愤,不过他也不放在心上,仍是说道:“秘宝之事,必须要搞清楚,如今看来,也只有姚一能打开这个口子。” “她修禅念佛,这口子,难开。” “红尘俗世,哪那么容易放下,你看老道长,天天在山上念道可道、非常道,可他真的放得下么?”周宗啐了一口。 “他,谁知道呢?”林芸的话中有幽怨。 “哼,都是骗自己的把戏。”周宗在红尘里打滚多年,似乎有些别样的领悟。 “那明早我们走一遭吧,只不过,怎样才能说得动她?” “她修最上乘禅,那我便用红尘来试试她的禅心,明日你先进去,我随后再进。旧人相见,给她来一道开胃菜。” 周宗说罢,嘴角浮出隐隐笑意。 清晨,寻常香火兴盛的大庙,都是善男信女如织,但护国寺不同。林芸走进去,香火缭绕中传来一阵轻盈的梵唱。 这小庙子,除了姚一居士,竟无多余的人。 林芸依稀记得,这间寺庙本是被废弃的破庙,直到姚一来了之后,才又有了一点人气。 “施主。”姚一见庙中来人,双手合十,问候了一声。 相比周宗来之时,姚一的表情轻松了一些。 “姚姨。”林芸出声,论辈分,她的确得叫一声姨。 姚一虽然看上去还算年轻,实际上比周宗甚至还要大上好几岁,她认真瞧了林芸一眼,竟难得地露出一个浅笑道:“你是林家的孩子。” “是的,许多年未曾见过了,姚姨竟还识得。” 沧海桑田,时移世易,当初的小童如今步入中年,陈年旧事也埋进大家心中,所谓红尘,无非是兜兜转转的人间羁绊,在姚一眼里,如今都化作浮云点点萍,如同过眼云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淡然笑了一笑,点一点头,手中拈起三支黄香,递给林芸,既然来到佛前,不免要拜上一拜。 客随主便,林芸接过黄香,将自己雪白的袖袍稍稍提拉一下,走向香炉里的红烛,双手托住黄香,朝着微弱的火苗靠了上去。 “周施主,不进来?”姚一今日的话多了一些,她知道有人还在门外候着。 “你若请他,他便进来了。”林芸也笑了一笑,总归是晚辈,她的语气恭敬许多。 姚一居士望了一眼门外,同样拈起三支黄香,向着香炉走去,一边迈步,一边缓缓摇头道:“庙小,装不下红尘。” “师兄说,姚姨修得是最上乘禅?”林芸试探着问道,她有所耳闻,禅分五味,各有不同,姚一修得这一味,是最上乘禅,这禅最是讲究一个清净,不被万物纷扰所困。 “看来,他是请你来当说客了。”姚一清冷一笑。 “近日,师兄得到线报,三大家族当日灭门,是墨宗做的。”林芸不再客套,对方虽是长辈,但她自小离家,如今更是东极门掌门人的师妹,步子一定不能站歪了。 姚一插香的手在空中一滞,但转眼间又伸进香炉,轻声说道:“我已出家,不再为红尘所困。” “你虽已出家,可家始终还在。” “他们都走了,这哪还有家啊。”姚一苦笑一声。 林芸知道,这个他们自然指的是姚一最为亲近之人,父母、丈夫、孩儿,这些人当初都殒命在杀手月的手下,无一人幸免。如今所谓三大家族的后人,也不过是像林芸这样打小离去的旁系回去续上了香火罢了。 “你当真不愿为他们报仇?就算仇恨可以放下,事关秘宝,牵扯甚广,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三大家族彻底覆灭么?” 林芸面色一肃,竟不管不顾地说道,就连萦绕在半空中的青烟,也跟着颤动一下。 第八十四章 墨经 晚秋的风沁人心脾,拍打在半掩半开的旧木窗上,送来好闻的芬芳。 这一日,风随星起得比之平时更晚了一些。秋舫倒是乐得轻松自在,将屈指可数的活计做完,便安心待在自己的小柴房中打坐修炼。 墨宗的护宗结界一日不能修复,他的快活日子便要多上一日。这样子的日子倒也舒服自在,秋舫长舒一口气,觉得眼前都要明亮了些许。 总得说来,与黑影之间的交易让少年郎还算有几分满意,并未费多少口舌便达成了一致。但是思前想后,他心中仍有几个忧虑之处,令他难以彻彻底底静下心来修行。 这黑影从始至终都未告诉过他屠妖之时将如何行动,这让秋舫心中不住地犯着嘀咕。 依他所见,黑影断然算不上什么聪明人或妖,就算她有百年修为,但那心智顶多不过十余岁,除开愚笨的手段,估摸着是想不出什么巧计良策的,等到了屠妖大会上,怕不是想要趁枯树禁制打开之际,凭借蛮力闯出。 而她需要秋舫所做的,无非是助他一臂之力。 念及于此,秋舫一阵叹息,虽说自己也不算聪明人,但也知道此乃下策中的下策。更何况,以他的本事,到时候不会给黑影添乱已经算是最大的帮助了。 不过此事的决断已全在黑影身上,秋舫再是绞尽脑汁也无济于事。 “嘭!” 正当秋舫冥思苦想之际,房门便被一脚踢开。秋芳思索得出神,竟未察觉到有人靠近,心中跟着那声响颤了一颤。 想也不用想,如此没有礼貌之人,必是风随星。 她今日气色绝佳,无论是着装亦或配着的首饰,都一如往日的端雅高贵。 “小姐。” 见风随星破门而入,秋舫登即从床上跃起,毕恭毕敬地躬身问候。这些日子的戏演下来,他作为墨宗下人的一言一行是更加纯熟与老练。 风随星撇了他一眼,一边环视着这间略显破烂的小屋子,一边说道:“我瞧你在这屋子里住得还挺舒服。” 秋舫闻言,并不急着搭话,反倒是心中一阵思虑,猜测风随星是不是又要搞些幺蛾子出来,片刻后才沉吟道:“舒服倒也算不上,就是离小姐院子近,清净、方便一些。” 风随星瞧了他半晌,才冷哼一声道:“你这待遇可比别人好多了。” 她话音一落,便在屋子中踱起步来。这柴房小,还堆了一些其他物件,本就没几尺宽的地面,也由不得风随星敞开了走走。 过不多时,她才驻足道:“你想不想学点本事?” “不知小姐指的是什么本事?”这话听得秋舫一头雾水,迟疑地问了一句。 “就是修炼,像我们一样。” 风随星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死死盯住他,颇有些玩味。一语刚落,又补一句道。 “过些日子我嫁去林家,这整院子的人都是我陪嫁之物,其中自然包括了你。爹爹说我得配上一两个护卫,那些墨宗弟子我自然不便带去林家,这满院子的女眷,独独你一个男丁,所以教你有些本事,以后也好护我周全。” 风随星看似说得漫不经心,实则也经过了多方考量,虽然墨宗与林家即将结为亲家,但毕竟本质上还是两家人,带着墨宗弟子入住林家始终不合乎规矩,倒不如花点时间,自己培养一位家眷,既满足了爹爹的要求,倒也能为自己起到一些助益。 秋舫知晓此事,却是有着一百个不愿意,虽然结界暂时无法修复,他使用法力还无伤大雅。但要他去学墨宗的手段,这学习的过程之中难免被人发现端倪。 特别是风随星心狠手辣惯了,要是被她逮着,怕是要坏了大事。 想通此节,少年郎连声推辞道:“小姐本领高强,小的平常愚钝,到时候怕是护不住小姐周全不说,还得连累小姐。” “放心,你死不死的又有何妨,只要能为我以命相搏便是足矣。”风随星倒是没有半点维护秋舫的意思,直爽地说道。 听闻此言,秋舫心中暗骂不休,这小妖女是连脸都不要了,竟能平静如水地说出这般恶毒的话来。 但想归想,说归说,他还是赔着笑脸道:“小的也想着能为小姐赴汤蹈火,但天资有限,怕难以达成小姐的期望。” “怎么,你这是不愿意?要知道,你们凡人能活个七八十都费劲,而我们,寿过百年都是稀疏平常之事。”风随星面色一寒,沉声说道。 秋舫怕她又做出什么出格之事,赶紧找补道:“不是小的不愿,而是怕小姐失望。” “无妨,我亲自教你。”风随星眉睫一挑,大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秋舫不敢直言辩驳,只是觑眼看着她,委婉道:“小的打小村里的长辈说过,修真者极重天资,小的怕是差得太远了一些。” “哦?”风随星冷声反问,“你还懂得这些。不过嘛,有没有天资,是我说了算,不是你。” 她话音一落,一只手飞快掠出,探上秋舫的头顶。 好在风随星的道行算不得深厚,在敛神符的加持下,并不能发现秋舫身体内那股精纯的法力,一阵感知之下,眉头微微蹙起。 她自然也看不出他人有没有什么修炼的天资,只是装模作样地沉思起来,由此显得她是懂行之人。 秋舫倒是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屏神静气候着她再启金口。 “还行。”风随星将手收回,收回之际还不忘在身上拍了一拍,似乎觉得接触吴秋舫这样的下人之后,手掌都有些不干净了。 秋舫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不甚烦恼,他大抵知道今日之事,怕是没得再辩了,风随星这模样就是吃了称坨铁了心,这墨宗的功法他就不是不学也得学了。 换做旁人或许会为之大喜,毕竟墨宗也算是有名有姓的大派,所修炼的功法虽说不是世上顶级,但也曾崭露头角,寻常修真者能学了去,免不了觉得祖上积德。 但秋舫却不如此认为,东极门的符箓奥妙无穷,变化多端,在他心目中,这哪是墨宗功法可以相提并论的。只不过虽然与风随星学艺会增加暴露的风险,但也不全是坏事,何望舒说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毕竟日后与墨宗之间,必还有一战。 念及此处,他也不再游移不定,便是朝着风随星一抱拳道:“谢谢大小姐提携。” 见秋舫如此恭敬,风随星这才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目光中露出一丝轻蔑,似乎觉得秋舫此刻应该对她感恩戴德,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这样宝贵的机会。 秋舫却是心中憋笑,瞧风随星将修炼当个宝的模样,反倒是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 少年虽然出山不久,但也算战果累累,且不说自己的师父便是天下至高的第一类人,师叔们也都是第二与第三类人,甚至还与具备第二类人实力的妖交过手,这些成就显然是风随星不能企及的。 风随星哪里知道眼前的王谷芽便是那日在坊市中与自己大打出手的人,她心满意足地笑着,随后向着秋舫招了招手,命她随自己而来。 这一路上,踏过了墨宗的千回百转的廊道,秋阳斜下,点点辉光跌在少年身上,传来了一股暖意。 风随星不时说起修行之道,皆是浅显易懂的入门之说,秋舫听得是心不在焉,这些东西他打小便知,所感所悟比之风随星也是有增无减,自然听不进去。 直到风随星提起墨宗功法之时,他才将耳朵竖起。 “我们墨宗的功法,均以墨经为基础,辅佐各样招式与人对敌。” 风随星轻声说道,提起功法修行,她的口气便不似先前那般狂妄了。 “墨经是何物?”秋舫装出不懂的样子询问道。 “墨经是我们的独门功法,风家的老祖宗所悟所创。天下功法均在眉心凝结法珠,境界越是往上,这颗法珠便会更大,周身法力也是自法珠而来。”风随星解释道。 这却是秋舫不太理解之处,东极门所修符道,与天下功法大不相同,并没有这法珠一说,而是将法力遍布在体内,时时刻刻都在上下游走。而所谓法珠,更像一颗为修真者提供动力的源石。 “那功法越强,眉心岂不是会鼓起一个包来?” 秋舫倒是天真地问了一句,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手探向自己的眉心,他想起了李长风的剑纹,恰巧也在自己的眉心之处,更甚至,他记起那日的幻象,他曾在调动法力游走全身之际,隐约瞧见眉心处悬挂着一柄长剑。 风随星却被他这话给逗笑了,她道:“哪有这般愚蠢,三千世界,各不相同,墨经所修,在你眉心里又是一方空间,岂是你伸手可触的。” 秋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刻他们走出一条极长的石径,眼前露出一处空旷的场地,说是练武场却也有些异样,并未摆放着兵器架之类的物件。 风随星一步踏入场中,玩味地瞧了秋舫一眼,看那神色,似乎要为秋舫展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秋舫自然心领神会,双目放光,装作满心期待, 风随星见了,自然心中沾沾自喜,耳坠突然响若银铃。 一滴墨,陷入场中。 第八十三章 红尘禅(下) “后人之事,自有后人去理会。” 姚一神情沉寂且坦然,她随口一声呢喃,却让林芸眉头微蹙,心口一颤。面对姚一这副天下已与我无关的模样,她只觉得颇为棘手。 林芸不愿就此作罢,轻启薄唇,再度规劝道:“风政的厉害之处,你是知道的。” 她不信姚一听到风政的名讳还能坦然自若,要知道风政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到现在都还不肯收手。而不肯收手,自然要对三大家族赶尽杀绝,若姚一心中还存有半分姚家家主的牵挂,也不会坐看此事发生。 “百态皆苦海,看破天地宽,我已决定不再过问这些事情。” 姚一摇了摇头,跪倒在蒲团之上,随后缓缓闭上双眸,向着佛像拜了一拜,过了好半晌,才又接着道:“上完香便走吧,菩萨喜静。” 林芸闻言,却浅浅地笑了起来,她也跟着跪倒在一旁的蒲团上,将双手朝天,轻轻举过头顶,旋即面向菩萨深深拜下,口中喃喃说道:“听说最上乘禅最喜,肃静。” “林施主的功课做得不少。”姚一叹息着摇头,此话一语双关,若林芸当真一心向佛,那知晓一些佛门典故自然值得夸赞;若林芸只是为她而来,为往事而来,那此话便只是一句暗讽。 说者有心,听着自然也有心,此话落在林芸耳中,她听出来的意思,自然是后者。 不过她并不放在心上,仍旧是浅笑道:“往事不可追,但埋葬的灵魂需得正名,我们活着的人甘愿如此,可走了的人呢,他们又甘愿么?” 林芸说罢,再次拜倒在蒲团上,心中想起了东极门得老十一和老十二。虽然她从不信佛,但在这庄严肃穆之中,还是选择了入门随俗。 姚一没有理会,未曾剪去的青丝从僧帽中落下一缕,其中已有些泛白。她口中念念有词,双目紧闭,好像老僧入定,享受着佛前的宁静。 “姚一居士。”周宗从门口走入,朗声打了个招呼,与香火萦绕的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听闻此言,姚一的神情依旧平静如水,她知道林芸游说不成,周宗自会进来。 随周宗而来的,自然还有红尘,周宗也不多言废话,只是沉重道:“东极门并非善人,也非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圣人。” 说罢,他顿了一顿,瞅了姚一一眼,见她并无其他反应,才接着道:“但墨宗杀我师弟,伤我门人,此仇此怨,必报无疑。” “我若要劝周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 姚一站起身来,一边缓缓开口,一边朝着摆放黄香的案几挪步而去。 “我可不信佛,东极门那死了的开山老头最早也是个道长。”周宗笑着摇头,肆无忌惮地在菩萨面前谈笑道。 不过末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冲着墙面挂着的观音大士像作揖一拜,说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的一举一动落在姚一眼里,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来,她顿住去为周宗拿几支香的步伐,委婉沉声道:“周施主还是这般豪迈。” “不敢当不敢当。”周宗摆了摆手道,“只是不知姚一居士,是否,真要被这小庙给锁住。” “周施主此言差矣,我虔心向佛,何来锁不锁一说。”姚一反驳道,语气好像也不似当初那般决绝了。 “哎。”周宗却没有来叹息一声,沉吟半晌,又缓缓说道,“看来菩萨还真有些本事,这小破庙竟容得下滚滚红尘,若是我出了家,也得来这住上几日。” 周宗说话向来大开大合,不拘小节,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均知是句玩笑话罢了。 “周施主说笑了,不过菩萨,喜欢安静。”姚一淡然说道,话音一落,拿起掸子拂落香案上的灰尘,目光深邃如海。 “姚居士又要逐客了。”周宗不徐不疾地说道,但却毫无去意。 姚一却不答话,而是自顾自地坐于木鱼之前,轻轻敲打起来,一顿一顿的木头撞击声立时传遍这间不大的小庙。 林芸蹙着眉头望了周宗一眼,似乎在等周宗的决断,来时路上她可不曾料到当初声名显赫的姚家家主,今日竟这般恬淡与清冷,好像沾染在她脸上的鲜血当真被她涤净。 “算了算了。”周宗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敲啊敲的,我听着头疼。” 他话音一落,便朝着林芸招了招手,示意她随自己离去。林芸却愣了一愣,今天的周宗怎似雷声大雨点小,兴致勃勃的来,这话还没说上两句,便又灰头土脸地走。 周宗也不等她,三步并做两步,大步流星地迈出庙门,几个眨眼间,便就走远了,好像是真怕了这一声声的敲击。 林芸知道周宗的秉性,既然要走,自然有它的顾虑,便是往外跟去,离去之前深深望了姚一一眼,只见她还是那般平静,双眸紧紧闭上,这副冷清更衬得她如空谷幽兰。 追着周宗出了庙门,林芸这才开口问道:“你怎的真走了。” 见林芸的言语之中夹杂着一丝幽怨,周宗的眉宇间却平静无采,似乎觉得这是顺理成章之事。 一时间的沉默,却让林芸更添了几分焦躁,再次开口问道:“你不想想办法撬开她的口?” “你说什么是最上乘禅?”周宗却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拨开。 “我又不是尼姑。”林芸没好气地答了一句。 “哈哈哈哈。”周宗放声大笑,迈出的步履也更显豪迈。“姚家家主是何许人也,虽然从始至终未破第二类人境界,但在第三类人中,始终是佼佼者,这样一位豪杰,我不信她当真咽得下这口气。” “可她看起来对这些事皆是漠不关心。”林芸对此有许多不解,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担忧。 周宗仍是笑着摇头,他一边凝神望着远处的天际,一边向不远处的洛城城门指去,喟叹道:“这事,且走,且看。” 待得二人的身影没入洛城中的茫茫人海,护国寺中清脆的木鱼声也戛然而止。 今天的小庙,客来客往,生意并不算少。 老人家常说,年轻人不拜佛,但今天却有个例外,有一个高瘦的身影走进护国寺。他走得很急,广袖激荡,衣袂翻飞,一身锦衣华袍与这小破庙之间有些格格不入。 “姨姥姥。” 走进护国寺的人,正是风随星的未婚夫婿,林家家主林秦,他看见姚一居士清瘦寡淡的脸,毕恭毕敬地拜下地来。 “何苦行此大礼。”姚一摇头笑道,并未起身去扶起对方,依旧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凳上边,只是眼睛比之周宗在时,明亮了几分。 “晚辈有些疑惑。”林秦仍是拜倒在地,他脸色有些茫然,但并不想让姚一瞧见,因此埋着头说道。 “说来听听。”姚一道。 “东极门的人来此作甚。”林秦知道姚一起得很早,所以他来得更早,只是在极远处撞见东极门的二人,便藏身在五里之外,待得二人走后才敢进来问候。 “你可知,那女子是谁?”姚一的脸色肃穆,好像一点也瞧不出有什么真实情绪。 “晚辈不知。” “真要说来,还是你的小姑。”姚一面带笑意地说道。 林秦闻言,脸上的疑惑更是深沉,缓缓说道:“我怎么不曾听过?” “那都是陈年旧事了,当初她生在偏房,小小年纪便被你大爷爷送去东极门学艺,这一晃啊,几十年过去了。” 护国寺极小,姚一的目光轻轻松松便落在了庙门处,回想起这些旧事,还知根知底的人似乎也不多了。 “难怪晚辈不知,不过东极门若是插手,怕是有些麻烦。”林秦犹疑道。 “他们也是为秘宝而来。” “他们?”林秦抬起头来,脸上写满了震惊,顿了片刻,才语气稍缓道,“他们怎会知道秘宝之事。” “既然风政知道,东极门也知道又算得上什么稀奇事呢?”姚一的话说得轻描淡写,眼中依旧不兴波澜。 “难道他们联手了?”林秦的眉宇间充满了忧虑,俊逸雅贵的脸庞微微发红。 “两强相争,总归要分出个胜负来,这么些年,风政没少经营,你又不是看不见,事到临头了,还能分东极门一杯羹不成?”姚一寒声说道,语气里泛着一股冷冽与嘲弄。 “这次我们一定要报仇雪恨!” 林秦咬牙切齿地将双手撺成拳头,重重砸在老旧的地板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心急不得,再有一些时日,我便能晋入第二类人,到时候再与他们耍耍。” 姚一站起身来,眼中放出精光,好像十八年前的英气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林秦见姚一不慌不忙,内心翻涌的波涛也逐渐退却,跟着缓缓开口道:“晚辈知道了,只是与风家女子的婚期...” 说罢,他蹲了一顿,又道:“姨姥姥觉得定在何事为好。” “半年之后吧,我们还需要时日准备。”姚一道。 “那晚辈回去与风政商量,不过,东极门的人...” “无妨,他们的目标不过是墨宗,而且以我所见,他们对秘宝一事知之甚少,之所以有所耳闻,大概是墨宗自己走漏了风声。”姚一凝眉说道。 林秦眉头紧锁,沉吟道:“可秘宝的真正用途就连我们...” 不待他说完,姚一便摆手打断,冷冷说了一句:“我自有考量。” 说罢,她又拈起三支黄香,在烛火上点燃,续进香炉之中。 林秦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愣愣道:“晚辈多嘴一句,姨姥姥修的是什么禅?” 姚一双手合十,朝着观音画像拜了一拜,这才轻声说道。 “红尘禅。” 第八十五章 心有千帆过 在这方人世间,功法层出不穷,就算是一个小小家族,也有自己的独门绝技。但大道看似殊途,实则同归,御器二字几乎便可涵盖所有。 当然,除了佛门功法有些迥异之外,无论是东极门修符、徵侯山修剑、墨宗舞墨,都乃御器之道,林林总总也不过如此。 这一切都像是仙人为人间下得定数。秋舫一边看着逐渐在脚边蔓延的墨海,一边想着白云拂阶、灵鹤栖殿的天上宫阙。他一想到其中坐着的仙人,便对这人间生出更多的疑惑。 “取一滴吧。”风随星得意道。 此时空旷的场地已被墨海淹没,都是风随星的手笔。 吴秋舫愣愣地瞧着,刻意挤出一副恐惧之色,双脚各自也抬了一抬,好像对脚底踩着的墨汁有几分惧意。 风随星瞧着他那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放声笑了起来,看来吴秋舫的表情甚得她的满意。 “我们墨宗的功法,需要墨来引动。水本可化万物,墨同样如此,今后与人对阵,这就是你的兵器。当然,每一个当师父的人,都会将自己的墨汁分一滴给自己的弟子,你且先取了去。” 风随星将双手抱在胸前,双眸之中神采飞扬,归根结底,她也不过十八少女,对于初为人师,心中不免机动万分,就连此时说话的声音也高亢了不少。 听闻师父二字,秋舫心中颇为膈应,真要论起实战来,风随星也是他半个手下败将,此刻作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还妄想当自己的师父,少年郎心里哪咽得下这口气。 不过他也不敢直言反驳,只好赔笑道:“小姐说笑了,小的只是奴仆而已,岂敢僭越。” 风随星蹙眉思忖一阵,觉得此言咋听之下,倒也有几分道理,毕竟秋舫身份始终不过墨宗里的下人,若真当了自己的徒儿,却又坏了规矩。 道理虽然浅显易懂,风随星却犟着嘴道:“哼,你想攀高枝,我还不愿意呢。” 说罢,她手指一点,一滴黝黑晶莹的墨汁从地面的墨海之中冉冉升起,悬听在秋舫面前。 秋舫凝神望着它,心中却想到了别处,这一会一定得千方百计隐藏起自己也是修真者的事实,否则暴露身份的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还愣着干嘛?接过去啊。”风随星见秋舫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禁蹙眉催促道。 秋舫口中“哦”了一声,将思绪收回,再老实巴交地伸出右手,想要去触碰这滴黑不溜秋的墨汁。归根结底,少年心中对墨宗的东西是有几分抵触的,特别是这滴墨汁,一想到东极门这么多年来不知道有多少师兄弟亦或者更厉害的师叔死伤在其之下,厌恶的情绪便更显浓厚。 风随星哪里猜得到吴秋舫此刻的内心是怎样一个波涛汹涌,只觉得少年郎这傻傻愣愣的样子也太不聪明了一些,日后能将墨经修炼到什么程度还是一个未知数。 不过事已至此,也由不得风随星再行悔过,便是不耐烦地将手一招,这滴墨汁便激射而出,直直蹿入秋舫的眉心。 墨汁触碰到皮肤之时,一股凉意闪电般传遍秋舫全身。他暗叫一声坏了坏了,这李长风的一剑还留存在他眉心之中,现如今又加了一滴墨,在那异样的空间里还不得为了争抢地盘打上一架? 好在事情并不如他所担忧那般,随着凉意渐退,一切又都复原如初,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小姐,这是?”秋舫蹙眉问道,满腹疑惑地看着风随星。 “此墨便是你日后所属的兵器了,待你掌握墨经之后,这滴墨便会留存在你的法珠之内,你只需用法力将它渡出体外,再存于某个随身物件之中即可。” 风随星不徐不疾地解释道,自打她觉得秋舫并不算聪明人之后,兴致也不似方才,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没那般温和。 秋舫看着风随星的神情,大抵猜到了对方起了变化的心路历程,只觉得如此这般倒是能够省事许多。想通此节,才接话道:“敢问小姐,墨经当如何修炼。” “凡天下功法,皆以灵引而生法,墨为涂玄,染于松香,法皆自眉心而生。我以法力助你一程。”风随星口中念念有词,旋即将手指指在秋舫眉心之处。 秋舫听不明白是何意,却隐约觉得自己眉心传来一股暖流。他索性将双眼闭上,细心感受起这股暖流而来。 随他闭眼,但眼前却未一黑。反倒是浮现出一方环境,此处有着高山雪景,亦有涓涓细流,不过弥望过去,溪水中淌过的却是黑色墨汁。 秋舫低头查探,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想必自己仅有一缕意识进入此地,因此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想通此节,他驱动意识游荡在空中,转眼间,突又遇上雪山崩塌,溪水翻滚,这才眼前一黑,将意识退了出来。 片刻后,他脑海之中又冒出许许多多奇怪的文字,一股脑地迸发出来,铭刻在他胸中。 莫非这便是墨经? 秋舫看着密密麻麻涌来的文字,竟当场盘腿而坐,静静感知起来,周身法力也被这些文字引动,汇聚到眉心之处的空间里,缓缓凝结成一粒极小的黑色珠子。 但好景不长,一道不属于他的气息从眉心传来,缓缓游动,好像对秋舫的身体并不熟悉。秋舫感知到这股气息并不强大,但却谨慎,一步一顿地向深处探来。 不好! 他即刻猜到这是风随星方才注入的法力,这股法力还初来乍到,对秋舫体内的虚虚实实还看不真切,正如同一条新生的小蛇跌落山涧,充满新奇的目光四处飘荡,明明对周遭带着一股惧意,却不肯抛下自己的好奇之心。 可不能让她发现了自己体内的秘密,秋舫转念一想,赶紧控制住被法珠牵动的法力,避免被风随星发现端倪。 好在风随星并非绝顶高手,借由法力查探,也未察觉到秋舫身体内的异样之处,只是催动秋舫眉心处的法珠,不多时,那颗漆黑的法珠便,迸发出一阵更强劲的光芒。 见效果不错,风随星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一点头,无声无息地垂下手来。 “你还知道闭眼打坐呢?”风随星瞥了少年一眼,冷然说道。 吴秋舫将眼睛睁开,才腼腆笑道:“小时候看过一些关于仙人的画册,学着上边的仙人而做。” 秋舫压制住身体内一样的变化,若无其事地与风随星搭着话。他很清楚,眉心的黑色法珠正是墨经已在他体内运行的体现。 “仙人...” 听闻这两个字,风随星蹙起了眉头,前几日与风政交谈,风政也曾提及仙人一说,虽不知道真假虚实,但她却隐隐对所谓的仙人心存不满。 秋舫并不顺着她说,反倒是问了一句:“小姐,敢问我眉心有一股暖意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说,一边抚摸着自己的眉心,脸上皆是不解。 “我用法力催动你眉心法珠成型,等会你认真消化她。”风随星略一摆手,随口说了一句,好像这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秋舫自然也知道,风随星道行尚处微末,助他一臂之力的确不值得称赞。 但少年郎却狡黠一笑,连忙恭维连连:“小姐道行深厚,小的一定勤加修炼,争取早日为小姐开疆拓土。” 虽然秋舫最近也学会咬着牙、捏着鼻子去恭维别人,但用词却略显生疏,惹得风随星一声冷哼道:“还开疆拓土,我又不是将军,哪需要你去做这些事情。你若是能在三个...半年之内将墨经修至二层,我就算烧了高香了。” 风随星本想说秋舫在三个月里将墨经修至二层便算他修炼精进迅速,但想到秋舫有些愚笨的模样,便又换了个口气。 秋舫对墨经了解不深,也不知道修炼至第二层的难度究竟有多高,更甚至他打心底里瞧不上墨宗的功法,觉得修炼这劳什子的玩意实在是浪费了自己的修炼时间。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敢再多辩驳,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只想把唠叨个没完的风随星打发走。 见此间事情暂且已了,风随星有些意兴阑珊,她微微撅起小嘴,皱着眉心,说道:“功法已经交给了你,先下去吧,我也去给爹爹说道说道。” 风随星摆了摆手,便丢下秋舫,独自一人往风政的住处行去。 秋舫回到屋中,安静的盘膝打坐,双眼紧紧闭在一起,那副小道士的神采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迎着窗外吹拂而来的清风,秋舫解开对体内法力的压制,任由这群压抑已久的玩意在体内横冲直撞。好在东极门没有修炼特定的功法,墨经在体内散发出的法力与秋舫原本的法力并未产生冲突,反倒是交漆相投般契合,让秋舫暗中松了口气。 秋舫紧闭双眼,静心感受起这股新鲜的法力来,忽然间脑海中明光一掠,骤然迸出许多他不曾见过的画面来,这些画面有震明山尖飘荡的浮云、有东极门错综复杂的回廊、有茅屋里摞成山高的旧书,还有许多许多东西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却独独缺了他熟识的人的影子。 这一刹那,他心头一酸,这些日子为了更好潜伏而不得不做的事情也跟着浮现在他心头,只觉得人间争斗也太为难人了一些。 第八十六章 玄霄九雷瞳(上) 经此一日,吴秋舫不胜唏嘘的是,他竟习得了墨宗的功法。明明东极门与墨宗冤家路窄,向来是一丁点都不对付,如今他却集两家之所长,成了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 不过秋舫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墨宗功法究竟有几分里子他并不在意,在他心目当中,晏青云所传授的东西,就算只是蒸一个馒头,那也是至高无上的宝贝,哪里是一部墨经所能媲美的。 他哪曾想过,墨宗之所以屹立于世间,还能在洛城这种凶险之地与东极门掰掰手腕,靠的便是这部墨经的功劳。即使比不上徵侯山亦或是某些大家族的上品功法,但碾压一些小门小派也是绰绰有余的。 当然,修行之道,并非完全看重所修功法,个人的资质与努力也是息息相关。 秋舫将这部墨经在体内运转半日,瞧见眉心的那颗黑色法珠已被打磨得晶莹如故,黑白相间的两种微光交替闪烁,仿佛笼罩着一层薄烟般撩人。 他将意识停留在眉心生出的一方狭小空间之中,看见黑色法珠悬停在半空,就在不远处,还悬停着一柄长剑。 见到如此光景,秋舫叹了口气,好在这两个小玩意还算是相敬如宾,共处一室也井水不犯河水,否则打起架来,那自己可就吃不消了。 念及此处,他又想到前几日右眼的诡异,自打那晚睡去之后,这右眼便毫无动静,不管是那一夜的九道天雷,还是自己在鬼门关走上的一遭,似乎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要不是自己的身体还有几分被折腾之后的余劲未退,恐怕还真会当作无事发生。 落日余晖,闪耀似鎏金。 时已至傍晚,秋舫手扶着床沿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舒展了一番筋骨。在床上盘膝打坐半日,他只觉得自己的腿脚有些麻木,肚子里也有几分空落落的。 真要说来,饮食之道对修真者而言并非必需之品,但绝大多数修真者并不喜欢餐风饮露的枯燥与无趣,饿时也想尝几口山珍海味,否则又怎算人间之人呢。 在墨宗里,自然没有山珍海味供应秋舫,下人晚间的膳食都是些稀疏平常的玩意,白面馒头就着熬融的稀粥是他们的标配。 秋舫当然并不在意,震明山上的吃食也并没有比这丰盛多少,加上晏青云向来吃素,清汤寡水才是永恒的主题。 想到此处,秋舫推开了房门,晚霞的辉光洒在他脸上,他大口呼气,似乎挺享受这一刻的闲暇,一时之间,就连屠妖大会也抛诸脑后了。 往下人用餐的膳房走了几步,路上来往的下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不知为何,秋舫隐隐间觉得,墨宗今日的人丁比之往日,似乎又多上了几分,其他下人也都是行色匆匆,像有什么要事正在忙碌着。 难不成,风政又搞了一出夜宴? 秋舫心中纳闷,思绪也发散开来,竟不觉得背后有两个大汉正朝自己走来。 “滚远点,别挡了道!” 突然一声怒喝传来,秋舫虽未受惊,但着实愣了一愣,缓缓回头瞧着出声之人。 来者是两个强壮的武夫,二人穿着泛黄的开衫,眼睛有些浑浊,双肩上各自扛了一只硕大的泥瓦罐子,露出的臂膀上刻着泛白的疤痕。 “聋子?” 两个武夫步履极快,骂骂咧咧地冲了过来,肩上的泥瓦罐子被晃荡得叮咚作响,瞧那小心模样,想必是装了什么琼浆玉液。 二人与吴秋舫插肩而过时,竟刻意一撞,将秋舫撞了一个趔趄,瘦弱的身子骨晃了一晃,险些没能站稳。 秋舫虽瘦,但也算训练有素,换做平常必不会如此,但此时此刻装得越是弱小,反倒越不容易引人生疑。 见二人走远,秋舫舒了口气,这意气之争他并不放在心上,反倒是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看来风政又要设宴请客了。秋舫在心中盘算道,连忙加快脚步,这屠妖大会即将召开之际,风政连摆宴席,必然不会是普普通通的请客吃饭,若是能打听到什么,倒也不算太坏。 下人们的膳房算不上干净,甚至有几份杂乱,由于众人做工不同,吃饭的时机自然也不同。此时陆续有人快步走进,也有人缓步离去。 秋舫一只脚踏过门槛,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四周。 坐着的人不多不少,除了曾经与他临铺的那个小少年,并没有几张秋舫熟识的面孔。瞧那小少年的模样,看来伤势恢复得还算迅速,只是红肿与淤青还未能完全褪去。 见到他,秋舫觉得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只好将头扭在别处,独自在一旁摸了两只饭碗,娴熟地打起了饭菜。 落座之后,秋舫便闷头扒起饭菜来,按刚才两个武夫送酒的时机来算,宴席距离开始恐怕还有点时间,等他三下五除二地将饭菜咽进肚中,再打着寻找小姐请教修炼法门的旗号,到附近晃上一晃,岂不美哉。 想到这里,少年扒饭的速度也快了几分。 “大哥,好几天没瞧见你了。” 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在秋舫耳边想起,他愣了一愣,也猜到是谁来了。 “你好。”秋舫悻悻笑道。 “大哥这几日都去哪里了。”那小少年脸色有些苍白,仍不忘挤出一个笑容来。 单是从外表来看,这小少年确实要比秋舫小上两岁,这般年级便被送至墨宗,想那身世也与九清差不了太多,令少年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怜悯来。 虽然晏青云平常冷淡得紧,但也算对秋舫呵护有加,一身本事毫无保留地传授于他,虽然他现在还未掌握其中的三成。 “在小姐院子里当差,住得远了些。”秋舫埋头扒饭,简单解释一二,旋即又想起什么,再接着道,“你伤好些了么?” “好些了,后来他们为我上了些药。多谢大哥关心。”小少年笑道,他年纪不大,对烦心事倒是没有那么在意,只是文文弱弱的模样令秋舫心中有些不忍。 “还为请教大哥尊姓?” 小少年应当是念过几年书,身体虽然孱弱,但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几分文人气息,若不是家中有些什么变故才沦落至此,恐怕也是一根玉簪束发,白衣飘飘的少年公子。 见问及自己姓名,秋舫自当认真对待,郑重其事道:“在下王谷芽。” 这几日的秋舫说起这假名字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挺煞有其事的。 “谷芽为药,消食和中。瞧王大哥这般瘦,想必是家中盼你能多吃些吧。”小少年笑道,他一眼识出谷芽乃是一味健脾开胃的中药,与秋舫打趣道。 初见之时,秋舫只觉得这孩子尚有些胆小,但今日说起话来,竟也头头是道,看来当初有些走眼。 谷芽的确是秋舫经常在山中采摘的药材,不过这个名字乃是他顶替的别人,与他自己并无关系,因此他也只好敷衍地干笑两声,连忙将话题岔开:“小兄弟叫什么?” “小弟正好与王大哥同姓,名为王颐。” 小少年的声音大了几分,毕竟伤势未愈,多说了几句话便扯动了伤口,话音一落,便忙不迭地朝着桌底咳嗽两声。 秋舫点了点头,并未即刻搭话,而是将最后几口饭菜扒拉完,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估算着时辰也该差不多了,便心生了去意。 “小兄弟,小姐晚上还安排了一些活计,我得赶紧去上一趟,不然小姐见不到人免不得一阵皮肉之苦。” 秋舫打诳语的本事是越来越娴熟,有眉有眼地编造起故事来,听着倒真像那么回事。 风随星的泼辣性子,在这墨宗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王颐一听,赶紧让出半个身子道:“那王大哥赶紧去,别误了要事。” 看那有几分慌乱的神色,秋舫自然借势道了一句:“失陪。” 出了膳房,秋舫也加入了行色匆匆的人群,石板路两旁的树木往后划过,头顶上的枝叶交织纵横,即便在这样一个肃杀的季节依然还带了几分绿意,想是墨宗专门栽种的常青树木。 前几日曾举办夜宴的厅堂他很熟悉,这一路行去,见到许多婢女还在路上行走,秋舫的脚步才稍微缓了一缓,既然还有如此多的人在外边忙碌着,厅堂方向的喧哗聒噪声并未如期而至,看来今晚的宴请暂未开始。 正当他舒了口气时,平静已久的右眼却猛然跳动一下,秋舫被这突入起来的变化吓得顿住脚步,那一晚的痛楚瞬间爬上他的心头,不过片刻之后却发现这份痛楚不过是自己的幻想而已。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念叨着自己大概是被那一晚的痛感所震慑,以至于两日过去,还会出现这样的幻想。 没等他再迈出几步,右眼却一反常态地转动起来,完全不受他的控制。这场景与两日前有几分相似,不过令人意外的却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并未传来。 空中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猝不及防地爆裂在空中,巨大的轰鸣声传遍天际。明明晚霞未退,却出现这般景象,莫非那晚的事又要上演一次? 秋舫心中惧意骤起,寒毛直竖,一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打过。 “要下雨了,走快一些,别惹了今晚的贵客!” 从秋舫身畔路过的婢女朝同伴大声叫道,脚步也奔跑起来。 第八十四章 墨经 晚秋的风沁人心脾,拍打在半掩半开的旧木窗上,送来好闻的芬芳。 这一日,风随星起得比之平时更晚了一些。秋舫倒是乐得轻松自在,将屈指可数的活计做完,便安心待在自己的小柴房中打坐修炼。 墨宗的护宗结界一日不能修复,他的快活日子便要多上一日。这样子的日子倒也舒服自在,秋舫长舒一口气,觉得眼前都要明亮了些许。 总得说来,与黑影之间的交易让少年郎还算有几分满意,并未费多少口舌便达成了一致。但是思前想后,他心中仍有几个忧虑之处,令他难以彻彻底底静下心来修行。 这黑影从始至终都未告诉过他屠妖之时将如何行动,这让秋舫心中不住地犯着嘀咕。 依他所见,黑影断然算不上什么聪明人或妖,就算她有百年修为,但那心智顶多不过十余岁,除开愚笨的手段,估摸着是想不出什么巧计良策的,等到了屠妖大会上,怕不是想要趁枯树禁制打开之际,凭借蛮力闯出。 而她需要秋舫所做的,无非是助他一臂之力。 念及于此,秋舫一阵叹息,虽说自己也不算聪明人,但也知道此乃下策中的下策。更何况,以他的本事,到时候不会给黑影添乱已经算是最大的帮助了。 不过此事的决断已全在黑影身上,秋舫再是绞尽脑汁也无济于事。 “嘭!” 正当秋舫冥思苦想之际,房门便被一脚踢开。秋芳思索得出神,竟未察觉到有人靠近,心中跟着那声响颤了一颤。 想也不用想,如此没有礼貌之人,必是风随星。 她今日气色绝佳,无论是着装亦或配着的首饰,都一如往日的端雅高贵。 “小姐。” 见风随星破门而入,秋舫登即从床上跃起,毕恭毕敬地躬身问候。这些日子的戏演下来,他作为墨宗下人的一言一行是更加纯熟与老练。 风随星撇了他一眼,一边环视着这间略显破烂的小屋子,一边说道:“我瞧你在这屋子里住得还挺舒服。” 秋舫闻言,并不急着搭话,反倒是心中一阵思虑,猜测风随星是不是又要搞些幺蛾子出来,片刻后才沉吟道:“舒服倒也算不上,就是离小姐院子近,清净、方便一些。” 风随星瞧了他半晌,才冷哼一声道:“你这待遇可比别人好多了。” 她话音一落,便在屋子中踱起步来。这柴房小,还堆了一些其他物件,本就没几尺宽的地面,也由不得风随星敞开了走走。 过不多时,她才驻足道:“你想不想学点本事?” “不知小姐指的是什么本事?”这话听得秋舫一头雾水,迟疑地问了一句。 “就是修炼,像我们一样。” 风随星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死死盯住他,颇有些玩味。一语刚落,又补一句道。 “过些日子我嫁去林家,这整院子的人都是我陪嫁之物,其中自然包括了你。爹爹说我得配上一两个护卫,那些墨宗弟子我自然不便带去林家,这满院子的女眷,独独你一个男丁,所以教你有些本事,以后也好护我周全。” 风随星看似说得漫不经心,实则也经过了多方考量,虽然墨宗与林家即将结为亲家,但毕竟本质上还是两家人,带着墨宗弟子入住林家始终不合乎规矩,倒不如花点时间,自己培养一位家眷,既满足了爹爹的要求,倒也能为自己起到一些助益。 秋舫知晓此事,却是有着一百个不愿意,虽然结界暂时无法修复,他使用法力还无伤大雅。但要他去学墨宗的手段,这学习的过程之中难免被人发现端倪。 特别是风随星心狠手辣惯了,要是被她逮着,怕是要坏了大事。 想通此节,少年郎连声推辞道:“小姐本领高强,小的平常愚钝,到时候怕是护不住小姐周全不说,还得连累小姐。” “放心,你死不死的又有何妨,只要能为我以命相搏便是足矣。”风随星倒是没有半点维护秋舫的意思,直爽地说道。 听闻此言,秋舫心中暗骂不休,这小妖女是连脸都不要了,竟能平静如水地说出这般恶毒的话来。 但想归想,说归说,他还是赔着笑脸道:“小的也想着能为小姐赴汤蹈火,但天资有限,怕难以达成小姐的期望。” “怎么,你这是不愿意?要知道,你们凡人能活个七八十都费劲,而我们,寿过百年都是稀疏平常之事。”风随星面色一寒,沉声说道。 秋舫怕她又做出什么出格之事,赶紧找补道:“不是小的不愿,而是怕小姐失望。” “无妨,我亲自教你。”风随星眉睫一挑,大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秋舫不敢直言辩驳,只是觑眼看着她,委婉道:“小的打小村里的长辈说过,修真者极重天资,小的怕是差得太远了一些。” “哦?”风随星冷声反问,“你还懂得这些。不过嘛,有没有天资,是我说了算,不是你。” 她话音一落,一只手飞快掠出,探上秋舫的头顶。 好在风随星的道行算不得深厚,在敛神符的加持下,并不能发现秋舫身体内那股精纯的法力,一阵感知之下,眉头微微蹙起。 她自然也看不出他人有没有什么修炼的天资,只是装模作样地沉思起来,由此显得她是懂行之人。 秋舫倒是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屏神静气候着她再启金口。 “还行。”风随星将手收回,收回之际还不忘在身上拍了一拍,似乎觉得接触吴秋舫这样的下人之后,手掌都有些不干净了。 秋舫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不甚烦恼,他大抵知道今日之事,怕是没得再辩了,风随星这模样就是吃了称坨铁了心,这墨宗的功法他就不是不学也得学了。 换做旁人或许会为之大喜,毕竟墨宗也算是有名有姓的大派,所修炼的功法虽说不是世上顶级,但也曾崭露头角,寻常修真者能学了去,免不了觉得祖上积德。 但秋舫却不如此认为,东极门的符箓奥妙无穷,变化多端,在他心目中,这哪是墨宗功法可以相提并论的。只不过虽然与风随星学艺会增加暴露的风险,但也不全是坏事,何望舒说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毕竟日后与墨宗之间,必还有一战。 念及此处,他也不再游移不定,便是朝着风随星一抱拳道:“谢谢大小姐提携。” 见秋舫如此恭敬,风随星这才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目光中露出一丝轻蔑,似乎觉得秋舫此刻应该对她感恩戴德,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这样宝贵的机会。 秋舫却是心中憋笑,瞧风随星将修炼当个宝的模样,反倒是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 少年虽然出山不久,但也算战果累累,且不说自己的师父便是天下至高的第一类人,师叔们也都是第二与第三类人,甚至还与具备第二类人实力的妖交过手,这些成就显然是风随星不能企及的。 风随星哪里知道眼前的王谷芽便是那日在坊市中与自己大打出手的人,她心满意足地笑着,随后向着秋舫招了招手,命她随自己而来。 这一路上,踏过了墨宗的千回百转的廊道,秋阳斜下,点点辉光跌在少年身上,传来了一股暖意。 风随星不时说起修行之道,皆是浅显易懂的入门之说,秋舫听得是心不在焉,这些东西他打小便知,所感所悟比之风随星也是有增无减,自然听不进去。 直到风随星提起墨宗功法之时,他才将耳朵竖起。 “我们墨宗的功法,均以墨经为基础,辅佐各样招式与人对敌。” 风随星轻声说道,提起功法修行,她的口气便不似先前那般狂妄了。 “墨经是何物?”秋舫装出不懂的样子询问道。 “墨经是我们的独门功法,风家的老祖宗所悟所创。天下功法均在眉心凝结法珠,境界越是往上,这颗法珠便会更大,周身法力也是自法珠而来。”风随星解释道。 这却是秋舫不太理解之处,东极门所修符道,与天下功法大不相同,并没有这法珠一说,而是将法力遍布在体内,时时刻刻都在上下游走。而所谓法珠,更像一颗为修真者提供动力的源石。 “那功法越强,眉心岂不是会鼓起一个包来?” 秋舫倒是天真地问了一句,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手探向自己的眉心,他想起了李长风的剑纹,恰巧也在自己的眉心之处,更甚至,他记起那日的幻象,他曾在调动法力游走全身之际,隐约瞧见眉心处悬挂着一柄长剑。 风随星却被他这话给逗笑了,她道:“哪有这般愚蠢,三千世界,各不相同,墨经所修,在你眉心里又是一方空间,岂是你伸手可触的。” 秋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刻他们走出一条极长的石径,眼前露出一处空旷的场地,说是练武场却也有些异样,并未摆放着兵器架之类的物件。 风随星一步踏入场中,玩味地瞧了秋舫一眼,看那神色,似乎要为秋舫展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秋舫自然心领神会,双目放光,装作满心期待, 风随星见了,自然心中沾沾自喜,耳坠突然响若银铃。 一滴墨,陷入场中。 第八十五章 心有千帆过 在这方人世间,功法层出不穷,就算是一个小小家族,也有自己的独门绝技。但大道看似殊途,实则同归,御器二字几乎便可涵盖所有。 当然,除了佛门功法有些迥异之外,无论是东极门修符、徵侯山修剑、墨宗舞墨,都乃御器之道,林林总总也不过如此。 这一切都像是仙人为人间下得定数。秋舫一边看着逐渐在脚边蔓延的墨海,一边想着白云拂阶、灵鹤栖殿的天上宫阙。他一想到其中坐着的仙人,便对这人间生出更多的疑惑。 “取一滴吧。”风随星得意道。 此时空旷的场地已被墨海淹没,都是风随星的手笔。 吴秋舫愣愣地瞧着,刻意挤出一副恐惧之色,双脚各自也抬了一抬,好像对脚底踩着的墨汁有几分惧意。 风随星瞧着他那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放声笑了起来,看来吴秋舫的表情甚得她的满意。 “我们墨宗的功法,需要墨来引动。水本可化万物,墨同样如此,今后与人对阵,这就是你的兵器。当然,每一个当师父的人,都会将自己的墨汁分一滴给自己的弟子,你且先取了去。” 风随星将双手抱在胸前,双眸之中神采飞扬,归根结底,她也不过十八少女,对于初为人师,心中不免机动万分,就连此时说话的声音也高亢了不少。 听闻师父二字,秋舫心中颇为膈应,真要论起实战来,风随星也是他半个手下败将,此刻作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还妄想当自己的师父,少年郎心里哪咽得下这口气。 不过他也不敢直言反驳,只好赔笑道:“小姐说笑了,小的只是奴仆而已,岂敢僭越。” 风随星蹙眉思忖一阵,觉得此言咋听之下,倒也有几分道理,毕竟秋舫身份始终不过墨宗里的下人,若真当了自己的徒儿,却又坏了规矩。 道理虽然浅显易懂,风随星却犟着嘴道:“哼,你想攀高枝,我还不愿意呢。” 说罢,她手指一点,一滴黝黑晶莹的墨汁从地面的墨海之中冉冉升起,悬听在秋舫面前。 秋舫凝神望着它,心中却想到了别处,这一会一定得千方百计隐藏起自己也是修真者的事实,否则暴露身份的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还愣着干嘛?接过去啊。”风随星见秋舫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禁蹙眉催促道。 秋舫口中“哦”了一声,将思绪收回,再老实巴交地伸出右手,想要去触碰这滴黑不溜秋的墨汁。归根结底,少年心中对墨宗的东西是有几分抵触的,特别是这滴墨汁,一想到东极门这么多年来不知道有多少师兄弟亦或者更厉害的师叔死伤在其之下,厌恶的情绪便更显浓厚。 风随星哪里猜得到吴秋舫此刻的内心是怎样一个波涛汹涌,只觉得少年郎这傻傻愣愣的样子也太不聪明了一些,日后能将墨经修炼到什么程度还是一个未知数。 不过事已至此,也由不得风随星再行悔过,便是不耐烦地将手一招,这滴墨汁便激射而出,直直蹿入秋舫的眉心。 墨汁触碰到皮肤之时,一股凉意闪电般传遍秋舫全身。他暗叫一声坏了坏了,这李长风的一剑还留存在他眉心之中,现如今又加了一滴墨,在那异样的空间里还不得为了争抢地盘打上一架? 好在事情并不如他所担忧那般,随着凉意渐退,一切又都复原如初,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小姐,这是?”秋舫蹙眉问道,满腹疑惑地看着风随星。 “此墨便是你日后所属的兵器了,待你掌握墨经之后,这滴墨便会留存在你的法珠之内,你只需用法力将它渡出体外,再存于某个随身物件之中即可。” 风随星不徐不疾地解释道,自打她觉得秋舫并不算聪明人之后,兴致也不似方才,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没那般温和。 秋舫看着风随星的神情,大抵猜到了对方起了变化的心路历程,只觉得如此这般倒是能够省事许多。想通此节,才接话道:“敢问小姐,墨经当如何修炼。” “凡天下功法,皆以灵引而生法,墨为涂玄,染于松香,法皆自眉心而生。我以法力助你一程。”风随星口中念念有词,旋即将手指指在秋舫眉心之处。 秋舫听不明白是何意,却隐约觉得自己眉心传来一股暖流。他索性将双眼闭上,细心感受起这股暖流而来。 随他闭眼,但眼前却未一黑。反倒是浮现出一方环境,此处有着高山雪景,亦有涓涓细流,不过弥望过去,溪水中淌过的却是黑色墨汁。 秋舫低头查探,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想必自己仅有一缕意识进入此地,因此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想通此节,他驱动意识游荡在空中,转眼间,突又遇上雪山崩塌,溪水翻滚,这才眼前一黑,将意识退了出来。 片刻后,他脑海之中又冒出许许多多奇怪的文字,一股脑地迸发出来,铭刻在他胸中。 莫非这便是墨经? 秋舫看着密密麻麻涌来的文字,竟当场盘腿而坐,静静感知起来,周身法力也被这些文字引动,汇聚到眉心之处的空间里,缓缓凝结成一粒极小的黑色珠子。 但好景不长,一道不属于他的气息从眉心传来,缓缓游动,好像对秋舫的身体并不熟悉。秋舫感知到这股气息并不强大,但却谨慎,一步一顿地向深处探来。 不好! 他即刻猜到这是风随星方才注入的法力,这股法力还初来乍到,对秋舫体内的虚虚实实还看不真切,正如同一条新生的小蛇跌落山涧,充满新奇的目光四处飘荡,明明对周遭带着一股惧意,却不肯抛下自己的好奇之心。 可不能让她发现了自己体内的秘密,秋舫转念一想,赶紧控制住被法珠牵动的法力,避免被风随星发现端倪。 好在风随星并非绝顶高手,借由法力查探,也未察觉到秋舫身体内的异样之处,只是催动秋舫眉心处的法珠,不多时,那颗漆黑的法珠便,迸发出一阵更强劲的光芒。 见效果不错,风随星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一点头,无声无息地垂下手来。 “你还知道闭眼打坐呢?”风随星瞥了少年一眼,冷然说道。 吴秋舫将眼睛睁开,才腼腆笑道:“小时候看过一些关于仙人的画册,学着上边的仙人而做。” 秋舫压制住身体内一样的变化,若无其事地与风随星搭着话。他很清楚,眉心的黑色法珠正是墨经已在他体内运行的体现。 “仙人...” 听闻这两个字,风随星蹙起了眉头,前几日与风政交谈,风政也曾提及仙人一说,虽不知道真假虚实,但她却隐隐对所谓的仙人心存不满。 秋舫并不顺着她说,反倒是问了一句:“小姐,敢问我眉心有一股暖意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说,一边抚摸着自己的眉心,脸上皆是不解。 “我用法力催动你眉心法珠成型,等会你认真消化她。”风随星略一摆手,随口说了一句,好像这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秋舫自然也知道,风随星道行尚处微末,助他一臂之力的确不值得称赞。 但少年郎却狡黠一笑,连忙恭维连连:“小姐道行深厚,小的一定勤加修炼,争取早日为小姐开疆拓土。” 虽然秋舫最近也学会咬着牙、捏着鼻子去恭维别人,但用词却略显生疏,惹得风随星一声冷哼道:“还开疆拓土,我又不是将军,哪需要你去做这些事情。你若是能在三个...半年之内将墨经修至二层,我就算烧了高香了。” 风随星本想说秋舫在三个月里将墨经修至二层便算他修炼精进迅速,但想到秋舫有些愚笨的模样,便又换了个口气。 秋舫对墨经了解不深,也不知道修炼至第二层的难度究竟有多高,更甚至他打心底里瞧不上墨宗的功法,觉得修炼这劳什子的玩意实在是浪费了自己的修炼时间。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敢再多辩驳,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只想把唠叨个没完的风随星打发走。 见此间事情暂且已了,风随星有些意兴阑珊,她微微撅起小嘴,皱着眉心,说道:“功法已经交给了你,先下去吧,我也去给爹爹说道说道。” 风随星摆了摆手,便丢下秋舫,独自一人往风政的住处行去。 秋舫回到屋中,安静的盘膝打坐,双眼紧紧闭在一起,那副小道士的神采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迎着窗外吹拂而来的清风,秋舫解开对体内法力的压制,任由这群压抑已久的玩意在体内横冲直撞。好在东极门没有修炼特定的功法,墨经在体内散发出的法力与秋舫原本的法力并未产生冲突,反倒是交漆相投般契合,让秋舫暗中松了口气。 秋舫紧闭双眼,静心感受起这股新鲜的法力来,忽然间脑海中明光一掠,骤然迸出许多他不曾见过的画面来,这些画面有震明山尖飘荡的浮云、有东极门错综复杂的回廊、有茅屋里摞成山高的旧书,还有许多许多东西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却独独缺了他熟识的人的影子。 这一刹那,他心头一酸,这些日子为了更好潜伏而不得不做的事情也跟着浮现在他心头,只觉得人间争斗也太为难人了一些。 第八十七章 玄霄九雷瞳(中) “叶先生,叶小姐,请上座。” 风政迎在厅堂门口,身后半透明的屏风半合,上面绘的是一簇簇娇艳的仙客来,笔势苍劲,满布匠气。风随星与血墨使亦是候在一旁,看来今晚的宴请来者算不上多,墨宗高层并没有倾巢而出。 风政候着的人,正是大将军府中的两名门客,叶云与叶绫雪,恰逢屠妖大会前夕,二人此番前来,自然是为了观礼。 叶云拱手笑道:“风宗主客气了,我们爷孙二人旧地重游,一定要跟风宗主的琼浆玉液大战三百回合。” 叶云的话音一落,还不忘晃荡一下手中的暗黄酒葫芦,里面还装的酒似乎已经不多,被他甩得叮当作响。 见爷爷的酒虫又要被勾出来,叶绫雪微微蹙眉,贝齿轻咬,脸上的冷意之中平添一股厌烦。不过便在眨眼过后,她又双眸一亮,凝神向窗外望去,似乎被什么奇异景象所吸引。 谈笑间,叶云与风政往上座行去,墨宗攀上了大将军这一根高枝,极大地壮了声势。 即使眼前的叶云不过是第三类人而已,道行比之自己还有很远的距离,但他还是不敢有丝毫怠慢,毕竟大将军屡次派他到洛城来,甚至还告知于他八王爷遗孤一事,定是极其信任。 叶云走了两步,回头瞧见叶绫雪一动不动伫立在原地,叹了口气道:“雪儿。” 听见这一生呼唤,叶绫雪窈窕的身影才肯转身。最近的天,本来多是放晴,油纸伞并无用武之地,但她还是伞不离手,牢牢拽在手中。 “不知叶小姐为何总是带着这柄伞?” 几人落座之后,开始了有一句每一句的寒暄,见叶绫雪时时刻刻都对这伞宝贝得紧,饶是见惯了世间奇事逸闻的风政也忍不住多嘴一句。 叶绫雪性子清冷,开一次金口可不容易,便只是静静望着风政,目光凉薄寂静,如深冬雪花,无悲无喜。 叶云知道自己这孙女不讨人喜的性子,默默将杯中斟满的玉露琼浆端在鼻子面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道:“叶家出怪人,我这小孙女爱伞,就像老朽嗜酒,真要说出个缘由来嘛,只能怪这酒太香了些。” 说罢,他也不顾此刻还未开席,风政也未说一段长篇大论的欢迎之语,便仰头饮尽杯中美酒。 风政听了此话,自然知趣,人人都有秘密,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正是因为知之者甚少。 于是他也不去深究其中奥妙,顺嘴笑道:“小女也是打小就爱珠宝首饰,就像他妈。” 叶云同样是打了个哈哈道:“美玉配美女,这可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我家这小女娃啊,明明天也不下雨,就爱把这伞拿着。” 他话音一落,天际炸出惊雷,竟似应验了一般。 “说不得,说不得啊,叶先生。”风政面露微笑,目光向半掩的窗户投去,外面明明晚霞似练,怎突地落下一个惊雷来,难不成... 回想起那一夜的九道天雷,风政心中冒出一丝凛冽的寒意。 他虽不言,但自有人去提。 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声击在风随星心上,她浑身一个激灵,不禁想起那一夜未能好好入眠的厌烦来,一时间樱嘴上努,忍不住抱怨一句:“前几日连来九道惊雷,吵嚷一夜,还落了一场瓢泼大雨。” 她向来心直口快,这样的人,与人相争之时,都受不得半点委屈,没有半点错处。此刻被挑起话题,自然要骂上两句,心中才会好受一些。 风政闻言,眉头微微一蹙,转眼间却又舒展开来,好像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 “九道天雷?” 良久不发一言的叶绫雪竟破天荒地开了口。 叶云知道,叶绫雪平常与自己说道一二还算常事,但在外人跟前能够主动搭话,实不多见,这番场景不免令他心中一沉。 “对,足足九道天雷。” 风随星认真答道,只是语气里似乎还有几分疑惑,这几分疑惑自然源自于惜字如金的叶绫雪突然开口。 叶绫雪怔了怔,沉默片刻,忽然沉声道:“这九道惊雷可是愈来愈大?” 叶绫雪说话时,叶云正若有所思地盯住她的双手,只见得她白皙如玉的十指紧紧勒在油纸伞上,不肯松懈。 “是了,叶姐姐怎么知道?” 风随星素来跋扈,但也深知什么人惹得,什么人惹不得的道理。风政今日郑重其事地设宴款待,赴宴之人一定不是平头百姓,言语之间倒也拿捏着几分尊敬。 “惊雷九变,雷瞳现世之劫。” 叶绫雪却不似风随星那般顾虑良多,反倒是朝着叶云说道。 叶云略一沉吟,半带责备,半露玩笑地摆了摆手道:“时值晚秋,有些雷雨都乃常事,可别扯得这般煞有其事,影响了老朽的酒兴。” 话音一落,他又呷酒一口,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叶云与冷清的叶绫雪不同,他一把岁数,走过的路,翻过的山,见过的风景都比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多了太多,心中更是存满人间的烟火气,对人情世故了若指掌。既然今日在墨宗做客,除非与大将军交代的事情息息相关者,那他们爷孙二人能不沾惹便不沾惹才是上策。 叶绫雪此时将问题抛出,他并不能确定这惊雷九变是否与墨宗有关,自然要把话题引向别处。 风政同样也是老江湖,今后要为大将军办事,那么墨宗的秘密,亦或者说被大将军所察觉的墨宗秘密,一定是越少越好,越干净的墨宗才能越得大将军的信赖。 念及于此,他也露出一副不解的模样道:“惊雷九变在下有所耳闻,好像是异宝现世的奇特天象,只不过叶小姐所说的雷瞳,又是何物?” 叶绫雪对人情世故不算擅长,但多少也听得出叶云方才话中的弦外之音,此刻竟有兀自沉默起来,将目光瞥向窗外,只是那双眸子里,隐隐间闪烁着一阵淡淡蓝光。 此时的天际,又落下一道雷,不过这雷也是平平无奇,并不像当日那样,九道天雷,一道猛过一道。 秋舫的右眼球在眼眶里肆意游动,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为了掩人耳目,他只好用手遮住右眼,直直往一旁的曲折小道中逃去。 “这眼珠子,又在发什么疯?”少年心道,心中焦急万分,虽然今日并没有给他带来剧痛,但他也知道此事非比寻常。 看来这宴请,今日是不敢再去周围晃荡了。他连忙出园穿廊,再跨桥下阶,疾步走回自己的柴房之中。 好在墨宗的人有了前几日的体验,既怕天降暴雨,又对九道天雷心有余悸,今天一听到雷声滚滚,便忙不迭地往屋中蹿去,所以秋舫这一路上并没有收获别人的关注。 回到屋中后,他一个健步,就连鞋也来不及脱,便跃上床铺,催动法力往右眼处探去,只瞧见那枚一度安静待着的小球正爆发出夺目金光,球体也在剧烈地晃动,一层层光幕笼罩四周,竟显得有些摇摇欲坠,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难道说,这是有什么东西要横空出世了? 秋舫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细细思索对策。 姑且认为李长风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是一件真实的事情,那么自己右眼的异动一定就是李长风所送异宝所致。想通此节,他慌乱的心绪渐渐平复,现在当务之急便是如何掌控异宝。 少年瞧见金色小球上逐渐出现冒出细纹来,他猜测道:“再过上些时日,里边一定会钻出什么东西来。” 念及此处,他严阵以待,静静候着所谓的异宝现世。 而距离柴房不算太远的厅堂中,氛围也不似起初那般轻快。 “叶先生,你说雷瞳,是一种眼睛?”风政双眼微眯,沉声说道。 说起此事,叶云亦是不敢怠慢,补充道:“准确说来,是玄霄九雷瞳。” “不曾耳闻。” “雪儿,让风宗主瞧瞧吧。” 叶绫雪闻言,迟疑地望着叶云,似乎内心之中正在博弈,不太愿意听命。 不过叶云总归是她长辈,她沉吟片刻后,还是将提起油纸伞,将伞尖轻点自己眉心。 一刹那,自叶绫雪周遭为始,一阵狂风骤起,厅堂内摆放的盆景尽数折腰,所有窗户也被猛然冲开。 除却叶姓爷孙二人之外,在场众人莫不是满脸惊疑地盯着叶绫雪,只见她一双美眸流盼,缓缓燃起蓝色火焰,蓝火一出,恰似万千蝶舞翩翩,那景自是美不胜收。 正当众人被她眼眸中盛起的蓝火所吸引时,外面又是惊雷乍响,似乎因为这阵蓝火而躁动,声浪盖过,如擂天鼓,汇成轰轰隆隆的长啸。 “这是...” 饶是见识过人的风政也被眼前一幕所震撼得无以复加。 “哈哈,这是融蝶三炎瞳。”叶云却淡然一笑,眼前的场景对他而言早是司空见惯,旋即他又接道,“世上共有三只仙瞳,其一便是我这孙女的融蝶三炎瞳,其二嘛...” “玄霄九雷瞳?” 风政答道。 “不错,相传是仙人为奖世人防妖有功,特意赏赐。这三只仙瞳各有妙用,比如说这对融蝶三炎瞳,便可焚尽世间不可焚之物。” “不可焚之物?” 风政重复一声,陷入了沉默。 第八十六章 玄霄九雷瞳(上) 经此一日,吴秋舫不胜唏嘘的是,他竟习得了墨宗的功法。明明东极门与墨宗冤家路窄,向来是一丁点都不对付,如今他却集两家之所长,成了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 不过秋舫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墨宗功法究竟有几分里子他并不在意,在他心目当中,晏青云所传授的东西,就算只是蒸一个馒头,那也是至高无上的宝贝,哪里是一部墨经所能媲美的。 他哪曾想过,墨宗之所以屹立于世间,还能在洛城这种凶险之地与东极门掰掰手腕,靠的便是这部墨经的功劳。即使比不上徵侯山亦或是某些大家族的上品功法,但碾压一些小门小派也是绰绰有余的。 当然,修行之道,并非完全看重所修功法,个人的资质与努力也是息息相关。 秋舫将这部墨经在体内运转半日,瞧见眉心的那颗黑色法珠已被打磨得晶莹如故,黑白相间的两种微光交替闪烁,仿佛笼罩着一层薄烟般撩人。 他将意识停留在眉心生出的一方狭小空间之中,看见黑色法珠悬停在半空,就在不远处,还悬停着一柄长剑。 见到如此光景,秋舫叹了口气,好在这两个小玩意还算是相敬如宾,共处一室也井水不犯河水,否则打起架来,那自己可就吃不消了。 念及此处,他又想到前几日右眼的诡异,自打那晚睡去之后,这右眼便毫无动静,不管是那一夜的九道天雷,还是自己在鬼门关走上的一遭,似乎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要不是自己的身体还有几分被折腾之后的余劲未退,恐怕还真会当作无事发生。 落日余晖,闪耀似鎏金。 时已至傍晚,秋舫手扶着床沿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舒展了一番筋骨。在床上盘膝打坐半日,他只觉得自己的腿脚有些麻木,肚子里也有几分空落落的。 真要说来,饮食之道对修真者而言并非必需之品,但绝大多数修真者并不喜欢餐风饮露的枯燥与无趣,饿时也想尝几口山珍海味,否则又怎算人间之人呢。 在墨宗里,自然没有山珍海味供应秋舫,下人晚间的膳食都是些稀疏平常的玩意,白面馒头就着熬融的稀粥是他们的标配。 秋舫当然并不在意,震明山上的吃食也并没有比这丰盛多少,加上晏青云向来吃素,清汤寡水才是永恒的主题。 想到此处,秋舫推开了房门,晚霞的辉光洒在他脸上,他大口呼气,似乎挺享受这一刻的闲暇,一时之间,就连屠妖大会也抛诸脑后了。 往下人用餐的膳房走了几步,路上来往的下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不知为何,秋舫隐隐间觉得,墨宗今日的人丁比之往日,似乎又多上了几分,其他下人也都是行色匆匆,像有什么要事正在忙碌着。 难不成,风政又搞了一出夜宴? 秋舫心中纳闷,思绪也发散开来,竟不觉得背后有两个大汉正朝自己走来。 “滚远点,别挡了道!” 突然一声怒喝传来,秋舫虽未受惊,但着实愣了一愣,缓缓回头瞧着出声之人。 来者是两个强壮的武夫,二人穿着泛黄的开衫,眼睛有些浑浊,双肩上各自扛了一只硕大的泥瓦罐子,露出的臂膀上刻着泛白的疤痕。 “聋子?” 两个武夫步履极快,骂骂咧咧地冲了过来,肩上的泥瓦罐子被晃荡得叮咚作响,瞧那小心模样,想必是装了什么琼浆玉液。 二人与吴秋舫插肩而过时,竟刻意一撞,将秋舫撞了一个趔趄,瘦弱的身子骨晃了一晃,险些没能站稳。 秋舫虽瘦,但也算训练有素,换做平常必不会如此,但此时此刻装得越是弱小,反倒越不容易引人生疑。 见二人走远,秋舫舒了口气,这意气之争他并不放在心上,反倒是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看来风政又要设宴请客了。秋舫在心中盘算道,连忙加快脚步,这屠妖大会即将召开之际,风政连摆宴席,必然不会是普普通通的请客吃饭,若是能打听到什么,倒也不算太坏。 下人们的膳房算不上干净,甚至有几份杂乱,由于众人做工不同,吃饭的时机自然也不同。此时陆续有人快步走进,也有人缓步离去。 秋舫一只脚踏过门槛,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四周。 坐着的人不多不少,除了曾经与他临铺的那个小少年,并没有几张秋舫熟识的面孔。瞧那小少年的模样,看来伤势恢复得还算迅速,只是红肿与淤青还未能完全褪去。 见到他,秋舫觉得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只好将头扭在别处,独自在一旁摸了两只饭碗,娴熟地打起了饭菜。 落座之后,秋舫便闷头扒起饭菜来,按刚才两个武夫送酒的时机来算,宴席距离开始恐怕还有点时间,等他三下五除二地将饭菜咽进肚中,再打着寻找小姐请教修炼法门的旗号,到附近晃上一晃,岂不美哉。 想到这里,少年扒饭的速度也快了几分。 “大哥,好几天没瞧见你了。” 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在秋舫耳边想起,他愣了一愣,也猜到是谁来了。 “你好。”秋舫悻悻笑道。 “大哥这几日都去哪里了。”那小少年脸色有些苍白,仍不忘挤出一个笑容来。 单是从外表来看,这小少年确实要比秋舫小上两岁,这般年级便被送至墨宗,想那身世也与九清差不了太多,令少年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怜悯来。 虽然晏青云平常冷淡得紧,但也算对秋舫呵护有加,一身本事毫无保留地传授于他,虽然他现在还未掌握其中的三成。 “在小姐院子里当差,住得远了些。”秋舫埋头扒饭,简单解释一二,旋即又想起什么,再接着道,“你伤好些了么?” “好些了,后来他们为我上了些药。多谢大哥关心。”小少年笑道,他年纪不大,对烦心事倒是没有那么在意,只是文文弱弱的模样令秋舫心中有些不忍。 “还为请教大哥尊姓?” 小少年应当是念过几年书,身体虽然孱弱,但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几分文人气息,若不是家中有些什么变故才沦落至此,恐怕也是一根玉簪束发,白衣飘飘的少年公子。 见问及自己姓名,秋舫自当认真对待,郑重其事道:“在下王谷芽。” 这几日的秋舫说起这假名字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挺煞有其事的。 “谷芽为药,消食和中。瞧王大哥这般瘦,想必是家中盼你能多吃些吧。”小少年笑道,他一眼识出谷芽乃是一味健脾开胃的中药,与秋舫打趣道。 初见之时,秋舫只觉得这孩子尚有些胆小,但今日说起话来,竟也头头是道,看来当初有些走眼。 谷芽的确是秋舫经常在山中采摘的药材,不过这个名字乃是他顶替的别人,与他自己并无关系,因此他也只好敷衍地干笑两声,连忙将话题岔开:“小兄弟叫什么?” “小弟正好与王大哥同姓,名为王颐。” 小少年的声音大了几分,毕竟伤势未愈,多说了几句话便扯动了伤口,话音一落,便忙不迭地朝着桌底咳嗽两声。 秋舫点了点头,并未即刻搭话,而是将最后几口饭菜扒拉完,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估算着时辰也该差不多了,便心生了去意。 “小兄弟,小姐晚上还安排了一些活计,我得赶紧去上一趟,不然小姐见不到人免不得一阵皮肉之苦。” 秋舫打诳语的本事是越来越娴熟,有眉有眼地编造起故事来,听着倒真像那么回事。 风随星的泼辣性子,在这墨宗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王颐一听,赶紧让出半个身子道:“那王大哥赶紧去,别误了要事。” 看那有几分慌乱的神色,秋舫自然借势道了一句:“失陪。” 出了膳房,秋舫也加入了行色匆匆的人群,石板路两旁的树木往后划过,头顶上的枝叶交织纵横,即便在这样一个肃杀的季节依然还带了几分绿意,想是墨宗专门栽种的常青树木。 前几日曾举办夜宴的厅堂他很熟悉,这一路行去,见到许多婢女还在路上行走,秋舫的脚步才稍微缓了一缓,既然还有如此多的人在外边忙碌着,厅堂方向的喧哗聒噪声并未如期而至,看来今晚的宴请暂未开始。 正当他舒了口气时,平静已久的右眼却猛然跳动一下,秋舫被这突入起来的变化吓得顿住脚步,那一晚的痛楚瞬间爬上他的心头,不过片刻之后却发现这份痛楚不过是自己的幻想而已。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念叨着自己大概是被那一晚的痛感所震慑,以至于两日过去,还会出现这样的幻想。 没等他再迈出几步,右眼却一反常态地转动起来,完全不受他的控制。这场景与两日前有几分相似,不过令人意外的却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并未传来。 空中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猝不及防地爆裂在空中,巨大的轰鸣声传遍天际。明明晚霞未退,却出现这般景象,莫非那晚的事又要上演一次? 秋舫心中惧意骤起,寒毛直竖,一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打过。 “要下雨了,走快一些,别惹了今晚的贵客!” 从秋舫身畔路过的婢女朝同伴大声叫道,脚步也奔跑起来。 第八十七章 玄霄九雷瞳(下) “雪儿,再多让风宗主瞧瞧。” 叶云朗声说道,几杯美酒下肚,他的酒糟鼻已经染上一抹微红。 叶绫雪蹙了蹙眉,显然并不想在人前展露自己的本事,但她父母走得及早,打小跟着叶云,这爷爷之命,向来不会去违抗,就算是不愿之事,也会皱着眉头去做。 只见她身形灵动,莲步变幻,顷刻间身子已落在屋外。 叶绫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道行却已晋入第三类人的境界,不可谓不是天才少女。这一点,但凡是见过她的人,无论道行深浅与否,莫不是艳羡不已。 更何况,今日她还有让众人大开眼界的本领。 叶绫雪双手一展,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一直安睡的油纸伞,这伞腾空而起,缓缓张开,周身瞬间燃起熊熊蓝火,澎湃汹涌,贪婪地吞噬着周遭的空气。 “得罪。”叶绫雪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失礼仪地冷言道。 风政还未来得及去品读她话中之意,便亲眼见到结局如何。 此处厅堂是风政宴请八方宾客的固定之所,屋顶铺着琉璃砖瓦,檐角房梁镶就金银珠翠。即使是秋日的院子里,也是绿意盎然,异香漫溢,别有一番明媚。 可就是这样一出景物灵秀、美景如画的场所,均是免不了被蓝火吞噬,五彩缤纷的花朵全成了焦炭,一阵胜过一阵的热浪席卷而来,就连风政等人的额角也渗出细小的汗珠。 “三对仙瞳,看似各自为营,实则暗通款曲,就像同胞兄弟,骨肉相连,互有感知。我瞧这景象,雷瞳好似要出世,却又未出世,等雪儿耍一耍,雷瞳自会憋不住的。” 叶云站在风政的身畔,手中晃荡着自己的酒葫芦,眼中写满了玩味,好像这一场好戏他期盼已久。 风政头一次听闻仙瞳之说,心中的震撼可不比任何人少。 想他这一十八年来,无时无刻不在为三大家族秘宝一事而奔走,想过万千计策,明里暗里使了不知多少手段,如今也未能得偿所愿。 而有的人生来便是天赋异禀,气运连连,只需短短光景,便能达成普通修真者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成就。 这世道,未免有些太不公平了一些。 见风政沉默着思索,叶云双眸微眯,低声说道:“看来风宗主也不知道雷瞳在哪里。” “叶先生太高看在下了,风某人就连仙瞳一事,也是头一次听说。” 风政一面低声说话,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叶绫雪。这片蓝火几乎融化了他精心布置的花园,但他心中却一点惋惜之情也没有,他的注意力被叶绫雪冒出一丝幽幽蓝火的瞳孔所吸引,心中更是有万千思绪飘过。 叶云侧目瞧了风政一眼,一般而言,风政这样的老狐狸并不会露出此刻的艳羡神色,但他对秘宝和突破境界突破的执念已深,情不自禁便流露出这样本不易被人所察觉的眼神来。 但叶云走南闯北,是何许人也,只需短短一瞧,便知道风政心中所想,紧接着悠悠说道:“无论是哪一对仙瞳,都不会认主,谁人得知,便为谁所用。” “叶先生之言是指...” 风政的眉峰舒展了一些,就连目光也从叶绫雪身上收回,转而凝望着叶云。 “风宗主是聪明人,老朽不必多言吧?”叶云同样望着风政,言下之意自然是指风政若真存着一份心思,大可以找出雷瞳拥有者,然后上演一出杀人夺宝的戏码。 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对于叶云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来说,曾经更是过的刀尖舔血的日子,所谓的杀人夺宝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此番出言提醒风政,一为弥补叶绫雪突然过问仙瞳一事的莽撞,二是卖一个人情给风政,毕竟三番两次的接触之后,他也很清楚风政并不是一个寻常人物,而是图谋甚广的人间大能。 “多谢叶先生提点。”风政将姿态放得极低,竟不顾及自己的境界高于对方,躬身施了一礼。 叶云自然不敢当此大礼,连忙拱手还了一礼,即使年长不少,但也不想就此占了风政的便宜。 “不过在下还有一事相问,既然融蝶三炎瞳可以焚尽万物,那么玄霄九雷瞳又有何用?”风政谨慎地问道。 像他这样的人,清醒惯了,面对异宝必然不会错过,只不过动手之前,一定会打听清楚底细,慎之又慎,以免走上弯路。 叶云搓了搓手,神色怅然道:“这个问题嘛...老朽还真是一无所知。” “就连叶先生也不知道?”风政的语气有些诧异,叶云这一句话明显是出乎他的意料。 “不知道,仙人赐下三对仙瞳,虽说各有妙用,但也是成百上千年不曾出世。雪儿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融蝶三炎瞳,这是她的运势,不过另外两对仙瞳,却一直不曾出世,亦是无人得见。” 叶云摇着头说道,这一番话里,让人听不出是真是假,风政也捉摸不透,只好随口答了一句:“这仙瞳如此厉害,叶小姐当初怕也遭了不少罪吧?” “那可不是。”叶云啐了一口,有些恨恨地说道,他膝下子女都已不在人世,唯一的亲人便是眼前的叶绫雪,平常自然是疼爱有加,即使说不上百依百顺,但后者一身道行都离不开他的悉心栽培。 叶云顿了一顿,又接着道:“融蝶三炎瞳最烈,雪儿当初为了此瞳,幽火焚身,几近神灭。” 他话音一落,便打开酒葫芦大口灌酒,就连眼中也多了几分迷离,想是酒劲上了心头。 风政的双眼却陡然清澈起来,放出两道精光,沉吟道:“如此说来,叶小姐当真厉害,我瞧此火,可不是一般火焰,稍有不慎,便会落个神形俱灭的下场。” 见风政感叹如斯,叶云也跟着点了点头,喟叹道:“可苦了我家雪儿,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她打小心性坚韧不拔,咬了咬牙,倒也驾驭住了融蝶三炎瞳,正是浴火重生,凤凰磐涅啊!” “叶小姐日后,定是大有所为啊!”风政闻言,连忙恭维一句,目光落在院中,只见花草树木燃烧殆尽,疯狂的火舌上蹿下跳,在半空中如妖魔狂舞。 “雪儿的天资的确过人,不过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叶云意味深长地说道,此刻他眼中满是叶绫雪的身影,这个小女娃是他一手带大,自然逃不开为大将军鞍前马后的命运,自己若在,自然能保她万无一失,若是某天自己也不在人世了,这清冷的小女娃又当如何自处,又如何应对人间万事的洪流。 顾虑一时之间盘旋在他的心头,生出了几分焦虑来。 只不过眼前的女子却丝毫没有察觉,站在院中一动不动,只是静静看着不听旋转的油纸伞,任由火蛇吐信。不断吞噬着周遭的一树一木。 这些东西本就是墨宗的,与她无关,既然爷爷要自己给墨宗众人长长见识,自己当人没有必要再去估计这些东西是否烧得或是烧不得。 仙人留下三对仙瞳时,在彼此之间留下了一丝气息,若是没有人为的隔绝,便能互相感知,而玄霄九雷瞳似乎被禁制隔绝依旧,自打叶绫雪获得融蝶三炎瞳之后,一直未能感受到雷瞳的气息。 不过这一次来到墨宗之后,心中始终有些异样,特别是眼中的蓝火一直躁动,若是没有自己的压制,恐怕早就要将墨宗的一切给烧个精光。 待得晚餐时分,这份躁动随着秋舫一步步的靠近也变得愈加强烈,天上的雷劫也一直蓄势待发,这许久不曾相见的两对仙瞳似乎都在期待。 “爷爷,来了!” 叶绫雪一反常态,突然朝着众人大吼一声。 此刻的吴秋舫依旧躲在柴房之中盘膝打坐,虽然身无痛意,但却是冷汗直冒。 苍穹之上,雷声轰鸣,不绝于耳,金蛇似的电闪,隐现密云暗雾之中,满空交织。 秋舫很清楚,今日之事,诡异至极。看来,李长风在他梦境里所说的故事即将成真。 他引导意识在虚无的空间中查探,金色小球光芒实在太过谣言,竟让秋舫逐渐无法看清它的全貌,只是在光影闪烁之间,漆黑且逐渐密集的细纹逐步加深,令秋舫心中的疑惑大起。 这份疑惑并不持久,便有一丝变化将他心中的不解悉数瓦解。 金色小球猛然炸裂,一阵金光爆射而起,更甚至从秋舫的右眼之中冲出,照耀整间屋子。 秋舫右眼虽不能视,左眼却清晰看见这一切,连忙挥动右手,一张符箓凭空而出,将这道凶猛的光芒牢牢锁在屋内。 “好险!”秋舫心道,这阵金光若是让其他人瞧了去,怕是会惹出巨大的麻烦。 金光闪耀了一阵,便逐渐暗淡下来。 秋舫的右眼从一片雪白之中渐渐瞧见了一些熟悉的事物,只不过仍然留有一阵酥麻的感觉。 随着金光渐小,天穹之上轰鸣的雷声也悉数退去。 少年郎眨了眨眼,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就连他以为并没有发生什么异样之时。 右眼,又传来一阵刺痛。 第八十七章 玄霄九雷瞳(中) “叶先生,叶小姐,请上座。” 风政迎在厅堂门口,身后半透明的屏风半合,上面绘的是一簇簇娇艳的仙客来,笔势苍劲,满布匠气。风随星与血墨使亦是候在一旁,看来今晚的宴请来者算不上多,墨宗高层并没有倾巢而出。 风政候着的人,正是大将军府中的两名门客,叶云与叶绫雪,恰逢屠妖大会前夕,二人此番前来,自然是为了观礼。 叶云拱手笑道:“风宗主客气了,我们爷孙二人旧地重游,一定要跟风宗主的琼浆玉液大战三百回合。” 叶云的话音一落,还不忘晃荡一下手中的暗黄酒葫芦,里面还装的酒似乎已经不多,被他甩得叮当作响。 见爷爷的酒虫又要被勾出来,叶绫雪微微蹙眉,贝齿轻咬,脸上的冷意之中平添一股厌烦。不过便在眨眼过后,她又双眸一亮,凝神向窗外望去,似乎被什么奇异景象所吸引。 谈笑间,叶云与风政往上座行去,墨宗攀上了大将军这一根高枝,极大地壮了声势。 即使眼前的叶云不过是第三类人而已,道行比之自己还有很远的距离,但他还是不敢有丝毫怠慢,毕竟大将军屡次派他到洛城来,甚至还告知于他八王爷遗孤一事,定是极其信任。 叶云走了两步,回头瞧见叶绫雪一动不动伫立在原地,叹了口气道:“雪儿。” 听见这一生呼唤,叶绫雪窈窕的身影才肯转身。最近的天,本来多是放晴,油纸伞并无用武之地,但她还是伞不离手,牢牢拽在手中。 “不知叶小姐为何总是带着这柄伞?” 几人落座之后,开始了有一句每一句的寒暄,见叶绫雪时时刻刻都对这伞宝贝得紧,饶是见惯了世间奇事逸闻的风政也忍不住多嘴一句。 叶绫雪性子清冷,开一次金口可不容易,便只是静静望着风政,目光凉薄寂静,如深冬雪花,无悲无喜。 叶云知道自己这孙女不讨人喜的性子,默默将杯中斟满的玉露琼浆端在鼻子面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道:“叶家出怪人,我这小孙女爱伞,就像老朽嗜酒,真要说出个缘由来嘛,只能怪这酒太香了些。” 说罢,他也不顾此刻还未开席,风政也未说一段长篇大论的欢迎之语,便仰头饮尽杯中美酒。 风政听了此话,自然知趣,人人都有秘密,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正是因为知之者甚少。 于是他也不去深究其中奥妙,顺嘴笑道:“小女也是打小就爱珠宝首饰,就像他妈。” 叶云同样是打了个哈哈道:“美玉配美女,这可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我家这小女娃啊,明明天也不下雨,就爱把这伞拿着。” 他话音一落,天际炸出惊雷,竟似应验了一般。 “说不得,说不得啊,叶先生。”风政面露微笑,目光向半掩的窗户投去,外面明明晚霞似练,怎突地落下一个惊雷来,难不成... 回想起那一夜的九道天雷,风政心中冒出一丝凛冽的寒意。 他虽不言,但自有人去提。 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声击在风随星心上,她浑身一个激灵,不禁想起那一夜未能好好入眠的厌烦来,一时间樱嘴上努,忍不住抱怨一句:“前几日连来九道惊雷,吵嚷一夜,还落了一场瓢泼大雨。” 她向来心直口快,这样的人,与人相争之时,都受不得半点委屈,没有半点错处。此刻被挑起话题,自然要骂上两句,心中才会好受一些。 风政闻言,眉头微微一蹙,转眼间却又舒展开来,好像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 “九道天雷?” 良久不发一言的叶绫雪竟破天荒地开了口。 叶云知道,叶绫雪平常与自己说道一二还算常事,但在外人跟前能够主动搭话,实不多见,这番场景不免令他心中一沉。 “对,足足九道天雷。” 风随星认真答道,只是语气里似乎还有几分疑惑,这几分疑惑自然源自于惜字如金的叶绫雪突然开口。 叶绫雪怔了怔,沉默片刻,忽然沉声道:“这九道惊雷可是愈来愈大?” 叶绫雪说话时,叶云正若有所思地盯住她的双手,只见得她白皙如玉的十指紧紧勒在油纸伞上,不肯松懈。 “是了,叶姐姐怎么知道?” 风随星素来跋扈,但也深知什么人惹得,什么人惹不得的道理。风政今日郑重其事地设宴款待,赴宴之人一定不是平头百姓,言语之间倒也拿捏着几分尊敬。 “惊雷九变,雷瞳现世之劫。” 叶绫雪却不似风随星那般顾虑良多,反倒是朝着叶云说道。 叶云略一沉吟,半带责备,半露玩笑地摆了摆手道:“时值晚秋,有些雷雨都乃常事,可别扯得这般煞有其事,影响了老朽的酒兴。” 话音一落,他又呷酒一口,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叶云与冷清的叶绫雪不同,他一把岁数,走过的路,翻过的山,见过的风景都比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多了太多,心中更是存满人间的烟火气,对人情世故了若指掌。既然今日在墨宗做客,除非与大将军交代的事情息息相关者,那他们爷孙二人能不沾惹便不沾惹才是上策。 叶绫雪此时将问题抛出,他并不能确定这惊雷九变是否与墨宗有关,自然要把话题引向别处。 风政同样也是老江湖,今后要为大将军办事,那么墨宗的秘密,亦或者说被大将军所察觉的墨宗秘密,一定是越少越好,越干净的墨宗才能越得大将军的信赖。 念及于此,他也露出一副不解的模样道:“惊雷九变在下有所耳闻,好像是异宝现世的奇特天象,只不过叶小姐所说的雷瞳,又是何物?” 叶绫雪对人情世故不算擅长,但多少也听得出叶云方才话中的弦外之音,此刻竟有兀自沉默起来,将目光瞥向窗外,只是那双眸子里,隐隐间闪烁着一阵淡淡蓝光。 此时的天际,又落下一道雷,不过这雷也是平平无奇,并不像当日那样,九道天雷,一道猛过一道。 秋舫的右眼球在眼眶里肆意游动,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为了掩人耳目,他只好用手遮住右眼,直直往一旁的曲折小道中逃去。 “这眼珠子,又在发什么疯?”少年心道,心中焦急万分,虽然今日并没有给他带来剧痛,但他也知道此事非比寻常。 看来这宴请,今日是不敢再去周围晃荡了。他连忙出园穿廊,再跨桥下阶,疾步走回自己的柴房之中。 好在墨宗的人有了前几日的体验,既怕天降暴雨,又对九道天雷心有余悸,今天一听到雷声滚滚,便忙不迭地往屋中蹿去,所以秋舫这一路上并没有收获别人的关注。 回到屋中后,他一个健步,就连鞋也来不及脱,便跃上床铺,催动法力往右眼处探去,只瞧见那枚一度安静待着的小球正爆发出夺目金光,球体也在剧烈地晃动,一层层光幕笼罩四周,竟显得有些摇摇欲坠,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难道说,这是有什么东西要横空出世了? 秋舫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细细思索对策。 姑且认为李长风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是一件真实的事情,那么自己右眼的异动一定就是李长风所送异宝所致。想通此节,他慌乱的心绪渐渐平复,现在当务之急便是如何掌控异宝。 少年瞧见金色小球上逐渐出现冒出细纹来,他猜测道:“再过上些时日,里边一定会钻出什么东西来。” 念及此处,他严阵以待,静静候着所谓的异宝现世。 而距离柴房不算太远的厅堂中,氛围也不似起初那般轻快。 “叶先生,你说雷瞳,是一种眼睛?”风政双眼微眯,沉声说道。 说起此事,叶云亦是不敢怠慢,补充道:“准确说来,是玄霄九雷瞳。” “不曾耳闻。” “雪儿,让风宗主瞧瞧吧。” 叶绫雪闻言,迟疑地望着叶云,似乎内心之中正在博弈,不太愿意听命。 不过叶云总归是她长辈,她沉吟片刻后,还是将提起油纸伞,将伞尖轻点自己眉心。 一刹那,自叶绫雪周遭为始,一阵狂风骤起,厅堂内摆放的盆景尽数折腰,所有窗户也被猛然冲开。 除却叶姓爷孙二人之外,在场众人莫不是满脸惊疑地盯着叶绫雪,只见她一双美眸流盼,缓缓燃起蓝色火焰,蓝火一出,恰似万千蝶舞翩翩,那景自是美不胜收。 正当众人被她眼眸中盛起的蓝火所吸引时,外面又是惊雷乍响,似乎因为这阵蓝火而躁动,声浪盖过,如擂天鼓,汇成轰轰隆隆的长啸。 “这是...” 饶是见识过人的风政也被眼前一幕所震撼得无以复加。 “哈哈,这是融蝶三炎瞳。”叶云却淡然一笑,眼前的场景对他而言早是司空见惯,旋即他又接道,“世上共有三只仙瞳,其一便是我这孙女的融蝶三炎瞳,其二嘛...” “玄霄九雷瞳?” 风政答道。 “不错,相传是仙人为奖世人防妖有功,特意赏赐。这三只仙瞳各有妙用,比如说这对融蝶三炎瞳,便可焚尽世间不可焚之物。” “不可焚之物?” 风政重复一声,陷入了沉默。 第八十九章 又见长风 刺痛停留得很短暂,却像一根针扎进秋舫的胸口,令他几近昏厥,身形也跟着晃动几下,连忙趴倒在床沿。 屋中的金光渐渐消弭散尽,窗户很小很窄,恰逢晚霞见收,只有一点余晖洒落进来,还抵不上一盏青灯的明亮。秋舫缓缓归息吐纳,体内涌动的法力渐渐平静下来。 他原本以为这一场混乱终于是要结束了,殊不知旧事未去,新烦又添。 “吴师兄,又见面咯。” 一个有几分熟稔的声音在空荡的柴房中响起,秋舫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跳下床来。 只见一道冒着金光的虚像缓缓浮现,随机在柴房之中四处晃荡。定睛再看,这不正是前些日子才出现在秋舫梦境里的李长风吗,不知道他施展了什么秘法,此刻竟以灵体之态出现在秋舫跟前。 “长风师弟?”秋舫犹疑地问了一句,他不曾见过此法,加之方才的惊疑未定,不免有些不解。 李长风的左眼与秋舫的右眼颇为相似,同样散发着夺目光彩,看得秋舫更加疑惑。 “吴师兄还不快谢谢我。”李长风操着稚嫩且尖锐的声音说着,一边说还一边笑个不停,一副计谋得成的模样。 “谢?” 李长风不说还不打紧,这一说,秋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是送他一宝,这宝还没见到,命却丢了快一半。饶是平常彬彬有礼的他,也不禁露出暴躁的神色,似乎就要上手打人了一般。 “怎么,此宝可是仙人所赐,吴师兄这都不满意?” 李长风倒是颇为淡然,丝毫不理会快要暴跳如雷的秋舫,反倒打起他的趣来。 秋舫没好气地啐了一口:“这哪是仙人,这是杀人。” “嘿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吴师兄怎么变得如此牙尖嘴利起来了。”李长风努了努嘴,看似天真无邪的脸庞之下,藏了一肚子坏水。 秋舫清楚,眼前的虚像并非实体,就算自己动手打人也只会扑一个空。想通此节,竟泄了气一般往床上一瘫,恨恨骂了一句:“长风师弟真是好手段,这几日被你的异宝折腾得死去活来,得亏我福大命大。” 不自觉间,秋舫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何望舒,阴阳怪气几句信手拈来。 “这可是世人求而不得的玄霄九雷瞳,你也太不识货了吧。” 说到玄霄九雷瞳时,李长风的头昂了起来,好像这的确是个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虽然秋舫是闻所未闻,但以李长风的性子而言,既然说得如此煞有其事,说明也有几分可信。 念及于此,他反倒卖了一个关子:“什么雷瞳水瞳的,还不如自己的眼睛好使。” “嘿!” 这回换李长风有些气急,就连鼻子眼睛都快要皱到一起,不爽地拖着狭长的音调叫了一声。 旋即,他又接着道:“前几日,是不是有九道天雷落下?” “是曾刮风打雷还下雨来着。”秋舫故作淡然,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那就是了,那可是九道雷劫,你竟然完好无损,实乃小瞧你了。”李长风悠悠说道,好像这九道雷劫极其恐怖。 以李长风十岁孩童的身份,会恐惧的东西多了去了,不是都说小孩子家最怕打雷闪电么? 秋舫在心中默念道,不过却不曾将此话说出口来,毕竟李长风虽然长得像个小孩子,也确实稚气未脱,但有时行事却颇为成熟和诡异,哪里和十岁孩童联系得起来。 “打雷,谁没见过?” “此雷非彼雷,而是你获得玄霄九雷瞳时,仙人降下的雷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这九道雷劫,俗称惊雷九变,便是冲你而来。想我当初获得此瞳,九道雷劫电得我是,啧啧啧,都快成焦炭了。” 李长风回想起故去的光景,虚像都跟着颤动一下,一脸的惨然。 “除了痛了一些,我倒是没觉得有多厉害。”秋舫慢条斯理地说道,旋即一想,这所谓的惊雷九变,的的确确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不过,联想起墨宗护宗结界被破,墨宗的许多处庭院山石也被炸得支离破碎。 难不成,是墨宗替自己扛下了所有? 秋舫心中突然有一丝想笑。 但面对李长风,他却清了清嗓子,再淡然地补充一句:“区区几道天雷有何可惧?长风师弟需得多加修炼啊。” 唇枪舌战并非秋舫强项,只是眼前的李长风并不像对他心存歹意之人,加之年纪尚浅,又得叫自己一声师兄,那自然要拿捏起师兄的做派来。 李长风见状,“呸”了一声,又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小子要说机缘,还真是不赖。” 此言一出,自然是骂秋舫有人替他渡劫,自己却潇洒自如地拿了宝贝。 秋舫却当做没有听见,面色一肃,沉声问道:“不过请问师弟,这所谓的玄霄九雷瞳,有何用处?” 见秋舫将话题扯回正道,李长风也不再玩闹,只是眉宇间的玩味并未褪尽,沉吟半晌才开口:“仙人为嘉奖人间。共赐下三枚仙瞳,炎瞳御火,木瞳生物,雷瞳自然是可引天雷。” “可引天雷?是何意?”秋舫不解地望着李长风的虚像,右手不禁摸了摸自己的眼瞳,他实在不明白这只眼睛有何用处。 “可引天雷就是可引天雷。”李长风笑道。 秋舫见他说话又是虚虚实实、话里藏话,说来说去也不说个明白,连忙横刀直入道:“那我这双雷瞳,有何用处?” “纠正一下,是一只,不是一双。” “一只?”秋舫纳闷道,随即细细沉思片刻,好像这几日折腾的一直只是右眼,左眼倒是无事发生,难不成,李长风只是送了他一只眼睛,那另一只呢? “贪心不足蛇吞象,全给了你,我怎么办。”李长风骂骂咧咧地说道,左眼的金芒更甚几分。 “我本来也没想要你的东西,你要拿回去便拿回去。”秋舫同样是针尖对麦芒,丝毫不会因为自己拿了对方的好处便低三下四,而不去反驳。 “那可不行,你一只,我一只,方能看遍世界,游戏人间。” 李长风嘿嘿笑了起来,虚像亦是跟着在屋子里四处飘飞,肆意的笑声盘旋在秋舫头顶,他小心地抬起头,只见李长风笑得前仰后合、人仰马翻,似乎这是人间最大的趣事。 秋舫却一点也笑不出来,虽然他与李长风还算有投机,但他始终清楚,玩闹归玩闹,二人一个是东极门的未来,一个是徵侯山的弟子,敌我身份的鸿沟摆在那里,并不会因为二人投机便消失不见。 似乎看出了吴秋舫的忧虑,李长风轻飘飘地落下,想要伸手拍一拍秋舫的肩膀,却拍了个空。 旋即他哑然失笑道:“师兄理那些世俗之理作甚?” 秋舫倒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师门之命,我绝不违背。” “师门?”李长风却喃喃说道,这个词于他而言有几分陌生,更有几分熟识。 他觉得自己时时刻刻都在师门之内,却时时刻刻不在师门。 看着他有些飘忽不定的神色,秋舫怔了一怔,他对李长风的真实身份一点头绪也没有,而对方三番两次送自己东西,即使投缘,二人一见如故,也不该这么个送法。 “长风师弟,我还是不解,你送我这些宝贝作甚。” “不是说过吗,我啊,想见你之所见,多瞧瞧人间。这人间啊,现在太无趣了,但你很有趣。” 李长风呢喃道,虚像依旧在空中飞来荡去。 “你究竟是什么人?”吴秋舫下意识地开口问道,问完才反应过来,这大概是一句空话。 “李长风啊。” “你该不会是仙人吧?” 秋舫没见过仙人,只觉得若能操控别人的梦境,送人剑意,更甚至将玄霄九雷瞳这种宝贝随意送出手之人,一定得是仙人。 “哈哈哈哈哈,我才不想去做那劳什子的仙人。” 李长风啐了一口,随兴地骂道。 “那你得有多阔绰,才能把这些宝贝随手送人。” “我送的可不是普通人。” “我还不普通么?”秋舫笑着摇头,他只不过震明山上的一个小道士罢了,即使有着所谓八王爷孙子的身份,但八王爷毕竟已经离世,于他而言,这个身份反倒是个累赘。 “我可知道你是谁。”李长风眼中噙满笑意,这一刻看起来,那份天真不见了,只剩邪气。 “我不就是吴秋舫而已么。”秋舫学着李长风先前的口气反驳道。 “是不是,可不由你。”李长风坏笑道。 他说罢,又扭头望向窗外,低声自语一句:“融蝶三炎瞳?这墨宗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秋舫隐约间听见墨宗,警惕地抬头问道:“师弟在说什么?” “没什么,有人来找你了,记住,此瞳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人发现。”李长风说吧,小手一挥,一阵金光大起,秋舫眼中的光芒也跟着闪了一下,却又随着李长风的虚像消失不见。 “这李长风,又在玩什么把戏?” 秋舫见房间内归于平静,不免满腹狐疑,在心底默念一句。 不等他想通这份道理,窗外便传来几声细碎的脚步声,一阵微风拂过,还为秋舫送来一个女子的低语。 “爹爹,这里是我给下人安排的居所。” 第八十七章 玄霄九雷瞳(下) “雪儿,再多让风宗主瞧瞧。” 叶云朗声说道,几杯美酒下肚,他的酒糟鼻已经染上一抹微红。 叶绫雪蹙了蹙眉,显然并不想在人前展露自己的本事,但她父母走得及早,打小跟着叶云,这爷爷之命,向来不会去违抗,就算是不愿之事,也会皱着眉头去做。 只见她身形灵动,莲步变幻,顷刻间身子已落在屋外。 叶绫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道行却已晋入第三类人的境界,不可谓不是天才少女。这一点,但凡是见过她的人,无论道行深浅与否,莫不是艳羡不已。 更何况,今日她还有让众人大开眼界的本领。 叶绫雪双手一展,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一直安睡的油纸伞,这伞腾空而起,缓缓张开,周身瞬间燃起熊熊蓝火,澎湃汹涌,贪婪地吞噬着周遭的空气。 “得罪。”叶绫雪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失礼仪地冷言道。 风政还未来得及去品读她话中之意,便亲眼见到结局如何。 此处厅堂是风政宴请八方宾客的固定之所,屋顶铺着琉璃砖瓦,檐角房梁镶就金银珠翠。即使是秋日的院子里,也是绿意盎然,异香漫溢,别有一番明媚。 可就是这样一出景物灵秀、美景如画的场所,均是免不了被蓝火吞噬,五彩缤纷的花朵全成了焦炭,一阵胜过一阵的热浪席卷而来,就连风政等人的额角也渗出细小的汗珠。 “三对仙瞳,看似各自为营,实则暗通款曲,就像同胞兄弟,骨肉相连,互有感知。我瞧这景象,雷瞳好似要出世,却又未出世,等雪儿耍一耍,雷瞳自会憋不住的。” 叶云站在风政的身畔,手中晃荡着自己的酒葫芦,眼中写满了玩味,好像这一场好戏他期盼已久。 风政头一次听闻仙瞳之说,心中的震撼可不比任何人少。 想他这一十八年来,无时无刻不在为三大家族秘宝一事而奔走,想过万千计策,明里暗里使了不知多少手段,如今也未能得偿所愿。 而有的人生来便是天赋异禀,气运连连,只需短短光景,便能达成普通修真者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成就。 这世道,未免有些太不公平了一些。 见风政沉默着思索,叶云双眸微眯,低声说道:“看来风宗主也不知道雷瞳在哪里。” “叶先生太高看在下了,风某人就连仙瞳一事,也是头一次听说。” 风政一面低声说话,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叶绫雪。这片蓝火几乎融化了他精心布置的花园,但他心中却一点惋惜之情也没有,他的注意力被叶绫雪冒出一丝幽幽蓝火的瞳孔所吸引,心中更是有万千思绪飘过。 叶云侧目瞧了风政一眼,一般而言,风政这样的老狐狸并不会露出此刻的艳羡神色,但他对秘宝和突破境界突破的执念已深,情不自禁便流露出这样本不易被人所察觉的眼神来。 但叶云走南闯北,是何许人也,只需短短一瞧,便知道风政心中所想,紧接着悠悠说道:“无论是哪一对仙瞳,都不会认主,谁人得知,便为谁所用。” “叶先生之言是指...” 风政的眉峰舒展了一些,就连目光也从叶绫雪身上收回,转而凝望着叶云。 “风宗主是聪明人,老朽不必多言吧?”叶云同样望着风政,言下之意自然是指风政若真存着一份心思,大可以找出雷瞳拥有者,然后上演一出杀人夺宝的戏码。 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对于叶云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来说,曾经更是过的刀尖舔血的日子,所谓的杀人夺宝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此番出言提醒风政,一为弥补叶绫雪突然过问仙瞳一事的莽撞,二是卖一个人情给风政,毕竟三番两次的接触之后,他也很清楚风政并不是一个寻常人物,而是图谋甚广的人间大能。 “多谢叶先生提点。”风政将姿态放得极低,竟不顾及自己的境界高于对方,躬身施了一礼。 叶云自然不敢当此大礼,连忙拱手还了一礼,即使年长不少,但也不想就此占了风政的便宜。 “不过在下还有一事相问,既然融蝶三炎瞳可以焚尽万物,那么玄霄九雷瞳又有何用?”风政谨慎地问道。 像他这样的人,清醒惯了,面对异宝必然不会错过,只不过动手之前,一定会打听清楚底细,慎之又慎,以免走上弯路。 叶云搓了搓手,神色怅然道:“这个问题嘛...老朽还真是一无所知。” “就连叶先生也不知道?”风政的语气有些诧异,叶云这一句话明显是出乎他的意料。 “不知道,仙人赐下三对仙瞳,虽说各有妙用,但也是成百上千年不曾出世。雪儿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融蝶三炎瞳,这是她的运势,不过另外两对仙瞳,却一直不曾出世,亦是无人得见。” 叶云摇着头说道,这一番话里,让人听不出是真是假,风政也捉摸不透,只好随口答了一句:“这仙瞳如此厉害,叶小姐当初怕也遭了不少罪吧?” “那可不是。”叶云啐了一口,有些恨恨地说道,他膝下子女都已不在人世,唯一的亲人便是眼前的叶绫雪,平常自然是疼爱有加,即使说不上百依百顺,但后者一身道行都离不开他的悉心栽培。 叶云顿了一顿,又接着道:“融蝶三炎瞳最烈,雪儿当初为了此瞳,幽火焚身,几近神灭。” 他话音一落,便打开酒葫芦大口灌酒,就连眼中也多了几分迷离,想是酒劲上了心头。 风政的双眼却陡然清澈起来,放出两道精光,沉吟道:“如此说来,叶小姐当真厉害,我瞧此火,可不是一般火焰,稍有不慎,便会落个神形俱灭的下场。” 见风政感叹如斯,叶云也跟着点了点头,喟叹道:“可苦了我家雪儿,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她打小心性坚韧不拔,咬了咬牙,倒也驾驭住了融蝶三炎瞳,正是浴火重生,凤凰磐涅啊!” “叶小姐日后,定是大有所为啊!”风政闻言,连忙恭维一句,目光落在院中,只见花草树木燃烧殆尽,疯狂的火舌上蹿下跳,在半空中如妖魔狂舞。 “雪儿的天资的确过人,不过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叶云意味深长地说道,此刻他眼中满是叶绫雪的身影,这个小女娃是他一手带大,自然逃不开为大将军鞍前马后的命运,自己若在,自然能保她万无一失,若是某天自己也不在人世了,这清冷的小女娃又当如何自处,又如何应对人间万事的洪流。 顾虑一时之间盘旋在他的心头,生出了几分焦虑来。 只不过眼前的女子却丝毫没有察觉,站在院中一动不动,只是静静看着不听旋转的油纸伞,任由火蛇吐信。不断吞噬着周遭的一树一木。 这些东西本就是墨宗的,与她无关,既然爷爷要自己给墨宗众人长长见识,自己当人没有必要再去估计这些东西是否烧得或是烧不得。 仙人留下三对仙瞳时,在彼此之间留下了一丝气息,若是没有人为的隔绝,便能互相感知,而玄霄九雷瞳似乎被禁制隔绝依旧,自打叶绫雪获得融蝶三炎瞳之后,一直未能感受到雷瞳的气息。 不过这一次来到墨宗之后,心中始终有些异样,特别是眼中的蓝火一直躁动,若是没有自己的压制,恐怕早就要将墨宗的一切给烧个精光。 待得晚餐时分,这份躁动随着秋舫一步步的靠近也变得愈加强烈,天上的雷劫也一直蓄势待发,这许久不曾相见的两对仙瞳似乎都在期待。 “爷爷,来了!” 叶绫雪一反常态,突然朝着众人大吼一声。 此刻的吴秋舫依旧躲在柴房之中盘膝打坐,虽然身无痛意,但却是冷汗直冒。 苍穹之上,雷声轰鸣,不绝于耳,金蛇似的电闪,隐现密云暗雾之中,满空交织。 秋舫很清楚,今日之事,诡异至极。看来,李长风在他梦境里所说的故事即将成真。 他引导意识在虚无的空间中查探,金色小球光芒实在太过谣言,竟让秋舫逐渐无法看清它的全貌,只是在光影闪烁之间,漆黑且逐渐密集的细纹逐步加深,令秋舫心中的疑惑大起。 这份疑惑并不持久,便有一丝变化将他心中的不解悉数瓦解。 金色小球猛然炸裂,一阵金光爆射而起,更甚至从秋舫的右眼之中冲出,照耀整间屋子。 秋舫右眼虽不能视,左眼却清晰看见这一切,连忙挥动右手,一张符箓凭空而出,将这道凶猛的光芒牢牢锁在屋内。 “好险!”秋舫心道,这阵金光若是让其他人瞧了去,怕是会惹出巨大的麻烦。 金光闪耀了一阵,便逐渐暗淡下来。 秋舫的右眼从一片雪白之中渐渐瞧见了一些熟悉的事物,只不过仍然留有一阵酥麻的感觉。 随着金光渐小,天穹之上轰鸣的雷声也悉数退去。 少年郎眨了眨眼,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就连他以为并没有发生什么异样之时。 右眼,又传来一阵刺痛。 第九十章 一只平安符 年久失修的房门被重重踹开,撞在门后的墙上,晃了几晃,摇摇欲坠。 秋舫瞧这架势,心中自然清楚是那下手没轻没重的小妖女大驾光临,只好赶紧迎出几步。走到门口,再定睛一瞧,来者五人,以风政为首。 他怎么来了? 秋舫心中略有些慌乱。 “怎么,规矩都不懂了?” 风随星扬起她尊贵的脸,鼻孔朝天地冷哼道。 秋舫闻言愣了一愣。李长风匆匆离去,他尚且还在回味方才的对话,值此之际,屋中突然闯入一大群人来,令他完全是意想不到,一时之间不免有失分寸,竟忘了向宗主大人与小姐问一句安。 待得他醒悟过来,才故作惊恐地瞪大双眼,忙不迭地低头颔首道:“宗主大人、大小姐、墨使大人,小的不曾想过您们会大驾光临,脑子都还没转过弯来。” 这一组动作连贯得看不出半分假,风随星正想借势念叨几句,却见风政蹙着眉头摆了摆手,制止住她。 “难道他们知道了?”秋舫心道,玄霄九雷瞳问世,必然引发天上雷劫,墨宗里高手如云,难免会瞧出端倪,此事恐怕没那么容易收场。 念及此处,秋舫的鬓角渗出细微的冷汗来,但他仍不敢抬头,只是微微躬着身子,装出害怕受风政责罚的恐惧模样。 怠慢宗主一行,在墨宗之内,就算落个五马分尸的下场,也是常有之事。吴秋舫内心虽在盘算如何瞒天过海,但表面上的神色落在风随星的眼里,却觉得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叶先生,请问是这里吗?” 风政深深地瞥了秋舫一眼,扭头朝着叶云问道,语气有些凝重,但更有几分疑惑。 他识得此人正是风随星院子里的下人。下午时分,风随星也曾到他房中聊起,说是要传授此子墨宗功法,将他培养成嫁去林家后的护卫。 照理说来,风随星教他功法时并未发现什么端倪,此刻随着叶姓爷孙的指引,寻到此处,令他心中不免有些狐疑。 叶云同样虚着双目,仔细打量了吴秋舫半晌。末了,同样有几分疑虑地侧目对着叶绫雪道:“雪儿,你可有看错?” 此刻的叶绫雪神色清冷,手中捧着那柄泛黄的油纸伞,目光无悲无喜地锁在吴秋舫身上,过了良久,她才开口说道:“不会错,但此刻,玄霄九雷瞳的气息我却一点也察觉不到。” 玄霄九雷瞳这五个字传入秋舫的耳朵,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即使他心中早有准备,心中还是不免重重一颤,不由地抿紧双唇。 “风宗主,也许是雪儿感知有错。”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尴尬,自打叶绫雪那一句“爷爷,来了!”出口之刻,无论是墨宗三人还是叶云,心底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一探究竟之感,面对仙人所赐异宝现世,大概这人世间无人能够自持。 凭借着三言两语,秋舫多少是看明白了这一行人为何而来,更是清楚所为之人便是自己。但他哪里敢露出一丝一毫的马脚,灵机一动,壮着胆子,抬眸问道:“宗主大人,需要小的做些什么吗?” 那瞪若铜铃的眼珠子中,不乏露出几分天真与疑惑来,要说演戏,他还真是与何望舒一脉相承,得了大半的真传。 “有你什么事,闭嘴。”风随星神色一变,怒骂一声,若是不是有客人在场,那微微抬起的右手,指不定便要化作一个巴掌给少年郎抽过去。 “宗主,这仙人的秘宝不是凡品,拥有之人亦不会是凡人,眼前的小子可不像是个修真之人。”一直一言不发的血墨使突然向前迈出几步,对着风政附耳说道,随着她贝齿微启,一股淡雅的香气便铺散开来,使人欲醉,秋舫登时觉得周身竟有几分绵软。 这血墨使自打进了这间小小柴房,便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秋舫,美眸弯弯,眼神迷离,嘴角是不是微微勾起,这一切落在秋舫眼里,难免有几分赧然。 风政作为一宗之主,自然是有几位得力助手,眼前的血墨使便可称得上是他的左膀右臂,这样的人说话,他必然是有几分相信的。 想通此节,他也不远让叶姓爷孙二人有所难堪,便是委婉说道:“天大地大,鱼目混杂,免不了有些误判。叶小姐或许真是看错了。” 此话落在叶绫雪耳中,虽有几分不服,但此时倒也确实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自然不好再去反驳,便是冷冷地闭口不言。 虽然未说一句,但她的双眸却不停歇,蓝火已退,美眸已回归原本的色彩,清亮而明澈,好像一眼过去便能洞穿一切。她蹙眉看着秋舫时总觉得有几分怪异,但这份怪异却难以言喻,令她也颇为疑惑。 “既然如此,那不如再与风宗主畅饮几杯?” 叶云不愧是个老酒鬼,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万变不离其宗,总会回到喝酒这件事情之上,他话音一落,还顺手晃了晃手中快要见底的酒葫芦,空荡荡的响声昭示着该回去好好喝上两杯了。 风政很想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但也不敢开罪对方,自然是朗声笑道:“一场插曲,正好下酒,叶先生,请!” 说罢他率先迈出步伐,往来时路上走去。风随星紧随其后,有些厌烦地瞪了秋舫一眼,似乎在说“你给我好好等着。” 正当秋舫以为众人将会放下此事,悉数离去之时,叶绫雪突然疑惑道:“一定是在此处。” 此言一出,无论是风政还是叶云,脸上堆满的笑意都显得有几分凝固,脚步也是不由自主地停顿下来。 “雪儿,你当真确定?” 叶云面色一寒,眉宇间平添了几分肃然,眼窝似乎比先前陷的也更深了一些。起初他也以为随着叶绫雪的指引,一定能够找到获得玄霄九雷瞳之人,但一路行来,原本拿到充满力量的气息却越来越为稀薄,到最后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他也产生了怀疑。 至于玄霄九雷瞳现世之说本身是真是假,倒还无所谓。但此地毕竟是在墨宗之内,且提及秘宝是,风政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期待。对于平常人而言,还算稀疏平常,但对风政这样的老狐狸而言,自然说明他大为期待。 如果叶绫雪此时还要坚持认为玄霄九雷瞳就在此处,那就必须得是真的。否则风政听了去,只觉得他们爷孙二人的道行也不过如此,最后丢的却是大将军的脸。 但人有所持,亦有所守,叶绫雪素来就是个犟脾气,对于是非黑白看得最是重要,今日玄霄九雷瞳与融蝶三炎瞳明显产生了共鸣,这一点她必不会感知错误,既然如此,那玄霄九雷瞳一定就在此处。 只要她认定了,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这一点,叶云自然清楚得很,只好往叶绫雪身畔靠了一靠,无奈说道:“那你说说看,这雷瞳在谁身上,难不成在老朽身上?” 叶云的话有几分无理,秋舫却顾不得看这些热闹了,要知道,这些热闹的根源皆在自己身上。 以他目前的身份,完全不敢随意搭腔,只好在心中暗骂李长风不负责任,将他置于险地不说,自己还一溜烟地跑了。 叶绫雪稍一停顿后继续沉声说道:“融蝶三炎瞳绝不可能认错。” “那你是说,就是眼前这个小伙子了。”叶云虚着双眼,朝着秋舫缓步走来。 秋舫暗叫大事不妙,眼前的几个人,除却风随星之外,人人的境界都在自己之上,这样的境遇中,还想独善其身可谓是难上加难。 “小伙子,来,让爷爷摸摸。”叶云看着他缓缓说道。 “摸摸”二字听起来怪异,倒像是在哄三岁的小孩。但秋舫却清楚得很,这一摸,并非摸自己的头,而是要查探自己眉心的法珠。 若只是看见墨经所塑的黑色法珠倒还解释得通,但他体内打小练起的精纯法力若是被人看见,今日之事便就再也瞒不下去了。 秋舫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眉头紧锁,好像能离叶云远一点便是一点。 “别怕,叶先生道行高深莫测,你让他摸上一摸,兴许就能多活上个十年八年的。”血墨使见状,浅笑着说道,一双眼睛极尽妩媚,那妩媚中却又带着几分阴邪,仿佛拥有勾魂摄魄的力量。 若把血墨使的脸换成傅芷的脸,兴许秋舫便会停住后退的步伐。但血墨使再是风韵多姿。也勾不起秋舫的兴趣,他后退的脚步依旧未停。 风政倒也是直勾勾地盯着秋舫,眼中有些冷冽,亦有些狂热,好像他也想看看这场故事的结果究竟如何。 “我错了。” 叶绫雪突然没由来地大喝一声。 叶云的脚步随之一顿,迅速将头扭转过来,不可置信地盯住叶绫雪,他很清楚以叶绫雪的秉性,开弓必然没有回头箭,这可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爷爷,我看错了。” 叶绫雪漠然说道,只不过一向清冷的声音,竟有些许发颤,好在只有叶云能够分辨得出自己孙女的异样之处。 “错了就算了,小伙子,你的头,老朽可不摸了。” 说罢,便又大声笑了起来,笑声快要掀开这间小柴房的屋顶。 看着秋舫怀中露出的一个蓝色平安符,叶绫雪悄然吐了口浊气。 第八十九章 又见长风 刺痛停留得很短暂,却像一根针扎进秋舫的胸口,令他几近昏厥,身形也跟着晃动几下,连忙趴倒在床沿。 屋中的金光渐渐消弭散尽,窗户很小很窄,恰逢晚霞见收,只有一点余晖洒落进来,还抵不上一盏青灯的明亮。秋舫缓缓归息吐纳,体内涌动的法力渐渐平静下来。 他原本以为这一场混乱终于是要结束了,殊不知旧事未去,新烦又添。 “吴师兄,又见面咯。” 一个有几分熟稔的声音在空荡的柴房中响起,秋舫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跳下床来。 只见一道冒着金光的虚像缓缓浮现,随机在柴房之中四处晃荡。定睛再看,这不正是前些日子才出现在秋舫梦境里的李长风吗,不知道他施展了什么秘法,此刻竟以灵体之态出现在秋舫跟前。 “长风师弟?”秋舫犹疑地问了一句,他不曾见过此法,加之方才的惊疑未定,不免有些不解。 李长风的左眼与秋舫的右眼颇为相似,同样散发着夺目光彩,看得秋舫更加疑惑。 “吴师兄还不快谢谢我。”李长风操着稚嫩且尖锐的声音说着,一边说还一边笑个不停,一副计谋得成的模样。 “谢?” 李长风不说还不打紧,这一说,秋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是送他一宝,这宝还没见到,命却丢了快一半。饶是平常彬彬有礼的他,也不禁露出暴躁的神色,似乎就要上手打人了一般。 “怎么,此宝可是仙人所赐,吴师兄这都不满意?” 李长风倒是颇为淡然,丝毫不理会快要暴跳如雷的秋舫,反倒打起他的趣来。 秋舫没好气地啐了一口:“这哪是仙人,这是杀人。” “嘿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吴师兄怎么变得如此牙尖嘴利起来了。”李长风努了努嘴,看似天真无邪的脸庞之下,藏了一肚子坏水。 秋舫清楚,眼前的虚像并非实体,就算自己动手打人也只会扑一个空。想通此节,竟泄了气一般往床上一瘫,恨恨骂了一句:“长风师弟真是好手段,这几日被你的异宝折腾得死去活来,得亏我福大命大。” 不自觉间,秋舫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何望舒,阴阳怪气几句信手拈来。 “这可是世人求而不得的玄霄九雷瞳,你也太不识货了吧。” 说到玄霄九雷瞳时,李长风的头昂了起来,好像这的确是个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虽然秋舫是闻所未闻,但以李长风的性子而言,既然说得如此煞有其事,说明也有几分可信。 念及于此,他反倒卖了一个关子:“什么雷瞳水瞳的,还不如自己的眼睛好使。” “嘿!” 这回换李长风有些气急,就连鼻子眼睛都快要皱到一起,不爽地拖着狭长的音调叫了一声。 旋即,他又接着道:“前几日,是不是有九道天雷落下?” “是曾刮风打雷还下雨来着。”秋舫故作淡然,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那就是了,那可是九道雷劫,你竟然完好无损,实乃小瞧你了。”李长风悠悠说道,好像这九道雷劫极其恐怖。 以李长风十岁孩童的身份,会恐惧的东西多了去了,不是都说小孩子家最怕打雷闪电么? 秋舫在心中默念道,不过却不曾将此话说出口来,毕竟李长风虽然长得像个小孩子,也确实稚气未脱,但有时行事却颇为成熟和诡异,哪里和十岁孩童联系得起来。 “打雷,谁没见过?” “此雷非彼雷,而是你获得玄霄九雷瞳时,仙人降下的雷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这九道雷劫,俗称惊雷九变,便是冲你而来。想我当初获得此瞳,九道雷劫电得我是,啧啧啧,都快成焦炭了。” 李长风回想起故去的光景,虚像都跟着颤动一下,一脸的惨然。 “除了痛了一些,我倒是没觉得有多厉害。”秋舫慢条斯理地说道,旋即一想,这所谓的惊雷九变,的的确确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不过,联想起墨宗护宗结界被破,墨宗的许多处庭院山石也被炸得支离破碎。 难不成,是墨宗替自己扛下了所有? 秋舫心中突然有一丝想笑。 但面对李长风,他却清了清嗓子,再淡然地补充一句:“区区几道天雷有何可惧?长风师弟需得多加修炼啊。” 唇枪舌战并非秋舫强项,只是眼前的李长风并不像对他心存歹意之人,加之年纪尚浅,又得叫自己一声师兄,那自然要拿捏起师兄的做派来。 李长风见状,“呸”了一声,又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小子要说机缘,还真是不赖。” 此言一出,自然是骂秋舫有人替他渡劫,自己却潇洒自如地拿了宝贝。 秋舫却当做没有听见,面色一肃,沉声问道:“不过请问师弟,这所谓的玄霄九雷瞳,有何用处?” 见秋舫将话题扯回正道,李长风也不再玩闹,只是眉宇间的玩味并未褪尽,沉吟半晌才开口:“仙人为嘉奖人间。共赐下三枚仙瞳,炎瞳御火,木瞳生物,雷瞳自然是可引天雷。” “可引天雷?是何意?”秋舫不解地望着李长风的虚像,右手不禁摸了摸自己的眼瞳,他实在不明白这只眼睛有何用处。 “可引天雷就是可引天雷。”李长风笑道。 秋舫见他说话又是虚虚实实、话里藏话,说来说去也不说个明白,连忙横刀直入道:“那我这双雷瞳,有何用处?” “纠正一下,是一只,不是一双。” “一只?”秋舫纳闷道,随即细细沉思片刻,好像这几日折腾的一直只是右眼,左眼倒是无事发生,难不成,李长风只是送了他一只眼睛,那另一只呢? “贪心不足蛇吞象,全给了你,我怎么办。”李长风骂骂咧咧地说道,左眼的金芒更甚几分。 “我本来也没想要你的东西,你要拿回去便拿回去。”秋舫同样是针尖对麦芒,丝毫不会因为自己拿了对方的好处便低三下四,而不去反驳。 “那可不行,你一只,我一只,方能看遍世界,游戏人间。” 李长风嘿嘿笑了起来,虚像亦是跟着在屋子里四处飘飞,肆意的笑声盘旋在秋舫头顶,他小心地抬起头,只见李长风笑得前仰后合、人仰马翻,似乎这是人间最大的趣事。 秋舫却一点也笑不出来,虽然他与李长风还算有投机,但他始终清楚,玩闹归玩闹,二人一个是东极门的未来,一个是徵侯山的弟子,敌我身份的鸿沟摆在那里,并不会因为二人投机便消失不见。 似乎看出了吴秋舫的忧虑,李长风轻飘飘地落下,想要伸手拍一拍秋舫的肩膀,却拍了个空。 旋即他哑然失笑道:“师兄理那些世俗之理作甚?” 秋舫倒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师门之命,我绝不违背。” “师门?”李长风却喃喃说道,这个词于他而言有几分陌生,更有几分熟识。 他觉得自己时时刻刻都在师门之内,却时时刻刻不在师门。 看着他有些飘忽不定的神色,秋舫怔了一怔,他对李长风的真实身份一点头绪也没有,而对方三番两次送自己东西,即使投缘,二人一见如故,也不该这么个送法。 “长风师弟,我还是不解,你送我这些宝贝作甚。” “不是说过吗,我啊,想见你之所见,多瞧瞧人间。这人间啊,现在太无趣了,但你很有趣。” 李长风呢喃道,虚像依旧在空中飞来荡去。 “你究竟是什么人?”吴秋舫下意识地开口问道,问完才反应过来,这大概是一句空话。 “李长风啊。” “你该不会是仙人吧?” 秋舫没见过仙人,只觉得若能操控别人的梦境,送人剑意,更甚至将玄霄九雷瞳这种宝贝随意送出手之人,一定得是仙人。 “哈哈哈哈哈,我才不想去做那劳什子的仙人。” 李长风啐了一口,随兴地骂道。 “那你得有多阔绰,才能把这些宝贝随手送人。” “我送的可不是普通人。” “我还不普通么?”秋舫笑着摇头,他只不过震明山上的一个小道士罢了,即使有着所谓八王爷孙子的身份,但八王爷毕竟已经离世,于他而言,这个身份反倒是个累赘。 “我可知道你是谁。”李长风眼中噙满笑意,这一刻看起来,那份天真不见了,只剩邪气。 “我不就是吴秋舫而已么。”秋舫学着李长风先前的口气反驳道。 “是不是,可不由你。”李长风坏笑道。 他说罢,又扭头望向窗外,低声自语一句:“融蝶三炎瞳?这墨宗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秋舫隐约间听见墨宗,警惕地抬头问道:“师弟在说什么?” “没什么,有人来找你了,记住,此瞳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人发现。”李长风说吧,小手一挥,一阵金光大起,秋舫眼中的光芒也跟着闪了一下,却又随着李长风的虚像消失不见。 “这李长风,又在玩什么把戏?” 秋舫见房间内归于平静,不免满腹狐疑,在心底默念一句。 不等他想通这份道理,窗外便传来几声细碎的脚步声,一阵微风拂过,还为秋舫送来一个女子的低语。 “爹爹,这里是我给下人安排的居所。” 第九十一章 入夜 红日的最后一屡光彩被夜晚扯落山崖,天边余晖散尽,晚秋的墨宗里渐渐浮起一层薄薄的雾。与往日不同,今天恰好是月初头上,瞧不见月色,四面显得有些阴森。 唯一不改的是屋外鸟鸣,喧闹入耳。 秋舫轻悄悄地推开窗户,眼底满含期待,瞧这架势,他送回东极门报信的灵鸟,终于是有了回音。 方才风政等人在这间小小的柴房中上演了一出寻找玄霄九雷瞳的戏码,整个过程不可谓是心惊胆战,任凭秋舫如何镇定情绪,也是冷汗直冒,若不是强撑着,恐怕连双手也早跟着颤抖起来。 只不过有些纳闷,在千钧一发之际,明明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之时,那个被他们唤作“雪儿”的姑娘却念头一转,并没有再多纠缠,实乃捉鬼是她,放鬼也是她。 想到此处,秋舫歪着头撇了撇嘴,深如黑潭的眸子闪过几缕光芒,像在无奈,又像在疑惑。 说来说去,这姑娘肤白胜雪,发黑如墨,一双剑眉配着秀目,当然是极美的美人。不过这并非重点,重点在于他将这雪儿姑娘瞧在眼里,总觉得有几分熟识,但又说不上在何处见过。 若是傅芷在此,听到他说别人看起来有些相熟时,一定又会笑着嘲弄他看谁都是老熟人。不对,换做如今,她兴许要骂自己这是见着了漂亮姑娘,掏空心思要去套个近乎吧。 秋舫这心中一想起傅芷正嘟着嘴撒气的娇俏模样,嘴角竟忍不住泛起笑意,眼底更闪烁着有一点戏谑、一点调侃。不过没等他笑多久,他又像个蔫了的茄子似的,缓缓抬头向上望去,乌黑的苍穹映在他眼底,思绪又漫无边际地游荡起来。 他觉得在墨宗这些日理应不是很长,但这账容不得细算,前前后后加起来竟也半月有余。 自己这一天天过得还算潇洒,墨宗的吃食普通了些,但还算对胃口,平常活计不多,对于修真之人而言,做得更是得心应手。 若这场卧底之行仅止于此,倒还是轻松有余,再来几次也无妨。 不过令他心生郁闷的是,风随星的确不是一个好伺候的主,一言不合就要责骂,与之相处,千万要以谨慎为上。与此同时,和黑影之间的交易,说顺利也顺利,说不顺利吧,那一晚上自己搁那劝得是口干舌燥、唾沫横飞,直从分析利弊到软硬兼施,最后的结果却似白谈。 这一系列烦心事萦绕在他心头,久久不能退去。 远处的灵鸟斜着脑袋瞧着秋舫的一脸郁色,片刻之后,便扑扇着翅膀从树枝上落下,停留在窗棂之上,支着毛茸茸且放着微微蓝光的小脑袋在秋舫手腕处蹭了蹭,好像在安慰他的主人。 “信可都送过去了?” 秋舫露出半张笑脸,心中也升起一阵暖意,左手靠着窗棂,撑起自己的下巴,右手揉了揉灵鸟,轻声说道。 “啧啧啧,你这日子,过得还挺潇洒啊。” 远处突然传来何望舒的声音,秋舫一个激灵,一身寒毛直竖,愤懑骂道:“可比不上某些人。” “几日不见,脾气见长,就是不知道你修为见长没有。” 何望舒嘿嘿笑道,一只黑色灵鸟也扑腾而下,同样落在窗棂上边。 秋舫知道,自己画了张灵鸟符,回到东极门中向师叔们细说了自己与黑影的交易,自然也提及墨宗的一些变故,此时的墨宗失去护宗结界,何望舒自然又派了一只鸟跟来。 “哼。”秋舫冷声一声,不再与何望舒作口舌之争,要知道,在阴阳怪气界,何望舒可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类人般的存在,哪里是吴秋舫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少年所能望其项背的。 要是换做周宗等人来,吴秋舫自然是尊重有加,绝对不敢口出狂言,不过既然来的是何望舒,秋舫大可以不顾尊师重大的规矩,谁让何望舒在初见之时,还戏谑一句教他一声大哥也不在意呢。 “诶,听说你得了什么好东西?” 何望舒的语气依旧是优哉游哉,毫不走心。 “好东西说不上,将个就吧。”吴秋舫同样摸了摸黑鸟的头,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啊你啊,总能搞出一些我们意想不到的东西。” 也不知是赞叹还是喟叹,何望舒的音调拖得狭长,令秋舫有几分欣喜。 在震明山时,老道长极其吝啬字夸赞之语,以至于吴秋舫这样一个不出世的修行天才,竟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如今听了何望舒的一番话,心中难免生出一种沾沾自喜的快感来。 “长话短说。”何望舒清了清嗓子,“老三收到你传回的消息之后,特意命我查阅了一番关于仙瞳的古籍,炎瞳与木瞳的记载倒是多如牛毛,不过嘛,对雷瞳的描述却仅有寥寥数语,里边粗略说了几句什么九大雷霄、各有妙用一类的词句。在我看来,写书之人亦是一无所知。” 何望舒意兴阑珊地说道,瞧得出他对玄霄九雷瞳同样深感兴趣。 “弟子也不知道这玩意有什么功用。可为什么木瞳与炎瞳的记载有这么多?” 说到正题,秋舫的语气亦是变得恭敬。 何望舒沉吟道:“炎瞳和木瞳,早已现世。只是雷瞳,只存在于传说当中,所知者怕是少之又少。” 秋舫点了点头,将目光移至别处,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番,以免隔墙有耳,将自己与何望舒这段对话给听了去。 “你说这雷瞳,是那个李长风给你的?” 何望舒疑惑道,听得出来,他也在思考这李长风究竟是何许人也。 不过他并没有头绪,李长风始终不过十岁孩童,这等名号也未在人间传开,至少如今还称不上是什么有名有姓的高人。毕竟何望舒也算知之甚广,对此也还是闻所未闻。 “剑意也是他给我的,不过雷瞳只送了我一只,另一只在他那里。”秋舫回忆道,稍作停顿,他又接道,“对了,他还说,要见我之所见,说什么人间太无趣。” “无趣?”何望舒喃喃重复着,思忖片刻后,黑鸟在窗棂上蹦跶了几步,鸟喙一张,接着道,“看来这也是个有趣之人。” 说罢,何望舒兀自笑了起来。 这时有桂香飘来,温香馥郁,直透鼻端,秋舫无奈地白了何望舒一眼,正色道:“师叔,你说阿鱼...黑影究竟打算怎么做。” 秋舫怕何望舒不识得阿鱼是谁,连忙改口说道。 柴房近处的一棵高大树木在夜晚里摇曳,沙沙作响,秋舫又警惕地张望起来。 “我哪知道。”何望舒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不知道,你跟来干什么?” 秋舫却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好像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与何望舒愈是熟稔,便愈是不愿像当初那般守规矩。 “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师叔这不是来护你周全嘛?” 何望舒同样气急,黑鸟双翅一展,目闪碧光,突然蹦了老高。 “那你还是别来给我添乱。”秋舫有几分厌倦地摆了摆手,故意说道,他知道以何望舒的秉性,越是与他温顺,他越是张狂。若是跟他针尖对麦芒,他反倒老实一些。 不得不说,这小半个月的秋舫,性子也变了许多,更加明白何为察言观色,也更加明白什么叫进退有度。 看着秋舫这玩味的神色,何望舒心头的气愤也消散无踪,淡然说道:“我不来,你怎知方才来找你之人是谁?我不来,你又怎知风政究竟要筹谋什么?” 秋舫近来虽然成长许多,心性渐显沉稳,但归根结底还是个初经人事的毛头小子,被何望舒三言两语一撩拨,脸色不免变了一变,只是依他的犟脾气,服软自然不太可能,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我都知道。” “你知道个屁,瞧你刚才吓得,啧啧啧。” 何望舒坏笑道,一副奸计得逞的腔调。 “那你说来听听。”秋舫余光一瞥,顺手将黑鸟从窗棂扫落,随手将木窗合上。 借着昏黄的火光,黑鸟落在地上一蹦一跳地嚷道:“那爷孙俩,便是你心爱姑娘的家眷。” 听到“心爱姑娘”四个字,秋舫起初愣了一愣,旋即猜到何望舒所说之人是谁,白皙如玉的肌肤不免爬上红霞,好在屋内灯火昏暗,让人发现不了他的异样神情。 见秋舫半晌没有答话,何望舒的笑声更渐浓烈,随口说道:“默认了?” “师叔莫要拿我开玩笑。”秋舫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话虽如此去说,心却未能如此去想。 真要说来,秋舫的的确确有几分想念傅芷,不过要说这是懵懵懂懂的爱情,秋舫却觉得未必。 初入尘世的少年郎哪里会有那么深的心思,晏青云虽然传授他符道剑道,却不曾教过他情情爱爱,就算他心底里是真的喜欢上了傅芷,他也不愿意承认。 毕竟,他还是个不沾情欲的小道士。 “不过她为什么临阵撤兵,不继续指认我?”秋舫话锋一转,手掌托在下巴跟前,沉吟着说道。 “嗯...”何望舒沉吟一会,突然朗声道,“难道她也瞧上你了?” “滚!” 秋舫闻言,脸憋得通红,不禁怒骂一声,就连脚也毫不留情地踢了上去。 第九十章 一只平安符 年久失修的房门被重重踹开,撞在门后的墙上,晃了几晃,摇摇欲坠。 秋舫瞧这架势,心中自然清楚是那下手没轻没重的小妖女大驾光临,只好赶紧迎出几步。走到门口,再定睛一瞧,来者五人,以风政为首。 他怎么来了? 秋舫心中略有些慌乱。 “怎么,规矩都不懂了?” 风随星扬起她尊贵的脸,鼻孔朝天地冷哼道。 秋舫闻言愣了一愣。李长风匆匆离去,他尚且还在回味方才的对话,值此之际,屋中突然闯入一大群人来,令他完全是意想不到,一时之间不免有失分寸,竟忘了向宗主大人与小姐问一句安。 待得他醒悟过来,才故作惊恐地瞪大双眼,忙不迭地低头颔首道:“宗主大人、大小姐、墨使大人,小的不曾想过您们会大驾光临,脑子都还没转过弯来。” 这一组动作连贯得看不出半分假,风随星正想借势念叨几句,却见风政蹙着眉头摆了摆手,制止住她。 “难道他们知道了?”秋舫心道,玄霄九雷瞳问世,必然引发天上雷劫,墨宗里高手如云,难免会瞧出端倪,此事恐怕没那么容易收场。 念及此处,秋舫的鬓角渗出细微的冷汗来,但他仍不敢抬头,只是微微躬着身子,装出害怕受风政责罚的恐惧模样。 怠慢宗主一行,在墨宗之内,就算落个五马分尸的下场,也是常有之事。吴秋舫内心虽在盘算如何瞒天过海,但表面上的神色落在风随星的眼里,却觉得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叶先生,请问是这里吗?” 风政深深地瞥了秋舫一眼,扭头朝着叶云问道,语气有些凝重,但更有几分疑惑。 他识得此人正是风随星院子里的下人。下午时分,风随星也曾到他房中聊起,说是要传授此子墨宗功法,将他培养成嫁去林家后的护卫。 照理说来,风随星教他功法时并未发现什么端倪,此刻随着叶姓爷孙的指引,寻到此处,令他心中不免有些狐疑。 叶云同样虚着双目,仔细打量了吴秋舫半晌。末了,同样有几分疑虑地侧目对着叶绫雪道:“雪儿,你可有看错?” 此刻的叶绫雪神色清冷,手中捧着那柄泛黄的油纸伞,目光无悲无喜地锁在吴秋舫身上,过了良久,她才开口说道:“不会错,但此刻,玄霄九雷瞳的气息我却一点也察觉不到。” 玄霄九雷瞳这五个字传入秋舫的耳朵,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即使他心中早有准备,心中还是不免重重一颤,不由地抿紧双唇。 “风宗主,也许是雪儿感知有错。”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尴尬,自打叶绫雪那一句“爷爷,来了!”出口之刻,无论是墨宗三人还是叶云,心底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一探究竟之感,面对仙人所赐异宝现世,大概这人世间无人能够自持。 凭借着三言两语,秋舫多少是看明白了这一行人为何而来,更是清楚所为之人便是自己。但他哪里敢露出一丝一毫的马脚,灵机一动,壮着胆子,抬眸问道:“宗主大人,需要小的做些什么吗?” 那瞪若铜铃的眼珠子中,不乏露出几分天真与疑惑来,要说演戏,他还真是与何望舒一脉相承,得了大半的真传。 “有你什么事,闭嘴。”风随星神色一变,怒骂一声,若是不是有客人在场,那微微抬起的右手,指不定便要化作一个巴掌给少年郎抽过去。 “宗主,这仙人的秘宝不是凡品,拥有之人亦不会是凡人,眼前的小子可不像是个修真之人。”一直一言不发的血墨使突然向前迈出几步,对着风政附耳说道,随着她贝齿微启,一股淡雅的香气便铺散开来,使人欲醉,秋舫登时觉得周身竟有几分绵软。 这血墨使自打进了这间小小柴房,便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秋舫,美眸弯弯,眼神迷离,嘴角是不是微微勾起,这一切落在秋舫眼里,难免有几分赧然。 风政作为一宗之主,自然是有几位得力助手,眼前的血墨使便可称得上是他的左膀右臂,这样的人说话,他必然是有几分相信的。 想通此节,他也不远让叶姓爷孙二人有所难堪,便是委婉说道:“天大地大,鱼目混杂,免不了有些误判。叶小姐或许真是看错了。” 此话落在叶绫雪耳中,虽有几分不服,但此时倒也确实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自然不好再去反驳,便是冷冷地闭口不言。 虽然未说一句,但她的双眸却不停歇,蓝火已退,美眸已回归原本的色彩,清亮而明澈,好像一眼过去便能洞穿一切。她蹙眉看着秋舫时总觉得有几分怪异,但这份怪异却难以言喻,令她也颇为疑惑。 “既然如此,那不如再与风宗主畅饮几杯?” 叶云不愧是个老酒鬼,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万变不离其宗,总会回到喝酒这件事情之上,他话音一落,还顺手晃了晃手中快要见底的酒葫芦,空荡荡的响声昭示着该回去好好喝上两杯了。 风政很想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但也不敢开罪对方,自然是朗声笑道:“一场插曲,正好下酒,叶先生,请!” 说罢他率先迈出步伐,往来时路上走去。风随星紧随其后,有些厌烦地瞪了秋舫一眼,似乎在说“你给我好好等着。” 正当秋舫以为众人将会放下此事,悉数离去之时,叶绫雪突然疑惑道:“一定是在此处。” 此言一出,无论是风政还是叶云,脸上堆满的笑意都显得有几分凝固,脚步也是不由自主地停顿下来。 “雪儿,你当真确定?” 叶云面色一寒,眉宇间平添了几分肃然,眼窝似乎比先前陷的也更深了一些。起初他也以为随着叶绫雪的指引,一定能够找到获得玄霄九雷瞳之人,但一路行来,原本拿到充满力量的气息却越来越为稀薄,到最后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他也产生了怀疑。 至于玄霄九雷瞳现世之说本身是真是假,倒还无所谓。但此地毕竟是在墨宗之内,且提及秘宝是,风政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期待。对于平常人而言,还算稀疏平常,但对风政这样的老狐狸而言,自然说明他大为期待。 如果叶绫雪此时还要坚持认为玄霄九雷瞳就在此处,那就必须得是真的。否则风政听了去,只觉得他们爷孙二人的道行也不过如此,最后丢的却是大将军的脸。 但人有所持,亦有所守,叶绫雪素来就是个犟脾气,对于是非黑白看得最是重要,今日玄霄九雷瞳与融蝶三炎瞳明显产生了共鸣,这一点她必不会感知错误,既然如此,那玄霄九雷瞳一定就在此处。 只要她认定了,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这一点,叶云自然清楚得很,只好往叶绫雪身畔靠了一靠,无奈说道:“那你说说看,这雷瞳在谁身上,难不成在老朽身上?” 叶云的话有几分无理,秋舫却顾不得看这些热闹了,要知道,这些热闹的根源皆在自己身上。 以他目前的身份,完全不敢随意搭腔,只好在心中暗骂李长风不负责任,将他置于险地不说,自己还一溜烟地跑了。 叶绫雪稍一停顿后继续沉声说道:“融蝶三炎瞳绝不可能认错。” “那你是说,就是眼前这个小伙子了。”叶云虚着双眼,朝着秋舫缓步走来。 秋舫暗叫大事不妙,眼前的几个人,除却风随星之外,人人的境界都在自己之上,这样的境遇中,还想独善其身可谓是难上加难。 “小伙子,来,让爷爷摸摸。”叶云看着他缓缓说道。 “摸摸”二字听起来怪异,倒像是在哄三岁的小孩。但秋舫却清楚得很,这一摸,并非摸自己的头,而是要查探自己眉心的法珠。 若只是看见墨经所塑的黑色法珠倒还解释得通,但他体内打小练起的精纯法力若是被人看见,今日之事便就再也瞒不下去了。 秋舫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眉头紧锁,好像能离叶云远一点便是一点。 “别怕,叶先生道行高深莫测,你让他摸上一摸,兴许就能多活上个十年八年的。”血墨使见状,浅笑着说道,一双眼睛极尽妩媚,那妩媚中却又带着几分阴邪,仿佛拥有勾魂摄魄的力量。 若把血墨使的脸换成傅芷的脸,兴许秋舫便会停住后退的步伐。但血墨使再是风韵多姿。也勾不起秋舫的兴趣,他后退的脚步依旧未停。 风政倒也是直勾勾地盯着秋舫,眼中有些冷冽,亦有些狂热,好像他也想看看这场故事的结果究竟如何。 “我错了。” 叶绫雪突然没由来地大喝一声。 叶云的脚步随之一顿,迅速将头扭转过来,不可置信地盯住叶绫雪,他很清楚以叶绫雪的秉性,开弓必然没有回头箭,这可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爷爷,我看错了。” 叶绫雪漠然说道,只不过一向清冷的声音,竟有些许发颤,好在只有叶云能够分辨得出自己孙女的异样之处。 “错了就算了,小伙子,你的头,老朽可不摸了。” 说罢,便又大声笑了起来,笑声快要掀开这间小柴房的屋顶。 看着秋舫怀中露出的一个蓝色平安符,叶绫雪悄然吐了口浊气。 第九十一章 入夜 红日的最后一屡光彩被夜晚扯落山崖,天边余晖散尽,晚秋的墨宗里渐渐浮起一层薄薄的雾。与往日不同,今天恰好是月初头上,瞧不见月色,四面显得有些阴森。 唯一不改的是屋外鸟鸣,喧闹入耳。 秋舫轻悄悄地推开窗户,眼底满含期待,瞧这架势,他送回东极门报信的灵鸟,终于是有了回音。 方才风政等人在这间小小的柴房中上演了一出寻找玄霄九雷瞳的戏码,整个过程不可谓是心惊胆战,任凭秋舫如何镇定情绪,也是冷汗直冒,若不是强撑着,恐怕连双手也早跟着颤抖起来。 只不过有些纳闷,在千钧一发之际,明明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之时,那个被他们唤作“雪儿”的姑娘却念头一转,并没有再多纠缠,实乃捉鬼是她,放鬼也是她。 想到此处,秋舫歪着头撇了撇嘴,深如黑潭的眸子闪过几缕光芒,像在无奈,又像在疑惑。 说来说去,这姑娘肤白胜雪,发黑如墨,一双剑眉配着秀目,当然是极美的美人。不过这并非重点,重点在于他将这雪儿姑娘瞧在眼里,总觉得有几分熟识,但又说不上在何处见过。 若是傅芷在此,听到他说别人看起来有些相熟时,一定又会笑着嘲弄他看谁都是老熟人。不对,换做如今,她兴许要骂自己这是见着了漂亮姑娘,掏空心思要去套个近乎吧。 秋舫这心中一想起傅芷正嘟着嘴撒气的娇俏模样,嘴角竟忍不住泛起笑意,眼底更闪烁着有一点戏谑、一点调侃。不过没等他笑多久,他又像个蔫了的茄子似的,缓缓抬头向上望去,乌黑的苍穹映在他眼底,思绪又漫无边际地游荡起来。 他觉得在墨宗这些日理应不是很长,但这账容不得细算,前前后后加起来竟也半月有余。 自己这一天天过得还算潇洒,墨宗的吃食普通了些,但还算对胃口,平常活计不多,对于修真之人而言,做得更是得心应手。 若这场卧底之行仅止于此,倒还是轻松有余,再来几次也无妨。 不过令他心生郁闷的是,风随星的确不是一个好伺候的主,一言不合就要责骂,与之相处,千万要以谨慎为上。与此同时,和黑影之间的交易,说顺利也顺利,说不顺利吧,那一晚上自己搁那劝得是口干舌燥、唾沫横飞,直从分析利弊到软硬兼施,最后的结果却似白谈。 这一系列烦心事萦绕在他心头,久久不能退去。 远处的灵鸟斜着脑袋瞧着秋舫的一脸郁色,片刻之后,便扑扇着翅膀从树枝上落下,停留在窗棂之上,支着毛茸茸且放着微微蓝光的小脑袋在秋舫手腕处蹭了蹭,好像在安慰他的主人。 “信可都送过去了?” 秋舫露出半张笑脸,心中也升起一阵暖意,左手靠着窗棂,撑起自己的下巴,右手揉了揉灵鸟,轻声说道。 “啧啧啧,你这日子,过得还挺潇洒啊。” 远处突然传来何望舒的声音,秋舫一个激灵,一身寒毛直竖,愤懑骂道:“可比不上某些人。” “几日不见,脾气见长,就是不知道你修为见长没有。” 何望舒嘿嘿笑道,一只黑色灵鸟也扑腾而下,同样落在窗棂上边。 秋舫知道,自己画了张灵鸟符,回到东极门中向师叔们细说了自己与黑影的交易,自然也提及墨宗的一些变故,此时的墨宗失去护宗结界,何望舒自然又派了一只鸟跟来。 “哼。”秋舫冷声一声,不再与何望舒作口舌之争,要知道,在阴阳怪气界,何望舒可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类人般的存在,哪里是吴秋舫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少年所能望其项背的。 要是换做周宗等人来,吴秋舫自然是尊重有加,绝对不敢口出狂言,不过既然来的是何望舒,秋舫大可以不顾尊师重大的规矩,谁让何望舒在初见之时,还戏谑一句教他一声大哥也不在意呢。 “诶,听说你得了什么好东西?” 何望舒的语气依旧是优哉游哉,毫不走心。 “好东西说不上,将个就吧。”吴秋舫同样摸了摸黑鸟的头,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啊你啊,总能搞出一些我们意想不到的东西。” 也不知是赞叹还是喟叹,何望舒的音调拖得狭长,令秋舫有几分欣喜。 在震明山时,老道长极其吝啬字夸赞之语,以至于吴秋舫这样一个不出世的修行天才,竟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如今听了何望舒的一番话,心中难免生出一种沾沾自喜的快感来。 “长话短说。”何望舒清了清嗓子,“老三收到你传回的消息之后,特意命我查阅了一番关于仙瞳的古籍,炎瞳与木瞳的记载倒是多如牛毛,不过嘛,对雷瞳的描述却仅有寥寥数语,里边粗略说了几句什么九大雷霄、各有妙用一类的词句。在我看来,写书之人亦是一无所知。” 何望舒意兴阑珊地说道,瞧得出他对玄霄九雷瞳同样深感兴趣。 “弟子也不知道这玩意有什么功用。可为什么木瞳与炎瞳的记载有这么多?” 说到正题,秋舫的语气亦是变得恭敬。 何望舒沉吟道:“炎瞳和木瞳,早已现世。只是雷瞳,只存在于传说当中,所知者怕是少之又少。” 秋舫点了点头,将目光移至别处,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番,以免隔墙有耳,将自己与何望舒这段对话给听了去。 “你说这雷瞳,是那个李长风给你的?” 何望舒疑惑道,听得出来,他也在思考这李长风究竟是何许人也。 不过他并没有头绪,李长风始终不过十岁孩童,这等名号也未在人间传开,至少如今还称不上是什么有名有姓的高人。毕竟何望舒也算知之甚广,对此也还是闻所未闻。 “剑意也是他给我的,不过雷瞳只送了我一只,另一只在他那里。”秋舫回忆道,稍作停顿,他又接道,“对了,他还说,要见我之所见,说什么人间太无趣。” “无趣?”何望舒喃喃重复着,思忖片刻后,黑鸟在窗棂上蹦跶了几步,鸟喙一张,接着道,“看来这也是个有趣之人。” 说罢,何望舒兀自笑了起来。 这时有桂香飘来,温香馥郁,直透鼻端,秋舫无奈地白了何望舒一眼,正色道:“师叔,你说阿鱼...黑影究竟打算怎么做。” 秋舫怕何望舒不识得阿鱼是谁,连忙改口说道。 柴房近处的一棵高大树木在夜晚里摇曳,沙沙作响,秋舫又警惕地张望起来。 “我哪知道。”何望舒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不知道,你跟来干什么?” 秋舫却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好像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与何望舒愈是熟稔,便愈是不愿像当初那般守规矩。 “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师叔这不是来护你周全嘛?” 何望舒同样气急,黑鸟双翅一展,目闪碧光,突然蹦了老高。 “那你还是别来给我添乱。”秋舫有几分厌倦地摆了摆手,故意说道,他知道以何望舒的秉性,越是与他温顺,他越是张狂。若是跟他针尖对麦芒,他反倒老实一些。 不得不说,这小半个月的秋舫,性子也变了许多,更加明白何为察言观色,也更加明白什么叫进退有度。 看着秋舫这玩味的神色,何望舒心头的气愤也消散无踪,淡然说道:“我不来,你怎知方才来找你之人是谁?我不来,你又怎知风政究竟要筹谋什么?” 秋舫近来虽然成长许多,心性渐显沉稳,但归根结底还是个初经人事的毛头小子,被何望舒三言两语一撩拨,脸色不免变了一变,只是依他的犟脾气,服软自然不太可能,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我都知道。” “你知道个屁,瞧你刚才吓得,啧啧啧。” 何望舒坏笑道,一副奸计得逞的腔调。 “那你说来听听。”秋舫余光一瞥,顺手将黑鸟从窗棂扫落,随手将木窗合上。 借着昏黄的火光,黑鸟落在地上一蹦一跳地嚷道:“那爷孙俩,便是你心爱姑娘的家眷。” 听到“心爱姑娘”四个字,秋舫起初愣了一愣,旋即猜到何望舒所说之人是谁,白皙如玉的肌肤不免爬上红霞,好在屋内灯火昏暗,让人发现不了他的异样神情。 见秋舫半晌没有答话,何望舒的笑声更渐浓烈,随口说道:“默认了?” “师叔莫要拿我开玩笑。”秋舫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话虽如此去说,心却未能如此去想。 真要说来,秋舫的的确确有几分想念傅芷,不过要说这是懵懵懂懂的爱情,秋舫却觉得未必。 初入尘世的少年郎哪里会有那么深的心思,晏青云虽然传授他符道剑道,却不曾教过他情情爱爱,就算他心底里是真的喜欢上了傅芷,他也不愿意承认。 毕竟,他还是个不沾情欲的小道士。 “不过她为什么临阵撤兵,不继续指认我?”秋舫话锋一转,手掌托在下巴跟前,沉吟着说道。 “嗯...”何望舒沉吟一会,突然朗声道,“难道她也瞧上你了?” “滚!” 秋舫闻言,脸憋得通红,不禁怒骂一声,就连脚也毫不留情地踢了上去。 第九十二章 屠妖前夕(上) “臭小子,才几日不见,你就学了一身坏本事。” 何望舒戏谑地接话,相比他的牙尖嘴利,黑鸟的身手亦是不遑多让,几个起落滚身向后,躲开了秋舫的扫堂腿。 “那也是师叔教导得好。” 秋舫同样冷笑连连,脚步轻移,落在粗糙的石板上,极轻,极轻。 一阵大事不妙的预感浮上何望舒的心头,黑鸟展翅欲逃,却被秋舫一个健步,挥手一捞,拦住展翅欲逃的黑鸟,随即牢牢拽在手中。 黑鸟一边挣扎,一边叫道:“你这是大不敬之罪,按门规论处,理应削去修为,贬为庶人。” “那为老不尊又当如何?”秋舫撅着嘴反驳,眉眼之中带着微微笑意,手中自然也不松懈,捏得黑鸟哇哇直叫。 “你把我的小黑鸟捏死,你上哪听秘密去?”何望舒连声说道,生怕秋舫手中没个轻重,一把将这张黑鸟捏得原形毕露,变回一张黄色符箓。 “师叔通天修为,有何可怕?” 这少年心性毕竟是少年心性,嬉笑玩闹是刻在骨子里的。 十六年的山中岁月,他尝的是道家的清苦,过的是循规蹈矩的人生。平常的晏青云,别说与秋舫打趣玩闹,就算是讲上几句知心话都是少之又少。 如今秋舫与嘴损却亲和的何望舒相识,后者又是他在逆境中的唯一照应,二人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近,久而久之,让秋舫的那份孩童似的天真再也按捺不住,在沉闷的卧底生活中寻起了乐子。 秋舫笑声频频,在小屋子里来回飘荡。 “住手,有人来了!” 何望舒突然低声叫道。 “还想骗...” “嘭!” 饱经风霜的木门又一次被人一脚踹开,秋舫背后一寒,双手一滞,一口冷气直直吸入肺心。 半晌之后,他才堪堪转过头去。 爱踹门者,放眼整个墨宗,独独只有一位。风随星正双手叉腰,一脸怪异地瞧着秋舫,生得极美的眉眼跟着挑起,小脸蛋上亦是写满了疑惑。 “见过小姐。” 秋舫大气也不敢出,连忙躬身施礼道,只不过怀中还抓着黑鸟。 黑鸟此刻老实不少,翅膀不扑腾了不说,淡红色的眸子也在不住打转,谨慎地观察着四周。 “你这是...在干嘛?” 看着眼前的场景,风随星往前迈了一步,但黑色乃是不祥之兆,大多数人心中都带了几分避讳,于是她迈出的脚步又在空中顿了顿,收回了半步。 “回小姐,小的瞧这鸟生得肥实,特地捉来,想要烤了果腹。”秋舫故作镇定地说道,言罢,还不忘将黑鸟提起来让风随星瞧了一瞧。 风随星闻言,蹙眉点头,慵懒道:“是挺肥实,正好本小姐让今晚的事一闹,也没能吃上个饱饭,你快去烤了吧。” 此言一出,不仅秋舫,就连何望舒也不禁愣了一愣。 瞧小妖女这架势,难不成要跟我一起把十师叔吃了? 秋舫胸口莫名一颤,跟着眼珠子直转,计上心来:“小姐,这些吃食都是我们下人捣鼓着玩的,哪配让小姐品尝。” “少说废话,换作平常,你是没有伺候我用膳的福分,不过今日嘛,本小姐开恩,赏你一个机会。” 风随星冷哼一声,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让秋舫颇为不满。 但这份不满也只敢掩埋在心底,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将风随星打发走,要真是与她将黑鸟吃了,岂不应了何望舒口中的大不敬之罪。 再过几天,就算活着回到东极门,怕是也要被扒一层皮。 念及此处,秋舫打了个寒颤,支支吾吾道:“那小姐且先回房中候着,我去生火烤了,为小姐送来。” 人在想不出完全对策时,缓兵之计变成了最上乘的计谋。秋舫见风随星不依不饶,势要吃了这小黑鸟,只好再生一计,耍上一招拖字诀。 “不必麻烦,这外边就是空地,柴火不够,你将旁边的树砍了便是。” 风随星一脸冷色,莲步缓缓移出门外。 门外金风扑面,夜色如水,风随星昂首而立,稍稍打量一眼周遭后,先是指了指门口的一小片空地,又抬手指向一旁的大树。 不知道那大树是不是通了人性,听见风随星娇蛮无理的话,也忍不住随风起舞,抖动起来,一副明明想逃却无计可施的模样。 “小姐,小的胡乱动刀,怕是让宗主知道了,要责罚小的。” 秋舫嗫嚅道,摆出一副为难之色。 此时,何望舒的声音也以秘法送入他的耳中。 “我可告诉你,你若敢让她吃我,那就是欺师灭祖之辈。” 秋舫低眉瞧了一眼风随星,见她没有异样,便同样以秘法向何望舒答道:“师叔,这鸟不过是符箓化成,瞧今日的场面,她要吃,便让她吃了吧。” “不成,见鸟如见人,我即是鸟,鸟即是我,烤鸟就是灭祖。” 何望舒这一声喝,让秋舫颇为为难,风随星见少年郎十指紧扣,扭捏成一团,就连目光都尚显呆滞,还道他在犹疑会被风政责罚一事。 许是对烤鸟一事倍感兴趣,风随星竟难得地开解他道:“出了事,有我在。” 秋舫并不急着回答,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鸟是符箓化成,那一会见了火光,可不得变成一团黄纸灰烬? 想通此节,秋舫连忙以秘法求问于何望舒。 何望舒一声冷笑道:“亏你还想得到这一层。” “小姐!”秋舫听了何望舒的话,胸中波涛激扬澎湃,连忙唤了一声。 风随星紧紧皱起眉头,只觉得秋舫一惊一乍的,声音颇为尖利刺耳,搅得她饱餐烤鸟的心情也退了几分。 “不瞒小姐说,小的老家有个风俗,这将要出嫁的女子可千万吃不得黑鸟,否则...” 秋舫急中生智,脑子里更是思绪翻涌,张口便是一顿胡诌,倒还真是唬住了风随星。 这墨宗大小姐平日最在意自己的婚事,脑海里无数次描绘过十里红妆、洞房花烛的曼妙场景,一顿烤鸟比之如意郎君,孰轻孰重自见分晓。 念及此处,风随星竟连否则要发生什么也不想知道了,而是抿了抿嘴,冷声说道:“那算了。” 说罢,便大步离去,不过刚踏出十来步远,她又蓦然回头,郑重其事地说:“让你这一扰,差点忘了要事。” “小姐尽管吩咐。” 见保住了师叔和自己的人头,秋舫心中自然舒畅,回话的声音也清亮了许多。 “墨经学得怎么样了?”风随星往回走了几步,她原本打算去查探秋舫眉心的法珠生长如何,但见秋舫手中牢牢抓着那只黑鸟,又心有余悸地顿住脚步。 别说是吃了,好像多看上两眼,都令她有些恐惧,生怕误了自己的大喜事。 “小的愚钝,有些地方还不太懂,需要慢慢消化。” 秋舫嘴上说道,内心却道,墨经虽然妙趣之处,但离独步天下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若非无奈,他可不想多花一丝一毫的功夫在这上边。 风随星闻言,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又突然沉吟起来,看来过问修炼,依旧不是她口中的正事。 秋舫转念一想,大抵是知道风随星要问些什么了。 果不其然,过了良久,风随星又开口说道:“你可知玄霄九雷瞳?” 秋舫心中早有准备,一种懵懂无知的情绪油然而生,在他脸上展露无疑。 “不知小姐说的是什么?” 见秋舫这幅模样,风随星撇了撇嘴,她虽然嚣张跋扈,但总归只是表象,实际上的她,也不过是一位蜜罐子里长大的名门闺秀,胸中的城府自然没有多少,哪能识得破秋舫的伪装。 “算了,没什么,我走了。”风随星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这才转身离去,只不过身形即将消失在薄雾之中时,还是懒洋洋地撇下一句,“不准砍树。” 见她走远,秋舫长长松了口气,身体不似先前的僵硬,捏着黑鸟的手跟着柔缓下来。 “放开我。”何望舒掐准时机嚷道。 听闻此话,秋舫这才连忙将手撒开,黑鸟扑腾在空中,一双翅膀啪啪作响,看样子并没有伤筋动骨。 秋舫虽时不时地跟何望舒打趣,但刻在骨子里的长幼尊卑却不敢相忘,认真对着空中的黑鸟躬身施礼道:“得罪了,十师叔。” “之后再来收拾你,且先谈正事。” 何望舒的声音从鸟喙中钻出,黑鸟的眼睛比之人类更显突出,它环视周围一圈,确定再无人靠近后,这才一五一十地将秘宝一事告诉秋舫。 “师叔,这三大家族的秘宝与屠妖大会有何关系?” 秋舫不解问道。 何望舒也稍作沉吟:“我们也是一头雾水,但凡天下事,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目前瞧来,此事倒也不急,再过两日,便是屠妖大会,你可不能出事。” “弟子知道,不过到时候弟子可能会...可能会掀起一些波澜。”吴秋舫慎重道。 “还是那句话,万事以安全为上,瞧他这护宗结界,一时半会还修复不了,实乃天助我也。等屠妖大会一开始,我就在宗外候着,由黑鸟潜入,陪你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黑鸟的目光向着后院的方向一瞥,继而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在何望舒眼里,屠妖大会一定还有秘密,不过他们此时无法猜透风政究竟在谋划什么,只好暂且按下不提。 “不过秋舫,到时候若是安危受胁,你便自己逃走,不要去管那个黑影,知道了?” 何望舒清楚秋舫为人重信守诺,最近虽然变得伶牙俐齿了一些,但内心的善良淳厚却丝毫未减,他担忧秋舫到时候为了完成与黑影之间的交易而以身涉险,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秋舫或多或少听出了何望舒话里的弦外之音,只是低低应了一句,便不再搭腔。 正如何望舒所忧虑的那般,秋舫的确会存有这样的念头,只不过师命难违,既然何望舒已经发话,他也不得不从,只好有几分不太情愿地应承下来。 身在远处的何望舒此刻正处于雕栏琼楼之中,这是粉墙黛瓦的一幢小楼,悠然矗立在水边。 他一个人立于二楼之上,手中提一只白瓷酒瓶,借由黑鸟的喙与秋舫交谈着。 何望舒的身后,彩帘飘荡,丝竹声慢,就连夜风中都带着脂粉的芳香。看来又是在还香楼中喝着花酒。 过了良久,他又张嘴说道:“那我再与你说说,那雪儿姑娘为何突然撤手。” 说吧,他的笑声清脆似敲冰,落在了夜空里。 第九十三章 屠妖前夕(中) “雪儿,你究竟看错没有?” 叶云轻轻晃悠着酒葫芦,脸色绯红,双眸中略显迷离,不过言辞却清晰非常。 老头子一生嗜酒如命,叶绫雪自打记事起便常常瞧见老头子这副面赤耳红的酒蒙子模样,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只不过今日的她,眉眼之中虽挂着清冷,却似多了几分忧虑。 “怎么不说话?” 叶云语重心长地追问。 经此一闹,众人虽然回了厅堂,继续把酒言欢,但在这场宴请的后半段里,美酒入喉也没那么香甜了。叶绫雪最后的一句看错了,颇伤叶姓爷孙的脸面。 叶云虽然不太在意身外虚名,但他记挂着大将军的颜面,自然有几分气恼。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他也没再挂在心上,只是心中纳闷,这时常一条道走到黑的孙女,怎么突然改口了。 “我瞧见他腰间的平安符了。”叶绫雪轻声道。 两人此刻在风政安排的客房之中,二人本不同房,不过叶云有话要问,叶凌雪自然独自站在窗边。她说话时,并不去瞧叶云,而是瞧着窗外,万家灯火虽谈不上,但星星点点的光亮在薄雾里若隐若现,一切都显得静谧非凡。 “平安符?”叶云蹙着眉,呷着酒,语气颇为讶异。 “小姐...她...也有这样一枚。”叶绫雪怔怔望着窗外,她一向都将心中事埋在心底,就连叶云也不曾多言。 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她真正敞开心扉,怕是只有从小黏着她到大的大将军之女——傅芷。二人一个活泼灵动,一个清冷疏离,倒像是天作地设的一对。加之同在一个屋檐之下,久而久之,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即使叶绫雪要大上好几岁。 “这哪值得大惊小怪,外边街上...嗝...你若要,爷爷能给你买一大把来。” 叶云戏谑道,中途还不忘打一个响亮的酒嗝。 叶绫雪有几分厌烦地瞧了他一眼,寒声道:“你不明白。” “那你给爷爷好好说道说道。”叶云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往叶凌雪走近,身形隐约间也有些晃荡。 “味重。”叶绫雪话少,但却直爽,见叶云走近,情不自禁地握紧油纸伞,蹙眉说道。 “行,小孙女嫌弃老头子咯。” 叶云半带自嘲半带悲凉地说道。 都说有些人面冷心热,叶绫雪的面是极冷,心热不热也得另说,但她至少不是无情之人。她父亲是军人,随着大将军出生入死,早已不在人世,后来母亲亦是郁郁而终,英年早逝,最后留下爷孙二人相依为命。 如此一来,叶云的话在她听来多少有些刺耳,不安地沉吟片刻后,她才答道:“小姐说过,她送了这样一只平安符给她的...心上人。” “哦?” 听闻此言,正仰头饮酒的叶云瞬间将紧握酒葫芦的手垂下,双目也跟着放出光来。 “哈哈,小姐她,都有心上人了?” 这边的话音一落,那边的叶绫雪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她并不想泄露小姐的秘密,偏不就着叶云的话头往下去说,反倒将头撇向一边道:“那少年,是东极门的人。” “东极门?那他怎会在墨宗,而且我瞧他,并不像修真者。” “不知道,但雷瞳一定在他身上。”叶绫雪缓缓摇头,沉声说道。 “你当真没看错?” 叶云总觉得此事颇为诡异,府上的少爷与小姐虽是东极门门人,但东极门毕竟是人君的爪牙。而大将军虽是人君的臣子,却一心想为死去的八王爷一家讨个公道。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错综复杂,令年过七旬的叶云也颇为棘手。 他脑中千条线缠在一起,一阵思前想后,倒存了要考考叶绫雪的心思,缓缓说道:“你觉得应当如何?” 叶绫雪冷冷瞧他一眼,面色一凛道:“我听小姐的。” “身在将军府,当听将军之令。雪儿,人之一生,百年时光正如窗间过马,我年纪大了,迟早要走,你...不能总是由着性子。” 叶云喟叹道。 叶绫雪的天资聪颖,自小便得奇遇,修为精进迅速,在这世间,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对于这样一位不出世的天才来说,修行之道大可不必操心。 不过一码归一码,修行与修心从来是两回事,若是自己百年之后,叶绫雪还这般不谙世事、不通世故,恐怕会遇见不少麻烦。 叶绫雪并不理会叶云苦口婆心的劝告,这些话她这些年也听得多了,离耳朵起茧也不远了,打心底里不想多去搭茬。 叶云见他这副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旋即又笑了起来,想着自家的孙女,便由着她去吧,只要自己还在一日,便能护她一日周全,再过个七八十年,等她到了自己如今的岁数,怎么也得有些起色了,到时候,自己也能落个安心。 想通此节,他在屋子里随性走了几步,开口道:“既然是小姐的情郎,那我们便装作不知吧。只不过,你虽然并没指认,但风政又可能放过他么?” “我都说不是了,为何还不放过?” 叶绫雪猛地扭头,眼底终于是多了几分忧虑。她大多数时候都用一根雪白丝带将头发随意扎在脑后,从后脑勺垂落的秀发也随着她扭头的动作在空中荡开。 “让你平常多花些功夫在心术上,你不愿意,如今,酿成错了吧。” 叶绫雪着急,叶云可不急,就算是小姐的情郎,一切也得以大将军的伟业为首要。只见他在屋中兜了一圈,便顺嘴说道:“既然他敢只身犯险,想必他也有自己的本事,你也不要多虑。天已晚,早些休息吧,再过两日,这墨宗,还有得热闹。” 说罢,他将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却让叶绫雪瞧得怔神。 反观另一边的柴房,话题便不似这般沉重。 “知道那叶姓爷孙是何许人了吧?” 何望舒的口气十分轻巧,就在方才,他已将傅芷家出何处、叶姓爷孙是哪家的门客等等事情与秋舫详细说了一通。 秋舫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抹奇异的弧度,很快却又消失,只见他淡淡开口道:“师叔,我始终有一事不明,你说大将军一心要为八王爷讨一个公道,而墨宗又与大将军联手,那我...” 这句话秋舫没有讲完,他越是思忖,越觉得不对劲。 “理是这个理,但你的身份却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否则整个东极门会迎来一个巨大的麻烦。” 何望舒这一番话竟是言辞稳重,俨乎其然,正经得秋舫都有些不适应。 “那刚才叶姑娘为何不指认我?”秋舫虚着双眼,绞尽脑汁也猜不透个中道理。 “世事难料,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只不过,我猜,她必是发现了你是谁?” “她如何瞧得出我的真实身份?” 秋舫一惊,细细想来,何望舒的话不无道理,若非叶绫雪知道了他的底细,又有傅芷这一层关系摆在那里,否则实在解释不通对方为何将心意改变得这般突然。 “兴许傅芷丫头告诉她你们是相好?” 何望舒整将手臂搁在勾栏之上,轻薄的衣袍被晚风撩动,目光有一丝玩味、又有一丝戏谑,就这样过了半晌,才笑了开来。 与何望舒隔空对话的秋舫无奈地甩了甩头,心中暗骂十师叔真是正经不过三句话,不过他此时也没有斗嘴的兴致,转身趴在床上,眼中瞧着黑鸟道:“十师叔,为什么人间总有这么多纷争?” 这是秋舫第一次向人问出如此深刻的问题,经书中总说着高深莫测的大道理,他三岁熟读道德经,其余道家典籍十岁便可倒背如流,这身造诣若放在俗世的道观里,那怎么也得捞一个观主来当当。 只不过道理听了许多,心中却总也参悟不透。 人这一生,恩怨情仇纠葛不休,明明数十年后草木成灰、僧死化塔,一切皆做了虚妄,但大家还是任由名利夙愿如厉鬼般缠绕自己,这又何苦? 秋舫涉足红尘时日尚短,还难以体会到人间的悲欢离合是多么绝情的毒药。 “众生皆苦,苦命人,自有苦难磨。浩浩红尘,便是苦难,你我亦在其中。” 何望舒轻笑道,对人生一事,他并不放在心上。毕竟昨日终究死在今日前,而明日却于今夜生。故去的悲欢,何必时时牵挂在心,倒不如放浪形骸,捞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 当然,这也是他为何总觉得周宗等人活得太累的缘故。 此话在秋舫听来,自然还有些生涩难懂,他眨着懵懂的双眼,没有立即搭话,而在默默思忖。 黑鸟见了,扑腾着跳到他的肩膀上。何望舒依旧轻笑:“往后,你自然会遇见各种事物,你爱的,你不爱的,你想的,你不想的,一应俱全,若想不被红尘束缚手脚,那就得...” 何望舒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沉默下来,故意卖了个关子。 “就得什么?” 少年极其期待,扭过头来瞧着黑鸟,双眸放着光。 “就得随心所欲,哈哈哈哈哈!” 说罢,何望舒兀自笑了起来,那黑鸟也跟着笑,狭长的鸟喙笑得乱颤,那模样看起来颇为滑稽。 秋舫也被这阵笑容所感染,跟着笑了起来,他虽然听不到那些大道理,却依稀知道,何望舒所谓的随心所欲究竟是什么。 念及此处,他清澈干净的眼珠子,竟像是蒙了一层深邃。 第九十二章 屠妖前夕(上) “臭小子,才几日不见,你就学了一身坏本事。” 何望舒戏谑地接话,相比他的牙尖嘴利,黑鸟的身手亦是不遑多让,几个起落滚身向后,躲开了秋舫的扫堂腿。 “那也是师叔教导得好。” 秋舫同样冷笑连连,脚步轻移,落在粗糙的石板上,极轻,极轻。 一阵大事不妙的预感浮上何望舒的心头,黑鸟展翅欲逃,却被秋舫一个健步,挥手一捞,拦住展翅欲逃的黑鸟,随即牢牢拽在手中。 黑鸟一边挣扎,一边叫道:“你这是大不敬之罪,按门规论处,理应削去修为,贬为庶人。” “那为老不尊又当如何?”秋舫撅着嘴反驳,眉眼之中带着微微笑意,手中自然也不松懈,捏得黑鸟哇哇直叫。 “你把我的小黑鸟捏死,你上哪听秘密去?”何望舒连声说道,生怕秋舫手中没个轻重,一把将这张黑鸟捏得原形毕露,变回一张黄色符箓。 “师叔通天修为,有何可怕?” 这少年心性毕竟是少年心性,嬉笑玩闹是刻在骨子里的。 十六年的山中岁月,他尝的是道家的清苦,过的是循规蹈矩的人生。平常的晏青云,别说与秋舫打趣玩闹,就算是讲上几句知心话都是少之又少。 如今秋舫与嘴损却亲和的何望舒相识,后者又是他在逆境中的唯一照应,二人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近,久而久之,让秋舫的那份孩童似的天真再也按捺不住,在沉闷的卧底生活中寻起了乐子。 秋舫笑声频频,在小屋子里来回飘荡。 “住手,有人来了!” 何望舒突然低声叫道。 “还想骗...” “嘭!” 饱经风霜的木门又一次被人一脚踹开,秋舫背后一寒,双手一滞,一口冷气直直吸入肺心。 半晌之后,他才堪堪转过头去。 爱踹门者,放眼整个墨宗,独独只有一位。风随星正双手叉腰,一脸怪异地瞧着秋舫,生得极美的眉眼跟着挑起,小脸蛋上亦是写满了疑惑。 “见过小姐。” 秋舫大气也不敢出,连忙躬身施礼道,只不过怀中还抓着黑鸟。 黑鸟此刻老实不少,翅膀不扑腾了不说,淡红色的眸子也在不住打转,谨慎地观察着四周。 “你这是...在干嘛?” 看着眼前的场景,风随星往前迈了一步,但黑色乃是不祥之兆,大多数人心中都带了几分避讳,于是她迈出的脚步又在空中顿了顿,收回了半步。 “回小姐,小的瞧这鸟生得肥实,特地捉来,想要烤了果腹。”秋舫故作镇定地说道,言罢,还不忘将黑鸟提起来让风随星瞧了一瞧。 风随星闻言,蹙眉点头,慵懒道:“是挺肥实,正好本小姐让今晚的事一闹,也没能吃上个饱饭,你快去烤了吧。” 此言一出,不仅秋舫,就连何望舒也不禁愣了一愣。 瞧小妖女这架势,难不成要跟我一起把十师叔吃了? 秋舫胸口莫名一颤,跟着眼珠子直转,计上心来:“小姐,这些吃食都是我们下人捣鼓着玩的,哪配让小姐品尝。” “少说废话,换作平常,你是没有伺候我用膳的福分,不过今日嘛,本小姐开恩,赏你一个机会。” 风随星冷哼一声,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让秋舫颇为不满。 但这份不满也只敢掩埋在心底,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将风随星打发走,要真是与她将黑鸟吃了,岂不应了何望舒口中的大不敬之罪。 再过几天,就算活着回到东极门,怕是也要被扒一层皮。 念及此处,秋舫打了个寒颤,支支吾吾道:“那小姐且先回房中候着,我去生火烤了,为小姐送来。” 人在想不出完全对策时,缓兵之计变成了最上乘的计谋。秋舫见风随星不依不饶,势要吃了这小黑鸟,只好再生一计,耍上一招拖字诀。 “不必麻烦,这外边就是空地,柴火不够,你将旁边的树砍了便是。” 风随星一脸冷色,莲步缓缓移出门外。 门外金风扑面,夜色如水,风随星昂首而立,稍稍打量一眼周遭后,先是指了指门口的一小片空地,又抬手指向一旁的大树。 不知道那大树是不是通了人性,听见风随星娇蛮无理的话,也忍不住随风起舞,抖动起来,一副明明想逃却无计可施的模样。 “小姐,小的胡乱动刀,怕是让宗主知道了,要责罚小的。” 秋舫嗫嚅道,摆出一副为难之色。 此时,何望舒的声音也以秘法送入他的耳中。 “我可告诉你,你若敢让她吃我,那就是欺师灭祖之辈。” 秋舫低眉瞧了一眼风随星,见她没有异样,便同样以秘法向何望舒答道:“师叔,这鸟不过是符箓化成,瞧今日的场面,她要吃,便让她吃了吧。” “不成,见鸟如见人,我即是鸟,鸟即是我,烤鸟就是灭祖。” 何望舒这一声喝,让秋舫颇为为难,风随星见少年郎十指紧扣,扭捏成一团,就连目光都尚显呆滞,还道他在犹疑会被风政责罚一事。 许是对烤鸟一事倍感兴趣,风随星竟难得地开解他道:“出了事,有我在。” 秋舫并不急着回答,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鸟是符箓化成,那一会见了火光,可不得变成一团黄纸灰烬? 想通此节,秋舫连忙以秘法求问于何望舒。 何望舒一声冷笑道:“亏你还想得到这一层。” “小姐!”秋舫听了何望舒的话,胸中波涛激扬澎湃,连忙唤了一声。 风随星紧紧皱起眉头,只觉得秋舫一惊一乍的,声音颇为尖利刺耳,搅得她饱餐烤鸟的心情也退了几分。 “不瞒小姐说,小的老家有个风俗,这将要出嫁的女子可千万吃不得黑鸟,否则...” 秋舫急中生智,脑子里更是思绪翻涌,张口便是一顿胡诌,倒还真是唬住了风随星。 这墨宗大小姐平日最在意自己的婚事,脑海里无数次描绘过十里红妆、洞房花烛的曼妙场景,一顿烤鸟比之如意郎君,孰轻孰重自见分晓。 念及此处,风随星竟连否则要发生什么也不想知道了,而是抿了抿嘴,冷声说道:“那算了。” 说罢,便大步离去,不过刚踏出十来步远,她又蓦然回头,郑重其事地说:“让你这一扰,差点忘了要事。” “小姐尽管吩咐。” 见保住了师叔和自己的人头,秋舫心中自然舒畅,回话的声音也清亮了许多。 “墨经学得怎么样了?”风随星往回走了几步,她原本打算去查探秋舫眉心的法珠生长如何,但见秋舫手中牢牢抓着那只黑鸟,又心有余悸地顿住脚步。 别说是吃了,好像多看上两眼,都令她有些恐惧,生怕误了自己的大喜事。 “小的愚钝,有些地方还不太懂,需要慢慢消化。” 秋舫嘴上说道,内心却道,墨经虽然妙趣之处,但离独步天下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若非无奈,他可不想多花一丝一毫的功夫在这上边。 风随星闻言,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又突然沉吟起来,看来过问修炼,依旧不是她口中的正事。 秋舫转念一想,大抵是知道风随星要问些什么了。 果不其然,过了良久,风随星又开口说道:“你可知玄霄九雷瞳?” 秋舫心中早有准备,一种懵懂无知的情绪油然而生,在他脸上展露无疑。 “不知小姐说的是什么?” 见秋舫这幅模样,风随星撇了撇嘴,她虽然嚣张跋扈,但总归只是表象,实际上的她,也不过是一位蜜罐子里长大的名门闺秀,胸中的城府自然没有多少,哪能识得破秋舫的伪装。 “算了,没什么,我走了。”风随星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这才转身离去,只不过身形即将消失在薄雾之中时,还是懒洋洋地撇下一句,“不准砍树。” 见她走远,秋舫长长松了口气,身体不似先前的僵硬,捏着黑鸟的手跟着柔缓下来。 “放开我。”何望舒掐准时机嚷道。 听闻此话,秋舫这才连忙将手撒开,黑鸟扑腾在空中,一双翅膀啪啪作响,看样子并没有伤筋动骨。 秋舫虽时不时地跟何望舒打趣,但刻在骨子里的长幼尊卑却不敢相忘,认真对着空中的黑鸟躬身施礼道:“得罪了,十师叔。” “之后再来收拾你,且先谈正事。” 何望舒的声音从鸟喙中钻出,黑鸟的眼睛比之人类更显突出,它环视周围一圈,确定再无人靠近后,这才一五一十地将秘宝一事告诉秋舫。 “师叔,这三大家族的秘宝与屠妖大会有何关系?” 秋舫不解问道。 何望舒也稍作沉吟:“我们也是一头雾水,但凡天下事,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目前瞧来,此事倒也不急,再过两日,便是屠妖大会,你可不能出事。” “弟子知道,不过到时候弟子可能会...可能会掀起一些波澜。”吴秋舫慎重道。 “还是那句话,万事以安全为上,瞧他这护宗结界,一时半会还修复不了,实乃天助我也。等屠妖大会一开始,我就在宗外候着,由黑鸟潜入,陪你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黑鸟的目光向着后院的方向一瞥,继而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在何望舒眼里,屠妖大会一定还有秘密,不过他们此时无法猜透风政究竟在谋划什么,只好暂且按下不提。 “不过秋舫,到时候若是安危受胁,你便自己逃走,不要去管那个黑影,知道了?” 何望舒清楚秋舫为人重信守诺,最近虽然变得伶牙俐齿了一些,但内心的善良淳厚却丝毫未减,他担忧秋舫到时候为了完成与黑影之间的交易而以身涉险,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秋舫或多或少听出了何望舒话里的弦外之音,只是低低应了一句,便不再搭腔。 正如何望舒所忧虑的那般,秋舫的确会存有这样的念头,只不过师命难违,既然何望舒已经发话,他也不得不从,只好有几分不太情愿地应承下来。 身在远处的何望舒此刻正处于雕栏琼楼之中,这是粉墙黛瓦的一幢小楼,悠然矗立在水边。 他一个人立于二楼之上,手中提一只白瓷酒瓶,借由黑鸟的喙与秋舫交谈着。 何望舒的身后,彩帘飘荡,丝竹声慢,就连夜风中都带着脂粉的芳香。看来又是在还香楼中喝着花酒。 过了良久,他又张嘴说道:“那我再与你说说,那雪儿姑娘为何突然撤手。” 说吧,他的笑声清脆似敲冰,落在了夜空里。 第九十四章 屠妖前夕(下) 极远极远的一声鸡啼,唤醒了秋舫,昨夜与何望舒肆意畅谈,睡得极晚,这时还未完全醒转,他缓缓揉揉眼,瞧见东方露白,已映的屋里有些微亮。 允许他发蒙的时间并不多,不过几个眨眼之间,他心中蓦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有人,就在门外! 秋舫心头重重一颤,暗骂自己太过大意了一些,酣睡一夜,竟未能察觉到门外已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散发着强大气息的人。 隐约之间,秋舫似乎感知到此人究竟是谁。念及于此,他连忙抓过外衣,胡乱套在身上,便一个箭步,将老旧的木门推开。 随着“吱呀”一声响,映入秋舫眼帘的还有一个高大而沉稳的背影,正安然站在门外的小片空地上,轻轻仰脖,瞧着一旁被秋风刮得沙沙作响的大树。 “见过宗主大人!” 果不其然,眼前的男人正是风政,此时他手中正捧了一只青花细瓷杯,里边盛着大半杯热水,在晚秋的清晨里,一阵白色水汽腾腾向上。 秋舫见到他杯中茶离见底还早,默默一算,便猜到风政来此还不算太久。 风政背对秋舫,听见秋舫叫他,并未说话,而是将茶杯轻轻抬起,再吹上几口冷气,做完这些,才缓缓呷了一口,茶香也跟着扑鼻而来,令刚起床的秋舫瞬间清醒过来。 风政越是不说话,秋舫心中便越是困惑。堂堂的墨宗之主,又为何会挑一个大清早的时候来下人的住处候着?又为何站了这么半晌,却还是一言不发? 疑问充斥于秋舫心间,但风政一时不肯开口,那他也不敢再多问。 “玄霄九雷瞳,好宝贝。” 风政突然转过头来,眉梢微挑,嘲弄说道。 秋舫大吃一惊,被风政这没由来的一句话给震住心神。 但他怎肯就范,只是悄然抿了抿嘴唇,眉头一蹙道:“宗主大人所说何物,要小的去找来么?” 说罢,他这才将埋着的头抬起,露出他酝酿已久的疑惑神色,单是如此看来,倒真像是对玄霄九雷瞳一概不知的模样。 便在此时,风政并没有马上回答秋舫的问题,而深沉地瞧着他,就这样瞧了半晌,直将秋舫瞧得背心发毛,心中发颤,才突然微笑道:“我都听说了。” 难道...叶绫雪告诉他了? 秋舫心中惊疑道,但他转念一想,以何望舒昨夜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口气,即使大将军要与墨宗合作,也不会与东极门为敌。毕竟两头下注的行为无异于刀头舔血,极其考验推行者的微操手段,不然一个不慎,便会两头不讨好。 正基于此,大将军才选出叶云这样一个经验老道的门客亲自来洛城操办相关事宜。 而叶云自然心领神会,特地带上与傅芷交好的叶绫雪,一来是为了带她出来历练一番,二来是以孙女与小姐之间的友谊为锚,在与墨宗相交的过程中,借机与东极门的人见一见面,叙一叙友谊,以免误判。 这些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东极门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毕竟冲突的根源是人君与大将军,若是他们二人消除心中隔阂,那大将军府与东极门自然是亲上加亲。 这样想来,叶姓爷孙必不可能选择泄露自己的秘密,可风政为何说出这些话来? 一连串的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好在少年郎见风使舵的本领没有,却有一副犟脾气。他在心中盘算道:“除非他今天把我眼睛挖出来,否则也不能承认此事。” 想通此节,秋舫再度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来,嗫嚅道:“宗主大人,小的有些听不明白。” 风政五官深刻,身材挺拔,看起来便有种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可他却骤然间笑起来道:“星儿都说了,她选了你,做他的贴身侍卫。” 秋舫闻言却愣了愣神,这风政说话怎么上文不接下文的,刚才还在玄霄九雷瞳,这一刻,又突然说起风随星来。 若是秋舫真这么容易便被吓倒,也太小瞧他这犟脾气了,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气势他拿捏十足,竟主动提及道:“承蒙小姐信任,令小的担此重任,日后还得勤加修炼。只不过宗主大人刚才所说的玄霄九雷瞳,是需要小的去哪里取来么?” 风政望了他一眼,不着急搭话,反倒是双手端着茶杯,缓步向着柴房走去。 不过数步,风政便走到门口,他伸手将木门轻轻推开,熹微的晨光随之落在屋内,零零散散,颇为微弱。 “我记得你姓王。”风政冷冷说道,眼睛也四处张望。 秋舫微微蹙眉,思绪急转,也不知道风政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过他也不敢怠慢,思索之后赶忙答道:“回宗主,小的姓王名谷芽。” “谷芽入药,健脾开胃,瞧你可不像胃口甚好的模样。”风政又淡淡笑了起来。 “家中缺食少穿,所以吃得少了些。” “哦。”风政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便将茶杯轻轻放置在旁边的一方小桌子之上,秋舫人勤快,时刻记得打扫屋子,这桌面瞧上去倒也干净清爽。 将茶杯放下,风政将双手负在身后,又从门口走了出去。 秋舫只好紧紧跟着,不知道这人到底要玩出朵什么花来。 “星儿是墨宗最大的宝贝,不容有失,以你的天资,要护她周全,差得还很远。”风政突然转身说道,那语气温和有加,但那双眸子在秋舫看来,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之感。 还好敛神符效果极佳,风政站在面前都没能发现他隐藏的秘密。 秋舫心中打了不少鼓,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小的会努力。” “修行,可不是光凭努力就能做到的。” 风政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悠悠说道。 “小的...”秋舫刚出口两个字,声音却微弱下来,他瞧见风政的眼神,总觉得风政还有些话并未说出口来,便又停下。 “星儿过阵子,便要嫁去林家,她的安危,我自有安排。”风政继续说道,“你可知道该怎么做了?” 秋舫看着风政的脸,脑海里有一些懵,他见对方话未说透,反倒是让自己猜了起来,只好支支吾吾道:“宗主有何吩咐,小的一定照办无误。” “看来你不是一个聪明人。”风政笑道。 “小的愚笨,还请宗主莫怪。” “我要你去告诉星儿,你当不了她的侍卫。”风政话锋一转,冷然说道。 秋舫知道,风政并没有给自己思忖的机会,也更没有给自己选择的余地,这是他的命令,不可违抗的命令。 “可依照小姐的性子...” 秋舫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担忧,宗主之命不敢违,风随星的命令同样不敢,更甚至,风随星发起疯来,手段怕是更加阴狠毒辣。 风政却摆了摆手道:“星儿问起,你只说自己天资太差,若跟着去了,怕要让林家轻看一等。” “小的明白。” 秋舫点了点头,用风随星最在意的林家来做这个挡箭牌的确是出好计,自己若照本宣科地说了此事,大概也不会刺激到风随星。 更何况,若无意外,屠妖大会之后,自己便会离开墨宗,到时候任他风起云涌,也与自己无关。 只不过有一点令他想不通的是,为何风政不自己去说这件事,反倒是将自己推向台前。 这个疑问,他当然不敢质问出口,风政见他会意,语气也温和了下来,接着说道:“一会将我茶杯送来。” 他话音一落,便快步离去,偌大的墨宗,还有许多要事需要他去处理,并且屠妖大会近在明日,稍远一些的客人也陆陆续续来了,今日,必然是忙碌不歇的一日。 秋舫将茶杯送到风政院子里时,并没有再见到风政。他带着满腹疑虑,又悄然走进风随星的院子里。 今天的风随星起床得很早,正捧着一杯花茶,惬意地打开窗户往外看,见到吴秋舫走近,忍不住唤了一声。 秋舫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风随星的窗沿下边,仰头问候道:“见过小姐。” “修行得怎么样?”风随星心情尚佳,嘴角挂着自然而然的笑意,欢喜之意溢于言表。 “回小姐,有些...有些困难。” 秋舫装模作样地说道,一边说着,一边将头埋下,活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无碍,不是人人都有本小姐这样的天资。”风随星笑道,大概是因为明日要召开屠妖大会,而她又有了与情郎见面的机会,所以心情才会如此愉悦。 秋舫大抵猜到此节,心想此时若不趁热打铁,更待何时,便低声说道:“小姐,在下想到一事不妥。” “有何不妥?”风随星疑惑地凝望着秋舫。 “小的道行低微,精进缓慢,这样跟着小姐嫁过去,怕是会惹得林家笑话。” 少年郎按照风政的意思说道。 风随星沉吟了片刻,握着薄金雕花的白瓷杯把玩了一阵,蹙眉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那我再与爹爹商量商量。” 说罢,她脸上浮现出一抹难色,不过却没有怒骂秋舫临阵退缩。 “小姐,林公子来了!” 好几日不曾得见的九清从院外快步走入,朝着风随星朗声喊道。 第九十三章 屠妖前夕(中) “雪儿,你究竟看错没有?” 叶云轻轻晃悠着酒葫芦,脸色绯红,双眸中略显迷离,不过言辞却清晰非常。 老头子一生嗜酒如命,叶绫雪自打记事起便常常瞧见老头子这副面赤耳红的酒蒙子模样,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只不过今日的她,眉眼之中虽挂着清冷,却似多了几分忧虑。 “怎么不说话?” 叶云语重心长地追问。 经此一闹,众人虽然回了厅堂,继续把酒言欢,但在这场宴请的后半段里,美酒入喉也没那么香甜了。叶绫雪最后的一句看错了,颇伤叶姓爷孙的脸面。 叶云虽然不太在意身外虚名,但他记挂着大将军的颜面,自然有几分气恼。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他也没再挂在心上,只是心中纳闷,这时常一条道走到黑的孙女,怎么突然改口了。 “我瞧见他腰间的平安符了。”叶绫雪轻声道。 两人此刻在风政安排的客房之中,二人本不同房,不过叶云有话要问,叶凌雪自然独自站在窗边。她说话时,并不去瞧叶云,而是瞧着窗外,万家灯火虽谈不上,但星星点点的光亮在薄雾里若隐若现,一切都显得静谧非凡。 “平安符?”叶云蹙着眉,呷着酒,语气颇为讶异。 “小姐...她...也有这样一枚。”叶绫雪怔怔望着窗外,她一向都将心中事埋在心底,就连叶云也不曾多言。 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她真正敞开心扉,怕是只有从小黏着她到大的大将军之女——傅芷。二人一个活泼灵动,一个清冷疏离,倒像是天作地设的一对。加之同在一个屋檐之下,久而久之,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即使叶绫雪要大上好几岁。 “这哪值得大惊小怪,外边街上...嗝...你若要,爷爷能给你买一大把来。” 叶云戏谑道,中途还不忘打一个响亮的酒嗝。 叶绫雪有几分厌烦地瞧了他一眼,寒声道:“你不明白。” “那你给爷爷好好说道说道。”叶云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往叶凌雪走近,身形隐约间也有些晃荡。 “味重。”叶绫雪话少,但却直爽,见叶云走近,情不自禁地握紧油纸伞,蹙眉说道。 “行,小孙女嫌弃老头子咯。” 叶云半带自嘲半带悲凉地说道。 都说有些人面冷心热,叶绫雪的面是极冷,心热不热也得另说,但她至少不是无情之人。她父亲是军人,随着大将军出生入死,早已不在人世,后来母亲亦是郁郁而终,英年早逝,最后留下爷孙二人相依为命。 如此一来,叶云的话在她听来多少有些刺耳,不安地沉吟片刻后,她才答道:“小姐说过,她送了这样一只平安符给她的...心上人。” “哦?” 听闻此言,正仰头饮酒的叶云瞬间将紧握酒葫芦的手垂下,双目也跟着放出光来。 “哈哈,小姐她,都有心上人了?” 这边的话音一落,那边的叶绫雪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她并不想泄露小姐的秘密,偏不就着叶云的话头往下去说,反倒将头撇向一边道:“那少年,是东极门的人。” “东极门?那他怎会在墨宗,而且我瞧他,并不像修真者。” “不知道,但雷瞳一定在他身上。”叶绫雪缓缓摇头,沉声说道。 “你当真没看错?” 叶云总觉得此事颇为诡异,府上的少爷与小姐虽是东极门门人,但东极门毕竟是人君的爪牙。而大将军虽是人君的臣子,却一心想为死去的八王爷一家讨个公道。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错综复杂,令年过七旬的叶云也颇为棘手。 他脑中千条线缠在一起,一阵思前想后,倒存了要考考叶绫雪的心思,缓缓说道:“你觉得应当如何?” 叶绫雪冷冷瞧他一眼,面色一凛道:“我听小姐的。” “身在将军府,当听将军之令。雪儿,人之一生,百年时光正如窗间过马,我年纪大了,迟早要走,你...不能总是由着性子。” 叶云喟叹道。 叶绫雪的天资聪颖,自小便得奇遇,修为精进迅速,在这世间,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对于这样一位不出世的天才来说,修行之道大可不必操心。 不过一码归一码,修行与修心从来是两回事,若是自己百年之后,叶绫雪还这般不谙世事、不通世故,恐怕会遇见不少麻烦。 叶绫雪并不理会叶云苦口婆心的劝告,这些话她这些年也听得多了,离耳朵起茧也不远了,打心底里不想多去搭茬。 叶云见他这副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旋即又笑了起来,想着自家的孙女,便由着她去吧,只要自己还在一日,便能护她一日周全,再过个七八十年,等她到了自己如今的岁数,怎么也得有些起色了,到时候,自己也能落个安心。 想通此节,他在屋子里随性走了几步,开口道:“既然是小姐的情郎,那我们便装作不知吧。只不过,你虽然并没指认,但风政又可能放过他么?” “我都说不是了,为何还不放过?” 叶绫雪猛地扭头,眼底终于是多了几分忧虑。她大多数时候都用一根雪白丝带将头发随意扎在脑后,从后脑勺垂落的秀发也随着她扭头的动作在空中荡开。 “让你平常多花些功夫在心术上,你不愿意,如今,酿成错了吧。” 叶绫雪着急,叶云可不急,就算是小姐的情郎,一切也得以大将军的伟业为首要。只见他在屋中兜了一圈,便顺嘴说道:“既然他敢只身犯险,想必他也有自己的本事,你也不要多虑。天已晚,早些休息吧,再过两日,这墨宗,还有得热闹。” 说罢,他将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却让叶绫雪瞧得怔神。 反观另一边的柴房,话题便不似这般沉重。 “知道那叶姓爷孙是何许人了吧?” 何望舒的口气十分轻巧,就在方才,他已将傅芷家出何处、叶姓爷孙是哪家的门客等等事情与秋舫详细说了一通。 秋舫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抹奇异的弧度,很快却又消失,只见他淡淡开口道:“师叔,我始终有一事不明,你说大将军一心要为八王爷讨一个公道,而墨宗又与大将军联手,那我...” 这句话秋舫没有讲完,他越是思忖,越觉得不对劲。 “理是这个理,但你的身份却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否则整个东极门会迎来一个巨大的麻烦。” 何望舒这一番话竟是言辞稳重,俨乎其然,正经得秋舫都有些不适应。 “那刚才叶姑娘为何不指认我?”秋舫虚着双眼,绞尽脑汁也猜不透个中道理。 “世事难料,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只不过,我猜,她必是发现了你是谁?” “她如何瞧得出我的真实身份?” 秋舫一惊,细细想来,何望舒的话不无道理,若非叶绫雪知道了他的底细,又有傅芷这一层关系摆在那里,否则实在解释不通对方为何将心意改变得这般突然。 “兴许傅芷丫头告诉她你们是相好?” 何望舒整将手臂搁在勾栏之上,轻薄的衣袍被晚风撩动,目光有一丝玩味、又有一丝戏谑,就这样过了半晌,才笑了开来。 与何望舒隔空对话的秋舫无奈地甩了甩头,心中暗骂十师叔真是正经不过三句话,不过他此时也没有斗嘴的兴致,转身趴在床上,眼中瞧着黑鸟道:“十师叔,为什么人间总有这么多纷争?” 这是秋舫第一次向人问出如此深刻的问题,经书中总说着高深莫测的大道理,他三岁熟读道德经,其余道家典籍十岁便可倒背如流,这身造诣若放在俗世的道观里,那怎么也得捞一个观主来当当。 只不过道理听了许多,心中却总也参悟不透。 人这一生,恩怨情仇纠葛不休,明明数十年后草木成灰、僧死化塔,一切皆做了虚妄,但大家还是任由名利夙愿如厉鬼般缠绕自己,这又何苦? 秋舫涉足红尘时日尚短,还难以体会到人间的悲欢离合是多么绝情的毒药。 “众生皆苦,苦命人,自有苦难磨。浩浩红尘,便是苦难,你我亦在其中。” 何望舒轻笑道,对人生一事,他并不放在心上。毕竟昨日终究死在今日前,而明日却于今夜生。故去的悲欢,何必时时牵挂在心,倒不如放浪形骸,捞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 当然,这也是他为何总觉得周宗等人活得太累的缘故。 此话在秋舫听来,自然还有些生涩难懂,他眨着懵懂的双眼,没有立即搭话,而在默默思忖。 黑鸟见了,扑腾着跳到他的肩膀上。何望舒依旧轻笑:“往后,你自然会遇见各种事物,你爱的,你不爱的,你想的,你不想的,一应俱全,若想不被红尘束缚手脚,那就得...” 何望舒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沉默下来,故意卖了个关子。 “就得什么?” 少年极其期待,扭过头来瞧着黑鸟,双眸放着光。 “就得随心所欲,哈哈哈哈哈!” 说罢,何望舒兀自笑了起来,那黑鸟也跟着笑,狭长的鸟喙笑得乱颤,那模样看起来颇为滑稽。 秋舫也被这阵笑容所感染,跟着笑了起来,他虽然听不到那些大道理,却依稀知道,何望舒所谓的随心所欲究竟是什么。 念及此处,他清澈干净的眼珠子,竟像是蒙了一层深邃。 第九十四章 屠妖前夕(下) 极远极远的一声鸡啼,唤醒了秋舫,昨夜与何望舒肆意畅谈,睡得极晚,这时还未完全醒转,他缓缓揉揉眼,瞧见东方露白,已映的屋里有些微亮。 允许他发蒙的时间并不多,不过几个眨眼之间,他心中蓦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有人,就在门外! 秋舫心头重重一颤,暗骂自己太过大意了一些,酣睡一夜,竟未能察觉到门外已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散发着强大气息的人。 隐约之间,秋舫似乎感知到此人究竟是谁。念及于此,他连忙抓过外衣,胡乱套在身上,便一个箭步,将老旧的木门推开。 随着“吱呀”一声响,映入秋舫眼帘的还有一个高大而沉稳的背影,正安然站在门外的小片空地上,轻轻仰脖,瞧着一旁被秋风刮得沙沙作响的大树。 “见过宗主大人!” 果不其然,眼前的男人正是风政,此时他手中正捧了一只青花细瓷杯,里边盛着大半杯热水,在晚秋的清晨里,一阵白色水汽腾腾向上。 秋舫见到他杯中茶离见底还早,默默一算,便猜到风政来此还不算太久。 风政背对秋舫,听见秋舫叫他,并未说话,而是将茶杯轻轻抬起,再吹上几口冷气,做完这些,才缓缓呷了一口,茶香也跟着扑鼻而来,令刚起床的秋舫瞬间清醒过来。 风政越是不说话,秋舫心中便越是困惑。堂堂的墨宗之主,又为何会挑一个大清早的时候来下人的住处候着?又为何站了这么半晌,却还是一言不发? 疑问充斥于秋舫心间,但风政一时不肯开口,那他也不敢再多问。 “玄霄九雷瞳,好宝贝。” 风政突然转过头来,眉梢微挑,嘲弄说道。 秋舫大吃一惊,被风政这没由来的一句话给震住心神。 但他怎肯就范,只是悄然抿了抿嘴唇,眉头一蹙道:“宗主大人所说何物,要小的去找来么?” 说罢,他这才将埋着的头抬起,露出他酝酿已久的疑惑神色,单是如此看来,倒真像是对玄霄九雷瞳一概不知的模样。 便在此时,风政并没有马上回答秋舫的问题,而深沉地瞧着他,就这样瞧了半晌,直将秋舫瞧得背心发毛,心中发颤,才突然微笑道:“我都听说了。” 难道...叶绫雪告诉他了? 秋舫心中惊疑道,但他转念一想,以何望舒昨夜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口气,即使大将军要与墨宗合作,也不会与东极门为敌。毕竟两头下注的行为无异于刀头舔血,极其考验推行者的微操手段,不然一个不慎,便会两头不讨好。 正基于此,大将军才选出叶云这样一个经验老道的门客亲自来洛城操办相关事宜。 而叶云自然心领神会,特地带上与傅芷交好的叶绫雪,一来是为了带她出来历练一番,二来是以孙女与小姐之间的友谊为锚,在与墨宗相交的过程中,借机与东极门的人见一见面,叙一叙友谊,以免误判。 这些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东极门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毕竟冲突的根源是人君与大将军,若是他们二人消除心中隔阂,那大将军府与东极门自然是亲上加亲。 这样想来,叶姓爷孙必不可能选择泄露自己的秘密,可风政为何说出这些话来? 一连串的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好在少年郎见风使舵的本领没有,却有一副犟脾气。他在心中盘算道:“除非他今天把我眼睛挖出来,否则也不能承认此事。” 想通此节,秋舫再度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来,嗫嚅道:“宗主大人,小的有些听不明白。” 风政五官深刻,身材挺拔,看起来便有种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可他却骤然间笑起来道:“星儿都说了,她选了你,做他的贴身侍卫。” 秋舫闻言却愣了愣神,这风政说话怎么上文不接下文的,刚才还在玄霄九雷瞳,这一刻,又突然说起风随星来。 若是秋舫真这么容易便被吓倒,也太小瞧他这犟脾气了,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气势他拿捏十足,竟主动提及道:“承蒙小姐信任,令小的担此重任,日后还得勤加修炼。只不过宗主大人刚才所说的玄霄九雷瞳,是需要小的去哪里取来么?” 风政望了他一眼,不着急搭话,反倒是双手端着茶杯,缓步向着柴房走去。 不过数步,风政便走到门口,他伸手将木门轻轻推开,熹微的晨光随之落在屋内,零零散散,颇为微弱。 “我记得你姓王。”风政冷冷说道,眼睛也四处张望。 秋舫微微蹙眉,思绪急转,也不知道风政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过他也不敢怠慢,思索之后赶忙答道:“回宗主,小的姓王名谷芽。” “谷芽入药,健脾开胃,瞧你可不像胃口甚好的模样。”风政又淡淡笑了起来。 “家中缺食少穿,所以吃得少了些。” “哦。”风政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便将茶杯轻轻放置在旁边的一方小桌子之上,秋舫人勤快,时刻记得打扫屋子,这桌面瞧上去倒也干净清爽。 将茶杯放下,风政将双手负在身后,又从门口走了出去。 秋舫只好紧紧跟着,不知道这人到底要玩出朵什么花来。 “星儿是墨宗最大的宝贝,不容有失,以你的天资,要护她周全,差得还很远。”风政突然转身说道,那语气温和有加,但那双眸子在秋舫看来,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之感。 还好敛神符效果极佳,风政站在面前都没能发现他隐藏的秘密。 秋舫心中打了不少鼓,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小的会努力。” “修行,可不是光凭努力就能做到的。” 风政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悠悠说道。 “小的...”秋舫刚出口两个字,声音却微弱下来,他瞧见风政的眼神,总觉得风政还有些话并未说出口来,便又停下。 “星儿过阵子,便要嫁去林家,她的安危,我自有安排。”风政继续说道,“你可知道该怎么做了?” 秋舫看着风政的脸,脑海里有一些懵,他见对方话未说透,反倒是让自己猜了起来,只好支支吾吾道:“宗主有何吩咐,小的一定照办无误。” “看来你不是一个聪明人。”风政笑道。 “小的愚笨,还请宗主莫怪。” “我要你去告诉星儿,你当不了她的侍卫。”风政话锋一转,冷然说道。 秋舫知道,风政并没有给自己思忖的机会,也更没有给自己选择的余地,这是他的命令,不可违抗的命令。 “可依照小姐的性子...” 秋舫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担忧,宗主之命不敢违,风随星的命令同样不敢,更甚至,风随星发起疯来,手段怕是更加阴狠毒辣。 风政却摆了摆手道:“星儿问起,你只说自己天资太差,若跟着去了,怕要让林家轻看一等。” “小的明白。” 秋舫点了点头,用风随星最在意的林家来做这个挡箭牌的确是出好计,自己若照本宣科地说了此事,大概也不会刺激到风随星。 更何况,若无意外,屠妖大会之后,自己便会离开墨宗,到时候任他风起云涌,也与自己无关。 只不过有一点令他想不通的是,为何风政不自己去说这件事,反倒是将自己推向台前。 这个疑问,他当然不敢质问出口,风政见他会意,语气也温和了下来,接着说道:“一会将我茶杯送来。” 他话音一落,便快步离去,偌大的墨宗,还有许多要事需要他去处理,并且屠妖大会近在明日,稍远一些的客人也陆陆续续来了,今日,必然是忙碌不歇的一日。 秋舫将茶杯送到风政院子里时,并没有再见到风政。他带着满腹疑虑,又悄然走进风随星的院子里。 今天的风随星起床得很早,正捧着一杯花茶,惬意地打开窗户往外看,见到吴秋舫走近,忍不住唤了一声。 秋舫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风随星的窗沿下边,仰头问候道:“见过小姐。” “修行得怎么样?”风随星心情尚佳,嘴角挂着自然而然的笑意,欢喜之意溢于言表。 “回小姐,有些...有些困难。” 秋舫装模作样地说道,一边说着,一边将头埋下,活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无碍,不是人人都有本小姐这样的天资。”风随星笑道,大概是因为明日要召开屠妖大会,而她又有了与情郎见面的机会,所以心情才会如此愉悦。 秋舫大抵猜到此节,心想此时若不趁热打铁,更待何时,便低声说道:“小姐,在下想到一事不妥。” “有何不妥?”风随星疑惑地凝望着秋舫。 “小的道行低微,精进缓慢,这样跟着小姐嫁过去,怕是会惹得林家笑话。” 少年郎按照风政的意思说道。 风随星沉吟了片刻,握着薄金雕花的白瓷杯把玩了一阵,蹙眉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那我再与爹爹商量商量。” 说罢,她脸上浮现出一抹难色,不过却没有怒骂秋舫临阵退缩。 “小姐,林公子来了!” 好几日不曾得见的九清从院外快步走入,朝着风随星朗声喊道。 第九十五章 我想当个小道士 “谷芽,有几日没瞧见你。” 自从风随星忙不迭地离开院子之后,九清才朝着秋舫走来,与他认真打起了招呼。 秋舫循声望去,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来,他打心底里觉得九清这女子心地善良,也爱与人相帮,自然愿意多与她说上几句话来。 “九清姐姐,前几日听闻你偶感风寒,不知如今好些了没?” 秋舫一边挪动一捆重瓣黄蕊的月季,一边关切地问道。 许是在墨宗里,会去关心她的人并不算多,九清情不自禁地掩嘴轻笑起来,那低低的笑声如银铃一样,颇为好听。 “你瞧,这不是好好的么。”九清笑道,话音一落,还不忘扭了扭身子,是真想让秋舫好好瞧一瞧她。 天气渐寒,九清不似初见时的素衣薄衫,而是穿着一袭对襟半臂襦裙,外边还罩着一层轻便的纱衣。秋舫只多瞧了两眼,脸色便有些赧然,又将目光移到一旁道:“看来姐姐已经无恙。” “那是了,走,随我去总务堂,天凉了,为你添置一套衣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论男女,都逃不开这个圈套。 九清也不过是凡尘一女子,免不了脱俗,即使未存多余心思,瞧着秋舫这张易容后仍显俊朗的皮囊,心中也是欢喜至极。加之近些日子这一来二去的接触,二人的关系渐显熟稔,她将秋舫也摆上了朋友的位置。 二人每每见面,九清看秋舫总穿一身粗布麻衣,再想到他上次陪同小姐出街时取的衣裳,事后也都退回,这时节马上又要入冬,想来想去,于心多少有些不忍,才出言劝道。 秋舫却摆了摆手道:“不碍事,就这一身也挺暖和。” 少年郎并不想在这些事上多花闲功夫,毕竟屠妖大会之后,不管他是否探听到秘辛,亦或是能不能完成与黑影的交易,墨宗都不会是他的长留之所。 见秋舫拒绝得这般干脆,九清哪里猜得到他心里究竟在盘算些什么,便是两步抢过,扯住少年的袖口,把他往院外拉去。 见她如此执拗,秋舫也不愿拂了她的好意,只好随她一路前去。 今夜的墨宗便会陆续迎来无数宾客,这总务堂里的人自然寻不得半分闲暇,个个都面无表情地忙着手中活计,九清拉着秋舫进门时,都没两个人抬眼瞧他们一下。 不过有一个人,正凝神望着他们。 不用猜也知道,是正统御后方的刘总管,他一把岁数,经验老道,操持起俗务来,让风政颇为放心,特别是摆酒设宴、迎宾礼客这些精细活,更得要他一手安排。 “刘爷爷。”见到刘总管的身影,九清开口唤了一声。 “都来了。”刘总管笑道,他的目光落在秋舫身上,随意扫了一眼,便挪动脚步走了过来。 秋舫与九清二人岂敢让老态龙钟的刘总管前来迎接,连忙加快脚步赶上。 “刘爷爷,我想为谷芽寻一件御寒秋衣。” 九清与刘总管关系尚佳,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秋舫也跟着有些羞涩地笑了一笑,算是附和一下九清的话语。 “你去库房里找找吧。”刘总管依旧笑着道,说罢,伸出有些颤颤巍巍的手指,往库房方向指了指,示意九清过去。 九清点头,撒着小跑便去了,好像去慢了一步,秋舫便会冻着似的。 秋舫对此自然是不胜感激,瞧着九清的背影撇了撇嘴,想到即将的离别,今后怕是想要见上一面都难。 人这一生兜兜转转,总会遇见许多过客,有些人过了便也就忘了,可有些人经过时,总会留下个一笔一划,令人生的主人每每回想起这段时光,心中都会浮现或美好或悲痛的过往光景来。 见少年沉思,刘总管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宗主今夜宴请了八方宾客,你做事谨慎着些,别误了事。” 秋舫闻言,侧目望了刘总管一眼,总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但却悟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低声应道:“小的知道。” 秋舫的话音一落,他又在心中念叨起刘总管这么大把岁数,平常又是深居浅出,或许这一别,比之九清更加难以见到了。 念及于此,他又突然拱手对着刘总管深鞠一躬道:“谢谢刘爷爷记挂。” “这孩子,怎么突然行起礼来了?”刘总管并未去扶秋舫,只是淡然笑道。 “小子在宗内待这阵子,无论是九清小姐,还是刘爷爷都待我极好,忍不住想要感谢一番。”秋舫将头抬起,同样笑道。 刘总管却缓缓摆手道:“这话说得,跟要走了似的。” 此言一出,秋舫不免一愣,镇定心神后才继续道:“小子只是有感而发。” “哈哈哈,听说小姐教了你一些本事?” 刘总管突然将话题岔开,凝神瞧着秋舫,看来他在墨宗之内,亦是消息灵通至极。 “小姐起初想要小子当她护卫,所以传授了墨经,不过小子资质愚钝,怎么也学不会,后来小姐便另寻他人了。” 秋舫将事情由来简单概述一番。刘总管却一把捻起银白胡须,微微晃了晃神,突然嘲他道:“我瞧你聪明灵动,怎会愚钝,定是他们瞧错了。” 秋舫微感警惕,却未有所表现,反是尴尬地沉吟道:“刘爷爷说笑了,小子终究没有修道的命,不过这样一直留在墨宗,倒也不差。” “墨宗虽然不以墨经闻名于世,但不代表墨经便一无是处,小姐竟然已传你心法口诀,还是不要枉顾了小姐的好意才是。” 刘总管目光恳切,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却让秋舫更是摸不着头脑。在他眼中,刘总管并不像是一个修真者,之所以能在墨宗做到如此高位,凭借的应当是为人处世的机敏,而非境界。因此这几句话从他口中说出,秋舫不免觉得别扭。 “你们在聊什么?” 九清捧着一叠干净整洁的衣衫,定定地看着正谈笑风生的二人,快步走了过来。 “谷芽运气不错,小姐传了他墨经。”刘总管指着秋舫说道。 这不说不打紧,一说却令九清的脸上风云变幻,惊讶、喜悦、失落纷纷从她清秀的脸颊一闪而过,最后捧着衣衫的手臂竟也跟着颤动起来。 “那可真是恭喜。”九清收拢情绪,松开抿紧的红唇,淡然说道。 “谢谢九清姐姐。”秋舫看不明白九清脸上的阴晴变化,但他也不便追问,便是随口道了声谢,既谢九清的祝贺,又谢她为自己递来换洗的衣衫。 刘总管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心底默默叹息一声,他活了这般岁数,又何尝看不明白这些少男少女心中所想。 且不说仙凡有别这样虚无缥缈的话,就在这方人间,修真者与普通人看似脚踏同一片土地,实则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二者之间,寿元、习惯、层次均有着天壤之别。 此时的九清,开心自然开心,却为二人未来或许会完全不同的道路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 “今夜人多,你们都去帮帮忙。” 刘总管打断九清的思绪,朗声说了一句,便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去。 暮色四起,一钩弦月投入湖面,烟笼寒水,凉风阵阵。临水而建的厅堂里人声沸腾,坐满了风政邀来的贵客。 秋舫和九清侍立在外,感受着湖面袭来的凉意,冷沁心脾,九清没有修行的底子,不禁裹紧衣裙,再抬眼望着明月,突然沉声道:“谷芽,你日后会了法术,大概就不再当下人了。” “姐姐说笑,不管会不会法术,不也都是墨宗的下人。”秋舫微微一愣,旋即浅笑道,微风撞入他的怀里,只觉得有几分清爽。 九清生硬道:“不一样的,下人就是下人,你看那些弟子们,可会将我们放在眼里。” 在这话里,秋舫听出了几分幽怨,他悄悄挑了挑眉,安慰道:“可他们出生入死,看着风光,活得没咱们这般踏实。” 近些日子,秋舫见得多了,感悟也跟着多了,修真之人动不动就会卷入纠纷的漩涡,一不留神,可能小命就得没了。 “那你想要风光还是安稳?” 九清突如其来地问道,一双清澈的眸子怔怔地盯住秋舫,好像含着几分期许,又好像藏着几点不忍。 秋舫愣了一下,他好像察觉到一些什么,又好像瞧不明白对方的神情,竟将目光收回,反望湖面,眼神恍惚,呢喃道:“都不要。” 见秋舫两者皆可抛,九清不禁起了兴致,追问一声:“那你要什么。” “我要...当个小道士。” 秋舫的目光依旧落在湖面,嘴角却勾起一抹微笑。 他的回答别出心裁,却逗得九清一笑,轻声道:“小道士,那就得守清规、背戒律,不能结婚生子,也不能喝酒吃肉了。” 听九清这般说来,秋舫倒突然生出几分纠结,换做以往,这并不能成为他的顾虑,然而如今,喝酒吃肉这些事虽然还不足以让他牵挂,可结婚生子四个字却让他蹙起了眉头。 不知何时,他的脑海中又钻出傅芷的笑脸来。 不过片刻,他又狠狠地甩了甩头,企图将傅芷的笑颜从脑海里挤出去。 “谷芽?” 九清见他神色有异,关切道。 秋舫应了一句,觉得思绪有几分困顿,便是随口说道:“反正我也无牵无挂,随便吧。” 九清闻言,先是深深望了他一眼,也跟着叹息一声,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湖面。 二人的话题就此打住,但今夜的故事却不会停息。 秋舫的右眼突然跃动一下,几要冲出眼眶,他心中大骇,正欲悄然伸手为自己画一张符时,不远处的厅堂中却蓦然走出一人。 此人身着白裙,身姿婀娜,手中捧了一柄油纸伞。 她出门时,同样瞧见了怔怔站着的吴秋舫。 第九十五章 我想当个小道士 “谷芽,有几日没瞧见你。” 自从风随星忙不迭地离开院子之后,九清才朝着秋舫走来,与他认真打起了招呼。 秋舫循声望去,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来,他打心底里觉得九清这女子心地善良,也爱与人相帮,自然愿意多与她说上几句话来。 “九清姐姐,前几日听闻你偶感风寒,不知如今好些了没?” 秋舫一边挪动一捆重瓣黄蕊的月季,一边关切地问道。 许是在墨宗里,会去关心她的人并不算多,九清情不自禁地掩嘴轻笑起来,那低低的笑声如银铃一样,颇为好听。 “你瞧,这不是好好的么。”九清笑道,话音一落,还不忘扭了扭身子,是真想让秋舫好好瞧一瞧她。 天气渐寒,九清不似初见时的素衣薄衫,而是穿着一袭对襟半臂襦裙,外边还罩着一层轻便的纱衣。秋舫只多瞧了两眼,脸色便有些赧然,又将目光移到一旁道:“看来姐姐已经无恙。” “那是了,走,随我去总务堂,天凉了,为你添置一套衣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论男女,都逃不开这个圈套。 九清也不过是凡尘一女子,免不了脱俗,即使未存多余心思,瞧着秋舫这张易容后仍显俊朗的皮囊,心中也是欢喜至极。加之近些日子这一来二去的接触,二人的关系渐显熟稔,她将秋舫也摆上了朋友的位置。 二人每每见面,九清看秋舫总穿一身粗布麻衣,再想到他上次陪同小姐出街时取的衣裳,事后也都退回,这时节马上又要入冬,想来想去,于心多少有些不忍,才出言劝道。 秋舫却摆了摆手道:“不碍事,就这一身也挺暖和。” 少年郎并不想在这些事上多花闲功夫,毕竟屠妖大会之后,不管他是否探听到秘辛,亦或是能不能完成与黑影的交易,墨宗都不会是他的长留之所。 见秋舫拒绝得这般干脆,九清哪里猜得到他心里究竟在盘算些什么,便是两步抢过,扯住少年的袖口,把他往院外拉去。 见她如此执拗,秋舫也不愿拂了她的好意,只好随她一路前去。 今夜的墨宗便会陆续迎来无数宾客,这总务堂里的人自然寻不得半分闲暇,个个都面无表情地忙着手中活计,九清拉着秋舫进门时,都没两个人抬眼瞧他们一下。 不过有一个人,正凝神望着他们。 不用猜也知道,是正统御后方的刘总管,他一把岁数,经验老道,操持起俗务来,让风政颇为放心,特别是摆酒设宴、迎宾礼客这些精细活,更得要他一手安排。 “刘爷爷。”见到刘总管的身影,九清开口唤了一声。 “都来了。”刘总管笑道,他的目光落在秋舫身上,随意扫了一眼,便挪动脚步走了过来。 秋舫与九清二人岂敢让老态龙钟的刘总管前来迎接,连忙加快脚步赶上。 “刘爷爷,我想为谷芽寻一件御寒秋衣。” 九清与刘总管关系尚佳,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秋舫也跟着有些羞涩地笑了一笑,算是附和一下九清的话语。 “你去库房里找找吧。”刘总管依旧笑着道,说罢,伸出有些颤颤巍巍的手指,往库房方向指了指,示意九清过去。 九清点头,撒着小跑便去了,好像去慢了一步,秋舫便会冻着似的。 秋舫对此自然是不胜感激,瞧着九清的背影撇了撇嘴,想到即将的离别,今后怕是想要见上一面都难。 人这一生兜兜转转,总会遇见许多过客,有些人过了便也就忘了,可有些人经过时,总会留下个一笔一划,令人生的主人每每回想起这段时光,心中都会浮现或美好或悲痛的过往光景来。 见少年沉思,刘总管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宗主今夜宴请了八方宾客,你做事谨慎着些,别误了事。” 秋舫闻言,侧目望了刘总管一眼,总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但却悟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低声应道:“小的知道。” 秋舫的话音一落,他又在心中念叨起刘总管这么大把岁数,平常又是深居浅出,或许这一别,比之九清更加难以见到了。 念及于此,他又突然拱手对着刘总管深鞠一躬道:“谢谢刘爷爷记挂。” “这孩子,怎么突然行起礼来了?”刘总管并未去扶秋舫,只是淡然笑道。 “小子在宗内待这阵子,无论是九清小姐,还是刘爷爷都待我极好,忍不住想要感谢一番。”秋舫将头抬起,同样笑道。 刘总管却缓缓摆手道:“这话说得,跟要走了似的。” 此言一出,秋舫不免一愣,镇定心神后才继续道:“小子只是有感而发。” “哈哈哈,听说小姐教了你一些本事?” 刘总管突然将话题岔开,凝神瞧着秋舫,看来他在墨宗之内,亦是消息灵通至极。 “小姐起初想要小子当她护卫,所以传授了墨经,不过小子资质愚钝,怎么也学不会,后来小姐便另寻他人了。” 秋舫将事情由来简单概述一番。刘总管却一把捻起银白胡须,微微晃了晃神,突然嘲他道:“我瞧你聪明灵动,怎会愚钝,定是他们瞧错了。” 秋舫微感警惕,却未有所表现,反是尴尬地沉吟道:“刘爷爷说笑了,小子终究没有修道的命,不过这样一直留在墨宗,倒也不差。” “墨宗虽然不以墨经闻名于世,但不代表墨经便一无是处,小姐竟然已传你心法口诀,还是不要枉顾了小姐的好意才是。” 刘总管目光恳切,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却让秋舫更是摸不着头脑。在他眼中,刘总管并不像是一个修真者,之所以能在墨宗做到如此高位,凭借的应当是为人处世的机敏,而非境界。因此这几句话从他口中说出,秋舫不免觉得别扭。 “你们在聊什么?” 九清捧着一叠干净整洁的衣衫,定定地看着正谈笑风生的二人,快步走了过来。 “谷芽运气不错,小姐传了他墨经。”刘总管指着秋舫说道。 这不说不打紧,一说却令九清的脸上风云变幻,惊讶、喜悦、失落纷纷从她清秀的脸颊一闪而过,最后捧着衣衫的手臂竟也跟着颤动起来。 “那可真是恭喜。”九清收拢情绪,松开抿紧的红唇,淡然说道。 “谢谢九清姐姐。”秋舫看不明白九清脸上的阴晴变化,但他也不便追问,便是随口道了声谢,既谢九清的祝贺,又谢她为自己递来换洗的衣衫。 刘总管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心底默默叹息一声,他活了这般岁数,又何尝看不明白这些少男少女心中所想。 且不说仙凡有别这样虚无缥缈的话,就在这方人间,修真者与普通人看似脚踏同一片土地,实则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二者之间,寿元、习惯、层次均有着天壤之别。 此时的九清,开心自然开心,却为二人未来或许会完全不同的道路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 “今夜人多,你们都去帮帮忙。” 刘总管打断九清的思绪,朗声说了一句,便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去。 暮色四起,一钩弦月投入湖面,烟笼寒水,凉风阵阵。临水而建的厅堂里人声沸腾,坐满了风政邀来的贵客。 秋舫和九清侍立在外,感受着湖面袭来的凉意,冷沁心脾,九清没有修行的底子,不禁裹紧衣裙,再抬眼望着明月,突然沉声道:“谷芽,你日后会了法术,大概就不再当下人了。” “姐姐说笑,不管会不会法术,不也都是墨宗的下人。”秋舫微微一愣,旋即浅笑道,微风撞入他的怀里,只觉得有几分清爽。 九清生硬道:“不一样的,下人就是下人,你看那些弟子们,可会将我们放在眼里。” 在这话里,秋舫听出了几分幽怨,他悄悄挑了挑眉,安慰道:“可他们出生入死,看着风光,活得没咱们这般踏实。” 近些日子,秋舫见得多了,感悟也跟着多了,修真之人动不动就会卷入纠纷的漩涡,一不留神,可能小命就得没了。 “那你想要风光还是安稳?” 九清突如其来地问道,一双清澈的眸子怔怔地盯住秋舫,好像含着几分期许,又好像藏着几点不忍。 秋舫愣了一下,他好像察觉到一些什么,又好像瞧不明白对方的神情,竟将目光收回,反望湖面,眼神恍惚,呢喃道:“都不要。” 见秋舫两者皆可抛,九清不禁起了兴致,追问一声:“那你要什么。” “我要...当个小道士。” 秋舫的目光依旧落在湖面,嘴角却勾起一抹微笑。 他的回答别出心裁,却逗得九清一笑,轻声道:“小道士,那就得守清规、背戒律,不能结婚生子,也不能喝酒吃肉了。” 听九清这般说来,秋舫倒突然生出几分纠结,换做以往,这并不能成为他的顾虑,然而如今,喝酒吃肉这些事虽然还不足以让他牵挂,可结婚生子四个字却让他蹙起了眉头。 不知何时,他的脑海中又钻出傅芷的笑脸来。 不过片刻,他又狠狠地甩了甩头,企图将傅芷的笑颜从脑海里挤出去。 “谷芽?” 九清见他神色有异,关切道。 秋舫应了一句,觉得思绪有几分困顿,便是随口说道:“反正我也无牵无挂,随便吧。” 九清闻言,先是深深望了他一眼,也跟着叹息一声,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湖面。 二人的话题就此打住,但今夜的故事却不会停息。 秋舫的右眼突然跃动一下,几要冲出眼眶,他心中大骇,正欲悄然伸手为自己画一张符时,不远处的厅堂中却蓦然走出一人。 此人身着白裙,身姿婀娜,手中捧了一柄油纸伞。 她出门时,同样瞧见了怔怔站着的吴秋舫。 第九十六章 屠妖大会(1) 近,愈来愈近! 叶绫雪正朝秋舫走来,他的玄霄九雷瞳亦是蠢蠢欲动,仿佛老熟人相见,分外热烈。 九清扯了扯秋舫的衣角,示意他鞠躬致意,毕竟来人作为风政的座上宾,亦是墨宗的贵客,下人见了,无论识得与否,都得恭敬行礼。 秋舫见九清福了一身,自己也跟着躬身抱拳,将头微微埋低,却用双眸的余光警惕地打量着来者。 叶小姐好。 秋舫知道她的姓名,出声问安。 你认识我?叶绫雪的语气冷若冰霜,配着凉意飕飕的夜风,让一旁的九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秋舫答道:昨夜见过。 叶绫雪点了点头,没有搭话,却将目光径直投向九清。 九清不知何故,只觉得被对方瞧得浑身都不自在,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下去。我与他单独谈。 叶绫雪见对方未能会意,便干脆利落地下了命令。 九清闻言,内心颇为忐忑不安,但她区区一个女婢,又岂敢对主人请来的贵客置之不理,便只好福了一身,又向着秋舫眨了眨眼,好似在提醒他眼前之人一看便不是善茬,需得机灵着点。 做完这些,她才缓步往湖边踱去,为二人留够空间。 不知叶小姐有何吩咐?秋舫维持着双手抱拳的姿势,恭敬说道。 吴秋舫? 不开口则罢,这一开口却让秋舫如同五雷轰顶,刹那间心神俱颤,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旋即又想起依照昨夜的推想,对方大抵是猜透了自己的身份,看来推测的偏离不大。 不过他还是打算再搏上一搏,转而试探道:叶小姐,小的叫王谷芽。 叶绫雪并不理他苍白的解释,仍旧冷声道:我知道你,我家小姐已经告诉过我。 秋舫清楚对方口中的小姐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傅芷,有这一层关系摆在那,加之刚才叶绫雪支走九清的举动,对方也不似要揭发自己的架势。 想通此节,秋舫定了定神,低声说道:小师妹她,可还好? 秋舫一开口,也不问对方如何,更不问有何贵干,反倒是问了傅芷一句是否安好,换常人听来,颇为离奇。 但在叶绫雪听来,却生出几分高兴。 这些天复来洛城,她第一件事便是去见见少爷与小姐,当然见少爷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毕竟她到了东极门,丝毫未存着找少爷攀谈的念头,而是径直去见了小姐。 两好姐妹相见,自然要一诉衷肠,这一来二去,也就避不开身边遇见的烦心琐事。 傅芷年纪尚浅,性格活跃,自然是从天到地、从东到西地大吐苦水,讲了某个懵懂无知的小师兄要去还香楼狎妓,讲了自己送那小师兄的一只平安符,还讲了当日在坊市里与风随星的缠斗,将一向冷若坚冰的叶绫雪逗得捧腹。 末了,傅芷自然不忘提醒叶绫雪到了墨宗,一定要好好教训一番风随星这个小妖女,为自己出口恶气。 叶绫雪也只是笑,并没有应承这个一向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小少女。 这场谈话的最后,本来话不太多的叶绫雪也说起自己初来洛城的见闻,将熊珺祺大展神威,力战数位高手,并杀了墨宗的骨魔使一事也说来给傅芷听了。 二人就这般互相交换着所见所闻,叶绫雪自然也知道傅芷口中那个愚钝的小师兄究竟是何许人也。 所以昨日一见那个蓝色护身符,她便一眼认出,这人正是她曾远处观摩战斗的吴秋舫。 小姐,很好,你为何在此处? 叶绫雪不经意间用余光 打量了一番周遭,以确保无人偷听她和吴秋舫的对话。 吴秋舫闻言却蹙了蹙眉,心想哪有人刚一认识,就去打听人家秘密的,就连他都知道的人情世故,对方竟然不知道么。 念及此处,秋舫轻声答了一句:奉命行事,恕在下无可奉告。 见碰了钉子,叶绫雪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有些失言,便是将话题岔开道:玄霄九雷瞳在你身上? 这五个字收入耳中,秋舫愣了一愣,心中略有些踌躇,并不想将此事挑明,不过对方三番两次找上自己,若能做到这般笃定,想必是铁证如山。 想通此节,他便不再纠结,答道:是有一只,叶小姐为何知道? 融蝶三炎瞳告诉我的。 融蝶三炎瞳? 对,仙瞳。 叶绫雪的话语惜字如金,能少说几个字便少说几个字,以至于秋舫听来始终觉得有几分生硬。 那叶姑娘可知道这玄霄九雷瞳的作用? 秋舫转念一想,既然对方对仙瞳之事知之甚广,且同样拥有一枚仙瞳,或许对玄霄九雷瞳亦有许多见解,不妨借此良机问上一问。 你不知道? 不料叶绫雪却蹙眉反问,这一问,是真问进了秋舫的心坎。那日李长风走得仓促,并未多加交代这仙瞳有什么作用,这仙瞳最近也还算老实,躺在自己眼窝里没闹过什么性子,最后的希望便是何望舒,但一向无所不知的何望舒这回是在阴沟里翻了船,即使阅遍古籍,也寻不出玄霄九雷瞳的蛛丝马迹来。 在下不知,何况在下本也只有一只眼睛。秋舫沉吟道。 叶绫雪的眉头锁得更深了,不解道:那另一只呢? 当然是在它的主人那里。秋舫的话说得有些模糊,关于李长风的事情他不想多言,只想将眼前的女子糊弄过去,反正对方看起来,并不像是个聪明人。 还真如秋舫心中所想,叶绫雪竟没有追问,却话锋一转,说起了玄霄九雷瞳的事情。 雷瞳传世的东西极少,我亦不清楚,但雷瞳是三只仙瞳里最强的。 叶绫雪的话音一落,双眸之中便升起幽幽蓝火,在沉寂的夜里尤为夺目,离得老远的九清见了,担忧地翘首弥望,有些踌躇地想要上前来。 秋舫耳聪目明,一眼便瞧见九清的关切神色,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暖意。 随着融蝶三炎瞳所散发出来的能力逐渐飘荡在空气当中,本就蠢蠢欲动的玄霄九雷瞳也跟着起舞,一阵酥麻感游走秋舫全身。 秋舫心中大惊,正欲出声质问对方。叶绫雪却抢白道:别怕,你想知道雷瞳有什么用,便得先掌握它。 叶绫雪的话不无道理,秋舫强行压制住即将暴起的法力,仍有那股酥麻感在周身游走,不过多时,右眼中的黄色金光由小变大,脑海里有闪烁出一些奇异的场景。 这些碎片般的场景有月牙、有黑夜、甚至还有傅芷清纯的笑容,秋舫不知道这些场景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意识里,甚至完全不能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你看见了么?叶绫雪低声说道。 什么? 秋舫侧过身子,面朝一旁的密林之中,让厅堂附近的人难以看见他眼眸中的异样。 用心看,才能打开雷瞳。叶绫雪沉声道。 秋舫细细琢磨一番,却始终想不到所谓的用心看是如何去看,一时之间,这些碎片场景在他眼前过如千帆,来来去去,却如竹篮打水,并没有留下有用的东西,也未能让他的雷瞳感知到足以使它冲破牢笼的能量。 又过了片刻,秋舫的心思沉了下来,右眼的 金光也消散不见。 你还是看不见? 你要我看什么? 秋舫同样冷然道,被叶绫雪这几句没由来的话激得心中竟生出几分怒意。 看... 雪儿! 不待叶绫雪将话讲完,厅堂门口传来一个声如洪钟的呐喊,叶绫雪回头,她知道是自己的爷爷酒兴高昂,见自己出来久了,见不着人,所以叫她。 叶姑娘你去吧,别误了正事。秋舫心情平静下来,略带歉意地说道,虽然叶绫雪的几句提点无关痛痒,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帮助,但终归是一片好心,自己要真是为此生怒,那也太过意不去了一些。 仙人赐眼,凡人难开,钥匙是心。叶绫雪深浓眼睫微微一挑,无奈地撇下一句,便匆匆转身而去。 见叶绫雪走远,九清这才忙不迭地冲了过来,额前垂落的黑色发丝跟着颤动。 谷芽!不等走近,九清便出声唤他。 不碍事,讨教了几句修行上的事。秋舫随口应道,但心中仍在品味叶绫雪留下的话。前面八个字倒还好说,一听便懂,最后四个字却令秋舫犯难。 心?念?牵挂? 秋舫想起当初向熊珺祺请教剑意之时,那冷然若坚冰的九师叔也曾提起过类似的说辞,但在他听来,都是些玄之又玄的话语,看来玄霄九雷瞳的奥妙一时半会他还难以解开。 念及此处,他望着叶绫雪离去的方向,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天下男人果都一样,看来你也喜欢漂亮姑娘。 九清啧啧了两声,秋舫不解地侧目望去,见她姣好的面容被逸光一照,显得有几分清冷与忧伤。 我只是,只是在想她刚才说过的话。秋舫摇了摇头道。 什么话? 玄霄九雷瞳五个字正要让秋舫脱口而出时,秋舫一个激灵,牢牢封住自己的嘴,沉吟片刻后才道了一句:姐姐不曾修炼,也许并不想知晓。 秋舫想起傍晚前夕,在刘总管面前谈及修炼,九清的神情中略带了些失落,便不想过多刺激她,只是温婉地说了一声。 九清微微一愣,便识趣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是了,我听了也不明白。 末了,九清又继续道:小姐一会由我跟着便是,你去歇着吧。 姐姐操劳一天,还是换姐姐去休息吧。秋舫见九清催自己离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不必,正好今天想在湖边走走,你且先去吧。 九清今夜的心思倒是执着得很,她将纤纤玉手别在身后,双眸也不再去瞧着秋舫,而是远远望向那片清莹如翡的湖面,湖中是不是荡起水波,想是游鱼跃动,溅起了水花。 湖面一阵微风拂来,带来凉爽的湿意,更有几分不知来自于何处的桂花香气。 曾经的秋舫,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见到今夜的场面,是万万想不到面对黯然神伤的少女,应该迎上去多陪着聊上几句的。 如今的秋舫,在红尘里打滚了个把月,经历的故事、闯过的险境一点也不算少,早不似刚下山的矛头小子,这些粗浅的道理很容易便能琢磨个通透。 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在这里陪九清聊上几句,或许自己心中并不会那般内疚,但明日便是屠妖大会,在这之前,再去一趟后院,这才是他真正的使命。 想通此节,秋舫竟作做出丝毫不懂怜香惜玉的模样来,轻轻拱手欠身,道:那有劳姐姐。 说罢,秋舫也不再扭捏,毅然转身离去,独独留下一个形单影只的身影。 明日,是屠妖大会 ,但今夜的墨宗,并不清净。 秋舫驾轻就熟地摸到后院,墨宗的下人们都在堂前厅后忙碌,这一路上自然没遇见多少阻碍。但后院门口,却让少年起了不小的疑心。 后院周遭残留着术力涌动的痕迹,秋舫感知能力优于常人,这点蛛丝马迹很快被他发现、待得他蹑手蹑脚地走近一看,这些痕迹是有人补下结界时所遗留,施术者的本领应当算不上高明,否则也不会让他区区一个第三类人所发现痕迹。 再往后院靠近两步,秋舫明显能够感受到一种强悍的力量横亘在自己与后院之间,看来墨宗已经加强防范,即使护宗结界尚未修复,但在后院之中建起一道新的结界也不算难事。 秋舫紧紧蹙着眉头,凝神望着后院之中,他原本想趁着今夜的机会再与黑影见上一面,再详细说说明日大会之事,但有了结界的阻挠,这个想法恐怕得作罢。 念及于此,少年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警惕地往身畔的大树背后藏起身影。 他瘦弱的身子骨刚隐没在大树身后,不远处便传来一个阴鸷的声音:风宗主,还是你先请。 看来,风政来了。 第九十七章 屠妖大会(2) 风政?他这时候来此作甚? 秋舫躲在树干背后凝神打望,他眉峰紧锁,俊逸的脸庞写满了疑惑,显然对风政的到来颇感讶异。 风政身畔还跟了一名身形瘦削的男子,秋舫定睛一瞧这名男子,蓦然想起曾有过一面之缘。此人正是前阵子在风政宴请八方宾客的夜宴上,与风政针锋相对的祖霖。 那祖霖手中还握着一柄缠满白布的长形物件,目视之下,长足有五尺之多,却算不得重物,他每每抬手,都尽显轻巧。 那晚上他们二人不是互相瞧不顺眼么,今日倒是称兄道弟,好不亲热。 秋舫腹诽道,不禁啐了一口,免不了对这群只在乎利益,不爱惜风骨的人生出嘲讽之意来。 风政二人此时聊得正欢,每每行至拐弯或狭窄之处,都是礼让有加,避让在侧,让对方先行,完全瞧不出二人前阵子还心有嫌隙。 后院之中落叶纷飞,凋零成雨,却不似秋舫前几日来时的满地枯黄,四周的花圃亦是空空荡荡,一度枯萎凋敝的花草林木也都被人一扫而空,看得出为了明日的屠妖大会,此处已被精心收拾了一番。 秋舫见二人缓步迈入结界,随后又没入后院里,一股焦虑打心底里油然而生。 今夜这后院,他们进得,自己却进不得,令秋舫大为光火,毕竟少年郎一心为了刺探情报,甚至将生死置之度外,而现在却被一方结界拦在外边,心中能不气不急倒是奇怪了。 想进去? 何望舒总是如同鬼魅一般,神秘而不能捉摸,此刻一只黑鸟跃到秋舫背后,双翅扇动,一股旋风卷起落在地上的金黄杏叶,哗啦作响。 吓我一跳。 秋舫将手掩在胸口,抚慰着被何望舒惊吓到的小小心脏。 真是胆小如鼠。黑鸟在枯叶上跳动几下,笑着嘲道。 过了片刻,何望舒继续借着黑鸟之喙说道:我刚去宴会上走了一遭,是说怎么没瞧见风政,原来他借由尿遁溜到这里来。 秋舫点了点头,低声说道:有结界,进不去。 没结界,你又敢靠近了么?何望舒的心境并不似秋舫这般焦急,一番话说得是漫不经心。 弟子愿意一试。秋舫性子犟,听了何望舒的挑弄,自然不肯服气。 那瞧瞧去,区区结界,在我面前,算不得大事。 何望舒的话音一落,黑鸟振翅高飞,速度极快,只是一个眨眼,已至后院上空。 秋舫见状,心中大骇道:这十师叔今日怎么这般莽撞,不怕让风政发现,最后吃不了兜着走么? 此时空中突然狂风大作,秋舫远远望见,后院中高高耸立的枯树在跟着剧烈摇晃。 十师叔这是要做什么?少年见这阵仗,心中纳闷不已,天上的黑云逐渐凝聚在一起,冷月刹那间被墨黑云层吞噬殆尽,一种窒息感逼仄得近。 正当秋舫凝神关注着天际之时,一道闪电劈下,将笼罩在后院之上的结界砸开,一层淡白色的光晕缓缓浮现,上面有几道自上而下的裂纹若隐若现。 怎么样,这雷可漂亮? 何望舒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少年一直是屏声静气地躲在一侧,见黑鸟此刻蹿回,还口出狂言,自然有气不打一处来,幽怨道:好本事,不过小小结界,杀鸡焉用牛刀,十师叔何不一道雷直接劈得墨宗人间蒸发呢? 见吴秋舫这话颇为阴阳怪气,与平常恭敬温顺的模样反差极大,何望舒也不生气,反倒是一脸哭笑不得。 旋即,他又笑道:那个知事明理的吴秋舫是瞧不见咯。 秋舫并不理会他的阴阳怪 气,只是用手轻轻揉搓自己的太阳穴,望着裂纹渐深的淡白光幕怔怔出神说道:十师叔,你人不在此处,怎么做到的? 秋舫想起那日金面黑衣人闯入墨宗之时,一张敛神符还是他自己动手画出,怎么何望舒今天又能呼风引雷了。 别忘了,这灵鸟,本就是一张符箓。何望舒的声音有些沾沾自喜,却听得秋舫略有不满。 盛事在即,总得给风政使点绊子。见秋舫撇着嘴不答,何望舒便将话题岔开道。 打草惊蛇,有何好处? 过会便知。何望舒胸有成竹地说道。 结界遭此一击,风政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是一个眨眼,他的身影已经腾空而起,双脚落在院墙的青瓦之上,如同鹰隼般犀利的双眸也是警觉地环伺周遭。 祖霖亦是紧随其后,落在风政的身侧,只见他低声道:风兄,看来不是时机啊。 许是妖物作祟,祖兄尽管放心,这颗枯树早被墨宗历代宗主注入一滴墨汁,阵法强悍,量她插翅难逃。风政说罢,不忘回头望了一眼枯树,眼中寒意森森。 那风兄,今夜之事,咱们是走是留?祖霖同样瞥了一眼枯树,拱手向风政问道。 吴秋舫这才看清祖霖手中的东西,一度死死缠绕的白布已褪去些许,露出一个头来,看起来像一面旗子,却又太短了一些。 妖物穷途末路,还想负隅顽抗,但这区区法术岂能阻碍你我大事,不妨再叙一会? 风政并未被刚才的闪电所吓到,镇定自若地邀祖霖继续行事。祖霖同样点了点头,纵身一跃,身影又被院墙遮住。 十师叔? 秋舫唤了一声。 何望舒却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难得一见的沉吟起来。 秋舫明白,能让他十师叔踌躇至此的事并不算多。但他还是想要多嘴一句道:有何不妥? 小瞧风政了,我还以为他见有人捣乱,会被逼出来呢。 何望舒先是骂了一嘴,他原本计划击碎结界,让风政被坏好事,从而心神不宁,谁曾想,风政竟然误以为是妖物作祟,一点也不为所动。 那祖霖手中拿的是什么?秋舫关心的东西乃是祖霖手中的物件,并不想去追究何望舒高拿低放的小聪明。 何望舒又是一阵沉吟后才道:御魂幡,城北祖家的传家秘宝。 有何妙用?秋舫继续追问,他能够猜到这大概是法器之类的东西,但对其有何用处却是满腹疑惑。 可以摄人心神。 何望舒语气一沉,似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难道他们想要控制住阿鱼? 秋舫也跟着反应过来,原本压低的声音也高了几分。 不好说,人妖殊途,妖可没那么好拿捏。再者说来,那妖的修为可不算低,早迈入第二类人的境界,他们若想用御魂幡去控制对方心神,怕是会遭到反噬。 何望舒沉声推测道,饶是淡然若他,此刻的声音也显露出忧心忡忡来。 秋舫心思细腻,还是从何望舒低沉的声音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他同是略一沉吟道:那若是他们当真控制住了阿鱼呢? 这倒...也不能...何望舒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秋舫眉心一蹙,听得有些不太真切。 今夜的墨宗灯火通明,宗门之外亦是喜气洋洋,一盏盏大红灯笼挂在檐角,被路过的风儿轻轻拨动。 何望舒的真身便站在墨宗正门不远处的山岗之上,他手中的玉骨折扇轻轻摇晃,面色颇为凝重,祖霖的御魂幡竟然现身,那风政召开屠妖大会的目的 便只有一个,那就是当着英雄豪杰的面,当场制住妖物,并为自己所用。 这是一场豪赌,一场输赢都不可预测的豪赌。 人间从来只有摄人心神一说,而要驭妖为己用还是闻所未闻之事,若在以往,见多识广的何望舒也只会觉得此事未免太过骇人听闻了一些,但时至今日,却已是不然。 且不说他的谋划有多高的胜算,但要是真的成了,恐怕墨宗的势力与名望都会空前大涨,这是东极门所不想见到的事情。 在他沉吟之际,那边的吴秋舫再度开口,带来一个令何望舒面色更是凛然的消息。 那日我在风随星院子里,听闻风政说阿鱼身上有个秘密,只不过他当时唤退左右,我没能听见。但瞧他神色,绝不会是小事。 屠妖大会这么大的阵势,这几十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风政一出手,就这么大的手笔,当然不会有小事。 听闻何望舒的冷笑,吴秋舫不由地咽了口唾沫,滋事重大,连他都不得不沉思起来。 你说,他们俩在里面做什么? 何望舒的声音再次传来,秋舫低头思索一阵,想起方才被逐渐剥落的白布,以及露出头来的御魂幡,心中一沉,双眸一瞪道:他们难道不等明日,今日便要控制住阿鱼? 吴秋舫一口一个阿鱼,听得何望舒心中有几分怪异,换在平常他免不了要去打趣几句诸如关系甚好之类的话语,但今日却极其不合时宜。 只听他说道:大概是了,真要说来,祖霖的道行不及我,但风政却不敢小觑,今晚引不出来他们二人,我们也不可能贸然闯入。 若是他们此计得逞,岂不是后患无穷? 秋舫见何望舒大有不再追究之意,忍不住问道,里面关押着的,虽然是一直追杀自己的仇人,但既然应允要救她出去,便不能打退堂鼓。 少年郎咬紧牙关,脑海里不断思索当下还有哪些可行之法,能够阻止风政的阴谋诡计。 这一切都被何望舒瞧在眼里,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安抚一句:别急,御魂幡虽然有点名声,也算中等法器中的佼佼者,但你口中的阿鱼是妖,又不是人,哪有那么容易制服。 秋舫闻言虽然点了点头,但表情仍显阴沉,心中忧虑并未散尽。 见少年郎一脸愁容不改,何望舒再添一句道:可别忘了那晚夜闯墨宗的金面黑衣人,那可不是个普通人物,风政想要一口吃成个大胖子,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何望舒说罢,低低冷哼一声,吴秋舫不用看,也能想象得到十师叔那副嗤之以鼻的神色。 确如秋舫所料,只身站在山岗之上的何望舒面容雪白,眉眼冷然,正出神地望着墨宗的大门,银色的衣袍被那长风猎猎振起。 在他看来,风政的理想美好,但胜算却极低,只不过现如今,他得将今夜的所见所闻传回东极门去,让周宗心里也有一个考量。 念及此处,他一手持扇柄,一手抚过扇面,眸中精光一闪。 却不料那头的吴秋舫又惊呼一声道:又有人来了! 何望舒闻言,黑鸟一跃,站上枝头,有夜色相帮,黑鸟就算抛头露面也不易被人发现,就算是被发现了,也不会引人起疑,这晚秋的银杏枝头,挂着一只黑鸟也不算什么离奇之事。 来人是何望舒的老相识了,叶姓爷孙二人不疾不徐地往后院处走来,风政亦是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来。 看来墨宗把大将军这棵大树抱得很紧啊。何望舒的冷笑从秋舫的头上传来,秋舫凝神关注着后院门口,只有风政一人迎出,却没有祖霖的影子。 难道他在里面已经 动手了? 想到此节,秋舫心中一沉,少年郎想来守信,既然与阿鱼达成了交易,若是最后自己食言,这事恐怕会成心中永远不能迈过的坎。 风宗主不去大堂招呼客人,为何...将...我们唤到此处来? 见道,他双颊红润,今晚已饮酒无数,酒气冲天,口齿不清,就连脚步都有些踉跄。躲在暗处的秋舫都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叶先生,你不是外人,在下扰你酒兴,是有一事相商。 风政恭敬地说道。 吴秋舫抬眼看了看黑鸟,黑鸟那双红宝石般的眸子一眨一眨的,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交谈的几人,也不知道何望舒内心究竟在盘算什么。 有何要事,需要到这...这...嗝,荒芜人..之所。 叶云断断续续地说道,说罢,还不忘将手中的酒葫芦拿到搀扶着他的叶绫雪面前晃上一晃。叶绫雪本就一脸不悦,见了此状,面色更是一寒。 风政见了也蹙起眉头,他要说的事可不算小,叶云又是一脸醉态,说与不说让他颇为犯难。 风宗主请讲,我自会说给爷爷听。 叶绫雪抿着双唇说道,心中虽然百般不愿掺和此事,但此刻也由不得她再随着性子胡来了。 风政略一踌躇,还是将要事说出口来。 此妖,并不完全是妖。 第九十八章 屠妖大会(3) 风宗主何出此言? 接话者并非别人,而是醉意醺醺的叶云。他此时双目放光,直勾勾地盯住风政,即使夜风袭人,酒意虽沉,却压不住风政这句话带给他的惊骇。 风政闻言,目光中亦是有一道精光一闪而过。有时候酒不醉人人自醉,但人愿醒时必能醒,叶云这样一位泡在酒坛里大能,又怎么会被这点玉液所击垮。 他笑了笑,又对叶云拱手说道:在下觉得,此妖,一半是妖,一半是人。 此话一出,无论是叶姓爷孙还是东极门的师侄,莫不是惊骇到无以复加,好像惊雷入夜也不过如此。 众所周知,妖便是妖,人就是人,千百年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在各的地盘上讨生活。 在这人间里,特别是酒肆茶坊、勾栏瓦舍之中,虽然一直流传着妖的逸闻,但这些趣闻轶事终归作不了真,大家也就在听说书先生嘴里听一出热闹,哄堂大笑之后便抛诸脑后,不再去想。 可就在这么一个世道里,风政不仅说他捉住了妖,还说要屠妖,更说这妖是半人半妖,实在有些骇人听闻。 何望舒站在远处的山岗上,也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夜风卷过,几分秋凉,几分桂香,却让他觉得有些麻木,脑海里都是半人半妖四个字,不觉得冷,亦不觉得香。 如此说来,御魂幡真能起到作用? 秋舫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里,他并没有接话,秋舫所言不差,若此妖真有人类的血统,那御魂幡起作用的几率便大了许多,这与他一开始的推想背道而驰,同时东极门未来的危险也极大地提高。 何望舒借由黑鸟的双眸,死死盯着风政,静心聆听他们的对话。 半人半妖?风宗主可莫要说笑,老朽活了七十有八,这说法还是头一次听闻。 叶云笑了起来,眉目跟着舒展开来,方才消失了片刻的醉意又爬上了脸颊,显然一副未将风政的话当真的模样。 可凝重的眼神却出卖了他。叶云心中清楚,像风政这样的人,又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一定不会说假话,就算是假话,也一定是他认定是真话的假话。 就算风某敢骗别人,也不敢骗叶先生。 叶云闻言双眸微虚,沉吟片刻之后,又仿佛想起什么来,脸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眼神都变得犀利非常,真要说来,就像是鹘入鸦群,气势如虹。 那风宗主打算怎么做?叶云笑道,他觉得事情有趣了起来。 叶先生、叶小姐,请随我来。 风政说罢,让出一个身位,将手一划,指向了后院之中。 叶云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朗声笑了起来,笑声响彻四周,秋舫心中却隐隐发颤。 师叔,他们要做什么?少年郎连忙问道,双目却一刻不停地盯着风政等人的身影没入后院,这一墙之隔,却将秋舫得心隔上了天,悬在那里,落不下来。 黑鸟并没有回应,而是眨着眼睛,正在沉思。 他越是不答,秋舫心中焦灼越是更甚,盯着后院的目光里逐渐冒出凶光。 若我不在此,你会怎么做? 何望舒说道,他想听听秋舫作何感想,又将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去阻拦风政的诡计。 秋舫思忖片刻,后院人迹罕至,周遭亦是陷入了绝对的安静,就连夜风也变得凝重起来,不愿吹了。 就这样,四周没有一丝声音,没有蚂蚁上树,没有树叶摇晃,没有风吹鸟啼,什么都没有,就这样过了良久,秋舫才压低嗓子道:进去瞧瞧。 风政在,叶老头也在。何望舒说道,言下之意自然是告诉秋舫,你贸然进去 ,讨不了任何好处。 我不怕。秋舫咬着牙说道。 莽撞。何望舒低喝一声,旋即又道,你认真想,风政会做什么? 有御魂幡在此,自然是要控制阿鱼的心神。 那何为屠妖呢? 何望舒的话音一落,秋舫便愣了愣神,若能控制阿鱼,那屠妖大会自然当不起一个屠字,这回换秋舫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你为何要救她?何望舒继续发问。 秋舫低声道:我答应过她。 那你为何要答应她? 因为我要坏风政的事,坏了屠妖大会。 屠妖大会是明日,你今晚动手,自己葬身于此,又有何用?何望舒冷笑道。 就在他话音一落,后院之中却突然传来数声凄厉的叫喊,在幽静的后院上空震荡,如同无数道连绵不断的惊雷。 秋舫大惊失色,他知道那是谁的声音,身形一晃,竟欲向后院中冲去。 站住,你要干嘛? 黑鸟双翅一展,射到吴秋舫眼前。 他们动手了。秋舫不依不饶地答道。 胡闹,我还当这几日的历练让你学到了沉稳,怎么反倒心急起来了,别忘了里面关着的是追杀你的凶手,可不是你家的老道长。 听到何望舒说出老道长三个字,秋舫翻涌的气血好像被抽了筋,逐渐平静下来。 那师叔有何计策?吴秋舫亦是冷声道。 既然是屠妖大会,你口中的阿鱼便一定会活到明日。何望舒笃定地说道。 听闻此语,秋舫眼眸中恢复了光泽,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今夜又当如何? 今夜的墨宗,你瞧得见的,是院子里的几个人,你瞧不见的,是墨宗上千弟子,还有厅堂里的几十个好手。就这架势,别说你我,周老三来了都不敢造次,你倒好,菩萨心肠一上来,就顾头不顾尾。何望舒本就嘴毒,此刻教训起人来也是丝毫不留情面。 秋舫想通此节,颇觉无地自容。 他沉默片刻后,再次问道:他们控制阿鱼心神,又是何为? 为何好杀,为了问出那女妖背后的秘密。十多岁的女孩,道行已至第二类人,但凡是个修真者,都会好奇,好奇她为什么拥有如此强劲的本事,你,想知道么? 何望舒喃喃说道,末了,又将话锋对准了秋舫。 弟子...不想知道。秋舫却给出了一个何望舒意想不到的答案,真要说来,少年郎对修行之道本就没那么多的心思,所谓的道行高低,与他而言还不如厨艺高低。 若不是这番下山,屡次遇上险境,九死一生的场景见了太多,否则他对修炼之事更是提不起多大的兴趣。 那我倒是小瞧你了。何望舒的声音缓和了许多,竟轻声笑了起来。 秋舫没有答话,不仅因为他知道何望舒还有话没有说完,更是因为他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既然明天屠妖,那他们必不可能今晚就杀害阿鱼,只要大会之上他再行出手,助阿鱼脱困,那于他而言便不算食言。 何望舒在人间浸染久了,结识过为了利益舍弃风骨的修真者,见多了勾栏妓馆里的镜花水月,更听惯了青楼女子虚虚假假的情话,并不能理解吴秋舫对于承诺的执着为何近乎偏执。 但他能清楚这是一种宝贵的品质,兴许某年某月某一日,秋舫也会如他一样,上一刻还和还香楼里的风尘女子许下海誓山盟,下一刻听见老鸨说最近要来一批新货,便坏笑着说旧的已腻,下次定要尝尝鲜。 念及此处,何望舒叹息一声道: 那你可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追杀你? 阿鱼从震明山一路追到洛城,宁可自己身负重伤,也要置秋舫于死地,这倒是令秋舫颇感兴趣。 想。秋舫道。 我还以为你当真是无欲无求。何望舒打趣一句,旋即又道,想也得先忍着,今夜你做不了什么。我料风政也不至于杀害她,一切等明日再说吧。 师叔教训的是。秋舫两颊发烫,内心只觉得惭愧不已。 哼,你小子不顶嘴了?见秋舫神态赧然,何望舒也放轻松了许多,坏笑着嘲弄他道。 弟子不敢。秋舫沉声说道,只不过那双眸子仍然担忧地瞧了一眼后院方向,此刻凄厉的叫声已经停息,一切看似归于平静,只是这份平静底下的风起云涌,并不能让秋舫所知晓。 吴秋舫的一举一动都让何望舒尽收眼底,他喟叹道:我始终想不明白,杀人道长是怎么教出了一个菩萨心肠来的? 师父说,一染善心,万劫不朽。百灯旷照,千里通明。吴秋舫答道,晏青云在他心目当中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他以前,可不爱说这些弯弯绕绕的傻话。何望舒冷笑一声,思绪飘得有几分远,沉默片刻后又道,一染善心,万劫不朽。一柄长剑,除恶务尽。倒也真是他。 见何望舒自言自语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语,秋舫撇了撇嘴,并没有去搭茬,晏青云有什么往事他并不清楚,只是常在周宗等人那里听来一些所谓杀人道长、惩恶扬善之类的词句,听得多了,他也就不在意了。. 这一十六年里,晏青云是如何站在他面前,他便怎么看待晏青云,至于其他的言论,无论好歹,都不过是浮云耳。 此事重大,我得回去给周老三商量一二,你且先回去歇着,明日... 何望舒的声音突然停顿下来,不用猜也知道,即使今夜可以相安无事,明日可就不好说了。 秋舫为了他所谓的信诺,必然会挺身而出,加之这孩子最近虽然长了一些心眼,但还不多,恐怕最后的选择依旧是横冲直撞。 明日怎么了?见何望舒的声音戛然而止,秋舫不解地抬头问道。 黑鸟低头看了他一眼,道:照此境遇,那女妖明日恐怕没什么精力逃遁了,你有几成把握助她离去? 弟子没有把握。秋舫悻然道,这倒是句实话,在高手如云的屠妖大会上,要救出阿鱼难如登天。若是阿鱼修为尚在倒还好说,不过听见刚才那几声凄厉叫喊,此事怕是极不乐观。 有时候要懂得变通,救她,能坏风政的事,可不救她,也有的是办法坏了风政的事。何望舒侧面提点道,他想让秋舫放下与女妖的交易,毕竟将墨宗砸个稀烂,闹得风政面上无光,也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不行,我和她说好了。秋舫却毫不领情,斩钉截铁地说道。 行行行,你是真有种。何望舒无奈地啐了一口,又转眼向后院瞧去。 后院之中依旧没有任何声响,静谧得有些诡异,秋舫攒紧拳头,额头也渗出了冷汗。 师叔,你先去吧。秋舫出声道。 你一个人,能行? 黑鸟落在秋舫肩膀上,朝着他耳语道。 弟子也要回去了,养精蓄锐,明日会会他们。秋舫挥了挥拳,露出一个自信满满的模样来。 黑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扑腾起翅膀,不再与他唠叨,直往夜空中飞去。 秋舫见黑鸟飞远,额角落下一粒豆大的汗珠,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亲近的人、亲近的长辈说谎。 他知道,一旦自己接下来想要做的事让何 望舒知道了,不仅得不到任何支持不说,还得挨上一顿臭骂,回了东极门免不了一顿门规伺候。 倔脾气的人,永远拗不过自己的执念。虽然后院之中关押着的是追杀自己已久的黑影女妖,但他还是决定试上一试,当然秋舫并不傻,这一切的前提自然保证自己活着。 可如何活着还能救下对方呢? 就在方才,何望舒沉思之时,他亦在沉思。他们二人今日倒像是换了风格,何望舒担忧秋舫的安危,讲究的是一个稳字,他一定得稳,稳住秋舫的性命,稳住东极门的未来。 但秋舫却像往日的何望舒一样,讲究的是一个赌字,他要赌,赌一道惊雷符便能劈开刚才已经摇摇欲坠的结界,赌他今夜能搅了风政的局,更赌里边的叶绫雪,也许会助自己一臂之力。 念及此处,他咽了口唾沫,将隐藏多时的身影从树干后边露了出来。 彼时彼刻,他向何望舒演了一场戏,演了一出弟子误入歧途,经师叔提点,重回正轨的好戏。 此时此刻,一道惊雷符炸在了半空! 第九十九章 屠妖大会(4) 金蛇如掣,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砸在后院上方的结界上,一阵闷响惊扰了众人,本就快要行将就木的结界应声而裂,淡淡白色光幕终于是消散如烟。 秋舫指尖上一道蓝光骤起,换形符在他手中已是运用得炉火纯青,待得一阵蓝光涌现之后,秋舫摇身一变,竟成了那日手持幽狱玲珑塔,只身独闯墨宗的金面黑衣人。 没错,身家性命是他的赌注,而伪装成金面黑衣人则是他冥思苦想出来的计策。自打与徵侯山一行人碰头之后,他对乔装易容之事应付得是得心应手,单单从表面瞧来,倒也无异。 好在那金面黑衣人的修为虽高,气场却极其收敛,这边想来,也不是没有瞒过风政的可能性。 秋舫心里一边打鼓,一边打气,强装镇定腾身而起,双脚轻飘飘地踏在一棵杏树枝头,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风政等人被这惊雷一撼,纷纷而出,又从后院的墙垛背后爆射而出,等他瞧见眼前之人时,脸色一变,不禁动容。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金面黑衣人既然此时出现,那一定不可能善罢甘休。 风政牢牢盯着面前的金面黑衣人,在心中盘算道。他哪里猜得到,此人的真实身份却不过是他掌上明珠院子中的下人,不对,是东极门未来的希望。 阁下今日又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风政伸手拂开黑袍,眉峰紧蹙地质问道,可这一脸的不悦却让秋舫稍稍安心了一些。风政越是不悦,越说明他未能察觉到秋舫的伪装,自己便也越是安全。 不过须臾间,风政又双目微虚,从上到下打量起秋舫来。 秋舫轻咳一声,努力模仿着脑海里金面黑衣人尖细的声音道:风宗主,你说我有何贵干? 风政眉梢微挑,不悦斥道:依我看,阁下也是人类吧。 秋舫闻言微微一怔,不知风政言出何意,便顺着他点了点头,并没有搭话,说得越多,越容易露出马脚。若当真暴露了,他自认没有本事从风政手中逃脱,更何况风政背后还矗立着几位高手,虽然他们的道行都不及风政,但也不是秋舫所能匹敌的。 念及此处,他不免侧目瞧了一眼叶绫雪,只是目光停留极其短暂,生怕被风政发现不妥之处。 叶绫雪感受到秋舫晃来的目光,娥眉微蹙,动手掠了一掠青丝,因秀眉蹙起显得狭长的黑眸,也闪过一抹奇异的流光。 既然阁下也是人类,那何苦相救妖物? 妖,也分好妖和坏妖。秋舫咬着牙关说道,他不似周宗这些经历过岁月雕凿打磨的老油条,自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加之晏青云本就是黑白分明、嫉恶如仇的性子,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也是是非黑白常挂嘴边。 不料风政闻言却放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回荡在安静的后院上空,落在秋舫耳朵里尤为刺耳。 在下见阁下道行高深莫测,还道也是明事理之人,怎知说起这些话来了。风政哂笑道,对少年郎刚才说的话嗤之以鼻。 那风宗主,不妨说说你的见解,在下洗耳恭听。秋舫心中自然也是不服,双眸死死盯住风政,定要他拿个说法。 人间与妖域,千万年之前大战不休,是为宿敌!风政脚踏清风,凌空走了两步,手也斜着指向天边,那一刹那,像极了私塾里滔滔不绝的师长。 他的声音顿了一顿,旋即又道:人妖之间,有了仙人相制,本该是泾渭分明,谁也不越雷池半步。但此妖,枉顾仙人立下的法纪,不知用了什么秘法,闯入人间,兴许某一日便会伤害我们的同胞。不知阁下见了如此仇敌,为何还要护她? 风政口若悬河,朗声说罢,便扭头瞧着秋舫,那眼神 像极了一柄匕首,直直向秋舫逼来。 世有善恶好坏之分,风宗主所思所想固然是为了人间,但是不是,太过鲁莽了一些。 秋舫亦是针锋相对道,他将脖子微微仰起,显得他并未落于下风。 看来我与阁下,聊不到一块去。 风政叹息着摇了摇头,似乎没有了与秋舫聊下去的兴致。 我亦有同感。 秋舫也不肯认输地冷哼一声,他嘴上虽然倔强,但心中却越来越有些发毛,谈不拢这三个字之后,往往会跟上一句手底下见真章了,若是风政突然发难,他也得早做准备才好。 不如让老头来说上两句? 风政身后的叶云突然插话道,他一脸笑意,方才的酒意去了大半,说话自然是口齿明了。 秋舫装模作样地瞪了叶云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屑,旋即冷声道:你又有什么好说的? 据在下所知,这妖,在追杀东极门的人。 大将军权倾朝野,隐隐有八王爷当年之势,手中更是接过了八王爷的帅旗,笼络了不少旧党,豢养了不少门客。有如此背景,一些不为人知的情报自然也是信手拈来,追求东极门人一事,便在这些情报当中。 秋舫闻言,心头重重一颤,深吸一口气道:那又如何? 此事,阁下必是知情的。妖在人间横行无忌,不知这样的妖,当杀不当杀? 不愧是大将军最为放心的人之一,叶云三言两语便说得秋舫哑口无言,若换做旁人,秋舫还能说上一句只要杀的是坏人那便无碍,可当事之人,却是自己,自己骂自己之事,秋舫并不想做。 叶先生高论。风政闻言,侧过身子,向着叶云微微一鞠道,那模样甚是钦佩。 叶云还了一礼,继续向着吴秋舫说道:不过阁下定然是那妖的同党,今夜到此,想必是为了救人,救妖,便是与人为敌,阁下可想好了? 随着叶云的话音一落,叶绫雪原本漆黑的双眸又泛起蓝火,那一抹蓝火渗在空中,清冷而孤绝。秋舫用余光瞥了一眼,知道叶绫雪打开了她的融蝶三炎瞳。 难道诸位当真如此瞧我不起? 秋舫继续装腔作势道,他知道何望舒曾说过,金面黑衣人已经半只脚迈入第一类人的境界,此刻他也只敢将这件事拿出来吓唬一下对方。 可风政等人见惯了大风大浪,岂是吓大的,还不等风政动手,叶云便再度开口道:在下孙女,特向前辈讨教几招。 叶云的话音一落,叶绫雪便是身形一动,那柄她从不离身的油纸伞率先飞到空中,突地展开,一片蓝色火海在瞬间蔓延开来。 不妙! 秋舫心中大骇,他知道眼前的女子绝非普通人,但他不曾预料得到,叶绫雪的修行资质乃是人间佼佼,年纪轻轻却早已踏入第三类人的门槛。 就算秋舫再不畏死,也绝不可能坐以待毙,他抿紧双唇,念起身动,身形快若一道闪电,朝着后方疾射而走。与此同时,他手中也不闲着,将体内法力凝聚于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蓝光弧线,一道化物符登时绘就。 不过须臾,一柄散发着金色光芒的长剑便被他牢牢抓在手中。 面对叶绫雪铺天袭来的蓝色火海,秋舫咬紧牙关,挺身而出,只见他手中一剑金光粲然,气势颇为恢宏。 这是斩天剑诀中的飒踏流星。那日在洛城郊外,芦戌道人便曾使过。 秋舫原本就在晏青云珍藏的各类剑诀之中学到过此招,但缺于实战,因此不知应当在何时何地如何使出。正巧见到芦戌道人使出之后,这才知道此招以快制强,颇具奇效, 便将此作为破解这漫无边际的蓝色火海的奇招。 一声出招,剑光一现,金光直直窜入火海之中。 竟敢以一敌四,究竟是何许人也? 一直未发一言的祖霖在旁边安静地看了良久,手中紧紧捏住早已将白布悉数褪去的御魂幡,漠然开口说道。 叶云闻言,跟着点了点头,眸子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不禁腹诽道:这金面黑衣人瞧上去可不像是有多高的道行,怎么敢在此造次? 一旁的风政哪会猜不到二人此刻心中所想,一边注视着叶绫雪驭使曼妙如蝶舞的蓝色火焰,一边缓缓摇头道:假扮之人的罢了,那晚闯入墨宗者,可比眼前这人厉害几个层次许多。 像风政这样的老狐狸,怎会发现不了眼前的金面黑衣人并非真正的金面黑衣人,而是他人假扮。之所以隐忍不发,为的便是瞧瞧眼前这人要玩出个什么花样来。 只可惜,叶云对这一切并不知情。他压根不曾见过什么金面黑衣人,只是觉得秋舫本领不高,却敢在他们面前逞凶耍横,因此才让叶绫雪出手教训一下对方。而这一手棋,无意间逼得吴秋舫暴露出来,也坏了风政继续追问的计谋。 哦。听风政解释了一番,叶云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旋即又道:这人用剑?徵侯山? 这人世间能够凭空画符者不过寥寥数人,一个在妖域,一个隐居震明山十六载,而另一个,是没几个人认识的小屁孩。因此叶云见到秋舫手中握剑,未见过黄符纸,便以为他使剑,哪曾想过他竟能随手便画就一张符箓。 不会,徵侯山不会与我们为敌。风政却斩钉截铁地说道,墨宗与徵侯山的交情普普通通,但两者都与东极门不睦,敌人的敌人,就算做不了朋友,也不会再成为敌人。 这倒也是,看来此人是故意使剑,以便把真本事隐藏起来,目的是不想让我们瞧出他的底细。 叶云轻松地笑道,他知道眼前之人道行不高,绝对胜不过叶绫雪。只是凭借这般本领便敢来自寻死路,大抵是个莽撞的毛头小子。 他所猜测倒也不错,秋舫今夜的行为可谓是孤注一掷,不为其他,就算吓阻不了风政,也一定要分风政的心,令他没那么容易去操控阿鱼的心智。 只是这样的赌局,是把头悬在裤腰带上的,稍有不慎,小命便要丢在这里。 但不得不说,秋舫的运势当真是不差,命运的罗盘终究还是指向了他。 纵身扑入蓝色火海之时,秋舫手中的金光瞬间便融烬化灰,但他的身体却毫发无损。 他有些艰难地在火光中睁开明亮的双眸,微微蹙着眉,悬立在空中,发现此刻的火海已经卷为一团蓝色火球,将他与叶绫雪裹在其中,外面的人瞧不见他俩,他俩自然也瞧不见外边的人。 几粒豆大的汗珠从他脸颊滑落,他手中空无一物,有些无奈地盯着叶绫雪。 果然是你。叶绫雪冷冷道。 叶姑娘好。秋舫低着头咽了口唾沫,蓝色火球中炎热非常,火光也炽烈得晃眼,他站在里边有如浴火,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发颤。 你为什么这样做?叶绫雪冷冷地质问道。 秋舫扯过衣角拭去额头汗水,苦笑道:在下必须救...下面那个妖。 为何? 能不说么? 以你的道行,在场之人都能抹杀掉你。叶绫雪的表情依旧清冷,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火焰炽热,她的话在秋舫听来,却多了几分温度。 是一种不杀的温度。 看来自己赌对了,秋舫心中窃喜道。 在他出手之时,便思考过叶绫 雪既然与自己一样拥有仙瞳,想必很容易便能察觉到自己的真实身份。若她真与傅芷交好,那大概率会选择放自己一马,这样也算留了一条后路。 念及此处,秋舫略显从容地笑道:所以请叶小姐助我。 我如何助你? 叶凌霄不解道,她眼中的蓝色火焰熊熊燃烧,明明是一副要将世间吞噬焚尽的气势,此刻却没有靠近秋舫分毫。 放我离去。秋舫言简意赅地说道,他知道时间经不起浪费。 叶绫雪沉吟片刻道:我是瞧在小姐面子上,你若敢负小姐... 她的话没有说完,似乎觉得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颇感羞赧。 什么...负什么?这回倒是换秋舫不解地问了起来。 叶绫雪见秋舫直直地望着自己,便将头扭向别处,不再接着刚才的话头往下去说,只是低喝一声:走! 话音一落,火舌展翅,化作蝶翼,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如摧宫树、唬杀群芳。 秋舫玩命似地逃离后院之处,只见那火蝶惊险地扑来,却堪堪与秋舫擦肩而过,依旧没有沾到他的分毫,秋舫心中微微舒了口气,看来叶绫雪并没有食言。 不过叶绫雪要放他走,却有人不愿放。 不脱层皮,想走? 风政一声怒喝震碎云霄,只见空中蓦然飞来一只黑色墨汁凝聚成的黑色巨掌,向他抓来。 秋舫拼命地逃,却快不过那只巨掌的速度。 这,就是第二类人的本事么?秋舫在心中骂道,脚下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生的希望。 就在巨掌即将落下之时,秋舫的余光却瞥见一张熟悉的黄符纸从下方射来。 这是斩天符? 秋舫瞪大了双眼,看见那张黄符纸突然爆出一阵火光,又变作一柄巨大飞刃,向追逐秋舫的巨大手掌劈去。 墨汁飞溅,巨掌被打了个粉碎。 第一百章 屠妖大会(5) 满天墨雨簌簌下,生死险象环环生。 秋舫回头撇了一眼身后被斩落的巨大墨掌,便急忙将头扭转回来,聚精会神地寻找逃亡的要道。他在一片震惊之余,脚下依旧犹豫不得丝毫,两张踏云符贴紧他的鞋底,催得他逃命的身形快如鬼魅,被疾风卷起的飞沙,似乎也在助他一程。 是十师叔? 秋舫心中猜测道,他用余光往地面探去,只瞧见一个不高不矮却十分匀称壮实的黑衣人,此刻正泰然自若地站在通往后院的林荫小道上。 但他转念一想,何望舒此刻怕是已经回到了东极门,又怎会现身于此。 不待少年郎想个通透,风政又是一掌袭来,他堂堂一宗之主,又岂会让眼前煮熟的鸭子飞走。 树林之中酣睡正香的鸟雀也被这阵聒噪惊起,扑楞着翅膀,一溜烟地闯入夜幕。 地面上的神秘黑衣人似乎有意护着秋舫,并不想让风政那点心思得逞,只见他手中又泛起两道熊熊火光,一阵强悍的法力波动便向周遭散开,即使秋舫相隔甚远,也被这道强悍的力量所震慑,眉目不禁一挑。 火光之后,一张斩天符冲霄而起,直上云天,而另一道火光却朝着秋舫玩命奔来,火光行至半空之时,却蓦然熄灭,秋舫不禁一愣,不知这是何故。 但在他愣神之际,又凭空钻出一块黑布,瞬间将他裹在其中。 反观空中,斩天符故技重施,化作巨大飞刃砍在墨掌之上,一阵剧烈的轰鸣声响彻天地之后,漫天墨雨再度散开,却像得到了风政新的命令,转眼间变得凌厉如飞针,一半朝着秋舫射来,一半向着黑衣人追去。 可那空中哪还有秋舫的影子,自打黑布一裹,秋舫的身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堆墨雨化作的针全都扑了个空。 而地面上也惊现起一阵白光,猛然聚在一起,隐隐汇聚成一个盾牌的模样,将如注般的针雨悉数挡下,风政双目圆瞪,探出半个身子一看,却同样瞧不见黑衣人的身影。 逃了? 祖霖在一旁观望许久,这场斗法说不上激烈,但大家也算是显露了一些神通。 祖家与墨宗算不上仇敌,但互相之间素来瞧不顺眼,只是如今风政有事相求,他亦有利可图,这才短暂聚到一起。但归根结底,心中多少存了一些看墨宗洋相的意思,见风政失手,便吐字如针扎,无形之中刺了风政一下。 风政没有理会,而是望着黑衣人消失的地方陷入了沉思。 知晓秋舫真实身份的叶绫雪此时也收起蓝色火海,不声不响地站回叶云身后,她的双眸早已恢复平静,只不过眼里却蕴了一丝忧虑。 叶云见她回来,侧过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才发觉她眉目不自觉地深锁着,心中似有忧虑。叶绫雪由他一手带大,为人极是单纯,心事免不了挂在脸上,叶云一瞧便知,这小妮子有鬼。 而今日叶绫雪的忧虑却不同于往日,就像忧虑中还带了一丝疑惑。叶云略有不安地张了张嘴,但环视周遭一眼,便又将嘴闭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哼,东极门。 正当叶云在心中盘算一会定要向叶绫雪问个明白时,风政恶狠狠的声音便在一旁响起。 叶绫雪本在思索吴秋舫究竟为何要救下边的妖物,乍听得东极门三个字,自是惊讶地抬起了头来,双眸一亮,凝视着风政。但见他并非刻意去说秋舫,悬着的心又落了下来。 风政不察,仍是自顾自地道:他们终于是坐不住了。 叶云干笑了两声,并没有接茬,此番到洛城来观礼屠妖大会,他是奉了大将军之命,举的也是大将军的旗号。 一直以来,大将军都是多头下注, 早早将一对子女送去了东极门学艺,即使如今大将军受限于东极门与人君之间剪不断的关系,更加偏向与墨宗合作,但保不齐未来傅朝接掌大将军府时,他们又会倒向东极门。 老谋深算如他,此刻也不愿为了墨宗去开罪东极门,自然不愿与风政多言。 风政不傻,对这些事情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然不会过多计较,毕竟他所图的并非寄人篱下,而是暂时依托大将军的权势壮大墨宗,最后夺取佛门亦或是徵侯山那样的地位,成为天秤上最为重要的砝码,让各方势力都不敢开罪他,以免他完完全全倒向某一方势力。 只是如今的墨宗,只在洛城内有极重要的一席之地,放眼整个人间,还远远不够。而这一场屠妖大会,便是他壮声势、笼人心的第一步。 万事开头难,第一步,总是关键的一步,因此他绝不容明日的盛会有失。 见到风政胸口微微起伏,就连背负在后的双手也隐隐颤抖,祖霖心中不禁起了一声冷笑,但也油然而生出几分凝重。风政一向稳重,此刻露出这般模样,那一定是事关重大。 念及于此,祖霖更多了几分兴趣:风兄明日还得加强防备才是。 风政没有侧目瞧他,只是沉声说道:多谢祖兄提醒,不过尽管放心,骄兵必败,东极门擅闯我宗,丝毫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一定会吃亏。 见风政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叶云只好将话题岔开:不知祖家主刚才施法效果如何? 说罢,他深深地望向后院之中。 此刻的后院归于平静多时,原本只有他们几人的声音在半空中飘来荡去。地面上却突然传来连绵不断的脚步声,原来是被巨响所惊动的弟子们陆陆续续赶来,见宗主大人与他的贵客们矗立在空中,周遭也没有发现任何敌人,均是神情一怔,不知所措地呆着。 见他们姗姗来迟,风政本就不佳的心情此刻更是恼火,竟冷哼一声,朗声喝道:都下去。 见众弟子纷纷退散,风政脸上的冷色才渐渐消退,转而向叶云客气道:叶先生尽管放心,有祖兄家传秘法与秘宝,那妖的神智已然不请,等明日上了刑场,还不都是引颈受戮。 不愧是老姜弥辣,风政一句话既捧了祖霖,又打消了叶云的疑虑。 叶云闻言,便是拱手说道:那老头子提前恭喜风宗主了,明天只需要撬开妖女之口,问出人妖之谜,再是一刀给她个痛快,那便成了人间的功德。 叶云可不信佛,功德不功德的也都是戏言而已。当然,他也知道风政也绝不是真正想要造福人间,不过是想在妖女口中探知妖域和她为何是半人半妖的秘密来罢了。 叶绫雪刚才见过阿鱼,虽然知道对方有一半妖的血统,但那副面容瞧上去也不过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女,此刻叶云正和风政聊起如何斩杀她,听得叶绫雪不免动了恻隐之心,脸色微微一变,便将头兀自撇向一旁。 还仰仗叶先生照拂。 风政露出笑容,与叶云客气道。 叶云虽然推脱,却不完全推脱,同样是淡然说了一句:是大将军照拂。 吴秋舫今夜刚出火海,又被裹紧黑暗,等他再次见到皎洁月光时,眼前早已换了风景。 他睁开眼,认真打量起周遭来,四周阒静,只是隐约间听得一阵潺潺流水从鹅暖石上淌过,发出细碎且轻盈的声响。 他再往前一瞧,不远处栽种着一棵大树,看上去颇为眼熟,赫然便是所住柴房门外的那棵。 我怎么回来了? 秋舫腹诽道。旋即又警惕地张望起来,虽然视野里并没有出现用黑布将他裹起的黑衣人,但他隐约觉得对方并 没有远去,反倒是潜伏在附近。 这位黑衣人虽然救了自己,使的也确是东极门的符箓,但毕竟是在墨宗之内,究竟是敌是友还很难说得清楚,这一点让少年郎不敢有丝毫松懈。 就在此刻,大树之上突然传来一个低沉得有些嘶哑的声音:莽撞。 短短两个字,却惊得秋舫登时寒毛直竖,他听出那棵大树上隐藏有人,却难以察觉到对方的气息,想必是一位隐藏气息的高手。 想通此节,秋舫知道自己的道行一定弱于对方,便恭顺地道谢:多谢前辈相救。 对方并没有收下秋舫的谢意,反是冷然道:出手倒是有几分二...晏青云的影子。 前辈认识我师父?秋舫闻言抬眸,凤眸水漾,藏不住他心中波澜。 师父隐居震明山二十年,还能一眼瞧出自己和师父之间关系的人,必不是常人。 黑衣人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认识倒是认识,只是有太久太久不曾见过了。 这句话出口时,黑衣人的声音并不似刚才那般清冷,其中的怒意更是被抽离无影,甚至还带了许多感叹。只是末了,他又沉吟道:他可还安康? 秋舫一听这口气,微微皱起了眉头,对方一副与师父相熟的样子,想必至少是位老友,可据他所知,师父交友甚少,至交更是寥寥无几,这位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过心中思虑归心中思虑,话总是要答的。 师父身体安康,劳前辈挂心了。 秋舫望着大树,露出凝重的表情,不由地脚步轻点,朝着大树缓缓走去。 站住。 对方突然出声叫停秋舫挪动的步子,让秋舫不禁愣住,心中的疑惑更甚方才。 前辈也是东极门人?秋舫开口问道。 是与不是,你迟早会知道的。 不是现在么? 时机未到。大树上轻轻飘来一句,随着神秘人话音一落,一个黑色包裹却从大树中飞来。 秋舫眼睛一亮,连忙跃起,一把将黑色包裹抓在手中,秋舫埋头一看,黑布已被磨出毛边,显得有些旧了。再握着轻轻一掂量,这包裹严格说来,更像一个巨大的囊,拿在手里很轻很轻,轻得像是空无一物。 这是? 秋舫将黑色包裹托在手中,不解地问道。 中等法器,幻云囊。黑衣人解释道,将其展开,再往里边一钻,连人带囊,无人可见。 仙人也看不见么?秋舫倒是满脸天真地一问,看来刚才将他收在其中的宝贝,便是此物了。 黑衣人却被秋舫这一问给逗得笑了起来,看来眼前这位并不是熊珺祺那样冷峻,或是钟寇那般严肃之人。只是他一直隐身于大树之后,让秋舫完全无法猜到他的底细。 孩子,你是把仙人当成什么了。黑衣人笑道。 前辈道行高深,拿出手的东西绝非凡品,能骗过仙人也是正常。秋舫知道对方对自己没有恶意,便递上一句好话。 你这一点可不像晏青云。那人继续笑道。 并非人人能都能修成师父那样的人。秋舫道。 哼,今夜你太莽撞了,若不是我在,你的性命便交代在这了。黑衣人画风一转,责备起秋舫来,似乎一提及此事,他的声音便会有几分不悦。 晚辈不得已而为之。 她要杀你,你还要拼命救她,老朽看不明白。 黑衣人低声说道,却让秋舫起了几分疑心。 这人突然自称一句老朽,想必年纪极大了,不对 ,他怎会知道我与阿鱼之间的交易? 秋舫头皮突地发麻,急忙追问道:前辈怎知阿鱼在追杀我,又怎知我要救她? 哼哼,你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里。 黑衣人嘲笑他道,却让秋舫更是细思极恐,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道:前辈真乃高人也,好在前辈更是个好人。 你这小嘴,不像晏青云,倒像何望舒。 黑衣人又是一笑,转而正色道:我知道,此事你绝不会善罢甘休,明天若遇险情,可躲入幻云囊中。 秋舫见对方将这般宝物赠予自己,心中自然是不胜感激,再度躬身一拜道:前辈大恩,晚辈日后定当报效。 好好活着,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说到下半句,黑衣人的声音缓和了下来,秋舫闻言竟觉得亲和有加。他的好奇心也跟着再度大起,总觉得这语气在哪里曾听过,对这声音却又毫无印象,任凭他在脑海里翻个底朝天,也琢磨不出来半点思绪。 晚辈再次谢过。虽然秋舫并不清楚对方是何许人也,但隐约间猜到,能时时刻刻盯着自己一举一动之人,一定也随时都在墨宗里。 不过令他有几分汗颜的是,自己随时被人盯着却毫不自知,归根结底还是修行不够。眼前的人是个好人也还罢了,若是个坏人,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去吧,明日别再如此莽撞了。黑衣人再度出声,不过片刻之后,那大树之上便没有了动静,周遭唯一的响动,便只剩下风儿的呼啸。 秋舫知道对方已经离去,便松下紧绷的神经,抬头望天,星光照耀着他高挺的鼻梁,眼里却翻涌起波涛,看来明日的凶险将不会弱于今夜。 第一百零一章 屠妖大会(6) 白露去,秋风悲,声声钟鼓绕烟鸣。 因是清晨时节,雾气将退未退,高楼水阁之间还有朦胧轻饶,为即将举行的盛会更添几分缥缈玄幻之气。 秋舫早早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迎着熹微晨光,连忙挑了三大缸清水赶往风随星的院子里,为她沐浴更衣、梳妆盥洗做足了准备。 九清等婢子也匆匆赶来,或端水、或摘花,各司其职地伺候着风随星梳妆打扮。 瞧着大家忙碌的身影在树屋内外频繁进出,秋舫倒是落了几分闲暇,百无聊赖地环视周遭。昨夜命悬一线,若非黑衣人出手相救,他恐怕今天会成为屠妖大会上的添头,屠妖之前怕是要拿他的血来祭刀。 念及于此,他心中有几分后怕,却不曾后悔,若是时光流转,再让他置身昨夜的处境之中,他还是会去尝试吓唬一番风政,阻止他操纵阿鱼的心神。 说来倒也奇怪,有妖现身人间本就足以骇人听闻,这下倒好,阿鱼竟还是闻所未闻的半人半妖,别说那些修真者对今天的屠妖大会有一万个好奇,就连他的思绪都被此事所牵引,满脑子都是这是怎么做到的?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放眼人间,这样的奇闻异事估计不胜枚举,以后见得多了,兴许就不会觉得大惊小怪了。 秋舫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只好随口安慰自己两句,让百思不得其解的心境稍微平复一些。 谷芽,你在发什么呆? 不远处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循声望去,是九清正从风随星的闺房中走下,一边走一边向着 今天客人众多,风政又极是在意门面,挑了一些容貌出众的婢女前往大会上伺候着,九清自然也在其中,脸上化了比平日里稍显浓艳的妆容,青涩之气少了几分,艳丽之色多了几抹。 见她走来,秋舫也随口敷衍道:昨夜睡得不太好,有些犯困。 昨夜?九清闻言稍稍一愣,旋即压着嗓子正色道,你也被吵醒了? 这回换秋舫微微怔神,随后又幡然醒悟对方说的定是昨夜后院的巨响,便假意咳嗽一声道:是了,差点把我吓得跌下床来。 见他说得如此夸张,九清笑意盎然,嘲他道:你都是修真者了,哪能如此胆小。 我才入门两天,还差得远呢。 听说又是东极门的人想来坏宗主好事。九清却突然有些愤懑不平。 哦。只要没事就好。 见事情逐渐引到自己身上,秋舫暗觉不妙,便想岔开话题,免得九清说激动了连带自己也骂上一顿。 九清却没有转移话题的心思,此刻风随星正美美地泡着花瓣浴,自然无心顾及屋外的窃窃私语,也正是因此,九清大胆了一些,继续说道:也不知道到底有事无事,宗主大人今日要屠妖,若真有个闪失,怕不是全宗都得... 说到此处,九清的声音便颤抖着停顿下来。 姐姐怕了吗?秋舫笑吟吟地说道。 当然怕了,你不怕?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不怕。 秋舫的表情颇为轻松,一副并未将此事当成大事的模样。 九清见状白了他一眼,幽怨地说了一句:是是是,修真者和我们凡人总归是不一样的。 见她又将话题聊得有些不太愉快,秋舫咳嗽一声,便又随口将话题引开道:那姐姐怕东极门吗? 东极门嘛...九清沉吟道,我也不怕,大不了他们将我杀了,要是小姐有心,不对,你也会帮我报仇对吧? 九清说罢,掩嘴笑了一笑,纤纤玉手勾起一缕散落在耳边的鬓发,盈盈眼波微微一斜 ,真诚地望着秋舫。 秋舫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移开道:他们也不至于见人就杀吧? 谁知道呢,那是一群怙恶不悛的歹人,你怎么还向着他们说话?九清努着嘴责备道。 换做以往的秋舫,听闻这么几句话,恐怕是要不顾一切地据理力争两句,但今时今日他却付诸一笑道:那希望我不会遇见他们。 你怎么光顾着自己,难道希望我遇见他们么? 九清用词虽说还是责备,但她却没有责备的口气,反倒是有几分打趣。 秋舫也爽朗地笑了一笑,心想你这都已经遇上了,我再是为你祈愿也不管用。不过心中怎么说,嘴上却不能露出分毫来,秋舫故作认真道:是了,希望姐姐也不会遇见东极门的人。 二人经过一番对话,原本各自都有些凝重的心情终于是放松了许多。 小姐出浴。 一声轻呼从树屋上方传来,九清尖着耳朵一听,微微提起裙摆,快步小跑了上去。作为风随星院子里的小管家,今日是画远山眉还是柳叶眉,是梳灵蛇髻还是飞天髻,是该点一些淡妆亦或是怎样,都是九清理应去操心的对象,所以她忙不迭地撵了上去。 过不多时,风随星的闺门便被推开。 作为东道主的掌上明珠,今日的风随星可谓是盛装出席,比之往常更添几分艳丽,昂首走在前边,明眸闪亮,朱唇颤动,耳下银铃晃动,被金色阳光一照,流光溢彩,光华夺目。 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论是谁,是个男人瞧见美人都免不了多看上几眼,今日的秋舫也未能免俗,即使他对风随星并没有多少好感,此刻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跟在后边的九清见了秋舫那半痴半赧的模样,却有些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们臭男人都是一丘之貉。 墨宗是百年大宗,在洛城耕耘上百载,经营坊市商阁无数,要说一句家大业大那自然是当之无愧。 既然家大业大,那墨宗的占地范围自然极大,秋舫跟在风随星等人身后,方才在远处瞧见的高台在前院中心的一处广场上,广场前方便是会客厅,风政与外人商议要是时多在此处,而四周院落则是重重回廊围绕,壁画鲜丽华美,豪华宫殿也不过如此。 走了许久,秋舫一行人才来到前院之中,见是大小姐到此,下人们无不是纷纷避让,谁要是在这盛大的日子里触了小妖女的霉头,落个身首异处都算好运,至少好过五马分尸不是。 秋舫极少来到前院,放眼望去,更是精致华美到了极点,雕栏玉砌的楼阁比亟错落,轻烟薄绕。风政有心,在这深秋时节里,也网罗来了各种奇花,铺陈在大道两侧,一派气象万千。 看来,今日的屠妖大会还真是当得起空前盛事之名,风政这是花了不少心血在其中。 秋舫不禁在心中感叹道。 为了这场盛会,前些日子,风政便命人在广场上造一处高台,有了工人们的连夜赶工,这高台已经拔地而起。 风政则依旧着一袭绸缎织就地黑袍,在阳光下隐隐闪烁着光辉,他正意气风发地迎来送往,与前来拜会的客人们聊得是不亦乐乎,看上去并未被昨晚的事所影响到心情。 秋舫再是张目打望,场边上站着久未见过的风随云,少年郎此刻倒是丝毫不在意此人。他要寻找的自然是叶姓爷孙二人与祖霖。 不过任凭他瞪大了双眼,也寻不到这三个人的踪影。 林秦到得也很早,风随星见了,自然是连忙迎了上去。她院子里的婢女们见了倒也高兴,一方面是将风随星这个煞星交脱手了,有林秦陪着,她一般不会作妖;另一方面自然是乐见小姐与未来的夫婿闲聊叙旧 ,感情升温。 秋舫的脚步悠悠晃到广场的角落里,除了高台之上,便数此处视野极佳,他要时时刻刻盯着他想要盯着的人,以免错过出手的最佳时机。 念及此处,他用手摸了摸怀中藏着的幻云囊,昨夜回去过后,他细细研究了一番这宝贝的用处,原来遇见危机,整个人跳入囊中,便可随囊隐身,只要不是像仙人一般的存在,都无法发现其中破绽,倒是意见不可多得的逃命宝贝。 唯一令秋舫犯难的事,躲进囊中固然简单,不被发现也简单,但这囊可没有长腿,不是自己想让他去哪边能去哪的,最后的结局无非是黑衣人将他悄悄带走,或者等人群散尽后,自己再从里边钻出来。 想来想去,秋舫只觉得头疼,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 大好日子,怎么还唉声叹气的? 不远处的刘总管见到秋舫的模样,缓步走了过来。 秋舫不忍见他一个老者过度操劳,便迎了上去道:小子在想,待得小姐出嫁那天,婚礼一定比这还要宏大,只不过嘛,越想越觉得小姐要离开娘家,心中多少有几分不舍。 要在别人家里,一个下人说出这句话来倒还可信,但毕竟是在墨宗,风随星可就从没有过这般待遇了。 刘总管何尝不知秋舫不过是几句场面话,但也不去拆穿他,而是将话头挑到别处:今日的盛会,要操心的事可多了。 刘爷爷还是要多保重身体。秋舫劝慰道。 人这辈子,总得是要入土的,凡人活到我这个岁数,已经赚够了,我也没多少留念的了。 刘总管笑道,眼眸清亮明澈,倒像是看破红尘了一般。 刘爷爷没有家里人么?秋舫不解地问道。 刘总管却愣了一愣,好像心有所感,眼中多了一分雾气,脸上也添了一丝红润,片刻后,他才说道:兄弟姐妹倒是有的,不过嘛,有些年生不曾得见了。 有时也该见见。秋舫想起许久没有见到的晏青云,心中不免也有几分伤感。 若活着,便总有见面的一日,这么多年都等了,又何苦急这一时。 刘总管朗声笑道,这一刹那,他似乎收起了自己的感慨,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神情。 秋舫简单应了一声,随即扬起眉来,双目瞪若铜铃,遥望着远处。 刘总管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到是叶云带着叶绫雪也来到广场之中。 刘总管突然拿秋舫打起趣来:瞧见美人便挪不动步了? 刘爷爷误会了,小子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那女子看起来有些与众不同。 那还不是因为人家漂亮? 秋舫闻言,赧然地摇了摇头,装出一副大为惊奇的模样来,缓缓说道:小姐前几日教了我一些功法,修炼之后,看见这些修真者,总是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秋舫知道刘总管只是一个普通凡人,只要与他说上几句功法之类的话语,对方便会一无所知,既然一无所知,那自然不会再多追问。 如意算盘在秋舫心中打得啪啪作响,但这一次却落错了棋子。 谁料刘总管竟然说道:老头子虽然不会你们那些功法,但阅人无数,这人是厉害还是不厉害啊,可是一看便知。 那刘爷爷觉得那位女子厉害与否? 秋舫眉目一挑,轻声问道。 厉害,能把你眯成这样,当然厉害。 刘总管说罢,便兀自笑了起来。 要不得说姜还是老的辣,这三言两语之间,秋舫便从刘总管手中败下阵 来,他小脸微红,双手也不自觉地攒成拳头,抱怨了一句:刘爷爷又拿我取笑。 刘总管只是微笑,并没有再去接话,因为他知道,距离屠妖大会开始的时间已经近了。 秋舫同样察觉到这一点,只见风政缓步走上高台,他神采奕奕,晶莹黑亮的瞳仁里反映着点点光亮,眉宇间也挂着不怒自威的压迫。 诸位! 风政矗立在高台之上,朗声说道,那声音似有极强的穿透力,顷刻间便传遍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此时台下的看客们早已落座,前三排后三排、里里外外坐的是满满当当,看来今日来捧场的人并不算少,之不过秋舫在洛城之中待的时日还不算久,这些面孔在他看来都称不上熟稔。 见风政发话,原本还交头接耳的宾客们均是停下了寒暄,他们知道,众人翘首以盼的屠妖,即将开始! 第一百零二章 屠妖大会(7) 台下的鸦雀无声让风政甚是满意,他双眸扫过,鼻尖微抬,大有睥睨天下之意。 过了片刻,风政才气势十足地捋过黑袍缎面,用不大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说道:今日在座的诸君,莫不是江湖豪杰,人间至强,我们墨宗能迎得诸君大驾,实乃蓬荜生辉。 秋舫可不想听这些客套话,他双目紧紧盯着台上,心中略带几分焦急,明明大会已然开始,却迟迟不见祖霖的身影,令他满腹狐疑。 不过此时此刻也由不得他胡来,只能蹙紧眉心,耐心等待风政先行与人寒暄完毕。 承蒙诸君赏脸,风某人在此谢过。风政朗声道。 风宗主,咱们都是老相识了,又不是外人,甭跟大家伙客气了,快让我们瞧瞧那妖怪究竟长什么样? 不过也有与秋舫同样心急之人,台下突然冒出一个粗狂沙哑的声音。秋舫循声望去,之间此人串了一脸络腮胡,长得是五大三粗,面色黑中透红,扯着大嗓门连喊了几嗓子,早已是迫不及待。 王大莽,你急着讨媳妇也别来这凑热闹,那可是妖,给你传不了宗,接不了代。 台下的人群里又有人叫嚷了一句,明显是冲着被称作王大莽的大汉去的,用词虽然粗鄙了一些,却只是调笑打趣,并不是真心辱骂。 听了这一句玩笑话,周围原本屏气凝神侯着的诸君皆是忍俊不禁,一阵欢声笑语响起,浓重的气氛登时瓦解。 那王大莽听了,整张脸涨得通红,忍不住大骂了一声去你丫的,便又朝着台上喊道:风宗主快让咱们开开眼。 台下多数人都是围着圆桌而坐,只有最前边两排的贵客是按前堂摆设安置的,八仙桌、太师椅一应俱全,桌上也搁了些糖酒茶饮,果盘也是整齐陈列,想必有资格坐在这里的人都是风政特意请来的贵宾。 叶云爷孙二人也在其中,听见后方嚷嚷声不断,叶云照例是呷着酒、挂着笑,老话说人上一百、形形***,他虽然离百岁还差了二十余年,但见过的世面却不算少,心境自然也在众人之上,听见别人的玩笑话,不管粗俗与否,自然是觉得有趣至极。 但叶绫雪可就没他这般心境,她本就清冷管了,加之平常最是不喜不正经的话语,此时眉头一蹙,神色中显露出几分厌烦。 风政与这些人也算老相识,对他们的性子可谓是了如指掌,见他们吵嚷,也不动怒,只是放声笑了起来,随后沉吟着望向台下众人说道:看来诸君都迫不及待想要进入正题了? 见风政松了口,台下立马响起一片应和之声,熙攘嘈杂的喊闹此起彼伏,在秋舫这类喜静的人听来,多少有几分刺耳。 不过这般也好,至少阿鱼能早点露面。 秋舫一边在心中劝慰自己,一边将目光落在叶绫雪身畔空着的椅子上,大概这就是为祖霖留着的位置吧。 正当秋舫蹙眉凝思之际,风政竟顺着众人起的哄说道。 那么,祖兄,让大家开开眼界吧! 随着风政话音一落,秋舫双眸一抬,目光锐利如刀,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等待祖霖现身。 可在场诸君注目半晌之后,也没有见到祖霖的身影,秋舫心中升起一阵狐疑,警惕地瞧着风政,只见他脸上洋溢着激动,好像这一切在他眼里都显得极其正常。 风宗主,你说的可是祖霖祖家主? 台下有人谨慎地出声询问道。 风政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城北祖家的祖霖。 那祖家主为何迟迟不见现身?又有一人纳闷地问道。 自打风政出声唤了祖霖之后,四周先是陷入一片死寂,众人均是瞪大了双眼,生 怕看漏了什么。可过了这么些时间,台上除了风政,哪里还瞧得见其他人或者妖的身影,有些性急的人甚至腹诽不已,觉着这墨宗的风宗主既然耍了他们一道。 那可是妖啊诸位,这么容易就能现身,岂不是太简单了一些? 风政双目平视前方,眼中波澜不兴地说道。 那风宗主这是?底下坐着的修真者们对此都怀着一万个疑惑,忍不住向风政讯问道。 各位,稍安勿躁。 风政笑着摆了摆手道,转而将目光投向天际,似乎在等待些什么。 吴秋舫随着他的目光瞧去,此时天高云淡,阳光正好,不似盛夏毒辣,也不似冬日清冷,照在身上暖意洋洋。 可朝阳再是和煦,也照不进秋舫的的心底,他眼中的忧虑之色逐渐有些关押不住了。 怎么,害怕了? 刘总管的声音在秋舫侧面突然响起,他身子跟着颤了一下,竟一直没能察觉到对方并没有离去。 刘爷爷,你还在这呢。秋舫顺嘴说了一句,他此刻并不想和刘总管再聊些闲话,只想聚精会神地盯着场上。 他的神态全被刘总管收在眼底,刘总管缓缓捻着胡须,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此事宗主计划已久,想必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才会让那个什么妖现身吧。 秋舫闻言,稍稍一愣,片刻后才挤出一个笑容道:宗主英明神武,谁敢来造次? 东极门。刘总管却笃定地说道。 秋芳扭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心底有几分疑惑,这老头明明不是个修真者,言辞间却对修真者之间的恩怨挺是上心。 今日我们人多势众,量东极门也不敢来吧。秋舫低声说道,目光又落在高台之上。 那倒未必,东极门的人手段可不少,防不胜防啊,不过今日宗门戒备深严,东极门的人要是敢贸然出手,怕是得把命丢在这里。 刘总管突然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一句话竟令秋舫心中有些发毛,连忙四处张望了一番,寻找起一会的逃跑路线来。 一只黑鸟却在此时落入了他的眼帘,那黑鸟扑腾着从人群上空穿过,落在秋舫身后的树上。 秋舫知道是何望舒应约而来,连忙用秘法传音道:师叔,祖霖为何还不现身? 我哪知道。 何望舒没好气地答道,昨夜走后,他径直去找了周宗禀告。回门路上,他一路思索应对之策,后来面见周宗之时,便提议段谋以恭祝大会的名义也到墨宗来闯上一闯,一来探一探墨宗的底细,二来也可策应秋舫脱逃, 但计谋刚一出口便被周宗严词拒绝,理由竟是与墨宗还没有到撕破脸皮的时候。 何望舒心中堵着一万个不解,其一是熊珺祺已经当着徵侯山众人的面将骨魔使灭杀,如果这还不算撕破脸,那什么才算撕破脸? 其二是吴秋舫对东极门的重要性可不是其他弟子所能够比拟的,况且以晏青云二十年前的疯魔程度,要真知道秋舫葬身墨宗,怕不是要将洛城给毁了才肯罢休。 无论何望舒怎么思前想后,都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周宗时不时强硬似钢,时不时又瞻前顾后。 如今墨宗里待着的人是秋舫,大会上一定会惹是生非的人也是秋舫,这样一个被视为东极门未来的弟子深陷漩涡之中,却任他自生自灭,这掌门人也太窝囊了一些。 想不通透的气愤沉积在何望舒心里,以至于他听见秋舫的问话时,免不了怼了一句。 秋舫一听,便知道十师叔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也不敢多问,便闭嘴不吭声,老老实实地盯着高台。 咦? 何望舒突然出声叫了一句。 秋舫闻言,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狐疑道:有何不妥? 你旁边那个老头...是谁?何望舒的声音一沉,语气也有几分凝重。 总务堂的大总管,普通人罢了,师叔觉得有异?秋舫微微侧着头,用余光瞧着身畔的刘总管,生怕让他发现自己在打量他。 倒也没什么,就是瞧着这老头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感觉。黑鸟说罢还跟着鸣了一声,在树杈上左蹦右跳。 那刘总管被这声鸟鸣吸引住了目光,眉眼一抬,盯着树枝上的黑鸟骂了一句:不吉利的东西。 说罢竟是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在地上随便捡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朝着黑鸟掷去。 估摸着何望舒正沉浸在懊恼当中,不曾想到刘总管这样一个凡人还会在这间隙里朝自己扔石块,竟被不偏不倚地砸中。一时之间,羽毛纷落,啾啾哀鸣,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 这死老头找死是吧? 一声如雷大骂被秘法送进秋舫的耳朵里。人最紧张的时候,也最是容易被外物一冲,给扭转一个情绪,秋舫先前也被刘总管用石头一砸给逗得一笑,此时听见何望舒暴跳如雷的声音,只好憋住心中的笑意道:师叔,别跟凡人一般见识。 他要不是凡人,我一定... 不等何望舒说完,秋舫双眸突然放光似的盯住天际,他感受到一道强悍的法力波动从天际铺开。 不多时,一道紫光从天空中砸下,直直***高台上。 人群里也同时爆发出一阵阵惊呼,议论之声游荡在会场之中,依稀间,秋舫听到了御魂幡三个字。 第一百零三章 屠妖大会(8) 秋舫抬眸望去,在那围栏与白玉阶的中间高台上,昨夜曾得见半面的御魂幡已被死死嵌入石板,剧烈震击在石板上凿出深深的裂纹,正不断绽放开来,足可见力道之大。 原本白色的御魂幡被一团紫气所缠绕,随着时间推移,紫气生烟,周遭的空气逐渐被染上一层淡紫色烟雾,在空气里氤氲开来,一片雾蒙蒙的幽深包裹着高台以及风政,像身在毒雾缥缈的沼泽一般,使人心中战栗,不敢靠近。 坐在第一排的贵客们并不畏惧,风政昨夜已与他们通过气,眼前场景皆在意料之中,神色并没有露出任何异样。 秋舫的目光从朦胧中的御魂幡身上掠过,双眼微虚,隐隐中觉得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正从头顶展开。 只见风政纵身一跃,从紫雾中爆射而起,手中更是施术连连,发招沉稳,一面小小的黑旗凌空飞出,窜入云霄,整片广场中的法力波动都不由自主地朝云层中聚拢。 不多时,天空中又猛然出现一个黑点,秋舫初看并不觉得显眼,但只是一两个眨眼,那黑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四散开来,一层幽暗的黑气逐渐笼罩天际,旋即汇聚成一个樊笼,将整片广场牢牢罩住。 这一瞬间,黑暗蔽日,场中也跟着陷入死寂,秋舫内心升起一抹不祥的预感。 风宗主这是作甚? 场上有人高声喊道,这一问,问出了场中绝大多数人的心声。 风政也不理会,他双眸紧闭,眉心泛起一阵黑白相间的光芒,身子也悬停在半空之中,来往的强风刮得黑袍列列作响。 旋即他双手又绕了几绕,看得出是在引动术法,在他的法力加持下,那层黑气瞬间暴涨,无形中传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场上有些家族专程带了刚入修真之道的小辈前来观礼,这些小辈多是修炼时日不长,亦或是根基不牢,总之实力均是不济,纷纷被这阵强烈的压迫逼得气喘吁吁,脸上悄然泛起一阵青色。 所属家族的家主们见状无不是眉头紧锁,连忙用手指点向他们的眉心,手中渐渐泛起一丝淡淡的辉光,帮助这些小辈们稳定气息,片刻之后,他们脸色才稍显正常。 师叔,风政干了什么? 秋舫面色凝重,以秘法向何望舒传音道。 嘶,没想到他的家底还挺丰富的,当真是小瞧他了。何望舒并没有急着回答秋舫的问题,反倒是自顾自地感叹了一句,好像覆盖天穹的黑气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秋舫闻言,内心的忐忑与不安更胜方才。 不知九清他们如何? 这阵压迫秋舫同样感知得到,得益于晏青云的敦敦教导,少年郎根基扎实,法力深厚,抛开战斗经验不提,就这份底子在第四类人中也能叫得响名,此时自然不会被压迫所压垮。 但他不得不担心一下作为凡人的九清和刘总管,念及此处,他连忙将目光扫过,远处的九清手中端冷然一块盛满了水果蜜饯的盘子,想是正要为前排的贵客们换上一些吃食,不过此时她的目光却被天穹的黑气所吸引,不由驻足在原地,怔怔地仰头望天。 反观一旁的刘总管,却是泰然处之,凝望着天穹,手中杵着一根脱了层漆的旧拐杖,眸子里看不见他的内心。 这般瞧来,这二人,不,不仅仅是这二人,广场上除了道行低微的修行者面露不适之外,这些凡人们的脸上却唯有惊诧,并无其他怪异之处。 这是为何?秋舫朝黑鸟开口询问。 何望舒沉吟道:殃云覆天阵。 殃云..覆天阵?是结界么?秋舫不解道。 像结界,但不是结界。平常的结界都由修真者法力汇聚而成,需要 不停注入法力来维持运转,人界几乎是一体,这过程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极其不易,所以墨宗的护宗结界被毁了这么多日,结界师们同样身受重创,到现在也未能修复。 听见何望舒的话愈渐沉重,秋舫大抵猜到事情不妙,不禁低头凝视指尖,一排浓密的眉峰下,目光里布满了忧虑。 殃云覆天阵与幽狱玲珑塔等物一样,都是上等法器,阵旗即为阵眼,无论是里边的人想要出去,还是外边的人想要进来,都得打破中间这层黑不溜秋的铜墙铁壁。只不过这般看来,殃云覆天阵在风政手里最多只能发挥七成效用。但就算只是七成,你也别抱侥幸心理,纵使第一类人来了,也要费不少功夫才能破阵而入。 何望舒说罢,又顿了一顿,换上一副疑惑的口吻喃喃道:只是这玩意有个奇特之处,凡人在其中却不受任何影响,别说不会被这阵威压所压垮,甚至还能进出自如。 何望舒对结界之道造诣颇深,提起与结界有些相似的阵法类法器来,自然也能如数家珍般扯一阵子。 秋舫听在耳里,难在心里,第一类人要闯进来都得费尽心思,那他一个第四类人,又靠什么来蚍蜉撼大树呢? 黑鸟在树杈上蹦跳了几下,见吴秋舫一脸郁色,何望舒猜到他心中所想,赶紧劝慰他道:这阵法之强,别说是你,就连我都得拼上全力才有可能破开,你可别想不开。 秋舫迟疑着没有搭话,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天际,由于黑气笼罩,阳光全被遮挡在外,黑暗正一步步蚕食着仅剩的余晖。 风政缓缓睁开双眼,双手拍了几拍,一串串灯火渐次亮起,吐着星星焰光,顺着会场绵延了一整圈,将不断自上而下压来的黑暗给暂时驱散。 见少年不答话,何望舒再度出言道:秋舫,承诺固然重要,但也得量力而行,周老三今天可没有救人的打算,你给我悠着点儿,断然不可莽撞,要像昨晚那般,学会忍耐,知道否? 说是劝慰,但何望舒的语气已近乎呵斥,他瞥见秋舫眼中那股狠劲,心中越来越不安生。 弟子...知道了。 何望舒哪里知道昨夜他前脚刚走,秋舫后脚便跳了出去,若非有人相救,恐怕早已命丧墨宗。 但秋舫此时还想故技重施,先用缓兵之计将何望舒拖着,并不与他争论长短,至于救与不救,他心中自然有数。 何望舒却心中一颤:当真知道了? 秋舫点了点头,末了,又将目光放向远处。 此时的风随星突然站起身子来,东张西望地往四周张望。 秋舫见状,略一迟疑,忽然想起何望舒刚才所说之言,连忙一把摁住心口,身形微微晃了几晃,面露痛苦地往身后的树干靠去。 孩子,你怎么了?身侧的刘总管见状,脸色微变,赶紧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扶了过来。 我...我..喘不过气来。 秋舫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正是想起何望舒说过,凡人在这结界里并不会有异,但自己曾被风随星传授墨经,真要说来,此时正是一个修为尚浅的入门修真者,理应装出一副力有不逮的模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 刘总管见秋舫面色发青,脸上也露出一丝慌乱,无处安放的双手微微抬在空中,抖得有些许厉害。 秋舫用余光瞥向风随星,只见她已经发现自己正与刘总管身处角落之中,低头向身旁的林秦交代了几句,便快步朝自己走来。 二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远,风随星似乎也受到殃云覆天阵的影响,每走一步都有些沉重。 果然如秋舫所料,这小妖女找的人是自己,不过竟然在这危 急时刻记起自己还在此处,大概是要过来查探自己情况的。 不等风随星走近,风政便面带笑意地朗声道:诸位受惊了。 风宗主,你这是要瓮中捉鳖?还是刚才挑头那个王大莽,再次粗声粗气地喝道,不同的是,这一句话多少带着些颤抖,看来他对突如其来的白昼换黑夜有些发怵。 你骂谁呢? 听见王大莽这话,人群里自然有人不高兴,立马出声反驳了一句。 满场气氛紧绷,唯有修为尚浅的一些小辈们正在慌张急促地喘息。 风政却在空中扫了众人一眼道:此妖的实力,犹在第二类人之上,风某也不得不以小心为上,毁了墨宗事小,若伤了诸君,墨宗上下可担待不起啊。 风政此言确有分量,众人一听他说妖的道行犹胜第二类人,无不大惊失色,整片广场静得雅雀无声,就连那些喘气艰辛的小辈们也跟着怔神,一时间甚至忘记呼吸。 见众人均被震慑,风政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轻飘飘的落回高台,紫雾继续笼罩着高台,让人瞧不真切雾中风政的面容,只听得他再度拍手道:祖兄,无虞也。. 风政的话音一落,四周原本还算微弱的灯火一闪,火苗猛地蹿起,刹那间火舌跃动,烟尘滚滚。 你。风随星走近秋舫身边,眼底流露着难得一见的关切道,怎样? 回小姐,小的无碍。 秋舫的声音有些微弱,气息颇为不稳,风随星闻言蹙了蹙眉,似乎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便对着一旁的刘总管颐指气使道:刘老头,他交给你了,若有闪失,拿你是问。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往来处走去。 秋舫被她一阵莫名其妙的关心弄得有些诧异,不过此时他的注意力却不在此处。 他在意的是高台之上,是阿鱼何时现身,是自己的信念是否该拼命守护。 此时,漆黑如墨的天穹里,突然射出一道狭长紫电砸向高台,紫电中散发着一道暴戾的毁灭气息,一种更甚于方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所有人见之色变,就连秋舫也觉得窒息感蔓延心头。 来了! 秋舫突然瞪大双眼,随着他在心中喊了一句,高台上的紫雾赫然消散,原本深深嵌入高台的御魂幡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窈窕却显得虚弱的身影。 是阿鱼! 秋舫心道,他深如黑潭的眸子闪过一道光芒。 阿鱼的真容,这是秋舫第二次瞧见,依旧是凤眸明澈,俏丽若仙,或许因为是妖的缘故,那份娇俏中又带着十足的媚态,让在场的男人们瞧得双目放光,至少在这一瞬间,无人因为她是妖而觉得恐惧。 秋舫却未多想,他仍在仔细打量着阿鱼,今日的她依旧黑袍裹身,大体与往日无异,只是黑袍上明显多了数道裂口,想是先前与人争斗所遗留。 虽然妖的恢复能力高于人类,阿鱼身上的外伤用肉眼发现不了,但秋舫却能感受到她的法力波动很是微弱,虚弱的身体只能趴在地上,气若游丝地呼吸着,像被什么所束缚住了。 御魂幡,哼! 此时,何望舒咬牙切齿的声音突然传入秋舫的脑海里。 第一百零四章 屠妖大会(9) 台上紫烟散尽,台下静谧无声。 未几,所有目光都聚集于阿鱼一身,这里边掺杂着各式情绪,有对妖的恐惧、有对秘密的贪婪、更有对阿鱼曼妙身子垂涎欲滴的肮脏。 秋舫面露焦急之色,眼巴巴地盯着阿鱼,静静观察着事情接下来的走向。 诸位,这,便是妖! 风政朗声喝道,手掌轻轻一挥,两簇早已备在高台下的柴火堆各自升起熊熊烈焰,将高台瞬间映得透亮,阿鱼久居黑暗之中,突如其来的光亮过于沛然,刺痛了她的双眼,虚弱的身体蜷缩起来。 此时祖霖终于从角落中走出,他面上肌肉微微扭曲,挂着几分阴险的笑意,手中握着仍旧发出微微紫光的御魂幡。 秋舫目不转睛地盯着祖霖,他每往高台上走一步,阿鱼的身子颤动得便更加厉害,眸子里明澈也逐步被浑浊所取代。 哎,看来他们还是得逞了,恐怕妖女此时的心神已经由不得她自己了。何望舒叹道,他此时仍在墨宗外的山岗上,虽然通过黑鸟瞧见了场中的一切,但他却被殃云覆天阵阻隔在外。 他又何尝不是满心忧虑,一来秋舫若真是不听劝阻,莽撞地出手救妖,受制于殃云覆天阵犹如天堑般屹立在前,自己也只能望洋兴叹。二来风政等人制住妖女心神后,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便痛下杀手,反倒是物尽其用,这对东极门而言,绝非好事。 那我们怎么办?秋舫心头一阵震惊,连忙开口询问。 等等再看。 何望舒知道不听劝阻皆是徒劳罢了,此时也懒得再多费口舌,而是静观风政下一步棋将落在何处。 祖霖一脸阴厉地走上高台,在他双脚踏上高台那皲裂的石板之时,秋舫瞧见阿鱼双眸里的光亮彻底消失,原本蜷缩着的身体显得有些僵硬。 杀了她! 台下有人急不可耐地吼了一嗓子,秋舫循声瞥了一眼,心中不免啐了一口,在场之人虽然都抱着分一杯羹的心思前来,但要是人人都能在风政手里占到便宜,那倒未必。 不急,祖兄已用御魂幡将此妖制住,现在我们想要她做什么就能做什么。风政摆手笑道。 殃云覆天阵已然护住整个广场,无论内外,都没人能够翻起风浪,风政当然是一脸的风淡云轻,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不着急。 风宗主好手段,不过屠妖大会,不会仅仅是让我等见见这妖吧? 此次出声之人位次比较靠前,看那眉宇间的沉着,想必也是某个大家族的家主,自然不会对风政唯唯诺诺,免不了抛出一两句微词。 见有人挑头,自然还有不服气的人应和道:是啊,不然叫什么屠妖大会,叫赏妖大会岂不更加贴切? 众人听闻这句玩笑话,却不太笑得出来,位居末尾的家主们虽然也想讨一些便宜,但风政是何许人也,与虎谋皮终究是奢望,所以只想看看热闹,脸色也要轻松许多。但是前排的家主们却面色凝重,直勾勾地盯着风政,都想看看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听闻下面的风言风语,风政并不计较,仍旧与众人笑道:诸君可知,何为半人半妖? 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妖?有人戏谑道。 那这...王大莽,这样的媳妇讨来,能圆房不成? 仍有不怕事的人出言戏弄先前急匆匆接茬的王大莽,话音一落,场上传来几句低低的笑声。 王大莽并不想理会,只是一脸怒容地哼了一声。 张家主此言差矣,半人半妖自然指的是一半妖的血脉,一半人的血脉。 风政见众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然是难掩笑意,沉吟片刻后 才说道。 这人间的绝大多数人,别说半人半妖了,就连妖都不曾得见,如今风政突然给大家抛出一个半人半妖来,还偏偏就在大家眼前,自然令众人大惊失色,场中又是一片嘈杂之声响起,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众人开始了窃窃私语。 秋舫昨晚便偷听到了这些故事,此时正一边冷眼瞧着场上,一边装出身体有恙的神色,沉吟了半晌才向何望舒传音道:风政要做什么,弟子完全看不明白。 他葫芦里卖的药,无非就是秘宝,三大家族的秘宝他想要,妖身上的秘宝他一定也想要。 可阿鱼身上,能有什么秘宝,若真有,早也被风政搜了去了。秋舫撇着嘴,冷声说道,看得出他对风政的行径极为不齿。 何望舒道:你口中的阿鱼,本身就是最大的秘宝。 秋舫却有些不以为然,半人半妖对于人世而言极其罕见倒是不假,但归根结底,这并不能为风政带来什么。真要说来,还不如将她一身道行盗走要来得实惠。 黑鸟低头瞥了秋舫一眼,似乎看透了他脑海里的想法,不禁嘲他道:小屁孩懂什么,你大师伯为求长生而入妖道,不是正与这个阿鱼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师伯这三个字对秋舫而言,是既熟悉又陌生,他依稀在周总等人的交谈之中拾得一些碎片,但他心中清楚,这些碎片不过是陈年旧事的冰山一角罢了,至于事情的全貌,也不知道是不是师伯们刻意为之还是运气不好,总是无人与他从头到尾说个真切。 念及此处,秋舫不禁顺着何望舒的话问道:十师叔,总是听你们提及大师伯,可大师伯究竟是谁? 何望舒闻言,意识到自己有些多嘴,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此事嘛,说来话长,还是解决眼前事要紧。 见何望舒岔开话题,秋舫自然不好继续追问,收敛起疑惑不解的神色,就着何望舒的话继续说道:那师叔以为风政也想求长生? 浮世浮生,敢问这世间有几人不求长生?何望舒喃喃说道,他的话音一落,这黑鸟就跃上更高的树杈,此处离高台远,光亮自然是全场最少之处,墨黑的羽毛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秋舫抬头瞧了几眼,只看见两粒殷红的眼珠子在四处晃动。 弟子就不求长生。秋舫悠悠说道。 声色犬马之世,总也有几个例外,你算一个,老二算一个。何望舒说罢,顿了一顿,旋即又道,老大何尝不算呢,只是世事无常,人各有道,谁知何为正道。 秋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没再去接何望舒的话茬,而是死死盯住高台之上。 此时祖霖走近阿鱼身畔,正轻轻晃动着手中的御魂幡,虽然离得很远,但秋舫还是察觉到祖霖警惕非常,眉峰紧紧锁住,眼睛也是一眨也不敢眨。 毕竟若是施法过程中出了差池,让阿鱼脱离他的掌控,再发起难来,他自然是首当其冲之人,这种有性命之虞的事情,断然不敢掉以轻心。 在御魂幡的召唤下,阿鱼缓缓站起身来,但她双眸无神,一副明摆着被人操纵了的模样。 各位可知道,妖能活多少岁? 见阿鱼起身,风政不失时宜地朝众人说道,那模样像是商贩正在为来往的顾客展示什么宝贝的商品。 台上的人均是选择了沉默,即使他们在人世间多少有了一些地位,但对妖亦或是妖域的故事,却几乎是一无所知。 这场面似乎在风政的意料之中,他再次开口道:那可知眼前这个妖女为何看上去不过豆蔻年纪,却有如此高的道行? 众人依旧不答,他们既不知道妖能活多久,更不知道妖修行起来究竟有多么神速。 第一个答案,长生不老。 风政朗声说道,人群里登时传来一阵哗然,他们每一个人都为活够一百余年而不停奋斗,长生不老自然是想也不敢想。 第二个答案,妖血,可加速修炼! 此言一出,与刚才的哗然不同,场中却突然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在疯狂打转,思索着风政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若是真,又当如何获得妖血。 毕竟长生不老这四个字对大多数人而言都太过于虚无缥缈,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但提升修炼速度却是看得见又摸得着的事情,所以在场之人无不色变,各自在心中打起了小算盘。 风宗主,大家伙如何能信你所说之言,是真的? 坐在前排的山家家主山南突然站起身来说道,秋舫曾在夜宴上见过此人,与风政多是一唱一和,此时发难,大概也是风政的安排罢了。 若是诸君不信,可以问问此妖。 风政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向身后的阿鱼。 祖霖见状,立马将御魂幡晃了一晃,阿鱼便像收到命令一般,薄唇微启道:他...说的不错。 风宗主,不是我等信不过你,只是世间从未有活人见过妖,今天突然钻出来一位,又如何能辩真假呢? 台下又有人出声质问道,这一句话似乎说在了众人的心坎上,原本就心存狐疑的众人连忙出声附和。 风政却是微微一笑,并不着急,又朝着祖霖挥了挥手。祖霖会意,将御魂幡往空中一指,紫电再响,噼啪破空声若鬼啸,直直击在御魂幡上。 在这一瞬间,阿鱼体内的力量也迅速膨胀,原本倚树而立的秋舫双眸中闪过一丝光亮,连忙站直了身体,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即将出现。 果不其然,阿鱼原本被压制住的法力激流,随着她一声凄厉的长啸,似排山倒海般狂涌出来。 一阵剧烈的风暴在场中卷起,周遭的灯火一瞬间被悉数刮灭,强悍的力量在殃云覆天阵之下徘徊,凝重的氛围一时之间让人感到窒息。 师叔,看来风政说的是真的? 秋舫顶住狂风的卷动,朝何望舒问道。 我也不知道。何望舒冷冷地回了一句,他同样对风政的话半信半疑。 若风政之言属实,墨宗一旦获得了阿鱼的妖血,岂不是将立于不败之地,我们东极门日后恐怕... 秋舫突然面色凝重地说道,眉宇间忧虑至极。 哼,想骗我陪你闯一闯? 何望舒一声冷喝,将秋舫的小心思一把戳穿,没留丝毫余地。 第一百零五章 出手破局(1) 何望舒可谓是一语中的,堪堪点破秋舫的小心思。 秋舫赧然一笑,仍不忘据理力争:弟子非有任何私心,只是事关重大,劳请师叔做个决断。 鸟儿的羽翼被再度燃起的火光照过,露出一抹黑曜石般的色泽,见秋舫一本正经地找补着理由,黑鸟便从树杈上探出头来,露出狭长而坚硬的鸟喙,依旧传音道:硬,太生硬了。 秋舫闻言愣了一愣,旋即领会到何望舒是在嘲笑他编撰的理由过于生硬了些,但大敌当前,风政既然说出妖血能够提升修为、助力修真者突破境界,那今日就算风政有意留阿鱼一命,在场众人怕是也不会答应。 少年郎对人性原本知之甚少,但今日向场中弥望而去,只见众人眼底里无不流淌着的疯狂与贪欲,心中不禁生寒。 这世间,只有极少数人像他一样,对长生无求,对修炼无欲,若非阿鱼上山扰了他的清修,恐怕此时仍在岁数比他还大的旧蒲团上盘膝打坐,一边翻阅道藏经典,一边感悟三千世界,又怎会在此盘算救人性命。 何望舒见秋舫望得怔忡出神,知道他放不下那些幼稚的念头,只好无奈叹气:非我不愿,而是无能。 那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风政用妖血来收买人心么? 秋舫不依不饶地说道,传音没有语气,响在何望舒的心底,平平顺顺,并不喧闹。但瞧秋舫的神色,若不是因为传音的话,恐怕快要与自己吼叫起来。 何望舒凝神蹙眉,正思索着如何让秋舫知晓其中利害,风政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高声说道:诸位现在信了么? 风宗主,即使她真的是妖,我们又如何相信她的妖血对修炼大有裨益呢? 风政老谋深算的名声在洛城里是响当当的,光凭现在露出的三瓜两枣,还不足以取信于台下这群老江湖,仍旧有人发声质疑。 风政闻言鬼魅一笑,从容自若地挑起手指,凌空浮现出一柄漆黑如墨的匕首,在空中悬停片刻便朝阿鱼逼去。 秋舫见状浑身一颤,心道:这就要动手了? 他双指一并,正欲相救,刘总管却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叹道:孩子,你怕妖么? 见刘总管突然发问,秋舫眉心一蹙,他此时哪有心思与刘总管闲聊,便是敷衍地摇了摇头,不过手指却蓦然放下。 原来风政并非要取阿鱼性命,而是使唤短匕刺破阿鱼手腕,殷红的血液如同涓涓细流,从阿鱼白皙的手腕处涌下,不过阿鱼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明明挨了一刀,却连眉头也未皱过一下。 见妖血渗出,台下众人一刻不敢眨眼地盯着。毫不怀疑,若是抛去家主或者掌门一类的身份,他们可能会一拥而上,抢过阿鱼的手腕吸吮起来。 见众人垂涎欲滴之色,风政冷冷一笑,手指再次轻点于空中,另一个墨黑色的小碗便凝结而成,将阿鱼流出的血液盛在碗中。 做完这些,他才放声说道:各位若是信不过我风某,那这碗妖血,由犬女服下,各位大可一观。 不料台下仍有人唱着反调:不可,风宗主的掌上明珠年纪尚小,岂能由她涉险,不如由在下代劳,成效几何,大伙自有判断。 风随星性子泼辣直爽,闻言自然不服,对方明明就是信不过他们父女二人,以为二人会勾结使诈,又正好能后将计就计,吃下第一口螃蟹,哪能真心为自己着想。 她正欲发作,却被风政抢白道:也好,那就请李掌门代劳,这样也显得公平。 风政一答应,其他人无不向这位李掌门投来艳羡的目光,只不过也有愤愤不平地声音酸了他一句道:小心毒发身亡。 李掌门并不 理会旁人的微词,他唯独在意的不过是碗中的妖血。 墨碗在风政的指引下,飞到他跟前,他想也不想,接过去便一口饮下,坐在他身旁的人连闻个味儿的机会也没能捞着。 待他将碗中妖血一饮而尽后,场中自然又回归了宁静,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期待着会发生什么。 只有风政漫不经心地说道:李掌门,如何? 李掌门原是城南碎剑门的掌门人,这碎剑门在洛城之中并不出彩,弟子极少,比起普通人而言,不过算是入了门的修真者而已,没有丝毫地位可言。这般境遇,碎剑门的掌门人在洛城的大能之中自然也排不上号,他如今年过半百,道行境界也不过是区区第四类人,从来不被其他高手瞧上,若不是风政为壮声势,广发英雄帖,他甚至没有机会成为墨宗的座上宾。 如此一来,他自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盯准风政绝不敢在众多英雄面前大放诳语的机会,抱着杀身成仁的态度,站出来尝了第一杯羹。 李掌门喝下妖血之后,便在椅子上坐稳,双眸紧闭,仿佛老僧入定,引导着他疲敝的法力往法珠聚拢。 过了片刻,他眉心虽然有微微亮光,却不过是平常修炼时的模样,看来并不像是妖血之力起到了作用。周围的人见状,不免嘲讽几句道:可惜李掌门身先士卒,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听闻此言,众人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下几许,有人应和,也有人摇头叹息,看来这妖血喝下去与鸡血似乎无异。 师叔,风政好像在骗他们。秋舫凝眉说道。 何望舒沉吟片刻,却一反平常的吊儿郎当,沉声道:不可能,风政要立威,怎会出师未捷身先死,你看风政那一脸的平静,再等等吧。 正当众人以为这妖血一无是处,只是风政编造出来的谎言时,一阵法力形成的风暴从李掌门眉心涌出。 他一声大喝:让! 话音一落,法力所形成的淡蓝色风暴如同猛虎下山,顷刻间搅碎周围的桌椅,果盘佳肴被掀飞起来,旋即,又卷成一道风墙,将李掌门周身团团围住,泼水不入,密不透风。 众人大惊失色,连忙几个闪身往远处躲去,场面一片狼藉,其中更有好事之徒引动法力撞去,然而击在蓝色风墙上却如以卵击石,那风墙纹丝不动地挺立原地。 而风墙内的李掌门仍是一脸平静,好像这阵法力风暴与他无关一般,木椅碎裂,他便席地而坐,眉心的光芒闪烁炽亮,煞有逼向中天之势。 他突破了? 人群中有一个声音突然叫嚷起来,因为太过震撼,这个声音正微微颤抖。 好像...是!他突破了! 又有一人喊道,也不知是众人因摩肩接踵而挤作一团,还是对眼前场景震撼到无以复加,声音扭曲至极,饶是熟人听了,也分辨不出主人是谁。 李掌门入门早,修行近五十载,却在第三类人的门口徘徊已久。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此生必不可能再踏入第三类人的门槛时,他却当着众人的面掀起突破的风暴。在殃云覆天阵之下,一股法力的浪潮疯狂涌动,托起了李掌门的希望,也击碎了众人的质疑。 风政双手负在身后,漆黑的眼眸里看不出他真实的情绪,在他不远处的祖霖往前迈出几步,在他侧后方站定,缓缓开口说道:恭喜风宗主。 风政终于是露出一丝笑意,淡然道:祖兄同喜。 说罢,两人便在高台上笑了起来。 将这一切瞧在眼里的秋舫往后退了一步,侧身靠在大树之后,继续向何望舒说道:看来阿鱼的妖血,的确宝贝。 虽然 秋舫对这种损人利己的行径嗤之以鼻,但李掌门瞬间突破的震撼同样让他心生讶异,更加笃定了要扰乱风政计划,救出阿鱼的想法。 妖血竟有如此大用,不过他怎么会知道这一点?难不成前有神农尝百草,后有风政试妖血?他就不怕被妖力反噬? 何望舒连珠带炮般抛出几个疑问,将秋舫满心狐疑也给勾了出来。 但少年郎哪里想得通这些问题,只是低声道:但这妖血若是落在墨宗手里,岂不是实力暴涨,我们的弟子很快便不是他们的对手,甚至就连周...师叔也敌不过他。 何望舒知道秋舫贼心不死,还想着将阿鱼救出,便是敷衍他道:怕什么,他就算晋入第一类人,我们请老二出山不就得了。 见何望舒并不接自己的茬,秋舫也只能苦笑道:是了,若是师父出山,倒也无所畏惧。只是那晚我们在墨宗见过的金面黑衣人,他不是阿鱼的同党么,为何今日却不见现身。 金面黑衣人独闯墨宗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但为何今日阿鱼有了性命之虞,他倒不来营救了。 殃云覆天阵还在头顶挡着,他就是想来,也要能来。何望舒顿了顿后接道,再者说来,就算是同党,也不一定非得相救,死了一个同党,自己才显得更加重要。 何望舒的话令秋舫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来,这些人情世故的东西,以他此时的阅历似乎还难以看个通透,念及于此,他也不再浪费心思,而是继续看向正在突破的李掌门。 此时风暴减弱,李掌门身边的风墙渐渐散去,他缓缓睁开双目,眼中是一片清朗舒畅,瞧得众人艳羡不已。 李掌门,你这是...顺利突破?有人问道。 李掌门缓缓起身,双手在衣袍上拍了几拍,拭去身上的泥土,拱手对着风政朗声说道:多谢风宗主突破之恩,碎剑门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任凭风宗主差遣。 此言一出,更是引起轩然大波,丝毫毋庸置疑的是,李掌门在妖血的加持下,突破到了他原本一生都没有机会突破的第三类人。 人群一片哗然,恭贺声、讨要声、献媚声顿时不绝于耳,朝着风政涌去。 风政朗声笑道:诸位这下可是相信我风某人了吧。 风宗主造福洛城修真者之举,大伙永世不忘。人群里又有人恭维道,不过风政如今也不过是帮了李掌门一人而已,其他人说出此话,无非是暗地里提醒风政,见者有份,可不要忘了在场的众人。 动手! 不等风政答话,何望舒的声音便传入秋舫的脑海。 第一百零六章 出手破局(2) 什么? 何望舒的命令似一根针,扎进秋舫大惑不解的心里。 明明方才何望舒还在竭力劝阻他不要行冒险之事,可如今风政还未对阿鱼行凶,他却不顾一切地要与墨宗对垒,也不知为何惹得他突下决心。 叫你动手!何望舒焦灼不安地催促道,好像这一瞬间他又破死忘生了一般,只不过是破了秋舫的死,忘了秋舫的生。 为何现在动手? 秋舫瞪大双眸,并未急着出手,但身体却完完全全躲进树干背后,摆出一副整装待发的动手姿态。 妖血之力太过恐怖,绝不能让风政得逞。 何望舒凝重地解释道,看来李掌门的表现让他的态度大为扭转,甚至愿意让秋舫铤而走险。 要知道修炼关乎努力与天资,要成为顶天的大能,这两者缺一不可,但妖血的出现足以让无数普通的修真者趋之若鹜。只要待风政今日杀了阿鱼,收集起来的妖血便是千金难买的无上至宝,到时候洛城中的所有修真者们势必会以墨宗马首是瞻。 而东极门即使没有受到实质上的削弱,但势力这玩意,永远都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未来的洛城必将姓墨,绝非姓东。 这样的道理浅显易懂,秋舫不傻,自然也能想个通透。只不过他不曾想到的是,何望舒会突然出现这么大的反应,以至于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 少年郎深吸了一口气,认真询问道:师叔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 没有。 何望舒简短的回答让秋舫有几分哭笑不得,他满心以为前者既然下定决心,一定是寻得了上等计谋,谁知他张口便是这两个字,如同一盆凉水当头泼下,让秋舫愣了一愣。 怎么,临阵却害怕了?见秋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冷声笑道。 秋舫却不屑一顾地微微一笑道:那我动手了? 在秋舫心中,无论何望舒今日会作何打算,于他而言,这妖都一定得救。只不过,他相信就算周宗有言在先,凭借何望舒那面冷心热的性子,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葬送性命,更何况昨夜神秘的黑衣人赠与他的幻云囊还在手中握着,这是他所拥有的一张不小的底牌。 动手吧,反正周老三说是不救,事到临头,他当真不救? 看来他们二人都在赌外援的到来,秋舫赌何望舒出手,何望舒赌周宗接应,这是他们预料之外的答案,却是他们真正的底牌。 随着何望舒的话音一落,那黑鸟应声而起,猛烈地拍打着翅膀飞往空中,期间还传出阵阵清脆的鸣叫。 熙攘的人群并没有注意到黑鸟的存在,一来穹顶已被殃云覆天阵阻挡在外,离火光越远,越是一片漆黑。二来黑鸟速度极快,窜上半空之中时,肉眼极难察觉。 未几,黑鸟在众人头顶盘旋片刻后,何望舒便将法力灌注在声音中,朗声喊道:诸位,除妖灭魔乃是吾辈正义,怎能让风宗主一人犯险,若都当得上一句有识之士,便该生痰妖肉、饮尽妖血。 何望舒说罢,人群里更是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秋舫在一旁瞧着,起初不解其意,旋即眸光一亮,他终于明白今日的盛会,一定得乱,场面越是混乱,他才能够火中取栗。 而如何乱,玄机便在何望舒的话语之中,要不得说何望舒那张嘴是第一类人的存在,仅仅几句话便能撩拨起大家的心弦,引诱众人趁乱而上,在阿鱼的尸身上抢夺更多的妖血。 不过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众人皆知,即使人群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也没有人敢在风政面前造次。要知道后排坐着的人都以散兵游勇为主,前排坐着的才是真正的高手,而这些高手大多也 与风政有过密谋,事后少不了他们的好处,此时动手得不偿失。 秋舫看着阿鱼面无表情的模样,心知此时此刻的她在御魂幡的控制下,全然失去了自我的意识,不过是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罢了,一会动起手来,要想营救她升天,必得先毁去御魂幡,否则自己将是孤军奋战,不出五招,便会被墨宗的人一拥而上给擒住,甚至无需风政出手。 想通此节,他便在心中拟定了战术,不仅要为那群普通的修真者当好带头大哥,还得一击必胜,将御魂幡毁去。 黑鸟还在上空盘旋,一边用言语刺激着众人,一边等待秋舫突发冷箭。 秋舫也不闲着,指尖划破空气,蓝光莹莹升起,一道优美的弧线飘荡在空中。 在他一旁的刘总管似乎因为风随星的嘱托,眼中一直看着秋舫,此时见到他手指上的光亮,面露疑惑地怔在原地。 在墨宗这些日子,刘总管有意无意间与秋舫行了不少方便,对他还算是照拂颇多,此时他心中泛起一丝内疚,并不想将刘总管牵涉在内,只好略带歉意地说了一句:刘爷爷,得罪了。 便将刘总管敲晕在地,做完这些,他手指上的光芒愈加闪亮了,片刻间便映亮四周。 心念起,蓝光涌。 天莲符虽然在符箓等级中只算得上死符,但秋舫并不需要像其他修炼符箓之道的人那般,提前炼制好黄纸以备不时之需。只瞧得他憋足一口气,手指左右开弓,蓝光涌动之间,三十余朵金色莲花已是初具雏形。 随着他眼中精芒爆射,法力骤然暴起,金莲如风如云,一并膨胀并且绽开,眨眼间化作金光无数,带着一股寒彻人心的疯狂飞速朝着御魂幡冲去。 金莲破空袭来,对准祖霖便是一顿狂轰滥炸,手持御魂幡的祖霖并未料到,在这场戒备森严的盛会上有人会冲他而来,只好仓促往后退去。 拦住他! 风政双眸放光,大声喝道,手掌随之一挥,几柄墨汁形成的黑色刀刃瞬间凝结而成,只在原地一闪,便已欺近几十朵金莲身前。 见到此幕,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风政,这场盛会原本在他计划中有条不紊地进行,无论是前排已经商谈妥当的几位高手,还是料定不敢造次的后排宾客,都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就连众人的质疑也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以为,屠妖大会唯一的变数便是后排这群不入流的乌合之众,他不费吹飞之力便能弹压,而覆盖住整个广场的殃云覆天阵又隔绝了外患,本不会出现任何差池。 纵使他老谋深算,但也有疏漏之处。 唯一无法预料的是,已经在墨宗潜伏已久的秋舫,是东极门无意之中安插得最深的楔子,而今日,楔子嵌入骨髓,已经到了拔出之时。 秋舫很清楚,要想依靠自己的几十张金莲符来取胜毕竟难度极大,便是拿出自己早已备好的一张面具,罩在脸上,双脚在地上猛地一蹬,瞬间点燃自己体内的法力,身形爆射而起。 随着金莲被飞刃斩落,数道爆炸声响起,腾身在空中的少年知道,他酝酿的第一招已被风政化解,此时只剩全力以赴这一条路可走。 想通此节,他也不再犹豫,更不再藏拙,盯准祖霖身形未稳的瞬间,手臂猛然一晃,竭尽全力画出十二道惊雷符,对准祖霖手中的御魂幡再度砸去。 阁下是何人? 风政怒喝道,借着火光,他只能看见秋舫是一个蒙面人,但那瘦削的身形,却令他有几分熟悉。 昨晚才交过手,你便忘了吗? 虽然秋舫并不想与他多言,但今日免不了重现一次昨夜那般生死一线的场景,他心中颇有些愤恨不平,便是冷声答了一句。 秋舫嘴上还算克制,但下手却猛烈如虎,十二道惊雷席卷雷霆之威,短短半瞬,便已有灭顶之威,狠狠地冲向御魂幡。 秋舫紧随其后,不知何时,他已画出一道化物符,一柄寒光森森的长剑被他握在手中,仍是一招飒踏流星飞身而出,只不过这一剑却直取风政面门。 昨晚让你逃了,今天可没这么容易。 风政身形一动,他似乎并不畏惧秋舫袭来的剑招,反倒双袖一震,空中瞬间涌出两道墨泉,一道冲向秋舫,一道冲向横穿半空的惊雷。 诸位若是再等,怕是要被蒙面侠士夺了头筹!何望舒继续出声挑弄众人的情绪,场中之人面面相觑,仍旧不肯动手,他们都在观望,观望秋舫能否在风政手中讨到便宜。.五 找死!风政的身体依旧悬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但他驱使墨汁的法力却从他眉心的法珠之中不断发出。 秋舫这一剑速度极快,快到穷尽他毕生之力,但境界的差距横亘在眼前,风政的实力超出他太多太多,落败是显而易见的场景。 两道墨泉力道极大,一道与秋舫长剑相撞,长剑被瞬间卷入,瞬间被搅得稀碎,秋舫大惊失色,连忙将握剑的手抽出,以免手臂不保。 再反观十二道惊雷,在墨泉的冲撞之下,也被悉数吞没,起初的雷霆万钧之势尽然散去。 我还道是什么用剑高手,原来是东极门的小辈!风政冷声说道,秋舫连续三招都被化解,此时已然是败局已定,不过风政却在那不易察觉的法力波动中发现符箓的蛛丝马迹。 令他唯一纳闷的是,法力虽有痕迹,但符箓却没有,眼前此人似乎与东极门其他人相比有些不同。 可说一千道一万,无论这符箓用得有多么怪异,但使符者,如今仅有东极门一家而已,因此他能笃定秋舫师出东极门倒也无可厚非。 是东极门无人,还是欺我墨宗无人,这点本事也敢派来逞凶?风政面无表情的说道,短短三招,他已然察觉到秋舫得境界远不如自己,甚至差得极远。 秋舫同样悬在空中,他朝下面看了一眼,众人听闻他是东极门之人时,脸色纷纷一变,观望之色更是犹疑。 若今日不能让墨宗吃点亏,恐怕丢脸的不仅是自己,还有东极门。 念及于此,秋舫啐了一口,冷笑一声:风宗主不要小看了东极门。 说罢,他又是一计窜上心头。 第一百零七章 出手破局(3) 黑鸟在头顶盘旋不休,何望舒对众人的挑弄也是一刻不停。 但这群同样想要虎口夺食的看客却并非一群傻子,他们是一群狡诈的生意人,如果见不到秋舫在风政手里占到便宜,便绝不会轻易地随他出手。 然而绝对的实力,是天堑,更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秋舫自认在风政面前毫无胜算,但事到如今,他已然没有别的法子了。 怎么,东极门还有哪位我不认识的少年英雄? 风政冷笑道,虽然秋舫戴了面具,却只能遮住容貌,掩不住瘦弱的身形,只需一眼,风政便能瞧出此人不过是个少年郎而已。 秋舫原本不想与他多言,但还是往后急退丈许,一边在心中酝酿第二波攻势,一边拖延道:今天你不就认识了。 所有人都不曾见过秋舫,免不了场中有人窃窃私语:此人究竟是谁? 另一人沉声道:不识得,瞧这岁数,难不成是东极门哪位长老的弟子? 派弟子前来搅局,当真是不把墨宗放在眼里。有人不屑地啐了一口。 瞧风政这架势,上有殃云覆天阵,下有高手坐镇,就算周宗亲自前来怕也讨不了好。说话之人一边低声说道,一边扫了一眼前排,好几位在洛城中享有盛誉的高手可都还安稳坐着,甚至其中还有两张看起来便不是弱者的陌生面孔,这人虽说是受邀参会,但更像助拳来了。 另一人却摇头叹息道:可惜,若真是周宗来了,今天才有好戏可看,洛城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出现一场顶尖的交锋了。 哼,也就是十八年前你们家族没有参战罢了,才说得出这种话来。 一个彪形大汉冷哼一声,面色凝重地骂了一句,看得出当年的大战,为他的家族添了几条亡魂,所以才这般愤慨。 戳了人痛处,又被人怼了一句,那名修真者只好讪笑了一声,将话题岔开:东极门今日派来的人,恐怕要葬身于此了,可惜小小年纪,本领倒是不弱,真要说来,我还从未见过东极门的人这般豪迈,随手便可扔出几十道符箓来。 啧啧啧,我曾与东极门的人打过交道,他们炼制一张符箓可不是拿张黄纸随便画画就成的,还得择吉日、注法力、摆法场。这人敢如此挥霍,一会兜里也该见底了,怕是风政还没出手,他便落个无计可施。 诶,还真别说,这少年每次出手,怎的不见黄纸符箓?有人突然灵光一闪,发现了一丝端倪。 交头接耳的众人沉默了片刻,似乎看不透其中缘由,片刻之后才有人接茬道:大家伙不曾注意罢了,难不成这孩子还能言出法随? 他们并不知道,秋舫虽不能做到言出法随,但却能做到随手成符,只要法力充沛,要多少张符箓便有多少张符箓,在这一点上,他与东极门其他人有着质的区别。 风政此时也不着急向秋舫出手,他很清楚,只要自己全力一击,对方绝无任何抵挡的可能,取他性命与否,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只是他更想瞧瞧秋舫的底细,还想知道东极门是不是还留有后手,毕竟那只黑鸟在空中不断盘旋,明显不是眼前少年的功劳。 秋舫同样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直取风政显然是毫无意义之事,以他如今的本领,想要伤到风政可谓是难如登天。但祖霖虽然实力逊于风政,但并非碌碌无为之辈,此时他已站定位置,防备森严,自己想靠偷袭得手的胜算极小。 如今的他已不再是为了信守承诺而战,妖血之力事关东极门的未来,他们虽与墨宗表面上还维持着相安无事,但背地里一直暗流涌动,双方手中都沾染了对方的鲜血。而墨宗一旦借由妖血之力取得巨大突破,那么不日 之后,纵使有几位师叔坐镇,恐怕东极门也要血流成河。 想到天真烂漫的傅芷,想到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周宗等人,他今日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将阿鱼救出,破了周宗的局。 至于如何营救阿鱼,破局的关键之处便在御魂幡上,就算今天拼上性命,也得毁去这件法器。 少年心中打定了注意,便深吸一口气,先是为自己施展了几道踏云符,以便身形更加快捷。随后又化出双剑在手,一副蓄势待发之貌。 小伙子,别再做徒劳无功之事了,到姐姐这里来,墨宗欢迎迷途知返之辈。 此时墨宗的血墨使从侧面的阴暗中缓缓走出,他们几位墨使分别站在广场上的角落处,一边盯着场中变局,一边防范着殃云覆天阵的安危。 血墨使知道秋舫实力不济,但用符之时与其他东极门的弟子颇为不同,倒像是凭空一画便可成符,如此一来,免不了要替风政出言规劝,想要将他招入门下。 秋舫却壮着胆子啐了一口,丝毫不肯就范地说道:老大姐,大可不必。 对方老与不老,秋舫并不知道,他见过几次血墨使,依此女的风韵看来,年纪应该不浅,浑身散发出一股成***人的性感,面容姣好暂且不提,身材可是实打实的人间一流。 但秋舫此刻偏要故意加上一个老字,算是对对方的回击。 血墨使生平偏就听不得这个老字,初一闻言,脸上的媚笑便就凝固,冷冷喝道:出言不逊,我替宗主收拾了你。 血墨使的境界早已晋入了第三类人,收拾秋舫本是手到擒来,但架不住秋舫此时早有预料,借助踏云符带来的速度,身形一动,快如一道虹光,便躲过血墨使砸来的墨泉,朝祖霖奔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风政一声冷喝,话音一落,数十道墨泉齐声涌来,一边封住秋舫去路,一边堵住秋舫退路,其余墨泉则盯着他的要害袭来。 秋舫大惊失色,他知道风政很快,但不知道这份快竟如此恐怖,只好匆忙应对,提剑连劈,剑身撞在墨泉之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墨泉明明形态变幻多端,归根结底不过是水而已,但剑泉相交之时,他明显感受到墨泉坚硬如铁,震得他握剑之手虎口发麻。 他连忙借着握剑不稳之机,趁势将剑抛出,手指在空中一划,一道金色盾牌便出现在墨泉跟前。 可双拳难敌四手,即使风政未出全力,墨泉威势依旧巨大到不是秋舫所能匹敌的,数道墨泉击穿金色盾牌,结结实实地锤在秋舫身上。 秋舫的身体也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往地面直线砸去,原本铺满青石板的地面被他砸下的巨大力道凿出一个大坑,四周的石板无不皲裂。 一股不亚于玄霄九雷瞳所带来的剧痛瞬间侵入他的四肢百骸,他想强撑着身体爬起,却忍不住体内的法力和气血乱涌,一股鲜血从他喉头喷出,染了自己一身。 把命留下吧! 风政并没有给秋舫喘息之机,再是将手一挥,又是一道墨泉接踵而至,向秋舫胸***去。 生死便在一瞬! 好在何望舒将这一切收入眼底,连忙使唤黑鸟救场。 这黑鸟本就是一张灵鸟符,常用于刺探情报,但危急之时勉强堪用,见秋舫有难,以极快的速度俯冲下来,用弱小的身体拦住射向秋舫的墨泉。 一阵蓝光闪烁之后,黑鸟便化作灰烬,墨泉也被这一阻拦改变了方向,贴着秋舫的脸冲过,强烈的风浪将他的面具撕得粉碎。 竟然是你? 见到秋舫真容,就连沉稳如风政也免不了惊叹一声。 怎么是你? 接话之 人是在前排坐着的风随星,她起初同样觉得这蒙面人的身形有些相熟,但完全不曾朝着秋舫的方向上去想,此时秋舫面具一碎,露出所谓王谷芽的面容来,令她震惊到无以复加,身影一动,便跃到秋舫不远处。 秋舫冷眼看着众人,依旧不忘调息体内法力,妄图再度站起,但剧烈的疼痛如同千根银针扎入他的五脏六腑,挣扎片刻后,仍是动弹不得。 说话!风随星皱着眉头望着他,想起这个在他院子中潜伏已久的下人,怒不可遏地吼道。 小姐,抱歉。 秋舫忍着疼痛说道,他气若游丝的声音似乎昭示着他无法再度爬起。 枉我还救你性命!风随星对着他怒目而视。 秋舫知道风随星所言是指她三番两次将自己救出风随云的魔爪,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本就是敌人,既然道歉之语已经说过,那再论个孰对孰错都是徒劳而已。 更何况瞧今日场景,多半是以自己殒命告终,想到此处,少年苦笑着摇了摇头,将换形符的功效消去,露出自己最初的面容来。 这一露,却让风随星更是哑然。 她怔怔地往后退了一步,眼中的火星即将迸发而出,片刻之后,她才骂道:好啊,原来这才是你,你怎有如此歹毒! 秋舫闻言却愣了片刻,歹毒二字,在他生来还是第一次有人用在他的身上,不禁怅然叹息:歹毒便就歹毒吧,要杀要剐,反正也由不得我了! 说罢,少年像是放弃了抵抗一般,双手泄了气似的往地上一撂,藏在了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身后。 风随星的嘴角却慢慢露出一抹阴冷,旋即,原本愤怒的面容突然现出了一分犹豫,她来到秋舫身畔,用脚踢了踢他,嘴上却说:爹爹爱才,今日你虽酿成大错,但只要肯投入我墨宗门下,他未必不能饶你。 秋舫艰难地抬起眼睑,狐疑地看着风随星,随之猜到她心中的如意算盘,就凭这小妖女的秉性,不过是想让自己真真正正地成为她掌中玩物罢了,岂会真心想要救自己一命。 想通此节,秋舫露出半张笑脸,沉声说道:水心小姐好意,恕秋舫无法领情。 水心这个名字,是秋舫易容成风随云时听风随星讲的,这世间知道的人屈指可数。 见吴秋舫说出这两个字,风随星怔了怔神,突地瞪大双眼喝道:你怎会知道这个名字? 正在风随星露出惊疑不定之际,趁她无暇顾及自己,秋舫咬紧牙关,藏在背后的手指连忙绘就一道火云符,一阵阵火光接连冲天而起,将风随星逼退几步,而秋舫却借着火光掩护,强撑着快要散架的躯体拔地而起,再向御魂幡冲去。 爹爹,杀了她!风随星被逼到一侧,眼中全然是不可置信的惊怒。 死! 见秋舫差点伤及自己女儿,风政终于是失去了耐性,一声简短有力的高喝响彻半空。 风政这一次出手,动了真格,人群中传来几声惊呼,还夹杂着几声惋惜。 秋舫见到一把墨汁形成的巨剑向自己斩下,滔天黑光铺天盖地,携带劈天之威席卷而来,这一击足以令天色变,使地战栗。 少年脑海里的思绪也跟着一滞,难道自己的一生便到这里了么? 好像死也并非很恐怖的事情,只是师父交代的事情还没能办完,自己的身世也没能闹个明白,当然了,如今看来,这些事情,只有下辈子才能办到了。 念及此处,秋舫心中有一些感伤,好像看见震明山上的鸟雀又从眼前叽叽喳喳地飞过,一切如初,一切又似终局。 我说过,我送了你一剑。 李长风的声音在 秋舫脑海中蓦然响起。 第一百零八章 赠剑,惊天! 如此季节里,本该是高鸟黄云暮,寒蝉碧树秋。 但在一场被一个无名小卒闹得不可开交的屠妖大会上,人们见不到晚秋的肃穆,取而代之的是七嘴八舌的喧嚣。 秋舫的生死之际,伴随着李长风那慵懒稚气的童声响起,有一剑横空出世。这个瞬间,秋舫脱飞在空中的身体突然静止,少年努力地眨了眨眼,竟不知是自己正呆若木鸡,还是说以自己为中心的时空全然凝固了。 即使时隔多年以后,秋舫再度回忆起今日之事,也难消心中震撼。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此刻的秋舫并不知晓这一剑究竟达到了什么样的境界,他正在绝望的边缘拼命挣扎,既想要摆脱死亡的束缚,又想要逃离时空的桎梏,就连喉咙里也跟着发出被逼至绝境的嘶哑低吼。 然而这一剑却引得在场的数百人心跳起伏,从颇为嘈杂的议论转向了忘我的沉默。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不过在第三类人到第四类人之间,而这世间第一类人的强者寥寥无几,要见他们出手一次,更是难如登天。 可他们如今终归是见到了。 那一剑恍若游龙,在不同的人看来便有不同的剑意,心细之人看来若清风穿林、碧水跃涧,豪迈侠客看来如鸣金溅玉、清跃冲天,只是单单的一剑,那殃云覆天阵便被震撼地微微摇颤。 众人面露惊疑,受限于自身道行高低,第一眼竟瞧不出此剑境界之端倪。 但由不得他们再细瞧第二眼,那道剑意便凌空斩下,伴随着凛冽剑光,风政的墨剑显得如此渺小,初一相撞,便应声而碎,如同风中残柳,狂风起兮,枝干尽折。 墨剑虽被击碎,但惊天剑意却不停歇,如春风吹柳,绵绵不绝地朝风政追去。 风政不再有任何保留,他很强,强到一眼便能看出出剑之人比自己更强,刹那间便调动起全身法力往后急退。 他逃,剑追。 迎面而来的剑光迸发出一阵青色,斩下之时却带着几分龙吟之声,期间似乎又隐约传来凤鸣之啼,惊得在场众人如闻仙剑,无不下意识地拿出自己的看家法器,以免被余波所撼。 护法! 一个清脆的声音喝道,是血墨使正呼喊其他墨使共同救驾。 数名墨使身影腾飞,齐刷刷地涌往风政身畔,一道道气势磅礴的墨泉应声而起,横亘在青色剑意之前,瞬间连成纵横捭阖的一片,妄图抵挡剑意斩下。 但剑光连闪,风暴涌起,场中的千株花草被狂风卷起,墨所汇聚的坚壁再被劈开,几名墨使竟被突如其来的法力风暴震开,口吐鲜血地跌下地来。 退开! 风政野兽般地怒喝一声,场中之人悉数起身奔逃,风政亦知此剑无法抵挡,竟拼尽全力往殃云覆天阵的边缘奔去。 与之同时,原本被剑意现世而锁住的秋舫身形突然继续朝着御魂幡飞去,尚在凌空之时,他能感知到除他以外,四周的事物仍在停滞,明明已经欺近祖霖身前,但祖霖凝重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 然而再眨眼时,御魂幡已经易手他人。 秋舫不知道这一剑拥有什么样的天威,竟可以让四周的时空静止,但他知道,剑意之凌冽,法力之精纯,威势之强悍,恐怕当世者只有自己的师父晏青云能够重现。 安稳落地的秋舫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他盯着手中的御魂幡,有一丝轻松浮上心头,将死未死,让他的神情舒缓了一些,就连五脏六腑里传来的撕裂痛感也没有那般剧烈了。 再抬眼看着空中,青色剑意摧枯拉朽般朝着风政席卷而去,场中的桌椅吃食无不被风浪掀飞空中,四周燃着的灯火被风暴挂的明明灭灭,若非是有许多弟子的法力加持,恐怕连火 带灯都被摧毁殆尽。 见祖霖仍旧是一动不动,秋舫轻也不敢怠慢,他不知道剑意所带来的部分时空停滞能持续多久,眼下唯有赶紧毁去这把御魂幡才是最为要紧之事。 念及于此,秋舫沉着吸气,强压着体内狂乱游走的法力与气血,提剑便朝着御魂幡斩去。 金鸣交兵之声极其清脆,虽然御魂幡里上等法器还有差距,但终归不是凡品,吃了秋舫这一剑,竟是纹丝不动。 法器炼制所花心血可是不少,光凭自己还难以劈碎这玩意。秋舫沉思道。 便又将御魂幡捡起,握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番,想要赶紧寻出此幡破绽。此间,他还不忘瞥了不远处的祖霖一眼,只见他还保持着握着御魂幡的防范姿势,一动也不动。 若是你能动手就好了。秋舫咬紧牙关,有些丧气地看了看同被停滞的时空所困住的阿鱼,她此时手腕处的伤口似乎都好了不少,先前还流淌着的妖血也成了暗红的血痕,看来妖的恢复能力果然不同于人类。 正当秋舫还在感叹之时,阿鱼的手指竟是轻轻动了一动。 这幅场景被警惕的秋舫所捕捉到,他愣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双眸之中掠过一道精光,旋即将手中的御魂幡微微晃了一晃,阿鱼的手指也跟着轻轻动了一动。 是了,他们能够用御魂幡控制阿鱼心神,我同样可以。 想通此节,秋舫不再犹疑,低声喊道:阿鱼,毁了此幡。 阿鱼得了命令,手掌一抬,一道黑气瞬间射出,重重地劈在御魂幡之上。 嘭! 这一声响,不仅御魂幡碎裂开来,半空中的剑意也终于斩下。 秋舫循声望去,只见那青色剑意猛地斩在殃云覆天阵的内壁上,少年记得何望舒先前说过,此阵法乃是上等法器,就算是第一类人要闯,也得花上不少功夫。 而风政知道此剑太过强悍,若是自己硬抗免不了吃个大亏,便急中生智,借由自己是阵法操控者的身份,在惊天剑意斩下的瞬间,逃到殃云覆天阵之外。 可惊天剑意也非凡物,反倒是在殃云覆天阵的黑色内壁上斩出一道巨大的裂缝,虽然不至于破开,但也受到了巨大冲击,若这样的剑意再来上几道,恐怕这殃云覆天阵也会击碎。 氤氲烟雾被渐渐拨开,风政的身形也回到场中,他理了理因为逃命而有些紊乱的衣衫,定神说道:修剑的东极门,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想必这道剑意,便是你的底牌了。 他的声音有法力加持,顷刻间塞满了整个场地,殃云覆天阵还在,场中之人无不面露惊叹。 这一剑是那小子使出来的? 率先回过味来的看客惊疑道。 不然还能是风政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在这玩了一出自杀的把戏?那人身畔的人笑骂了一句,眉宇间那股大难不死的愉悦颇为醒目。 连风政都不敢硬抗,这小子怕不是第一类人,嘶,不对,刚才风政未出全力,便差点取了这小子的性命,怎么说也不像第一类人的本事啊?又有看客在一旁猜测道。 嗐,这场面已经不是你我能插手的了,你们光顾着看风大宗主逃命去了,不知道现在最大的变数是什么。 什么? 好生瞧瞧,那御魂幡在哪? 众人闻言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高台。 那高台上早已没有了御魂幡的影子,唯有阿鱼莲步轻移,一脸煞气地站在了秋舫的身前,双眸之中的冷意似乎要冰封整片广场。 祖霖! 随着风政一声怒喝,那祖霖才突然回过神来,他迷惘地 瞧了瞧空空如也的手中,再瞪着双眼望向阿鱼冷冽的神色,惊恐之意瞬间布满他瘦削的脸庞,旋即更是不敢怠慢,一个飞身便从高台上跃下。 他很清楚,没了御魂幡的控制,这实力位列第二类人的阿鱼要想抹杀掉自己,如同捏死一个蝼蚁,而妖不同于人,杀起人来别说道义,就是留个全尸怕都是奢望。 风...宗主,这也是我的底牌。秋舫双眸清澈而坚定,一边艰难地说这话,一边跌坐在地,他强撑的身体终究是泄去了力气,再难以让他用洪亮的声音与风政来一场唇枪舌战。 你以为你挣脱了御魂幡的控制,便能与我为敌了么? 风政知道自己的对手已从惊天一剑换成了阿鱼,便是不再理会秋舫,用冷冷的声音对着阿鱼说道。 不过他话音一落,脚底便升起千道墨泉,在空中不断翻腾涌动,看得出,他已然动了真火,第二类人的全力一战,即将出现。 我要杀了你们。 阿鱼此时怒气冲天,被关押了多久,便积攒了多少愤怒,磅礴法力如同狂潮巨浪,随之汇成一团黑气,缠在阿鱼周身。 大可一试,虽然你修为不弱,但在墨宗大放厥词简直是痴人说梦。 风政的话音一落,场内的墨使与数百弟子们似乎都领了什么命令一般,纷纷将属于自己的墨汁托起,仍有它们向风政身后的墨泉汇聚而去。 见此状况,场中有宾客一脸惊恐地嚷道:快逃吧,风政借来这么多人的法力,这是把看家本事使出来了! 逃?现在谁也出不了这殃云覆天阵。 那我们就在这等死? 依我所见,倒不如趁此机会一拥而上,帮风政抢食妖血,只要越乱,我们的机会便越大。 刚才你怎么不上。有修真者啐了一口,对趁人之危的行为颇为不屑。 那人悻悻一笑,骂了一句:那妖不过是第二类人,此时风政的境界怕是已强行提升至第一类人了,孰强孰弱还不明显?谁要送死,我可不拦着。 见他说得颇有几分道理,人群陷入了沉默。 除魔卫道乃吾辈天职,怎能让风宗主独面妖魔,各位皆可出手,共擒妖魔! 又有人大喊了一声,所有宾客皆是会心一笑,摩拳擦掌地盯向阿鱼。 秋舫拖着虚弱的身体,看了眼众人,又望了一眼势在必得的风政,想起阿鱼仍有些苍白的脸色,心中叹道。 十师叔啊,你拾掇他们半天,现在吃亏的可是我们啊! 第一百零九章 出局(1) 殃云覆天阵依旧牢牢罩住整片广场,凌空现世的惊天剑意恢弘霸道,一度令全场噤声,包括许多燃亮的灯火,笼罩在空中的黑暗显得更加幽深了。 借着微弱的火光,秋舫凝神望着风政,后者身形悬停在半空,双眸放彩,神色肃然,摆出一副睥睨天下之姿,周身也散发出一阵阵恐怖霸道的气息,背后喷薄翻滚的无数墨泉令秋舫心中不免燥郁难安。 随后他又将目光转向阿鱼,即使如今她已脱困,但显然未能恢复至全盛状态,有些苍白的脸色实在称不上乐观。 看来九死一生的现状并未能因为阿鱼的脱困而改弦易辙。 秋舫在心中叹息一声,方才与风政交过手之后,他才意识到境界的鸿沟竟如此之大,若不是李长风所赠与的剑意强悍如斯,恐怕自己早已命丧敌手。 刚才多少有些莽撞了,秋舫蹙眉凝思道,但这始终是无奈之举,若不出手,阿鱼必然成为一场饕餮盛宴的主角,令无数修真者垂涎欲滴的妖血怕是会被众人分食一空,而存有私心的风政必然会将此作为筹码,将墨宗一举推上洛城领头羊的宝座。 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让秋舫有惊无险地度过了第一关,将解救阿鱼这条路走完了一半。 只不过瞧风政的意思,剩下一半势必不会让他顺利走完,第二关也即将来临。 墨宗在场的所有人都将灌注了自身法力的墨汁送与风政,秋舫虽然看不透这是什么招数,但隐约间猜到是短时间提升自己修为的秘法,因为风政背后的墨泉所散发出来的气浪,竟隐隐接近了李长风的惊天剑意,此时的阿鱼恐怕还是难以抵挡。 他实力大增,你小心。秋舫朝着不远处的阿鱼叮嘱一声,秋舫身负重伤,难以起身与她共同应敌,当然了,以他的修为也参与不了这一场高手之间的纷争。 阿鱼闻言,头微微偏了偏,却并未回过头来,依旧操持着那副冷若坚冰的声音答道:知道,难胜。 见阿鱼如此坦诚,反倒是惹得秋舫意外地愣了片刻,虽然与阿鱼接触不多,但他知道面前此妖生性高冷,绝非轻易低头之辈,此时毫不挣扎地说出这话来,想必确是没有几分把握。 念及于此,秋舫多少有些生无可恋,李长风的一剑尚且算是意外之喜,但一剑过后,便再无任何救星了。 高台之下,还有两个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秋舫等人。 雪儿,看来台上那位,便是你昨晚相救的人了。叶云这一声说得极低,他并不想让身边的人有所差距。 叶绫雪迟疑片刻,虽然脸上有些不悦,但还是避无可避地低低应了一声。 叶云习惯了自家孙女时不时的不悦之情,并不放在心上,继续言道:他就是小姐的情郎? 叶绫雪瞥了他一眼,眼里颇有几分恼意,还是不愿答话,似乎在嗔怪叶云不该此时来过问。 但叶云却哑着嗓子低低笑了几声:小姐好眼光啊,刚才这一剑,若不是殃云覆天阵在,恐怕风政就着了他的道了。 说起刚才的惊天剑意,叶绫雪似乎多了一分兴趣,她生性冷淡,除却与傅芷有着极好的感情之外,恐怕便只有修炼能够让她侧目了。 那一剑,很强。 这样的剑,世间难寻,你何时能使出?叶云晃了晃手中的黄酒葫芦,好戏连场,让他忘记了喝酒,此时蓦然想起,不免仰天灌了一大口。 叶绫雪侧目瞧了他一眼,冷然道:我不使剑。 你啊你,打小就不爱舞枪弄剑,就爱那把破纸伞。叶云啐了一口,低声贬低道。 叶绫雪闻言,手指在油纸伞上磨砂片刻,便将目光投向风政,她能够感觉得到,风政的气势愈 来愈强,台上的二人显然不是他的对手,心中不免有些忧虑。 都是知子莫若父,叶云虽是爷爷,但一手带大叶绫雪,岂会不知她心中所想,竟难得地脸色一沉:今日可不能造次。 为何?叶绫雪认真道。 叶云见状叹息一声:我们此次出行,身负大将军之命,切不可得罪墨宗,更何况... 叶云的声音突然顿住,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对于生性冷淡却不失正直的叶绫雪而言恐怕有些不齿。 什么?叶绫雪再次发问。 若是墨宗得了妖血,必定实力大增,洛城方圆几千里恐怕都得风政说了算,到时候东极门是否存在都还是变数,此举正是一箭双雕,我们既拉拢了墨宗,又削弱了人君麾下的东极门。叶云低声将话说完,原来还想加上一句岂不美哉,但见到叶绫雪逐渐沉下来的脸色,终于是不敢说出口,他知道自己的孙女若是不想给他面子了,便一定不会给。 爷爷,小姐和公子,可都还在东极门。 叶绫雪正色道,她本来不常把爷爷二字挂在嘴边,但一旦聊起正事来,又总会记起。 叶云假意咳嗽一声,缓解了一下有些微妙的氛围,才缓缓开口道:归根结底,公子和小姐也是大将军下的一步棋,若是东极门覆灭,公子和小姐大可以一走了之,棋子可以在棋盘上,也可以握在手中。 东极门的人,可是小姐与公子的至爱亲朋。叶绫雪眉头微蹙,不悦道。 生在王侯将相之家,注定不许有那么多七情六欲,这是他们天生的宿命,怪不得别人。叶云摇头叹息道。 小姐绝非认命之人。叶绫雪却笃定地争辩道。 叶云看着她坚定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只是忧虑地撂下一句:总之,今日你要出手,先过我这关。 他话音一落,风政法力凝聚也到达了顶峰,他长啸一声,全身上下颇为舒畅,眉心之处的黑光渐浅,反倒是出现了一道花纹,那花纹瞧上去,便是一滴漆黑透亮的墨。 山雨欲来风满楼。 风政一挥袖袍,高声喝道:诸位,我风某人便不客气了。 场中人均知晓风政之意,陷阵杀敌,夺头筹者,论功行赏起来,自是头功,他若吃肉,旁边便只能在一边舔点汤水,但众人又恐惧于阿鱼的手段,不敢当最先送命的替死鬼,便就这般踌躇在原地。 风政见了他们这副丑态,隐隐一声冷笑,终不再等,身形一动,杀机尽显。 他身后的无数墨泉应声而起,宛若千仞之渊中来的孤魂,凄厉啸啸,道道黑气爆射而出,摧枯拉朽地盖住四方天地,势要取了阿鱼魂魄。 阿鱼咬着牙,纤纤玉手之间顷刻亮起一阵与她身份反差极大的金色光芒。 秋舫见过她的手段,时常使出佛门功法,至于她与佛门有何渊源倒是另说,但那娴熟的招式就算是周宗见了也颇为头疼。 翻天印? 人群中还是有几个见多识广的人疑惑嚷道,见到阿鱼手中冲出一道金色光芒,如清晨日辉拨开沉沉黑云般冲入风正涌来的墨泉里,刹那间天空振动,地面微微摇颤。 妖怎会佛门手印? 难不成佛门通了妖域? 胡扯,佛门虽然算不得干净,但也不至于与妖魔沆瀣一气。 场中之人七嘴八舌的议论道。 但风政却显得从容不迫,那日周宗与阿鱼一战,他站在远处看了个大概,对阿鱼的手段早是了若指掌。 你要翻天,我偏不让! 随着他一声怒喝,无数墨泉直涌上天,好似游龙 吸水,汇于一处,天地震动也戛然而止,金光渐渐退却。虽然没看出多大名堂来,秋舫却很清楚,二人之间的第一波攻势均已瓦解,并未能形成气候。 但风政仍然留有余力,他抬袖一招,大喝:刃式! 空中的墨泉便又化作一柄巨大刀刃,凛冽刀气冲着高台当空劈来。 虽然相隔十数丈远,前排一直坐得稳如泰山的宾客们还是眸光一寒,纷纷起身避让。 刀气如虹,临头而来,见来势汹汹,秋舫本想喊一声当心,但侧目一看,阿鱼却显得与众不同,反倒是双足在空中虚踩,身后瞬间现出上万枚法力所凝结的紫色光球,随她一拥而上。 这又是什么手段? 震惊之余,秋舫不免腹诽道,风政此刻的全力一击,并不想给他们二人留下活路,况且攻守之势异也,从天而降的一柄黑色刀刃,恰恰与刚才惊天一剑追逐风政时有几分相似,就连风政也不敢硬抗,为何阿鱼此时却敢? 便在此时,阿鱼的身形陡然一滞,悬在空中,反倒是她身后无数的法球正在继续冲锋,在黑夜中犹如紫色闪电,势要将所有挡道者踏于足下。 面对阿鱼的攻势,风政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慌之意,反倒将衣袖一甩,伸出食指便在空中划了几道,那巨大的黑色刀刃便听了命令,随着他指尖所指而舞动,将射来的法球悉数斩碎,空中爆炸连连,一团烟雾在黑暗中蔓延开来。 秋舫还未看清场中势头究竟如何之时,阿鱼却面色一变,瞬间倒退而回,烟雾背后赓即飞出黑色刀刃,继续劈来。 危机又悬在了二人头顶。 第一百一十章 出局(2) 刀气森森,墨浪逐空,风政这一刀蕴含天地之力,浩荡劈来,卷来一阵飘渺无形的巨大压力,场中之人脸色微凛。 快逃! 瞧着落下的墨黑刀光,阿鱼方才尝试拦过一次,发现终究是无用之功,便朝秋舫喊了一句。 秋舫眉目一挑,暗察不妙,他原本以为阿鱼即使不复全盛之力,但至少能在大战之初与风政打个有来有回,直到数十招之后才败下阵来。可短短几番攻伐之后,阿鱼便显露败相,着实令他颇为意想不到。 然而此时已经没有多少机会让他再去思索阿鱼之事,刀光剑影之下,生死便在顷刻之间。 秋舫努力地挪动着身子,奈何七经八脉中翻涌的气血尚未平息下来,四肢亦有如千万只蚂蚁正在撕咬,他挣扎了几下,终究是无力地垂下双手。 但等死,也必不可能。 秋舫憋足一口气,勉力抬起酸软的双手,竭力忍耐着骨骼间透出的火辣,颤颤巍巍地画出几道坚壁符,眨眼间几道微弱的光盾便浮现在他跟前。 可从天而降的刀光凝聚的可是风政的全力一击,秋舫施展的符箓在其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刀锋还未至,席卷而来的劲风却先行冲碎这几面微弱的光盾。 完了! 秋舫大骇,虽然他并未对这几面光盾抱以多大的希望,但总觉得兴许能让死亡来得稍微慢一些。 李长风的赠剑是意外之喜,此时的秋舫再无任何救命的底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锋逼近,自己无力的身体却丝毫不能动弹。 砰! 一声闷响,秋舫身体一颤,在刀锋落下之际,他眼前出现了阿鱼的影子,一朵巨大的紫色花朵在他们二人的身前绽放,一瞬间却被黑色刀刃斩得粉碎 是本在逃遁的阿鱼回身替秋舫吃下这一刀,闷响过后,阿鱼也径直跌落下来,堪堪砸在秋舫身上,猛地一口鲜血喷薄而出,从秋舫破碎的衣衫上渗下,少年只觉得腹部有些许暖流经过,想来是阿鱼口中的鲜血淌过所致。 黑色刀刃虽然劈开紫色花朵,但猛烈的撞击让这一刀的法力消散,那阵威压所带来的不可战胜的压迫感也跟着远离。 闷响回荡片刻,冲击却在不断扩散,自高台为,一道炽热的气浪朝四面八方涌去,那些早被掀翻在地的木制座椅又被推得在地上滚了几滚,有些离得近的,被当成撕成数瓣,落了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场中的修真者倒是不惧怕这阵气浪,只不过仍被刮得衣襟飘风。 你为什么救我?秋舫看见压在自己身上的阿鱼,有些彷徨地眨了眨眼,此时他脑海里完全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古板思绪,唯有无以复加的困惑。 明明是势要追杀自己到天涯海角的杀手,此刻却不顾一切地帮他挡下致命一击,秋舫的确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不过这世间的事情,哪有那么多缘由可言,起之一念,便付之行动,真要说来,他肯冒着性命之忧去救阿鱼,本也是难以理喻之事。 你也救了我。 阿鱼虽然并没有因为这一击夺取性命,但虚弱的声音让秋舫听得出她的伤势并不算浅。 可惜你取不了我的性命了。秋舫凝眉环顾四周,苦笑着摇头道。 少年知道他们一人一妖已然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看着场下跃跃欲试却又带着几分惧怕的众人,又想到短短半个时辰之内,他便在鬼门关走了几遭,先是惊天一剑救了自己性命,后是阿鱼的紫色花朵抗下夺命的第二击,如今自己又来到死门之前,这大起大落的走势让他竟有几分疲倦。 看来,奇迹似乎并不会发生第三次。 要不你现在杀了我,也算你 完成了任务。秋舫知道对方有命在身,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倒是与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即使自己并不想死在此处,但命运无常,结局似乎已经注定,被风政擒住,倒不如让阿鱼先了结了自己,也算是报了她刚才的救命之恩。 秋舫近日里虽然多长了几个心眼,但心底的那份纯善却还完好无损,将死之人,他也不想追究对方为何要一路追杀,只想着不如用最后的时间,来完成对方的使命。 不成,妹妹说过,要我活着回去。阿鱼冷冷道,身体却一动不动,秋舫估摸着对方恐怕也与自己一样,被无休止的疼痛缠满全身,好像每说一句话便要忍受千万倍的痛苦。 妹妹?秋舫迟疑道,虽然此时再能探听些什么秘密,也只能带入坟墓,但他还是不解地出声询问。 阿鱼却沉默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风政的一声仰天长唳,其声如雷,传遍四方角落。 没想到堂堂东极门,竟与妖域勾连,枉为人间正道,诸位,妖与贼子已是引颈受戮,还要再等么? 风政突发此言,其用意自然不言而喻。 观望已久的场中人却还是面面相觑,虽然秋舫与阿鱼的败局已定,但秋舫脑袋上毕竟还挂着一个东极门的名头,他们一群乌合之众,就算得到妖血,提升了境界,也难以与东极门匹敌,这点顾虑成为他们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不义者,天下共伐之。我等相信以东极门的门风,绝无可能与妖域暗通款曲,面前这小子,一定是妖域潜伏在东极门的女干细,各位出手,是提周掌门清理门户,何罪之有? 距离高台不远处的山南朗声说道,装出一副势要与妖魔决战的姿态。 秋舫虽已是风政砧板上的鱼肉,即使动弹不得,也并非瞎了与聋了,山南的话传进他耳朵里,令他啐了一口。 无非是一群见利舍命的伪君子,想要趁人之危,却偏要为自己寻一个正当理由才肯动手。 众人听了山南的话,终于是打开了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握着各式法器的手动了起来。 十师叔啊十师叔,你千算万算,却算不到你挑动了半天,现在却将矛头都对准了我们。 秋舫在心中腹诽道,黑鸟尚在时,何望舒便出声挑动场中人的情绪,想要搞乱这场屠妖大会。 这群人虽然道行不怎么样,但却不是傻子,只要没有强者甘当出头鸟,他们便只想观望。而此时胜负已分,他们坐收渔利自然是顺理成章。 而风政虽然不清楚吴秋舫的来历,但他见多识广,一看少年郎出手,便知道此人与东极门其他门人颇为不同,几番思忖之后,也不愿自己一人承担东极门可能随之而来的怒火,便想拾掇众人一齐动手,日后周宗追查起来,也没有理由单独与风政拼个你死我活。 如意算盘打得虽响,但世事变化却有些太快。 就在风政不慌不忙之时,殃云覆天阵外边却接连传来声声惊天巨响。 轰轰轰! 几声巨响几乎要震碎众人鼓膜。 有人来了? 众人突然惊呼道。 定是东极门来人了! 又有人笃定着说道。 我风某人先下手为强了! 风政知道,在洛城之中,若非周宗等人出手,殃云覆天阵绝不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虽然殃云覆天阵难破,但周宗等人联手,也并非不能击穿这件法器,若是再有所怠慢,恐怕是要鸡飞蛋打。 念及此处,他不再彷徨,身形暴射而出,直往高台而去。 秋舫与阿鱼同样听见了这几声响彻天际的巨响,阿鱼拼命挤出声音道:想不想死? 不想。 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扯平了。我再救你一命。 交易还作数否?不会另外加价吧? 秋舫闻言,却狐疑地问道。 你! 阿鱼嗔怒道,但余光瞥见风政的身形飞来,她同样不敢怠慢,突然使出全身力气撑起身体,喉咙里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长啸,浑身上下也随之泛起一团黑气。 秋舫见状不免有几分奇怪,他看不出阿鱼究竟要做什么。 便在他未能想个通透之时,阿鱼整个身体却突然与黑气融为一体,蓦然间就连面容也看不见了,明明放在还压在秋舫身上的重量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咳.. 秋舫张嘴,正欲出声询问,却让这团黑气钻了进去,一瞬间他体内的法力暴涨,经脉中的气血虽然还在四处乱窜,却为他带来了极强的力量。 眨眼间,风政已至跟前,双手各持一把黑色短刃,朝秋舫胸口刺来。 秋舫一个激灵,奋力一跃,竟轻而易举地夺了开来。 风政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手中却不怠慢,又是连续两刺直逼秋舫面庞。 秋舫此刻身体里竟然法力充沛,原本伤痕累累的身体也变得行动自如,见对方气势凌人,招招直逼要害,哪肯坐以待毙,脚步凌空几点,便跃了开去。 刚才剑意斩过的地方,朝那去! 阿鱼的声音突然在秋舫耳边响起,却不见其人在何处。 你在哪? 快! 阿鱼急促地说道,并没有回答秋舫的问题。 秋舫也不再等待,奋力一跃,身体凌空飞出,指尖接连划破空气,甚至窜出一条火舌,数柄飞剑便是凭空出现,比之秋舫平时所唤飞剑,更要大上一尺,这些飞剑初一现身,便齐齐射向风政,风政见状,整个人却突然化为一滩墨汁,散了开来,让飞剑悉数扑空。 秋舫并不与他纠缠,身形朝着惊天剑意斩在殃云覆天阵的裂纹处飞去。 想逃?没那么容易。 风政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但却不见他的身影,唯有数条巨大的黑蟒窜出,张开血盆大口,以极快的速度朝着秋舫咬去。 此时秋舫的速度比之平时虽然快了数倍有余,但仍逃不过黑蟒的巨齿袭来。 呲啦一声响,秋舫的背上又添一道巨大的血痕。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终局一刻 背后,传来一股猛烈的力道,随之而来的还有撕心裂肺的剧痛,秋舫凌空飞出的身体立马打转,转而朝着地面砸去。 地面的宾客们分了几簇,关系稍近些的便围站在一起,正低头密语,突然见有人影重重落下,不禁爆发出一连串惊呼。有几个思维敏捷一些的,更有不愿错过难得的机会,终是扯下伪善的面具,双眸露出凶光,纷纷祭出法器,朝着秋舫围攻而来。 秋舫顿时陷入前有贼寇后有追兵的境地,虽不知阿鱼究竟使了什么秘法,能让自己的道行暴增数十倍,但这来之不易的生机他绝不愿舍弃,忍住剧痛,勉力控制住下坠的躯体,双脚凌虚一点,掐诀一指,先前的飞剑呼啸而来,在空中急转几圈,登时绽放个出夺目的银色奇光,朝着四面八方斩去。. 放在平常,围攻少年的这群人比秋舫要厉害不少,但秋舫此时道行暴增,他们便就成了一群乌合之众。 见到袭来的飞剑,这群乌合之众瞬间露出骇然之色,他们见过秋舫在风政手里过不了一招的情景,原本以为此时浑身染血、伤势匪浅的少年郎更该是挡不住他们一击,但数柄飞剑气势如虹,丝毫没有孱弱之态。 几朵剑花在空中舞出,那几个甘当头羊者无不改变策略,转而躲避连连。 秋舫此时得了阿鱼秘法的加持,修为瞬间提升至第二类人左右,这群看客在他面前早已不入流,短短几柄飞剑便可击退,不过恼火的是身后穷追不舍的几条黑色巨蟒,快若风驰,飞速冲来,直逼要害。 秋舫连忙驭剑还击,双指更是并剑,指尖黑芒一闪,使出一道天雷符来,这道天雷符威势巨大,是一张生符,以秋舫平常的修为还难以使出,但此时体内法力盈盈如泉,飞速游走在静脉之间,天雷符自然也跟着显出巨大的威力。 随他符成,一抹气势惊人的金色闪电瞬间击出,随即轰隆炸响,追来的黑蟒来不及闪避,便被不偏不倚地劈裂,一阵乍起的狂风漫天卷动,轰鸣之声惊天回荡。 烟云如雾,铺散在爆炸之处。 秋舫不敢恋战,双脚在空中虚踩,再度转身朝着殃云覆天阵的裂纹处飞去,此时,他手中已多了一柄五尺长剑,正散发出森森寒芒。 把命留下! 风政的怒喝再度传出,他仍旧双手持匕,衣袖一挥,拨开爆炸所留下烟云,如一道诡影般射来,比之刚才追逐秋舫的巨蟒们更加快上几分。 秋舫距离殃云覆天阵的裂纹处尚有一些距离,显然不可能在风政追上他之前将大阵击穿,只好指尖虚划,酝酿起如何防御。 不行! 叶绫雪刚刚迈出右脚,便被叶云一把拽住。叶云的手若是再慢上一分,叶绫雪的身体恐怕已飞出一丈有余。 风政起了杀心。叶绫雪贝齿轻咬,急声道。 那你也不能出手,小姐日后所嫁之人必是达官显赫,这样的小弟子没有机会的,若你不救,反倒是帮了小姐。叶云低声劝阻道,他知道自家孙女的脾气,若是起了救人的心思,恐怕会不惜冲破自己的阻拦,也要前去救人。 叶绫雪一愣,蹙眉问道:这是为何? 让小姐早日死了这份心,便是帮她。叶云冷冷说道,王侯将相之家,虽不缺吃穿用度,金银财宝亦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身不由己之时同样极多。他老了,但不是瞎了,在将军府待了一生,便看尽了一生,这几十年间,有多少人沉沦在家族的旋涡之中,最后又有多少人成为利益的陪葬品,他都一一记得,不曾忘却。 小姐不认命!叶绫雪沉声说道,话音方落,便脚尖使力,欲挣脱叶云拽住她的手。 那你可别怪爷爷。 叶云说罢,眸光一 斜,仅仅是拿着那只黄色的酒葫芦轻轻晃了一晃,叶绫雪不及动身,便觉得一阵酥麻游走全身,眨眼之间,便浑身瘫软,失去了意识。 没有更多外力相助的秋舫,此刻只能依靠自己。 浑身法力充沛,令秋舫比之方才显得稍微游刃有余了一些,但风政逼来的身形却不容他多思。少年的身体平平向后飞退,手中长剑脱手飞出,向风政的面门激射而去。 风政啐了一口,身体稍稍一偏,便躲开射来的迫人剑光。旋即又振臂一吼,手中的两把黑色匕首突然融化,转而汇聚成无数锁链,以更快的速度直冲如天,结成一面坚不可摧的网,隐隐封住秋舫的各条退路。 拼不过,逃。阿鱼的声音又在秋舫耳边响起,秋舫依旧察觉不出阿鱼究竟在何处。 别愣着! 见秋舫突然呆住,阿鱼再次大喝道。 秋舫得令,回过神来,瞧见向自己捆来的锁链,知道若是被擒,恐怕再也难以逃出生天,连忙左右开弓,一道天雷符,一道天火符瞬间飞出。 雷火之力裹挟在一起,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随即连珠爆发,金光雷火与黑色锁链交战在一起,霹雳声连绵不绝。 冲! 阿鱼急声催促,秋舫再也无暇多想,身形立刻飞出,手中又画出一道天雷符,再往黑色锁链上击去,一阵剧烈的法力爆炸震撼天地,火星四溅,锁链连接处被炸出一道口子,秋舫立刻拼尽全身力气飞逃出来。 风政见状,双眼微虚,虽然秋舫突然爆发出来的惊人实力令他咂舌,但阿鱼自身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又何况是借力而来的秋舫。 他衣袖一挥,所有锁链就地化作尖刺,齐刷刷地对准秋舫,少年正舍命奔逃的身形一滞,急停在空中。 场上局势瞬息万变,风政的手段也层出不穷,四面八方将他围死的尖刺将秋舫逼得咬紧牙关,他抬眸环顾一圈,难以找到供他杀出一条血路的口子,而背后的伤亦是血流不止,原本燃起的希望似乎又被风政给扑灭。 束手就擒,还有一线生机。 见秋舫逃命的脚步停下,风政冷笑道。 秋舫瞧着风政皮笑肉不笑的面容,只觉得厌恶至极,今日闹成这般,早已没有回转的余地,自己若是束手就擒,恐怕下场不会比现在被乱锥扎死更好。 风宗主何必多言。 风政凝神看了他一眼,又道:妖呢? 被我吃掉了。秋舫略一沉吟,手中紧紧握住长剑,戒备着说道。即使生机不显,他也不想这么随便地死去。 须臾,天际又传来一声巨响,东极门的人并未停止努力,只是这一响比之刚才更加猛烈,殃云覆天阵即使再固若金汤,也难以承受住高手的连番攻击。 别看了,他们进来之前,你必死无疑。不过在这之前,我会让你把妖吐出来。风政说道,双手负在身后,看着秋舫的眼神如同看着盘中的菜肴。 你在哪? 秋舫沉声说道,只不过这一句话并不是说给风政听的,而是不知在何处的阿鱼。 肚子里。 肚子...我肚子里?秋舫大惑道。 是。阿鱼无奈道。 你能出来么? 不能,我动用秘法,没有三十六日,我化不回人形。 阿鱼的话让秋舫完全摸不着头脑,这样说来,阿鱼的声音倒的确是从他肚子里发出的。 那怎么办?不是一尸两命?秋舫怔神问道。 阿鱼却陷入了沉默,想来她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说够了么?风政 朗声喝道。 秋舫憋足一口气,同样高声喊道:风宗恐怕是看不到我吐她出来了。 找不到她,有你也足够。 风政的话音一落,悬在空中的千万根尖刺便颤动起来,似乎眨眼之后便要落下。 诸位,抢食妖血,就在今朝!风政一声怒喝,声音响彻整片广场,底下的众人知道这是求得妖血的最后时刻,终于是不再怠慢,抡起法器,一涌而上,皆是朝着秋舫冲来。 当真没办法了?秋舫心有不甘地问道,面对蜂拥而至的修真者,面对满天夺命尖刺,面对活下去的渴望,他完全无能为力。 命运捉弄,明明希望多次燃起,脱困也仅有咫尺之遥,却在这一瞬间,被悉数击碎。 没有。阿鱼简短的两个字冷冷冰冰,像是宣告了死刑。 秋舫微微一怔,旋即,眼中浮现出一抹冷意,他不惧死,但他不想死在风政手里,否则也太丢晏青云和东极门的脸面。 就是拼尽全力,也要你们脱一层皮! 秋舫心中怒涛奔涌,须臾,手中剑光猛地一亮,少年只身冲向黑压压的敌手,今日,他纵然是死,也要奋力一搏。 命运无常,有坏,却也有好,坏就在于总遇困境,好就好在奇迹时不时便会来上一次。 我可不光送了你一剑。 我还送了你一只眼。 今天便让你开开眼!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少年耳边接连说了几句话,少年浑身上下冒起了鸡皮疙瘩。 又是那个送他宝贝的李长风!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玄霄九雷瞳的妙用何在。 一道金光,一道璀璨而耀眼的金光,自秋舫右眼之中喷涌而出,顷刻吞没场中的所有事物,如同日照当头,光芒万丈,殃云覆天阵下的所有黑暗皆被驱散。 所有人沐浴在金光之中,想竭力睁开双目,却因为此言的光芒而又闭上,只有耳朵还能听见一些声响。 碧霄境开! 没人识得是谁发出这个稚嫩童声。 但秋舫识得,他知道是李长风的声音。 这话音方落,他便能在这片璀璨夺目的金光中看见所有事物,右眼周围似乎还发出嘶嘶的声音,好像有一股股疯狂的法力正在附近打转,让他不禁心神激荡,而源源不断的力量也开始灌注他的全身,一道道蓬勃的气浪从他身体里迸发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也大了一圈。 显而易见,在金光之中的尖刺早已消失,而那些想要趁乱摸鱼的修真者们也被气浪震飞。 只有风政用手掩在双眸前方,努力地睁开一条缝。 玄霄九雷瞳? 他沉声道。 你看了便知! 秋舫一声大喝,将全身法力凝集掌心,只见他双手合十,一道惊雷便飞射而出。 风政不敢怠慢,他太清楚当初的惊雷九变是何威力,连忙唤起一道墨墙挡住,墨墙被瞬间击穿,风政的身形平平急退,这才躲过闪电一击。 秋舫并不清楚这玄霄九雷瞳带给他的力量能持续多久,与风政相斗不过是意气之争,当务之急乃是杀出重围,与东极门的众人合力击穿殃云覆天阵。 想通此节,他趁着风政无暇顾及自己,便拼尽全力往殃云覆天阵的裂缝处射去,那身形迅捷如电,透着金光,宛如一轮曜日。 风政见状,正欲追逐,却发现自己的速度早已逊色对方,尽管道道墨泉齐齐扑去,也只能望洋兴叹。 轰! 一声惊天巨响再度响起。 殃云 覆天阵的裂缝在内外两股力道的冲击下,终于被彻底撕开,阳光,还有周宗凝重的脸庞,映入了秋舫的眼帘。 第一百一十二章 归家 风宗主,有些日子没见了,周某特来拜会。 周宗与往常一样,黑袍加身,金线绣边,道不出的尊贵,他与风政说话之时,在声音中注满了法力,令深沉的嗓音穿透力十足。 在场之人刚从耀眼金光中回过神来,还未思考明白这阵突如其来的金光究竟是何物,便听见周宗这一句话,俱是心神一震,面露惊愕。 既然周宗现身,今日的屠妖大会便会被强行画上句号,这群修真者不是傻子,皆是料定风政不敢当着东极门众人的面对秋舫再下杀手,因此想要分一杯羹的心思再也不敢存了。 此时的殃云覆天阵被周宗的符箓和秋舫的天雷共撕一道口子,秋日的暖阳沿着巨大的裂缝洒了进来,却无人感到半点暖意。半空之中正在对峙的风政与周宗亦是剑拔弩张,虽然周宗嘴上还算客气,但也掩盖不住两双眸子中的火星,摆明了是要各不相让。 我风某人为张人间正义,特地召集天下英雄屠妖,不知周掌门出手阻拦是何意? 风政不悦的说道,他不想与周宗废话,横刀直入地切进正题。 此时秋舫已然落入东极门的手中,这场屠妖大会几乎可以宣告是风政输了。但他并不甘心,在无限接近胜利的时刻铩羽而归,又岂能甘心? 这孩子,是我门人,不知怎就成了你屠妖大会的主角?周宗冷哼一声,看似不解实则愤恨地说道,随后又侧目瞧了秋舫一眼,眸光中闪过一抹担忧。 秋舫还未完全掌控玄霄九雷瞳,仙瞳所带来的巨大提升并不持久,待得秋舫用尽最后一丝力道后,金光便就完全消退。而阿鱼让秋舫突然暴涨的实力总归不属于他自己,同样算不上持久,少年所显现出来的境界几乎回退到他本来的境界。 不过几番折腾下来,少年的身体明显有些透支,在众人看来,可谓是强弩之末,此时正脸色苍白地靠在何望舒怀里。 他感觉得到自己体内的法力正迅速消退,若非何望舒稳稳地扶着他,恐怕已经乏力地往地面跌去。 何望舒见到他虚弱的模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竭力抚慰着他,少年也接连喘了好几口气,这才稍稍稳住心神,只是四肢百骸中传来的痛感却不曾消退。 唯一奇异的是,少年背部被黑蟒利齿所伤之处几乎完全结痂,其他多处绽裂破皮的伤口也跟着慢慢愈合,一条条淡淡的疤痕若隐若现,细细看去,像是千年古树上纠结缠绕的荆疖树棘。 只要周掌门承认是你门人便好,此贼潜伏在我宗门已久,今日更是与妖物勾结,毁我大会,这账,如何算? 说到最后,风政竟不顾表面上的和气,恶狠狠地瞪向周宗,他一腔怒火正愁无处发泄,言辞自然也变得激烈非常。 竟还有此事? 周宗自知在秋舫潜入墨宗这事上有所理亏,便佯装震怒,转头喝道,不过他面朝之人并非气若游丝的秋舫,而是满肚子坏水的何望舒。 何望舒一看周宗的眼神,自然会意,立马露出不解之色,将手中的玉骨折扇一折,狐疑道:这孩子前几日遭人掳掠,自此下落不明,我寻了好几日,也不知怎的,原来在风大宗主这里。 何望舒此言无异于火上浇油,明为秋舫开脱,实则将脏水泼了风政一身,即使这摆明是莫须有之事。 简直放肆,堂堂风大宗主,岂会暗下黑手? 周宗突然一声怒喝,眉眼微抬,那演技着实入木三分。 风政闻言,脸上肌肉颤动了一下,知道二人是一唱一和糊弄自己,也不理会,只是冷哼道:是与不是,诸位心中有数,但他毁我大会,周掌门当真不给我个交代? 交代嘛...周宗沉吟道,他 顿了顿,又朝何望舒使了个眼色,毕竟干起这些事来,还得是老十最为得心应手。 何望舒见周宗朝自己挤眉弄眼,心中暗骂这人真是熟谙推诿之道,不过心中所想,嘴上却不便表露,只好遂了周宗的意,继续圆道:这个交代嘛...不如把我抵在这里,给你们血魔使做个夫婿? 何望舒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一挑弄,风政本就快要压制不住的怒火更是冲天而起,不禁往前迈出两步,周身迸发出一阵强悍霸道的气势,死死瞪着何望舒。 熊珺祺此刻站在何望舒的身畔,见风政大有掀桌子的意思,也往前踏出两步,剑光一亮,寒意逼人,颇有针锋相对之意。 风宗主若要动手,我们东极门也不是吃素的。段谋的声音在另一侧响起,他身材矮小,站在后边不太显眼,若非此时开口,秋舫甚至察觉不到他也在场。 东极门此番乃是倾巢而出,除了钟寇镇守门中以外,其余几人悉数到场,颇有势在必得的架势。 风政见状,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亦是冷笑道:看来你们非要保他。 周宗双眸中闪过精光,正色道:风宗主不愿? 周宗话音一落,同样是一拂衣袖,周身法力瞬间从他体内迸发而出,一股风暴席卷空中,将众人整齐划一的黑袍刮得猎猎作响。 见周宗不依不饶,甚至有大有大打出手之意,风政沉默了片刻,顾虑到今日的墨宗已被搅得天翻地覆,自己损耗亦是不小,若是再与周宗玩命一战,恐怕取胜之机极其渺茫。 须臾,他终于开口:他能走,但妖不能走! 妖?何处有妖?周宗故作震惊地扭头张望几眼。 在他体内!风政知道周宗故作不知,沉声说道。 周宗回眸看了秋舫一眼,冷声道:那风宗主有何办法将妖逼出? 让我一试。风政说罢,便往前走了两步,手中已有一柄黑色短刃浮现,散发出微弱寒芒。 不可! 何望舒却大喝一声,出言阻止。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不知道他这张三寸不烂之舌又有何高论。 秋舫本就被你打成重伤,此时性命危在旦夕,你这一试,能否保证他平安无事?何望舒的话不无道理,竟使风政走来的脚步一顿,一时半会也没有更好的计策。 那我说句公道话。 周宗说道,虽然今日与墨宗之间必将酿下深仇,但双方积怨本就不少,再添一笔也不过如此。只是周宗暂时不想与风政撕破脸面,一来洛城豪杰云集于脚下,将此事真真切切看在眼里,若自己做的太过,必对东极门的声誉有所损害。再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风政就算先前已斗了一场,损耗不算小,但此时也绝非任由人随意拿捏的角色。 这些顾虑盘旋在周宗心头,让他也不想逼风政太紧,须臾,他又沉吟道:不如我们带回秋舫,寻得办法捉住妖物之后,再送与风宗主。 哼,我岂会信你?风政冷笑道。 那我们也不可能让秋舫再度涉险。良久不发一言的林芸同样出声反驳,她将秋舫虚弱的模样看在眼里,只想着尽快结束此间的纠纷,回到门中为秋舫疗伤。 他的命和妖,你们只能带走一样!风政怒火中烧,不禁大喝如雷。 周宗冷冷看他一眼,沉声道:看来风宗主是不接受我的提议咯。 你的提议若真公平也还罢了,莫非周掌门当真以为公平? 风政冷笑道,说罢,他又将声音提高数倍,朝着下方喊道,诸位,降妖伏魔岂容有失? 场下自然有许多不怕事的看客,更有 许多向来与东极门不睦之辈,均是高声应和,大有声讨之意。 周宗见状,微微一笑,显然未将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不甘示弱道:那我周宗便是妖魔,各位要取我项上人头,尽管动手便是,我绝不还手。 此声中气十足,响彻大地,众人一听,脸上均是带着一半惊喜,一半诧异,如果说要抹杀周宗,恐怕这是最好的机会。 不等众人回过味来,周宗接连笑道:不过你们得问问我的师弟师妹们。 话音方落,众人脸上的表情悉数变回失望,东极门这些人可都不是善茬,谁敢贸然动手,绝对是死路一条。. 而周宗此言不仅是告诉在场之人别打歪心思,更是要告诉风政,东极门精锐尽出,若是不怕将墨宗砸个稀巴烂,尽管大打出手便是。 周掌门当真是好手段啊!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风政知道今天放秋舫离去,那必然是煮熟的鸭子就此飞远,再无得手可能,念及此处,他再度催动术法,发出一声沙哑的嘶吼,在这声嘶吼当中,他体内法力全面爆发,就连双眸也全成了黑色,看着颇为渗人。 不如让老朽说上两句? 叶云的声音蓦然响起,风政爆发出的法力也微微一收。 周宗见叶云的身形缓缓飞上半空来,连忙拱手抱拳地招呼道:叶先生也在,幸会。 周掌门,别来已久,可好?叶云还了一礼,轻声问候道。 劳叶先生牵挂,都好,都好。周宗并不为风政爆发出的惊人法力所动,在其他人面前,风政的实力固然强悍,但在他面前,始终稍逊半筹。 洛城里,东极门与墨宗都是有名有姓的大派,若是伤了和气,恐怕十八年前的大战还会再现。不如老朽作个见证,就依周掌门说的办。叶云揉了揉自己的酒糟鼻,淡然说道,说罢,朝着周宗与风政二人各自看了一眼。 风政没有答话,他心有不甘,却又不便拂了叶云的好意。 风宗主,今日之事已然如此,若是再斗一场,可就是亲者痛仇者快,便宜了其他家主,二位都是高人,怎会想不通这样的浅显道理。 见叶云声声劝慰皆是发自肺腑,风政这才收起狂涌的法力,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依叶先生所言,只是周掌门可不要食言。 周宗见风政让了一步,自然也乐得开怀,笑道:好说好说,一旦妖物出来,定告知风宗主。 得了周宗的承诺,风政这才算安下了半个心,将衣袖一拂,转身欲走。 等等! 又是一个骄横的女声响起,众人定睛一看,是风随星跟了来,将同样欲走的东极门众人唤住。 见是小辈,众人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未多言,等待着她开口。 他学过墨经,不能这般完了!风随星贝齿轻咬,嗔怒着说道,脸色也是铁青,看来对秋舫骗她一事并未消气。 那你...何望舒这样反唇相讥,却被虚弱的秋舫摆手打断。 风..姑娘,放心,回去之后,我定废去墨经学来的本事。秋舫有气无力的说道,眼神涣散,即使外伤好了许多,但内伤却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你可没两句真话。风随星不依不饶地啐了一口,嘴上仍旧紧追不舍。 我发誓,一定。秋舫好似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答了一句,随即又微微摆手,示意自己不想再言。 哼,你今天一展神威,连风宗主都是你的手下败将,谁还稀罕什么墨经,回去师叔帮你忘了它。何望舒一边夸赞秋舫,一边嘲讽着风政,嘴上颇为不饶人。 风政正欲发作,却被周宗打断道:风宗主,叶先生,告辞! 说罢,东极门众人身形一动,便消失在天际,只是风中传来了一声带你回家咯! 第一百一十三章 也无风雨也无晴 无论这一场屠妖大会闹出了多大的响动,永远不改的,是洛城的一派繁花似锦,大街上依旧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店铺的吆喝声一浪赛过一浪,与之相应的,还有喋喋不休的讨价还价声响起。.五 若是再认真听上一听,依稀间有几位衣着华贵的大汉走过,他们口中正讨论着前几日的屠妖大会,一些关于东极门的少年弟子英勇神武,愣是跟风政斗得有来有回的说辞早已传遍大街小巷,听得不少未曾亲临现场的人们啧啧称奇。 而那些曾有幸受邀之辈,个个化身说书先生,添油加醋地传颂着此事,好像一夜之间,东极门在整个洛城中的地位,是更加固若金汤了。 毕竟这是认强不认理的人间,慕强之心人皆有之,传来传去,不管是修真者还是凡人,都想一见少年英姿,看看那个就连风政也奈何不了的人物究竟长了几只眼睛几个嘴巴。 与之相反的是,东极门里,却像是无事发生过一般,一切如旧,弟子们穿梭在门中的脚步不急不缓,嘴边也市场挂着几分笑意,三三两两走过时,都埋着头低声絮叨着什么,时不时还放出一两个响亮的笑声。 别院中,花朵经过数日秋雨洗礼,不免凋残得更快了。借着今日雨停,翠竹尖上的苍翠绿叶冒出头来,露水随着叶尖下滑并坠落,滴答在地上,明明不大的声音,却在静谧的院子里激起涟漪。 自打回家之后,秋舫便精疲力竭地昏了过去,而后被众人安置在曹子布曾经静养的别院里,至于老七曹子布想必是伤势已愈,早已不见了踪影。 少年缓缓睁开眼,有些迷茫地望着房梁,今晨的窗外雾气笼罩,让他也分不清过了几天几夜,再是微微转头,竟在床沿上瞧见一度令他思念如潮的傅芷,她正安安静静地趴在床边,衣衫完好,呼吸匀称,清亮的双眸轻轻合上,如缎的黑发,象瀑布一般散落在耳边。 秋舫见了,大抵知道小师妹日夜守候在自己榻前,想是倦意深重,难以自持,才会就这般恍惚睡去,以至于自己醒转之时,对方也毫无反应,依旧做着香甜的美梦。 想通此节,秋舫颇觉得心中不忍,缓缓抬起仍旧有些酸麻的手臂向她散落的秀发抚去,眼中噙满愧疚之色。只是闻着少女发尖上的幽香,竟觉得肌肉里的酸楚正在迅速消散。 五天,她守了五天。 何望舒的身影在阴影处响起,不重也不算轻。 秋芳闻言,面露赧色,将抚摸傅芷秀发的手迅速抽回,无处安放般在空中虚晃了几下,这才隔回床上。 何望舒见他这幅羞涩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笑,缓缓从木椅上站起,朝着秋舫走来,只是每一步都走得极轻,他不想吵醒刚刚安睡不久的傅芷。 师叔...也守了五天么? 秋舫担忧地看了傅芷一眼,旋即转头朝着何望舒轻声说道。 何望舒将折扇一收,从右手腾挪到了左手,微微摇头道:两天罢了,前几日是老九在这守着。 听闻熊珺祺也守了几日,吴秋舫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还得是东极门好,在墨宗里可没人在意他的死活。想起墨宗,秋舫不禁急促地问道:墨宗最近... 话音未落,何望舒便打断他道:不用操心,老三自有主张,当务之急是养好身子,虽然你外伤痊愈得极快,但内伤可不算轻,这次也算命大,换了他人,恐怕就交代这那儿了。 弟子明白,多谢各位师叔挂劳。秋舫缓缓抬起双手,虽然身在榻上,但还是不忘支起半截身子,朝何望舒施了半礼。 何望舒同样是心有余悸,秋舫涉险,归根结底,与他脱不了干系,若是酿成大错,恐怕自己引颈受戮也洗不清自己的错误,念及于此,他竟也躬身抱拳道 :此次,是师叔思虑不周,差点害了你性命,可别责怪师叔。 见何望舒说得如此诚恳,秋舫心中一颤,他哪敢受此大礼,连忙从床上爬起,想要跪下还礼。 这一阵振动却将安稳趴着的傅芷吵醒,她揉着惺忪睡眼,缓缓将头从被褥里抬起,第一个印入眼帘的自然是刚从床上跃起的吴秋舫,少女见了,瞬间喜上眉梢,惊喜交加的力道涌入她的四肢百骸,竟跟着一跃而起,向秋舫扑来。 秋舫伤势初愈,加之昏迷足足五日,乏力感已然盘旋在心头,面前的少女往他胸膛上一扑,他也算尝到了独木难支的无力感,竟跟着顺势倒下,二人便就重重跌在被褥之上,一声闷响后,紧紧抱在了一起。 你...们...算了,有事叫我。 依照惯例,何望舒正要出言打趣,但见到傅芷这喜出望外的兴奋神色,他张了张嘴,却打消了念头,只是将收拢的玉骨折扇在空中无奈地晃了几晃,便转身走出门去。 待得何望舒出了门,这俊男美女才从刚才的拥抱中回过神来,纷纷红着脸往别处弹开,像是两只负气的鸟儿,明明想要靠近却羞赧地逃离。 小师妹。 秋舫鼓起勇气唤了一声。 怎么? 还得是傅芷大气一些,不过须臾,她的神色便恢复正常,连忙下了榻来,疾走两步,为秋舫斟了盏茶来。 秋舫接过热气腾腾的茶盏,心中涌上一阵暖意,明明是清晨时分,青花茶壶里的茶水却像是新泡就的,想必一早便有人将热水提来。 谢谢小师妹。 秋舫一边道谢,一边吹了口气,拨开了茶盏表面漂浮着的茉莉,轻轻抿了一口,那道暖意,更是随着温热的茶水走遍周身。 不料古灵精怪的傅芷却轻轻一哼,嗔怪道:哼,谢我什么? 谢你照顾我。秋舫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羞赧,只是脸颊依旧有些发烫,不敢正视傅芷明亮的美目。 还有呢? 傅芷嘟囔道,表情却有几分复杂,让秋舫完全猜不透她的意思。 不知小师妹能否提点一二?秋舫冥思苦想也不知傅芷所指何事,只好抬眸嗫嚅道。 二人彼此隔空交换目光,均是愣了片刻。 哼,小师兄真是全身是胆,师叔们都不敢随意去的墨宗,你竟然可以去待个月余。 傅芷贝齿轻咬,语气在秋舫听来,自然有几分责备。 秋舫自知理亏,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小师妹这几日真是辛苦。 见秋舫这幅悻悻的模样,傅芷脸色变换,由起初的嗔怒转为诡笑,竟在秋舫旁边一把坐下,附耳说道:听说小师兄在墨宗里,深得小妖女喜爱,住的是独门独院,喝的是琼浆玉液,穿的是绫罗绸缎,就连墨宗功法都倾囊相授,这般赘婿生活如此舒畅,何苦回东极门来当个小弟子呢? 少女的话里话外,无不透着一股幽怨,本在饮茶的秋舫一听此话,心中一急,被呛得咳嗽连连,不等理顺心气,便急忙辩解道:这都是哪里来的谣传。 那小师兄与我说说真话? 傅芷似笑非笑地盯着秋舫,摆明了少年郎今日不说个明白就收不了场。 独门独院倒是不假... 不等秋舫说完,傅芷便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茶盏,冷笑道:别喝了。 秋舫想要伸手夺回,奈何手臂酸软无力,举在空中却又突然垂下,只好急促地喊道:别急别急,但她只是把我当男仆罢了。 傅芷闻言,却并不急着将茶盏递回,反倒是美目顾盼,过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没 想到小妖女癖好如此奇特。 这话在秋舫听来,总觉得不是滋味,好像话里有话,仍然带着几分责备。 反正,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那你接着说。 傅芷抿着双唇,轻轻哼了一声,暂且忍下心中的怒气,将茶盏还给了秋舫。 秋舫接过,茶盏中依旧盛放着茶香,不同的是好像还夹杂着傅芷发尖的清香,秋舫心中踏实了一些,这才一五一十地将这些日子在墨宗的所见所闻朝着傅芷说了一番。 听完秋舫的遭遇,傅芷震惊得无以复加,怔神半晌才大声说道:那...那意思是说...那个妖怪,还在你体内? 傅芷指着秋舫的腹部,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我感觉,应该是了。 秋舫同样看向自己的腹部,猜测道,他依旧能感受到体内的异样,就像是有不属于他的东西在自己体内存在一般。 那她可还会再追杀你?傅芷狐疑道,那日周宗与阿鱼一战,她同样在场,对阿鱼的手段自然有所了解,也很清楚秋舫绝非阿鱼的对手。 再者说来,阿鱼一直潜伏在秋舫体内,那更是卧榻之处仍由歹人酣睡,危机时时刻刻在身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暗下杀手,取了秋舫性命。 见傅芷如此担忧,秋舫却淡然笑道:我和她谈好了交易,我救她出来,十年之内,她不杀我。 秋舫看上去极其笃定,傅芷愣了片刻,也不好多言,只是将手摊上秋舫的肩膀,轻抚着宽慰他,眸光之中闪过一丝心疼。 吴秋舫便也这般看着,看着,倒真有一种温馨恬静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好像无论这些日子所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瞧见了几回天晴,全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了。 正好今日,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一百一十四章 屋中,论收成(1) 花正当春,人亦少年。 这对少男少女便就这般面对面地瞧着,愣愣的神色好似脑袋放空了一般,温润的呼吸近在咫尺,令二人脸上悄然爬上一丝红晕。 咳咳。 正在此时,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声突兀地响起,将二人拉回现实当中,二人眼神不禁躲闪起来,傅芷抽回的玉手更是带着一丝慌乱。 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师叔本无意打扰,不过嘛,秋舫,有人找。 何望舒斜倚在门框上,他一头青丝散乱地披着,发丝间露出一截颈边肌肤,白玉般的质地,背对着光线,显得格外耀眼。 十师叔又在打趣。傅芷嘟囔了一句,顺势起身,与秋舫拉开一些距离。 何望舒将傅芷故作姿态的小把戏瞧在眼里,只是轻轻笑了一笑,旋即对着秋舫说道:如何,可能起身? 秋舫早已习惯了何望舒的胡作非为,无奈地撇了撇嘴,好似在厌烦他扰了自己和傅芷的雅兴,随后又抬了抬手臂,蹙眉说道:有些困难,不如师叔背我前去? 何望舒闻言,冷哼了一声,将音调拖得狭长:你啊,想的倒是挺美,卧床五日,也该起身活动活动了,别躺坏了身子,日后傅芷丫头可就不会要你了。 师叔瞎说。 听了何望舒的冷嘲热讽,不等秋舫反驳,傅芷便努着嘴抢白一句。 瞎说?意思就算他卧床一生,你也是要他的?何望舒绝不是碰一次壁便会收敛的人,依旧坏笑着打趣道。 傅芷听了又羞又怒,羞在何望舒一言道破她的心思,怒在何望舒是一点不给女儿家留些脸面,便是嘴角轻撇,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见傅芷出门,秋舫倒未去拦她,既然何望舒出言打断他和傅芷的交谈,想必是周宗知道自己醒转过来,所以召唤自己前去,正好,屠妖大会一事,包括自己体内的阿鱼,秋舫都想要好好与周宗说道说道,虽然阿鱼一时半会不会对自己出手,但总归是个隐患。 念及此处,秋舫低声说道:阿鱼,在吗? 过了半晌,除了自己张弛有度的呼吸声之外,并没能听到其他声响,便困惑地摇了摇头,奋力支起接连五日不曾下床一步的躯体。 院外还是一片熟识的景象,翠绿的竹林中弥漫这一股潮湿微冷的味道,有微风拂面,竹叶便迎风起舞,哗哗作响,好像在于秋舫打着招呼,有一些高大青翠的竹子下边,几只嫩芽破土而出,换作在震明山上,秋舫每每遇见如此情形,便会一边在心中默念着道歉,一边挖出竹笋,回去好好给晏青云做上一道凉拌笋子。 也不知师父现在如何,前几日可是差一点,就让他老人家再也见不到自己了。 秋舫在心中默默想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话他听过,不过有没有什么后福倒是次要,只是当自己走到鬼门关前,面对的无力感的确令人倍感疲敝,看来日后要好好修炼了,至少得早日到达第三类人的境界,才算不辜负晏青云临走时的嘱托。 见秋舫一个人傻笑着,他身畔的何望舒将折扇一收,在秋舫脑门上轻敲一下,念叨道:在想还香楼里的姐姐? 秋舫闻言白了他一眼,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分享自己的心路历程,便是敷衍地摇了摇头:回家不易,有些感慨。 何望舒平日里虽然口无遮拦,但并非不善于察言观色,秋舫不愿提,他便就不问,只是淡然道:平静日子眨眼就过,身处漩涡时才会挂念它的好,只是你小子生来注定就是漩涡本身,在家的日子,过得一天便算一天。 秋舫闻言点了点头,作为八王爷的孙子,即使自己不愿卷入漩涡,命运也会推他入水,哪有 独善其身之理,更何况,正如何望舒所言,这个身份与十六年前的血案,终归是他抹不去的事实,他不是漩涡本身,谁又能是呢? 想通此节,秋舫脸上和煦的笑容又多了分悲凉,他不喜争端,奈何争端却无处不在地纠缠着他,就好像自己体内还有个安睡着的阿鱼。 半人半妖?真是奇特。 秋舫腹诽道,旋即便与何望舒一边感叹一边闲聊,便来到周宗的院子里,院子周围生长着的花草树木得益于弟子们的修剪,井然有序,俨然还是熟悉的模样。 秋舫深吸一口气,一步迈上台阶,自打从墨宗出来之后,他的确还未能与周宗好好聊上几句。 周宗早在房中等候,只是听见秋舫的脚步声,便连忙起身迎接,房门便吱地一声开了。 房门一开,秋舫一眼望去,光线里漂浮着些尘埃,屏风一侧露出一张亲近且熟悉的面容,秋舫当即施礼道:周师叔。 可好些了?周宗关切地问道,脚下亦是快走几步,来到秋舫身畔,挑眉凝神地查探着秋舫的伤势。 见他如此关心,秋舫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旋即淡然笑道:就是有几分乏力,其他倒也还好。 尽管秋舫觉得自己的伤势没有什么大碍,但在精神松弛下来之后,浑身酸软的乏力感并没有完全退去,但此时他不想让周宗过于担心,便囫囵说了一句。 可无论秋舫是说与不说,周宗都会自行查探他的伤势,因为他很清楚少年的品性,自打下山以后,因他而起的麻烦事不少,也让少年不想麻烦他人的心思变得更甚以往。 将手点在秋舫眉心上,一阵法力游走之后,周宗对秋舫的身体状况多少有了几分了解,他将手垂下,下意识地负在背后,往屋中一边踱步一边说道:外伤好的极快,但内伤还需调养,静养些时日便无大碍了。 得到周宗肯定的回答,秋舫暗自舒了口气,屠妖大会上的一战,他莫名其妙爆发出了惊人潜力,他很清楚这种力量并不属于自己,至于使用之后有没有什么后遗症之类的,他也没有个底。 坐着聊。周宗坐回他的太师椅上,又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叮嘱秋舫与他一道坐下。 秋舫稍作踌躇,便也遂了周宗之意,顺势落座,自己本就身体不适,再去顾忌礼仪规矩倒是多此一举了。 来,给师叔认真讲讲,墨宗之行,收成如何,还有,你是怎么让风政对你都束手无策的。周宗爽朗笑道,言语之间对秋舫墨宗此行颇为满意。. 秋舫这才事无巨细地将墨宗内的见闻与周宗复述了一遍,听得周宗一会吹胡子瞪眼,一会放声大笑,一会陷入沉思。 这般说来,上次让你去跟徵侯山的人打打交道,还去对了。周宗面露感慨,此番若不是李长风所赠的两样东西,想必他们只能抱着秋舫的尸首回来了。 念及此处,周宗扭头转向何望舒,用颇为严厉的语气责备道:你可是差点把这孩子的命给搞丢了。 老二什么脾气,他就什么脾气,老二犟起来的时候,你有什么办法?何望舒正在屋中四处走动,好像在找些什么东西一般,见周宗突然将矛头对准自己,便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老二是师兄,你可是秋舫的师叔。 周宗冷然道,言下之意自然是老二不听劝,尚且说得过去,但管不住秋舫,便是何望舒的失职。 秋舫见二人唇枪舌战,事情又是因自己而起,颇为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圆场道:掌门师叔,都是弟子莽撞了一些,怪不得十师叔。 见秋舫居中调停,周宗微微一愣,旋即扫清脸上怒容,笑道:去了一趟墨宗,学聪明了不少啊。 可不是嘛,现在都知道算计我了。不等秋舫答话,何望舒便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抢白一句,惹得秋舫颇有些赧然。 好好好,我就知道你学东西快,以后出门,我也才放心一些。周宗朗声笑道,看得出来,秋舫醒转之后,他心情愉悦畅快,说起话来也更加随兴。 秋舫也挠头笑了几声,便接着说道:多谢师叔牵挂了。 周宗闻言,摆手示意无妨,须臾,又将话锋一转,沉声说道:说笑归说笑,但你口中的李长风,究竟是何许人也? 弟子不知底细,但表面看来,不过是个十岁孩童,只是... 只是什么?周宗眉睫一挑,追问道。 只是他时常说话有些深沉,时而又吊儿郎当的模样,与十师叔有几分相似。秋舫微微蹙着眉头,将目光朝门外投去,认真回忆道。 像我?何望舒支起弯下的腰,将手撑在窗棂上,狐疑道,我可没有私生子。 秋舫知他又在打趣,便理也不理,朝着周宗说道:但那一剑当真是厉害,风政丝毫不敢硬抗,只得抱头鼠窜。 说起这一剑,秋舫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极少见到真正的强者出手,即使人间巅峰战力的晏青云在他身边守了十六年,但值得晏青云全力出手的对手并不多,也没有那么多胆肥的人敢自讨无趣,上山来找他讨教一二,所以秋舫不曾得见也是常事,此时说来的声调高亢几分自然在所难免。 周宗沉吟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徵侯山的宗主,恐怕突破了。 那孩子我见过,不是那人。何望舒知道周宗在猜测什么,斩钉截铁地打消了周宗的疑虑。 莫非是徵侯山老祖? 徵侯山与东极门之间关系微妙,虽然没有明面上的冲突,但背后的渊源颇深,周宗忍不住多思考一二,也是人之常情。 老祖究竟是谁?偶听师叔们提起,弟子有些不解。 一个不曾现身的人,徵侯山上一直有一个关于老祖的传说,但无人见过谁是老祖,也不知道他活了多少岁了。 老三,你该不会是老糊涂了吧,徵侯山老祖之名传世一百余年了,试问此人间,哪个修真之人活得过两百岁,这老祖怕是早已身死道消了。何望舒优哉游哉地说道,丝毫不放在心里。 在人间,无人能活过两百岁是所有人的共识,原因无他,仙人所下的禁制便是如此。 兴许是老祖的弟子,曾听说是老祖派出山门来历练的。秋舫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说道。 周宗点了点头:那便说得通了,不过老祖盛名在外,传给弟子的东西一定不会简单,这一剑,姑且算是有点来头吧。 说罢,周宗顿了一顿,又道:那,你的仙瞳呢? 第一百一十五章 屋中,论收成(2) 花正当春,人亦少年。 这对少男少女便就这般面对面地瞧着,愣愣的神色好似脑袋放空了一般,温润的呼吸近在咫尺,令二人脸上悄然爬上一丝红晕。 “咳咳。” 正在此时,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声突兀地响起,将二人拉回现实当中,二人眼神不禁躲闪起来,傅芷抽回的玉手更是带着一丝慌乱。 “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师叔本无意打扰,不过嘛,秋舫,有人找。” 何望舒斜倚在门框上,他一头青丝散乱地披着,发丝间露出一截颈边肌肤,白玉般的质地,背对着光线,显得格外耀眼。 “十师叔又在打趣。”傅芷嘟囔了一句,顺势起身,与秋舫拉开一些距离。 何望舒将傅芷故作姿态的小把戏瞧在眼里,只是轻轻笑了一笑,旋即对着秋舫说道:“如何,可能起身?” 秋舫早已习惯了何望舒的胡作非为,无奈地撇了撇嘴,好似在厌烦他扰了自己和傅芷的雅兴,随后又抬了抬手臂,蹙眉说道:“有些困难,不如师叔背我前去?” 何望舒闻言,冷哼了一声,将音调拖得狭长:“你啊,想的倒是挺美,卧床五日,也该起身活动活动了,别躺坏了身子,日后傅芷丫头可就不会要你了。” “师叔瞎说。” 听了何望舒的冷嘲热讽,不等秋舫反驳,傅芷便努着嘴抢白一句。 “瞎说?意思就算他卧床一生,你也是要他的?”何望舒绝不是碰一次壁便会收敛的人,依旧坏笑着打趣道。 傅芷听了又羞又怒,羞在何望舒一言道破她的心思,怒在何望舒是一点不给女儿家留些脸面,便是嘴角轻撇,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见傅芷出门,秋舫倒未去拦她,既然何望舒出言打断他和傅芷的交谈,想必是周宗知道自己醒转过来,所以召唤自己前去,正好,屠妖大会一事,包括自己体内的阿鱼,秋舫都想要好好与周宗说道说道,虽然阿鱼一时半会不会对自己出手,但总归是个隐患。 念及此处,秋舫低声说道:“阿鱼,在吗?” 过了半晌,除了自己张弛有度的呼吸声之外,并没能听到其他声响,便困惑地摇了摇头,奋力支起接连五日不曾下床一步的躯体。 院外还是一片熟识的景象,翠绿的竹林中弥漫这一股潮湿微冷的味道,有微风拂面,竹叶便迎风起舞,哗哗作响,好像在于秋舫打着招呼,有一些高大青翠的竹子下边,几只嫩芽破土而出,换作在震明山上,秋舫每每遇见如此情形,便会一边在心中默念着道歉,一边挖出竹笋,回去好好给晏青云做上一道凉拌笋子。 也不知师父现在如何,前几日可是差一点,就让他老人家再也见不到自己了。 秋舫在心中默默想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话他听过,不过有没有什么后福倒是次要,只是当自己走到鬼门关前,面对的无力感的确令人倍感疲敝,看来日后要好好修炼了,至少得早日到达第三类人的境界,才算不辜负晏青云临走时的嘱托。 见秋舫一个人傻笑着,他身畔的何望舒将折扇一收,在秋舫脑门上轻敲一下,念叨道:“在想还香楼里的姐姐?” 秋舫闻言白了他一眼,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分享自己的心路历程,便是敷衍地摇了摇头:“回家不易,有些感慨。” 何望舒平日里虽然口无遮拦,但并非不善于察言观色,秋舫不愿提,他便就不问,只是淡然道:“平静日子眨眼就过,身处漩涡时才会挂念它的好,只是你小子生来注定就是漩涡本身,在家的日子,过得一天便算一天。” 秋舫闻言点了点头,作为八王爷的孙子,即使自己不愿卷入漩涡,命运也会推他入水,哪有独善其身之理,更何况,正如何望舒所言,这个身份与十六年前的血案,终归是他抹不去的事实,他不是漩涡本身,谁又能是呢? 想通此节,秋舫脸上和煦的笑容又多了分悲凉,他不喜争端,奈何争端却无处不在地纠缠着他,就好像自己体内还有个安睡着的阿鱼。 “半人半妖?真是奇特。” 秋舫腹诽道,旋即便与何望舒一边感叹一边闲聊,便来到周宗的院子里,院子周围生长着的花草树木得益于弟子们的修剪,井然有序,俨然还是熟悉的模样。 秋舫深吸一口气,一步迈上台阶,自打从墨宗出来之后,他的确还未能与周宗好好聊上几句。 周宗早在房中等候,只是听见秋舫的脚步声,便连忙起身迎接,房门便“吱”地一声开了。 房门一开,秋舫一眼望去,光线里漂浮着些尘埃,屏风一侧露出一张亲近且熟悉的面容,秋舫当即施礼道:“周师叔。” “可好些了?”周宗关切地问道,脚下亦是快走几步,来到秋舫身畔,挑眉凝神地查探着秋舫的伤势。 见他如此关心,秋舫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旋即淡然笑道:“就是有几分乏力,其他倒也还好。” 尽管秋舫觉得自己的伤势没有什么大碍,但在精神松弛下来之后,浑身酸软的乏力感并没有完全退去,但此时他不想让周宗过于担心,便囫囵说了一句。 可无论秋舫是说与不说,周宗都会自行查探他的伤势,因为他很清楚少年的品性,自打下山以后,因他而起的麻烦事不少,也让少年不想麻烦他人的心思变得更甚以往。 将手点在秋舫眉心上,一阵法力游走之后,周宗对秋舫的身体状况多少有了几分了解,他将手垂下,下意识地负在背后,往屋中一边踱步一边说道:“外伤好的极快,但内伤还需调养,静养些时日便无大碍了。” 得到周宗肯定的回答,秋舫暗自舒了口气,屠妖大会上的一战,他莫名其妙爆发出了惊人潜力,他很清楚这种力量并不属于自己,至于使用之后有没有什么后遗症之类的,他也没有个底。 “坐着聊。”周宗坐回他的太师椅上,又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叮嘱秋舫与他一道坐下。 秋舫稍作踌躇,便也遂了周宗之意,顺势落座,自己本就身体不适,再去顾忌礼仪规矩倒是多此一举了。 “来,给师叔认真讲讲,墨宗之行,收成如何,还有,你是怎么让风政对你都束手无策的。”周宗爽朗笑道,言语之间对秋舫墨宗此行颇为满意。 秋舫这才事无巨细地将墨宗内的见闻与周宗复述了一遍,听得周宗一会吹胡子瞪眼,一会放声大笑,一会陷入沉思。 “这般说来,上次让你去跟徵侯山的人打打交道,还去对了。”周宗面露感慨,此番若不是李长风所赠的两样东西,想必他们只能抱着秋舫的尸首回来了。 念及此处,周宗扭头转向何望舒,用颇为严厉的语气责备道:“你可是差点把这孩子的命给搞丢了。” “老二什么脾气,他就什么脾气,老二犟起来的时候,你有什么办法?”何望舒正在屋中四处走动,好像在找些什么东西一般,见周宗突然将矛头对准自己,便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老二是师兄,你可是秋舫的师叔。” 周宗冷然道,言下之意自然是老二不听劝,尚且说得过去,但管不住秋舫,便是何望舒的失职。 秋舫见二人唇枪舌战,事情又是因自己而起,颇为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圆场道:“掌门师叔,都是弟子莽撞了一些,怪不得十师叔。” 见秋舫居中调停,周宗微微一愣,旋即扫清脸上怒容,笑道:“去了一趟墨宗,学聪明了不少啊。” “可不是嘛,现在都知道算计我了。”不等秋舫答话,何望舒便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抢白一句,惹得秋舫颇有些赧然。 “好好好,我就知道你学东西快,以后出门,我也才放心一些。”周宗朗声笑道,看得出来,秋舫醒转之后,他心情愉悦畅快,说起话来也更加随兴。 秋舫也挠头笑了几声,便接着说道:“多谢师叔牵挂了。” 周宗闻言,摆手示意无妨,须臾,又将话锋一转,沉声说道:“说笑归说笑,但你口中的李长风,究竟是何许人也?” “弟子不知底细,但表面看来,不过是个十岁孩童,只是...” “只是什么?”周宗眉睫一挑,追问道。 “只是他时常说话有些深沉,时而又吊儿郎当的模样,与十师叔有几分相似。”秋舫微微蹙着眉头,将目光朝门外投去,认真回忆道。 “像我?”何望舒支起弯下的腰,将手撑在窗棂上,狐疑道,“我可没有私生子。” 秋舫知他又在打趣,便理也不理,朝着周宗说道:“但那一剑当真是厉害,风政丝毫不敢硬抗,只得抱头鼠窜。” 说起这一剑,秋舫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极少见到真正的强者出手,即使人间巅峰战力的晏青云在他身边守了十六年,但值得晏青云全力出手的对手并不多,也没有那么多胆肥的人敢自讨无趣,上山来找他讨教一二,所以秋舫不曾得见也是常事,此时说来的声调高亢几分自然在所难免。 周宗沉吟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徵侯山的宗主,恐怕突破了。” “那孩子我见过,不是那人。”何望舒知道周宗在猜测什么,斩钉截铁地打消了周宗的疑虑。 “莫非是徵侯山老祖?” 徵侯山与东极门之间关系微妙,虽然没有明面上的冲突,但背后的渊源颇深,周宗忍不住多思考一二,也是人之常情。 “老祖究竟是谁?偶听师叔们提起,弟子有些不解。” “一个不曾现身的人,徵侯山上一直有一个关于老祖的传说,但无人见过谁是老祖,也不知道他活了多少岁了。” “老三,你该不会是老糊涂了吧,徵侯山老祖之名传世一百余年了,试问此人间,哪个修真之人活得过两百岁,这老祖怕是早已身死道消了。”何望舒优哉游哉地说道,丝毫不放在心里。 在人间,无人能活过两百岁是所有人的共识,原因无他,仙人所下的禁制便是如此。 “兴许是老祖的弟子,曾听说是老祖派出山门来历练的。”秋舫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说道。 周宗点了点头:“那便说得通了,不过老祖盛名在外,传给弟子的东西一定不会简单,这一剑,姑且算是有点来头吧。” 说罢,周宗顿了一顿,又道:“那,你的仙瞳呢?” 第一百一十六章 弱者之愿,强者之前 沉默,不知又持续了多久。 若不是门外稀薄的雾气久久不肯消散,秋舫恐怕觉得时间已足足过了一个时辰。 周宗终于是叹息了一声,苦笑着摇头道:“倒的确像是老八的脾气。” 东极门这几位师兄弟之间向来感情甚好,互相论及,也多以老几作为称呼,并非直呼其名。 这一点,秋舫自然清楚,今日听周宗的语气,救自己的人似乎便是自己的八师叔,倒也难怪,那日黑衣人所使的本事,的的确确与东极门的符箓不说完全一样,但也有七八分的相似,自己早该猜到,对方一定也是东极门的人。 “秋舫,这次你可立了大功一件!” 周宗突然朝着秋舫笑道,那笑声响彻整间屋子,过了好长时间,也不曾断绝,看得出周宗的喜悦溢于言表。 人生之喜,说来不多,但论来也算不得少,久别重逢当是其中一件。抛开凡人的困顿不谈,修真者之间若真想见,无论是隔了万里荒原,亦或是隔着高山长河,只要愿意来去,也便极近,对于周宗等人而言,点燃一张灵鸟符,思念、倾述、邀约都是极其简单之事,老友相聚称不上难。 但今日却有些不同,师兄弟间的感情本就不同于普通好友,十八年杳无音讯,总归是要牵肠挂肚的。即便平日里不提,心中也总会去想,去畅想见于他山云雾之中,见于松下石亭之内,一壶酒、一盏茶、一盘棋,嘴上打着趣,手中谈着心,那是人生最为欢愉之事。 虽然不曾见人,但见物思人,手中捧着老八的幻云囊,周宗便像是见到那个离去已久之人的音容笑貌,他岂能不放声大笑。 “去,去把他们,都给我叫来!” 周宗意气风发地指了指门外,话不说透,何望舒便领会其意,一个闪身便出了门外,这般喜事,自然是要与众人分享,才算得上是喜事。 过不多时,周宗的屋子里,已经满满当当地坐着诸位师兄弟,众人脸上看不见一丝阴霾,就连老成持重的段谋,脸上的褶子里也填满了笑意,只是在秋舫瞧来,觉得他还是不要笑来得更好看一些。 “这臭小子,原来一直都在。”周宗向着众人爽朗笑道。 “师兄,可叫不得臭小子了,这么一算,老八也年近不惑了。”林芸并未落座,而是在房间里兴奋地踱步,见周宗笑骂出声,连忙纠正他道。 “怎么,在我眼里,就是臭小子,你们都是。” 周宗的话音一落,便用手指了指曹子步、熊珺祺、何望舒等人,笑容丝毫不曾减退。 段谋心中虽然高兴,但还是不忘提起正事:“这么看来,倒也说得通了,老八潜伏墨宗,你所收到的信件,想必也是他传来的。” 周宗闻言点了点头,对段谋的话全盘赞成,旋即又啐了一口道:“为何他这一十八年来,一直不肯与我们联系,这又不算什么难事。” “老八的性子,大家心知肚明,遇事便是一根筋的牛脾气,平常耍起狠来,他最是在行,要不是秋舫误打误撞逼他出手,恐怕不等到墨宗覆灭,他绝不会吭声。”何望舒悠悠说道,好像对老八极其了解。 秋舫却不禁嘟哝了一句:“那夜的接触之下,可不觉得自己的八师叔是个狠人。”不过这话他不敢说出口来,怕扰了众人的兴致。 周宗也不反驳,抿着嘴缓缓点头,旋即又道:“倒也不错,既然有他在,那便不用多虑,三大家族秘宝一事,他一定还会再传消息回来。”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经此一役,风政怕是对我们恨之入骨了。”段谋沉声说道,不过看他神色,却没有丝毫惧意,反倒是有几分期待。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刚才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暂且要庇护那个...那个谁?”周宗兴致高昂,一瞬间记不起阿鱼的性命,转头朝着秋舫问道。 “阿鱼。”秋舫简短地答了一句。 “对,这个阿鱼背后一定还藏着许多秘密,事关八王爷的血案,值得深挖。”周宗说道。 “掌门师兄,虽然这是个不错的法子,但皇城那边...”钟寇有些不安地说道。 “人君那边,我来应对,秋舫这一闹,的确会得一些名声,但并未触碰人君的底线,只要他的身份一日不公之于众,那人君便不会过多追究。”周宗淡然道,他顿了一顿,突然正经起来,“老七,你伤势初愈,不必再去犯险,你本也是闲不住的性子,不如去外边走走,打听打听仙瞳之事。” 见周宗安排了新的任务,曹子步自然不会推诿,认真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在秋舫的印象中,这位师叔有些沉默寡言,但这份沉默寡言却与熊珺祺有些许不同,要多上几分温度。 无人关注秋舫在想些什么,周宗召集众人,一面是将老八的消息公之于众,一面见秋舫醒转,也该着手安排眼下的事情。 “屠妖大会毁于一旦,风政原本要挣的脸面,现在却让秋舫挣了,风政岂会甘心如此,但眼前未到撕破脸皮的时候,各自叮嘱手下弟子,若是在城中与墨宗弟子生了言语上的冲突,切不可莽撞行事。”周宗义正言辞地嘱咐着众人,作为一门之主,他总能在关键时刻拿捏好分寸,而非何望舒那般随时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明白,我先前已传下令去,让他们低调行事,不要蹬鼻子上脸。”钟寇一如既往的沉稳,他早已想到此节,不等周宗吩咐,便已安排妥当。 周宗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又朝着林芸说道:“护国寺那边,近些日子我恐怕脱不开身,老八在暗,你在明,盯牢一些,姚家家主,我可不信她真会潜心修佛。” “可她那模样瞧来,倒煞有其事,而且据我所知,自大战时起,她便未出过寺。”林芸口中的她,自然是掌握三大家族秘宝关键之处的姚一居士,不过她这番话说来,像是不太赞同周宗的论断。 周宗却诡异地笑了一笑,沉吟道:“一家之主,从来不会是简单人物。不急,盯牢些便是了,老八传回的消息寥寥无几,想必风政隐藏颇深,我们要想横插一脚,便躲不开姚一这道坎。” 见周宗手微抬,声音深沉而威严,莫名有种震慑人心的信服感,林芸便不再诉说自己的见解,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下来。 “掌门师叔,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见众人均有任务,秋舫也不愿闲着,既然回到门中,那总归得做些事才不算虚度光阴。 秋舫主动领命,周宗欣慰地笑了一笑,将身子从太师椅上支起,手肘搭在扶手上,侧过来说道:“你想做些什么?” 秋舫愣了一愣,下山之后,这一路上几乎都是师叔们说什么,自己便做些什么,好像从不曾想过自己想要做什么。 见少年一脸迷茫,周宗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饶有兴致地说道:“经此一役,你想到了什么?” “你若想成亲也成,让你五师叔替你做个媒,将傅芷丫头嫁给你便是,从今往后,夫唱妇随,浪荡天涯,岂不美哉?” 一旁的何望舒轻摇着手中的玉骨折扇,下方挂着的黑穗轻轻摆动在空中,他今日心情大好,又见秋舫深陷迷茫,仍不住插了句话进来,惹得秋舫登时面露羞赧,只觉得在众位师叔面前无地自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了事。 “胡闹。” 熊珺祺终于开口呵斥了一声,冷面剑客的声音虽然凛冽,但内心却是温热的,他看见秋舫坠入尴尬田地,竟出言解围,虽然这解围的方式有些生硬,但在以往,却是众人所见不到的。 周宗也不理会何望舒的调侃,出声宽慰着秋舫:“不急,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反正东极门就是你的家,这几日你想见谁就见谁,想吃边吃,想睡就睡,边玩边想都成。” 秋舫闻言,并没有急着搭话,而是微微垂下眼睑,时间在他低头沉思中缓缓流过,一梦初醒,好像上一刻的自己还在墨宗刻意为屠妖大会所起的高台上站着,满场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风政的强大,李长风的惊天一剑,阿鱼抵挡风政一击的紫色花朵,纷纷涌入他的脑海,好像在他们面前,自己的的确确是个弱者,十足的弱者。 “师叔,我想变强!” 秋舫突然抬起头来,眸光坚定,如同山尖上矗立着的粗粝巨岩,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周宗看着他,众人也都看着他,均是陷入了沉默,他们并非是不知该如何回答秋舫的话,而是感受到了一种炽烈的欲望正在秋舫体内翻涌。 这是他们识得秋舫以来所不曾见过的。 刚下山的小道士似乎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毛头小子,然而今天他眼中的光芒,昭示着他比之当初,已有极大的不同。 秋舫从来不曾惧死,他也绝非其他修真者那边,向往长生,追逐长生,贪恋长生。但他现在知道,生死虽是定数,但这个定数需得掌握在自己手中,如同寿终正寝与抛尸荒野的区别,选择拽在自己手里永远别拽在别人手里来得舒坦。 而拽在自己手里的前提则是———变强! “好!那我知道该让你做些什么。” 周宗的声音如雷贯耳,在屋中盘旋。 而门外数丈之处,有一青一蓝两道身影轻盈盈地飘上院墙。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天青与空林 “回来了。” 周宗似笑非笑的目光投向门外,伴随着一束束穿破薄雾的熹微光亮,一青一蓝两道身影若隐若现,好像正从远处快步走来。 段谋同样将目光落在外边,不同于周宗的深邃,他操着低沉语调说道:“算过时日,今日回门,差不多。” 众人早知有人进了周宗的院子,也知道是谁来了,纷纷转头望向屋外,脸上带着三分期待七分欣喜,好像自打老八有了音讯之后,今儿正巧是喜上加喜,高兴事一桩接着一桩,让屋子里的氛围更显愉悦。 唯有秋舫并不知道这两道身影究竟是何许人也。 “拜见掌门师伯、师父、各位师叔。” 不过片刻,一青一蓝两道身影便进了屋内,对着众人恭敬行礼。 秋舫定睛一看,一人青衣华冠,体态端庄,纨绮上绣一行白鹤,腰悬一枚黑色布包,隐约可见其中黄纸,眉宇间点缀一股淡雅的书卷之气。反观另一位,同样是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君,但气魄却是大相径庭,一袭蓝袍贴身,勾勒出更显壮硕的身材,黑发中夹杂几缕红色,背后负了一柄巨大长剑,光是瞧来就足有数十斤之重。 二人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神色英气逼人,散发出的气势看得出有着不俗的修行底子。待得与众人打过招呼之后,二人均是有些异样地瞧了坐在旁边的秋舫一眼,想是心中诧异怎有个不曾见过的面容,若在他处还好,但此间毕竟是周宗的房中,寻常弟子可没两个人有机会进来,更别提还能得到赐座。 众人自然瞧得出他们眼中的疑惑,周宗朗声笑道:“这是吴秋舫,入门时日与你们相仿,不过年纪尚浅,叫声师弟便是。” 周宗简单地介绍了一番,转而又朝着秋舫说道:“你的天青师兄、空林师兄。” “见过师兄。”秋舫起身,拱手施礼。 名为天青的青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还是郑重其事地还了一礼,并未多言。而空林的性子似乎更加大开大合,露出一副瞧见了什么奇珍异兽般的神色,缓步朝着秋舫走来。 秋舫微微一愣,用余光扫了一圈众人,见各位师叔的脸色并无异样,似乎对此见怪不怪了,心中的疑惑更甚。 “空林师兄有何...” 不等秋舫这一句话说完,空林便仗着比秋舫高出半个脑袋,将手肘往秋舫肩上一搭,嘿嘿坏笑道:“走,师弟,咱们去外边打一架看看谁厉害。” “空林,不得胡闹。”段谋眉毛一竖,厉声劝阻道。 见段谋发令,空林恋恋不舍地收回手肘,垂头丧气地退回原位,惹得秋舫颇为摸不着头脑。 “师父,空林与弟子方才在外边与几位师兄弟简单聊过,耳闻了一些秋舫师弟的轶事,空林起了切磋一番的念头。” 天青向段谋解释道,他的声音温润如玉,落在众人耳朵里颇为柔和,不自觉便拉近之间的距离。 这般瞧来,这天青和空林两位师兄都是段谋的徒弟,一人是风雅公子,一言一行不失礼仪,颇具文人风骨,另一人则要豪爽奔放一些,估计满脑子都是修炼与比武。 周宗见状,也是打了个圆场:“老四,不必责怪空林。”他顿了顿,又道,“你这两位师兄,在你们这代人里面可是修行翘楚,年纪轻轻,都已摸到第四类人的顶端了,你得多向他们学学。” 周宗此言,一是给段谋一个面子,提醒他不要太过严厉;二是告知空林,秋舫的道行并不如他,大可不必起切磋的念头;三是提点秋舫,修行之路很长,身边便有不少天纵之才,多听多学才是上策。 秋舫多少察觉到周宗话里的意思,点头应了一声,旋即想起周宗还未交代自己近来需要做些什么,便又问道:“掌门师叔还没告诉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师叔?” 不等周宗答复,空林反倒在一旁低声嘟囔了一句,就连天青眼中也掠过一丝惊诧。 “秋舫是你们二师伯的弟子。”周宗说道。 “是在震明山上那位二师伯吗?”天青认真问道,他们二人作为东极门晚辈里最为得力的二人,平常多在人间行走,所知之事自然要多于他人。 段谋点了点头,他虽然对秋舫下山一事颇为恼火,认为秋舫必然会为东极门带来不小的麻烦,但近来发生这许多事后,他言辞间也不似当初那般针对,竟难得地夸赞一句:“你们二师伯的徒弟,不是普通弟子,你们也要多学。” 周宗闻言淡然笑了一笑,迈着轻盈而不浮躁的脚步走向一旁的香案,为香炉里续上了一段,他没多少掌门架子,能亲力亲为之事,并不会劳烦他人。 “秋舫,秘宝一事还需要些时间,既然阿鱼在你体内,你便多和她来往来往,秘密从来不会从天而降,你不去挖掘,谁会告诉你呢。”周宗将香续上,青烟摇摇晃晃向天上爬去,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传遍角落。 “秋舫心思简单,此事怕是有些难度。” 且不说阿鱼本身实力极强,在座诸君只有周宗与段谋尚有一战之力,现在阿鱼躲在秋舫体内,众人也没有更好的对策化解这个难题,只得任由周宗指使。不过,在林芸眼里,秋舫还是初下山时的懵懂少年,自然对周宗的安排觉得不太妥当。 “师姐,这臭小子现在连我都敢算计,你可不要小瞧了他。再者说来,他体内的妖虽然本领高强,但脑子却说不上好使,你我与她交谈,反倒惹人防备,就让秋舫试试,说不定更有奇效。” 何望舒舌本翻澜,妙绪环涌,简单几句话便打消了林芸的疑虑。 “老十难得说几句在理的话,老五你就别管了,机遇都在秋舫自己手里。”周宗对着秋舫笑道,眼中充满了期待。 秋舫却微微一怔,黝黑的眼眸蒙上一层不解的纱,片刻之后才狐疑道:“可这与弟子变强有什么关系?” “人间情是千层台,始于垒土,而非朝夕,妖族与人类同修功法,其中奥妙却大相径庭,你不好奇她为何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本事?不好奇她为何会佛门功法?” 周宗饶有兴致地朝秋舫说道,言下之意自然是让他施展本领,在阿鱼身上寻找机缘,说不定某一日,便能借此提升自己的修为。 秋舫与阿鱼虽为仇敌,但归根结底,二人共度一场生死劫难,自己更是差点搭上性命,也将她救了出来,若阿鱼承情,不仅十年之内不杀他,还传他修行法门,自己也算赚得盆满钵满。 不料秋舫却不愿存这样的念头,淡然道:“弟子与她公平交易,倒是不愿借机...” 秋舫的话并未说完,但多少有些忤逆周宗的意思,算不上高明,但周宗却不与他计较,反倒是开怀大笑起来。 他很清楚秋舫为人正直,此举颇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但人间事,本就有太多尔虞我诈,今日不愿,明日遇上了,也总会愿的。 想通此节,周宗笑道:“随你,你愿如何便就如何,此事你自己全权负责,我们几个长辈,只管顾好你的安全便是。” 秋舫见周宗没有责备自己,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抿着双唇,低声道了句谢,看向周宗的眼眸也柔和起来。 周宗在屋中踱了几步,在太师椅上顺势坐下,这才开口吩咐道:“这些事暂且如此,大家都散了吧。天青和空林留下,说说事情办得如何?” 见周宗有要事商议,秋舫自然不会在此叨扰,随着师叔们走出院外,此时雾气消散不少,路过的水池中有鱼儿跃起再落,“噗通”声响回来飘荡,在雾气里,构成一幅如梦似幻的画卷。 诸位师叔都有要紧事去做,自然未跟秋舫同行。秋舫身上虽还有伤,但也算不上致命,稍稍走上一些路途倒也无伤大雅,更何况,这少年郎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谁也不知他一会想见之人是谁,便默契地不去扰他雅兴。 至于秋舫的内心,他对傅芷有种朦胧的好感,起初还不能察觉自己情苗初种,毕竟在震明山生活的一十六年里,晏青云可不愿去教他男女之事,就算愿意,恐怕也教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老道这一生,并未娶妻生子,什么儿女情长估摸着也不太明白。 但经历过这些相处与分别之后,秋舫逐渐察觉到自己正在变化的内心,见不到时会思念,见到时会开心,傅芷耍脾气时又会忧虑,林林总总的情感爬上心头,秋舫觉得五味杂陈,不过到了最后,又能尝到一丝甜甜的味道。 少年一边走着,一边回想,不知觉间已回到自己静养的别院。 青砖瓦房被假山翠竹环绕,屋子的门轻轻掩着,窗子打开,清风攒着花香掠过,秋舫的鼻尖一痒,有些心旷神怡。 “既然闲暇无事,不如好生修炼,此处倒也是个绝佳之地。”秋舫一边听着竹叶被风撩拨得沙沙作响,一边喃喃自语道。 “为何要修炼?” 风中传来的,还有阿鱼的声音。 第一百一十八章 山水如画 “你醒了?” 秋舫面露惊诧,旋即想要将手搁在腹部,不知怎的,他又有些犹豫地将手垂了下来,这模样落在不知情者眼里,像极一个自言自语的傻子。 面对秋舫的问话,阿鱼简短地应了一声,她素来直来直往惯了,既不喜客套,亦不懂客套,仍是继续着刚才发问:“你为何要修炼?” 这话问得,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勤加修炼是为变强,且不说变强之后才能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就说若不变强,恐怕自己原本想要守护的东西也得如同指尖流沙,悉数跌入尘埃之中。 这下,自然换秋舫简短地应了一声。 莫非这就是人妖殊途?二人的思绪似乎都难以走在一条道上。 秋舫微微蹙起眉,脸上出现了一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神色,有狐疑,有惊诧,沉默半晌之后,才微启薄唇:“你不用修炼么?” “这倒是不用。”阿鱼不以为然道,好像不用修炼是一件极为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你一身道行,总不能是从娘胎中带来的吧。” 在秋舫眼里,无论人或是妖,终归是要修炼的。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依他所见,阿鱼这番说辞大抵是在欺瞒自己,以免泄露了底细,毕竟周宗刚才也让自己刺探修行秘法,恐怕阿鱼亦是如此去想,以至于现在与他交谈时有所防备。 “法术不是生来就会么?”阿鱼冷冰冰地反问。 她这副理所当然的姿态让秋舫心中又是一颤,不禁腹诽道:“她该不会是仗着自己道行高,想要忽悠我吧。” 心中虽然如此去想,但嘴上却不敢造次,第二类人在他体内待着,可不是个小事情,一会惹她不悦,给自己使点绊子又该如何是好,要知道阿鱼不过是答应十年之内不杀自己,可没说不折磨自己。 “行吧,那你是生来就如此强大么?” 秋舫撇了撇嘴,无奈地顺着阿鱼的话头说了下去,他想着阿鱼不愿说便不说,反正晏青云说过,修行之事全靠自己,外物辅助虽有裨益,但也不是绝对的捷径。 真要说来,别人修行的法门于自己而言,还真不一定就是极好用的。 想通此节,秋舫自然不再计较阿鱼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弄清楚阿鱼的身份,找出八王爷灭门案的幕后真相。 “生来...还不是。”阿鱼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好像也在回想些什么。 秋舫微微点了点头,便放开了脚步往房间之中走去,虽然四下无人,但自己一个人傻了吧唧地站在院子里对着空气说话,瞧上去总归有些怪异。 一边走,秋舫一边问道:“既然生来不是,那你如何变强的?” “不知道,慢慢就会变强。” 阿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秋舫正欲推门的手在空中停滞下来,他那张明明漂亮得让小姑娘都觉得嫉妒的脸颊浮现出一缕怪异的神色,眉梢眼角像是被他刻意撑开了一般,离谱二字跃然脸上。 “还真有这般怪事。”秋舫低低哼了一声,他只觉得阿鱼的谎话也太过拙劣了一些,就算是不愿意透露其中的奥妙,倒也没必要将他当个傻子一般,编造借口一丁点都不走心。 阿鱼虽在秋舫体内,但她神识强大过人,对秋舫的一举一动都仔细观察着,见到秋舫露出这幅容貌,她亦是有几分不悦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秋舫将眉头舒展开来,一边摇头叹息一声,一边将门推开,房间里还存留着一股熏香过后的淡然香气,绵绵悠扬,让秋舫的心情稍微舒畅了几分。 少年郎这才悠悠说道:“算是,也不算是。” “什么叫算是也不算是?” “算是,就是觉得你骗了我,不算是,就是我倒也不在意。” 回到屋中,白纱帐绕床围了好几围,秋舫见到柔软的床榻上整齐搁置着一套黑色的厚缎常服,心中猜到自己出门的时间里,已经有人来打扫过此处,便撑了个懒腰,懒洋洋地摊倒在床沿边上,一身的倦意爬进他的四肢百骸,好像又觉得浑身上下的肌肉有点酸了。 自打秋舫说出这句话后,阿鱼便陷入了沉默,秋舫也不知道这女妖在想些什么,明明自己已有着未经世事的愚钝,但这阿鱼比之自己仿佛更胜一筹,遇见一些棘手的难题或者不想回答的话,多是沉默以对,当真聊起来,颇让人心急。 “你又睡了么?”秋舫无奈地出声询问道。 “没有。”阿鱼答道。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想说。” 秋舫闻言,心中的无奈更甚,便是甩了甩头,将上半截身子支起,盘膝而坐。 随着他意念升起,体内的法力像是刚刚煮沸的水,开始轻轻跃动。 “这就是修炼?” 阿鱼的声音又在秋舫脑海中响起,一时间听来,竟有几分真诚。 秋舫却不为所动,而是继续调动自己体内法力,这是他昏迷五日来第一次修炼,微不可见的光芒围绕在他身边,经脉之中,淡蓝色的法力不慌不忙地穿梭着,一阵由内而生的暖意覆盖周身,徐徐汇入眉心的法珠。 眉心处,异样的空间内,早已不见了李长风那一剑的踪影,只有黑色法珠孤零零地悬浮着,秋舫的意识走了过去,愣愣地瞧着,脑海里有浮现出风随星传授给他的墨经。 墨经算不上多么高明的功法,秋舫本也不放在眼里,在他心目中,只有晏青云的言传身教才是最宝贝的东西。念及于此,他自然将墨经抛之脑后,继续运行起法力来。 “你们的法力都源自于这颗黑珠子?” 阿鱼的声音在这方异样的空间中响起,秋舫的神识偏过头去,竟见到阿鱼俏丽的脸颊出现在法珠附近。 “你怎么进来的?” 秋舫惊讶地质问道,他知道阿鱼在他体内待着,势必能看到很多东西,但却不曾料到这方法珠的空间,她竟也能随意进入。 阿鱼冷冷看了他一眼:“想进来便就进来了。” “这是我的地盘。”秋舫不依不饶地说道,即使对方实力尤在自己之上,但总归是占着理,也该据理力争一次。 阿鱼却理也不理,一双美眸正似睁非睁地盯着黑色,双唇如抹胭脂,红润欲滴,看得出来,与风政大战一场之后,她的伤势恢复了许多。 “妖没有这东西。”阿鱼似乎对黑色法珠极为感兴趣,竟一步步朝着法珠走去,一脸的若有所思。 秋舫竟被她的一举一动挑弄得气不打一处来,此间本就是自己的私人领地,阿鱼这般没有分寸地进出,再好的脾气恐怕也得就范。 “停下。”秋舫三步并作两步,连忙赶至阿鱼身畔,伸出右手想要拦住她。 但阿鱼却一意孤行,一边挣扎着将秋舫的手甩开,一边指尖微抬,黑色法珠被阿鱼一触碰,一阵剧烈的法力波动在法珠内部传来。 秋舫大惊失色,心中暗骂妖女怎么这般不守规矩,这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别又让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可不等秋舫反应过来,那颗黑色法珠陡生无数裂纹,裂缝处隐隐透出一缕缕金光,眨眼之间,金光冲破法珠,朝秋舫与阿鱼扑来。 一见金光来势汹汹,秋舫和阿鱼也不知其底细,颇觉心惊,连忙往后退去,但那金光速度极快,就在转瞬之间,便已飞到,将二人包裹在内。 当二人的双眸能够再次看见东西时,已经身处在了不同的空间。 此处,像是一幅水墨绘就的山水画中,左右挺立着崇山峻岭,白云如带,横亘峰腰,半山以上,全被云封。不过放眼望去,即使是铺满山野的繁花,也不过是黑白两色,唯一好的是,景绝清华,一尘不染,另具一种别样风情。 秋舫有些幽怨地侧目看着阿鱼,似乎在责备她干的什么好事。 与之相反的是,阿鱼竟露出秋舫不曾得见的惊恐神情来,她一边打量着周遭的黑白世界,一边抿紧红唇。 那模样,瞧起来,更像是恐惧。 “你为什么也能进来?”阿鱼突然想起什么,对着秋舫厉声说道。 秋舫正是一头雾水,被阿鱼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更是不知所措,沉吟半晌后才学着阿鱼先前的腔调说道:“想进来便就进来了。” “不可能,说!” 阿鱼话音一落,手中掐诀,四周瞬间出现大量黑气,形成一个巨大的樊笼,将秋舫团团围住。 阿鱼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顿了一顿,又道:“不说我杀了你!” 面对阿鱼突然发难,秋舫反倒没有太过慌乱,境界差距就摆在面前,就算自己拼尽全力也讨不了好,倒不如与她讲讲道理,兴许还有一线生机。看书溂 “你不是答应过我,十年之内不杀我?”秋舫冷然道。 听闻此言,阿鱼眼中的厉色稍微退去,半晌,双手跟着垂下,撤去秋舫身畔的黑气。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我,长大的地方。” 阿鱼没有将目光投得很远,喃喃说道。 “你不是在妖域中长大的?”秋舫愣了一愣,自打听说妖域之后,少年便认为世间所有妖都生活在妖域当中,就算能出来之妖,也独独只有阿鱼一位而已。 “不是,直到三年前,我才离开此地。”阿鱼蹙着眉头,好像在沉思什么,但那脸色看起来,有几分痛苦。 秋舫继续道:“你独自长大?” “只有我妹妹可以进出,是她陪我长大的。”阿鱼低声说道,她的情绪肉眼可见的变得低落起来。 见她的身世比之自己,还要显得悲惨一些,秋舫有些于心不忍,虽然自己的亲人被屠戮满门,但他还有晏青云,还有傅芷,还有东极门的诸位师叔陪伴,相较之下,自然更加幸福一些。 “那你妹妹在哪里?”秋舫知道此时也许是多加交流的契机,便忍着心中的一股不适,追问道。 阿鱼虽傻,却算不上太傻,她也察觉到秋舫在套自己话,便斩钉截铁道:“我不会再说了。” 秋舫尴尬地笑了一笑,仰着脖子看了一眼这灰蒙蒙的天空,疑惑道:“我们怎么出去。” “出去容易,只是进来不容易。”阿鱼的声音恢复冷色,便是将手一挥,这片山水世界如同一张画轴般卷拢。 秋舫再睁开眼时,身边已全是白花花的一地乱石,屁股下坐着的木榻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不远处还稀稀拉拉挺立着的翠竹在风中摇曳,昭示着此处,仍是别院。 第一百一十九章 窗外天晴 秋舫定了定神,放眼一看,脚底下的乱石铺了一地,好像刚才那声轰隆巨响过去,别院便被炸得石屑乱飞,望空迸起,转眼之后,便落得这副圮败田地。 秋舫狐疑地寻了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往前走了两步,虽然现实已十分明了,但他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就在刚才,他曾瘫软在柔软的木榻上,昨日刚晒过的被褥还留存着一丝阳光的味道,让他倍觉舒适。 然而转眼之间,这唾手可得的一切却不复存在了,唯有满地乱石和木屑,告诉少年这一切的的确确是真实存在,并非自己出现了幻觉,亦或是在做梦。 “刚才,发生了什么?” 少年的脑子里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装入了太多的东西,颇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眼下也无其他头绪,只好低声向阿鱼询问道。看书溂 阿鱼沉吟了半晌,才说道:“许是刚才的法力冲击毁了此处。” “什么法力冲击有这么厉害?” 山水世界中的景象还历历在目,秋舫觉得黑白山水颇为奇特,自己像是身在其中,又像是魂游太虚,虚虚实实之间难以看清事件全貌。 不过这些已是次要,眼下最为头疼的是,一会周宗等人知道别院被拆,恐怕得将自己好好修理一番,毕竟东极门的财产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三年前我离开山水世界之后,一直无法回去,恐怕是今日山水世界的大门重开,所以...” 向来惜字如金的阿鱼,极为罕见地说了这样一个长句,秋舫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他内心一直为和阿鱼交流而发愁,对方出牌的套路总与自己对不上线,一个说东,另一个偏要说西。 “所以巨大的法力冲击将院子炸了个稀巴烂?”秋舫领悟到阿鱼所说之意,便顺着她未说完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阿鱼对此赞同地应了一声,终于舍得对养育自己长大的山水世界再多透露一二:“以前的山水世界法力充盈,也并非黑白,只是今日见了,却变了不少。” 秋舫在脑海里回忆起在山水世界中所见到的景象,虽有白云却无蓝天,高山峻岭虽延绵不绝,却是黑灰一片,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诡异浮上少年心头。 阿鱼似乎猜到秋舫正在思虑些什么,低声解释道:“我亦不知为何至此。” 见对方也说不清事情缘由,秋舫即使满心疑惑,也不得不调转话头:“你身上的秘密可真不少。” 阿鱼明显愣了一愣,竟意外地赞同道:“就连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秋舫说话时,竟难得地有些恼怒,在这平常是绝对看不到的,看来是真被阿鱼急了一道。 “不知道。” 阿鱼此话一出,秋舫是真觉得与她对话实在太过困难了一些,便无奈地将头转向别处,翠竹因风弄响,宛如鸣玉,看来他还得去找一次周宗。 在周宗听来,秋舫讲述的故事实在跌宕起伏了一些。 “掌门师叔?你可知那山水世界是何物。”秋舫凝眉望着周宗,而周宗正背着手在房间中来回踱步,香案上的香炉不知何时,已经撤了,只有落地屏风脚边还镇着一只麒麟香炉,那香炉吐露着袅袅轻烟,室内填满泠泠的檀香之气。 周宗没有急着答话,而是指了指少年的腹部,示意阿鱼还在此处。 秋舫却微微怔神,阿鱼在他体内倒算个麻烦事,单说与人聊天,总免不了隔墙有耳的待遇。 “我不听。”阿鱼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依旧是那般冷冷淡淡。 周宗闻言却笑了一笑,反倒是饶有兴致地说道:“小姑娘,有幸再会,可介意与老头子聊上一二?” 阿鱼似乎有些抵触,但沉吟片刻后,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将周宗拒之门外,不耐烦地答了一句:“你说。” “为何你是半人半妖?”周宗一上来就直逼要害,秋舫一听却有些心惊,以他这几日对阿鱼的了解,对方肯定不会这么容易就交代出自己的底细。 让秋舫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是,阿鱼并没有道出原委,也没有出言拒绝,而是说了秋舫最不想从她口中听到的三个字:“不知道。” 秋舫冲着周宗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来,好像在说“你看,她就是这样。” 周宗却不以为意,反倒是笑了一笑,笑容温和中透着爽朗。 “你今后还会取秋舫性命吗?”周宗眸光中闪过一抹精光,再次横刀直入。 “会。”阿鱼答得也很简短,符合她惯常的风格。 周宗眉睫一挑,笑道:“他现在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恩将仇报可算不得光明磊落。” “十年内不杀他。”阿鱼说话总让人有种十分生硬的感觉,那冰冷的声音中从来察觉不到半点喜悦。 “十年便可以换一条命么?”周宗继续问道。 “我答应过别人,他下山,就杀了他。” “皇城中的人?”周宗答得很快,阿鱼的话音一落,周宗的话便脱口而出。 不料阿鱼并未上当,而是愣了一愣,恨恨地道:“与你何干?” “你要杀我的门人,自然与我有关。”周宗一边说话,一边走到落地屏风前边,屏风上织绘的猛虎下山栩栩如生,引得他即使早已看腻,也忍不住用手掌从上边抚过。 “不管,十年后,谁拦谁死。”阿鱼冷然说道,语气中是十足的坚定,听得秋舫多少有些不是滋味,虽然交易如此,但对方说得这般直白,显然是没有顾念救命的情谊,令少年郎有些面露不悦。 “以你的本领,十年之后,恐怕这世间没几个人能拦得住你,我这傻师侄,怕是真要陨落了。”周宗说罢,竟跟着摇头叹息一声。 秋舫见状,心头更是一颤,难道掌门师叔这是要放任阿鱼追杀自己了么? “只不过,他到底也救过你一命,十年,太短了。”周宗喃喃说道,声音更显低沉。 “这是他自己答应的。”阿鱼据理力争道。 “既然你执意如此,想必是知道秋舫身份了。”周宗并不着急,以一副娓娓道来的口吻说道。 这句话换来的,却是阿鱼长久的沉默,秋舫朝着周宗使了个眼色,这几日接触下来,他很清楚,阿鱼面对不愿回答的问题,只有两种答复,一者是直言拒绝,二者便是沉默以对。 周宗会心一笑,继续说道:“知道秋舫身份之人,不多,皆在皇城,我想姑娘的背后,不仅与皇城有关,甚至与宫廷有关,不知道老头子说错了没有?” “错了。”阿鱼斩钉截铁地答道。 “哪里错了?”周宗又是一笑。 “哪里都错了。”阿鱼没好气地甩下一句,秋舫却觉得自己体内血气上涌,想是阿鱼的情绪产生了波动,才惹出自己体内的异样来。 “哈哈哈。”周宗又朗声笑了几句,脚步移到了窗边,他身后的书案上,笔墨纸砚整齐陈列,正中间则摆放了一块未曾雕琢的璞,秋舫不小心瞥见,觉得有几分纳闷。 “听说前几日,曾有人想去墨宗救下姑娘,是一个实力高强的金面黑衣人。”周宗缓缓说道,说罢,他又顿了一顿,“不知姑娘脱困时,为何他又不再现身了?” 阿鱼沉默了片刻,警惕地问道:“你认识他?” 直觉告诉阿鱼,周宗的道行虽然比之自己高不出多少,但言辞间却极其危险,稍不留神,便会上了他的当,此刻问起金面黑衣人来,她不得不多想一些其中的缘由,这才猜测对方是否认识。 “姑娘何出此言?” “他...认识很多人。” “看来,也是皇城中的高手,幽狱玲珑塔,进可镇压邪魔,退可释放天性,我想,他既然帮你,便不会镇压,对吧?” 周宗脸色平静自然,借由阿鱼口中有限的信息,有条不紊地分析道。 “幽狱玲珑塔释放了我的妖力,否则,我和他逃不出来。” 秋舫清楚,阿鱼口中的他说的便是自己,不过这幽狱玲珑塔虽然有所耳闻,但对金面黑衣人的身份却是毫无头绪,不过周宗既然确定是皇城中的人,那自己不认识,便是极为正常的了,毕竟十六年前八王爷被灭门之后,他再也没有踏足过皇城。 “谢谢小姑娘告知老朽这些事情,十年后要杀这臭小子,老头子不拦。”周宗放声大笑起来,眼神里是满满地收获。 阿鱼冷哼了一声,也不再答话,她知道自己要是再多说上几句,窗边站着的老狐狸一定还能知道更多东西,而自己勉强答了他几句,也算是回应了秋舫的救命之恩,从今往后交易便只是交易了。 “她是宫中派来的杀手。”周宗的声音在秋舫脑海里响起,少年知道,这是传音秘法,在场之人,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师叔,弟子不明,他们为何一定要致自己于死地。”秋舫同样以传音秘法回答道。 “哼。”周宗冷哼一声,旋即又道,“想要你死的人,可不少,人君、元后且只在明面,而暗地里,不愿大将军做大的人、与八王爷有嫌隙的人、想要挑拨离间的人,皆有可能,防不胜防啊。” “既然如此,为何掌门师叔还不拦住他们。”秋舫有些幽怨地嘟囔道,似乎对周宗与阿鱼说的最后一句话有些耿耿于怀,他倒不是觉得周宗不愿帮助自己,而是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正在心中作祟。 周宗听了,却再度笑了起来,眼神比之刚才与阿鱼交谈时柔和了许多。 “傻小子,先稳住她罢了,必要时,先下手为强。” 秋舫闻言,却微微蹙了蹙眉,对周宗的计策似乎有些不置可否。 周宗见他模样,也知他秉性,想他一向不愿做趁人之危的事情,便又将话题岔开道:“山水世界,有几分奇异,老七晚些便要动手去打探玄霄九雷瞳的事情,一会我一并告诉他,让他在人间行走时,多加留意。” 秋舫闻言,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人世间,总有太多不知、难解之事,任他抠破脑袋,也难以察觉到其中的底细。 “那院子嘛...” 见周宗提起别院,秋舫赧然地低下头颅。 周宗却喃喃笑道:“说不定这东极门今后都是你的,何必在意一个院子。” 说罢,他仰头望向了蓝蓝的天气。 此时雾气已退,天,晴。 第一百二十章 比武切磋 入夜,秋舫躺在床上,双目失神,睡意全无。 辗转反侧之间,周宗白日里与阿鱼的对话在秋舫脑海里起起伏伏,声音回响起来是越来越清晰,但背后的真相却蒙着薄纱,越看越觉得模糊不堪。 四下里一片静寂,但还称不上完全寂静。 自打别院被毁之后,在周宗的安排下,少年搬回了自己初来东极门时曾睡过的厢房,此处虽然还算人烟罕至,但总免不了有些巡夜弟子来来回回地走动。 秋舫刚一闭上眼睛,便听见很远处有人穿过长廊,片刻后,脚步声又渐渐消失在内院中。 好像今夜总不至于如此太平就能过去,秋舫在心中念叨道,须臾,又叹息一声,缓缓从床榻上支起半截身子,不得不说,有了白天的故事,这一枕安安稳稳的睡梦竟变得弥足珍贵。 “嘭!” 正当秋舫在心中发着牢骚时,一道凛冽的劲风破门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秋舫面门,好在少年并未入睡,只是心中一颤,下意识地跃将起来,急急忙忙地躲开这道劲风。 但劲风却刚猛无比,拳拳之威径直砸在墙壁上,上一刻还完好无损的灰白石砖,瞬间被砸得稀烂,整面墙壁也随之垮塌,发出“轰”的一声哀鸣。 “谁?” 秋舫浑身寒毛直竖,不禁大喝一声,质问着来者何人。 胆敢在东极门中肆意妄为者,算不上多,就算是风政也不敢行此招数,秋舫暗暗想到此道理,心中的狐疑更是惊起。 “小师弟,我来讨教讨教。” 声比人先至,这有过一耳之缘的话音刚巧落下,门外依稀间现出一道高大健硕的声音。 秋舫定睛一看,试探道:“空林师兄?” “没错,正是愚兄。” 空林的声音颇为雄浑,在渐起的秋风中回荡,琅琅有声,句句铮铮。 “空林师兄这是何意?” 突施冷箭并不是光彩的路数,秋舫跟着晏青云修身养性,且不说晏青云的性子究竟养成了几分,但少年却是当惯了好脾气的小道长,原本万事于他,都可以往一旁放上一放,但今夜,却大有不同,少年的语气里多多少少带着几分惊怒,不仅是质问,更有几分敌意。 哪想到空林却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他现身房中,趁着清辉月芒,仍是黑衣傍身,只是背上的巨剑不见了踪影。 “小师弟,别急,我只是来切磋一二的。”空林解释道,双手成拳,隐隐发力,一袭黑衣也遮掩不住他胸膛和臂膀上紧绷微凸的肌肉线条,看得出平常对身体的修炼也不曾落下过。 “空林师兄还是请回吧,掌门师叔有令在先,不让咱们动粗。”秋舫冷冷地婉拒道,这时他才看清对方左右手中,还各自提着一个泥瓦坛子和一只白布包裹,也不知里边究竟装着什么物什。 “别,别别。”空林见秋舫有拒绝之意,似乎有些慌了,连声劝阻道,片刻后,他又接道,“来之前我特意布下结界,保管师伯和师叔们一个都不知道,咱们就打一场,就一场可好?” 与空林带给秋舫的第一印象有所不同,秋舫原本以为这位师兄骁力过人,理应是个说打便打、不由分说的性子,谁知道此刻竟与秋舫说起了好话,倒让他颇觉意外。 秋舫的沉默在空林看来,仍是不为所动,他好像更加焦急地往前踏出一步道:“小师弟,你看,我还带啥来了。” 说罢,空林先是将右手抬了一抬,泥瓦坛子跟着在空中晃了几晃,坛子的腹部随之叮咚作响,坛口的泥封极其严密,虽然闻不到酒香,秋舫也猜得到这是一坛酒,想必还是烈酒。 空林举起右手的白布包裹时,秋舫却狐疑的蹙起眉头,这白布包裹中装的什么倒是不太容易看出。 “有酒,有肉,还是我从荒国带回来的嫩牛肉,咱们打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人生哪还有比这更美的差事。”空林一边说着,一边畅想二人觥筹交错的场景,眼底浮现起一阵满足之意,好像现在便已经三杯美酒下肚。 “不对,他的确已经先行痛饮过了。” 秋舫皱了皱鼻子,随着秋风飘来的不止是桂香,还有一丝不浓不淡的酒气,而这一阵酒气正好出自于面前的空林师兄。 看来,这空林师兄的性子倒有点意思。 心中虽然如此去想,秋舫眼角却瞟到空空落落的墙壁,不禁更是恼火,撇嘴说道:“师兄还是请回吧,师弟认输。” “诶,你小子怎么油盐不进的。”空林有些气急败坏的吵嚷了一句,旋即又怕秋舫当真打定主意不与他过过招,便又缓和下来语气道,“师弟若是怕拆了屋子,无碍,咱那宽敞,你睡床,我睡椅子上也成。” “睡不睡的,倒是其次,只不过掌门师叔知道了,恐怕免不了责罚。”秋舫依旧探头说道,心中纳闷这空林师兄究竟对比武是有多偏执,反倒是骂起自己油盐不进来了。 “不行,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空林似乎失去了耐心,朝着秋舫正色说道,说罢,便将酒肉往一旁的案几上一搁,手便探上腰后。 东极门人的黄纸符,多是悬在腰间,不在腰前,便在腰后,秋舫看空林的模样,是吃了称坨铁了心,拉开架势便要与自己动手。 “空林师兄何必强人所难,师弟已经认输了。”秋舫蹙眉说道,且不说这一战,自己安睡的厢房必定遭殃,明早周宗问将起来,又该作何解释呢。 虽然少年完全可以将责任推脱在空林身上,但于他而言,总归是有几分不忍,到时候怕又会跳出来当个老好人,说自己与空林一念兴起,所以才大打出手,而不是因为空林死皮赖脸地与他周旋的缘故。 “来了,师弟!” 空林是个急性子,话音未完全落下,手脚已然法力,第一招只是试探,他仗着自己身体健硕,速度极快,一拳便向秋舫击来。 秋舫原本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哪里料到空林师兄一刻也不愿多等,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动了手。 可秋舫也早已不是刚下山的毛头小子,虽然与人交手还算不上多,但也跟第二类人拼过几次生死,刻在意识中的反应能力已逐步成长起来。 只见他右眼突然泛起一阵微弱的金光,他纵身跃起时,空中隐隐现出一道虚影,竟轻而易举地躲过空林凭空袭来的一拳。 “咦?” 空林一拳落空,深黑的眸子里闪过一缕不敢置信的异色,甚至忍不住低嚷了一声。 但他并不气馁,只是眨眼之间,他的脸色便由惊诧转为得意,好像宣示着他这一趟是来对了。 空林与其他弟子有个最大的不同,修真不曾落下不说,体术修行更是并肩而行,拳脚功夫练得极其扎实,一举一动远快于其他弟子,平常切磋,一出手必占起势。看书溂 也正是因此,他仗着常年苦行的硕果,凭借引以为傲的速度,竟在空中强行回身,又是一拳袭来,虎虎生风。 先前一拳,到可以说趁其不备,而后一拳,那秋舫是早有防范,身形微微一动,便又轻而易举地躲开,比之刚才更快不说,还将身位拉卡。 连续两拳都打在空气上,空林的脸色不禁一变,似乎对秋舫快若鬼魅的身形颇为疑惑。 但此间容不得他疑惑,手掌从腰后一探,一道艳丽恣肆的火焰从空中划过。 师出同门,秋舫眉头一皱,自然知道对方使了一道真火符,此符虽然境界算不上高,但乃是强化自身之用,若非身体素质异于常人,必不敢轻易使出。 秋舫一个闪身,身形便落到了院中,他可不想再拆一处房子,否则真该轮到周宗肉疼了。 而空林却浑身燃起一阵熊熊火焰,口鼻火焰吐息,从容不迫地从房门中走出。 秋舫清楚,对方此时的身体比之平常更是强悍了数倍,有了火焰加持,一拳一击不仅更快,还更加刚猛霸道。 少年不敢怠慢,手指虚点,凝神注视着空林的一举一动。 “来了,小师弟!” 空林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容,身随声动,用比之刚才快了数倍的速度朝秋舫暴射而来,眨眼间便至跟前。 秋舫瞪大双眸,右眼中的金光突然更甚几分,手脚之处同样浮现出一圈淡淡的金色光晕。须臾,空林燃烧着火焰的拳头落下,劲风击穿了院墙的墙根,却没能抓到秋舫的影子。 而少年腾身空中,指尖划破空气,蓝色光芒挥之即来,几道囚锁符被秋舫瞬间绘就,数根金色锁链现在空中,朝着空林套去。 既然是比武切磋,他自然不愿伤到谁的性命,所以想用锁链封住空林的行动。 那锁链还在空中之时,空林却突然嚷道:“停,不打了!” 秋舫愣了一愣,指尖微抬,金色锁链便凌空消失,再也不见了踪影。 “不是,你符哪来的?”空林震撼道,声音竟也跟着有些颤抖。 秋舫从空中跳下地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衫道:“画的。” “哪张符不是画的?”空林没好气地反问道,紧接着,他双眼睁大,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继续问道,“我是说,我没看见你的符箓在哪里。” 秋舫知道对方惊诧之事,只好囫囵说道:“师兄没看清罢了。” “不可能,你手中绝没有黄纸,除非你当我是个瞎子。”空林站在原地,笃定地说道,末了还哼了一声。 秋舫见欺瞒不过,只得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道:“师兄不必惊疑,我只是...只是会凭空画符罢了。” “凭空画符...凭空画...”空林浓黑的眉毛快要拧作一团,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道,身上的火焰也慢慢消散,浑身上下竟丝毫无损。 “难道是就连掌门师伯都不曾掌握的手法,不需要黄符纸,任何符箓都随手可成?”空林沉默良久之后,突然双目放光,情不自禁地往前逼出一步,高声喝道,那神情竟震撼得有几分骇人。 “师弟不才,正是如此。” 秋舫话音一落,便跟着无奈地叹息一声,他不知道,这一句话,让打遍门中弟子无敌手的空林错愕得无以复加。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坛不醉酒 “哼,这叫不才?这叫耍无赖!” 空林冷笑一声,无可奈何地摆出一副你能不能要点脸的模样,片刻后,才唉声叹气地挪动脚步,缓缓走近秋舫。 秋舫感受着空林像看怪物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他能够凭空画符一事现如今知晓的人也算不少,但门外那些人不知底细,自然看不出其中蕴藏着的无穷奥妙。 不过东极门的人,却都是行家里手,只要是入了门的弟子,一眼便能看出秋舫这一手本事并非人人都会,就此过问一二也算是人之常情。 眼前的空林也不例外,他走到秋舫身畔,将手肘搭在秋舫肩上,笑道:“师弟,你说,咱两谁更厉害?” “当然是空林师兄更胜一筹。” 秋舫没什么胜负欲,就算赢了对方,对自己的查案一事也无任何裨益,倒不如认输了事,将人情做给对方。 虽然空林并不需要这个人情,但秋舫却十分讨喜,这让空林脸上的笑意更显浓烈,一步步蔓延到了眼底。 须臾,他又喟叹道:“真要搏命,都掏出压箱底的宝贝来,鹿死谁手倒是另说,若是比武,你还差了些。” “为何?” 虽然秋舫并不在意结果,但空林将话说到了这份上,难免不让人心生好奇。 “走,酒里说。” 说到喝酒,空林眼中生出比提到比试时还要强烈的欲望,手肘把在秋舫肩上,便要拉着他往屋里走去。 “我不会喝酒。” 秋舫双脚却像在地里生了根,丝毫不肯挪步,当初在震明山上偷喝晏青云的窖藏老酒,因此醉得一塌糊涂之事还历历在目,别说喝酒,就是闻见酒气都觉得晕头转向,此时空林与他一番拉扯,他是怎么也不愿与自己过不去。 “这可是我专程寻来的好酒,错过今天,你这辈子怕是都没机会尝尝了。”空林说罢,紧接着咂了咂嘴,秋舫看他那摩拳擦掌的样子,便知道他脑海里正对香甜美酒回味无穷。 秋舫见空林执意如此,心头一颤,连忙解释道:“非是师弟不愿喝酒,只是一沾酒便会醉得不省人事,还请师兄见谅。” “我有一计,包你不醉,不对,非是不醉,而是胜过酒仙。” 空林一脸坏笑着说道,说罢,他又指了指屋中,接道:“你猜我这酒,是什么酒?” “还请师兄明言,师弟对酒一向知之甚少。”秋舫被他一问,勾起了几分兴趣,暗想这人世间的酒不都一样,难不成还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哼,你遇见师兄,那真是你的福分,这酒,就叫不醉酒。”空林一脸神秘,挑着眉睫说道。 “不醉酒?”秋舫皱起了眉头。 “对,不醉仙,不醉人,自千里外荒国而来的不醉酒。”空林摇头晃脑地说道,笑口呤呤地看着秋舫。 秋舫狐疑地皱了皱眉,心底或多或少有几分不敢相信空林的话。 空林一眼猜透他的心思,笑他道:“师弟不信师兄所说?” “非是不信,只是...” 面对不依不饶的空林,秋舫有些许词穷,不过转念一想,这不醉酒,既然当得起一句不醉的名号,终归是有些与众不同,兴许自己当真能不醉一次? 捕捉到秋舫眼中的犹疑,空林岂肯放过大好的机会,他嗜酒如命,说是与何望舒一脉相承都不过是贬低罢了,作为同爱往还香楼上招蜂引蝶的男人,空林完完全全当得上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哪来那么多只是、可是的,走,跟师兄整它两大碗。” 空林豪爽的笑声响起,一把扯着秋舫便往屋中钻去,好像这一刻他已经盼了千年,千年夙愿,便在今朝! 空林翻手拖起泥瓦坛子,舌尖不自觉地在唇边探了一圈,秋舫看着他,明明一个英俊神武的师兄,今晚见了酒,却变得丝毫不顾及形象起来。 一敲开泥封,秋舫立刻闻到一股清纯的酒香扑面而来,空林迫不及待地就着坛口,仰头,饮了一大口,咽下腹中,他又缓缓闭上双眼,啧啧称奇道:“好,好好,好一个不醉酒!” 见空林行云流水地拆酒、饮酒、赞酒,秋舫心中竟生起一股想要一尝的欲望,他虽见过许多人饮酒,却没有人饮出空林这般香甜的味道,晏青云饮的是苦酒,李长风饮的是花酒,至于墨宗的晚宴上,那些人好像喝的不是酒,而是清清淡淡的泉水。 唯有空林一人,好像喝出了桃李春风,将这秋夜变换做了春日,何人见了不叹上一句绿杨红杏春光好。 “来,秋舫师弟,该你了!” 空林晃了晃酒坛,径直向秋舫递来,秋舫一愣,虽然咽了口唾沫,但也觉得这般喝法太过豪爽了一些,便张口问道:“师兄可有碗?” 空林一愣,旋即四处张望一番,哀嚎道:“师弟提醒的是,来得匆忙,忘带了!” 秋舫倒是会心一笑,指尖蓝光骤起,两只陶碗跃然手中,化物符能化剑,亦能变碗。 “妙妙妙,就凭这招,师弟怎么也得喝一大碗,师兄陪你!” 眨眼间,空林已为两只陶碗斟满玉液,秋舫接过一碗,酒体在陶碗中呈琥珀色,正散发出一阵接连一阵的酒香,秋舫接过一碗,指尖抚过碗沿,忍不住迟疑片刻。 “喝了碗中酒,师兄再跟你絮叨絮叨。”空林看着他,抢先将自己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饮完之后,深刻的眉目瞬间舒展,脸颊的轮廓优美分明得如同石雕,带着英俊迫人的气势。 秋舫眉头一蹙,怀揣着不醉酒总归喝不醉的心思,双眸紧闭,同样将酒送入口中。这不醉酒入口清香绵柔,入喉却辛辣有劲,火辣辣的玉液顺着喉咙滑入腹部,一股淡淡的暖意缓缓化开,比起晏青云的苦酒,似乎要甜上那么几分,更多了一股陌生的幽香,在他口鼻之中翩翩起舞,经久不散。 一碗下肚,再续一碗,空林这才将话题接回。 “你少了狠劲。” 秋舫此时脸颊有些微红,闻言之后,旋即笑道:“狠从何来?” “想胜,便能狠,师弟应该很少与人过招。”空林一边说道,一边坐上秋舫的床榻,他大大咧咧习惯了,直接将右脚提起,搁在床沿,身后是被他拳风轰开的大洞,月光趁机溜了进来,衬得他神采飞扬。 “师兄慧眼,不过这与狠有何关?”秋舫也为自己斟了一碗酒,不过他不再似起初那般狼吞虎咽,而是一口一口慢慢品尝其中滋味,感受着齿间香气,这酒,确实要比晏青云的酒容易入口得多。 “师弟没有杀过人?”空林端着酒碗问道。 秋舫摇了摇头,并没有答话。 “杀人须得七分狠,杀多了人,一出手便有狠劲,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空林说道。 “师兄杀过人?” “杀过,不少。”空林笑道,对于杀人一事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说罢还不忘用手比划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秋舫微微蹙眉,杀人一事,真要说来,在这险恶人间倒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绝大多数修真者手中都沾染了别人的鲜血,秋舫前几日也经历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瞬间,但风政与他的道行差距巨大,也不知为何,自己都没能起一丝杀人的心思。 这倒成了他苦恼的一事。 “若你杀过了人,就知道了,狠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所以说,生死搏命,输赢有异,比武切磋,你输一手狠劲。” 空林收敛起笑容,认真说道,秋舫听了,也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依照空林之说,倒也算是句句在理,不过这杀人一事嘛,总归是迈不过那道槛,心中的槛。 “不过我很好奇,凭空画符兴许还能依托天分,但你的速度,为何比我更快?”空林更是突然正色道,好像这件事比之凭空画符更加重要。 夜色撩人,秋舫呷了口酒,忍不住打了个酒嗝,满嘴酒气竟有一丝呛鼻起来。 回想起自己刚才快如鬼魅的身形,心中倒也有几分疑惑。行动时,他也察觉到右眼中隐隐冒出的金光,速度愈快,金光愈甚,起初还不警觉,但这事经不起推敲。 难不成与玄霄九雷瞳有关? 是了,那日在屠妖大会上,自打李长风吼了一嗓子碧霄境开,自己的速度便快得离奇,竟然能让风政望其项背,更别提只在第四类人境界的空林师兄了。 接连昏迷了五日,少年都快要忘了这事,现在回想起来,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兴许,是玄霄九雷瞳的作用?” “玄霄九雷瞳是什么?”空林不解道。 “一种仙瞳,究竟有何妙用我亦不知,兴许会让自己的速度变得很快,非常之快。”秋舫将目光落在别处,一边思索,一边缓缓说道。 “怪不得门中都将你一身本事传得神乎其技,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啊,秋舫师弟。”空林的脸上扫去不解和凝重,他虽好胜,但也慕强,秋舫这身造化虽让他羡慕不已,但并不嫉妒。 “门中...说过什么了么?” 秋舫说罢,又为碗中续上不醉酒,说是不醉,可真要喝上几碗,总归有些晕乎乎的,好在自己还没有闷头栽倒在地,否则空林师兄口中的荒国不醉酒,便是骗他的路数了。 “我和天青一回来,就听那些小弟子说,有位新来的秋舫师兄,大闹墨宗,让风政老贼都束手无策,师弟真是好手段!要真有一日,我也想骑在风政老贼的头上,让他跪地求饶,再把墨宗的男丁牵来为奴,女眷嘛...”空林顿了一顿,紧接着又道,“漂亮的,全送还香楼上去,让她们平常耀武扬威,特别是风随星那小妖女,若不是掌门师伯有令,我一定见她一次揍她一次。” 瞧着空林这义愤填膺的模样,秋舫却想到了别处,墨宗虽然可恨,但也还有几位好人,也不知九清姑娘和刘总管,还有那个小少年,对,叫王颐来着,他们究竟如何。 须臾,秋舫又想起风随星,依照她平常的性子,恐怕得大发雷霆,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真要说来,风随星对自己虽然泼辣了一些,但也说不上坏,若是抛开门派的成见,倒不至于刀刃相向,当然前提是,她不敢欺负傅芷师妹。 念及此处,秋舫一口气饮尽碗中酒,往月辉下靠了一靠,不过他的步伐却有几分摇摇晃晃,竟突然不支,跌坐在窗边。 “师兄,我怎么...觉..得...”秋舫缓缓说道,好像意识更加模糊起来。 “觉得什么?”空林坏笑着看着他道。 “觉得...有些...醉意...”秋舫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再抬眼看着屋顶,似乎有些天旋地转。 空林见状,就着明月,边说边饮:“不醉酒,怎会醉?” 秋舫也晕头转向地望向明月,断断续续道:“怎么..月..亮,多了两..个。” 说罢,他竟一头栽在被褥上。 在少年意识消散的瞬间,他隐约听见空林坏笑着说道:“哦!忘了说了,不醉酒,只醉会凭空画符的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把辛酸泪 清晨的朝霞洒落,融进雾气里,散出华彩。 周宗一把推开窗户,仔细聆听着笤帚轻吻石砖的声音,一夜无梦,算是睡了个好觉。 不过睡觉前与段谋的对话,却让他心生忧虑。 二人的一番密谈,免不了又是围绕秋舫进行,眼下的东极门,首当其冲的要事便是秋舫身体里的阿鱼,依段谋看来,必须除之而后快,否则未来必成大患。 周宗虽然动了同样的心思,但他的顾虑却要更多一重,要对阿鱼动手,势必要趁其不备,否则又将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但依照秋舫的性子,必是不愿见到此事发生,可秋舫又是抹杀阿鱼这条路上避无可避的拦路虎,令周宗着实有些犯难。看书喇 可纵虎归山,也绝不是妥当的办法,他不敢用秋舫的生命做赌注,毕竟这个可以凭空画符的弟子,是东极门的未来,若硬逼秋舫同意此事,万一惹得少年郎离门出走,那也极为麻烦。 左思右想,周宗叹息了一声,作为一门之主,他需要顾虑的事情也太多了一些。 念及此处,他不禁啐了一口,暗骂晏青云倒是闲云野鹤,逍遥自在,自己在这为麻烦事黯然伤神。 “掌掌..门师...师叔,大事不..好了!” 正待周宗唉声叹气之时,一个小弟子突然从院外闯入,一见到站在窗边的周宗,便迫不及待地叫嚷起来。 见来者冒冒失失,周宗不免冷哼一声,皱眉呵斥道:“舌头捋直了再说。” 被周宗一喝,那个小弟子连忙咽了口唾沫,接连喘了几口气,缓住自己的心神,这才恭敬说道:“弟子,刚去秋舫师兄房间里添水,发现秋舫师兄昨夜与人打斗...” 话说到最后,这小弟的声音竟微弱得快要听不太清,周宗将宽厚的手掌搭在窗棂上,寒声道:“怎么?” “死了!” 小弟子鼓起勇气,大声答了一句,便迅速将头埋了下去,好像惧怕周宗会将怒火发泄在自己身上,躬着的身子发出细微的颤抖。 周宗闻言先是微微一怵,旋即手掌在窗棂上一拍,正面应声而碎,那小弟子闻声抬头,却已见不到周宗的身影,只有石屑飞溅,“噼啪”散了一地。 周宗的身影再出现时,已到秋舫安睡的门外,想是方才的弟子太过慌乱,两扇大门洞开,一眼望去,墙壁上有一个明显是被外力破开的洞口,穿堂风袭来,令周宗面色一寒,快步走了进去。 刚一进屋,一阵冲天酒气扑面而来,他眉头紧锁,连忙捞起右手的袖袍,欺身向前,凑近一看。看书溂 从旁边看来,烂醉如泥的秋舫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鼻息微弱,却传出一阵阵轻微的鼾声,周宗恨恨地瞪了秋舫半晌,旋即看了看被开膛破腹的墙壁,算是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群臭小子!” 周宗面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喉咙震动,低喝道,眼中随即烧起熊熊怒火,现出满脸狞厉之容。 “空林,给老子滚过来!” 又是一声怒喝响起,这一声响彻天地,且不论洛城中生活的百姓,单说东极门的众人,除非是个聋子,否则无不被周宗的怒涛所淹没。 最先到场的,是周宗的师弟们,都不用去看,从浓厚的酒气中,他们就能闻出秋舫喝了多少。 平常的周宗,虽贵为一门之主,但论起脾气来,倒是比段谋要好太多,时常都是两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地唱戏,一来二去,周宗在弟子们眼里自然是有几分仁慈的形象的。 也正是如此,今日周宗的滔天怒意才显得极为反常,不仅诸弟子们听闻声音时露出从未有过的惊诧,就连对周宗的脾气还算了若指掌的段谋等人也是心中一骇,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急匆匆赶来。 唯有起初向周宗报信的小弟子,刚颤颤巍巍地走出周宗的院门,脑海里还在思忖着这秋舫师兄怎么突地便死了,听闻周宗这一声喝,更是吓得腿脚发软,双目迷离,生怕周宗迁怒于自己,被扫地出门,他哪里知道,自己起初见到秋舫房中的大洞,便慌了心神,从而误报军情,也不知道周宗回过神来,又会对他作何惩戒。 当然这不过是后话,空林在门中弟子里,虽然道行数一数二,但真正为人称道的,是他拳脚的速度,所以他赶到秋舫房中时,也不过须臾之间,并未比师叔们慢多少。 “昨夜,是你干的好事?” 周宗凝神盯着秋舫,背对门口负手而立,浑身上下散发着强烈的怒气,他的师弟师妹们极少见到这般景象,加之还未掌握事情真相,竟不敢随意插话,包括空林的师父段谋,也只是虚着双目,瞪着酒气熏天的吴秋舫,大抵是猜到了昨夜发生了什么。 空林恭敬地站在门口,以他的目光望去,堪堪瞧见周宗的背影,看不清周宗脸上的神情,心中自然是忐忑不安,连忙回应道:“回禀掌门师叔,弟子昨夜与秋舫师弟,切磋了一二。” “哼,这是切磋一二,不是要拆了老子的东极门?” 周宗蓦然回头,手指向墙壁上破开的大洞,旋即又指着秋舫道:“你倒是好心,出门一趟,寻回好久,不孝敬孝敬你的师伯师叔们,倒让这小子尝了甜头?” 空林正想说一句“一会就将自己从荒国寻来的美酒送与掌门师伯尝尝”,但一看这严肃至极的氛围,便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改口说道:“师伯息怒,弟子只是...只是见秋舫师弟投缘,一时兴起,所以才...” 不等空林一句话说完,段谋便打断他道:“为师说过多少次了,有手段,找墨宗的人打去,跟自己兄弟争斗什么?” “弟子没有争斗。”空林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过声音极低,妄想不被众人听见。 “没有争斗?这墙,如何说?” 周宗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死死瞪着空林。 空林的额角渗出一丝冷汗,他平常天不怕地不怕惯了,自己家世出众,道行在弟子之中又是佼佼者,师兄弟们时时刻刻都让着自己,即使暴戾如段谋,也极少受其责骂,如今却为这么一件小事,被周宗骂了个狗血淋头,足以得见,躺在床榻上的秋舫师弟,真是不简单。 “弟子再也不敢了。” 在绝对的威权面前,空林不得不认怂,连忙向周宗认错。 秋舫并无大碍,只是醉酒之后睡得极沉,先前周宗的大喊竟未能将其吵醒,此时耳边嗡嗡的声音直响,惹得他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几下,不由地翻了个身。 翻身之时,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有些艰难地缓缓睁开眼,周宗剑拔弩张的身姿映入他的眼帘,令他怔了一怔,旋即肺腑之中如同翻江倒海,想要呕吐的欲望涌上心头,他奋力支起脖子,这才忍住这股不适。 “孩子醒了。”林芸率先发现秋舫睁开了眼,关切地起身走近,查探着秋舫状态如何。 “怎么师叔们都在?” 秋舫的小脑袋依旧晕晕乎乎的,眼角的余光划过案几上搁置的空酒坛,他体内的不适感又涌了上来,吓得他连忙撤走余光,否则定要给众位师叔们来上一段令人作呕的表演。 周宗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并没有答话,不过眼中的关切却是藏不住的。 “秋舫,你昨夜喝了多少?”林芸坐在床沿,轻声问道。 “就...有个几碗吧。”秋舫在脑海里回忆了一番,不过任他怎样挖空心思,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喝了多少,只大概记得有个几碗。 何望舒见状,终于是露出了几分笑意道:“你这酒量,下次怎么跟我去还香楼混?” 听闻“还香楼”三个字,空林的眸光似乎亮了一亮,旋即又连忙将头颅迈低,让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秋舫见此情形,大抵是猜到周宗召集众位师弟师妹,单单还叫来了空林,一定是在兴师问罪,便哑着嗓子求情道:“昨夜是弟子想喝,倒是不必苛责空林师兄。” 空林闻言,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随后向秋舫投来一个感激的目光。 周宗今天却没那么好说话,而是冷然道:“段谋,按照门规,酗酒、斗狠,如何处置?” 周宗虽是东极门的掌门人,但平常并不过问细枝末节,反倒是段谋要面面俱到,管理所有俗务,加之他是空林的师父,由他说出责罚,自然最为服众。 “月灵山,面壁十日。”段谋蹙着眉,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怒气瞪着空林说道。 “啊?十日是不是有些太...” 见段谋说出责令,空林一脸不可置信地回嘴道,不过不等他说完最后几个字,钟寇便打断他道:“门有门规,不想再加十日,就好好受着。” 见六师叔也发了话,空林知道此事辩无可辩,看来是逃不掉了。 “你,也一样。”周宗突然指着秋舫说道,说罢,一拂衣袖,便扬长而去,众人知道此事已了,便跟在后边一同去了,唯独何望舒走在最后,朝着吴秋舫与空林二人挤眉弄眼,坏笑了一番,好像在嘲弄他们这十日有得熬了。 余下的二人面面相觑,一把说不尽的辛酸泪,缓缓流向了心底。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座月灵山 歇了大半日,时已至傍晚。 虽然秋舫与空林二人满腹委屈,打心底里觉得一场小小的切磋与点到为止的饮酒还算不得作奸犯科,但既然周大掌门发了话,二人也不敢造次,只能灰头土脸地认罚。 二人被勒令面壁思过之处,并不在东极门内,更不在洛城之中,反倒在离洛城有不短距离的月灵山上。 这月灵山的由来,倒有些渊源。东极门历来是财大气粗,坊市、别院、酒肆置办了无数,其中最为独特的,当属洛城以东数十里外的月灵山,本是添来供东极门弟子闭关修炼之所,风景瑰丽,高出天汉,趁得春夏之交,更有万树桃花,千顷红莲,美不胜收。 只不过大家去得多了,也便腻了,几多经年,竟逐步成了犯事弟子闭门思过之所。 秋舫与空林在熊珺祺的引路下,东出洛城,一路而去。 眼见着洛城的繁华被逐渐抛在身后,秋舫心中免不了一阵忐忑,这刚出城池的一段,人烟稀少,沿路而行,纵使身在空中,也能依稀瞧见路旁渐渐变得矮小的农家院落,院前院后散乱种了些蔬菜瓜果,墙脚的水渠淌着淅淅沥沥的水流,那抹娴静之趣与秋舫心中的不安相映成趣。 熊珺祺御空在前,依旧是一脸冷色,明摆着并无与二人交谈之意。 空林的心情转换得倒是挺快,眼中的委屈与不满随着路程过半,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几分惬意,看得出他是月灵山上的常客了。 “秋舫师弟。” 身在空中,空林依旧不忘向秋舫靠了一靠,低声说道,虽然他竭力压低了嗓子,这一声叫唤还是被熊珺祺收入耳中,不过这冷面剑客却并没有理会他们的心思,仍是一脸充耳不闻的模样,要知道这种押运犯人的活计,本就是他所不愿的。看书溂 “师兄有何事?”秋舫微微侧目,疑惑道。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安慰安慰你。”空林咧嘴笑道,他见秋舫一脸愁容,知道秋舫是第一次到月灵山上去,自然要以过来人的身份宽慰他一二。 秋舫闻言,露出一个苦笑来,随口说道:“不碍事,正好借此良机潜心修炼,最近功课落下了太多,日后师父若是知道了,他责罚起来,可就不是面壁思过这般简单了。” “二师伯,我倒是不曾见过。” 听闻秋舫提起晏青云,空林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他三四岁时便被家中送到东极门来,如今年过二十,却从未得见二师伯一面,至于这位二师伯的逸闻轶事,还是他在师父和师叔们偶尔的闲谈中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 至于其他东极门的弟子更是对所谓的二师伯一无所知,只知道大概是有这么一号人物,只不过是死是活都是个未知数罢了。 “师父他...平常比较严厉,不过是极好的人。”秋舫说道,他隐隐察觉到,每每提及晏青云,好像门中弟子都是一脸茫然,更有甚者,是一脸的不知所云。不过也难怪,老道长姓晏名青云这件事,他还是在周宗口里知晓的,自己与晏青云生活了十六年也不曾得知。 “那二师伯强吗?”空林脑子里似乎装满了切磋比武,如此问来倒是符合他惯常的风格。 “师父极强。”秋舫斩钉截铁地说道,有关晏青云的道行,那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比掌门师伯还厉害?”空林狐疑道,门中之人,当属周宗道行最为深厚,位居第二类人的境界已有些时日,光是动动手指,便能让这些小弟子们吓得屁滚尿流。 “是的。”秋舫应道。 “那二师伯岂不是第一类人?” “第一类人中的第一类人。”说起晏青云的道行,秋舫是一脸毫不吝啬的赞叹。 “嘶。”空林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又道,“既然这般厉害,为何不出手将墨宗的老窝直接端了?” “听说师父立下誓言,永不下山。”秋舫撇了撇嘴,沉声说道,这件事并非晏青云告诉他的,而是他在周宗等人口中听来的。 “怪不得,我要是有这身本事,一定要行侠仗义,打遍天下高手,好好当一个人间第一。”空林蓦然勾起了唇角,咧出一嘴整齐的小白牙,自信满满地说道,好像他已经是第一类人了一般。 秋舫见他这幅痴样,不免苦笑着摇了摇头,在鬼门关走了几遭之后,他对人间第一是不敢奢望了,要知道光是迈过风政这样的关卡,恐怕都要花费毕生的心血。 “秋舫师弟,那月灵山上是草长莺飞,碧草如茵,等落了座,我传信给天青,让他送几坛好酒上来,咱们每天打完架就喝酒,喝完酒就打架,快哉快哉!” 空林突然诡笑起来,打架与喝酒两件事,乃是他平生至爱,周宗虽然勒令他们二人到月灵山上闭关思过,但并不妨碍那是一个混日子的好去处,光是畅想起来,他就忍不住把笑容堆了满脸。 听到打架二字,秋舫倒是无所谓,可听到喝酒二字,他脑海里便嗡嗡作响,好像醉意瞬间爬上自己心头,脚下跟着颤了颤,险些从空中跌下地来。 不待秋舫出声质问空林所谓的不醉酒为何这般醉人,在前边听完了整场对话的熊珺祺便冷冷说道:“你们是想在山上住一辈子?” 见良久不语的熊珺祺突然发话,空林干咳了两声,便紧紧闭上了嘴,要给东极门的弟子们最怕之人排个顺序,第二是当之无愧的段谋,那夺魁者,怎么也得是眼前这位冷面剑客,瞧那张毫无情感可言的脸,好像一言不合便会被他一剑斩落一般。 虽然空林不敢顶撞熊珺祺,但还是不忘侧过头来向着秋舫挤眉弄眼,好像在说“咱们一会悄悄地办”。 “到了。” 随着熊珺祺发话,三人的身形便从空中落下,踩在柔软的泥土上。 此处便是月灵山了,倒真如空林所说,虽是深秋时节,但肃杀之意依旧掩盖不住这片鸟语花香。秋舫定睛一看,左右两侧树色泉声,岚光云影,四处隐隐有白雾蒸腾,似梦非幻,端的是个人间仙境。 空林侧目过来,朝着秋舫得意地昂了昂头,一脸我说的不错的表情。 秋舫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在这般美景中闭关思过,倒真算不上什么坏事。 “前边有两座茅屋,一人一座,十日内,好生反省。”熊珺祺回头扫了二人一眼,不悦地说道。 “是,谨记师叔吩咐。”二人异口同声道。 “这十日,我便在不远处守着,有要事叫我,若无要事,别来扰我。”熊珺祺说罢,也不给二人分辩的机会,便是转身欲走。 “十师叔留步,这几日,可能修剑?”秋舫心中记得晏青云让他修剑的嘱托,连忙叫住熊珺祺。 “闭关思过,自行修炼。”熊珺祺并没有领他修行的意思,只是冷冷甩下一句,便飞身入空,不见了踪影。 见秋舫吃瘪,空林安慰他道:“十师叔就这性子,补过师弟为何还要修剑?” 秋舫闻言愣了一愣,想起那日初见空林之时,见他身后背负了一柄几十斤重的巨剑,虽然今日不曾得见,但想必对方也是修剑之人,旋即问道:“师兄不也修剑么?” “我啊,平常背着剑就是觉得帅罢了,权当负重修行了,实际上啊,那剑毫无用处。”空林嘿嘿笑道,直截了当地告诉秋舫自己当初负剑的意义所在。 秋舫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那师兄暂且别过,师弟也要加紧追赶师兄的道行了。” 秋舫说罢,也不再等候,朝着空林拱手施礼,连忙往自己的茅屋走起,生怕走慢一步,又得尝尝那极其醉人的不醉酒了。 “诶,师弟别走啊...” 空林的声音被淹没在风中,秋舫也一点也不想回头。 山脚下,溪流边,一处别院。 屋中有两个人影正走动着,此处也是东极门值班的家产,权作消暑之用,虽然修真者并不惧怕严寒与酷暑,但也免不了附庸人间风雅,时常出来散散心,换个风景瞧瞧。 这两人,一个是周宗,一个是何望舒。 “刚才逮住一只灵鸟,是空林传给天青的信。”何望舒斜倚在窗边,慵懒地说道。 “信上说了些什么?”周宗微微挑眉,宽厚的手掌拂过久未动用过的案几,红木案面显得更加光滑明亮了。 “哼,屡教不改,叫天青送酒上去呗。”何望舒冷笑着说道,显得这一封信全在他意料之中一般。 “老十,你说咱们几个师兄弟,除了老大,谁不是名号响亮的酒仙,可秋舫这小子的酒量,啧,也太弱了一些,怎偏偏就随了老大。” 周宗蹙着眉头,一脸嫌弃地说道,对空林的信并不上心,酗酒一事本就只是个托词而已,他自己平常都爱小酌上几口,又怎会真的以此去惩罚空林与秋舫二人。 “还真别说,这孩子刚下山时,那性子倒也与老大有几分相似。” “为何只是刚下山时?” “废话,你曾几何时见过老大算计我。” 何望舒愤懑地说道,显然想起了秋舫在墨宗时,跟自己斗智斗勇的经历。 “把空林给我弄下来,这臭小子不是比武就是喝酒,别贻误要事。”周宗突然想起些什么,沉声说道。 “是是是,周大掌门之命莫敢不从,师弟这就去办。” 何望舒无奈地摇了摇头,手中一阵火焰升起,一张灵鸟符便化作了飞灰。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场隆中对 周宗的面前缓缓升起腾腾热气,溪水煎茶,清香四溢,他缓慢地吹了口青花细瓷杯里的茶叶,眼角带着一抹深邃悠长的笑意。 “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何望舒给熊珺祺传完了信,便将目光投向懒散坐在软塌上的周宗,不解地问道。 “我在钓鱼,周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周宗也回头望着何望舒,渐渐地,唇角弯出的弧度更加浓厚了。 “我看你是故弄玄虚。” 何望舒骂骂咧咧地说道,脸上带着不悦之情,要知道周宗命他陪自己在此处待着,这一待便有十日之久,于他而言,除非是在还香楼中,不然管他身在何处,无论风光又有多么秀丽,也是度日如年。 周宗并不理会对方的不悦,自顾自地说道:“你可记得你和秋舫在墨宗时,所见过的金面黑衣人?” “记得。”何望舒答了一句,顿了片刻,又道,“你有头绪了?” “头绪倒是没有,只不过,秋舫既然远离洛城,又在深山之中,倒是他的动手良机。”周宗双目微虚,又呷了一口茶,认真感受着茶水里的芳香。 何望舒听出了周宗话中之意,冷哼道:“姜太公钓鱼,可没有饵。周太公钓鱼,却是把自己的师侄作了饵料。” “无妨,你我,老十坐镇,无惧。” 周宗一边品茶,一边说着,神情颇为轻松。 “你是觉得,那人会来救阿鱼?”何望舒一边说着,一边与周宗面对面落了座,薄薄的软塌下边传来了山中的凉意。 “若是你,会来与否?”周宗端着青花茶盏的手停在空中,凝神问道。 “要知道,屠妖大会,他都没有现身。”何望舒也拿起一个空茶盏,为里边斟满了清茶。 周总却嘿嘿笑道:“你我知道秋舫与阿鱼的交易,他能不知道么?” “就算知道,他也没有出手。”何望舒继续道。 “若对方料定我们会出手呢?”周宗将茶盏放下,目光深邃。 何望舒蹙了蹙眉,并没有接话,他觉得周宗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他内心却想反驳一二,不过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何下嘴。 见对方沉默不语,周宗知道这场交谈里,自己占了上风,便笑着说道:“那人应当是皇城来的人,说不定,你我还都认识。” “那又如何?皇城中的人,我们认识的也不少。” “既然那个阿鱼能找上震明山,便是挑明了她背后的势力很清楚秋舫的身世,而她一路追杀下来,很显然是不想秋舫入世。”周宗从一旁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清澈的溪水,倒进了煎茶的小铁锅中。 随后,他又冷然道:“想要秋舫死的人,可不少。” “那你觉得,是何方势力动手?” “不知道。” “可这场局,明摆着就是元后动手,斩草除根是帝王家行事准则。”何望舒冷笑道,他早就看透了宫中的伎俩,八王爷贪天之功,满门被屠,却被人君一句不再追究轻飘飘地揭过,真要说来,他并不在意这些争斗,只要还香楼不倒,那这人间就是塌了,又能如何。 只是这些日子来,秋舫这孩子在他心中倒是隐隐间占据了不小的分量,说来说去,他也是为这个八王爷的孙子有些不值。 “八王爷灭门,你亲眼所见?”周宗反问道,茶水已经沸腾,他却没有去管。 “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但老七当初带回的情报岂能有假?”何望舒不依不饶地说道。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若非亲眼所见,便作不得真,世间事本就千奇百怪,人类不过是沧海一粟,哪有知天晓地的本事,要知道有人蒙冤,却永生不得昭雪,有人身死,枯骨已碎,却不知姓甚名谁。你我的判断,谁人敢言便是事实真相呢?”周宗叹息一声,眼中浮现出一丝朦胧,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故去之事,言辞之间有些悲凉。看书溂 “三师兄,只要是我们想相信的,便信了就是,何必忧虑那么多。”何望舒提起茶盏,一边说着一边举杯碰了一下周宗的茶盏,像饮酒时一般,自己仰头,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周宗知道,何望舒这是想起了老大之事,若信老大死了,那他便死了,何必再寻烦恼来困扰自己,活着的人,忧心忡忡是一日,恣意欢笑也是一日。 “只要我一日是掌门,就一日放不了手。”周宗同样将盏中茶饮下,又为二人续上一盏。 何望舒再度叹息一声,便将话头挑回正道:“那你说,阿鱼的事,又将如何?” “若对方料定东极门会出手相救,那他只需要坐山观虎斗便是,这一切,都取决于秋舫的分量,秋舫于东极门,比阿鱼于他们而言更加重要的话,我们便输了,输在我们不得不救,而阿鱼随时可以成为弃子。” 何望舒闻言啐了一口,冷嘲热讽道:“第二类人作弃子,真是财大气粗。” 周宗却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他接触过阿鱼,知道这女娃虽然道行深厚,但极不善言辞,头脑也称得上简单,作为一名杀人的棋子,自然是最锋利的。 “那我们该如何做?”何望舒不解道。 “这样锋利的刀,他们绝不会轻言放弃,二十八日后,便是阿鱼所谓的秘法消失的一天,她便能从秋舫体内出来,那时候必然有人要现身带她离去,不管是风政还是她背后的势力。”周宗说道。 “她的话能信否?”何望舒沉吟着,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隐忧。 “咱们东极门没有傻子,岂会相信她之言?”周宗胸有成竹地笑道,“不过是妖族秘法,我们也看不出底细,这段时日,好好候着,总有人会按捺不住心思。” “你是说...” “不管是风政还是金面黑衣人,总有一人会闯山。” “那我们?” “风政闯山可不算光彩,先前秋舫大闹屠妖大会一事,这便就两清了,谁也怨不得谁。若金面黑衣人闯山,那就正好与他过过招。”周宗笑道,他的心中并没有丝毫惧怕。 “若同时闯山呢?” “坐山观虎斗,他人做得,我们做不得?” “你个老狐狸。”何望舒笑骂一句,他见周宗盏中茶水枯竭,便又为他添上。 “只不过...”何望舒蓦然沉吟起来。 “你想说人君那边?”周宗双眼闪动,抿了抿嘴。 “这样做,是不是牵扯太深了一些。”何望舒担忧道。 何望舒的担忧并无道理,人君有令在先,不许秋舫入世,如今的秋舫却也入世了,后来人君又添新令,不许秋舫暴露身世,只能以东极门弟子的身份行走于世,这一步是人君的退让。 周宗又何尝不知,人君的命令就是悬在东极门头顶的利剑,稍有不慎,利剑斩下,便是人头落地。可另一边的晏青云既然要秋舫入世查案,那必然有他的计划,虽然老道长行事颇为自我,但绝不糊涂,就算他不与周宗细说,但周宗又怎会猜不到对方亦是在策划些什么。 难,两难! 见周宗沉默不语,何望舒宽慰他道:“兴许也有两全其美之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洛城鱼目混杂,替人君做事者不会只有我们一家,先前的屠妖大会,秋舫的姓名一定已经传到人君耳朵里了,好在他扬的是东极门的名,而不是八王爷孙子的名。”周宗顿了一顿,又道,“今次是在月灵山,你我都警觉一些,不能让人君的人进来。” “若阿鱼背后,便是人君呢?” “十六年了,若是人君动手,那也太晚了。”周宗慢条斯理地分析道,好像也有几分道理,惹得何望舒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来。 “既然你已有计划,那便如此吧,只不过鱼是否真的会上钩?”何望舒狐疑道。 “等着瞧吧,这样的饵还不上钩,我愿尊鱼为圣鱼。”周宗说罢,放声大笑起来。 “你可是只说了关秋舫十日。” “找个理由再关几日便是,正好让他在山中好好修炼,不然老二知道他荒废修行,怕是饶不了我们。”周宗笑骂道。 “可那个金面黑衣人,半只脚迈入了第一类人,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无惧!” “难道你?”何望舒瞪大双眸,急忙问道,既然周宗不怕,想必也是半只脚踏入第一类人的境界。 “还早,但是无惧!”周宗说罢,又笑了起来。 月黑风高,残云遮月,微弱的月光无法用来饱餐一顿,有阵子未曾进食的秋舫无奈地推开房门,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 此处的风景与震明山倒是有几分相似,茅屋不远处有一汪湖水,月辉洒下,波光粼粼。 秋舫看了看另一座茅屋,却发现里边的灯早已熄了,他出声唤了几句“空林师兄”,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看来空林此时并不在屋中。 秋舫往前走了几步,一阵阵花香扑面而来,让他的饿意少了几分,看来今夜得自己搞点吃食了。 念及于此,他望向了远处的密林。 第一百二十五章 饕蛇(1) 月明星稀,秋舫一步踏入密林。 看来东极门的弟子还是循规蹈矩的居多,以至于这月灵山上丝毫见不到多余的人影。 不过秋舫倒也不在意,震明山虽然离皇城不算太过遥远,但依旧是人迹罕至,十六年里,只有他与晏青云两人相依为命,今日到了这月灵山,比起洛城里的东极门而言,倒更有几分回家的气息。 念及于此,少年郎的脚步变得轻盈了许多,他先前已然勘探过一番周遭的环境,茅屋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灶底还有几块不曾用完的柴火,此刻只需再去山中扒拉些野菜,回到茅屋中随便烹调几道,便能充饥果腹。 “咕..咕...” 当秋舫正畅想一会即将满足的口舌之欲时,他的肚子又不失时宜地叫了几声,他哂笑着嘲弄自己道:“堂堂修真者,居然也被这小小的肚子折磨得要死要活。” “咕...” 他的话音方落,肚子又叫嚷着抗议起来。 “能不能别叫了。”阿鱼清冷的声音响起,言辞之中尽显不满之意。 秋舫愣了一愣,旋即想起阿鱼正藏身于体内,这肚子不听使唤地叫嚷着,当属她的感受最为真切,念及于此,少年腼腆一下,干咳了两声,想要掩盖内心的慌乱,反而显得更加局促起来。 “抱歉,等我用过晚饭便好了。” 秋舫一边埋头寻找着密林里有些什么样的野菜,一边朝着阿鱼解释道。 “为什么你要用晚饭?”阿鱼的语气有些厌烦,这些日子下来,她觉得秋舫的麻烦颇多,让她也跟着落了个不安生的下场。 阿鱼此话倒是问得秋舫有些莫名其妙,虽然对方是妖,但依照风政的说法,那也是半人半妖,妖不吃东西尚可理解,但阿鱼或多或少还跟人类沾亲带故,怎么说话这般不食人间烟火。 “难道阿鱼姑娘不用吃饭?” 密林之所以是密林,自然是因为参天巨树野蛮生长至极,重重叠叠,藤蔓缠绕,且不论零散月辉进得来几何,单说那青苔环生的地皮都没遮蔽得瞧不真切,秋舫一边与阿鱼说着话,一边顿住脚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前方路途是险是安。 阿鱼闻言,却冷哼道:“哼,只有你们人类才吃罢了。” “阿鱼姑娘不是半人半妖么?”秋舫也不去试探脚下的路,专心致志地朝阿鱼问道。 “半人半妖又如何?” “有一半人,不是当吃一半的饭?” “歪理邪说。” 随着阿鱼话音一落,突然风声呼啸,秋舫的衣袍被刮得翻飞鼓动,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颠簸,惹得秋舫不禁退了一步才站稳了脚跟。 “好怪的风。”秋舫狐疑地看着前方,竟觉得有些睁不开眼。 “有古怪。” 阿鱼却出言提醒道,作为第二类人的阿鱼,虽不知在秋舫体内之时,她的道行到底剩了几分,但对世间万物的警觉程度却要比秋舫高出不少,借由秋舫之眼,她察觉到前方有些奇怪之处。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秋舫心中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手指并剑,似乎下一个瞬间将有一张张符箓要跃然空中。 “好像...”阿鱼刚说完两个字,便陷入了沉默。 这一出,闹得秋舫心中的狐疑更甚,不由地屏气凝神,脸颊隐约可见因为牙关紧咬而凸出的轮廓,他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却并不清楚前方究竟隐藏着什么危机,只好连忙追问道:“好像什么?”看书溂 “嘶!” 一条巨大的黑影从黑暗中射出,朝着少年瘦弱的身子冲来,秋舫心中大骇,连忙跃起,慌乱之中勉强躲开黑影的冲击。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阿鱼未曾说完的话这才说完,在秋舫听来似乎是故意留到现在才说,不免在心中暗骂了一句。 那黑影动作迅捷,见一击不中,又猛地转身,再朝秋舫追来。 密林里的光线太过昏暗,秋舫并不能看清面前黑影的真身为何物。 “看来得跑出密林才行。”秋舫自言自语道。 想通此节,他脚下可不敢再怠慢,右眼的金芒缓缓亮起,喉咙里憋足一口气,体内法力轰然扩散,化作一股冲力,顺势凌空虚踩几下,行动速度刹那暴增,竟冲天而起,窜出密林的顶端,跃身空中。 谁料那黑影却并不追来,而是发出一声低吼,整片密林响彻一片,片刻后便没了动静。 秋舫落在密林之外,凝神望着黑压压的一片参天巨树,陷入了沉思。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秋舫身边也没有其他人在,他只好向阿鱼问道,介于阿鱼时常都是一问三不知的状态,他本身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谁曾想阿鱼此次并没有说出秋舫意料之中的答案,似乎也升起了几分兴趣,语调比平常高亢不少:“不像是人。” 秋舫闻言,心口子收缩了一下,惊诧道:“难道是妖?” “绝对不是。”阿鱼沉吟道,“闻不到妖族的气味。” “妖族还有气味么?你怎么没有。” 秋舫神情微沉,那侧颜在月光轻淡的辉映中,隽朗清秀,蝶翼般的长睫眨了几眨。 “你不明白,只有我们知道。”阿鱼嫌弃着说道,进入到她的领域,话也渐渐变得多了起来。 末了,阿鱼又说道:“倒是你那只眼睛,很厉害。” 难得听见阿鱼的赞叹,秋舫竟觉得有些欣喜,且不说第二类人的称赞得来并不容易,就说敌人的认同,那说明自己做得是极好的,念及此处,少年一时间也忘却了密林之中的黑影,反问道:“如何厉害?” 阿鱼略作沉默,还是接道:“自打你对垒风政时开了眼,如今速度极快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秋舫虽同有此感,但自打那日在阿鱼妖族秘法加持下,实力突然提升数个等级之后,竟觉得这一切都合乎常理,未能警觉到如今速度的提升皆源自玄霄九雷瞳的功劳。 “如此说来,倒也不错,只是这只眼睛就连师叔们也不知底细,颇为头疼。”秋舫一边说着一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回想起初得玄霄九雷瞳时,自己可是受了大罪,差点毙命墨宗。 “我觉得它还有更多妙用不曾展现。”阿鱼的声音恢复了冷色。 “以后再说吧,只是这黑影颇为奇怪,可敢再去看看?”秋舫的话音一落,便又将目光投向了密林。 少年虽然是个求稳的性子,但这些日子里,倒也稀里糊涂地做了不少冒险的事,正好此刻他隐隐察觉到,以自己如今的速度,就算胜不过黑影,也能逃出生天,这般说来,倒也不必惧怕。 “你若死了,我倒省事。”阿鱼冷冰冰地嘲讽他道。 秋舫愣了一愣,似乎脑海里浮现出了什么计策,爽快说道:“你不想亲手了结我么?” “曾经想,但现在不想。” “为何?” “想死之人,拦不住。” “那黑影有这么厉害?”秋舫心头一颤,蹙眉问道。 阿鱼沉默了片刻后才缓缓答道:“不知道。” 这一声不知道,好像昭示着秋舫所熟悉的那个阿鱼又回来了,不过少年跟着晏青云生活太久,其他不说,那犟脾气倒是跟牛鼻子老道一模一样,既然心中生出这般念头,那必然是要落到实处的。 想通此节,他将法力注满全身,身体也跟着轻盈了许多,眨眼之间,身形又隐入了密林。 再度踏入密林,秋舫可谓是万分警惕、戒备森严,举手投足之间都藏着迎战的准备,但无论他走了多少步,那黑影也不曾再来。 山林幽静,风儿习习,除却一二声鸟鸣,密林里便没有其他声响。 纵然如此,秋舫依旧不敢有任何怠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月灵山上究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事物,勾起了少年的好奇心思,他每往深处走一步,都极度谨慎,就算是狡辩的花草抖了一抖,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它走了么?”秋舫压着嗓子问道。 “不知道,我感觉不到它在哪里。”阿鱼同样也屏气凝神地观察着周遭,她的道行比秋舫更深,感知能力自然也更强,但她并没有欺瞒秋舫,无论她怎么观察,都察觉不到刚才那道黑影的存在。 秋舫沉眉紧锁,脸颊被稀稀拉拉的月光照得阴阳分明,显得格外的凝重。 “也许刚才惊扰到它,它反而逃了。” “或许是吧,我丝毫察觉不到它的存在。”阿鱼这话倒是没有欺瞒秋舫,就连语气也弱了下来,显然是放松了戒备。 秋舫见状,暗自叹息了一声,就连阿鱼也察觉不到黑影的存在,想必是逃远了,也不知这密林的最深处究竟有多深,但今日怕是要一无所获了。 “回去找找有什么野菜吧。”秋舫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无奈地说道,饿意明明消退了一会,随着他紧绷的思绪松弛下来,又再度袭来。 阿鱼并没有接话,但内心却对秋舫的决定极其赞同,要知道秋舫肚子咕咕直叫,最为遭罪的是住在秋舫身体里的自己,每叫一声,她都觉得震耳欲聋,脑瓜子也要更疼一分。 秋舫意兴阑珊地甩了甩手,便往回走去,眼中再也不去盯那没由来的黑影了,看来当务之急还是找些野菜才是最实在的。 “小心!” 阿鱼突然一声大叫。 秋舫回头,一道黑影携着震天威势卷土重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饕蛇(2) 阿鱼突如其来的一喝,声响若雷,秋舫吓得一个激灵,甚至不等脑子转过弯来,身体便猛地冲出,右手抬起一挥,手中浮现出一柄银剑,对准黑影便斩了下去。 随他一斩,剑锋射出冰冷的寒光,一种薄如蝉翼般飘渺无形的压力以银剑为中心,向四周迅速扩散,笼罩在秋舫身前。 那黑影却丝毫不惧,摆明了要来上一出针尖对麦芒。 夜色浓重,日月无光,所有东西都影影绰绰只存在一个轮廓,唯有剑锋过处时,火星四溅,凭借着微弱的亮光,秋舫定睛瞧了一眼,只见到一只闪亮如宝石的琥珀色眼瞳。 “不对,这眼瞳也忒大了一些。” 虽然秋舫这一剑不偏不倚地斩在黑影身上,但他却感觉得到并没有产生多大的效果,于是急忙拉开身位,退到一棵大树粗壮的枝丫上,沉声说道。 刚才这一幕,同样也被阿鱼尽收眼底,她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不会法术,只有蛮力。” 秋舫闻言,更是觉得一头雾水,既然不是所谓的妖,但不会法术之人也不至于扛下这样一剑还无济于事,倒真是奇哉怪哉。 不等秋舫猜出个所以然来,那黑影攻势再起,又朝秋舫扑来,隐隐间竟发出“嘶”的一声低吼。 好在有了玄霄九雷瞳的加持,秋舫行动速度比之当初快了数倍有余,黑影攻势虽快,但少年在全神贯注地情况下,要想躲避倒也游刃有余,见黑影冲来,秋舫知道以其坚硬如铁的身躯,恐怕短时间难分胜负,便是效仿刚才的行径,再度从密林的顶端窜出。 “啪!”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秋舫方才站立着的树枝被蛮力撞碎,不过秋舫却丝毫不敢减速,他能够感知到,黑影并没有放弃对自己的追剿,竟靠惊人的速度与力道撕开了密林顶端严丝合缝的树叶。 一颗硕大无比的蛇头紧随少年的身形射了出来,那三角蛇头正张开血盆大口,分叉的蛇信子迅速吸吐,发出连续不断的嘶声,一对琥珀色的瞳孔也饱含摄人魔性,这场面好似古籍中所描绘的蛇妖,直看得秋舫背脊生冷。 不过出了密林,没有乌云遮蔽的月辉铺天盖地地洒下,那蛇头似乎颇为不适,竟在半空中转了个弯,低嚎一声,又蹿回了密林之中。 “这真不是妖?”秋舫落在地上,骇然说道,露出一脸的不可置信来。 “不是。”阿鱼斩钉截铁地答道,语气里透出几分厌烦,好像在责怪秋舫怎么胡搅蛮缠,明明已经说了不是妖,还咬着不放。 秋舫蹙眉思忖了一会,收起了手中长剑,他能感受到蛇头的气息再度消失,想必此次是真的走远了。 “我在书中见过,他们画的蛇妖就是这样。”秋舫越想越不对劲,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判断。 “画画的人,就见过妖么?”阿鱼沉声说道,这一次,她倒是说了一句让秋舫也觉得无言以对的话来。 “理是这个理,但除了人类,不就是妖么?”秋舫并不否认阿鱼的话,但放眼人间,能生出一个蛇头的人恐怕掘地十尺也寻不见一个,既然不是人类,那剩余的选项可就不多了,如此说来,不是妖也当有着妖的血统。 “还有异兽,你没见过罢了。”阿鱼继续说道。 “何为异兽?”秋舫露出一脸的不解。 秋舫看不见阿鱼的脸,但他能猜得到,阿鱼此时也正愁眉苦脸的思索着异兽究竟为何物。 等了半晌,阿鱼才肯开口:“听人说过,世间罕有,但不知底细。” 阿鱼的话向来简短,好像惜字如金,多说一个字便要了她的命似的,不过秋舫也已习惯如此,只要能从中得到有用的讯息便就足矣。 “不过看起来,它不敢出这片林子。”秋舫将双手抱在胸前,微微蹙着眉,撇着嘴,凝神望着前方老藤盘屈的密林。 大概远处有一条水涧,有低低地流水声响传来,秋舫听了一会,又叹息道:“罢了,今晚还是去弄条鱼儿来蒸烤了吧,饿成这般,再去与那蛇头斗一场怕是要气力不支。” 对于少年的决定,阿鱼并不想多说什么,这条蛇究竟有什么渊源她并没有多少兴趣,更何况自己在秋舫体内,一时半会难以恢复真身,在此期间,若是秋舫出了什么事故,自己也无法独善其身,秋舫若肯老老实实地待着,不去做这些危险行径,对她而言倒是省却了许多担忧。 流水潺潺,水落石上,一阵阵清脆的繁响在谷中回荡,伴着水草中偶尔跳出的几句蛙叫,疾徐中节,恍若仙乐。 山谷中有风儿穿过,撩动起少年的衣角,对于一个修真者来说,在清澈的溪水里捉几只鱼儿算不上难事,加之少年郎在震明山上生活这一十六年,并非是吃斋念佛的禁欲生活,即使晏青云向来吃素,对秋舫也极为严苛,但在这一点上却并未勒令少年与自己一道,反而刻意要求秋舫偶尔也沾一些荤腥。 如此一来,秋舫捕鱼的本领自然远超常人,在水中几个起落,便赚了个盆满钵满,随后快步走回茅屋之中,一头扎进厨房,细致地将几条鲫鱼开膛破肚,一一除去了内脏,再抹上现成的佐料。 做完这些,他才扯过衣角拭去额头的汗珠,歇息片刻,便又往灶底塞满劈好的柴,使一道火符点燃,架好涮洗干净的一口大锅,往锅肚子里垫上清水,放入鱼儿,便开始耐心等待。 自打下山之后,他还从未亲手为自己烹调过一道美味佳肴,但这打小练起的手艺早已深入骨髓,这一两个月的光景还由不得他忘却干净,锅中飘出的香气充满整个厨房,绵绵悠扬,宣示着他的手艺并未倒退。 “这是?” 或许也被这股香气所吸引,久久不曾出声的阿鱼不禁开口问道。 “清蒸鲫鱼。” 秋舫笑道,说起厨房里的活计,虽然他花样不算多,但都是精心之作,言辞间竟有几分洋洋自得。 “闻着...倒是有几分香气。” 见阿鱼开口夸赞,秋舫的笑意更显浓厚,他悠悠说道:“虽然我道行不如你深厚,但做饭的本事,恐怕尤在你之上。” “我不吃饭,自然不做饭。” 阿鱼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但也句句在理,令秋舫哑然失笑,旋即他又叹道:“若你尝过了人间佳肴,说不定就有了吃饭的欲望了。” “也许是吧。”阿鱼低声说道,在秋舫听来,竟有几分失落。 “你的爹娘呢?” “不知道。” 秋舫沉默了一会,这一刻,他倒没有因为阿鱼还是那句不知道而觉得烦躁,只是猜测对方的遭遇大概与自己有些相似,毕竟自己的记忆里也没有爹娘的影子。 “你的亲...妖,只有你的妹妹么?”趁着鱼儿还未熟透,秋舫耐心地与阿鱼攀谈起来。 人都有几分同理心,身世越是接近,关系便会拉得愈近,秋舫平常本就是个温柔如水的少年道士,趁着灶台中跃动的火光,他清秀俊雅的五官更显柔和。 “妹妹是人。”阿鱼简短地说道,语气早已恢复了正常。 秋舫闻言,眉睫一挑,这句话倒是令他有些意外,起初只知阿鱼有个妹妹,如此说来,倒也不是亲生的姐妹了。 “那你为何又成了半人半妖的?” 秋舫说完才想起自己曾问过此话,当时得来的是阿鱼的抗拒,不过令少年意外的是,阿鱼虽然沉默了一阵子,但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厉声回怼,而是淡然说道:“不知道,从我有记忆开始,身边就一直只有妹妹。” “在山水世界里?” “对,妹妹偶尔会来陪我。” “哦。”秋舫应了一声,却将头低了下来,如此说来,自己与阿鱼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想必追杀自己一事,便是她的妹妹所指使。 “你妹妹为何要杀我?”秋舫突然问道。 这次换阿鱼愣了片刻,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话,语气便又严厉起来:“无可奉告。” 秋舫闻言悻悻地摇了摇头,虽然他很想知道阿鱼的妹妹究竟是谁,但他并不想在此时此刻与阿鱼撕破脸皮,毕竟没有周宗在身旁,若是阿鱼当真发起飙来,自己只会命丧当场。 不过他转念一想,阿鱼的年纪与自己相仿,她的妹妹理应还要小一些,又怎会与自己有瓜葛呢? “那我能不能问问,你今年多少岁了?”秋舫伸手扒拉了一下柴火,思忖着这个问题应当不会触碰到对方的逆鳞。 “十五岁。” “十五岁,你就这般厉害了?” 对方看起来虽然与自己差不多大,但毕竟是自己从未遇见过的妖,他并不知道妖的容貌是否比之人类的衰老会更慢一些,因此多少心存疑惑。 而阿鱼给他的回答却让他打消了这份疑虑,看来对方只用了十五年的时间便成长至此,联想到阿鱼说她并不需要修炼,道行便会与日俱增,前前后后的事情混在一起,让秋舫愈加觉得诧异了。 “不知道。”阿鱼还是那句老话,听得秋舫苦笑着摇了摇头,旋即便将目光投向了锅中。 这几条鱼儿总算是好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饕蛇(3) 秋舫伸出细长的脖子,颇有仪式感地揭开锅盖,随他手起,一阵热气升腾而起,随之印入眼帘的还有香味诱人的清蒸鲫鱼,虽然称不上上等食材,也没能寻到生姜、葱蒜等辅佐食材,但有秋舫打小练起的厨艺加持,看上起十足的色香味俱全。 看着锅中诱人的几条白嫩鲫鱼,阿鱼的心房似乎也被触动了一下,难得地问道:“这便是你们的吃食?” 秋舫一挑眉,摸过一双竹筷,轻轻翻动鱼身,又是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少年不禁咽了一口口水,诧异道:“你没见过?” “见倒也见过,只是没这般...好闻。”阿鱼说最后两个字时,略有一些迟疑,但片刻后还是不吝赞美,夸了秋舫一句。 得到阿鱼的肯定,秋舫得意地笑了一笑,又道:“想不想尝尝?” 阿鱼踌躇了一阵,秋舫虽然见不到她的面容,但却能猜到她心中正在打鼓,依照本能而言,自然是想尝尝的,但若真的说出这话来,便又不符合阿鱼一贯的风格。 见她沉默不答,秋舫又淡然笑道:“鱼多,我一个人也吃不下。” 他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温柔的笑容,似那一汪春水,缓慢而清浅地漾开。 “我...想。” 秋舫的厨艺练的是一个童子功,眼前这几条清蒸鲫鱼虽然做法简单,却让人食欲充沛,兴许是被这阵香气挑动起了胃口,阿鱼竟扭扭捏捏的应了一声。 “只不过,你要怎么才能吃到?” 秋舫一边说着话,手中也不肯停歇,捏着竹筷将几条鱼儿夹入白瓷餐盘中,随后皱眉张望了一番,眼中有几分希冀,不过片刻后便又叹息一声,心中向着此刻若是能在哪里寻到两根葱花,剁碎了铺洒在鱼腹上,那便是极佳的美味了。 可惜这茅屋久久无人居住,除却盐、醋等易于存放的佐料之外,便别无他物了。 “山水世界,你还能进来?”阿鱼低声说道,好像有些赧然,若不是秋舫手中端着的鱼儿实在太过诱人了一些,她必定不会将姿态放得这般低。 秋舫思忖了一会,脑海中回想起当日进入山水世界时的场景,不禁皱眉问道:“咱们再试试?” “成。”阿鱼简短答道,等候着秋舫做足准备。 这佳肴就得趁热吃,念及此处,秋舫捞起衣袖,也不顾忌厨房中的污秽,更不在意空气中漂浮的灰烬,屁股墩直接往地上一撂,将白瓷盘子捧在手中,席地而坐,虽然饿意在心头盘旋,但他还是竭尽全力调动起周身的法力,源源不断地汇往眉心处。 随着法力涌动,秋舫缓缓闭上双眼,脑海里立马浮现出那颗已然散发着金芒的法珠来,法珠的周遭被金芒照亮,尤为夺目,秋舫一步步走近,那金芒便就越来越盛,一瞬间,少年郎竟觉得眩目生花。 不过这颗法珠本就是秋舫自身法力所凝结的产物,虽然以东极门的修行方式而言,并不会出现此物,但秋舫初步修炼过了墨经,这颗原本漆黑透亮的法珠便就生成,只是经过屠妖大会一事,又变作了金色,原本他也想问问周宗等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转念一想,东极门众人都没有这样奇异的变化,问来似乎意义也不大。看书溂 正在秋舫思索之时,原本溶身于黑暗之中的阿鱼也逐渐出现在秋舫眼前,还是那副冷艳高傲的神情,只不过比之初见那一面,今日的阿鱼多了几分柔和,并非面若寒水,眸似冰霜。 “伸手。” 阿鱼贝齿轻启,粉面朱唇透出一个与她性格极不相称的妖娆,那模样看得秋舫愣了一愣。 不论秋舫是多么清心寡欲的小道士,本质上依旧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儿郎,虽然对阿鱼并没有什么超乎寻常的情感,但见到这漂亮脸蛋总免不了多瞧上两眼。 见秋舫一动不动,阿鱼眉心微锁,催促他道:“愣着作甚?” 少年闻言,红晕悄然爬上脸颊,随后连忙将手伸出,与阿鱼一道将手点在法珠之上,一阵更加炽热耀眼的光芒突然爆散开来,瞬间淹没了周遭的黑暗。 二人眼前一白,再度出现视野时,已然身处阿鱼所长大的山水世界里,周遭的一切依旧逃不出黑白两色的掌心。唯一好的是,清风徐徐,花香阵阵,算是这方黑白相间的山水世界中唯一的好。 秋舫晃了晃神,直到感觉脚下的的确确踩着柔软的土地时才定下心来,低头一瞧,一盘热气腾腾的清蒸鲫鱼果然还在手中捧着。 “诶!”秋舫惊呼了一声,不可置信地盯着手中的白瓷盘子,须臾,又抬头望向阿鱼,继续说道:“为何能带到这里来?” “不知...”阿鱼刚说出两个字,便看见秋舫脸上露出有些许失望的表情,便又轻咳了一声道,“这里,也是实实在在的地方。” 阿鱼难得体贴自己一次,秋舫不禁露出一个笑容来,缓缓开口道:“这里并不是人间?” 阿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冷然道:“你为何总是这么多问题?”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秋舫得意笑道,经历过这些日子的林林总总,少年不再避讳对方,说起话来要放松不少。 反正依照二人道行的精进速度,自己是极难望其项背的,就算说上几句仇视的话来,想必对方也不会放在心上,毕竟人人都知道,力量的鸿沟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逾越的天堑,特别是面对这样的一个十五岁便步入第二类人境界的半人半妖,秋舫修炼的速度就是再增长十倍,恐怕也翻不过这座大山。 阿鱼闻言冷哼了一声,她并不想与秋舫计较,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手中捧着的清蒸鲫鱼,微微抿着唇,低声说道:“我能尝尝吗?” “尽管享用。” 阿鱼能主动提出请求来实属不可多见,秋舫自然乐意地将盘中盛宴双手奉上,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阿鱼姑娘请。” 阿鱼垂下眼睑,脸上再带几分别扭,犹豫地往前踏出一步,将秋舫的盘中鱼接过,用竹筷拨开鱼刺,挑起一小块鱼肉,送入口中。 秋舫的手艺能让挑剔的晏青云吃上这么多年,自然是有几分底气的,这鱼肉口感极佳,初一入口,香气便由口腔之中向四处散发去,溢满少女的脑海。 须臾,阿鱼又夹起一块送入口中,眼中有一道光亮闪过,似乎对人间的吃食颇为满意。 见阿鱼有些痴痴的神情,秋舫低低地笑了起来。 “怎么?” 阿鱼察觉到秋舫正在偷笑,便抬起眉眼,有几分不悦地说道。 秋舫微微摇了摇头,继续笑道:“人间的伙食,阿鱼姑娘可还满意?” 阿鱼心中明明不愿承认,却难以自抑地点了点头,并没有接话。 “这顿美味,能否再换姑娘一个问题?”秋舫突然计上心来,试探着说了一句。 “你先说什么问题。”面对秋舫提出的条件,阿鱼并没有放下警戒之心,反倒是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声。 “放心,不是有关你妹妹的事情。”秋舫知道阿鱼在提防什么,便摆了摆手,打消了她心头的顾虑。 阿鱼踌躇片刻,还是不肯松口:“你且先说。” “在下只是想问,妖族是不是都是这般,不用修炼,亦不用吃饭睡觉?”秋舫的问题并不过分,全凭一颗好奇之心。 “我没有见过其他妖怪。” 可阿鱼的回答仍旧出乎秋舫的意料,少年心中更是有些不解,不禁往前跨了一步道:“那十年之后,你是不是就成为第一类人了?” “大概差不多。” “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不杀我呢?” “妹妹,妹妹不让,我就不杀。” 阿鱼此话,是一句实话。 “可你不愿告诉我你的妹妹究竟是何许人也。”秋舫撇了撇嘴,意识到自己这番问话似乎又成了徒劳。 “但她知道你。”阿鱼却又往口中送入一块细嫩的鱼肉,大概觉得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还是多透露了一句。 “哦,谢谢阿鱼姑娘。”秋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知道问再多,阿鱼要么是无可奉告,要么就是不知道,也许面前这位姑娘,知道的也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甚至不必也许,以他这几日下来的观察,阿鱼虽然道行高深莫测,但心思却极其单纯,比之自己,恐怕都还差了些距离。 这回换阿鱼有些诧异。看书喇 “你不问了?” “不问了,阿鱼姑娘剩一条鱼给我便是。” “一共四条,我剩两条。” 秋舫闻言,却有些哑然失笑,须臾,他再笑道:“阿鱼姑娘多吃一些,一会遇见那条黑蛇,兴许还得靠你出力。” 阿鱼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秋舫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的竟是让自己出手帮忙的主意,便将竹筷往盘沿一搁,沉声道:“你还想再去?” “那条黑蛇也并非有多么凶猛,只需阿鱼姑娘再使出上次的秘法,到时候只需动动手指头,便能一把拿下。” 秋舫的话音一落,右手也握成了拳头,好像那条黑蛇已成他掌中之物。 “秘法用过一次,三十六日后才能再用,我帮不了你。”阿鱼却摇头拒绝道,美艳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光彩。 “那你能替我出出招?”秋舫眉睫一挑,再度试探道。 此时,二人虽然身处山水世界之中,但依稀听见远方传来一声声低吼,盘中餐的香气也向远处散去,正应着那一声声低吼。 “是那蛇在叫?” 秋舫凝眉问道。 “没错,这里虽不是人间,但也与人间相通,它的声音传进来了。”阿鱼望着远方,沉声说道。 “那阿鱼姑娘可能助我?” “试试。”阿鱼终于应承了下来。 秋舫闻言,会心一笑,他知道这两条鲫鱼,派上了大用场。 第一百二十八章 饕蛇(4) 秋舫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现实世界的,他甚至分不清只有黑白两个色调的山水世界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他只知道随着阿鱼娇俏一喝,玉手一挥,山水颠倒横流,如同一张巨大的画轴收拢,眼前一黑,再是一亮,自己便身处厨房之中。 秋舫低头一看,手中的白瓷餐盘只有两条鲫鱼还纹丝不动地躺着,至于另外两条早已不见踪影,秋舫知道,应当是进了阿鱼姑娘的肚子里。 少年尖着耳朵聆听着屋外传来的阵阵低吼,听声辨位,他若是没有猜错,那黑蛇依旧在密林之中老实待着,只不过比之刚才似乎要高调不少,至少能让人察觉到它的存在。 “我们走?”秋舫低声说道。 “去吧。”阿鱼的回答简洁明了,却给予秋舫极大的力量,虽然少年郎依仗自己的速度,并不惧怕那黑蛇,但目前看来,要想伤到黑蛇也还有些束手无策。 既然阿鱼允诺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那她一定有她的办法,自己倒也无需太过担忧,二人虽是敌手,但至少这十年间还能相安无事,加之以自己的修炼速度是绝无可能威胁到对方的,如此一来,两人之间倒是建立起一种极其特殊的信任关系。 出门,提剑,画符,入林,这一系列动作秋舫做得行云流水。 无论是人是妖还是异兽,天下万物皆有灵性,秋舫虽然不知道这异兽为何物,更不知这黑蛇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就算额角渗出微微冷汗,他也想再去闯一闯,不为别的,就为一个一探究竟。 那黑蛇这次不再隐匿行踪,反倒是直面秋舫的挑衅,露出全身,瞪着琥珀色的眼瞳,口中吐信,“嘶嘶”地发出呜咽。 秋舫此番更是做足了准备,提前布好几道神光符,将巨大的密林照得透亮,恍若白日。 只见少年手持长剑,剑眉锋利,眼神清明,那姿态就像崇山峻岭上饱经风霜却岿然不动的坚壁,散发着无形而凌冽的坚定。反观黑蛇,通体蛇身,质地坚硬的鳞片在光芒照耀下熠熠生辉,恍惚间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晕,颇为漂亮。 “你与它先行缠斗,再将后背与它露个破绽。”阿鱼与秋舫低声密谋道。 秋舫微微一愣,若是完全依照阿鱼的计策来办,自己的风险极大,后背的门户若是打开,而阿鱼却不出手,等着自己坐以待毙,恐怕要落个借刀杀人的下场。 见秋舫沉默,阿鱼似乎也领会到自己此计对秋舫而言过于危险,便又沉声道:“吃你两条鱼,我不会骗你。” 秋舫闻言却笑了一笑:“并非在下信不过阿鱼姑娘,只是姑娘如何出手?” “异兽虽无灵智,但有意识,伤它意识便是。”阿鱼说道。 她的话音一落,秋舫便隐隐感觉到一种危险的气息,这是一种直觉,直觉告诉他,阿鱼深藏不露,还有着自己不曾见识过的手段。 以阿鱼的性格来说,若真起了杀心,也不用等到此时,更无需借刀杀人,想通此节,秋舫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朗声道:“那有劳阿鱼姑娘了。” “嗯。”阿鱼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便不再接话。 秋舫与阿鱼二人的窃窃私语似乎激怒了黑蛇,身体摆动,巨大的蛇尾朝着秋舫横扫而出,所过之处,林木尽碎,飞沙走石。 秋舫不敢迎接,卯足力气,腾空飞起,手中长剑更是凌空斩出几道剑气,寒光四起,却拦不住蛇尾雄浑气势,那蛇尾稍稍变了一变方向,便追着秋舫袭来,速度之快与那巨大的身形不成比例。 若是以前的秋舫,恐怕早已被巨大的蛇尾扫下地来,但少年早不可同日而语,眼中金芒大盛,身形再快数倍,轻而易举便躲了开去,更在空中堪堪回身,左手作符,右手持剑,一道烈火符在空中散开,一段猛烈的火焰燃起,秋舫再将长剑送入火焰之中,顺势一剑斩下。 以快制快是以不变应万变的良策,秋舫仍旧使出一招飒沓流星,不由分说地向蛇尾斩去。 这好比矛盾相遇,秋舫攻势虽厉,但还差了些火候,蛇尾坚硬如铁,却少了几分速度,二者在空中撞在一块,火光四溅,却落了一个谁也没能伤到谁。 但那黑蛇的怒气更胜,嗷嗷嘶吼几声,猛然收回蛇尾,仰天一声龙啸,再用蛇头凝聚起第二道攻势,血盆大口猛地一张,便向秋舫袭来,似是要将秋舫一把吞入腹中。 “就此事。” 阿鱼低声喝道。 秋舫会意,虽然一丝犹豫瞬间闪过,但他还是强令身体调转方向,将速度放慢了些许,露出后背,向外逃窜。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秋舫虽然背对黑蛇,但凭借耳边穿过的劲风与背后传来的巨大压迫感,他知道蛇头愈来愈近,只觉得脊背犹如针刺,鬓角渗出了密密的冷汗。 秋舫感觉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像仅仅眨眼般的功夫,只听见阿鱼的声音突然响起。 这个声音落在秋舫的耳朵里,觉得有些熟悉,又有几分陌生,不似阿鱼平常的高冷,但也谈不上轻快愉悦,有一种别扭之情浮上秋舫的心头。 更何况,阿鱼口中虽然念念有词,但并没有一个字是秋舫能够听得懂的,仿若天籁梵音,忽远忽近,调子并不高亢,却充满覆盖整片密林的神秘力量,让人不由自主想循声而去。 秋舫艰难地想要回头,却感觉到有种无形的力量不让他回头,自己竟感觉意识有些迟缓,变得昏昏沉沉,若不是凭借本能勉力支撑,恐怕当即便要坠下地去。 好在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黑蛇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阿鱼如同璎珞敲冰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 但事情却没能收尾,巨大的蛇头迅速垂落,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发出了一连串的怪叫。 “快,趁现在!”阿鱼又喊了秋舫一声。 秋舫回头,低头瞧见黑蛇正在泥土中不住翻滚,蛇尾乱扫,只要是黑蛇周遭的树木皆未能幸免于难,或被拦腰斩断,或被巨力压碎,看那模样极其痛苦,四周也弥漫着一种凄惨的氛围。 秋舫愣道:“要做何事?” “你不杀它?”阿鱼同样疑惑道。 秋舫望着痛苦的黑蛇,虽然此事因他而起,但难免还是有几分不忍,沉默了片刻才道:“可我...我并不没有杀它的意思。” “那你出手?”阿鱼却没好气地质问道。 “我...”秋舫说了一个字便又陷入了沉默。 少年原本遭遇偷袭,有些愤懑,加之好奇心作祟,因此也不过是想击败对方,却没什么杀生之意。 “我们擒住它便是了。”面对阿鱼的质问,秋舫鼓足一口气说道。 “异兽不可能被驯服,要么放走要么杀了。”阿鱼却有着不同的见解,似乎她嘴上说不知道,但实际上对异兽还是有几分了解。 秋舫闻言,沉吟道:“若是放走会怎样。”看书溂 “不会怎样,你下次来,还会遇见它罢了。”阿鱼冷然道。 “那就让它长长记性,下次我们进来寻找野菜,让它不准再对我们出手。”秋舫蹙眉望着下方的黑蛇,此时的黑蛇痛苦少了几分,哀嚎轻了许多,但依旧浑身力气无处使,蛇尾摧枯拉朽般撕碎了林木。 “它无灵智。”阿鱼知道异兽均无灵智,别说教训,就是听懂人说话都难,秋舫口中的长记性,绝对是一场徒劳罢了。 “那我打到它长记性!” 秋舫挥了挥拳头,一跃而下,落在地面上,杀它有些不忍,但教训教训,却是秋舫所愿,毕竟往后几日,总不能顿顿吃鱼。 “你在干嘛!” 秋舫的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冷喝,秋舫抬头望去,树梢上正矗立着一道修长的人影,来人手握长剑,目光深邃,面色清冷,除却熊珺祺这位冷面剑客之外还能是谁? “见过九师叔。”秋舫收起跃跃欲试的拳头,向熊珺祺恭敬问候。 熊珺祺撇了他一眼,身形一动,眨眼间便落在黑蛇附近,定睛瞧了好长一阵子后,才狐疑问道:“你做的?” “是弟子所为。” 秋舫并不明白熊珺祺的来意,心中忐忑非常,却不敢说半句假话。 “只你一人?”熊珺祺微微侧目,那一脸冷色瞧得秋芳心中发寒。 “还有阿鱼相助。”秋舫答道。 熊珺祺眉头一皱,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旋即,竟猛地拔出长剑,高高跃在空中,迎着月光,看似随意,实则有心地挥舞几下。 空中散发出点点光亮,这些光亮其白如银,好似光雨,飘然落下,纷纷点点地洒在黑蛇身体上,原本有些黯淡地鳞片逐渐恢复光泽,原本毫无规则四处乱舞地蛇尾也逐渐安静了下来,黑蛇喉咙里的嘶吼逐渐转为低嚎,看得出,它的痛苦减小了许多。 九师叔为何要这样做? 秋舫不禁腹诽道,但他抬眼一看,熊珺祺冷漠的目光依旧在自己身上,他便有些赧然地将头埋下,如此瞧来,似乎自己的行为是错了。 做完这些,熊珺祺才落下地来,向着黑蛇走近了几步。 “师叔小心,这黑蛇本事不弱。”秋舫有些担忧熊珺祺被黑蛇所伤,急忙出言提醒。 熊珺祺却只是微微侧目瞥了他一眼,须臾,竟对着黑蛇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门中弟子有眼无珠,还请蛇君见谅。” 第一百二十九章 饕蛇(5) “蛇君?” 熊珺祺这副恭顺姿态世所罕见,秋舫不由地多看了两眼,一边狐疑瞧着,一边在心底默默声念叨着。 随着痛苦渐退,黑蛇扭动的幅度变小了不少,但喉咙里低低地呜咽却不曾停止,秋舫略带着歉意往前走了几步,却见熊珺祺蓦然挪动脚步,挡在了他身前。 “十师叔为何这般模样?”秋舫见状,心中的惊疑更甚先前。 密林被战斗的肆虐弄得一片狼藉,再加上熊珺祺这副凛冽的神态,秋舫也只敢在心中揣测,哪敢当真出言问话。 “请,蛇君见谅!” 正当秋舫狐疑之际,熊珺祺突然朗声说道,秋舫循声望去,只见平常清冷高傲惯了的十师叔此时正一脸凝重,头低低埋着,拱手抱拳在胸前,说不尽的卑微姿态。 黑蛇听了此话,这才将巨大的躯体晃动几下,昂着头朝秋舫嘶吼了一声,其声震耳欲聋、铺天盖地,惊起无数山中鸟儿。 须臾,那黑蛇似乎解了气般,扭动着蛇身往密林最深处爬去。 直到黑蛇的巨大的身躯消失在密林深处的黑暗中之前,熊珺祺都未支起身子,抬起头颅来,见黑蛇彻底走远,熊珺祺这才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瞪了秋舫一眼,微微张嘴似乎想要责备几句。 秋舫见状,正准备接受训诫,谁料熊珺祺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便收剑入鞘,缓步朝着密林之外走去,那欲言又止的神态深深镌刻在秋舫心中,令少年郎不安之情大起,连忙三步并做两步追了上去。 “弟子有错,请十师叔责罚。” 秋舫紧随熊珺祺之后,小心翼翼地说道。他虽然算不上多精明,但也不傻,此情此景究竟如何,他心中自然有个计较,凭借熊珺祺对黑蛇的恭敬地态度,想也不用想,自己一定是闯了祸了。 见秋舫主动领罚,熊珺祺脸上的冷峻稍稍缓和了几分,终于舍得开口说道:“此乃守护月灵山的异兽————饕蛇。” 说罢,熊珺祺顿了一顿,又道:“今后老实点,再惹它,饶不了你。” 守护...月灵山? 秋舫埋着头在心中思索道,怎么月灵山会是一只异兽在守护,还是这么...凶恶的异兽? 秋舫低着头,熊珺祺看不清他脸上究竟作何表情,但心中也猜得到,未免少年再生事端,他还是耐着性子多说了一句:“自古以来,它都在月灵山生活,曾经有好些不知事的弟子涉险,它曾出手相救。” “师叔,弟子不明何为异兽?” 虽然在阿鱼口中听到过只言片语,但究竟异兽这个新鲜的名词对于秋舫而言还极其陌生,不免让他多问了一句。 看来要让秋舫知道个中利害,还非得说明不可,熊珺祺想通此节,便是淡淡答道:“异兽,非人非妖,独立于世间,虽无灵智,却有意识,没有千万般变化,却有不俗蛮力,当真使出全力来,第三类人与他相斗也讨不了好。” 熊珺祺的话音一落,秋舫心中不免咯噔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刚才过招的竟是第三类人也难以抵挡的异兽,自己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可谓是极其走运了。 念及此处,秋舫整理了一番有些后怕的心思,继续问道:“可弟子刚才与它战斗,虽然伤不了它,却觉得它也伤不了自己。” 熊珺祺闻言,盯着秋舫的眸子中闪过一缕精光,随后冷然道:“那你还真是长本事了。” 秋舫自然听得出熊珺祺话中藏话,绝非是真心夸赞自己,而是满满地嘲弄,他不禁有些赧然地低下头说道:“弟子日后一定安守本分,只是刚才是那...饕蛇先动手袭击弟子。” “哦?”熊珺祺听了秋舫的辩解,眉睫一挑,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旋即,他又接道,“你做了什么,它一向不会伤我门人。” “弟子还未吃过晚饭,有些饥肠辘辘,所以想来林中找些野菜瓜果,以此充饥。” 秋舫的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行径,熊珺祺听了竟难得地露出一星半点的笑容来,反问他道:“何为饕?” “饕,贪食者。” 在晏青云的教导下,秋舫并非只知做饭与修炼,即使称不上学富五车,但肚子里也装了不少的墨水,毕竟晏青云的旧书典藏颇丰,也从不禁止秋舫翻阅。 “是你的饿意将它引了过来,这般看来,它也饿了,这也是为何你能毫发无伤,若是它也是全盛状态,恐怕你已经脱了一层皮了。”熊珺祺知晓饕蛇的性子,朝着秋舫正色说道。 “但它守护月灵山,为何却出不了这片密林?”秋舫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 熊珺祺似乎料到秋舫会问出此话来,未作任何思考,便淡然答道:“并非出不了密林,而是它不愿离开密林。” “密林之中...有什么吗?”秋舫问道。 “异兽现世,均有守护的东西,这是他们的使命。” “它守护的不是月灵山么?” “严格来说,是月灵山上的东西。” “敢问师叔,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掌门师兄也曾好奇过,但...”说到最后,熊珺祺的声音微弱了下来,并没有将话说完。 秋舫却不顾时宜地追问:“但什么?” “一无所获。”熊珺祺无奈地摇头道。 “掌门师叔是第二类人,异兽充其量能达到第三类,为何会一无所获呢?” 此时的秋舫活像一个孜孜不倦的求学书生,一连串问题连珠带炮般抛了出来,惹得清冷惯了的熊珺祺微微蹙起了眉头。但熊珺祺心中也很清楚,若不给秋舫说个明明白白,恐怕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这孩子指不定又做出什么危险行径来。 “它与守护的东西同气连枝,占尽地利,掌门师兄也奈何不了它,所以世间异兽都在守护什么,几乎无人知道。”熊珺祺沉声说道,从他的话语中,秋舫听得出来,有守护之物的加持,异兽将会极强。 “不过刚才,你们是怎么伤害到它的?它防御能力极其强悍,一般的手段,可伤不了它。”熊珺祺突然挑眉问道,似乎也有几分好奇。 “阿鱼姑娘念了一段...听不懂的话。”秋舫也不明白阿鱼究竟使了什么手段,才能饕蛇一瞬间痛苦哀嚎。 “妖族秘法,你们不懂。”在秋舫体内一直旁听二人对话的阿鱼突然开口说道。看书喇 “你可是伤了它的意识?”熊珺祺半虚着双眸猜测道。 “对,妖族秘法,可伤灵智,亦可伤意识。”阿鱼似乎并不想隐瞒自己的本事,竟与二人推心置腹起来。 熊珺祺闻言点了点头,再度出言劝说起秋舫:“饕蛇并不作恶,今次是你的饿意太甚,惹它共鸣,加之你误入密林,乃是它藏宝之所,所以出手伤你。既然相安无事,日后便不要再去叨扰它,何况它是门中弟子的救命恩人,你们二人,可不许再行恩将仇报之事。” 恩将仇报四个字,说得秋舫惭愧地低下头颅,起初他被饕蛇偷袭,心中愤懑不已,加之好奇心的驱使,才让他再度入林,不过由始至终他也未起任何杀心,唯一不足之处在于,行事途中未能掌握下手轻重,所以酿成此祸。 念及于此,秋舫定神说道:“今日是弟子莽撞了,不过阿鱼姑娘只是应弟子所托,才出手相助。” 熊珺祺知道秋舫此话是在为阿鱼开脱,想将罪责一人抗下,不过阿鱼本就不是东极门人,要做些什么,熊珺祺当然是无可指摘,最多是训诫秋舫一二,此事便可收尾。 “日后记着便是。”熊珺祺同样知道秋舫秉性,少年绝非胡作非为之徒,起初不知深浅所以行事有误,如今知晓个中利害之后,自然不会再有违命令。 “只是弟子还有一个问题。”秋舫踌躇着说道,他知道熊珺祺今天所说的话已经极多,但他还是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出言问道。 熊珺祺闻言蹙了蹙眉,还是点了点头,示意秋舫说下去。 “意识和灵智,有何不同?” “花草树木可有意识?”熊珺祺反问道。 “有。” “飞禽走兽可有意识?” “有。” “但他们,可通人性,可有灵智?” “没有。” “这便就是了。” 熊珺祺一番话倒是将何为灵智与意识说了个通透,秋舫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又道:“意识便是本能。” “没错,守护使命,便是本能,只要你不再去密林之中,它便与你井水不犯河水。”熊珺祺说道。 “弟子谨记在心。” 见吴秋舫信誓旦旦地说道,熊珺祺终于安下心来,便是继续往来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道:“门中有些要事,掌门师兄命你暂且不要回去,山上你还得住些日子,明日自有蔬菜瓜果送来,不必操心。” 熊珺祺吩咐完毕,顿了片刻又道:“空林已被叫下山去了。” 见熊珺祺说门中有要事,加之刚刚上山便又下山的空林师兄一事,秋舫脑中浮现出无数画面,最为惊骇的自然是门中遇袭,血流成河,迫不得己叫空林师兄回去助拳。 那小师妹如何? 念及此处,秋舫瞪着双眸急声问道:“门中出了何事?” 少年哪里知道,所谓门中要事不过是熊珺祺不想编造理由随口胡诌的,毕竟刚才何望舒传信与他,让他随便找个理由支开空林,再将吴秋舫在山上留上数日,直到鱼儿上钩。 见少年问得这般紧迫,本就不善于说谎的熊珺祺沉吟了片刻,才无奈说道:“你别管。” 说罢,他的身影便没入了远处的天际。 第一百三十章 赔罪 熊珺祺离去前撂下的最后一句话,虽然是将他自己从困扰中解救了出来,却让秋舫心惊胆战得一夜无眠。 “难不成是墨宗来犯,师叔们正与风政死战?” 秋舫自言自语道,原本清亮的眸子更是蒙上了一氤氲,师叔们倒是神通盖世,应该不会有恙,但小师妹那三脚猫的功法,连风随星这个小妖女都打不过,若是被人所伤怎么办? 念及此处,秋舫从床上爬起,兴许是为了保留田园的雅致,这茅屋在搭建之时颇为随意,远远称不上密不透风,这秋夜的风又有些砭骨,秋舫在屋中来回踱步时,忍不住裹紧了衣衫。 若是私自下山如何? 秋舫在心中盘算着,若门中当真出了大事,自己又岂能隔岸观火,独善其身虽然安全,但却有违他的秉性。 但悄然下山的话,又会不会坏了师叔们的计划? 秋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刻不停地走来走去,甚至忘却了自己还有两条鲫鱼未曾下肚,不过焦虑也早已挤占了饿意存在的空间,就连少年的肚子也不敢再叫了。 “你究竟睡不睡?”阿鱼的声音在秋舫耳边想起,似乎秋舫的行径让她颇为烦恼。 “这哪里睡得着?” 秋舫没好气地答道,平常的他倒是温润如玉,绝不随便与人发火,只不过此时的他心中焦虑难掩,阿鱼嗔怪的问话更是如同火上浇油,加之多日接触,让二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了些许,秋舫的语气自然而然变得不那么容易入耳了。 “你若担心,去便是了。”阿鱼似乎猜到了秋舫正在焦心什么,冷然说道,好像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何必这般愁眉苦脸的。 秋舫闻言,却没有答话,放在往常,他一定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去,就算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跟墨宗分个你死我活。但有了在墨宗这段经历之后,他也明白了什么叫做小不忍则乱大谋,周宗为了东极门殚精竭虑,既然选择不传他回门,一定是事情还在掌控之中,更何况,熊珺祺也还在山上,山下自然没到火烧眉毛的时候。 或许这时候,相信周宗的选择,才是明路。看书溂 想通此节,秋舫便又躺回床上,虽然不能下山,但他也不可能睡得着觉,便就这样傻乎乎地望着房梁,脑海里的思绪翻涌。 要是熊珺祺知道了他随意的一句敷衍竟让少年郎心态崩溃,不知又当作何感想? 这一夜极其漫长,辗转反侧之间,已入了后半夜,山中极静,只有潺潺溪水和风吹落叶的声音,偶有一二声虫鸣与蛙叫,随风飘向远方,送入秋舫的耳中来。 秋舫也不知就这样躺了多久,只觉得眼皮愈来愈沉重,倦意袭来,竟觉得昏昏沉沉,如梦似醒。 就这般,一宵渐过,忽听鸡鸣,秋舫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接着窗口出看天色,秋夜稍长,东方尚是昏昏沉沉的,天只蒙蒙亮。 “秋防师兄可在?” 门外传来一个谨慎的声音,旋即还不忘瞧了瞧秋舫所在茅屋的房门。 少年听声愣了一愣,这月灵山上怎会突地冒出一个不识得的弟子来了? 难道说同样是犯了事被送上山的?亦或者...是门中遭遇大变,师叔们唤我下手助拳? 念及此处,秋舫浑身上下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起,赶紧冲向门口,一边脚步不听,一边叫嚷出声:“在,在。” 门户洞开,映入秋舫眼帘的是一个容貌颇为秀气的瘦削弟子,他身上穿着的是和其他普通弟子别无二致的素净黑袍,金丝边,白皮络带,腰系盛满符箓的布兜。而他身后正规矩置放着几个硕大的黄布包裹,从外形瞧来,里面满满当当塞着各式物件,不出意外便是他独自一人带上山来的。 “秋舫师兄好。” 见秋舫开门时的慌张模样,瘦削弟子明显有些错愕,但还是不敢失却礼仪,连忙拱手施礼道。 秋舫也没有与他客套的闲情逸致,此时此刻他最想知道的莫过于门中战局究竟如何。 “师叔们可还好?” 秀气弟子权当秋舫时刻牵挂门中长辈的健康安慰,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自是淡然说道:“师伯师叔们都好着呢。” “那...战局如何?” 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秋舫眉睫一挑,心中稍稍安心了一些,但却不敢完全放下心来,有急促地问了一句。 吴秋舫没由来地冒出这样一句话,着实问得瘦削弟子有些找不着北,他微微蹙着眉愣了片刻,喉咙里不可思议的发出了一点声音,最后才嗫嚅道:“知师兄说的战局是谓何事?” 秋舫微微偏着头,狐疑道:“不是墨宗来犯?” “不知秋舫师兄从何听说,至少师弟出门时,倒还相安无事。”瘦削弟子听见墨宗来犯,心中一沉,急忙答道。 “你几时出的门?” “卯时。” “此时呢?” “兴许...快到辰时了。” “原来如此。” 秋舫的话音方落,紧随着长舒一口气,双眸中仿佛盛了一团光,盈盈发亮。 “秋舫师兄?”见秋舫默不作声,瘦削弟子低声追问道。 秋舫这才回过神来,他心中已然知道所谓的门中遇袭不过是自己的一番臆测罢了,风政可不是傻子,要对东极门下手,自然会挑夜深人静之时,熟读兵法者都知道,防御最为薄弱的时机便在夜晚。 既然这名弟子出门时已快要天亮,那东极门必然是安然无恙的,念及此处,他心中的慌乱终于散去,清了清嗓子道:“无碍无碍,不过师弟此番前来有何要事?” “十师叔命我送些换洗衣物和蔬菜瓜果来,还请师兄过目。” 见秋舫切入正题,瘦削弟子便让出半个身子来,身后的数个大黄包裹一一呈现在秋舫的眼前。 秋舫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地点头道:“有劳师弟了。” 少年此前从未见过这名瘦削弟子,并不清楚对方的名字,只是经过屠妖大会一事之后,门中弟子还有何人不曾听闻过秋舫的名号,此事对他更是恭恭敬敬的道:“应该的,那师弟这就回去复命,不叨扰师兄修行了。” 见对方如此恭顺,秋舫倒是觉得面上有些赧然,便是同样拱手告别道:“那愚兄就不送了。” 目送瘦削弟子远去,秋舫将数个黄布包裹收拢入屋,各自分拆安置,其中几套换洗衣裳的确是以他的尺寸量身订做的,少年思忖了一阵子,终于是舍得换下他传了不知多少个年生的破旧道袍,这身道袍虽说晏青云送与他的,但早已褪色,既然墨宗下人的衣裳都能穿得,东极门自身的衣裳又有何不可穿的? 想通此节,少年终于是换上东极门的黑色袍子,不过金线镶边,与衣角处隐隐绘着一只带翼飞鸟,身下仅立一足,秋舫并不知道这怪鸟究竟是何物,却在周宗的袍子上见过相同的图案。 此时秋舫也不想计较这些物件如何,只是摘了几捆青菜,在厨房中洗濯干净,熟练地生火、烧水,准备着今天的吃食。 “阿鱼姑娘在吗?”秋舫低声询问道,阿鱼有一阵子不曾开腔,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如何。 阿鱼倒是一副无处不在的姿态,冷冷说道:“讲。” “你说饕蛇会不会又被吸引过来?” 秋舫一边干净利落地剖开一只仔鸡的肚子,将内脏一一取出,一边挑起眉毛问道。 “我怎么知道。”阿鱼的语气有一些不耐烦,好像在嫌弃秋舫多此一问。 知道阿鱼一向脾气不好,秋舫倒也不多计较,只是做饭之时,闲暇无事,便与阿鱼闲聊起来:“你们妖族的手段可真多。” 阿鱼闻言,理所当然地答道:“那是自然,我们生来就会许多秘法,与你们不同。” “这般说来,当个妖怪倒是比人类好,至少省去修炼的烦恼。”秋舫附和道,无论是人亦或是妖,他都没什么偏见,于他而言,只要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生物,都各有存在的意义。 “但听说妖,不能离开妖域。”阿鱼却沉吟着说道。 这回换秋舫愣了愣神,他停下正在剔骨的手,疑惑道:“你为何可以离开?” “我本就不在妖域,何谈离开。” “怪不得你说你没见过其他的妖。”秋舫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将话题岔开道,“你猜饕蛇守护的究竟是什么宝贝?” “你想知道?”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二人便就这样有一唱没一和地先聊着,锅中的水沸腾起来,滚滚热气冲天而起,厨房里充满了极重的烟火气,葱姜蒜入了锅后的芬芳也隐隐飘荡起来,秋舫这才想起昨夜到如今还未曾进食,肚子不免又姑姑叫了几声。 “你若想知道,那杀了它便是。”阿鱼淡然地说道,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杀?”秋舫喃喃重复了一声,旋即又道,“我可不想伤它性命,再说了,九师叔有令再先,不许我们莽撞行事。” 阿鱼本就与熊珺祺毫无瓜葛,听闻秋舫此话,自然是心有不满,冷哼一声道:“他只是你师叔罢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与自己无关。 秋舫却毫不在意,只是微微扬起头来,一边思忖一边问道:“也不知它伤得重不重。” “不重,但也不轻。”阿鱼冷冷答道。 秋舫沉默了一会,虽然手上的功夫并没有停下,但他心中明显是在盘算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说道:“饕者,一定贪吃,依照九师叔之言,饕蛇对我们门中弟子还算有恩在前,我道行微薄,虽然做不了些什么,倒是可以做些美味的吃食送它赔罪。” “你...”阿鱼说了一个字便又闭嘴不言。 秋舫却挑了挑眉,看着手中即将下过的仔鸡,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蛇君请吃鸡 竹篱茅舍或许能遮风避雨,却抵挡不住光的侵蚀,和煦的初阳带着清晨的丝丝微凉,从茅屋顶上丝丝缕缕地洒落,映在少年新换上的丝织黑袍上,折射出淡淡的光晕,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秋舫立身厨房之中,这床起得匆匆忙忙,发髻未曾梳过,只是被他松散地拢在脑后,咋看之下,活脱脱一个古画中走出来的风雅少年。 此间烟火缥缈,炊烟袅袅,在他精心烹制下,伴随着浓烈的香气,一道皮酥肉嫩、通体金黄的椒盐八宝鸡就此出锅,他用白瓷餐盘盛好,稀稀拉拉撒上一把椒盐,再满意地伸出脖子,挺着鼻尖细嗅几下,只觉得舌尖上的味蕾全都活络了起来。 “道士还食荤腥?” 阿鱼嘲弄着说道,可嘲弄归嘲弄,秋舫依旧在阿鱼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少年为此微微一笑,自己在厨房里的手艺究竟有几分成色,他再是清楚不过了,毕竟连一向挑剔的晏青云都得夸赞他几句好,何况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阿鱼。 “师父说不体六欲便不识六欲,不识六欲又何谈堪破。”秋舫一边淡淡说道,一边仔细观摩手中的椒盐八宝鸡,好像还在寻找是否有什么瑕疵。 “听不懂,但你师父很厉害。” 阿鱼似乎想起自己曾在震明山上与晏青云交手过几招,便是不带情绪地称赞了一句。 见对方提起自己的师父,秋舫自然得劲了几分,便是与她笑道:“你和我师父,孰强孰弱?” “他强,但未来我强。”阿鱼的声音极度平静,好像在说一件极其正常的事情,可要知道,这世间能胜过晏青云之人已是凤毛麟角,真要论起来,未必有人的道行还在他之上,但阿鱼如今的实力,却让人觉得她说出这句话来并非是吹嘘,倒惹得秋舫皱了皱眉头。 若是换作以往的秋舫,恐怕早为阿鱼的出言不逊而据理力争起来,可今日他虽然有些不忿,但却不知当如何反驳,只好负气说道:“今天的椒盐八宝鸡,没你的份。” “为何?” 自打尝过了秋舫做的清蒸鲫鱼之后,阿鱼似乎也被少年郎的手艺所折服,竟有些焦急地追问道。 “你这么厉害,自己去做吧。”秋舫撇了撇嘴,便是端起餐盘往屋外走去。 阿鱼沉默了片刻,缓缓问道:“你在生气?” “没有。” “为何人类总爱生气?” “说了没有。”秋舫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旋即眉睫一挑,顿住脚步道,“你妹妹,爱生气?” “与你何干?”阿鱼时不时便被秋舫套一句话出来,现在是越学越聪明,竟在眨眼间察觉到秋舫的小心思。 秋舫闻言悻悻地笑了笑,便继续挪动脚步,一边走一边说道:“无关便无关,反正今天的八宝鸡也与你无关。” 面对秋舫撒气似的回答,阿鱼只能选择沉默,她知道若是顺着秋舫说下去,恐怕自己的老底便要被他掀个底朝天。 阳光和煦如绸,却不像照得进密林,高大树木一片葱茏,亭亭勃勃,直上十余丈才生枝叶,虬枝纷披,却有些清清冷冷的味道。 熊珺祺有令在先,不让秋舫进入密林,那他便不再硬闯,只是走到入口,将手中的白瓷餐盘摆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口中念念有词:“蛇君,弟子昨夜不知事,误闯宝地,还请蛇君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责怪弟子。” 秋舫说罢,便躬着身子,规规矩矩地作了一揖,将头埋得低低的,若是旁人瞧来,指不定以为少年怕是失心疯了,竟对着空无一人的林子又是上供,又是行礼。 各种花香,一阵随一阵地随风吹来,分外浓烈。但任凭秋舫竖直耳朵,也听不见他想要听见的嘶嘶声。 “枉费周章。”阿鱼见秋舫苦等半晌也没有得到饕蛇的回应,便冷笑着说道。 被阿鱼一嘲,秋舫自然觉得面上无光,好在他定力十足,也不气馁,只是干咳了两声,甩下一句“你懂什么。” 时间又过了半晌,端正摆放在岩石上的椒盐八宝鸡的香气四溢,充斥着秋舫周遭的空气,就连一些松鼠、蚂蚁之流都被吸引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躲在远处观望,一边警惕着站在岩石后方的人类,一边对着白瓷餐盘大吞口水,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解口舌之欲。 “扭捏作态,明明想知道异兽所藏,却非要装模作样。” 阿鱼今天尝不到美味,便心有不忿,时不时出言讽刺几句秋舫。 不过阿鱼所言也只是说对了一半,秋舫心中的好奇归好奇,但毕竟连周宗都不能发现的东西,自己又有什么本事知道呢,只是想起熊珺祺曾说饕蛇曾救过门中弟子的性命,自己昨夜的行径乃是恩将仇报,对方虽然不来兴师问罪,但自己主动赔罪也是常理。 “阿鱼姑娘若真想吃,可以也拿秘密来交换。”秋舫低声说道,见到阿鱼有些心急,他倒是乐得自在,毕竟在月灵山上,值得爽朗一笑的事情并不多,而与阿鱼逗趣仿佛成了其中一件。 “不稀罕。”谁料阿鱼竟还嘴硬得很,依旧不肯就范。 秋舫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盯着深不见底的密林又看了许久之后才泄气道:“看来蛇君并不想见我。” 等了如此之久,也不见饕蛇的踪影,少年郎垂头丧气地搓了搓手,往前走了几步,准备收拾好白瓷餐盘,打道回府。 正当他俯下身子时,身前便传来几声叽叽喳喳的惊叫,他精神一振,循声望去,见有几只松鼠藏身于树枝上,眼巴巴地望着他,瞧见了秋舫收拾餐盘的动作,记得抓耳挠腮,不听叫嚷出声,好像在劝阻他别动,放下手中的吃食。 秋舫见状,更是无奈地笑了一笑,在他印象里,先前只有两只松鼠在不远处观望,此时恐怕是回去呼朋唤友了一番,比之刚才多了上好几只。 秋舫看着他们朗声说道:“行行行,你们要吃便吃吧,我告辞了。” 少年的话音一落,便立马转身,头也不回地往来处走去。 月灵山上的日子,说有趣倒也有趣,刚来第一天,便遇见了只在传说中存在的异兽,甚至还与它交过了手。可说无趣,倒也无趣,除了做饭之外,好像并无太多可由他做的活计,外面的风光虽好,但与震明山上颇为相似,见的多了,自然也就觉得习惯了。 现如今,似乎只有修炼能够消磨他的时间。 在床榻上盘膝而坐,秋舫好似老僧入定,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体内的法力上下翻涌,游遍周身,从他的脚尖,直至他的发梢,甚至隐隐间散发出一阵淡淡的护身法光。 细数这些日子来,虽然他不曾主动去用玄霄九雷瞳,但架不住玄霄九雷瞳的力量正潜移默化地发挥着作用,自己速度的提升便是得益于此。 少年的意识站在自己眉心处的空间里,凝神琢磨起那颗金光流转的法珠,如此说来,也正是玄霄九雷瞳所谓的碧霄境开之后,这颗原本黑光缠身的法珠突然碎裂了一层表皮,随后变作了金色,无论他怎么猜测,也觉得这和玄霄九雷瞳脱不开关系。 目前已知的是,这玄霄九雷瞳所谓的碧霄境,能够让他的身形快上数倍,加之起初在何望舒等人口中得知了极少一些关于玄霄九雷瞳的信息,好像这仙瞳分了许多境界一般,或许每一道境界都有着不同的能力?亦或者,惊雷九变所对应的便是九层境界? 秋舫思前想后了一个大半日,也没有多少头绪,光凭他自己恐怕是难以猜出个所以然来,若是李长风又能出现一次,或许能够为他解疑答惑,不过任凭他怎么呼叫,那李长风就是不肯现身,惹得秋舫不免啐了一口,明明都授人以鱼了,为何不再授人以渔。 知道自己猜不出个中奇妙,秋舫便一边舒展着筋骨,一边站起身来,腹中空无一物的饿感再次浮上他的心头,念及于此,他又如法炮制,再为自己做了一道椒盐八宝鸡。 略有些奇怪的是,这大半日里,阿鱼竟然一声不吭,就连秋舫忙前忙后做着八宝鸡时,她也能忍住不发一言,倒是令秋舫颇感奇异,不过秋舫并未主动出声询问,只是默默做着自己手中的事,直到八宝鸡快要出锅时,他才想起,白瓷餐盘仍被他遗留在岩石中。 回到密林前,秋舫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几只松鼠还真是吃鸡不吐骨头的主,白瓷餐盘中早已空无一物,只有岩石周边还散落着一些肉屑和一两只确实不容易下咽的硬骨头。 秋舫一边收拾着松鼠们风卷残云过后的杂乱,一边思索着锅中的八宝鸡得赶紧出锅了,否则火候便有些过了,一会吃起来,那股鲜嫩的味道便得少上许多。 正待他快要走进茅屋之际,他似乎又察觉到了什么,连忙回头去翻出泥土里埋藏着的一两块鸡骨头,毫不嫌弃地捏在手中端详了许久。 果然如此,秋舫看着鸡骨头上的牙印释怀地笑了起来。 眨眼之后,他又在茅屋中上演了一个一进一出的戏码,只不过他出来时,手中又端着一盘热情腾腾的椒盐八宝鸡。 “蛇君,请吃鸡!” 秋舫再度站在密林之前,将手中的白瓷餐盘高高举过头顶,朝着密林深处朗声喊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你竟然笑了 “嘶嘶嘶...” 密林之中隐隐约约地传来几声低低的声响,对方兴许是活了好几百岁的异兽,光凭这人类不可能企及的寿元,当秋舫的爷爷辈也不为过。 为表尊敬,秋舫将椒盐八宝鸡高高举过头顶,将头埋低,并没有正眼去看对方。 黑蛇依旧巨大无比,光是将蛇信子吐露出来,也掀翻了密林入口处密密麻麻的大树,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大树倏然倒地,想也不想将成为这片林地的养料,而巨响中夹杂着稀里哗啦的碎裂声,秋舫微微抬头,黑暗里能看到一双琥珀色的巨大蛇瞳,迎着几分阳光,呈现出宝石般的色泽。 它终于是来了。 秋舫心有忐忑,却硬着头皮抬眉一望。 饕蛇见秋舫抬头,立马张开血盆大口低吼了一声,随它张口,一阵猛烈的风浪朝着秋舫铺面袭来,看来这饕蛇并未忘记昨晚少年与阿鱼二人给它使的绊子,若非这椒盐八宝鸡实在香甜可口,以贪食为本性的饕蛇又岂肯抛头露面。 不过这一声低吼,却吓得秋舫一个激灵,其间更是掺和着一阵令人作呕的腥味,惹得秋舫连忙敛声静气,好像这阵难闻的腥气稍微吸入一丁半点便会中毒一般。 见秋舫默不作声,饕蛇竟小心翼翼地吐出蛇信子,一把卷起白瓷盘子中的椒盐八宝鸡,浑沦吞枣般送入口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甚至没能让秋舫看见舌头的全貌,只有一双蛇瞳明明晃晃地闪过。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过今日之境地完全反转,反倒是饕蛇卷走八宝鸡之后果断缩回密林之中,除了它巨大的躯体摩擦着泥地中的枯叶的声音之外,只有一阵阵“嘶嘶”的吐信声传进秋舫的耳中,既像炫耀又像饱餐之后的愉悦。 末了,它还不忘趁着秋舫在原地观望,竟委身林中吐出几块残缺不全的鸡骨头,直直地落在秋舫跟前。 “你们不是说它没有灵智么?” 秋舫看着脚尖正前方不足一寸的地方,歪歪扭扭摆放着的几块鸡骨,陷入了沉思。 “不错。”阿鱼简短地答道。 秋舫指了指鸡骨,撇了撇嘴:“那这是什么?” “说明它对你的厌恶,是本能。” 阿鱼难得用一次半打趣半认真的语气与秋舫说话,秋舫自然不会有所记恨,只是露出一个不可言说的神秘笑容,扭头便往茅屋之中走去。 只是要进屋时,他才张口说道:“反正这几日,我要供好蛇君,至于你嘛,有些汤水喝倒也不差。” 说罢,少年朗声笑了起来,一把推开茅屋入口那饱受岁月侵蚀的斑驳木门。 一连十多日,少年只做两件事,唯修行与做饭耳。 修行是为自己,谈不上餐风饮露的清苦,但终归是一场独行的修炼,这里的法力运转不够通透,那里的身形闪动有些受阻,诸如此类的困境比比皆是,而他身旁并没有人能够为他答疑解惑,少年瞻前顾后,也只有自行摸索这一条路可走。 纵然有时想与阿鱼请教几句,阿鱼却总是摆出一副你们人类的修炼她一窍不通的姿态,令少年郎无数次的尝试都免不了一个铩羽而归的下场。 但这份踽踽独行的孤勇却在少年心底扎下了根,无人指路,便自己另辟蹊径,久而久之,反倒多了几分乐在其中。尤其在一番摸索之后,他隐约察觉到进入玄霄九雷瞳的碧霄境能极大幅度提升身法速度,更令人意外的是,这玄霄九雷瞳并不需要如何去修炼,只是用得愈多,掌握得便愈加熟练。 现如今的他,只需轻轻一蹬脚,便能跃上数丈高空,说是身轻如燕都算折辱了他,还得说他就是一道惊雷才更加贴切,毕竟熊珺祺偶尔来探望他时,两人也简单过手两招,秋舫的速度竟能在短时间内让熊珺祺也奈何不得。 当然,这是在熊珺祺不出剑的前提下,若是遇上熊珺祺的全力一剑,秋舫清楚得很,就凭借那日在洛城之外的滔天剑意,他是没机会躲过的。 快是本事,但不是致胜的本事。 真正的强者,或者说真正至强的一剑,刹那间便能封住他所有的退路,逼着他陷入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一旦落入其中,结局唯有死字可解。 这一点,对于身经数场大战后的秋舫而言,自然有着切肤感受。 但说起做饭,他却不为自己。 作为震明山上最权威的掌勺伙夫,秋舫这一身厨艺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当得上一句童子功,但再好的美味,一旦尝遍了鲜,便也觉得索然乏味了,所以他这十多日的下厨,为的是密林里的饕蛇。 饕蛇喜欢他做的吃食,他便每日都做,心境也从一开始好奇饕蛇所藏之宝是何物变做了单纯的欢喜。 对秋舫而言,有人肯定他的厨艺,比起肯定他的道行来说,更值得欢欣雀跃,好像饕蛇每次将美味佳肴吃得越快,少年的心情便就越佳。即使饕蛇从始至终都不愿离开密林一步,没有哪次不是吐出信子,一把夺过面前的美味佳肴,如同风卷残云般啃食殆尽,然后酒足饭饱地扬长而去。 唯一辛苦的人,不对,应当是妖,便是阿鱼。 作为一个半人半妖,阿鱼本不需要进食便能安稳生存,但架不住秋舫做的可口饭菜承载了太多的人间烟火,让同样不怎么入世的阿鱼尝过第一口后便念念难忘。 然而少年郎最近刻意为之,偏偏要等着阿鱼出言乞求,才肯将饭菜送入到山水世界里去,但阿鱼也是一身傲骨,即使心中再想,嘴上也不肯求饶,二人便就这般僵持不下,将小小一件下厨与享用变作了大大的烦恼。 “这道三色银钩,师父最爱吃。” 这一日,秋舫仍在厨房里忙上忙下,豆大的汗珠倏然落下,他却一点不觉得疲惫与麻烦,只是露出满心期待的神态,揭开了锅盖,热浪与香气扑面而来,传进了阿鱼心里。 这样的故事每天都会上演,阿鱼一贯的应对都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心中虽有一百个想一尝究竟的念头,但她就是不提,她知道,这一提,秋舫便要与她做个交易,至于这交易,一定绕不开自己不想提及的秘密。 见阿鱼依旧不发一言,加之秋舫心情尚可,便挑弄道:“阿鱼姑娘当真不想尝尝?” “不想。”阿鱼却答得斩钉截铁,做足了并不稀罕的姿态。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咯。”秋舫故意把尾音拖得极为狭长,令他体内的阿鱼烦躁地撇了撇嘴,二人本就是十五六岁的青葱年纪,加上心眼都不算多,相处久了之后,说话已然是随兴了许多,这一时半会,就连二人本是生死仇敌之事都短暂抛诸脑后了。 “你愿去讨好那异兽,去就是了,何必牵扯上我。”阿鱼冷冷说道,她知道,若非自己松口,秋舫也一定会铆足了劲来招惹自己。 “那我去了,肉吃惯了,今天让蛇君尝尝素的。”秋舫端起手中的白瓷餐盘,屁颠屁颠地往门外走去,好像阿鱼这一席话并没有激起他心中的波澜。 高山峻岭之中,本就要冷上许多,月灵山远离洛城,人迹罕至,虽然姹紫嫣红的景色与世不同,但秋日的肃杀却侵袭着秋舫的心。 冬日渐近,少年已经换上了稍厚一些的衣衫,修真者虽不惧怕冷热,但终归是人,并不会失去那些所属人间的切肤感触。 “开饭了,蛇君!” 秋舫站在密林之前,将双手拱在嘴唇的左右两侧,高高地喊了一嗓子。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特别是趁着难得一见秋阳,秋舫注意到这密林里怪石嶙峋,花草树木的色泽远比别处要深,而高不可攀的巨树俱是多年古木,合抱参天,将密林的上空死死遮住。 不过任他如何在心中度量,他也猜不出这片密林究竟有多么庞大无垠。 一连吃了十多日秋舫所做的饭菜,饕蛇似乎也渐渐放下了对秋舫的敌意,终于舍得露出半个头来,瞪了秋舫一眼,好像示意他美味送到,人便可以走了。 换做前几日,秋舫得知饕蛇向他发出的信号,一定恭恭敬敬地离场,不过今日的秋舫却想多逗留个片刻,他就在不远处安静站着,看着饕蛇品尝着白瓷餐盘中的食物。 “蛇君,今日菜肴可还趁胃口?”秋舫出声说道。 饕蛇听见秋舫说话,只是微微鼓动了一下双眸,瞧了秋舫一眼,并没有露出其他反应来。 “它无灵智,怎会听得懂你说什么?”阿鱼见自己的待遇甚至比不过一条傻了吧唧的饕蛇,自然是憋了一肚子气,见秋舫碰壁,自然要冷嘲热讽一番,方能了却心头恨。 秋舫却理也不理,依旧笑道:“蛇君明日想要吃些什么?弟子好准备准备。” 秋舫的话音方落,那饕蛇竟有些不耐烦一般,猛然张开血盆大口,对着秋舫就是一阵低吼,一阵劲风涌来,树叶婆娑起舞,少年郎也不禁紧紧皱起了眉头。 “哈哈,你怎不问问它为何发火?” 阿鱼极为罕见地笑了起来,声音如同璎珞敲冰,让人难以将这阵笑声与她美艳的容貌联系在一起。 秋舫舒展开了眉头,过了半晌才淡然笑道:“阿鱼姑娘,你竟然笑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可愿留我? 面对秋舫突如其来的调笑,阿鱼突地有些不知所措,虽然藏在秋舫体内,但她脸上的笑容亦是瞬间消退,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笑了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觉得新奇罢了。”秋舫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容。 “九年!”见秋舫这一脸的从容,阿鱼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一回,却换秋舫愣了一愣,饕蛇此时已经享用完了美事,大摇大摆地将蛇头缩回密林之中,也不理会秋舫,转身扬长而去。 秋舫并不计较,他知道异兽没有灵智,自然不可能奢望对方会与自己拱手道别,现在他所费解之事,莫过于阿鱼口中的九年之说。 见秋舫并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阿鱼冷冷地解释道:“九年之内我不杀你。” “不是说好的十年?” 秋舫闻言,双眸瞪若铜铃大小,说话的音调也高亢起来,心中更是叫骂连连,这妖是都爱出尔反尔么? “现在是九年了。”阿鱼不予反驳般地说道,好像此事她站足了道理,一点不留辗转腾挪的余地。 “哼,姑娘,你这是出尔反尔。”秋舫心中憋着气,脸色微微涨红,冷哼出声。 “是你不义在先。” “不义之说又是从何而来?”秋舫眼中泛起一片血丝,双拳攒紧,若是阿鱼在他面前的话,恐怕真想一拳拳抡过去。 阿鱼这一番说辞本就牵强,她心中虽羞,表面却怎能让吴秋舫所察觉,只好硬撑着脸面冷喝道:“我要如何便就如何,除非你想今日就死。” 见对方如此不讲道理,秋舫心中更是气急,但他也知道以他所见,阿鱼这人或者妖,怕是只吃软不吃硬,自己倒不如好言相劝反倒来得实在一些。 想通此节,他定了定神,深深吸了口气,咬紧牙关,缓和情绪道:“那咱们何不再交易一场?” 秋舫的话锋一偏,并没有按照常理出牌,倒令阿鱼微微怔神,试探着说道:“你且说来听听。” 秋舫虽然鬼点子不多,但这么些日子来,倒也在何望舒等人身上学到了不少,应付单纯又冷艳的阿鱼倒是绰绰有余,见阿鱼松口,他才悠悠开口:“阿鱼姑娘觉得在下的厨艺如何?” 这句话,他们二人心中都早知答案,问者是要将其作为筹码,而听者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但却无法否认这段事实,便是不情不愿地说道:“尚可。” 秋舫并不指望阿鱼滔滔不绝地夸赞他一番,光是听闻“尚可”二字便就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小姐恢复元气,似乎还需要一些日子,不如我替小姐做饭解馋,小姐再若让在下活上几年。”秋舫慢条斯理地说出自己开出的筹码,接连几日,饕蛇对他的厨艺都爱不释手,自然让他自信满满,对阿鱼松口答应充满了自信。 谁料阿鱼竟一点也不买账,冷然道:“不可能,我一定要杀了你。” 阿鱼的回答对秋舫而言如同当头棒喝,一瞬间便击碎他的奢望,将他一脚踹回现实里。看书喇 这调门起得太高,总会有些尴尬,秋舫假意咳嗽了几声,用稚嫩的手指揉了揉鼻尖,悻然说道:“阿鱼姑娘当真是执着。” “我活着,就为了杀你。”阿鱼更是语出惊人,好像她的使命便就杀掉少年这一件。 秋舫闻言,自然挑了挑眉,惊叹道:“阿鱼姑娘与我倒是无仇,想必是背后的人,恨及了我吧。” “恨,谈不上。”阿鱼的声音突然清冷了下来,不紧不慢地陈述着事实。 “既然无恨,又何必杀我?” “匹夫无...”阿鱼一边思索着那句话是如何说来着,一边缓缓开口。 “罪,怀璧其罪。”秋舫知道阿鱼想说什么,有些无奈地将话茬接了过来。 “对。”阿鱼应了一声。 “就因为我是八王爷家的遗孤?”秋舫将双手抱在胸前,沉吟道。 虽然大抵猜到阿鱼行凶的动机是什么,但他仍有几分费解在于,自己安分守己,为何对方一定要行赶尽杀绝之事。 “或许是吧。”阿鱼模棱两可的回答昭示着她也不太清楚个中缘由。 秋舫微微蹙眉,将头埋低,陷入了沉思之中,晏青云撵他下山,说的是查案,不过这案究竟有多少好查之处他倒说不上来,在众人的认知之中,八王爷灭门都是元后下手,自己现如今本领低微,皇城之中高手如云,报仇终归只是一句空谈。 更何况,自己从未见过自己所谓的家人,虽有一段血缘关系存在,可要自己为了他们去抹杀别人,想来想去,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 那声呼唤,秋舫很熟悉,也经常出现在自己的思念之中。 他眉目舒展,清亮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惊喜之意,迫不及待地扭头叫道:“小师妹?”看书溂 来人正是傅芷,她躲在远处的花丛背后观望了秋舫许久,见秋舫一会低着头冥思苦想,一会低低自语,好像十分忙碌的模样,令她觉得此时并非是打断秋舫的好时机。 不过秋舫沉思得太久,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停止的迹象,而傅芷也有些按捺不住想要给少年郎一个惊喜的兴奋,便是硬着头皮出声呼唤。 “想...瞧瞧你。” 少女一边低着头嗫嚅道,一边从花丛中缓步走出,手中正紧紧捏着一块青色木牌,往常的她着装随性,都是依照自己喜好而定,花花绿绿,各式各样,衬得她是美秀绝伦。但傅芷今日却规规矩矩穿着门中弟子一贯穿的普通黑袍,只是女生家的衣裳更加贴身一些,将她曼妙的线条勾勒得当。 秋舫倒是也没多想,爽朗笑道:“我不碍事,这山上风景别致,偶尔小住上些时日倒是一大幸事。” 少年这榆木脑袋,说起来还真是时灵时不灵,有时候能冒出几个鬼点子来,有时候却又像缺了根筋似的,傅芷软软糯糯的声音明显是想讨他一句好听的,他倒好,一番话说下来,竟显得傅芷专程来这一趟并不重要了一般。 不过傅芷似乎也习惯了秋舫时不时便会出现少不知事的模样,只是微微努嘴轻嘲道:“倒是小瞧了秋舫师兄的闲情逸致。” 这一声“秋舫师兄”在秋舫听来有些见外,并不是平常称呼的一句“小师兄”,引得他微微蹙眉,旋即,便又听出傅芷话中之意,赶紧嘿嘿一笑:“就是一个人,枯燥了些。” “这还差不多。”傅芷娇俏地白了他一眼,旋即想起秋舫方才奇怪的样子,接着疑惑道,“小师兄刚才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什么?” “我在跟阿...”秋舫将话说了一半,却有些犹疑是否要告诉傅芷阿鱼的事情,便又停顿了下来。 “阿什么?”傅芷微微偏着脑袋,娇俏的脸颊上写满了疑惑。 “没什么,就是随口念叨几句。”秋舫摆了摆手,淡然笑道,好像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见秋舫不愿多提,傅芷也不再追问,只是将手中的青色木牌高高举起,露出一个神秘兮兮的笑容来。 “小师兄,你瞧,这是什么?” 秋舫见状,稍稍一愣,这青木牌子他一早便看见傅芷牢牢拽在手中,但却并不识得是何宝贝,此时傅芷问他,他自然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只好狐疑道:“不认识。” 好像秋舫的回答都在傅芷的意料之中,她依旧是一脸的神秘,更忍不住往前迈出一步,虽然周遭并无人烟,但她还是附耳上前,轻声说道:“下山的令牌,想出去玩玩么?” “下山的令牌?”秋舫怔怔地瞧着傅芷手中地青木令牌,双眸微虚,流露出不解的神色,但他并没有回应傅芷的问题。 傅芷好美目流盼,好像看着呆子般看着秋舫,笑道:“小师兄还不知道,自打月灵山成为门中弟子面壁思过之所后,这山下便设有禁制,毕竟送上山来的弟子本就不是些安分守己之人,想私自离山者可算不得少。” 听闻傅芷的一阵解释,秋舫稍微明白了一些,便接话道:“所以有这块令牌,便能随意出山?” “没错,你要是觉得山上日子清苦,师妹带你下山走走。”傅芷将青木令牌的绳子握在手中,令牌便就悬在空中,随着风儿拂动,轻轻摇曳着。 秋舫的脸色却微微一敛,虽然他也做了一些所谓离经叛道的事情,譬如曾瞒着何望舒在墨宗出手一事,但此番周宗交代,乃是门规所指,何况在这山上待着也并非什么难熬之事,他自然不能坐看傅芷误入错途。 “小师妹,在这山上游山玩水,也是一件美事,倒是不必下山。” 傅芷眼中正绽放着得意的光彩,她原本以为秋舫会问她是如何将这青木令牌弄到手中的,她顺势一讲,对方便会夸赞自己一二,再并肩下山去游玩两天,谁知秋舫并未按照常理出牌,一时间惹得她有些气急。 “哼,你不去就不去。” 傅芷嘟囔了一声,竟转身欲走。 秋舫连忙追上两步,将她手腕一把捉住道:“小师妹,你去哪?” “你管我去哪。”傅芷顿住脚步,没好气地说道。 秋舫知道自己又惹傅芷生气了,急忙献上好言好语:“师妹,天色已晚,你回去也太不安全了一些,不如今日就在山上住下,这几日我也闷得慌,正好你也在山上玩几天?” 傅芷此时正背对着他,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秋舫心中有些忐忑,再度试探道:“你看这样可好?” “那...你是在留我?”傅芷悠悠回头,俏丽的脸颊上荡开一层层笑容,一排小白牙微露,对着秋舫笑道。 秋舫一时之间看得愣了,半晌之后才闪躲着眼神道了一句。 “是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夜,长夜 夜幕落下,落得极快。 好在残月清明,星光如碎玉,雾蒙蒙里透着皎洁的月辉,月灵山的四季变换虽然漂亮,但还称不上最为极致的美景,而这晓风残月,雾中看花,才最是引人入胜。 秋舫和傅芷并肩坐在湖边一块凸起的青石上,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一轮弦月,静静瞧着月影里,折叠映出一对少男少女的影子。 “月色,真好。” 傅芷仰头望着天际喃喃说道,明眸皓齿,肤白胜雪,便映得眉眼更加浓黑,双唇更加娇嫩。 二人先前已经聊过许多,傅芷更是品尝过了秋舫世所罕见的厨艺,眼中闪烁着一道微光,心情自然大好。 秋舫低头瞧着湖面上隐隐绰绰的月影,此刻的他心情尚好,将手撑在下颌处,断断续续地思索些什么,听见傅芷说话,他便就接话道:“以前在震明山上,每临夜晚,我都去湖边坐坐。” “看月?”傅芷侧过头来,眨巴着眼睛,轻声问道。 秋舫却笑着摇了摇头,将手掌放回膝盖处,淡然说道:“听声。” 傅芷有些不解,微微蹙眉问道:“何为听声?” “听鱼儿,听风儿,听山,听水。” 秋舫低声说着话,一会指了指水中,一会指了指远处的山峰。 傅芷却笑他道:“怎么,他们还会说话?” “会说。”秋舫笃定道。 见傅芷一脸疑惑,秋舫又笑道:“只要你愿听,他们总会说的。” “是吗?”傅芷挑眉问道,旋即将目光投向湖面,轻轻合上双眸,竖着耳朵仔细聆听起来。 秋舫侧目看着她的模样,嘴角轻轻地勾起一个弧度,这一瞬间好像整个月灵山,不,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一般,只有他们二人存在,月儿也只为他们而照耀。 却有一个不合时宜地声音将这一切如梦似幻的宁静击碎,也将傅芷拉回现实。 “那条异兽有动静。” 阿鱼的声音响起,被湖面上的微风送往远处,秋舫愣了一愣,傅芷更是一脸惊诧道:“这是...鱼..还是风在说话?” 秋舫见状,有些支支吾吾地说道:“是..鱼,阿鱼。” 少年与阿鱼之间,归根结底是仇敌关系,但后者此时暂居自己体内,又是同龄异性,若是告诉傅芷实情,少年总觉得有些不妥,因此对此事避而不提。 但架不住阿鱼突然开口,将此时摆上了台面。 “鱼儿,怎也会说人话?” 傅芷瞪着眼睛,眸子里却噙满了笑意,好像还以为这真是鱼儿的声音。看书溂 说是鱼,倒也没错,阿鱼的姓名本就带了个鱼字,只是秋舫却觉得颇为尴尬,不知为何,他有些担忧傅芷会生气。 “它饿了,在叫你。”阿鱼继续说道,她怎会管秋舫和傅芷二人此刻意境正佳,只会想到什么便说些什么。 “饿了?鱼儿饿了么?” 阿鱼的话音一落,傅芷便又接话道,说罢,支起上半身,探出头去,左手收拢散在后背的青丝,右手伸进凉悠悠的湖水里,好像在寻找游鱼的影子。 “是阿鱼,不是鱼。”秋舫有些心虚地说道。 “阿鱼不是鱼么?” “我是妖。” 见二人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阿鱼竟主动解释道。 这一句话落进傅芷耳中,更是让她愣了半晌,须臾,皱眉说道:“小师兄,声音是你发出来的?” “不是,阿鱼在我身体里,是她在说话。”秋舫知道此事不可能再有所隐瞒,便是无奈答道。 “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妖?” 提到妖,绝大多数世人都是带着恐惧之情的,毕竟在浩瀚人间,妖的传说林林总总,其中最为响亮的事迹自然不会是正面事迹,所以傅芷一听,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脚下却一滑,往后仰了过去。 秋舫心中一骇,连忙起身,一把捉住傅芷的手臂,将其拉了回来。 傅芷定了定神后才说道:“所以说,她一直都在你的体内?” 秋舫点头道:“没错,一直都在。” “你为何先前不告诉我?” “因为...”秋舫咽了口唾沫,又顿了一顿道,“怕你生气。” 谁料傅芷却嫣然一笑,露出一个嫌弃地表情来,嘲弄道:“谁说我会生气了。” 面对傅芷的神情,秋舫颇感意外,轻轻抿了抿嘴唇,这才说道:“是我多虑了。” 或许知道秋舫无事,傅芷竟好奇地瞧着秋舫腹部,略带惊奇地说道:“她是怎么进去的?” “妖族秘法,我也不太明白。”秋舫答道。 “倒是有些本事,她也是那天在门中与掌门师伯战斗的那个?”傅芷似乎想起了什么,将耳边垂落的青丝拢了起来,惊疑道。 “正是如此,她很强。”秋舫应了一句。 “为什么她一定要杀你?”傅芷担忧地问道,阿鱼在东极门众多弟子们面前展露过实力,几乎东极门的弟子们都清楚得很,这是一个连段谋都奈何不得的狠角色,只不过比起周宗,还要略输一筹,这也是傅芷不那么担心的底气。 她哪里知道,在与阿鱼斗了一场之后,周宗也曾昏迷不醒了一阵子,虽然是极短的一阵子。 “小师妹不必担心,我和她说好了,十年之内不杀我。”为了打消傅芷心中的疑虑,秋舫强作笑脸,轻声说道。 “九年。”阿鱼却冷冰冰地答了一句。 秋舫闻言,自然心中恨得是咬牙切齿,但当着傅芷的面,也不好与对方再多争执,只好故作镇定地说道:“不管是九年还是十年,我都不会让她得逞。” “你胜不过我。”阿鱼却一盆冷水朝着秋舫泼去。 傅芷见二人以来我往地争辩,微微一笑道:“我相信你,小师兄。” 见傅芷为自己打气,秋舫的心情比之刚才自然是好了许多,虽然内心知道胜过阿鱼是不可能之事,但若要在夹缝中求生存,还真不一定是难事,便对着傅芷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阿鱼却不想理会二人软软糯糯的对话,只是继续说道:“饕蛇在叫你。” 秋舫这才回过神来,屏气凝神地侧耳聆听了一番,却没有感受到任何呼唤。 “我怎么没听见?” “人听不见。”阿鱼却冷冷说道。 秋舫心中不禁一阵腹诽,不过她也知道,妖与人类或多或少有些不同,阿鱼能听见的声音,他自己听不见也在常理之中,便突然扭过头来,对着阿鱼诡异一笑道:“走,小师妹,带你去瞧瞧蛇君。” 说罢,他竟不管不顾,兴奋地拉起傅芷的玉手,朝着茅屋跑去。 除却小时候被父母牵着,傅芷还从未被人牵过手,可这一次的意义却有些迥异,她有些羞赧地低着头,跟在秋舫后面,是不是地看着前方少年的脸颊,他眉梢眼角叠着笑意,似春风明月,温柔如水。 不过秋舫此时的脑海里,却全然是饕蛇爱吃的饭菜。 热菜出锅,自然是秋舫的拿手好菜,椒盐八宝鸡,以他最近几日的观察,饕蛇对这道菜可谓是百吃不腻,爱不释嘴。 他带着一脸疑云的傅芷,一溜烟地来到密林跟前,风月如旧,黑暗的密林里有传出丝丝回响,饕蛇似乎早已等候在此,也不知是等得太久而有些疲乏,还是饿了太久有些无力,竟懒洋洋地将头枕在岩石上,一改往常凶恶的模样,等待着秋舫的到来。 “这边是蛇君。”秋舫使了个眼神,示意傅芷看过去。 关于饕蛇救过门中弟子性命的传说,傅芷也是有所耳闻,但她同样知道这条异兽并非平易近人之物,心中仍旧带着几分恐惧,走了一半,便死死地顿住脚步,只是紧紧跟在秋舫背后。看书喇 秋舫见状,自然是宽慰她道:“蛇君不会伤害我们。” 听完这话,傅芷才将信将疑地挪到脚步,随着秋舫往前方走去。 “蛇君,请慢用。” 经过十多日的相处,秋舫也逐渐摸清饕蛇的秉性,虽然面相凶恶,但对秋舫并未存什么恶意,反倒是吃惯了秋舫所作的饭菜,看着少年的眼神竟变得柔和起来,更甚至喉咙里发出低低地叫喊,好像迫不及待想要来上一顿饕餮盛宴。 秋舫每次所做的吃食都算不上多,好在饕蛇虽然贪食,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巨大饭量,每次都只需小小一道菜便能心满意足地离去。 看着饕蛇风卷残云,白瓷餐盘便就空了,傅芷未曾想到弟子们口中凶神恶煞的饕蛇竟有如此乖巧专注的一面,一时间心中的恐惧也消散无影,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与秋舫并肩而立。 包餐一顿之后,饕蛇才注意到今日陪同秋舫前来的,竟还多出一个人来,愣了片刻,琥珀色的蛇瞳突地一亮,猛然昂起头来,嘶吼出声,毫不掩饰地啸出对傅芷的敌意。 傅芷心中一颤,不禁往后退了一步,秋舫同样心惊,连忙站在傅芷身前,双臂一展,将傅芷牢牢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饕蛇。 饕蛇见秋舫挡在傅芷跟前,张开的血盆大口稍微缩了一缩,它虽无灵智,但本能却告诉它,若是一口将秋舫吞没,恐怕日后再也吃不到色香味俱全的椒盐八宝鸡了。 “蛇君,这是我的师妹。”秋舫见饕蛇稍微缓和了一些神情,便出言解释道。 但饕蛇哪里听得懂他所说之言,只是愣了一愣,但也知道秋舫与傅芷对自己并无敌意,便将蛇头轻轻缩回林中,不见了踪影。 见饕蛇走远,一切又转回静谧安宁,秋舫心中这才松了口气,轻轻转过身来,对着傅芷笑道:“相处久了,蛇君不会伤人。” 秋舫话音一落,才看见傅芷正巧笑连连,双眸一闪一闪地看着自己,一时间竟觉得有些赧然。 “小师兄真厉害。”傅芷说道。 秋舫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也跟着傻笑起来。 少年正欲开口说话,不了傅芷却脸色一变,死死地盯住秋舫身后的方向,眼中浮现出一阵惊恐。 秋舫一怔,双目怒瞪,心头颤道:“难道密林...” 第一百三十五章 密林深处 循着傅芷惊恐万分的目光,秋舫猛然回头,眼中还未看清景象,便觉得有一阵难闻的气浪朝自己涌来,待他看清之时,才发现已然离去的饕蛇复又回来,此刻正在自己面前张开血盆大口,瞧上去颇有几分狰狞。 秋舫眼中原本流露出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转而浮现出一种尖锐而又冷厉的东西,他很清楚,接连几日,饕蛇尝惯了他的厨艺,对他早已不报敌意,此时却现出冷酷狰狞的容貌来,恐怕有异。 念及于此,他双指并剑,时刻准备着与饕蛇全力一战,毕竟他虽然能够轻易脱逃,身后的傅芷却不能,就算在此拼上性命,也绝不能让饕蛇伤害傅芷分毫。 “小师妹,小心。”秋舫微微偏过头,低声说道,但他一双眸子却定格在饕蛇身上,不敢移开片刻。 少年郎的紧张情绪瞬间传递给了傅芷,她眉头紧锁,一双纤纤玉手也悄然探向自己腰间的蓝布口袋,里面盛满了她自己炼制的符箓,她打定主意,就算自己道行微末,但也绝不会独善其身,誓要陪着秋舫死战到底。 “它,好像没有恶意。”阿鱼安静地注视着场中的对峙,片刻之后,却突然低声朝着秋舫说道。 秋舫闻言,挑了挑眉,但还是不敢有任何松懈,冷冷道:“何以见得?” “我能感觉到,它没有恶意。”阿鱼沉吟着说道,月辉洒下,落在饕蛇身上,有那么一刹那,在秋舫看来,饕蛇原本琥珀色的眼瞳中竟有些泛白。 少年将信将疑地拉着傅芷退开一步,他并不主动出手,只是默默观察着饕蛇的一举一动,心中盘算着若饕蛇当真对自己出手,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嗷!” 饕蛇突然昂着头颅对着天空大声吼道,换做平常,饕蛇的叫喊多是低低的“嘶嘶”声,今日出声颇为不同,令秋舫心中的悬疑更甚。 饕蛇吼叫了半晌,却突然有气无力般地垂下蛇头,巨大的身躯重重跌到地面,竟砸出一个深坑,厉声吼叫也变作了低低的哀鸣,蛇瞳里浮现出一丝痛苦之色。 秋舫面色凝重,正欲上前俯身查看,饕蛇却强撑着身子扭动了两下,似乎在拒绝秋舫靠近。 少年见状,连忙停下脚步,不远不近地看了半晌。 那饕蛇这才继续扭动了起来,只是比起来时的速度缓慢了太多太多,有气无力地往密林深处退去,不过退了几尺远,便又回头瞧了秋舫一眼。 那一眼,似乎有哀求,有孤傲,有嘱托。 秋舫并不知其有何意,只是半虚着眸子,静静地观察着一切,只是手指微曲,并没有保持一开始的战斗姿态,危险退却,他的神情自然也稍稍松懈了几分。 “小师兄,它好像...在叫你...叫你跟着它去。” 傅芷狐疑地望着饕蛇,断断续续地说道,好像正费尽心思猜测饕蛇真实意图所在。 “叫我?” 秋舫愣了片刻,旋即指着自己疑惑道。 傅芷睁大眼睛瞧着他,缓缓点了点头,并没有接话。 秋舫又侧目看了饕蛇一眼,正好,饕蛇此时也顿住退走的躯体,回头望着秋舫,一身蛇鳞黯淡无光,只是被泥地里的灌木丛刮得呲呲作响。 看来它还真是在催促自己跟上。 秋舫看着饕蛇的眼眸,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旋即便三步并作两步般往前跟去,傅芷见了,自己也紧随其后。 见傅芷也跟在身后,饕蛇竟突然展露凶色,使出浑身力气再度大吼了一声,风浪涌过,秋舫与傅芷二人均是神情一滞,有些不知所然。 须臾,秋舫会意,这才对着傅芷说道:“小师妹,你且先回屋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傅芷闻言,眉头锁得是更加紧了,饕蛇乃是异兽,本就是生性残暴,喜怒无常之物,让秋舫一人独自跟去,她心中岂能放心得下,念及此处,少年怎肯诺动脚步,仍旧是紧紧抿起双唇,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原地。 秋舫岂会不解傅芷是何心意,故意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来,轻松道:“放心吧,蛇君不会伤我。” 依照饕蛇对傅芷的态度来看,若是傅芷与他一同前往,恐怕事情反而会变得更加复杂,而且傅芷将修炼之事看得极轻,平常也算不上用功,因此道行也不算高,秋舫自认没有在饕蛇手底下保住傅芷的本事,自然也不愿对方与自己一道涉险。 傅芷沉着脸盯着秋舫瞧了一阵子,或许是猜到了少年郎的心思,只好柔声说道:“好,那我等你回来。” 傅芷温柔的话语如一汪春水,潺潺流进秋舫心房,一股暖暖的,轻轻的奇异感觉渐由心底升起,在秋舫脸上开出一朵绚烂的花儿,他咧嘴笑道:“好,等我。” 说罢,身形一动,便随着饕蛇往密林深处钻去。 穿过一片又一片丛林,秋舫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变化,越往深处走,丛林内便更为潮湿,甚至时而还能瞧见氤氲缭绕的黑色沼泽,少年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口鼻,他知道紫气腾腾的薄雾中藏着剧毒。 起初还时不时有各种鸟兽出没,也不知时不时前几日打过椒盐八宝鸡主意的小松鼠们,在树干上偏着头望着他,好像在诧异着此人是如何闯进来的。 当秋舫行至深处时,死一般的寂静越来越深重,就连空气也越来越稀薄,树干上长满了湿漉漉的青苔,地面若是常人踩上去也会显得泥泞,好在少年身体灵活,速度不慢,又有道行打底,在这丛林内不断穿梭倒也无事,只是在前方引路的饕蛇便没有这样好过的日子了,秋舫明显听见饕蛇的喘息声变得愈来愈急促,行动比之方才也更加缓慢。 少年将这一切瞧在眼里,明眼人都知道,饕蛇现在身体虚弱,只是它巨大的躯干上并没有明显的伤口,实在不像是受了什么伤的模样,这倒令秋舫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又走了一阵子,饕蛇突然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琥珀色的眼瞳中蒙着一层雾气,看起来颇为可怜。 少年情不自禁地纵身跃起,落在饕蛇身边,蹙眉问道:“蛇君,你怎么了?” 饕蛇并没有灵智,听见秋舫出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秋舫此时的心里,已完全抛下了对饕蛇的最后一丝恐惧,只是轻轻将手搭在后者的黑色鳞片上,轻轻抚过,那质地像是坚硬的黑宝石,冰冷彻骨。 秋舫的手掌初一搭在饕蛇身上,饕蛇巨大的身躯明显颤抖了一下,但缓缓适应了这只温热的小手搭在自己身上,只是在喉咙里发出一阵阵轻轻的呜咽,眼瞳的光泽愈加黯淡了。 少年大抵察觉到事情有一丝不妙,照理说来,一个强大的第三类人都只能堪堪与异兽战个平手,这还只是理论上而言,若是在自己的领地内,异兽的实力能够上升数个档次,是连周宗也奈何不了的角色。 这一点,经过接连几日的接触,少年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是在饕蛇吃饱喝足的时候,在密林之中动起手来,秋舫就算速度再快恐怕也无法逃出生天。 饕蛇沉默了一会,好像稍微积攒了一些气力,便是蠕动着身躯,再度扭动起来。 “看来蛇君有个不得不去的地方。”少年默然道,脚下自然也不肯怠慢,便是紧随其后,一边担忧地看着饕蛇,一边缓步走着。看书溂 须臾,秋舫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距离密林的入口究竟有多远,只知道黑暗更加深沉,头顶的大树越来越密,还能够突破重围、穿透进来的皎洁月光已然不多,少年伸出左手在空中虚划,一道符箓一闪而过,瞬间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笔直地飞往前方,为一人一蛇照耀着即将前进的道路。 伴随着饕蛇沉重的喘息声,周遭变得更加湿阴阴的,潮湿的空气中透露着一股令人难耐的异味,正当秋舫想要揉一揉自己的鼻子之时,前方却突然多出来一道亮光。 这道亮光偏紫,并非是自己所画符箓带来的,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令习惯了黑暗的少年觉得有几分刺眼,他微微蹙了蹙眉,轻轻偏着头,朝前方仔细看去。 前方渐渐现出一个广洞,洞口周边现出一块块巨大的紫色水晶,秋舫所见光芒便是由这些水晶所发出,洞口正呼呼吹来一阵阵凉风,搭配着阴湿的空气,少年不由自主地裹了裹衣衫。 再走近些,秋舫看见这些紫色水晶上镶刻着一个个圆弧状的花纹,这些花纹的颜色却与水晶有些迥异,同样泛着诱人的光泽。 看上去这广洞,是蛇君的住处了。 站在洞口,秋舫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在心中猜测道。 果不其然,走进洞口之后,饕蛇移动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几分,好像正使出它最后的力气往洞穴的深处挪动一般。 秋舫同样也加快了脚步,紧紧跟在饕蛇身后,过了片刻,洞穴之中竟渐渐变得明亮起来,秋舫一阵沉思过后,突又眉睫一挑,心中颤道:“这便是别有洞天?” 秋舫的心声刚刚落下,耳边就听见一连串的鸟鸣,与刚才相反的是,起初密林中的怪味竟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芬芳传来。 再路过一个洞口,秋舫狐疑的心才渐渐落下地来,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他还是不禁赞叹道:“好美!” 第一百三十六章 别有洞天 果不其然,映入秋舫眼帘的是别有洞天的世界,此处算不得大,但鸟语花香,溪水蜿蜒流淌,溪水旁的桃花瓣落了一地,抬头便有碧蓝天空,好像自成一方天地,还更自有一片四季。 秋舫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叹,忍不住东张西望起来,在他的正前方矗立着一处山崖,脚边的溪水似绕山而走,涓涓而流,再看山崖下方栽种着一片翠绿的竹林,若是看得细致一些,隐隐约约能瞧见竹林深处藏着一座简陋的小竹屋。 竹屋的门窗洞开,旁边还有一汪碧水清潭,映照着翠绿的竹影,偶尔有一两条红色或红黄相间的鲤鱼高高跃起,扑通一声响,击中秋舫的心房。 若说一声世外桃源,当真是实至名归。 看见美景,秋舫的心情也好了一些,须臾,他又看向虚弱的饕蛇,好像钻进洞穴之后,饕蛇的情绪变得稳定了一些,但有气无力的神态却一点未变,令秋舫不禁有些担忧。看书喇 饕蛇好像在等秋舫尽情惊叹,但短暂停留之后,还是托起沉重的身躯,淌过溪水往竹林的侧后方移去。 少年将眼前的美景抛在脑后,连忙跟着饕蛇而去,饕蛇带他来到的地方,是一片桃林,此时桃花开得正盛,微风一拂,便有三三两两的花瓣轻飘飘地落下,跌进尘泥之中,秋舫放眼看去,地上的粉色花瓣早已叠了厚厚一层,可矮小的桃树上依旧盛开着无穷无尽的粉嫩花朵,好像并没有减少一般。 饕蛇不再等待,而是径直钻入桃林,片刻后,便又有一个巨大的草窝出现在秋舫眼前,少年凝神一看,草窝之中竟还藏着一枚硕大的桃色巨蛋。 “难不成,这是蛇君的蛋?”秋舫诧异地张开了嘴,但旋即又皱着眉头微微摇头道,“不对,蛇君怎会是女的呢。” 饕蛇并不理会少年郎的自言自语,而是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往巨大的草窝之中钻去。 秋舫正欲跟上,饕蛇却突然扭过头来瞧了他一眼,这一眼虽然并非怒目圆瞪,但也称不上多么友好,好像在示意秋舫不许靠近。 “奇怪,蛇君带我回来,怎么此时又不让我跟着了?”秋舫不禁腹诽道,但他并不敢挪动脚步,饕蛇虽然没有灵智,可这样的行为总归有他的道理,秋舫自然不会刻意忤逆。 此时,久久未发一言的阿鱼却蓦然开口道:“它...好像很喜欢这个蛋。” 秋舫闻言,微微一怔,旋即将目光投向饕蛇,只见饕蛇巨大的躯干蜷缩在一起,将粉蛋牢牢围住,蛇头时不时向着粉蛋靠近,又退回,蛇信子也接连吞吐,从粉蛋上边划过,眼中极其柔和,对这枚粉蛋真叫一个爱不释手。 “难不成这是它的孩子?”秋舫沉吟着说道。 “兴许是吧。”阿鱼简短的答道。 秋舫终归觉得不太对劲,又张口问道:“可蛇君应当是个男的才对。” “异兽,并没有公母之分。”阿鱼却冷哼着说道,好像对秋舫的孤陋寡闻颇为嫌弃。 秋舫闻言愣了片刻,毕竟是异兽,不同于人,亦不同于妖,若是没有男女公母之分,倒也说得过去,想通此节,他才悠悠道:“阿鱼姑娘不是说对异兽并不了解么?” “多的,我不知道。只不过,没想到你连这些也不清楚。”阿鱼依旧对着秋舫冷嘲热讽。 少年被阿鱼这番说辞怼得哑口无言,只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继续安静地观察着饕蛇。 这时,饕蛇又将头抬了起来,怔怔地望着秋舫,好像在示意他过去。 秋舫也不知是否会错了饕蛇的意思,只要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生怕自己走快了一些便就牵动起饕蛇的怒火来。 饕蛇此番却十分平静,待得秋舫走近,它巨大的身躯便突然松懈下来,为秋舫让开一个口子,令秋舫能够将粉蛋的全貌尽收眼底。 等秋舫定睛一瞧时,才发现这粉蛋之上已生出无数条细微的裂缝。 秋舫见过鸡下蛋,也见过小鸡出壳,自然知道这数不清的细缝意味着什么,心中不由地一惊,连忙抬起头颅,向饕蛇望去。 饕蛇此时的琥珀色蛇瞳早已渐渐起了变化,反倒是泛着一层白色的雾光,这层雾蒙蒙的感觉比之刚才更加浓厚,只不过在秋舫瞧来,也不知怎的,竟觉得有几分慈祥。 “噼里啪啦。” 正在秋舫怔忡出神之际,粉蛋接连传来几声碎裂的声音,秋舫心中一骇,手忙脚乱地往草窝旁边靠了一靠,仔细地注视着粉蛋破壳。 不过片刻,秋舫明显感觉到饕蛇曾经散发出的强烈压迫愈来愈微弱,他再度望着饕蛇,饕蛇的蛇头竟微微颤抖着,一刻不停地注视着粉蛋,好像它一旦移走目光,便会再也看不见粉蛋了一般。 须臾,饕蛇的喉咙之中再次发出低低地呜咽,这一声声呜咽在秋舫听来,比起之前更加凄冷苦楚,饕蛇叫了一阵子,便又咬着牙,轻轻地推动蛇头向着粉蛋靠近,把呜咽声哽在喉咙里,全身剧烈地颤动着。 秋舫并不能理解饕蛇这一系列怪异的行为,只是心中突然生出一阵想要抚摸饕蛇的欲望,饕蛇此刻早已不将秋舫放在心上,它的眼里,没有万亩桃林,没有鸟语花香,更没有世间万物,除却那枚粉蛋,那枚即将有东西要破壳而出的粉蛋。 秋舫缓缓将手搭在饕蛇的鳞甲上,随着那股陌生而又熟悉的冰凉感从他掌心传来,更有一阵异样的情绪猛烈地冲上他的心头。 这种情绪是一种别样的痛苦,与初次获得玄霄九雷瞳时不同,那种刚猛激烈的痛楚可以在一瞬间击穿他的意识,用撕心裂肺的触觉打垮他的身体。 与之相反,秋舫此刻内心所涌上的痛苦并非源自于某一块肌肉或是某一寸肌肤,而是掩埋在内心深处,先是一点一滴地渗透,随后再如火山喷发,猛然爆发,冲击着他的灵魂。 他并不知道这一阵痛苦从何而来,只觉得这一刹那,好像变得天旋地转,又好像整个人间即将坍塌一般, 可片刻后,当他再次凝视着饕蛇那被雾气萦绕的蛇瞳时,他才知道,这份痛,是来自饕蛇。 那双雾蒙蒙的蛇瞳里,有渴望,也有绝望。 秋舫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两者并不冲突,是可以同时存在于一双眼瞳里的。 在场者,无论是人、妖还是异兽都很清楚,有一个生命即将诞生,如同春芽出生,婴儿坠地,生的是希望,是先人的希望,更是对未来的渴望。 而绝望,秋舫却在饕蛇逐渐微弱的气息中逐渐察觉到。 好像这位强大的蛇君,即将不久于人世,秋舫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只知道,眼前的蛇君已经命不久矣,恐怕...撑不到新生命的降世。 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绝对难以接受的,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心甘情愿在自己孩子出生前便洒脱地离开人世,纵使是没有灵智的饕蛇,也做不到这一点。 “它...活不久了。”阿鱼有些迟疑的声音响起,与秋舫的想法不谋而合。 秋舫沉重地点了点头,此时悲伤已经蔓延至他周身,通过他抚在饕蛇身上的手掌,他的意识似乎在隐隐约约间与饕蛇的意识连通,饕蛇的喜怒哀乐源源不断地涌向他的脑海之中。 时间好像停滞了,秋舫怔神,双眸无神地望着前方,他也不知道就这样望了多久,好像天地也变得恍惚起来。 过了很久很久,秋舫看见饕蛇氤氲的眸子里,那一半期望和一半绝望中流下了一滴泪来。 泪落,风起,秋舫羽睫微颤,清澈的眸子里也跟着落下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打湿了黑色的华袍,又顺着柔顺的锦缎,跌在脚边的石头上,流成一条浅浅的印。 “嗷..嗷嗷...嗷!” 饕蛇仰天而啸,它的大限将至,这是人间的万古不变的规律,是仙人订立的规矩,只要是这人间中的活物,便无一人能够打破生死的循环。 秋舫抬眸望着饕蛇,他很想知道,为何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明明刚才饕蛇还悠悠吃着他亲手所做的椒盐八宝鸡,而这一刻,便要殒命。 但秋舫只能将疑虑抛在脑后,为何事情至此已经不再重要了,与饕蛇作最后的道别才是他当做的事。 念及于此,少年拱手说道:“蛇君,请安心去吧。” 饕蛇听见秋舫说话,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将蛇信子吐出,贴着秋舫的脸颊划过,一种黏糊糊而又湿漉漉的感觉传遍秋舫周身,他蹙着眉,垂下了手,悲伤地矗立着。 “嗷...嗷...” 饕蛇又叫了一声,声音由大及小,越加变得微弱,好像这便是它最后的力气,随后,它又看了看裂纹已深的蛋壳,又看了看少年,眼中充满了别样的神色。 秋舫愣了一愣,旋即猜到了饕蛇的意图,试探道:“你让我,保护它?” 少年一边指了指快要破开的蛋,一边又指了指自己,从来不曾回答秋舫任何问题的饕蛇竟难得一见地点了点头,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来。 “啪!” 蛋壳破碎。 “呜...” 饕蛇也终于垂下了头颅。 第一百三十七章 死人一个(1) 对于饕蛇而言,新生命的启航永远意味着旧生命的落幕。 随着粉蛋破壳,一只乖巧玲珑的小蛇头瞪着提溜圆的眼睛探出头来,充满无辜地打量着这片天地。 秋舫知道,这便是蛇君诞下的新生命,反观一旁的蛇君,竟随着时间流逝,原本巨大的躯干竟逐渐萎缩,渐渐地,便只剩一副薄薄的皮囊,一度布满饕蛇周身的黑色鳞甲也跟着化作一堆齑粉,只有空空荡荡的巨大蛇皮还能依稀瞧见蛇君的影子。 “它死了。”阿鱼低声说道。 秋舫又何尝不知饕蛇已然离开了人世,他并没有理会阿鱼的话语,只是低着头看着新诞生的小饕蛇,犹疑着将指头伸了过去,轻轻抚摸了一番小饕蛇的脑袋。 无论饕蛇长大后有多么凶神恶煞,初诞生的小生命都长着一副天真无邪的脸,惹得秋舫有些父爱泛滥,甚至想要一把将小饕蛇抱在怀中。 不过令他有些惊疑的是,成年后的饕蛇身躯巨大,力能扛鼎,只需要轻轻一甩尾,便能砸倒一大片树林,而这刚诞生的小饕蛇却与之相反,长约三寸,不过是一柄匕首般的长度而已。 “嘶...嘶...嘶...” 感受到秋舫的抚摸,不谙世事的小饕蛇轻轻吐出信子,发出一阵阵声响,好像颇为享受,从它瞪圆的眼睛里,秋舫可以知道,小饕蛇并不知道自己的...不知是母亲还是父亲,已经溘然长逝,自己再也见不到了。 念及于此,秋舫心头浮上一阵奇怪的感触,虽然自己与八王爷一家并没有多少实实在在的亲情可言,毕竟自己的脑海之中并未留存有关他们的音容笑貌或者任何共同的记忆,但从周宗等人的口中,他得知自己的命运也如同这只小饕蛇一般,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将来这只小饕蛇也只能从别人的口中听闻到有关于父母的故事。 此刻,风浪又起,桃香四溢,不紧不慢地涌入秋舫的鼻腔之中,少年看了看饕蛇最后剩下的皮囊,又看了看天真的小饕蛇,哀叹了一声,便将小饕蛇捧在手中。 小饕蛇见状,吐出蛇信子舔了舔秋舫的手掌,好像已经极度适应了秋舫的气味,将他当做了自己的亲人一般。 “你要怎么做?”阿鱼再次出声问道,这般场景她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好奇来,她很好奇秋舫会怎样处理这件事。 秋舫沉吟片刻,喟叹道:“蛇君将它托付给我,我自然要护它周全。” “可是...依照你师叔之言,饕蛇在此是有使命的。”阿鱼想起熊珺祺当日的一席话,冷然说道。 这回,换秋舫愣了一愣,他疼惜地看了看在自己掌心扭动的小饕蛇,陷入了沉思。 “你不是想知道,异兽所守护的东西是什么吗?”见少年默不作声,阿鱼再度出言问道。 秋舫闻言,迟疑着点了点头,随后又猛然摇了摇头,叹道:“饕蛇已死,那秘宝或许也随它烟消云散了。” “那你不妨,看看究竟。” 阿鱼冷冷说道,秋舫知道她所指为何物,脑海之中浮现出刚才进入这片别有洞天之所时,所见到的小竹屋。 经过一阵子的思想斗争之后,少年郎总归是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往桃林外边挪动了脚步,当然了,也不全是好奇心使然,秋舫之所以动了一探究竟的念头,极大一部分自然是为了小饕蛇,只有清楚了秘密是什么,他才能知道小饕蛇究竟该如何安置。 青色的竹屋坐落在悬崖峭壁之下,屋子的门半掩着,窗子打开,清风从远处带着芬芳桃香菲拉,掠过窗头,整片竹林显得尤为静谧。 初一走进竹林之中,秋舫便顿住了脚步,既然有小竹屋存在,说明此处一定有人曾居住过,即使刚才已经发生了许多事,这小竹屋也没有什么动静,但也不能代表着屋中没有人烟。 “请问,有人吗?”少年站在竹林的入口处,朗声喊了一嗓子。 虽然房门虚掩,窗户洞开,明明是有人的迹象,却在秋舫打了声招呼后,等了半晌也没有任何声响传出。 秋舫蹙了蹙眉,再次重复了一声,得到的结果依旧如此,了无回音。 “我能感觉到,没人。”阿鱼提醒他道。 见阿鱼说得如此笃定,秋舫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稍微安稳了一些,他看了一眼手中捧着的小饕蛇,便咬紧牙关,义无反顾地抬脚向前,直直地钻进了小竹屋内。 竹屋内,静默森然,陈设甚简,多是用竹条编织的桌椅板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这是一间简陋的两居室,中间有一张折屏隔开,秋舫往深处走了几步,再扭头看向折屏,折屏上的画有些奇异,只是用工笔绘制了一大片流云,流云之中好似还雕绘着一条通体漆黑的大蛇,蛇头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同样藏在云层中的,还有一只圆环状的物件,秋舫并不识得那是何物。 再往旁边瞧去,一张琴桌横于屏后,还有一张竹床摆得更加靠后,床脚放着一尊镂空香鼎,此时并没有吐露着袅袅轻烟,其中只有一大片灰白的香灰而已。 看来隐居于此的世外高人一定是心境恬淡,平常只会弹琴奏乐,并没有其他活动。 “看来这里也不能解答我们的疑问?” 秋舫环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有些索然地摇了摇头,好像已经心生了去意。 阿鱼也没有答话,若是平常,她瞧见了什么令人觉得惊奇之物,一定会告知秋舫,但她的沉默已经昭示着她与秋舫无异,并没有多余的发现。 须臾,正待秋舫转身欲走之际,他手中捧着的小饕蛇却“嘶嘶”叫嚷起来,甚至在少年的掌心里活蹦乱跳,情绪颇为亢奋。 “怎么了?”少年蹙眉问道。 小饕蛇仍旧是“嘶嘶”地吞吐蛇信子,并不能听懂秋舫所言为何物。 秋舫见状,总觉得此事有些诧异,便随着小饕蛇的目光望去。 让小饕蛇兴奋不已之物,恐怕便是这块折屏了,秋舫沉思道,他知道小饕蛇正是看着这块折屏才接连发出叫喊来。 见小饕蛇如此激动,少年不由地往折屏处走近了一些。 “这是你的...父母...”少年指着折屏上的黑蛇说道,经过刚才的观察,他大抵是猜到了折屏上所绘之蛇便是饕蛇。 小饕蛇听见少年出声,竟难得地偏着小脑袋看着秋舫,那似懂非懂的表情耐人寻味,秋舫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来,好像刚才的一幕令他觉得有几分欣慰。 毕竟要想让异兽听明白人类的话语,是难上加难之事。 正当秋舫露出一个浅笑之际,小饕蛇却突然一跃而起,落在了折屏下方,秋舫看着它,它正努力地伸长小脑袋,好像很想将头够到折屏上方的饕蛇,但不管它如何使力,也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秋舫见状,笑了一笑,便将小饕蛇再度抱起,聚到折屏面前,让小饕蛇能够轻易够到折屏上边的饕蛇。 得到了秋舫的帮助,小饕蛇自然是开心得无以复加,小小的脑袋也跟着乱晃起来。 秋舫见了,被小饕蛇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快乐所感染,和煦的笑容自然是绽放得更加热烈,可没过多久,他的笑声便戛然而止。 随着小饕蛇的蛇信子接触到折屏上的大饕蛇时,整间小竹屋突然颤动了起来,明明拼接得严丝合缝的竹材中间裂开数条缝隙,以折屏分界的两件居室竟也一高一低地各自升降,随后又出现几道幻想,好像一间屋子突地变作了许多间。 秋舫堪堪站定了脚步,有些慌乱地看着眼前的变化,情急之中不免向阿鱼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鱼沉默了一阵子,才缓缓开口道:“不知道。” 见阿鱼的回答又是意料之中的不知道三个字,秋舫不禁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好像对此颇为头疼。 就在此刻,幻象之中竟也出现了数道人影,秋舫定睛一看,竟全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子,自己每次眨眼,那些与自己一样的影子也跟着眨眼,颇为奇特。 须臾,周遭的震动消失了,但眼前的景象却未能回归原位,少年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也不敢随意走动,只好默默观察着眼前一切,想要寻找破解之道。 “饕蛇...去了?”一个悠悠的,有些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从秋舫的四面八方传来,少年突然觉得毛骨悚然,眼前却看不见任何其他人的身影。 “敢问阁下是?” 秋舫朗声说道,他一丁点都察觉不到身畔有任何人的气息存在,猜测到对方的道行一定高出自己许多。 那个苍老的声音却并不理会他,只是沉默了片刻又道:“哦,小饕蛇也出生了。” 说罢,那个声音又爽朗地笑了起来,好像颇为欣慰一般。 秋舫狐疑地打量着四周,再度张口说道:“阁下是哪位?” “我啊...死人罢了。” 那个苍老的声音也再度响起,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 第一百三十八章 死人一个(2) 秋舫神情一僵,虚着眸子悄然张望了一番,还是未能瞧见出声之人身形所在,只好撇嘴无奈道:“前辈怎么这般称呼自己。” 对方闻言,却冷冷地低笑一声,随后,竹屋无限循环的镜像之中,突然之间陷入一阵深深的死寂。 见对方默不作声,秋舫也不敢再度张口,他一点也察觉不到对方的气息,只识其声,难辨其位。更何况,不仅自己如此,他甚至隐隐觉得体内的阿鱼也在凝神静气地观察着四周,因为,她也完全不知道对方的深浅。 秋舫知道,周遭虽不至于出现一阵至强者所带来的无穷压迫,但对方既然能跟自己搭话,而自己却完全不能察觉到对方所在,这本身就是一种实力差距的鸿沟。 秋舫咽了口唾沫,他还在等待,等待对方开口。 沉默了一阵子,那人才缓缓出声道:“今日是多少年了?” 他的语气悠然绵长,好像大梦初醒般恍惚。 秋舫的嘴唇动了几下:“夏历...六百九十六年。” 虽然看不见对方,但秋舫明显感觉到,随着自己的话音一落,对方的情绪沉了一下,这万花筒般的镜像世界也轻轻颤抖了一下,秋舫不禁警惕地并起剑指,蓄势待发。 而他左手掌心中的小饕蛇却“嘶嘶”叫了几声,一边出声一边扭动着小小的身躯,好像并未被秋舫沉重的思绪所感染,反倒是愉快得很。 见此情形,对方竟低低地笑了起来,也不提及自己的身份,而是打趣道:“小蛇都有孩子了。” 秋舫闻言愣了一愣,他以为对方在说手中的小饕蛇都有了孩子,便出言解释道:“这是蛇君诞下的小饕蛇,它才刚出生,没有孩子。” 对方闻言也跟着愣了一下,旋即朗声笑了起来:“哈哈哈,此小蛇非彼小蛇,我说的小蛇,可不是你手里的小东西。” 见对方的情绪稍微欢愉了一些,秋舫也稍稍松了口气,解释道:“前辈,除了它,哪还有其他小...” 说到此处,秋舫的话语明显顿住,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双眸一亮,复道:“难道前辈说的是...蛇君?” “哦?”那个苍老的声音有些惊异,旋即又道,“你叫他蛇君?” 秋舫轻轻蹙眉,他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他不傻,在话里行间,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来历不凡,或者说,资历不凡,于是他又狐疑道:“莫非前辈...” 对方闻言又笑了起来,怪笑着道:“我死的时候,你口中的蛇君与它,还是一般大小。” 对方的话音一落,便有一个瘦削佝偻的人影轻飘飘地来到秋舫面前,少年见眼前突然冒出一个陌生人影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开了一步,清亮的眸子里充满了警惕。 不过令他奇怪的是,对方的身形明明已经落在自己跟前,自己却完全无法察觉到对方的气息,好像,的确如他所说,这佝偻着背的老头子,是个死人。 秋舫本欲开口询问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究竟是何许人也,但话要出口之时,又被他咽了下去,对方的实力如何他自然摸不清底细,但他却能猜得到,面前的老者绝对不是一阶普通人,更或许,他是世间绝无仅有的高手,在这样的人面前,自己还是少出声为妙,免得言辞过于唐突,激怒了对方。 自打那老头现身之后,脸上却一直洋溢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他打量了一下秋舫与秋舫掌心的小饕蛇,最后又将目光落回到秋舫身上,面色平静道:“不知不觉,又去了两百多年了。” “两百多年...”秋舫压着嗓子重复道,好像对此颇为不解。 老者看出了他眼中闪烁着的疑虑,旋即摆了摆手道:“依照你所说的时间来算,老朽离开这人世间,已经两百多年了。” 老者说罢,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有些凄凉,又有些无奈,好像这一切便是无法打破的宿命,令他终其一生也做不了什么。 听见老者说了这么一句话,秋舫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目光也有些奇怪的游移不定。 难不成我之所以察觉不到这位老前辈的气息,是因为他,并非活人?可不是活人,那他又怎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呢? 秋舫一连在心中抛出数个问题,面色也颇为吃惊,口中也连忙说道:“老前辈这是去了哪里?” 莫非世上真有鬼魂之说? 少年的心中已有答案,却不敢相信这个答案,但转念一想,既然自己已经见过了妖和妖兽,那再遇上鬼魂又有何奇怪的呢,要知道曾几何时,他也是一点都不相信这世上是有妖的。 老者虚着双眸深深看了秋舫一眼,淡淡道:“你说死了是去了哪里?” “晚辈不知。”秋舫低着头,装傻充愣道,虽然他很想问一句是否人死了便会下地狱,但转念想到之前在墨宗,听闻下人之间叫骂时,也会诅咒对方死后下地狱,想必地狱这两个字,也不是很什么顺耳的话语。 那老者却轻轻地向着秋舫飘来,他本就比秋舫要矮上一些,加之身形佝偻,来到秋舫面前时,竟需要抬着头看秋舫。 他便这样子打量了秋舫好一阵子,脸上平静如水,口中轻轻道:“你猜,是不是地狱?” 听闻“地狱”二字,秋舫忍不住抬起头来,那副神色仿佛在说:“前辈,你怎么知道我想的便是这两个字?” 但秋舫终归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只是将到了嘴边的话语吞了回去。 老者见状却放声笑了起来:“哪有什么地狱,人死了,便是一捧枯骨,什么也都没了。” “那前辈现在是...”秋舫狐疑地问道,既然对方说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那现在跟自己说话之人,又是何人? 老者转身看着秋舫,他知道秋舫心中一定有一万个疑惑,但他却没有打算去一一解答,只是低头沉思片刻,旋即说道:“心有不甘,留下的一抹残魂,等你死的时候,就知道了。” 老者的话说得颇为吓人,惹得秋舫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不待秋舫答话,便补充道:“当然,你也得死得心有不甘。” “晚辈,有些明白了。”秋舫猜测对方所谓的残魂,便是指临死之时心中的积怨冲破了三界五行的束缚,从而诞生的一段并不能支撑太久的意识。 而老者的下一句话,证明了他的猜测。 “我留不了多久,你要问的,我回答不了,只是我还想,再问你几个问题。你若不瞒我,我自有报酬。”老者有些怆然地说道,看来留给他这一抹残魂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看书喇 “前辈但讲无妨,晚辈知无不言。”秋舫并不贪图所谓的报酬,只是觉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对,对方虽然已死,但这一抹残魂便是不甘心的证明,既然只是问几个问题,对自己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又何不圆了对方的梦想,让对方走得了无牵挂呢。 老者看着秋舫清澈明亮的眼眸,淡然地笑了起来,他生前阅人无数,只需要看一眼秋舫的眼睛,便能知道对方是否在骗自己。 “你可认识冯章...”老者微微抬着眉,虚着眼,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不过话说到最后,声音却越来越小,又过了片刻,才又接道,“时间太久,竟连那老道长的名字也忘了。” “前辈想问何人?”秋舫探着头问道。 “我只记得他啊..他叫冯章什么...” 兴许是死去了太久,老者竟想不起故人的名字。 “晚辈并不认识。”虽然老者没能说出全名来,但秋舫光听前两个字,便知道自己并不识得此人。 “也罢也罢,长生哪有那般好求,我都死了两百多年了,那老道长,恐怕灰都剩不得了。”老者笑着摆了摆手,旋即便将话题岔开道,“天下,还是人君的天下?” “是,只不过,按照年生来算,恐怕不是前辈记忆中的人君了。”秋舫沉声答道,庙堂之上,藏着他的身世之谜,更流淌着自己家中的鲜血,提起人君二字,他的思绪总归有些沉重。 那老者奇怪地瞧了他一眼,似乎看出了些什么端倪来,猜测道:“看来你跟庙堂,有些关系。” 将死之人,就是知道得再多,也传不出去了,秋舫也说过知无不言,自然是默不作声地低下头颅,并没有说话,但表情已经告诉了对方答案。 老者看着秋舫的眼神,便猜到秋舫的心思,只是摇着头笑了起来:“看来天下,乱,还是一般的乱啊。” 秋舫抬眸瞧着老者的神色,虽然是一句感叹,字里行间却没有恨铁不成钢的唏嘘,看来他生前,并不关心这人间究竟是何面貌。 “老朽和冯章...对,冯章历,求了一辈子的长生,终归还是要化作一捧黄土,真是唏嘘不已啊。”老者终于想起了自己记挂着的那人的名字,语调高昂了不少,眼中,自然却又流露出几分怅然。 秋舫看得出,老者的怅然若失,并不悲也不喜,似是认命,又似乎是一种释怀。 第一百三十九章 死人一个(3) 秋舫怔怔地看着老者,他在等老者继续说完他的故事。 老者的话锋却突地一转,神色严肃了许多,沉声说道:“可有人长生了?” 秋舫对视着老者的眼眸,少年不明白,为何世人总想着长生,求着长生,好像只要能长生,在人间的任何东西都可抛下一般。 “晚辈从未见过有人长生。”秋舫拱手答道,他知道老者对这一句回答看得极重。 果不其然,老者得到秋舫肯定的回答后,竟长舒了一口气,好像胸中浊气已经在他心中闷了几百年,他等的,就是今日。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老朽没白死。”老者说完竟兀自笑了起来,他穿的是一袭粗布麻衣,干净得一尘不染,一如这件小竹屋,即使等了两百多年,也没有多余的灰尘铺在上边,好像这一片洞天之中,本就干净无瑕。 或许这便是他的不甘吧? 秋舫默默在心中猜测道,长生二字对老者而言是求而不得之物,终其一生都踏在漫漫长生途中,若是得知自己身死知乎,这世间有人真正的求到了长生,相信他的心中一定五味杂陈,临死时的不甘也会瞬间膨胀,吞没他的所有。 原来死亡,也挡不住欲望。 老者说完这句话,身影竟模糊了一些,秋舫看着这一切,轻轻挑了挑眉。 老者又道:“我要问的,问完了,你有没有要问的?老朽这一生,不欠别人。”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聊了这样许多,秋舫还不知其姓甚名谁,抛出的第一个问题自然是想一问究竟。 老者却笑了一笑,旋即摆了摆手道:“忘了,换一个。” 秋舫盯着老者深邃的眼瞳,迟疑了片刻,他也不知道老者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但对方不答,自然也不能问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话锋一转,切入正题道:“那...饕蛇为何在此?” “守护它要守护的东西。”老者抚过自己花白的长髯,淡然笑道。 “它要守护的东西是什么?”秋舫怔怔地看了看手中的小饕蛇,追问道,小饕蛇似乎察觉到他们在讨论着自己,眨巴着可爱的三角眼,愣愣地支起头来。 那老者又走近了一些,伸出手来摸了摸小饕蛇的头颅道:“你可知道异兽守护的东西,都是从何而来?” 秋舫困惑地摇了摇头,这件事,对他而言,自然是一头雾水,就算是抠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个中缘由。 老者见状,笑着嘲弄起少年来:“我看你颇为奇特,体内更有古怪,还当你也是...” 老者说着说着便停顿下来,旋即又接回刚才的话题道:“那你可知仙人?” 秋舫摇了摇头,似乎又想到什么,赶紧又点了点头。 老者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苦笑一声:“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有所耳闻,前辈不妨细说。” 秋舫东拉西扯地听说过一些仙人的传言,但终归是道听途说,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也难以分辨。 “许久许久以前,妖族异动,仙人稳坐钓鱼台,却要人类替他们出手。”老者有些愤恨地说道,顺势将双手负在身后,眼中里闪过一丝厉芒。 奇了怪了,为何人人提起仙人,都是一脸的不悦,好像仙人在人间欠下了太多孽债似的,秋舫疑惑地皱起眉头,这一点他倒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阿鱼在的缘故,他更感兴趣的是老者口中的妖族异动。 “劳烦前辈说说何为妖族异动?”秋舫追问了一句。 老者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好气地说道:“你没师父?” 秋舫闻言一愣,但还是恭敬答道:“有。” “强否?” “极强。” “那你去问他,老朽时间可不多了。”老者啐了一口,他身形越来越飘忽不定,好像的确如他所言,时日无多。 秋舫悻悻地笑了一笑,等待着老者继续讲话说下去。 “那一场大战后,仙人留下了一些异宝,作为妖魔再来犯时,人类可以依靠的神兵利刃。”老者继续说道。 话到此处,秋舫有些恍然大悟般接茬道:“这些神兵利刃,便是由异兽守护?” “是了,天下异宝何其之多,均不是凡物,但仙品之器自有能者可用之,所以...至少在两百年前,大部分异宝都还未现世,能现世的东西,自然也要第一类人才能取得。” 老者的语速比之刚才虽然快了许多,秋舫倒是也能理解他这一番说辞,一边洗耳恭听,一边轻轻点头。 “那比之法器如何?”秋舫想起世上层出不穷的各类法器,与异宝相比似乎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不免多问了一句。 “法器?”老者眉睫一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秋舫点了点头。 老者又道:“法器,便是对异宝的模仿,不过嘛,倒也不能说法器一无是处,中等、下等法器当然是不值一提,但上等法器,也有不输异宝之物。” “那取得异宝,一定要胜过异兽么?” “倒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也可能是,得到异兽倾心。”老者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看向秋舫,却将秋舫看得心头发毛,颇为不解。 异兽没有灵智一事众所周知,既无灵智,又何谈倾心? 老者一眼看穿秋舫心中的困惑,旋即又道:“异兽虽无灵智,但有意识,他若本能地将你当做亲近之人,这异宝,岂不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看着老者玩味的笑容,秋舫不禁低头瞧了瞧掌心的饕蛇,正巧那小饕蛇也在瞧着他,一双无辜地眸子里活力四射,不愧是最鲜活的小生命。 “我来到此地时,你口中的蛇君也是这般大小,即使是世间最为冷血的蛇类,但也抹不去镌刻在骨子里血浓于水,那日,我也是这样将饕蛇捧在手中的。” 老者一边说着,一边想要将秋舫手中的小饕蛇捧过,眼神中满是和善与回忆,好像一旦捧起饕蛇,他便能捧回过往的岁月。 但这一次,小饕蛇却不太买账,好像是察觉到对方想要带走自己,它“嘶”了一声,竟一口咬去,不过令秋舫惊诧在于,小饕蛇小小的利齿竟从老者手掌穿过,扑了个空。 见到秋舫眼中的惊疑,老者又笑了一笑,喃喃道:“死人,便是死人了。” 他说这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一种无奈的哀叹。 秋舫并不想多提对方的伤心事,只是将话锋一转:“也就是说,蛇君曾经守护之物,现如今,是小饕蛇在守护?” “正是如此。”老者笑吟吟地看着秋舫,肯定道。 “那是什么?” “桃花镯。” “有何妙用?”秋舫瞪大着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老者。 老者却继续笑了笑,又摇头道:“妙用无穷,一会你自己去桃林瞧吧。” “依前辈所言,那桃花镯应当是前辈之物。”秋舫想起老者隐约提及的故事,猜测蛇君与老者也许同样有着一段不解的缘分。 老者并未否认,只是叹气道:“我是个死人,现在,那是你的东西了。” 秋舫知道,或许用不了多少时日,更或许就在转念之间,老者的最后一缕魂魄便不会留存人世。他深知是自己的便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永远也不会得到,念及于此,他也不再装模作样地推脱,只是应声道:“多谢前辈。” “那老朽再问你一个问题?” “前辈尽管吩咐。” 拿人手短的道理秋舫岂会不懂,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 “你是妖?”老者说话时,眼神颇为锋利,问得秋舫有些瞠目。 须臾,秋舫答道:“不是。” 老者闻言,眉目一挑,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又道:“那为何...” 说出这三个字,老者又陷入了沉思,好像遇到了什么难题。 秋舫转念一想,大概是体内有阿鱼在的缘故,所以老者才会误认,不过提及妖时,对方不急不躁,不惧不怕,足以说明对方有多么宽广的见识。 想通此节,秋舫这才说道:“我体内倒是有...半人半妖?” “半人半...妖?”老者眼中的精光比之刚才更盛了一些。 不待秋舫答话,一言不发已久的阿鱼突然接话道:“是。” 听见这个女子的声音,老者沉默了片刻,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高声说道:“妙啊妙啊,哈哈哈哈哈。” “前辈何出此言?”秋舫纳闷道。 秋舫的话音一落,老者似乎又被解开了什么心结,身影越发地透明起来,好像再要不了几句话,便要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也说不上来,可惜,时间是不够的了。”老者的话让秋舫有些一头雾水,明明妙啊妙的一声声感叹,怎么问起他来又成了他也说不上来。 不过这些话秋舫也只敢放在心底,只是再次问道:“前辈生前一定很强?” “很强吗?也就是第一类人吧。”老者自问自答地与秋舫打了个趣,好像已经在倒数着他离去的时刻。 秋舫看见对方即将消失得身影,周遭如同镜像世界的小竹屋也一层层退去,无限延伸出来的居室一间间变少,看来这个环境快要破去了。 “晚辈还想问一个问题。”秋舫抓紧时间说道。 老者舒了口气,一边等待着离去的时刻,一边笑道:“讲。” “前辈还是想不起姓甚名谁吗?” 老者闻言,却释怀般地笑道:“想起,想不起,又能如何,人类就是星河中的尘埃,仙人将你拾起,你便璀璨夺目,仙人将你抛下,你便隐入烟尘,一世,一时,又有何异呢?” 仙人笑罢,朝着秋舫手中的小饕蛇瞧了一眼,又朝他的腹部瞧了一眼,又将目光落回秋舫脸上,平静道:“小饕蛇,好好待它。” 秋舫点了点头,将小饕蛇捧得更紧了一些,小饕蛇似乎感受到了一股暖意,竟顺势躺在秋舫掌心之中,露出一个舒适的表情。 老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道:“仙人虽然无情,但人间总是精彩,可惜了,不然我还真想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见老者大笑起来,秋舫愣了一愣,旋即想起什么,急道:“曾有人跟前辈说过相似的话。” “哦?还有谁与老朽同具慧眼?”老者挑了挑眉,不过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微弱了许多。 “一个小孩子罢了,不过他给了我一只玄霄九雷瞳,说是借此看看人间。”秋舫一边说着一边思索,突地才想起,为何不问问这位见识多端的老前辈,玄霄九雷瞳的奥秘是什么呢? 不过等不到他开口,老者的脸却瞬间变得极度扭曲,秋舫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脸上,会在同一瞬间浮现出如此多的表情来。 疑惑,惊诧,恐惧,悔恨还有绝望,齐齐涌上老者快要透明的脸颊,硬生生撕碎他原本颇为慈祥的表情,吓得秋舫往后退开了一步。 “玄霄...九雷瞳,好啊,竟...啊!!” 时间并没有给老者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机会,随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举起右手,喉咙也跟着迸出一声凄厉的喊叫,犹似杜鹃啼血,带着浓烈的哀绝与痛苦,随着时光,陷入了尘埃。 不过,仍有一丝光点,在老者手指虚化的瞬间,突然窜出,钻进了秋舫的眉心。 再看其他,竹屋中的一切,已经归于了原位。 第一百四十章 桃花镯 变故,突如其来,秋舫眼前的一切虽然归于平静,但他内心却是波涛汹涌,不知怎的,周身的法力也跟着不安地躁动起来。 关于老者,来得快,去得也快,秋舫知道老者不仅与饕蛇,还有所谓的桃花镯都有着不解的渊源,但他却不知道老者的来历与故事,不知道老者为何居住在此处,更不知道他因何而死。 又为何,听见玄霄九雷瞳这五个字后,会露出那样令人恐惧的表情来。 少年郎站在原地,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眉心,明明眼睁睁看见光点飞入自己的眉心之中,自己却察觉不到什么,他这一脸愁容,即使在小饕蛇看来也颇为苦恼,竟支起冰凉的蛇头在他温润的掌心中蹭了几蹭。 “你,可还好?” 难得的是,阿鱼也担忧地问了一声,刚才的场景她还历历在目,老者的本领尤在第一类人之列,是现如今的她还无法企及的存在,因此那枚光点究竟是何物,她也说不上来。 秋舫沉吟了一阵,才微微点头道:“暂未觉得有何异样,只是这位老者,也忒怪异了些。” 阿鱼颇有同感,低声附和道:“没错,但他并不像有恶意的模样。” 秋舫也点头表示赞同,须臾,抬起眼眸扫了一眼竹屋,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一开始还摆在面前的折屏上。 此时的折屏中央,竟只有雪白的画卷,曾跃然画上的饕蛇、白云等物哪里还瞧得见半点踪影。 少年见状,不禁“咦”了一声,眉头锁得更加紧了。 阿鱼循声看去,也愣了一愣,不过并没有接话,一般而言,若非她有些把握之事,否则她是不会轻易张口的。 少年一头雾水地盯着折屏看了半晌,但还是没能找到丝毫头绪,于是又将目光投向别处。 此处是老者的居所,但并非少年想象中的世外高人那般,看不见堆满整面墙的古文书籍,更看不见陈列的神兵利器。介于此,秋舫自然也不可能有所收获,便是意兴阑珊地扭过头去,想要再回桃林去看看所谓的桃花镯究竟是何物。 不过在他扭头的瞬间,角落里摆放的古琴却吸引住他的目光。 少年精通厨艺、符道,也修剑道,看过不少经文,唯独对音律之道并不相通,眼前这柄古琴 的琴身比寻常古琴好像要窄上一些,通体乌黑,木色柔和。 秋舫怔怔看了半晌,隐隐约约间好像看见那个老者正坐在琴凳上,微微驼着背,手背上的褶皱满布,却不妨碍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琴声空灵悠远地飘进少年的耳朵,一刹那间,秋舫的思绪也被牵动着飘到了远处。 过了好久好久,还是阿鱼出声将他唤回了现实:“此琴,是法器。” 秋舫愣了愣神,露出一个难怪的表情来,笑道:“看得出,老先生生前一定常用这琴。” “他说会送你一些宝贝。”阿鱼提醒他道,听那语气,看来对这古琴是一丁点也不眼红,倒不是说此间的物品入不了她的法眼,而是她所修行的妖道,似乎用不上这些宝贝。 秋舫闻言,却摇头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想必老前辈生前极爱这张古琴,不如一同葬了为好。” 秋舫半弯着腰,温厚的手掌抚过古琴琴弦,许是太久未曾发出声音,一串有些杂乱的琴音从他指缝间流泄,并不是太好听的样子。 “别动。”阿鱼有些嫌弃地劝阻道。 秋舫只好悻悻地笑了一下,抬眉一望,周遭的一切是如此安静,大概一如老者建起这座小竹屋之时一般,静谧随着微风灌满整间屋子。 从老者的字里行间之中,秋舫听得出对方对长生的执念,为何他们总执着于长生呢,这一点令秋舫颇为费解,若是真能求得长生那还好说,不过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不对,是所有人而言,长生都是遥不可及之物,只是无数次的失败也并不能阻止他们攀登高峰。 念及于此,秋舫却突然问道:“阿鱼姑娘,你,会长生吗?” 对于秋舫突如其来的问话,阿鱼明显有些意外,但过了许久,她还是淡淡答道:“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 秋舫在心中感慨了一声,似乎也习惯了阿鱼一贯的说辞,便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又将之前被自己碰歪的古琴摆正。 “不过,妖,都能长生。”阿鱼见秋舫这副意兴阑珊地模样,沉吟片刻后,又补充道。 秋舫点了点头,这好像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不过所谓的长生也不过几句感叹罢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老者留下的桃花镯。 念及于此,他沉吟道:“这小竹屋是老前辈晚年安居之所,人已离去,我们也不必再扰他了。” 秋舫说罢,便加快脚步往桃林之中走去。 碧琼连绵,桃花烂漫。 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飘进秋舫心里,再入桃林,他又想到了刚刚化为一团齑粉的饕蛇,不免叹气了一声。 小饕蛇见状,昂着小脑袋,“嘶嘶”吐纳着蛇信子,眼中有几分欣喜,它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亦或是母亲在自己出生之初便离开了人世,也或者他已将秋舫当做了自己的父亲,见到琳琅满目的粉色桃花,显得尤为雀跃。 少年见它这模样,苦笑了一声,或许不知道背后的故事,对于小饕蛇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桃林深处,并无其他东西,秋舫的目光扫了一圈,没有发现桃花镯的影子,反倒是死去的饕蛇的灰白皮囊还留存在原地,随着微风的拂动而轻轻摇曳。 秋舫走近了一些,将小饕蛇放回它破壳而出的巨窝之中,继续张望了起来,但无论他怎么瞧怎么看,也没能发现任何端倪。 “看它。” 阿鱼突然出声提醒道。 秋舫回过身,却看见小饕蛇正扭动着细长的躯体,钻出了草窝。 秋舫撇了撇嘴,草窝巨大且有些高度,若是小饕蛇从窝口跌落,虽然不至于摔伤,但一定会疼,这可是秋舫不愿意见到的景象,更特别是,还在死去的饕蛇的面前。 念及于此,少年连忙抬手,将小饕蛇捧回窝中。 但小饕蛇打定了主意要从窝中钻出来,丝毫不曾气馁地再度扭腰,从草窝的正中央,一寸一寸地扭向窝口。 秋舫见了,又想伸手将它捉回,但小饕蛇看到秋舫蠢蠢欲动的双手,扭腰爬行的动作却更加快了,直接冲着另外一头疯狂爬行,好像要躲开秋舫的黑手。看书喇 见此情形,秋舫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任由小饕蛇钻出草窝。 “啪。” 不出所料,小饕蛇从窝口重重跌落,摔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不过这小子却不怕痛,连哼唧都没有哼唧一声,便一溜烟地向着死去饕蛇的皮囊爬去,丝毫不肯停歇。 秋舫皱着眉头,静静地观察着小饕蛇的一举一动,不多时,那小饕蛇便扭到饕蛇灰白皮囊的一侧,铆足全身力气跃起,落在灰白皮囊之上,只一刹那,粉色光芒突然将灰白皮囊包裹得严严实实,并且随着时间的流失不断膨胀,最后耀眼得秋舫也睁不开眼。 少年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将手掌挡在眼前,轻轻露出一条指缝,虚着双眸,想要查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片刻,那阵粉色光芒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铺满桃花的地面上,只有一枚粉色的手环藏身其中,若不是秋舫眼神极好,恐怕很容易便被骗过,以为所有东西都消失无影。 不过小饕蛇的身影的的确确是消失了,秋舫三步并做两步,身形一动,已至粉色手环的跟前,再使定睛一瞧,才发现这手环明明便是一个手镯子,这镯子做工精细,寻常人分辨不出是什么材质做成,但上边泛着一层淡淡的粉色光晕宣示着这并非凡品,再瞧得仔细一些,手镯中间有一整条镂空雕花,宽似拇指盖大,俨然像是活灵活现的红玉小蛇。 这蛇i,怎么这般眼熟? 秋舫心中惊诧道,不过他再一眨眼,那红玉小蛇竟扭动起来。 少年以为是自己花了眼,连忙眨了几下,再度瞧去,却见红玉小蛇摇身一变,竟成了小饕蛇,缠着秋舫手臂往上攀爬,一股清亮的触感从他手臂上传来,那粉红手镯的镂空雕花却也跟着不见了。 “好啊,原来这小蛇便是你。” 秋舫笑道,小饕蛇“嘶嘶”叫了两声,又扭转蛇头,往粉红镯子上一扑,小饕蛇的身形瞬间不见,只是粉红手镯上的镂空雕花又变了回来。 秋舫知道,这便是所谓的桃花镯了,他将桃花镯拾起,拿在手中端详了一分,手镯拿在手中轻飘飘的,如同一根羽毛,上边还雕绘出几多开得正绚丽的桃花。 看来饕蛇与桃花镯本是一体之物,只是老者没有明言此物有什么作用,自己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底细,倒是颇为头疼。 秋舫无奈地摇了摇头,便将手镯带在自己手腕处,既然小饕蛇与桃花镯融为一体,日后自己将桃花镯带在身边,小饕蛇自然也跟在身边,如此一来,倒也没有辜负蛇君的嘱托,这样说来,自己得宝才算是名正言顺。 想通此节,秋舫欣慰地笑了一笑,但仅仅只是眨眼之间,他的笑容却又突然凝固。 “你,干嘛!” 秋舫大喝一声,他感觉到自己体内气血翻涌,法力乱流,就在这一个眨眼之间,竟像是要爆裂开来。 此处除了阿鱼之外,并没有别人。 阿鱼却微微沉默,片刻后才道:“那老头,留了一道功法在你体内,我遇见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弄弦书(1) “功法?” 秋舫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奇怪表情,像惊诧,像怀疑,又像...焦躁。 阿鱼应声道:“对,我看见它了。” “为何我看不见?”秋舫蹙眉问道。 “用心看。” 阿鱼的声音有些凝重,似乎这份功法并不简单,否则以阿鱼的道行,普通功法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甚至提都懒得多提一句。 秋舫何尝不知阿鱼的凝重代表着这份功法的诡异,不过依照阿鱼所言,此功法存在于自己的体内,为何自己虽然气血翻腾而起,但却察觉不到又任何新的功法存在? 他之前在墨宗时,曾得风随星传授墨经,随着风随星的手指轻点,墨经的一字一句在一瞬间灌注到自己的眉心当中,逐渐汇聚成一颗漆黑的法珠。 刚才老者残魂消散之时,也曾抛出一粒光点,飞入自己的眉心,与风随星的手法颇为相似,但自己却没有风随星传自己墨经时的感触。 莫非,是这份功法太强,而自己道行欠缺,所以无法感知到。 “用心看。” 阿鱼见秋舫仍在发愣,免不了重复一句,沉声催促道。 少年闻言愣了一愣,旋即深吸一口气,拿足了气势,顺势在一片散落的桃花之中盘膝坐下,双眸轻敛,手掌各自捂在膝上,徐徐间,意识便游走到眉心之处。 可任凭少年郎如何使劲,眉心处的空间也是风平浪静,金色的法珠一如往日般熠熠生辉,除却金芒照耀,周遭仍是空无一物,他愣了半晌,也不知道阿鱼所说的用心看,应当是如何看。 “并不在你的眉心里。” 此时,阿鱼也缓缓走进秋舫的眉心,这里的空间广阔无垠,足以容纳无数意识的存在,少年意识的化身也微微侧目,疑惑地瞧了过去。 有几日不见的阿鱼仍旧是冷艳出众,与秋舫并肩而立,察觉到秋舫投来目光,她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平静地望着空间内的法珠,过了许久,又缓缓闭上美眸。 对于阿鱼的动作,秋舫万分不解,正想开口问上一句“不在眉心却在何处”时,却见到阿鱼那平静如水的神态,一时之间竟不忍心打扰,好像自己稍微出声,便会击碎整个世界的宁静。 念及于此,他便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吞回肚子里,有些悻悻地望向周遭天地。 想来是秋舫依旧没能领悟要旨,阿鱼突然睁开眼睛,恨铁不成钢地哀叹一声,便不再顾忌,扯住秋舫的手,腾身而起。 阿鱼道行高深,劲也极大,秋舫被这突然一扯,双脚瞬间离地,凌空飞了起来。 “闭眼。” 阿鱼冷冷喝道。 知道阿鱼是在帮助自己,秋舫莫敢不从,连忙将双眸合上,一瞬间,好像又进入到另一片广阔无垠的天地。 只是这片天地之中,全是虚无的黑暗,少年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只觉得黑暗涌来的压迫感令自己有些窒息。 “看!” 阿鱼又低低喝道。 少年心中正纳闷阿鱼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一番说辞竟是前后矛盾。 正在他想要看却还没来得及睁眼之际,有一粒光点从黑暗中缓缓亮起,飘飘然游来荡去,像一只在田园间撒欢飞奔的田鼠,活力四射,让人捉摸不透。 “就是它了,是那个老头子给你的功法。”阿鱼指着那枚光点,出声提醒道。 随着阿鱼话音方落,光点便径直朝着秋舫飞来,秋舫伸手,却看不见自己的手掌,只好“咦”了一声。 但那光点却围着他转了一圈,便淹没在黑暗里。片刻后,他脑仁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好似狂风突然灌入,海浪顷刻翻涌,一段段密密麻麻的文字像一个个小人般活灵活现,一股脑地塞进他的脑海里。 转眼间,一阵轰鸣响起,像是一道惊雷在秋舫脑海里炸裂,少年只觉得头重脚轻,坐于桃林之中的身体也跟着晃了几晃,便一头栽了下去,没有了知觉。 而倒下之前,少年脑海里的最后一句话是:“弄弦书。” 明月当空,凉风飒飒。 少年睁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整轮圆月挂在夜空,繁星闪烁,衬得月华分外皎洁,清辉广被,照得远近群山云气滃漭。 随后,小饕蛇缠着秋舫的手臂爬了上来,见到秋舫醒来,眼神疑惑地晃了晃小脑袋,好像在关切秋舫情况如何。 少年支起身子,手掌轻轻抚过小饕蛇光滑的皮囊,旋即再看了看四周,原来这一昏睡,便是大半日过去了。 不过,自己为何会突然陷入昏厥之中? 少年不禁在心中问道,突然想起阿鱼一定目睹了自己昏厥的整个过程,便赶紧问道:“阿鱼姑娘可在?” 微风吹过,少年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不过他并不气馁,执着问道:“阿鱼姑娘?” “何事?”阿鱼的语气有些不太耐烦。 大概是昏厥太久的缘故,秋舫的喉咙有些干渴,他停顿了片刻,才哑着嗓子说道:“为何我昏厥了过去?” “功法的内容太多,顷刻传来,你难以承受。” 阿鱼的回答简洁明了,倒是惹得秋舫愣了一愣,旋即,少年又摊着手,低眉打量自己一番,见无异样,又道:“这功法很强?” “你自己看。”阿鱼压着话语中的怒火,没好气地答了一句。 少年这才悻悻一笑,双目微闭,意识又探入眉心。 然而此时眉心中的空间里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一颗金色法珠和一颗墨绿色的法珠互相僵持不下,如同双龙戏珠一般,时而靠拢,时而分开,忽上忽下,斗在一起。 少年倒吸一口凉气,如此景象,倒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愣了半晌,他下意识想要问问阿鱼,却又想起刚才阿鱼的冷淡,便又闭上了嘴。 不过阿鱼虽然脾气算不得好,但接连几日,对秋舫倒也不坏,至少在这十年内,阿鱼并没有杀害秋舫的心思,她沉默了片刻,也知道秋舫有事问她,便主动开口道:“这是你们人类的修炼方式,不必问我,不过那本功法,你自己认真瞧瞧吧。” 阿鱼的话音一落,少年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刚才自己突然昏厥,这罪魁祸首显然便是老者留下的功法。 当他再度回忆起那一段段深深镶嵌在他脑海里的文字时,最先涌入他脑海的是“弄弦书”三个字。 “弄弦书?这...我也不会音律啊。”秋舫低声自语道。 他体内的阿鱼听闻此声,却忍不住嘲道:“你仔细瞧瞧。” 秋舫简单应了一句,便认真一读,看来此书虽然取了个弄弦的名字,但大抵是老者一时之间的雅兴罢了,少年还记得竹屋中的陈设,并不难看出老者对音律之道颇具造诣,因此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倒也合乎情理。 再往下看,文字虽然晦涩,好在秋舫打小看过不少典籍,阅读起来倒也不难。 随着他一字一句地阅读起来,不多时,脑海中似乎隐隐浮现那位老者的声音:“但凡功法,便有层级,老朽碌碌一生,为求长生不可得,但有一屋一琴一蛇一友,倒也算不曾白走人间一遭。这本弄弦书,老朽练百载,写百载,悟百载,可谓毕生所学之精华。有缘人得知,大可一练,为老朽传道。” 看来这本功法,不是凡品,秋舫在心中思量道,紧接着又读了下去。 “此书修炼层级共分五层,宫商角徵羽是也,每进一步,自有无穷变化。” 听到此处,秋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这本弄弦书的层级也是以老者的喜好来定夺的,不过当他再往下瞧去时,才知道这也仅仅只是老者个人的喜好罢了。 “得此书者,怕是已然见过老朽的青竹琴,不过这本功法却与琴无半点关系。”老者悠悠的声音又在秋舫脑海里响起,少年一动不动地聆听着,等待着书中的下一段说辞。 “一谓宫,可锤炼其身,劲力过人;二谓商,凝法力,修法珠,已初窥修真门径;三谓角,如若到了此境,便是根基已实,无需依托剑招,单凭法力便可劈山开路...” 听到此处,秋舫愣了一愣,不禁自言自语道:“也就是所练至第三层,便有第三类人的本事了?” 秋舫如今的实力还停留在第四类人的境界,不过从这些日子看来,他在此境界早已站稳脚跟,若是勤加修炼些时日,再辅助一些机缘造化,恐怕无需多久,便能有所精进。 即便如此,自己在不依靠外力的情况下,铆足全力也还做不到劈山开路来,两相比较之后,按照老者所言,若是这本弄弦书修炼至第三层后,便比现在的自己强上一些,第三类人的境界应该是算得上了。 “若至徵,可叱咤天下,最简单的拳脚功法也是最强的杀招,到哪家门派,也是座上宾客。若再至羽,哼...” 老者的声音突然停顿下来,正闭目聆听的秋舫猛地睁开眼,还以为功法所留的文字全部从脑海中溜走了一般。 不过随着老者桀桀几声笑后,那年迈的声音再度响起:“若再至羽,可谓是五音皆通,则玄功大成,威力无穷,世间罕有敌手。” 老者说完这些,声音便安静了下来,秋舫一边沉思,一边点头,他知道这一段段内容都已烙在心中,是再也跑不掉了。 不过按照老者的说法,若是能将这本弄弦书融会贯通,恐怕轻而易举就能跃身至第一类人的境界。 老者光凭起初那缕残魂所展现出的气势与阅历,已经让秋舫知道他是第一类人没跑了。如今的少年经过几次大战,特别是见识过阿鱼与风政的手段之后,对变强的渴望逐渐热烈,好像并不太排斥修炼一些并非晏青云所传授的东西。 念及于此,他深吸一口气,喃喃开口道:“阿鱼姑娘觉得此本功法如何?” 第一百四十二章 弄弦书(2) “我看不如何。” 阿鱼清冷的声音响起,让秋舫哑然失笑。 阿鱼的情绪变化,皆在秋舫掌握之中,弄弦书出现伊始,阿鱼可是慎之又慎,此刻的说辞必定不是真话,大概是气话罢了。 少年闻言,却有心气她一气,悻然一笑道:“我若修成了,你可敢轻言胜我?” “敢。” 阿鱼回答得简洁明了,是如此掷地有声,倒是让秋舫愣了一愣。 旋即,少年抿了抿唇,颇为不服道:“我瞧未必,老前辈说了,五音皆成,世间鲜有敌手,那自然也站上了人间至高,除非阿鱼姑娘能超然人间。” 阿鱼略一沉默,却冷冷嘲讽他道:“十年之内,你修不成。” “那十年期满,我若是天天躲着你,你能如何?” 阿鱼的话外之音,少年何尝不知,可少年郎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平常脾气再好,被步步紧逼过头,也难免生出几分怨气。 “掘地三尺,我也要杀了你。”阿鱼的声音依旧不带任何情感,说起杀人,倒像是杀鱼那般手到擒来。 少年一听,知道阿鱼是打定了主意,一旦十年之期一到,便会毫不手软地取走自己的性命,近些日子来,任凭自己巧舌如簧,阿鱼也都是油盐不进的模样,即使偶尔愿意助秋舫一臂之力,但在生死一事上始终不肯后退半步。 这样浅显易懂的道理,秋舫岂会心中无数,他讪讪一笑,又道:“阿鱼姑娘还真是...” 秋舫没有说完,便停顿了下来。 阿鱼却没有一如既往地沉默以对,反倒是出言提点道:“我虽不懂你们人类功法,但见你修行,倒也有些感触。这功法看似简单,修行起来怕也极难,没有百八十年,玄功难成。” 阿鱼这一席话用字之多,极是难得,照理说来,二人实为生死之敌,阿鱼本不该提点秋舫修行诀窍。但无论是阿鱼还是秋舫都很清楚,阿鱼的实力强大,并非最恐怖的地方,真正令世人错愕之处在于,她的潜力实在是太过逆天,仅仅是十五岁便入第二类人,那二十五岁,又将如何呢? 很难相信她在十年之后还会原地踏步,而秋舫也不相信十年之后,自己就能晋入可以与阿鱼分庭抗礼的第一类人。 介于此,少年也就明了对方敢于提点自己一二的底气是从何而来了。 这便是恃宠而娇吧,恃的是天资的宠。 少年无奈地摇了摇头,收起有些怅然的情绪,缓缓站起身来,显而易见的是,这本弄弦书是天底下极为罕见的功法之一,若真是玄功大成,即使胜不过晏青云,但要借此收拾收拾墨宗的风政,再彻查一番所谓的灭门血案,应该都是极其轻松的,看来日后一定要在此处花些功夫了。 反观自己眉心,法珠已成两粒,场面颇为奇异。暂且不论如此景象究竟是好是坏,但那一颗绿色法珠,显然便是弄弦书所创造的,依照书中的说法,既然法珠已成,那自己便是已经入门,进入到了商境。 如此说来,日后修行这本弄弦书,自己已省去许多前奏,不得不说是一大利好。 见秋舫沉思了半晌,缠在他手臂上的小饕蛇便不安分地叫嚷起来,红色的蛇信子在秋舫臂膀上扫来扫去,惹得他奇痒难耐。 秋舫这才回过神来,旋即又想起手中还握着桃花镯,眉头不禁再度皱起,弄弦书是世间罕有的顶级功法,老者残魂在临终之际将其传授给了自己,虽不知他安的什么心思,但几经波折之后,自己也算是清楚了弄弦书的效用,也大抵知道今后当如何修炼。 可同为老者赠给他的异宝桃花镯,便有些令他犯难了,他拿在手中端详一阵,始终是一头雾水,猜不透这宝贝有何妙用,须臾,他眸光一亮,饱含希望地望向他手臂上的小饕蛇。 或许小饕蛇能给他答案? 但事与愿违,小饕蛇那天真无邪的三角瞳眨巴眨巴几下,愣愣地看着秋舫,秋舫便听见了希望破碎的声音。 念及于此,他也不再耽搁时间,将桃花镯往兜里胡乱一揣,用手抚弄着小饕蛇的头,喃喃道:“今后你便跟我走吧,对了,还得为你取个名字。” 说到此处,秋舫顿了一顿,昂着头扫视一圈周遭,桃花灼灼的山头上,花事正盛,偶尔两声脆生生的鸟叫,在空中回荡。 “饕蛇听着太过凶残,可配不上你这般可爱,既然生于桃林,也不知道你男女,便叫鸣桃吧。” 秋舫一边抚摸着小饕蛇的头,一边轻言细语地说道,小饕蛇听得似懂非懂,心情有些愉悦,便摇头晃脑地扭动起来,好像是认了这个名字。 繁星点点,夜风习习,少年见鸣桃如此欣喜,少年郎也露出一个欣慰地笑容,此间事情大抵是了却了,他也该动身回去,毕竟傅芷一人还在月灵山上。 更何况,此处颇为古怪,进入密林之时,月灵山上月儿当空,穿过洞口,却又是碧空万里,仿佛走入另一片平行的天地,而此时月儿初上,那么月灵山上又是怎样的光景? 少年猜得此处绝不简单,异宝与功法均已到手,那么再多叨扰老前辈的故居和饕蛇安息之所也有些不敬,便是急急忙忙退到起初进来时的洞口,一边对着竹林,一边对着桃林,各自拜了三拜,便是转身欲走。 空中有远处飘来的桃花,纷纷扬扬细碎地落在地上,宛如一地碎雪。 鸣桃似乎察觉到秋舫即将带着自己离去,便勉力从秋舫的袖口处钻出了小脑袋,凝神望着桃林深处,或许它知道,就在桃林深处,安息着一个它的至亲至爱。 少年见状,忍不住凝神望天,片刻后才轻轻说道:“蛇君极是放不下你。” 听见秋舫说话,鸣桃疑惑地投来目光,微微侧着小脑袋,“嘶嘶”叫了两声。 秋舫知道它大抵是听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的,便是淡然一笑,头也不回地再次走入洞口。 也好也好,鸣桃若是什么都不知道,总好过什么都知道,只要不知道,便不会有伤害,逃避不是良药,却是让人能够获得一线安宁的解药,如此说来,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秋舫一边想着,身影也出现在密林之中,饕蛇已经去了,密林却是一如往昔的不见天日。 唯有水声潺潺,汇聚成一片又一片沼泽湿地,散发出一阵阵令人掩鼻的霉味。 秋舫虽然脚步不停,但眼神却狐疑地四处打量,由于头顶巨树挤在一起,周密的树叶之间扣得严丝合缝,他瞧不见头顶的天空,自然也分辨不出此时的月灵山上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直到后来,伴随着他奔走的脚步愈来愈快,一丝丝光亮开始从树叶的缝隙中挤进来,即使林中总有淡淡的雾气,使前路若隐若现,也妨碍不了阳光想要照耀每一个角落的勇气。 “果然,山洞里的世界和月灵山,并非一体,里边此刻是黑夜,而外边又成了白日。”少年微蹙眉头,低声朝着阿鱼说道。看书溂 阿鱼闻言,对此却不太在意,她可不会想着还有什么小师妹在茅屋之中独自守候,只觉得这样的场景在山水世界中也算常见,又有何可疑之处。 “希望小师妹没有久等?” 见阿鱼并不搭理自己,少年自然也不想再自讨无趣,只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过鸣桃听见少年说话,又将小脑袋支出来瞧了瞧,但少年奔走的脚步实在是太快了一些,劲风从他身畔呼啸而过,凛冽而清冷,竟让鸣桃打了个寒颤,一瞬间又缩了回去。 秋舫见状,嘴角微微勾起一条弧线,只觉得这小鸣桃颇为可爱,怎么也与蛇君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联系不到一起去。 “你好像,很担忧她。”阿鱼突然冷冷说道。 秋舫一愣,旋即知道阿鱼口中的“她”是何人,便出声笑道:“这是自然,小师妹她...她待我极好。” “待你好,你便要担心她么?”阿鱼不解地问道,语气不似刚才的清冷,反倒是有些木讷与迟疑。 少年眉睫一挑,一边用手劈开迎面挡住的一根树枝,一边用自然而然的语气答道:“那是当然,她待我好,我便待她好。” 阿鱼沉默了一会,似乎用了极大的勇气,才一字一顿地说道:“妹妹也有担忧的人,但她总说那人,待她不好。” “你妹妹也有如意郎...”说到此处,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好像意识到有些不妥当,似乎未经脑子,下意识便说出此话来,旋即赧然一笑,想要掩饰住自己的尴尬。 “如意郎什么?”阿鱼不解道。 少年轻咳一声,他原本想说一句如意郎君,可这样说来,岂不是将他对傅芷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对一个初尝男女之情的小道士而言,这不算虎狼之词,又算什么,于是他连忙改口道:“你妹妹既然担忧人家,那说明她是待人家好的,不过你也不过十五岁的年生,你妹妹比你还要小上一些,怎么还...” 若阿鱼的妹妹不过十一二岁,那也有什么如意郎君,会不会太早了一些,秋舫心中有些不解。 “妹妹看着,比我大许多。”阿鱼淡然答道,不过片刻,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在不知觉间有些失言,连忙又冷喝一声,“好了,不许再说了。” 少年被她这一声冷喝吓了一跳,心中不免腹诽道:“话头是你挑起的,怎么还骂起人来了?” 不过此事,秋舫也并未放在心上,因为他的身形已经钻出了密林。 远处的茅屋,有光,微黄的烛光。 第一百四十三章 法珠(1) “小师妹!” 秋舫一脸欣喜地推开房门,一步越过低矮的门槛,周身的血液流动仿佛加快了起来,脸上更是春风拂面,似如阴云破开。 然而下一个瞬间,秋舫的笑容却全部僵在了脸上,还扶着木门的手正发着颤,瞳孔也微微一缩,好像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物。 入秋之后,秋夜长一些,白昼来得晚一些,雾蒙蒙的天空虽然放白,屋中却还有些昏暗,一只烛火跃动着,将熊珺祺棱角分明的脸颊映衬得更加冷峻,少年见此,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完了!九师叔说过,不让我再入密林,见此情形,他大抵是知道了我此去何处。 秋舫在心中默默念叨着,旋即看了看在一旁恭敬候着的傅芷,熊珺祺坐在桌前,少女候在他的侧后方,见到秋舫兴致高昂地冲进来,微微蹙了蹙眉,薄唇紧抿,又朝着少年眨了眨眼,好像在说:“九师叔都知道了,小心点说话。” 秋舫会意,连忙低头朝着熊珺祺拜了一拜,温声说道:“见过九师叔。” 熊珺祺没有答话,而是突然站起身来,黑袍及地,乌黑长发束在脑后,烛光斑斑点点的跃在他身上,冷色如斯,宛若神祗降世。 须臾,熊珺祺才冷哼道:“去哪了?” “密林。”有了傅芷在背后通风报信,秋舫岂敢撒谎,只是将头埋低,恭顺答道。 虽然熊珺祺有令在先,但他入密林也并非是自作主张,而是有着饕蛇的指引,如此说来,就算破了规矩,也是事出有因,就算熊珺祺质问起来,他也有着正当的理由。 可熊珺祺从来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他并没有责骂秋舫,反倒是将珍爱如命的佩剑抬起,横在空中,虚起双眸瞧着剑鞘道:“反思十多日,有何长进?” 熊珺祺这一问,倒是问得秋舫有些无言以对,他这一天天的,不是做饭,便是修炼,所谓反思,明明自己被罚至此便是误会一场,又何谈反思呢?看书喇 见秋舫半晌不答,熊珺祺便将长剑重重放在木桌上,巨大的力道加上沉重的银剑,让木桌轻轻晃动,上边摆放的烛台一时之间明明灭灭,花了好些时间才稳住身形,微光再度归于和煦。 “剑术可有精进?”熊珺祺问道。 秋舫低着头,撇了撇嘴,露出一脸的难堪来,心中腹诽道:“让你教我练剑你又不愿,如今到头来,却问我剑术精进与否。” 不过心中所想归心中所想,他岂敢直言不讳,随着他的鬓角突地滑落一滴冷汗,少年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师叔,蛇君走了。” 出其不意才能克敌制胜,少年翻阅过的兵书不少,既然熊珺祺不主动提此事,那换自己主动一些便是,只要憋住一口气,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果不其然,熊珺祺显然不曾设想饕蛇会有何事,见秋舫说出这么模棱两可地一句话来,他不禁眉宇紧锁,冰冷的目光流泄,过了好久才开口道:“何为走了?” “死了。”秋舫不假思索便答了一句。 熊珺祺明显怔神,旋即正欲开口,秋舫袖中的小鸣桃便吐着红信露出头来。小鸣桃见到自己面前除了秋舫之外,竟还有着两个人类,便疑惑地回头看了秋舫一眼,随后一愣,害怕似的将头缩了回去。 “这是?”熊珺祺连忙问道,他大抵猜到,秋舫此次密林之行,一定有些非同寻常。 见熊珺祺暂时没有责备自己的意图,秋舫才将如何随着饕蛇进入密林,又如何进了一处奇怪的洞天,又如何学了弄弦书、得了桃花镯等等故事与熊珺祺二人详细说了,熊珺祺倒还好,他冷漠惯了,无论秋舫讲得多么栩栩如生,他都面不改色,冷意始终。 傅芷却不那么好受了,每每听到震惊之处,不免微微张嘴,明媚的眼眸之中透出无穷惊疑。 “依你所言,蛇君所守护的秘宝便是桃花镯了?” 熊珺祺见秋舫从怀中掏出桃花镯来,便接了过去,捏在手中仔细端详了半天,眉头一直紧锁着,看得出他也没能发现这桃花镯有什么石破天惊的妙用。 少年定了定神,低声答道:“正是,师叔可知那位老者是谁?” “世外高人无数,我,不知。”熊珺祺摇头说道,眼神却一刻都未从桃花镯上移开,“我会传信给掌门师兄,或许他知道。” 熊珺祺的话音一落,手中便浮现一张黄色符箓,“唰”地一声,剑便出鞘,可只是一个眨眼,剑又安然无恙地躺回剑鞘之中,反倒是一张符箓断作两截,各自燃烧起来。 原来九师叔也会使用符箓? 少年在心中惊疑道,他知道熊珺祺是用剑高手,也隐约听说过他仗剑行天下,一剑寒霜斩过无数歹人的项上人头,不过这使符箓的模样倒还真是第一次见。 看见秋舫惊疑的眼神,熊珺祺自然知道他在思考什么,却是理也不理,继续问道:“你的眉心出现了两颗法珠?” 熊珺祺的话音方落,便起身在屋内走动起来,那低眉沉思,却又褪不去迷惑的神色,落在秋舫眼里,自然也是心中打鼓不停。 “回禀九师叔,的确如此。” 秋舫郑重其事地答道,既然熊珺祺这样问了,特别还露出这种不可多见的疑惑模样来,足以说明此事一定有些奇异之处。 难道不是修一种功法便生一颗法珠吗?亦或者,二者实际上应当融合在一起,可自己眉心最初的法珠是因为墨经而来,少年清楚记得,那是一颗黑不溜秋的法珠,正如墨宗的功法一样,像极了一滴墨,可后来在屠妖大会之时,那颗法珠却又剥去一层黑色外壳,逐渐变作了金色。 “难道其中也有什么说法?” 秋舫在心中盘算道,起初他并未在意法珠的事情,一来修炼符道并不会凝结法珠,这是东极门人的共识;二来这法珠对秋舫而言,并未产生多大的作用,自然也不值得他成天念念不忘。 秋舫思索的时间,熊珺祺也没有闲着,他拧着眉头,面露冷色,同样在思考。 “依照常理,任何修真者,都不可能修出两颗法珠来。”熊珺祺的话说得慢,极慢,并不像他平常的风格。 熊珺祺越是如此,吴秋舫的心中也越是着急。 少年脑海中回忆起刚才所见到的一幕,两颗法珠在眉心的空间里僵持不下,说是二龙戏珠,或许还不够贴切,若说一句二龙相斗,仿佛更加准确。 “师叔,弟子猜测,是因为我体内存在两种功法的缘故,所以才出现如此异景。”秋舫说这句话时,并没有多少底气,以至于声音竟逐渐变得微弱。 熊珺祺却肯定似地点了点头道:“一般而言,除却我们,这世间的修真者都会凝练法珠,法珠乃是众多修真者法力之源,乃是精髓所在。” 熊珺祺说到此处,又坐了回去,将佩剑捧在怀里,一边轻轻擦拭,一边凝神接道:“平常之人,若是修炼不同的功法,便讲究一个不破不立,新人自然容不下旧人,新功法学得越深,旧功法便忘得越多,直至最后,大家也只会一种功法罢了。” “可我...”秋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迟疑道。 熊珺祺知道少年想要说的是什么,便是用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说道:“前阵子你昏睡不醒,几位师兄们也都各自查探过你的情况,你眉心的法珠,我们是知道的。是墨宗的墨经,造就了你的第一颗法珠,风随星传你功法,以的是拔苗助长的手段,一股脑地塞给你,全堆积在脑海,你法珠虽说凝练而成,但...” 熊珺祺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 秋舫心急,连忙问道:“请师叔明言。” “但并非真正的修炼方式,这种手段,是造死士的手段。”熊珺祺冷声说道。 提及死士,吴秋舫自然愣了一愣,这两个字虽说都还认识,但放在一起却令他有几分不解了。 “师叔,何为死士?” 熊珺祺闻言,微微一愣,瞧了秋舫一眼,似乎在想这孩子怎么连死士也不知道,旋即,他又收敛神色,低声道:“自然是训练出来,与人搏命之徒。” 熊珺祺解释得并不怎么详细,秋舫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追问一二,却见傅芷站在熊珺祺的身后对着自己挤眉弄眼,少年狐疑地看着她,那微启的双唇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瞧那口型,好像是在让他不要多问。 秋舫一愣,旋即又看了看熊珺祺的脸色,这九师叔最是清冷,今日这一段又一段的长篇大论已是难得,或许自己真该有点眼力劲,不去多问不该问,或者说熊珺祺不想多费口舌的话题。 “那弟子的法珠,为何又从黑色变作了金色?”秋舫沉声问道。 熊珺祺似乎早已料到他的问题,想也不想便答了一句:“是玄霄九雷瞳的缘故。” “可这雷瞳并非功法。”少年想起熊珺祺刚才还说,新的功法会挤占旧功法的生存之地,如此说道,法珠自然会有所变幻,可雷瞳只是仙瞳而已,并不是功法,又何谈挤占呢? 熊珺祺却斜睨了他一眼,冷然道:“雷瞳,或许,同样也是一种功法?” 第一百四十四章 法珠(2) 熊珺祺的论断并非是没有道理,秋舫沉吟了一阵,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道:“可能极大。” “小师兄,你出门一趟,怎的冒出这么多秘密来了?” 毕竟有熊珺祺这样一座冰山在此,茅屋中的气氛说不上活跃,傅芷见二人的对话稍稍告一段落,连忙插嘴一句,朝着秋舫调侃起来。 少女并非东极门的核心弟子,平常在师长们口中听来的闲言碎语自然极少,此刻见熊珺祺与秋舫二人聊了许多,一会又是法珠,一会又是玄霄九雷瞳,自然听得一头雾水,加之想要热闹一下气氛,便自然而然地与秋舫打趣起来。 少年的性子与熊珺祺不说截然相反,至少是大为不同,见傅芷将话递到嘴边,当然要回应一二,便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赧然说道:“运气好可一些。”看书喇 秋舫知道,无论是玄霄九雷瞳还是桃花镯,又或者是弄弦书,应当都是不凡之物,虽然落在自己手中,一时半会还不能发挥出所有威力,但谁人敢去否定这几样东西是凡品呢? 恰恰相反,熊珺祺阅历不浅,加之东极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出众的弟子都得出门历练,行走天下。这个规矩,实在玄明子的时代便就立下的,他并不可能独善其身,凭借这份阅历与见识,秋舫最近阴差阳错遇见的机缘究竟有几分分量,他怎会心中无数? 念及于此,他深吸一口气,虽然他一时半会也猜不透其中的奥妙,但还是决定竭力一试,尽可能地为秋舫答疑解惑。 “玄霄九雷瞳既然是仙人留下的东西,便不能用凡人的眼光来看待。”熊珺祺沉声说道,须臾,他微微昂起下巴,下颌的轮廓清晰,脖颈上裸出蜿蜒勃动的青筋,又道,“你刚才说,那老者的残魂消失之时,听见玄霄九雷瞳后,情绪异常激动?” 见熊珺祺突然问起此事,秋舫沉吟了片刻,才喃喃说道:“对,他...非常激动。” “或许他知道一些...”熊珺祺同样沉吟道,不过话说了一半,却又戛然而止,他与周宗等人不同,心思并不在江湖,所知之事,自然也要少上许多。 “知道一些什么?”秋舫狐疑问道。 熊珺祺微微抬手,将白皙却古姐分明的手掌搭在桌上,秋舫顺势望去,完全想象不出九师叔纤细的手指是怎样使出那气势如虹的剑招来的,不过指尖隐隐能见到的老茧却昭示着熊珺祺在剑道上下了多深的功夫。 熊珺祺思虑了一阵,这才说道:“知道玄霄九雷瞳的秘密。” “那他...或许识得李长风?”秋舫蹙眉说道,片刻后,他又哑然一笑,摇头道,“李长风虽然秘密不少,但总归是个孩童模样。” 熊珺祺却不以为然道:“你当真觉得他是个孩童?” 此话一出,换来了秋舫的沉默,须臾,他才犹疑地张口说道:“时而像,时而不像。” “不必心急,你今后还会再遇见他,他究竟有什么秘密,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熊珺祺斜昵了秋舫一眼,竟难得地宽慰他道。 秋舫点了点头,旋即又想起了什么,这才挑眉问道:“九师叔,弟子还有一事请师叔定夺。” 听是定夺,熊珺祺不免蹙了蹙眉,他向来不沾尘事,秋舫此刻若是抛出什么关于东极门的琐事来,倒是会引他烦躁。 鸣桃此刻也不适时宜地探出头来,它并没有时时刻刻都缠在桃花镯上,反倒是喜欢依偎在秋舫的袖口里,或许是因为桃花镯本身就是冰冷之物,而秋舫的袖口之中多少有些暖意,相较之下,正适合它呼呼大睡。看书溂 “讲。”熊珺祺冷冷说道。 秋舫道:“蛇君已去,鸣桃随我一道出来,今后的日子,我可能将它养着?” 秋舫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鸣桃的小脑袋,着小鸣桃与秋舫颇为亲近,被他温润的手掌磨砂着头顶,竟然舒服地吐着蛇信子。 女孩家对蛇类动物天生带着几分恐惧,但这小饕蛇虽然通体漆黑,但神态可掬,倒不如蛇君那般吓人,加之在秋舫手中又显得颇为听话,傅芷自然也往前踏出一步道:“你不将它养着,还能将它送到哪里去?” 秋舫闻言笑了笑,却没有答话,二人同为东极门的弟子,在师叔的面前,自然没有决定权,少年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熊珺祺,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熊珺祺欲言又止地微启双唇,但终究是没有答话,这世间,异兽难寻,且实力强悍,若是正面遇见,自己也不敢言胜,若是让秋舫将这样一个凶物养在身边,自然是颇为不妥,毕竟谁也说不清楚日后会不会出现什么岔子。 如此一来,倒不如将此事暂且搁置,留给周宗等人来定夺鸣桃的去留。 不过他看着秋舫期待的眼神,一时之间,心头的坚冰却有一丝丝融化的迹象,沉默了良久,他竟一反常态地替周宗等人作出了决定。 “依你方才所言,这小饕蛇被蛇君视若珍宝,也是它生命的延续,临终之际,将其托付于你,便是你的责任,旁人代替不得。”熊珺祺明明是为秋舫行了个方便,但那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若寒霜。 秋舫听得出熊珺祺话中之意,连忙拜谢道:“弟子一定不负蛇君嘱托,将小鸣桃照顾好。” 少年的话音一落,低眉看了鸣桃一眼,也不知道鸣桃是听明白了二人的交谈,还是察觉到了些什么,竟吐露着蛇信子,舔着秋舫手腕上的皮肤,隐隐约约间,嘴角竟带着几分笑意。 熊珺祺闻言,点了点头,随后站起身来,将手中一直握着的桃花镯递给了秋舫,冷然道:“这镯子,你收好,日后见了掌门师兄,你且再问问他,他行走半生,知晓之事数不胜数,兴许能为你解答疑惑。” 少年闻言,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再将桃花镯接过,轻轻套上手腕处,一股悠悠寒意顺着面七经八脉游遍了秋舫全身,不禁激得秋舫打了个冷战。 熊珺祺并未理会秋舫奇怪的反应,只是将佩剑别在腰间,缓步迈出,似是离开此地了。 秋舫看着这位丰神俊朗的九师叔,刚想恭敬地送他出去,不了熊珺祺却突地转过身来,指了指秋舫的腹部,寒声道:“她...” 瞧见熊珺祺的动作,秋舫登时明了熊珺祺的心意,他知道九师叔之所以没有将话说完,一定是怕自己体内的阿鱼听见,便是点了点头,回以一个坚定的眼神,仿佛在说不碍事。 熊珺祺见状,同样会意,明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叹息一声道:“歇着吧。” 说罢,他又侧目看了看傅芷,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是。” 秋舫一边应声,一边目送熊珺祺远去。 初阳初上,晨光熹微。 见熊珺祺走远,少年这才回头望向傅芷。 此时傅芷有些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原本生得闭月羞花的脸上却隐隐藏着几分疲惫,她坐回桌前,轻轻揉弄着自己因为站立太久而有些酸软的大腿,贝齿微启,念叨了一句:“小师兄,你这一去,可是真久。” 秋舫闻言,带着几分愧意走到傅芷身前,将木桌上倒扣的茶碗翻了过来,为傅芷倒了一杯热茶,轻轻递到傅芷面前。 傅芷撇了撇嘴,深深地望了秋舫一眼,这才将热茶结果,嘟嘴哼了一声。 “对不起,小师妹,我也不知道那密林里边竟有如此多的秘密,更何况,一度昏了过去。”秋舫低声说道,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听秋舫说自己昏了过去,傅芷端着茶碗的纤纤玉手颤了一颤,惊诧道:“怎的?你可有受伤?” 见到傅芷花容失色的容貌,秋舫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旋即笑道:“师妹不必担心,我没事。” “那怎么成,你为何不将此事告诉九师叔,若你当真有事该如何是好?”傅芷嗔怪道,但见秋舫此刻生龙活虎的样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这才缓和了一些神情。 “省得师叔担忧。”秋舫说道。 “哼,九师叔就是一座冰山,岂会担忧?”傅芷嘟哝了一句,瞧得出,门中弟子对熊珺祺的惧怕多过敬意,免不了偶尔要发上几句牢骚。 秋舫假意咳嗽了一声,打了个圆场道:“倒也不必如此去说,九师叔虽然面冷,但对弟子们总是好的。” 秋舫所言倒是一句实话,东极门的弟子对熊珺祺虽然有些惧怕,但不可否认的是,熊珺祺倒也没有真的伤害过某一个弟子,反倒是在必要之时还会出手相助。 “不过奇怪的是,洞穴之中明明是夜晚,这外边,却又是白天。”见傅芷没有答话,秋舫连忙将话题岔开道。 “九师叔都不知道为何,更别提我了。”傅芷一边说着,一边将双手搭在桌上,撑起自己的下巴。 秋舫闻言,不由地点了点头,心想此事还是留待周宗来答疑解惑吧,想通此节,他又瞧了瞧不远处的床铺,被褥整齐叠放,与自己出门时无异,连忙疑惑问道:“小师妹昨晚不曾睡过?” “你去了不久,九师叔就来找你了,他在这坐了一夜,我怎可能睡。”傅芷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怨气,顺道不适时宜地打了个哈欠,好像倦意正慢慢浮上心头。 “再说了,小师兄是让我睡...在这里?” 傅芷突然想到什么,脸色微红地看向秋舫,妙目含瞋,春添两颊。 秋舫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只好傻笑着将目光撇开,手中却不忘为傅芷续上一盏茶水。 还好,窗外吹的,不是春风。 第一百四十五章 月灵山下 月灵山下,方方正正的四合院,两侧清一溜的红璃瓦房,均是门锁紧闭,墙头的花草看得出不常有人打理,不说无章,也有几分杂乱。 院子正中立了一座两层高的小楼,青瓦朱漆,相比东极门中的其他建筑,气派不足,却清雅有余。 “早。” 何望舒懒洋洋的声音比他的人来得更快,随后才是一身白衣的他一步踏入院中,清雅秀气的眉宇间透出一股邪气,一抹笑意慵懒无边。 周宗闻声,只是挺直了背,抬眸望向不远处的月灵山,并没有看向何望舒,却道了一句:“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周大掌门属鸡?”何望舒轻轻伸了个懒腰,笑着打趣道。 周宗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却将话题岔到别处:“这月灵山,很高。” 循声望去,何望舒看着高耸入云的月灵山,依稀可见苍郁山峰,一半没入云霄里,一半被近处景物挡住,他微微摇头道:“过了十多日了。” “我知道。”周宗淡然道。 “刚才老九传了信。”何望舒“唰”地一声打开折扇,微微扇弄着,鬓角的发丝随风飘动,与他俊秀的容颜更是合称。 周宗挑眉,眼中露出一股玩味:“老九轻易不会传信,看来出了些事。” “不错,有大事,有小事。”何望舒撇了撇嘴。 周宗闻言,这才收回远眺的目光,往屋中缓缓走了几步,道:“进来说吧,水开了。” 二人落座,茶香四溢,此处是周宗的屋子,周宗为主,何望舒为客,这也倒好,省去何望舒的麻烦,他只懒洋洋地半仰在软塌上,等周宗为他沏茶。 “说吧。”周宗盯着手中的白瓷茶具,淡淡说道。 “大事嘛...”何望舒笑着卖了个关子。 周宗将两只茶盏中的茶水续满,头也不抬地说道:“有多大。” “蛇君死了。”何望舒端起热气腾腾地白瓷茶盏,轻轻吹了吹,呷了一口。 周宗端茶的手在空中停滞了片刻,旋即又动了起来,他眼中是看不透的深邃。 何望舒见他不接话,似乎猜到对方在思虑些什么,便是继续说道:“东西,见天日了。” “是什么东西?”周宗双眸微虚,沉声说道。 “桃花镯。” “竟闻所未闻。” 这人间虽然浩大,但周宗作为人间强者,又是一门之主,所知所晓并非常人可比,就连他也不知道的事情,照理说来,不多,但桃花镯偏偏就是其中之一。 这回诧异的,换做了何望舒,他放下手中茶盏,疑惑道:“你也不知。” “异兽守护之宝,本就不常现世,见过的人,且还活着的,能有几何?”周宗冷笑一声,似乎觉得何望舒多此一问。 “给了秋舫。”何望舒接着说道。 周宗听了此话,眼中却是精芒一闪,急道:“竟有如此境遇,我费了百般心思,也无法进入密林,这小子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吗。” 周宗清楚,若是秋舫有恙,何望舒断然不会如此沉着,恐怕早嚷嚷着上山去了,如此一来,说明秋舫得到桃花镯一事,定然四平八稳。 “这傻小子,机缘不浅。”何望舒轻轻一笑,又道,“还有一件小事。” “小事,又有多小?”周宗啐了一口,似乎有些细小的茶渣子闯进了他嘴里。 “他有了两颗法珠。”何望舒坏笑着瞧着周宗,握着茶盏地手也跟着垂了下来,好像在等待些什么。 “什么!” 周宗突地一声大喝,魁梧的身躯猛然站起,被他大腿碰撞到茶几“哐”了一声,跟着晃了几晃,而周宗指着何望舒的手指也在微微发颤,随后怔神了半晌。 何望舒却坏笑一声:“周大掌门如此大惊小怪是为何故?” “哼,你听此事时,怕没比我好到哪去。” 周宗一边用手指着何望舒,一边摇头嘲道,看得出来他眼中的震撼神色尚未完全褪去。 何望舒闻言轻笑了一声,随即有些不太情愿地点一点头,慵懒地说道:“此话倒是无法否认,任谁听闻此事,恐怕都会大惊失色。” “我们的修炼之道,与绝大多数门派都不同,并不会凝练法珠。” 说到此处,周宗顿了顿,摆正有些歪斜的软塌,顺势落了座,这才接着说道:“看来秋舫又学了新本事。” 何望舒轻呷一口茶,缓缓道:“说是...一本弄弦书...” 何望舒的声音有些迟疑,亦有些疑惑,明摆着他对此书是闻所未闻,而周宗此时的神色与何望舒倒是别无二致,听到“弄弦书”三个字时,他眉睫微微挑起,眼中一亮。 “此书从何而来?”周宗不假思索地问道。 “说是在密林的深处,有座竹屋,竹屋的主人留下的。”何望舒断断续续地讲述着熊珺祺传信来的内容,令他有些不满的是,这信如其人,熊珺祺本就话少,信中当然也只有只言片语般的梗概,令何望舒心中生出了无数疑点。 “密林一直由蛇君守候,就连我们也不曾进去,更别提门中弟子了,至于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自然无从知晓。”周宗不急不缓地说道。 见周宗也不清楚底细,何望舒原本吊儿郎当的神色稍微收敛了一些,他收拾起散乱的衣摆,将背挺直起来,端正坐在茶几前面,手掌磨砂着茶盏温热的身子,沉吟道:“据说,留下弄弦书的,是一缕残魂。” “残魂?” 周宗沉声问道,双眸中闪烁着一丝精光。 “正是。” “那人说了些什么?” “秋舫说,那人问他,人间可有长生了?”何望舒低垂着眼眸,好像他也在思索,思索此人究竟是谁。 “长生,又是长生,人啊,总想着长生。” 周宗放下茶杯,长叹了口气,这声叹息,竟满是难得的无奈。 何望舒知道周宗为何露出这幅表情,人们常说,睹物思人,可无需睹物,只需言辞之中稍微提及一二,便足以激起人们心中的涟漪。 无论是周宗,亦或是其他几位兄弟,巫马朔对他们而言都是心中永远迈不过的坎,是深埋心底的遗憾,而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巫马朔对长生的执着追求。 可长生便就真的好么?看着身边的至亲至爱一个接一个地离去,几人能言这不是痛苦之事? 见何望舒默不作声,周宗斜睨了他一眼,旋即又缓缓道:“如此说来,这人,应该是个老头了。” “何以见得?”何望舒蹙了蹙眉,低声问道。 “越老,越怕死。”周宗一拂衣袖,黑袍“哗啦”了一声,随后他便将目光投向屋外,外边是一片氤氲的雾气,其中隐约藏着月灵山的身影,此时此刻的秋舫等人,还在山上。 “此话倒是不假。”何望舒点头称是。 “瞧这架势,这人我们一定也不认识,至于这本弄弦书,秋舫学了么?” 周宗叹道,不过他转念一想,秋舫竟然已经出现两颗法珠,那么这本弄弦书,少年一定是学了。 何望舒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再讨论弄弦书一事,反而将话题扯回法珠之上:“据我所知,当世者还无人能够做到同时拥有两颗法珠。” 周宗闻言,没有急着答话,而是等待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可这孩子,为何能做到这般境地?”何望舒的语气有些凝重,要知道当世人间,高手如云,第一类人虽然不多,但也称不上少,各自修行功法,均凝练出法珠一枚,即使学到了一切其他功法,也没有出现过两颗法珠同时存在的情况。 就好比心脏,一个正常人只会拥有一枚心脏,拥有两枚的话,总归有些天方夜谭了。 周宗沉思了一阵子,似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无奈地摆了摆手道:“人这一辈子,想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咱们现在弄不清楚,便暂且放下,未来,总会水落石出的。” 他的话音一落,便又叹了一声,似乎并没有从先前的伤感情绪中走出来。 对于周宗的提议,何望舒虽然不算赞同,但眼下毕竟也没有其他的解决方式,只好默认了此事。 须臾,他又问道:“不过,我们何时上山?” “不急,敌不动,我不动,免得打草惊蛇。”周宗淡然笑道。 “无论是金面黑衣人,还是风政,都不是泛泛之辈,我们在山下守着,虽然不会打草惊蛇,但若是出了事,我们可来得及?”何望舒一边说着心中的猜想,一边起身走到周宗身后,与他一前一后地站着,目光同样远眺到了别处。 “老九不还在山上么?”周宗嘴角勾起一条弧线,好像早已是胸有成竹。 “他?”何望舒发出一个嗤之以鼻的声音,“我看他只知修炼,其他事情是一概不管,也是秋舫运气好,若是跟着饕蛇进去之后遇险,他恐怕都来不及施救。” 周宗见到何望舒这幅怒气冲冲的模样,反倒是随兴地笑了一笑,缓缓说道:“无妨无妨,他自有分寸的。”看书溂 说罢,他转身走回茶几前。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月灵山上 夜,轻轻降下,降在溪水边的一男一女身畔。 不同于周宗与何望舒言语之中的沉重,这一男一女之间却藏着满满的甜腻。 秋舫挽起袖口与裤腿,一步踏入水中,幽幽凉意从他脚板心处传来,一整套做工精致的黑袍子被他整齐叠放在一旁,小溪清浅而清澈,其中错落搁置着许多圆圆的鹅卵石,随着清澈水波荡漾的微光,很是漂亮。 “噼里啪啦。” 这是火堆发出的微响,淡黄色的火光映照在傅芷的脸上,光华氤氲。 这夜漆黑,天空唯月无星,却极其适合两个情窦初开的孩子独处。 “你小心点,别硌着了脚。”傅芷柔声关切着秋舫,一夜未眠,趁着白日里秋舫修炼,她安心地睡了一觉,不知不觉,一觉醒来,夜幕已经轻轻降下,秋舫知道她饿了,便说要来溪边弄几条鱼儿烤了吃,所以她一边看着秋舫走入溪中,一边守候着火堆。 秋舫闻言,回过头来笑着道:“不怕,水浅。” 见他一脸无惧,傅芷撇了撇嘴,并未再多说什么,而是仰望着天空说道:“小师兄,你这一趟,何时才能下山呢?” 秋舫愣了一愣,却正色说道:“师叔们并非不讲道理之辈,既然留我在此,或许,自有深意。” “深意...能有什么深意?无非是想对你禁足罢了。”傅芷去撇了撇嘴,嘟囔道。 秋舫此刻的心思倒也没有落在鱼儿身上,只是轻轻笑了起来,笑容中所传递出来沉静气质,像原野上一竿独自向风的青竹,带着几分安然。 “我并未做错何时,师叔们却强留我在山上,自然有着他们的道理,当弟子了,何必去猜测。” 随着这些日子的历练,秋舫知道任何事情都不会平白无故地发生,有果必有因,师叔们并非不讲理的人,一言一行都是经过深谋远虑的,既然将自己送上山,又将空林师兄叫走,或许...是在等待些什么,毕竟自己体内的阿鱼再过些日子便要出来,到时候恐怕得发生些什么。 念及于此,秋舫同样仰头望向天空,月明星稀,只有微风轻轻拂弄,不过看似平静的一切背后,正隐隐流动着暗流,只不过他虽然心中算不上踏实,却猜不到周宗他们究竟要做些什么。 “倒是你,又是偷偷溜出来的?”秋舫突然转头望向傅芷,狡黠一笑道,好像一眼便看穿傅芷的小秘密。 少女却娇媚地瞪了秋舫一眼,旋即将头撇到别处道:“你管我。” 秋舫笑了一笑,又道:“五师叔,不会怪你么?” “回去的时候说几句好话...不就完了么...” 傅芷的声音有些微弱,听起来并没有多少底气。 “那你还是早些回去得好,不然五师叔发起怒来,你可免不了一顿责罚。”秋舫改口劝说道。 “无碍。”傅芷摇了摇头,旋即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下颌微抬,接着嗔怪道,“师妹专程来探望师兄,师兄却逐起客来,枉费心思...” 秋舫听闻此话,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有些手忙脚乱地往傅芷走近几步,脚边的水声“哗啦”直响。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留在此处的安危。”秋舫急忙辩解道。 “为何这样说?”傅芷挑眉,轻声问道。 秋舫沉吟片刻,这才薄唇微启:“我总觉得心中不太踏实,过两日,恐怕山上会发生些什么。” 秋舫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颅,他也说不上来,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盘旋在心头。 “那你为何不走?”傅芷继续问道。 “或许我...就是旋涡本身。”秋舫喟叹道,最近这些日子,东极门,不,整个洛城都算不上太平,但这些事情归根结底,都是因自己而起,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人人都想逃离,但有一人逃不了,这个人便是旋涡本身,事不因自己而起,却因自己而来。 傅芷闻言,沉思了一阵子,突然郑重其事地说道:“小师兄,你身上好像有很多秘密。”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都让人看不穿猜不透。在傅芷看来,秋舫身上似乎有着许多她所不知道的秘密,当然,秋舫身上的秘密却连秋舫自身也不清楚。 “或许是吧。”秋舫淡然一笑道,从身世到法珠,来来去去这么长的路途,他也遇见了许多难以解释的事情。 “你下山究竟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傅芷曾经问过,秋舫也曾答过,不过时过境迁,虽然只有短短一两个月,少年郎却早已不是最初的少年郎了,他定了定神,直视着傅芷的明亮的眸子道:“为了师父的之命。” 第一次,秋舫第一次说他下山的目的,是为了查案,可查案本身对他而言,即使说不上并不重要,但至少也是他不愿意付出生命去冒险的事,他下山,真正为的,不过是晏青云的一句话,是师父之命。 “可你或许会丢掉性命...”傅芷低声说道,虽然没能时时刻刻陪伴在秋舫身边,但她如此聪慧的女子,又岂能不知秋舫多次遇险,在鬼门关走过了多少回。 一个人的经历与成长,旁人是瞧得出的,举手投足间的气势,遇险时的眼神是凌厉还是迷惘,都告诉这旁人这是怎样一个人,又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我的性命,本也是师叔们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只要死得其所,死又有何惧?”秋舫淡然答道,生死之事,经历过后才能看得更加清楚,他不想死,但若他的死能够拯救自己的至亲至爱,那死便也就无所谓了,好像他生来便是一个可以舍己为人的大善人一般。 傅芷撇了撇嘴,好像不太想继续提及此事,而是沉吟片刻后突然问道:“你可见到过雪儿姐姐?” 秋舫很清楚,傅芷不愿再提生死之事,是她不愿见到自己死去,不过此刻“雪儿姐姐”四个字传进秋舫的耳朵里,倒是惹得他愣了一愣,这名字,好像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见秋舫犯愣,傅芷便再度提点他道:“叶绫雪。”看书溂 傅芷的话音方落,秋舫便是恍然大悟,连忙点头道:“识得,叶姑娘曾有恩于我。” “还有此事?” 傅芷眉睫一挑,终于肯露出半个笑容来。 秋舫点了点头,这才将叶绫雪如何救了自己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只不过中间所谓小姐情郎的说辞,自然是要隐去不提的,否则传进了傅芷耳朵里,这小妮子一羞起来,免不了要跟自己闹些别扭,更何况自己也羞于提及此事。 听完秋舫的讲述,傅芷有些兴奋地支起身子,也顺势坐在水边,褪下自己的鞋袜,将一双洁白无瑕的玉足放进溪水之中,便就那般漫不经心地玩着水,过了好久好久,才开口说道:“我给她讲过你。” 秋舫岂会不知傅芷讲过些什么,但他也只得装傻道:“师妹讲过些什么?” 傅芷却骤然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秋舫一眼,旋即娇俏笑道:“不告诉你。” “师妹不告诉我的话,一会的鱼,可就吃不着咯。” 秋舫打趣般地威胁着傅芷,话音一落,手掌猛地蹿入溪水当中,转眼间,已经有一条肥硕的鱼儿出现在他手中,鱼尾正疯狂地拍打着,水花四溅,甩了秋舫一身。 离得远些的傅芷却丝毫无惧秋舫的威胁,只是笑道:“小师兄舍得瞧我饿肚子么?”看书喇 此言一出,便就换秋舫不太自在了,他神情赧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口中支支吾吾地说道:“倒也..并非是..不可能。” 傅芷明明听清了秋舫的话,却偏要装出不曾听到的模样道:“小师兄说什么?” “我说...”秋舫突然沉默了下来,旋即慢慢地踱步到岸边,将手中扑腾的鱼儿轻轻放下。 傅芷狐疑地看着他,对秋舫的沉默显得有些诧异,不过片刻后,她便不再保持这种想法。 只见秋舫先是将鱼儿安顿在岸上,这才转身回到溪中,沁人心脾的溪水被他双手扬起,直直泼向傅芷,傅芷忙不迭地躲开,一边躲一边笑骂道:“小师兄你怎的学坏了?” 秋舫手中却不停歇,仍旧笑道:“都是师妹教得好。” “停!给我停下!”傅芷双手叉腰,站在原地娇嗔道,那模样婷婷楚楚,令人又爱又怜。 秋舫这才停下了手,轻声笑道:“师妹别生气。” 傅芷整理了一番有些凌乱的衣衫,努着嘴道:“我不生气。” 秋舫闻言,却是眸光一亮,怔怔地望着傅芷道:“当真不生气?” 傅芷紧紧抿着双唇,缓缓摇了摇头,过了片刻才贝齿轻启道:“我只想着你活着。” 活着本身,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于一个凡人而言,不知道哪天便会天降横祸,也不知道哪天会疾病缠身,屈指可数的年华转眼消弭,留下来的物件过上些年生,恐怕就无迹可寻了,只有人们的心中,兴许还会留着那么一个位置。 痛苦或被遗忘,伤痕或被光阴抹平,但在爱人的心中,永远会为一个人留一个位置。 秋舫看着眼中透水的少女,一时之间,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一种心意。 一种,有关于爱的心意。 第一百四十七章 金面黑衣人(1) 秋舫清澈透亮的眸光中,倒影着少女曼妙的身姿。虽然傅芷小心翼翼垂着眼睛,然而那长长的睫毛却轻轻颤抖着。 少年这一瞬间,清晰地感知到了对方的心意,好像自己不论做什么,不论去哪里,又会有一个女子陪着他。 念及于此,少年郎周身的气血好像涌动了起来,他哑然了片刻,又张了张嘴,喉咙中一阵震动,好像有一些发自内心的话即将脱口而出。 “他们...来了。” 出声之人,并非秋舫,而是许久许久未发一言的阿鱼,她没由来的话,不仅打断了秋舫酝酿已久的情思,更让傅芷躲在背后,紧紧撺拳的双手颤抖了一下。 意境一旦被破坏,便是一种灾难,就像被打碎的镜子,很难再恢复如初。 “谁?谁来了?” 秋舫迫不得已地向阿鱼问道,若说其他事情,少年恐怕还不一定放在心上,但若说有人来,这便就意味深长了,周宗?熊珺祺?亦或是其他什么人,既然是他们,那边不仅仅是一个人。 秋舫脑海里正在思索,却感觉背后袭来一阵凉风,冬日离得已经不远了,这阵凉风让秋舫瘦弱的身子骨微微发颤,但并非是因为透彻心扉的凉意而发颤,而是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令他战栗不安。 最近洛城之中的大事,十之八九与秋舫有关,作为漩涡的中心,他也算是身经百战,面对这股凛冽的气势,他暗叫不妙,连忙动身,跃至傅芷跟前,相较傅芷窈窕的身姿,秋舫自然要壮实几分,便就这样把傅芷牢牢护在了身后。 秋舫背过身,全神贯注地盯着空中,他知道来者极强,单凭这份气势便令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傅芷察觉到这一切,比秋舫要慢一些,她靠在秋舫身后,纤细而白皙的手指轻轻勾住秋舫的衣角,眉宇间充满了忧虑,她平常疏于修行,道行与天赋均远不及秋舫,对来人的反应比之秋舫自然要强烈几分,只听她呼吸声更为急促,静谧的夜晚,除了偶尔飘过的风声,傅芷加快的心跳在秋舫耳中听得却极为真切。 “是你。” 一个纤细却又沙哑的声音反倒在秋舫与傅芷二人身后响起,一男一女不由地一惊,神色惊恐地回过头去。 他们眼前,此时正矗立着一道黑色的人影,一袭黑袍被寒风刮得猎猎作响,面上带着一张秋舫极为熟识的面具,金色的面具。 “是你。” 秋舫惊呼道,说辞与对方如出一辙。 不料来人却笑了起来,那笑声落在二人耳朵里,颇为渗人,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之感,傅芷勾住秋舫衣角的手指不由地更紧了一些。 “前辈来此,有何见教?” 秋舫的额头滑落一滴豆大的汗珠,但他仍旧不忘用瘦弱的身躯将傅芷牢牢护在身后,口中还是毕恭毕敬地打着招呼。 金面黑衣人的实力,秋舫再清楚不过了,是风政也不敢硬敌之人,对少年郎而言,当初要不是阿鱼全力相助,自己就算有玄霄九雷瞳的加持,也是插翅难飞,今日面对这个比之风政更厉害的硬茬子,恐怕得施展巧劲才能突围。 金面黑衣人怪笑了一声:“怎么,认识我?” 秋舫闻言,咽了口唾沫,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番四周,心中想着九师叔怎么还未到场,不过转念一想,九师叔也不过是第三类人罢了,换在平常还好说,换在金面黑衣人面前,恐怕也是于事无补。 “晚辈偶然之机,见过前辈一面。”秋舫老实巴交地说道,但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缓,心中却在玩命似的思索对策,他并非一个人独自面对金面黑衣人,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傅芷,自己拔腿开跑或许还有可趁之机,但要带着傅芷离开,便就得换一个思路了。 “哼哼,在墨宗?” 金梅黑衣人并不将秋舫放在眼里,反倒是极为松懈地踱着步,没等他迈出几步,脚步便落到了溪水上,不过那溪水竟不能沾湿他半点鞋袜,反倒是如同避水珠落入海中,将溪水直直分开,他没一次落脚,都是溪水底下的河床。 秋舫见状,咽了口唾沫,光是这一副景象,已显示出对方道行不凡,他更加不敢怠慢,认真说道:“不瞒前辈,的确是在墨宗里。” “那晚,墨宗后院,高墙之上,藏着两只耳朵。”金面黑衣人将双手负在身后,一边冷笑道,一边将手指朝着半空中扬了一扬,好像在比划那两只躲在墨宗后院高墙上的灵鸟。 他竟然连这都知道? 秋舫心中大骇至极,双目更是圆瞪,脊背犹如针刺,鬓角渗出了密密的冷汗。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像仅仅眨眼般的功夫,秋舫才咬了咬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心神,在心中默默念道道:“知道我在,也许不难,可就连十师叔的行踪也没能瞒住他,更何况此人当时正与风政对峙,还能分心观察到自己这边,足见道行之高深,神识之强大。” 见秋舫悬而不答,金面黑衣人又追问道:“怎么,我说得有假?”wǎp.kānshμ5 “前辈慧眼如炬,晚辈,不敢欺瞒。” 秋舫无奈地答道,心中却不免腹诽道:“你明明就知道,何苦非要我来给你个答案。” “你这样子看起来,可不太像八王爷的孙子。” 那金面黑衣人却将话锋一转,直指秋舫隐秘的身世。wΑp.kānshu伍 此话一出,却让秋舫背后的傅芷心中一咯噔,难以自抑地“咦”了一声,好像对此极其诧异,不过片刻后,她的声音便就消散了,并没有任何下文出现。 秋舫也知道现在去给傅芷答疑解惑有失时宜,便不再多管,只是对着金面黑衣人说道:“前辈知道我的身世?” “知道一些,但...也有疑惑。” 金面黑衣人漫不经心地答道。 “不知前辈能否告...” 秋舫张口说道,但不等他的话说完,便被金面黑衣人所打断:“不能,要知道我和你体内的人目的一样,都是杀了你。” 见对方终于说出来意,秋舫不禁拉着傅芷退开一步道:“前辈何必如此。”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金面黑衣人冷笑道。 “可若是滥杀无辜呢?”秋舫知道对方对自己心怀杀意,这一点,凭借他同样敏锐的感知能力便能有所察觉,因此所取言辞也变得更加激进起来。 “滥杀无辜?”金面黑衣人反问道。 秋舫点了点头,却没有出声。 “只要给足筹码,我便做事。”金面黑衣人的回答很简单,简单到秋舫觉得此话倒像是一句真理一般。 “前辈是杀阁中的杀手?”秋舫狐疑道。 “你还知道杀阁,看来他们没少教你东西。”金面黑衣人依旧冷笑道。 秋舫微微一思忖,旋即猜到对方口中的他们大概就是以晏青云和周宗为首的师长们,他沉默了片刻,这才接话道:“前辈与我师父相识?” 那金面黑衣人却笑着摇头道:“杀人道长的名号如雷贯耳,且不说江湖,就算是在庙堂之上,那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不过在下并没有机会与他相识。” “那前辈识得我的师叔们?”秋舫继续追问道。 谁知那金面黑衣人继续摇头道:“算相识,也不算。” “那前辈为何非要杀我?” “你的问题太多了,八王爷杀伐果断,从不啰嗦。”金面黑衣人似乎有几分不耐烦,摆着手说道。 秋舫再度陷入沉默,听此人的意思,似乎认识自己的师叔们,但又不算认识,一会江湖一会庙堂的,究竟是何许人也? “不用猜,你猜不到。”金面黑衣人见到秋舫那疑惑的表情,一眼便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主动张口了却了他的猜想。 见对方如此说来,并不像是撒谎的样子,秋舫心中一沉,无奈的叹气道:“那前辈能不能不杀我?” “你说呢?”金面黑衣人的声音有些凛冽,其中更像是包裹了几分法力,落在秋舫耳朵里,竟觉得有一股强劲的力道。 “我答应十年之内,不杀他。”听了半天没有做声的阿鱼却突然开口说道,不过此话在秋舫听来,倒不像是在为难自己,却更像是有意为自己开脱。 少年心中虽然升起了一股暖意,但不过片刻,便又被一盆凉水浇灭。 “你不杀他,不代表我不杀他。”金面黑衣人并不买阿鱼的账,冷然说道。 不过听这口气,似乎跟阿鱼算不上多么熟稔,更甚至连阿鱼十年之内不杀对方的理由也不去问。 难不成这一人一妖的背后虽然有同一个雇主,但他们之间却有些不睦,所以屠妖大会上,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对方施救。 念及此处,秋舫有些恍然大悟般在心中默默点头,好像有了几分计较,于是张口说道。 “若前辈真要杀我,能否放过我身后的女孩?” 秋舫知道在金面黑衣人面前,自己一定是在劫难逃,不过他可不愿看着傅芷陪自己送命,于是连忙请求道。 那金面黑衣人的目光掠过秋舫,瞧了傅芷一眼,不过仅仅只是一眼,便又收了回来,好久之后才开口道:“不能。” 第一百四十八章 金面黑衣人(2) 话说到此处,便是将秋舫逼至了绝境,他神色一凛,眸光中闪过一缕精芒,指尖已然蓄势待发,周遭的每一声鸟啼,每一滴淌过的溪水,也浑然紧张起来,剑拔弩张的气势渐渐升腾而起。 照此瞧来,今日将有不可避免的一战。 而这一战,力量悬殊之大早已超乎秋舫想象,在他看来,唯二的解救之机,一面是迟迟不曾现身的师叔们,而另一面便是体内曾出手相助过一次的阿鱼。 可话虽如此,即使从阿鱼刚才与金面黑衣人的对话中瞧来,关系多少有些微妙,至少远远称不上要好,但二者毕竟在明面上归属于同一个阵营,阿鱼顶多袖手旁观,再度出手相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如此一来,便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驰援的师叔们身上了,而在这之前,自己必须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计策拟定之后,便是执行。 可执行起来又谈何容易? 且不说金面黑衣人作为半步踏入第一类人的高手,那身深不可测的道行乃是风政也不敢硬撼的真金白银,完完全全当得起一声实力超群,面对秋舫这样一个不过在第四类人的行列之中游离的后辈,一击必杀也并非不可能。 就算是躲过第一招,那接下来呢? 若是当真打斗起来,自己怕也不能跑,如此一来,恐怕撑不住几个回合,毕竟身后的傅芷,现在就是他心头上的一朵花,任谁也不可辣手摧花,除非是从他的尸体上碾过去。wΑp.kānshu伍 “师兄,我不怕!” 傅芷的声音从秋舫的背后低低传来,声音虽小,却夹带着一种世事如归的坚毅,秋舫闻言胸口骤然收缩,随机微微侧目,察觉到傅芷已往前迈了一小步,隐隐间与他并排而立,挑明了一副同进同退的姿态。 秋舫心中蓦然升起一阵暖意,同甘容易,共苦不易,秋舫见过傅芷的惊慌,便更知道此刻所见到的笃定是多么难得。 “小师妹,一会我拖住他,你就跑。” 秋舫往傅芷身畔靠了一靠,眼角的余光罩住金面黑衣人,压着嗓子说道,生怕被金面黑衣人给听了去。 不过金面黑衣人自然是不会将少男少女放在眼里,秋舫与傅芷对他而言,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随时都可任他宰割,见到二人正在窃窃私语,他就像是可以哑着嗓子干笑了几声。 “大将军的千金,莫不是瞧上了八王爷家的遗孤?” 金面黑衣人阴冷的笑声传入少男少女的鼓膜,多少令人觉得不适,特别是傅芷竟觉得有一阵轻微的刺痛在不经意间潜入心脏,不自觉地撇了撇嘴,嗔怒道:“你会说些什么?” 金面黑衣人却并未正面回答,反倒是自顾自地说道:“大将军棋艺精湛,在沙场上能够挥剑成河、撒豆成兵,进了庙堂,再以千金为子,一把吃下八王爷旧部,一举多得,当真是不俗。” “你在说些什么?” 对方的话虽然在秋舫听来有些一头雾水,但傅芷是大将军女儿的身份他是知晓的,多少也能听出对方是在对傅芷冷嘲热讽,不免有些愤怒地说道。 “怎的,我可有说错?”金面黑衣人怪笑着朝着傅芷说道,藏在金色面具后方的眼神里,慢慢都是嘲弄之色。 “错,我并不知道他是...八王爷...孙子。”傅芷的话说了一半,偷偷抬眼瞧了秋舫一眼。 金面黑衣人的眼神一凛,笑道:“谁人会信?” “我会!”秋舫却斩钉截铁的答道。 “哈哈哈哈,你信?”金面黑衣人闻言却不休止地狂笑起来,手中却突然出现一座幽黑的小塔,秋舫认识,这边是幽狱玲珑塔,是一件上等法器。 杀鸡焉用牛刀? 虽然这话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不得不说,事实倒也的确如此,自己实力不济,远不需要对方用出这等宝贝来对付自己。 “别急,今晚啊,我...不杀你。”金面黑衣人接着笑道,好像一眼识破秋舫心底里的恐惧与震慑。 秋舫闻言并没有答话,换作往常,他可能真就信了,但见识过许许多多的尔虞我诈之后,他也学会用怀疑的态度来看待别人的话。 “你,为何不杀?” 是阿鱼再度出声,她在一旁看了许久,以她的实力,一早便看出金面黑衣人的身上并没有显露出杀意来,虽然她暂时不想秋舫命丧于此,毕竟她盘算着十年之后由自己来收取对方的小命,但心中总归有点奇怪,她奇怪金面黑衣人明明得到的是与自己一样的命令,为何如此难遇的良机之下,他却不肯痛下杀手。 金面黑衣人闻言,沉默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你我,虽然奉命杀他,但有一点不同,你可知道?” 阿鱼同样默不作声了一会,才开口说道:“不知。” “你听命行事,不求回报。而我却要回报,曾经,我想看乱局,但现如今嘛...”金面黑衣人的话说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他沉吟了许久许久,好像脑海中已经过了万千思绪。 秋舫也不去打断对方的沉思,拖延时间一事,正中他的下怀,他岂肯主动将此良机拱手让人。 不过阿鱼却并没有与他抱持同样的想法,反倒是低声说了一句:“现在如何?” “暂时留他一命,乱局,才会更乱。”金面黑衣人说完下半句话,又桀桀笑了起来,那笑声在河谷之中回荡,颇为阴厉,令秋舫与傅芷二人不免打了个寒颤。 “乱?”阿鱼重复了一句,这一句仅仅一个字,便令她陷入了沉思。 “前辈何出此言?” 秋舫心中同有一万个不解,不免出声询问,对方愿意回答与否,他并没有抱多少期望,但他若是在此时此刻不问出这一句来,那才叫做错过了。 少年孤注一掷的眼神撞入金面黑衣人的视线,犹如一匹陷入困境的孤狼。 金面黑衣人眼中的精芒突然闪过,旋即诡谲的笑声再度响起,斜风细雨之中,却满是冷眼,他道:“秘密,总是要在最后才能见分晓,否则,也就不叫秘密了。不过你既然诚心发问,那我说一句,也无妨。” 秋舫聚精会神地看着金面黑衣人,自从得知对方今晚并不会对自己痛下杀手之后,秋舫心中一开始虽然怀疑,但几句话聊了下来,他的防备也渐渐放下了许多,此时回话,语气竟也变得平静起来:“前辈请讲。” “天下蚕蚁,为怨生,为恨去,兜兜转转不过长生,你在,长生便在。” 金面黑衣人说着秋舫不懂的话,却又兀自笑了起来,笑了许久,便又仰头对天,朗声说道:“可是周掌门在?”看书喇 这一声清啸划破长空。 忽听万啸同喧中,远处的林中悠然一声大笑,立时雅雀顿息。 第一百四十九章 金面黑衣人(3) 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 “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也?” 这一声似笑若厉的朗喝,彻底击碎了静谧如水的夜晚,被喧嚣的风儿送入了众人的耳膜。 不过闻声的众人,却是神采各异。原本如临大敌的秋舫此时是如蒙大赦,每一根紧张的寒毛都软了下来,他身后的傅芷更是双眸放光,露出一脸的惊喜。 至于与秋舫相对而立的金面黑衣人,虽然戴着面具,瞧不见他的真切样貌,但藏在面具之下的眸子,却是充满阴冷之气,他心中所思所想,便就可见一斑了。 “在下无名无姓,就算说出来周掌门也不识得。”金面黑衣人冷冷一笑,不徐不疾地念叨了一句。 他是否有名有姓,又是否与周宗相识,无人知道,至少此刻的周宗心中是打了个问号的,但周宗也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之人,只见他与熊珺祺、何望舒三人轻飘飘地从空中落下,靴子踏在岸边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脸上自然也是半含笑意,在不知对方深浅之时,他们这样闯荡江湖多年的老狐狸自然是不露声色的。 “阁下何必谦虚,放眼天下,阁下的道行已是人中龙凤,这样都是无名无姓,那我等枉成一句掌门,岂不是太过汗颜了一些。” 周宗与金面黑衣人打了照面,却瞧不出对方的底细,自然很清楚对方绝非泛泛之辈,依旧是用不重不轻的话语试探着对方。 此刻的何望舒在周宗身后扫了一圈众人,挑着眉头稍一思索,便一边将玉骨折扇转指握进掌心,一边走到秋舫二人身前站定,俨然将二人守护在背后的架势。 “哼。”金面黑衣人冷哼了一声,瞧得出这位也是个老江湖了,丝毫不为周宗的一番言辞而动容,只是压低嗓子说道,“周掌门此话可太是抬举了。” 须臾,金面黑衣人不等周宗答话,便是话锋一转:“刚才我与这位八王爷的孙子的对话,想必周掌门已经知悉了?” 此话一出,秋舫确实愣了一愣,金面黑衣人既然如此说来,想必是早知周宗等人隐藏在远处,修真者耳聪目明,加之此地静宜非常,纵是数丈之外,周宗肯定也听见了自己的对话。 “哼,掌门师叔也不早点现身,害得我与小师妹虚惊一场。” 秋舫在心中腹诽道,明明自己刚才已经有了视死如归的准备,周宗可倒好,估摸着在一边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看一眼身前的何望舒,这样的行径,倒像是十师叔所为,恐怕便是他出的馊主意,不过见后者此刻已经护在自己身前,倒是不好再在心中絮叨他什么。 “倒是听了一些,年纪大了,耳朵可不太好使。” 周宗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毕竟偷听之事,对于他堂堂东极门掌门人而言,可算不上什么光彩之事。但显而易见,对方也知道他绝对是一五一十都听了进去。 金面黑衣人却不搭茬,反而是直奔主题:“周掌门道行深厚,还有众人助拳,今晚,我不会动手。” 金面黑衣人先前已经告诉秋舫自己不会动手,此刻再给周宗重复一次,自然是为了打消对方心中的疑虑,以免等会出现什么擦枪走火的误会。 “恕我之言,没想到阁下竟知晓如此之多。”周宗同样不再绕圈子,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自然没有再闲聊的功夫,他冷冷地看着对方,脸上同样出现了一抹阴厉之色。 周宗此刻的脸色,是极少见的,至少对于秋舫而言,几乎是见所未见,他全神贯注地听着二人的交谈,心中不免咯噔一下,他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知晓自己身世者究竟有几何,但刚才金面黑衣人的一席话已在他心中激起浪涛,难不成在这背后还有许多凶险之事? 没人能在此刻回答秋舫心中的问题,周宗眼中只有金面黑衣人一人而已,他那喜欢来回踱步的旧毛病此时又犯了,只见他脚步轻移,踏在柔软的泥土上,既听不到脚步声,也看不到溅起的泥水和脚印。看书溂 “周掌门不是同样知晓这些事情?”金面黑衣人反问道,末了,又桀桀干笑几声,在秋舫听来,有说不尽的诡异之处。 周宗闻言没有急着答话,而是微微侧目,深深看了金面黑衣人一眼,却突然说道:“看来我是真不识得阁下。” “那是当然,江湖上,识得我之人,不多。” 金面黑衣人冷然道,瞧那信誓旦旦的语气,此话听起来倒不像是假话。 “那阁下今夜来我月灵山,是为何事?”周宗眉头一条,切入了正题。 “一来,杀他;二来,带人走。”金面黑衣人一边说着,一边斜昵了秋舫一眼,但是这一眼,便让秋舫背心升起寒意。 “那为何不杀了?”周宗接着问道,但看那神色,却像是早已知晓答案。 “周掌门这么许多人在此,我如何杀得?” 金面黑衣人再度反问。 “你杀得。”周宗却摇头叹道,“你虽不能胜我们,但拼尽全力,是杀得的。” “混口饭吃,何苦拼尽全力。” “不对,不对,阁下所图在其他。” 周宗喟叹一句。 金面黑衣人沉吟片刻,才低声开口:“周掌门是想问我,何为乱局?” 周宗凝望着金面黑衣人,没有说话,却像是说了。 那金面黑衣人哑然失笑道:“当今人间,可乱?” 周宗点头。 “若是有一日,此子的身份公诸于世,会否更乱?”金面黑衣人沉声道。 周宗点了点头,旋即,却开口道:“阁下会将此事公之于众?” 金面黑衣人却没有正面回答周宗的疑问,反而是抛回了一个问题:“谁云无是子,天下自嚣嚣。多少人在找他,他又是多少事的关键之子,周掌门如何自信此事能够藏得住?” “藏得住。”周宗眼放精芒,气势展露,一种强烈的压迫朝众人袭来,秋舫微微侧目,见傅芷此时已经微微蹙眉,恐怕心中也觉得有些难受,只是不知她的难受究竟是来自于何处。 “既然周掌门觉得藏得住,那边藏得住吧,只是若真有藏不住的一天,这女娃的父亲,还有深宫里的人,又会作出什么选择来?” 周宗没有答话,而是沉默了下来,他在思索,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秋舫身份现世的那一天,难道是兵戈再起,亦或是血染山河? 他不知道,纵然强悍如他,也预见不到那一天的景象如何。 “日后藏不住便藏不住,至少今日藏得住。” 一直默不作声的何望舒却突然开口道,他眉宇间带着一股邪气,说出来的话也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位是?” 金面黑衣人微微侧目,但却没有正眼瞧着何望舒,似乎他知道道行差距,因此不曾将后者放在眼里。 “我亦无名无姓,只是有缘在墨宗一见阁下风采。” 何望舒的嘴,向来吃不得半点亏,他本就对金面黑衣人有些嚣张的气势颇为不满,此时更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慢悠悠地说了句自己同样是无名无姓之人。 金面黑衣人也不计较,只是说道:“看来今日,我是要为诸位保守秘密了。” “你没有其他的选择。” 熊珺祺同样出声道,只是他的声音极其凛冽,眼中寒芒深重,手中长剑趁着月色,更是闪烁着一抹清亮的光辉。 “那便如此吧。”金面黑衣人却不争执,好像与他刚才还想要看一看乱局的心思截然相反了。 “不过...”金面黑衣人又补充道,“此子体内的...人,我要带走。” 周宗看了秋舫一眼,深吸一口气,并不着急说话,现在落子一方,已经成了他。 “周掌门总不至于让我空手而回吧?”金面黑衣人微虚双眸,瞪着周宗道。 周宗缓缓地摇了摇头,淡笑道:“带走她,我没有意见,只不过,也许一会,有人有意见?” “谁?”金面黑衣人声音一沉,旋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继续道,“风政?” “我家这不懂事的小子把这位小姑娘带了出来,本就与墨宗心生嫌隙,难道阁下不想看我们与墨宗交好?” 周宗笑道,言下之意自然是我们答应将阿鱼交给墨宗,若是金面黑衣人突然插手,恐怕不太妥当。 可金面黑衣人也不是泛泛之辈,却是厉声道:“祸水东引?” “此话怎讲?”周宗反问道。 “你交不了差,便让我来挡着,若是我与风政还能一战,那更是正中下怀。周掌门好算计,一箭双雕之计,妙啊妙。”金面黑衣人冷笑道,他一眼便识破周宗的计划,不用等自己带走阿鱼,风政必会现身,而这个现身,极可能是周宗主动通知的风政。 到了那时候,一方要留,一方要走,恐怕免不了续上当日在墨宗未曾发生过的一战。 周宗闻言却笑了笑,不承认,更不辩解,只是轻轻仰头望向天际,口中喃喃说道:“账,总归是要结的,阁下乃是高人,高人都不会小气,竟然在这一局里相遇,那替人结账,结的兴许是缘。” 周宗说罢,天际闪过一道黑光。 第一百五十章 祸水东引 秋风不歇,其声瑟瑟,偶有断枝乍响,辅之一二声溪水流淌,惊扰月下众人心神。 至于夜空里为何划过的黑光,听过了周宗刚才的一番话,所有人心中都门清。 秋舫紧紧撺拳,双唇紧闭,清亮的眸子警惕的凝望着空中,他所遇见过最强对手,便是道行与自己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的风政,当初若不是阿鱼出力,加之李长风的一剑与玄霄九雷瞳的力量,恐怕自己早已命丧墨宗高台。 “周掌门好!” 声比人先至,随后才是一个神情凝重的风政现身,秋舫侧目望去,只觉得这位墨宗宗主轮廓深邃,眼底隐藏着某种难以发觉的锐利,明明脸上还挂着半分笑意,却令人感觉凌厉无比,隐隐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 只不过,他鬓角里隐藏的几丝白发,终归是更多了些。 周宗淡然一笑,拱手回了个礼,随之沉默下来,好像已经退出了今晚这场局的舞台中央。 秋舫扫了一眼东极门的众人,熊珺祺的脸色依旧是冷若冰霜,瞧不出其他东西来。不过何望舒的神色嘛,便就多了几分玩味,再一细品周宗和金面黑衣人刚才的一番言辞,看来不管是周宗还是何望舒,一定有一个人预先通知了风政到场。 可他们怎么知道金面黑衣人会在此处? 秋舫心中犯着嘀咕,脑海里有一万个想不明白,虽然师叔们心思不浅,但又不是什么算命先生,这金面黑衣人来得又巧,毕竟距离阿鱼破关而出还有一些时日,怎会在师叔们的计算当中呢。 不等秋舫想明白这个问题,便有人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风政的目光冷冷扫过少年郎,似乎也知道今晚并不是提及秋舫的良好时机,便是话锋直指金面黑衣人:“阁下,又见面了。” 金面黑衣人冷冷一笑道:“风宗主别来无恙。” 或许是因为还有东极门众人在场,特别是周宗这位在第二类人的境界耕耘已久的高手存在,金面黑衣人这一声冷笑,在秋舫听来却没有当日在墨宗后院之中的从容。 风政点了点头,他的目的是虎口夺食,因此并不想与金面黑衣人客套,可东极门众人又在一旁虎视眈眈,自己一人之力,或许难以抵挡,便就觉得尽量不要节外生枝为好,想通此节,他又开口说道:“阁下今日前来,或许是与我同一个目的?” 见话题引上了正途,金面黑衣人却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他的实力虽然在世间称不上数一数二,但还当得起一句寥寥无几,在他眼中,风政与周宗虽然同为第二类人,但更觉得周宗才是深不可测的那一个人。 毕竟秋舫大闹屠妖大会一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风政这样一个高手拿捏不住一个第四类人的小孩子,说出来多少有些跌份,因此在金面黑衣人眼中,风政比之周宗,又矮上了一头。 “难得,风宗主与此子一番大战,那可是整个人间的要闻呐,风宗主既然没有抱恙,那倒是有点本事。” 在场之人,只要不傻,谁会听不出金面黑衣人这是对风政冷嘲热讽,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秋舫的本事远远不及风政,但这话说来,就是极为膈应。 风政面色一粟,面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屠妖大会一事,不仅让他煮熟的鸭子飞了不说,还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让原本要挣的名声沦为了笑柄。 周宗知道这事因秋舫而起,此刻自然不愿意将矛头引回东极门身上,只是打了个圆场道:“阁下还是说正事要紧。” 风政没有理会周宗的话,只是冷然道:“此事不必阁下操心,今日你我既然为同一件事而来,便要有个计较。” “当日我硬闯墨宗,你奈何不了我,难道今日你便能奈何我了?”金面黑衣人淡淡地说道,言辞之间,满是不相信。 “既然我来,便是有备而来,阁下纵然道行深厚,但也不是那么容易便能得逞的。”风政的话说得极狠,在阿鱼这件事情上,俨然是不遑多让。 倒也是,屠妖大会的动静闹得如此之大,令墨宗丢尽颜面。颜面丢在何处,便要从何处找回,只要阿鱼还在手中,那么妖血便还在手中,纵然比最初的计划大打了折扣,但总归是亏了面子,无亏里子,并非是不可接受的场面。 但若是彻底丢掉了阿鱼这根稻草,那墨宗此次便是一败涂地,就算风政知道周宗通知他前来,玩的是一出祸水东引,但他也不得不正面硬撼金面黑衣人,因为他,再也不能接受一次失败了。 “哦?”金面黑衣人眸光一闪,不禁反问了一声,旋即又接道,“风宗主若有本事,当日在屠妖大会上,怎么不拿出来?” 这一句呛声,倒是令风政颇觉难受,反驳也不是,承认更不是,只好故作镇定,咬牙说道:“阁下见识过,便就知道了,修真之人,何时喜欢上口中逞能了。” “周掌门。”金面黑衣人却突然一拂衣袍,微微偏过头来,一双深邃的眼瞳凝视着周宗。 周宗微微挑眉,故作不解地说道:“阁下有何见教?” “这一手祸水东引,实在是妙,我与风宗主都有不得不为的理由,看来是免不了一场争斗了,不知到时候周宗主如何处之?” 金面黑衣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周宗,这一句话,看似问了周宗,却是在提点风政,言下之意自然是你我都知这是周宗祸水东引之计,又何苦鹬蚌相争,令渔翁得利呢。 周宗却淡然一笑道:“阁下与风宗主的争端,在下无能为力,也不想搅局,但凭二位的决断,我要的只是我家弟子的安全。” 周宗又何尝不知对方是有意提醒风政,但他吃准了二人在阿鱼身上都绝不肯退步这一点,自然是有恃无恐,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脸上却是一副我不想参与的表情。 金面黑衣人和风政二人不禁在心中暗骂出声,周宗这老狐狸,果然不可小觑。 不过毕竟是周宗通知自己前来,风政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好干笑一声道:“那还请周掌门主持一个公道。” 说是主持公道,实则是让周宗想要作壁上观便就老老实实地作壁上观,一会打斗起来,可不要再想着来横插一脚,那可就为人所不齿了。 周宗自然听得出话中之意,只是微微笑着,往后退开一步,拱手道:“二位,请!” 第一百五十一章 高手过招 无论是金面黑衣人,亦或是风政,看见双眸之中噙满笑意的周宗,都升起一股怒火,那怒火是仇恨是杀意,是誓要报仇雪恨的决心。 不过此时此刻,倒也由不得他们畅想未来之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决定阿鱼离开秋舫身体之后的归属,而这归属,现如今似乎只有通过孰强孰弱的来决定。 阳谋,最为厉害之处便在于,即使入局者知道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不死不休的火坑,也不得不往下跳,他们都有着不能失去阿鱼的理由,自然也决定着他们必然出手。 随着周宗的话音落下,风政面色凝重地拱了拱手,他眼中满是忧虑,即使是有备而来,但他一时半会也不敢轻举妄动,心中仍然抱有一丝止战休戈的幻想,沉吟片刻之后,他才说道:“阁下当真要兵戎相见?”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金面黑衣人并不正眼看着风政,而是缓缓抬着头望着天边,这夜的月亮甚是明亮,月光似同流水一般,缓缓流过地面,流过屋檐,流过这座风景灵秀的月灵山。 风政压制着心中怒气,同样是一拂衣袍,冷声道:“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 “不妨你提个议?” 金面黑衣人突然扭头望向风政,金色面具趁着月色,闪烁悠悠银白。 风政沉默片刻,又转头看了周宗一眼,这才说道:“在这之前,在下有一问?” 不等金面黑衣人回话,一旁沉默已久的何望舒却抢白道:“要打就打,风宗主何时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 何望舒的话音一落,便对着秋舫二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走远一些,一会血溅到身上,不是那般容易就能洗净的。 秋舫二人会意,连忙退开了几步,而熊珺祺本就离得远,周宗也早已站远,此时的场中,倒像是只留下了金面黑衣人与风政二人相对而立,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秋舫对此倒是有些摩拳擦掌,他修为不高,但不妨碍他对这一场争斗的期待,要知道,在这人间,要见到两位第二类人大打出手,是极为罕见之事。 “奉命如此罢了。”金面黑衣人淡然答道。 风政闻言点了点头,他似乎并未受到何望舒那一句冷嘲热讽的影响,面上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微张开嘴深吸了口气,眸子里原本存在的迷惑渐渐少了。 “那此命是否不得不遵?”风政再度出声问道。.qqxsΠéw 强者对垒,话多之人,必然是更为弱势的一方,只有更弱的人才想找到其他解决问题的方式,因此金面黑衣人可以高傲地矗立着,有一句问,便说一句答,好像对风政的提议并没有多少兴趣,又或者,他早已知道了故事的答案。 “这是一句废话。”金面黑衣人冷哼了一声。 “那是否由在下先取一些妖血,再将此妖,交由阁下?” 众人听得明白,这是风政的一大让步,要知道风政在屠妖大会上可是信誓旦旦要将此妖捏在手中的,既然愿意放虎归山,自然会承担阿鱼日后报复的风险。 金面黑衣人的神色全部藏在金色面具之后,令人看不出他的深浅,只是过了片刻,他似乎也考虑了一番,张口道:“若非有命,她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不过既然奉命,自然是要完璧归赵。” “那阁下的意思是...”风政的尾音拖得极长,话说了一半便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所有人都知道后半句话是什么,在聪明人面前,若是不将话点破,便是给自己或者对方留下了最后一点体面。 “若风宗主志在必得,不如动手吧。”金面黑衣人阴厉地说道,双手也自然而然地背负在身后,这副模样好像的的确确是没将风政放在眼里。 见谈判破裂,风政喟叹了一声,他今日前来,虽然还以为事情存有一丝转机,但这一瞬间,他亦是清楚地认识到这一丝转机终究是不存在的。 “得罪!” 风政压着嗓子一声低喝,手中便是一道黑光冲天而起,众人定神一看,只知是一道喷薄而出的墨泉涌上半空,随后轰然爆碎开来,漆黑的墨汁漫天飞洒,如骤雨一般倾盆而下。 随后风政再一抬手,漫天墨雨如针般刺出,悉数朝着金面黑衣人。 “快退!” 何望舒低声吼了一嗓子,秋舫与傅芷两个道行低微的小弟子自然是不敢怠慢,连连后退,远离战场。 众人都不曾见过金面黑衣人出手,当然得凝神静气地盯住他的双手,以免错过了什么隐世招式。 但金面黑衣人却并没有如同众人所预想的那般飞身迎敌,而是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只不过他周身似乎隐隐笼罩着一层紫色光罩,竟逼得所有朝他飞去的墨雨悬停在空中,无法向他的肉身突破半寸。 在此之前,风政并没有机会与金面黑衣人对垒,此番出招,自然是以试探为主,要的是先查探底细,所以并未使出全力。 但这个场面依旧有些出乎他的预料,若非他的的确确的感知到对方的道行虽然强过自己,但也在第二类人到第一类人之间,实质上并没有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恐怕他当真会以为对方早已晋入第一类人的行列。 要知道,能如此简单便能防住他墨雨攻势之人,不多! 可风政又岂是人人拿捏之辈,当众人的目光从紫色光幕上移开,再去寻找风政之时,之间他已凌空跃起,双手一招,黑光再起,所有墨雨融在一出,化作一柄巨大飞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金面黑衣人。 “风宗主,你得拿出真本事来。” 金面黑衣人阴厉一笑,冷然一声高喝,手臂微抬,右手一掌击出,一道浩瀚掌气磅礴而至,恍若流星天降,天际云开浪涌,大有踏碎凌霄之势。 “好!好掌!” 周宗在一旁优哉游哉地观着战,一时兴起,竟忍不住连声叫好,只不过面色愉悦的同时,他心中还藏着一丝忧虑,他看不透对方的招数,不对,并非是看不透,而是不认识,他纵横江湖数十载,但凡是名家招式,他只需瞧上一眼,便知道这是出自于何门何派的手段,至于那些不入流的小家族,当然也不可能出这样一位强者了。 不过金面黑衣人这一掌,他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难道是什么隐世门派出来的? 这个论断并不能否定,念及此处,他微微侧目看了何望舒一眼,何望舒此时也正巧望着他,看得出二人这一次是心意相通,都想到一处去了。 招未至,呼啸之劲已卷动风云,给人一种弥天盖地的错觉。 风政深知此招非凡,自然不敢再像先前一样,接连出招不过是试探而已,只好腾身再起,双眸未虚,在他的驱动下,墨汁凝结而成的飞刃凭空消失,再下了一场墨雨。 而与此同时,与飞刃一起消失的还有风政的身影,秋舫见识过,这是一招隐式,风政的身形已经完完全全融在墨雨之中,极难发现。 巨大的掌力失去了目标,自然如同一圈打在了棉花上,有一万个气劲也使不出来,竟就这般飘飘然消失在空中。 反观金面黑衣人,面对风政的招式,并未觉得有什么诧异,好像早已料到此招一般,依旧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更甚至方才还抬起挥掌的右手,也被他重新收回了背后。 秋舫愣愣地看着胸有成竹的金面黑衣人,心中升起一团疑云,明明都是第二类人,为何对方的竟敢如此不将风政放在眼里。 “小师兄。”一旁的傅芷心中同样有着不少疑惑,不禁低声唤了秋舫一句。 秋舫一听到小师妹香软的声音,心神一荡,轻轻偏过脑袋看着对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这个带着面具的人,好像很厉害。” 傅芷一脸凝重地说道。 即使这是一句废话,秋舫听在耳中,也不觉得有异,老实巴交地解释道:“是了,比风政更强。” “好像是,风政接连出招,对方都能硬抗下来,反倒是这面具人出了一掌,风政不敢硬抗,只敢躲避。”傅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等待着风政的下一步杀招。 傅芷所言,倒是不错,光是二人过招,实力高低便可见一斑,只不过秋舫的道行与见识始终比傅芷要多上一分,在他眼中,自然又要多看一分,高手过招,本就不仅仅在一招一式之间,更见于气势。 二人的气势高低便是截然不同,一个出招审慎,一个风淡云轻,这一点,秋舫不傻,当然也是看得明白的。 “来了,看好!”何望舒突然出声提示道。 秋舫连忙瞪大双眸,朝空中望去。 不知何时起,空中竟猛然窜出一条黑色的巨蛇,对着金面黑衣人身畔的紫光相迎而上,转眼间,便闻轰然一声巨响,两股宏大气流交击,风政的身形依旧不看,却见金面黑衣人的脚移了半步。 看来风政这一招,起了效果。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战起却又止 风宗主莫要让我小看了。 金面黑衣人虽然被风政这一手杀招给震退半步,但嘴上的冷嘲热讽却丝毫不见收敛,都说攻防之战,谁心先乱,谁便先露出败相,如同马革裹尸的沙场之上,攻城者,以攻心为上。 但风政若是这么容易便被挑动了心神,他也无颜坐这把墨宗宗主的交椅了,还不如早些退位让贤的好。 秋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中如是想到,虽然在他心目中风政的道行并不如金面黑衣人,但他与风政交过手,自然不敢小觑对方,知道风政后边一定还有杀招未显。 阁下也莫要说些大话,骄兵必败的道理可否听过? 风政的身形隐匿在淅淅沥沥的墨雨之中,低微窸窣的雨声,仿佛那些压抑的哭声,配合着风政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说话声,让人捉摸不透他所在的方位。 怎么,风宗主对行军作战还有些造诣?金面黑衣人依旧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周围的紫光在刚才那一击后迅速消散,但转眼间又聚拢起来,一道淡紫色的光罩牢牢护住他,看得出来此人真气雄浑,道行当真是不俗。 排兵布阵我不会,但阁下也别想这么轻而易举就能得逞。 风政冷然一声,空中又凝聚起一柄巨大长剑,此剑通体漆黑,乃是墨汁浇筑而成,秋舫看不出底细,只道是风政故技重施,又用墨汁凝结出这样一柄武器。 此时正值深夜,月光却如秋霜凝结,令人遍体生寒,东极门的众人虽然离得远,但不妨碍心中依旧被一股彻骨的冷意激得心头一寒,本能地将视线投向寒意源头。 不错,正是那柄黑色墨剑! 师兄,这是... 何望舒低沉的声音轻轻响起,他话语极短,但往往是最为简洁的几个字,描绘的事情才是最为严重的。 周宗虚着双眸,死死盯着空中,过了好半晌也没有答话,须臾,他双眸突然放光,惊诧地扭头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熊珺祺。 熊珺祺感受到周宗投来的目光,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秋舫看了过去,却隐隐察觉到熊珺祺的眼中,比之平常更多了一分生气,不对,这种感觉,更像是兴奋! 能让九师叔兴奋的东西,不多,但有一件,是必然的。 这一件事,便是剑。 对熊珺祺而言,心中纵有万千忧愁,也总是围绕着剑,也只有剑能让他打心底里生出一阵狂热,融却他眼底里万年不化的坚冰与寒凉。 朱墨沉香剑。 周宗的语气有些意外,其他人多少听出了一丝微妙之处。 此剑,当真存在?何望舒咽了口唾沫,低声说道,尾音夹杂着难以遏制的颤抖。 周宗点了点头,旋即回头看了秋舫一眼,秋舫会意,知道师叔实在唤自己过去,便三步并做两步走向前来,在周宗身后站定,低声说道:周师叔有何吩咐。 周宗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中的黑剑,口中喃喃道:此剑,只在传说之中,竟不曾想到,却在他的手里。 朱墨沉香剑?秋舫重复了一句。 此剑的名字他倒是生平未闻,不过从这三位师叔离奇的反应来看,想必是不弱于当日的殃云覆日阵的凡品。 不待周宗说出下一句话,想必是被风政注入了法力,那朱墨沉香剑突然迸发出一阵强悍的气势,半倚在空中,背靠一轮皎洁明月,剑光亦如孔雀开屏一般,展现出一道道黑色轮廓,仿佛与天上明月争辉。 不好。 熊珺祺的声音传来,他眉头微蹙,眼中带着一丝鄙夷,此时正轻轻靠近周宗等人。 什么不好?何望舒问道。 熊珺祺迟疑一阵,才微启双唇:剑是好剑,但招数,他却不会使。 九师叔这一番话,明摆着是在说风政这是暴殄天物,一柄好剑却用不到极致,这对于一个爱剑如命的人而言,是最为痛苦的事。 秋舫虽然无法对这种心情感同身受,但多少能够猜到熊珺祺的心中所想。 随着蓬勃剑意不断涌动,整片天际袭来一阵阵狂风,某种薄雾般飘渺无形的压力顿时以这朱墨沉香剑的剑身为中心,向四周迅速扩散,刹那间剑气锋利刺骨,所凝聚的法力愈来愈大。 朱墨沉香剑,风宗主竟还有这等宝贝? 金面黑衣人冷哼一声,方才他对着风政是一顿毫不留情的冷嘲热讽,丝毫未将对方放在眼里。但风政掏出令他意想不到的东西时,他的声音才终于是多了几分凝重。 不过凝重归凝重,面对朱墨沉香剑强悍的攻势,金面黑衣人并没有自乱阵脚,反而是气定神闲地站着,看来应对之法早在心中。 须臾,金面黑衣人的手中缓缓浮现出一座幽狱玲珑塔来,顷刻间紫光大盛,他一身漆黑,却缓缓溶在这片逐渐暴起的紫光之中,不多时,紫色光芒便紧紧包裹住他,众人再也瞧不清他的身影。 金面黑衣人手中握有此塔这一点,大家都极其十分清楚,不过世间的玄妙法器虽然算不上无数之量,但也不少,可这些宝贝疙瘩不是人人都能发挥出它所有的威力,见一面少一面的道理,自然都懂。 在下先前便就说过,阁下莫要瞧不上人,论道行,我比你还差了半筹,这点我认,但我敢往月灵山上走这一遭,自然也有完全的准备,不知在阁下看来,我手中的朱墨沉香剑和你手中的幽狱玲珑塔,孰强孰弱? 风政的声音在半空之中起伏飘荡,听得出来,好像有了朱墨沉香剑的加持,他语气里的雄浑之气又恢复了几分,看得出对此战抱有必得之心。 朱墨沉香剑相传出自徵侯山。周宗突然接话道,他顿了顿,又接着一字一顿地道,墨宗和徵侯山之间,或许是牵扯得更深了。 倒也不必如此去说,此剑是否出自徵侯山,还是个未知数呢?何望舒在一旁劝慰道。 熊珺祺却不适时宜地摇了摇头,沉声道:是徵侯山。 何以见得?何望舒双眸一蹙,反问一句。 此剑落到风政手中之前,主人是一个极强的使剑高手。熊珺祺口气笃定,丝毫不容旁人置喙。 剑道一途,东极门中当属熊珺祺的造诣最高,这一点,即使是将周宗摆出来,也无法质疑。既然熊珺祺如此说了,众人便也就只能这般去听。 不过天下虽大,但真正用剑最为强悍的宗门,的确数徵侯山最为出众,如此一来,熊珺祺的一番说辞倒也无可指摘。: 剑意,往往携带着剑鸣,天空中的一声金鸣之声传来,此声方出,丝毫不啻雷霆惊世,只见朱墨沉香剑在风政法力的催动下,凌空向前狠狠一斩,顿时一道剑光划破四方,形成了破空的风声,凌厉剑意挺身飞向紫光。 轰的一声,火星四溅,秋舫心头一颤,他明显感知到四周的空气骤然收紧,好像被压缩成一团,而自己的身体也被牵扯其中,胸腔中一团气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再看傅芷,贝齿轻咬,俏丽的小脸泛红,胸口急促地起伏着,看来她的情况比之自己更加糟糕。 对上秋舫投来的关切目光,傅芷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能够撑得住,秋舫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再看前方,火星背后,是一阵狂躁不安的法力波动铺开,众人心中清楚,这一剑是劈在了塔上,矛与盾之间的相遇,自然会溅射出最强的波动,一团火 球随即跟着爆开时,散出炙热,使得四周掀起冲击。 周宗手中一道火光闪过,是他使了一道符咒,东极门众人的跟前浮现出一道光盾,死死挡住躁动不安的法力冲击。 过了片刻,烟云散去,金面黑衣人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是手中的幽狱玲珑塔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比之刚才更加深邃而强悍的紫色光罩定在他的四周。 而风政也终于现身,不再躲在他的墨雨之中。 看得出,二人此番交手,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使出全力,更甚至看他们二人此时的架势,也不像是刚才所说的那般要拼个你死我活,照此情形瞧来,更像是要握手言和的前夕。 风宗主,好强一件。金面黑衣人此刻也是口风一变,竟对风政夸了一句。 风政皮笑肉不笑的看了对方一眼,眼角的余光同样扫了东极门众人一眼,令人猜不透他正在想些什么。 须臾,风政又突然笑道:阁下的手段,在下佩服,佩服。 这二人莫名其妙的恭维,却令秋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眉头紧锁,又看了周宗一眼,但见到周宗双眸之中却是平静如水,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刚才的一场大战不过是浮云而已。 二位,可有结果了? 周宗朗声说道,一边捋了捋自己的衣袍,一边缓步向前走去,他知道,今晚的一场大战,也就到此结束了。 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三章 暂别(1) 结果? 金面黑衣人的黑发被冷风无情拨弄着,显得有些杂乱无章,不过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注重仪表之人,只是仍有长发披散垂在腰间,抖了抖黑袍,负手而立,眼神冷冽,抿唇立在那里。 见金面黑衣人只是随口反问了一声,却没有多说些什么,风政也跟着笑了一笑,淡然道:周宗主道行深厚,眼光毒辣,难道看不出,孰胜孰负么? 风政的话音一落,也跟着整理了一番衣衫,他衣襟处金线绣出古朴花纹,这般说来,在场的三位第二类人都是一袭黑袍加身,只是上边的花纹形色各异,这般矗立着,颇有三足鼎立的味道。 恕在下眼拙,二位的交手虽然令我们大开眼界,但谁输谁赢倒是没能看出来。 周宗拱手说道,他平静的目光向眼前的二人轻轻一瞥,继而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让人猜不透他这一句话的本意,究竟是真看不出,还是假的看不出。 胜败乃兵家常事,风宗主不必挂在心上。金面黑衣人接过话茬,淡然说道,只是这口气嘛,在秋舫听来,不说与动手之前有着云泥之别,至少是硬生生地转了一个弯。 不过此话一出,众人便也都知道,败者,应当是风政了。 二位的手段,在下当真是自叹不如。周宗精神矍铄,突然朝着二人朗声笑道。 这一战戛然而止,对观战的众人来说颇感突然,周宗既觉得意外,也觉得合乎情理。意外在于开弓没有回头箭,二者原本不死不休的调门起得太高,以至于现在突然收手有些说不过去,但这只是于情。 于理而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早已深入人心,今天若是当真拼个你死我活,即使双方道行有着一定的差距,但最后胜出者,一定也只会是惨胜,不管是金面黑衣人亦或是风政,都承受不起这样的代价,毕竟最后便宜的人,只会是周宗而已。 这一场周宗发起的阳谋,终于是在二人的点到为止之中被短暂化解,周宗想让他们二人斗得两败俱伤,自己再坐收渔利,那他们偏不,只是在一招一式之间简单交锋,心中一旦分出胜负便默契地不打了。 对风政而言,得到妖血固然重要,但妖血本就是为了提升境界所用,若是自己陨落在此,那这境界要来又有何用呢? 对金面黑衣人而言,他很清楚对方即使祭出了朱墨沉香剑,也没有胜过自己的机会,毕竟自己手中这座防御功效十足的幽狱玲珑塔同样可以保证他立于不败之地,风政若是愿意与他死斗,那他也可以奉陪,但风政若是知难而退,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这妖的事情,我便不再插手。风政拱了拱手,那动作中似乎带着某种冰冷坚硬的意味,看来他心中纵然有千万般的不甘心,此刻也不得不掩埋在心底。 此话一出,球,便传到了周宗脚下。 毕竟阿鱼此时此刻还存在于秋舫的体内,而秋舫又是东极门的弟子,这阿鱼究竟是交与不交,还得周宗这位东极门掌门人点头做主。 见二人的目光投来,周宗淡然一笑,旋即望向秋舫,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阵子,才缓缓开口道:孩子,你意下如何? 秋舫闻言竟是愣了一愣,他不曾想到最后的决定权居然会落在自己的手中,不过面对如云高手,自己又何德何能能按照自己的意志来随意决定。 在他身畔站着的傅芷,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喜欢着的情郎心中有些犹豫,便是不安地扯过少年郎的衣角,轻轻摆动了一下,示意他谨慎一些。 秋舫知道傅芷的心意,投去一个安慰的目光,旋即眉头一蹙道:权听掌门师叔吩咐? 谁料周宗却淡然笑道:此妖在你体内,她出 与不出,我们放与不放,你来做决定。 秋舫闻言,脑海里的思绪飞转,不断琢磨着周宗话中是否还存在着什么深意,不过他转念一想,师叔这一番话,或许只是字面意思而已,并没有多余的思虑。 念及此处,他又微微侧目望向何望舒,此刻的何望舒也正玩味地瞧着他,手中把玩的玉骨折扇轻轻摇曳,扇柄尾巴上系着的穗子摆动在风中,随着何望舒悄悄的点头示意,穗子摆动得更加频繁了。 若是前辈要带走阿鱼,晚辈没有异议。秋舫转而对着金面黑衣人说道,瞧今晚的情形,自己拦也没有拦着的必要,更何况,他一早就做好了阿鱼离开的准备,总不至于让她在自己体内待够十年,出关之日,便是自己的死期吧。 金面黑衣人早也料到秋舫的答案,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随后斜睨了风政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有交易,十年之期,这十年,我还要看看你能做些什么。 在场之人,现在除却风政以外,悉数知道秋舫的真实身份,但正是因为有风政在此,秋舫对此事也不敢多言,只好囫囵说道:晚辈安守本分,或许前辈看不到想要看的。 只要你活着,我想看的必然就会发生。金面黑衣人隐晦地说道,这一番话却让秋舫心中惊了一惊。 周宗也并不想多聊此事,一旁的风政若是知晓了秋舫的真实身份,定然会惹出一些乱子来,要知道大将军已经站在了墨宗的背后,若是知道秋舫便是八王爷的遗孤,那还得了。 不知阁下准备如何带走此妖?周宗将话题岔开道,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金面黑衣人也知道周宗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淡笑着摇了摇头道:好说好说。 他的话音一落,手中又浮现出幽狱玲珑塔来,不过在众人瞧来,这宝塔比之刚才似乎小了一圈,须臾,在金面黑衣人的催动下,滔天之光弥天盖地,从黑沉沉的夜空中飘落下漫天的雨丝,以塔身和秋舫为两个中心,各起了一阵猛烈的大风,如同冲破牢笼的野兽,咆哮着卷起,众人的衣袍无不被此刮得猎猎作响。 师兄?何望舒审慎地出声提醒道,似乎对金面黑衣人的手法觉得有些不妥当。 不过周宗为轻轻摆了摆手,仍旧是面无表情地观察着金面黑衣人和秋舫两人,虽然前者的底细自己还没有半点头绪,但他隐约觉得此人背景不熟,以他对某些秘辛的知晓程度来说,足以判断对方来自皇城之中。 既然来自皇城,那背后的关系便更加错综复杂了,但有一点能够肯定的是,此人跟他背后的势力,似乎也有着一些嫌隙,目前看来不过是有很深的利益牵扯罢了,完全听命行事倒也谈不上。 如此说来,一时半会他也不会对秋舫痛下杀手,此时此刻自然也不用太过担心。 想通此节,周宗的手负在了身后,精心等待着对方施法。 紫光滔天,让秋舫觉得有些忐忑不安,好像在这一阵阵狂风的卷动下,自己也是跟着变得气血翻涌而上,体内的法力左右窜动,完全要失去运行的章法,不过怪异的事,虽然法力运行变得紊乱起来,但自己并没有觉得不适,反倒是...像一个旁观者正慢慢看着这一切。 不过这样的感觉并没能持续多久,他便觉得自己的腹部突地升腾起一股灼心的热浪,一个久违的声音也突然响起。 别怕。 是阿鱼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冷冰冰的语气,不过语气虽冷,却让秋舫安心了一些。 此女作为暗杀自己的杀手,却这般阴差阳错地与自己共度了这许多个夜晚,认真说来,倒也是一桩奇事。 秋舫知道她的背后藏着许多秘密,山水世界是什么样的存在?妹妹是何 人?她的功法从何而来? 无数问题突然在秋舫心中如同走马灯一般晃过,不过,这些秘密看来是要留待以后再来求解真相了,眼下,他已经感受到,阿鱼即将破关而出。 须臾,秋舫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嘶吼,在这嘶吼中,他体内这些年来,积累在无数细微的经脉内,无数血肉骨头中的法力,悉数卷起,如同一片大海中的海水被巨大的吸力带上了天际。 再过片刻,这股吸力突然消失不见,所有海水又重重地跌落下来,成了一场暴雨。 秋舫也顺势跌坐在地,眼神变得有些恍惚,好像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漆黑,自己的双目不能视,耳朵不能听。 不对,还是有一个声音是能够听见的。 小师兄,你可好? 傅芷的声音在秋舫耳边响起,他定了定神,铆足全力稳住自己体内正在翻涌的法力。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他渐渐感受到一切好像在归于平静,自己的身体也变得轻巧了许多,就好像一个负重上山的挑夫,卸下了肩上的行囊。 我没事。 直到能够看清眼前的一切时,秋舫才低声说道。 但接话之人不再是傅芷,而是阿鱼。 看得出阿鱼的伤势早已温养痊愈,明明窈窕的身姿再度被一团黑气所隐藏起来,所有人都无法再看清楚她的脸颊,一如少年与她初见之时那般。 记住,交易。 阿鱼的声音,沉沉地传来。 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四章 暂别(2) 阿鱼这一句话,猝不及防地闯进秋舫的耳朵里,让少年微微一愣,旋即嘴边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他无奈道:我是否记得可不重要,你记得才算重要。 众所周知,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易是秋舫若助阿鱼脱困,在十年之内,阿鱼答应可以不杀他,不过他俩的实力差距太过巨大,秋舫记得此事并不打紧,他总不能提着自己的头去送命不是,反倒是阿鱼是否将此事记在脑海里,倒显得极其重要了,毕竟这一段夺命的关系里,阿鱼才占据着绝对的主动权。 阿鱼闻言,沉默了一阵,她原本生得靡颜腻理的脸颊隐身在浓郁的黑气之中,旁人瞧不真切她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不过在秋舫想来,大概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冷艳吧。 不过令秋舫有些意外的是,阿鱼再度开口时的语气,多了几分高亢,似笑了,又非笑,如同寒冬腊月的肃杀里带了两分腊梅的清香,绝望里又透出几许希望的期许。 好好活着,十年后,我,亲手取命。 阿鱼的话音一落,众人的脸上竟变得似笑非笑起来,尤其是何望舒一边坏笑着,一边意味深长地回过头来看了秋舫一眼,单单是看秋舫倒还好说,他的目光顺势落在了傅芷身上,好像在说:你快瞧瞧。 傅芷愣愣地看了何望舒一眼,却并未将目光移到秋舫身上,只是口中念念有词:小师兄可不得好好活着。 秋舫倒也听不出傅芷这话语之中究竟藏着几层心思,只好装作未曾听到过,朝着阿鱼拱手道:十年后,再会。 虽然阿鱼身上的秘密令少年郎十分好奇,但他也知道,每一次与阿鱼见面,随之而来的一定还有事端,如此一来,倒不如不见,自己认真查案,认真修行,好好准备十年后的取命之约才是真理。 阿鱼的话语本就不多,除开这几句之外,似乎也没有多余的话要与秋舫交代了,等到秋舫的话音一落,黑气腾挪,这半人半妖的女子似乎转过了身,萌生了去意。 那各位,我们可要走了。 金面黑衣人笑道,此番,似乎是以他的胜利而告终。 周宗的阳谋虽然未能完全执行下去,但他也绝非输家,加之秋舫已经开口,阿鱼这样的高手也已现身,自己更是没有任何阻拦的必要了。 念及此处,他才淡然笑道:阁下若是不着急,在下还有一事相问,答与不答,全凭阁下。 周宗的话说得颇为玩味,似乎只想问出这个问题,并不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金面黑衣人沉吟片刻,他同样猜不到周宗想要问的究竟是何事,只好沉声道:周掌门请讲。 沉浮于际,为何有的人,总是放不下过去的事呢。 周宗喃喃说道,脸上紧跟着出现了一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神色,有喟叹,有无奈,还有一丝猜不透的深邃。 金面黑衣人却想也不想地笑了起来,好像此事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事要事,只是顾左右而言他道:周掌门往后要遇见的,还很多,不过以周掌门的本事,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也不惧。 这一句话听似无意,却道尽了未来的基调,周宗难得地面露苦涩,轻轻点了点头,再次拱手施了一礼。 金面黑衣人见状,也不再多纠缠不清,只是与阿鱼对视一眼,转眼间,二人便化作一道虹光,腾空而去。 二人走后,此处的外人便只有风政一人,他对周宗与金面黑衣人的一问一答颇为疑惑,但他知道此事不是自己问了便能够得到答案的事,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周掌门,多谢。 风宗主言重了,我门中弟子先前叨扰,还请宽恕则个。 周宗同样是淡 然笑道,有了屠妖大会一事,东极门与墨宗之间的嫌隙加深,虽然双方互相视作仇敌,但此时此刻还远未到撕破脸皮的时候,面子上的功夫能做多少便做多少,倒也不必在意谁伏了首,谁又做了低,周宗并非是一个在乎虚名之人。 提起屠妖大会的事,风政的脸色自然转冷,但周宗的言辞恳切,给足了自己面子,他自然不可发作,只好拱了拱手,一言不发地化作黑光,御空离去。 头上天色,越发地黑了起来,明月升到穹顶,半隐在云层之中,月色变得若隐若现,四处阴森森的,风吹草动,也自心凉。 外人悉数离去,一切自然又归于了平静,周宗不发一言,众人便也不敢开口,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尤其是傅芷在此处显得颇为怪异,只好有些无主地看了看秋舫,秋舫同样将目光投了过来,关怀的神色落在傅芷眼中,心底里生出了几分柔软。 小丫头片子,你怎么在这? 何望舒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他似笑非笑地朝着傅芷走了过来,隐隐有着兴师问罪的姿态。 谁料秋舫却往前跨出了一步,轻而易举地将傅芷与何望舒隔开,低着头愧疚道:是弟子的缘故。 哦?你说说看。 何望舒啪地一声甩开玉骨折扇,轻轻摇曳,笑得惬意。 小师妹是送...送些吃食给弟子。 秋舫有些迟疑地答道,虽然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说谎骗何望舒,但受限于晏青云一贯的教导,心中总归还有些别捏。 任谁,也都听得出这是一句假话。 但何望舒却不去拆穿,他不正经惯了,此时开口,自然还是不正经的。 可惜,师姐做不了这个主,提亲还得去皇城的大将军府。 这一句话,恍若一道惊雷劈来,惊得秋舫与傅芷二人面赤耳红,换做平常,十师叔也不过是简单打趣两句,只是这一次,怎的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水花四溅,惊起二人心中的涟漪。 师叔,说笑了。 秋舫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道。 察觉到秋舫的窘迫,周宗才一步一步缓缓踱来,嘴上也为秋舫打了个圆场道:小孩子的事,你管那么多作甚? 婚姻大事讲究一个明媒正娶,他没爹没娘,老道长又不问世事,可不得我们几个师叔来做主么? 何望舒依旧是口无遮拦地笑道,惹得少男少女更是赧然地低着头。 依照傅芷往常的性子,早也不服气地与何望舒掰扯起来,不过今时今日,她竟变得一言不发,并不回怼几句。 说正事要紧。 周宗笑着摆了摆手,顺势走到秋舫面前,秋舫微微抬头看着周宗,只觉得周宗原本的高大威武的英姿,好像矮了几分。 掌门师叔,弟子,有些不解。 秋舫疑惑地说道。 周宗点了点头,眼中浮现出难得一见的慈祥,这在寻常是瞧不见的,傅芷在东极门待了这么多年,知道周宗平常虽然还算亲和,但骨子里的威严从来不曾缺席,眼前的神态倒也是第一次见到,想来自己的心上人,的确有些特殊。 她多多少少听闻过家中之事,也知道所谓八王爷的遗孤对于自己的父亲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念及于此,她心中的思绪又乱了些许。 周宗并没有直接回答秋舫,反倒是凝视着傅芷道:你小师兄的身世,你也有所耳闻了。 傅芷闻言点了点头,似乎猜到这位掌门师伯要说些什么。 若是外传,他会有杀身之祸。周宗再度张口,他这是在提点傅芷,此事非同小可,若是走漏了风声, 心上人恐怕就得成为一个孤魂。 周宗的话音方落,傅芷柔弱的身子便跟着颤了一下,在若隐若现的月辉照射下,越发显得她清瘦柔弱,全身都蒙着淡淡晶莹光芒,令人生怜。 掌门师叔,你放心吧,小师妹她不会。秋舫见到傅芷的神态有异,连忙抢白道。 何望舒闻言却怪笑一声:你啊,还挺护着她。 不等秋舫作出反应,周宗却正色接过话头:说吧,你的疑问? 为何风政会来? 秋舫轻声问道,虽然他多少猜到是周宗所为,但他还是想从周宗的口中听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周宗倒也未令他失望,笑着答道:你大闹屠妖大会,双方反目,此时须得寻一个转机。 可我们并不怕他。秋舫似乎有几分不服气,难得一见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三大家族的秘宝,我们也很感兴趣,此时还是不要翻脸为好,再说了,我们当着天下人的面,说要将阿鱼交还,自然今晚是要让他到场的。周宗解释道,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盘算之中。 若是阿鱼自行出关,我们还得出手降服,交与风政,但金面黑衣人这个变数,却是我们不出手的解药,你明白这个道理么?何望舒突然接话道,将周宗的意图说得更加明白了一些。 秋舫点了点头,若只是阿鱼,还有降服的可能,若是金面黑衣人与阿鱼联手,东极门除非倾巢而出,才有可能占据上风,如此一来,他们无法交还阿鱼也算是情有可原,风政自然不好多言。 何况再退一步,让风政亲自到场,若是他也无法带走阿鱼,那此此事更不能怪在东极门的头上了。 念及此处,秋舫在心中由衷赞叹起周宗的深谋远虑来,看来自己不仅是道行上,更在合纵连横上,也还有着极远的路要走。 免费阅读..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寒风起兮 世上的道理万千,总有几处是不容易想透的,但经过对方提点,便有了心中的计较。 秋舫深吸一口气,面对周宗等人,再度张口道:那师叔们怎么知道金面黑衣人会来? 我们可不知道。周宗爽朗地笑了起来,这一刻的他好像卸下了些心中的包袱,又回到平常那副精神矍铄的状态,大拇指上的掌门扳指显得熠熠生辉。 那风政为何这么快便赶到了?秋舫继续问道,殊不知他的问题在师叔们听来,有些令人捧腹。 傻小子,老九天天在山上盯着你,我和老三夜夜在山脚下候着,这等的,便是金面黑衣人了,他多久来不重要,只是他一旦来了,我们能不能第一时间便知晓此事,这才重要。 何望舒唰地一声合拢纸扇,用扇尖轻轻敲了敲秋舫的脑袋瓜,悠哉游哉地撇下一句。 秋舫并不傻,仔细一思索,便也知道了师叔们的计划是多么简单。 所以师叔们知道后,一面赶来,一面传信给了风政。 面对秋舫作出的解读,周宗笑道:不错,早就安插了一名弟子在墨宗之外守着,一旦金面黑衣人现身,第一时间便去通风报信,所以风政,来得还可算及时? 说到最后,周宗转而对着何望舒问了一句。 何望舒闻言,同样坏笑着点头称是:周大掌门深谋远虑,师弟佩服得五体投地。 面对何望舒的恭维,周宗笑骂了一句,转而继续朝着秋舫说道:你是不是还想问,金面黑衣人,究竟是谁? 秋舫点了点头,没有答话,只是安静等待着周宗的解答。 谁知周宗却眉头紧锁地摇了摇头,看来他还是不知道对方的底细,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皇城中人,可能性太多了,但当年的灭门案,他一定牵扯其中。 当时牵扯其中的人,理应不多?何望舒也吃不准究竟有多少,当初他并未亲临现场,知道的当然极其片面。 周宗点了点头,道:明面上不多,背地里可就说不准了,八王爷若是倒下了,受益者与损失者都不计其数,光凭如今的线索,还吃不准这人的身份,不过嘛,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绝非人君的人。 何出此言? 久久不语的熊珺祺似乎也被勾起了兴趣,起初的他还陶醉在朱墨沉香剑之中,过了良久,才被周宗的几句话扯回了现实当中。 若是人君派来的人,绝对是忠诚到无以复加,临阵退缩的事,做不出来。周宗斩钉截铁地说道。 在众人听来,的的确确有着令人无法驳斥的道理,以至于众人一时之间均是陷入了沉思当中。 不过,也说明此事,瞒不住了。 周宗突然叹了一声,又将众人的情绪降至冰点。 我们拼死,护住他周全。 熊珺祺突然朗声说道,秋舫将目光投去,见到九师叔手中紧握长剑,眼神自然是坚定无比,心中升起暖意,刚才何望舒说起他没爹没娘,他倒是觉得无所谓,毕竟自己还有着师父,何况自己也从未见过所谓的爹娘。 但此时感知到师叔们对自己的关爱,似乎觉得下山一行,无论最后结局如何,倒是也不枉过了。 周宗转头看了熊珺祺一眼,他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去想,秋舫这孩子虽然身世复杂,与各方势力牵扯颇深,天生便带着数不清的危险,但既然被晏青云收为徒弟,那便是东极门的一份子,无论未来的路有多么艰险,作为师叔们,自然要奋力护住他。 想虽如此去想,周宗的话却变了方向:未来,我们不可能时时刻刻陪在你的身边,你要学会自己变得强大。 面对周宗的叮嘱,秋舫紧紧抿起双唇,下山之后的日子,不算长,但他却经历了平常人一生都不曾经历过的故事,以第四类人的道行力抗第二类人,单是这一段便广为流传,引为世人的谈资。 但在这些故事当中,他也察觉到所谓实力,才是所有问题的根本,光是躲在旁人的羽翼下,终究是无法成长,只有自己获得强大的实力才能去行想行之事,否则不等自己活到与阿鱼完成交易的那一天,恐怕项上人头便要拱手让人。 想通此节,秋舫抬起头来,神情坚决如铁,一字一顿地说道:弟子,一定不负师叔们的关爱。 周宗与少年郎对视了一阵,他感受到少年郎目光之中的坚定与气魄,随机认真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欣慰的脸色,沉吟片刻后才说道:道虽多荆棘,但并未无路,倒也无需惧怕,关于妖的事情,当下便告一段落了,接下来,你打算做些什么? 秋舫知道,周宗此时的心里早已有了安排,只不过他刻意过问自己的想法,也是想看看自己当下对未来有些什么计较。 念及于此,秋舫倒是不再如往常那般道上一句全听吩咐,反倒是说起自己近日来的一些见闻,这些见闻他一度想向阿鱼问个明白,但阿鱼的口风甚紧,任凭他使出浑身解数,也撬不开对方的口。 掌门师叔,你可知道山水世界? 秋舫犹疑地问道。 周宗显然愣了一愣,明摆着这一个词是头次听说,他想了片刻,启口道:何为山水世界? 见周宗也不知道,秋舫这才将自己曾多次进入过阿鱼那片山水世界的故事说了出来,不过他没多说一句,旁听的众人眉头便更锁得更紧了一分,少年看着周宗眉心愈渐拧作一团的皱纹,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山水世界...周宗喃喃自语道,却并不像是与秋舫说话。 见周宗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秋舫自然也不敢随意搭话,只得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周宗埋着头,沿着溪岸踱起步来,他的步履不复平常的从容闲适,每每踏出一步都是十足的沉重,脸上是不怒而威的神态。 途中也无人敢去打断他的沉思,直到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来,沉声道:这件事,很重要,让钟寇去办。 见周宗一字半句的解答也没有,众人便知道此事的重要性了,何望舒点了点头,手中浮现一张黄纸,随着焰火升空,黄符化为灰烬,一只黑色的灵鸟扑腾着翅膀腾飞起来,转眼间便没入天际,秋舫知道这灵鸟准时传信去了。 须臾,周宗话锋一转道:这个阿鱼,不容小觑,他身上的秘密恐怕并不少于金面黑衣人,如今放走了他们,未来是喜是忧也说不清楚,不过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孩子,往后你得更加谨慎一些。 秋舫闻言再度点头,不等他应承一声,周宗便接着说道:接下来,你还得跟墨宗打打交道。 见周宗是对着自己说道,秋舫愣了一愣,自己明面上的身份早已被墨宗所知晓,而且经过屠妖大会一事之后,对方怕是恨不能生啖其肉,猛饮其血,日后见了,理应是分外眼红才对,哪能让自己还有机会造次。 周宗看秋舫如此惊诧,自然猜透他心中所想,随兴地笑道:三大家族的事,与墨宗有关,但也并非完全有关,你几位师叔门中事物不少,你也搭把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事到如今,周宗终于说出了他心中的所思所想,起初他有些担忧秋舫这过于善诚的性子,多少有些软弱掺杂其中,面对事情极易犹豫不决,难以堪当大任。但历经几次艰难险阻,他逐渐察觉到秋舫站在生死关口,也总是重信重义,能主动扛起责任来。 三大家族的秘宝之事,秋舫之前便有听闻,不过他对过去知之甚少,全凭几位师叔只言片语中的信息,因此不免有些犹疑,但他也知道周宗不会平白无故将要事交与自己,便是连声应承道:弟子定当全力以赴。 周宗见此点了点头,便是一挥衣袖,抬眸环视一圈这风景秀丽的月灵山,远处更高的山峰耸入云霄,翠柏流水,鸟语花香,山川何其俊丽。 你的思过之行,也便到此结束了。 周宗突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秋舫,又看了一眼傅芷,淡然笑了起来。 恭喜师兄。 一直忍着不发一眼的傅芷听闻周宗解除禁令,便是扭头对着秋舫笑道。 秋舫顿悟,看来月灵山之行,也全是师叔们的计划,哪里有什么正儿八经的闭门思过,那本该好好忏悔的空林师兄不早就被放下山去了么,自己只不过是这金面黑衣人和风政的诱饵罢了。 不过不等秋舫念叨一二,何望舒却将右手一摊,对着傅芷说道:拿来吧,丫头。 秋舫不知何望舒为何冒出此言来,有些疑惑地抢白道:师叔要什么东西吗? 何望舒没有答话,而是坏笑着盯着傅芷,连连抬了抬下巴。 傅芷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什么,终于是嗫嚅地念叨了一句谁也无法听清的话语,随后从腰间轻轻掏出那只青木令牌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月有阴晴圆缺 所谓的青木令牌并不是一件值得关怀的大事要事,何望舒之所以提及,也是为了打趣罢了,毕竟如今的氛围多少有些严肃,这是他看不惯的。 微风止息,虫声沉寂,空气仿佛在极度的紧绷中渐渐凝固了。 傅芷支支吾吾地交还了自己从林芸处顺手牵羊的青木令牌,脸上有些发烫。无论是不是林芸刻意为之,但总归是让她得逞了,这在其他师叔们瞧来,多少有些违逆。 秋舫可不是傻子,经过近些日子的观察,他也知道门规是立门根基,稍有逾越便会经手责罚,于是朗然开口道:“小师妹心系于我,所以除此下次,若有责罚,弟子愿一力承担。”看书溂 此话一出,不仅是傅芷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就连冷若坚冰的熊珺祺也面露异色,要知道门中法规颇为严苛,特别是此类有违宗门大忌的行为,责罚定然不可能是普普通通的,但秋舫却愿意为傅芷承担所有,下细想来,多少有些令人动容之处。 不过吴秋舫这样的宝贝疙瘩,无论从上还是从下看来,都是周宗乃至于何望舒等人的心头肉,且不说他天资聪颖,是东极门百年难得一遇的修炼奇才,单说在二代弟子中的贡献,短短数月已位居前列,如此一来,他们又岂敢忍心责罚。看书喇 “你师叔当真能让你再闭关个一年半载的不成。” 何望舒摆弄着玉骨折扇,眉间微蹙,为秋舫解围道,此话虽然明面上承认了秋舫的过失之处,但暗地里却是为他开脱,好像在暗示周宗,面对秋舫,当然是罚不得。 周宗岂会不知何望舒对秋舫的照护,只好笑道:“罚,当然是罚不得。” 听了周宗的口吻,秋舫这便是长舒了口气,神色正有松懈,却听周宗接道:“不过嘛,若是今日你的小师妹因你受伤,又当如何?” 此话是秋舫未曾设想过的道路,的确,虽然二人现如今是相安无事,但并不代表二人不曾落入危险的境地当中,若是金面黑衣人今晚动了手,自己当真能护住小师妹的周全? 答案显而易见,或许自己拼尽全力,恐怕也护不住。 念及于此,秋舫顿时觉得汗如雨下,心中后怕连连,竟连垂在腿边的手也隐隐有些发颤,或许自己有时候还是太过随着一时之间的念头了,并没有想到这些可能发生的故事,也不曾想过自己实际上一直将傅芷置于险境之中。 见秋舫沉默不答,周宗并不想为难他,秋舫这孩子虽然未经多少世事,但悟性并不输过常人,想必几句提点,便能让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将话锋一转道:“你倒是说说,那弄弦书又是何事?” 关于自己如何获得弄弦书的经过,秋舫只是告诉了熊珺祺而已,当然,熊珺祺对此也不曾藏着掖着,早已通过灵鸟告知于周宗与何望舒二人。 但周宗此时问起,自然是想要再通过秋舫的口述,认真品一品整个经过。 面对周宗的疑问,秋舫自然不会有半分隐瞒,便是事无巨细地将此事与周宗详细说了。 不得不说,秋舫这小子总有一些令人咂舌的奇遇,从李长风的一剑之始,无论是玄霄九雷瞳,亦或是弄弦书与饕蛇,都给了周宗许多意外之处,不过这些意外,周宗倒也不觉得奇怪,要知道,凭空画符本就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了,秋舫竟然会这个,那其他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如此说来,倒是一番不小的奇遇了。” 周宗喃喃说道,言辞之间并无对秋舫涉险的责骂,在少年郎听来,反倒是觉得有几分为他高兴一般。 念及此处,秋舫也懂得趁热打铁的道理,顺势问道:“掌门师叔,弟子若是学习两样功法,是否...” 说到最后,秋舫的声音微弱了下去,依照常理说来,一个门派的弟子,身负本门的绝技,那是自然而然的事,若是同时修行门外的功法,在他人看来,总归有些不妥,甚至是一种背叛门派的行径。 对这个道理,秋舫心中当然有数,但以他的性格又怎会欺瞒着周宗,无论周宗最后的决定,于他而言,是一定要将此事说出来的。 可周宗毕竟见过了太多大风大浪,加之他心胸宽阔,并不细究所谓的小节,面对秋舫的忐忑,反倒是爽朗地笑了起来:“怎么,怕我不让你修炼?” 周宗的语气,早已告诉了秋舫他的答案,少年郎对此展颜一笑,不过口中却不敢过于放肆,仍旧是低声说道:“师叔觉得我可以修炼?” “练!这样的宝贝,岂能不练!” 周宗的话音一落,便让紧张得有些凝固的空气瞬间散开,特别是这轮残缺的月儿倒映在溪中,折射出的莹白月光投射到周宗身上,令他显得沐了一身清辉,显得更加高大起来。 秋舫再次拱手一拜道:“可弟子若是符道与弄弦书同时修行,是否会有些冲突?” 秋舫的提问并非没有道理,一旁的熊珺祺与何望舒听了,眼中多少流露出一丝迟疑来,这件事对他们而言都有些吃不太准,既不能给予肯定,更不可能给予否定。 但周宗却不以为然,反而将双手负在黑袍之后,淡然道:“你怕了?” “弟子不怕。” “既然不怕,那便放手一搏,何故担忧其他。” 周宗随兴地说道,看得出,他并不能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可这个答案,当真是不够完美? 遇事不决,当随心而行。 作为东极门的堂堂掌门,纵然前方路遥马急,他也绝不肯瞻前顾后,舍不得闯荡,便见不到一马平川的未来,这是他的信念,也是他必须为东极门这辆往前方疾驰的马车把握住方向,这同样是他的宿命。 对于周宗的肯定,秋舫用力地点了点头,如此一来他倒是知道未来应当如何去做了。 见此间事情总算是把该说的都说了个明白,周宗淡然一笑道:“这月色,看久了,便也不过如此,你们可还想再瞧瞧?” 众人心知,周宗此番当真是萌生了去意,便齐齐开口答道:“不愿了。” 见众人会意,周宗朗声笑了起来,一个箭步迈出,转瞬间,身形便没入夜空,秋舫等人见状,纷纷起身跟去,片刻后,此地只留下撒了一地的月色,和潺潺溪流。 洛城,墨宗。 风政的心思缜密,即使吃过了东极门送给他的大亏,也不会由此气馁。 宽敞的大厅之内,一股寒意扑面而来,风政正在房间内走来走去,眉头紧锁的样子昭示着他心中正是风起云涌。 可他很快就脚步一顿,目光顺着窗户看向外门,尽管是深夜,可借助月光依稀可以看到门外的大树之后露出一个人影,正缓缓向着厅中走来。 须臾,他那低沉而嘶哑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像是颇为激动一般。 “夜深,有劳你了。” 随着风政的话音落下,一个微微弓着腰,驼着背的人影缓缓走入厅堂,来人正是刘总管,他手中颤颤巍巍地端着一个红木餐盘,当中搁置着一枚红色的瓷碗,还附带着一缕热气腾腾升起,更顺势飘来一股浓香。 “宗主还是喝了这碗参汤吧。” 刘总管一边说着,一边恭敬地将餐盘递了出去,这些小事本来不需要他亲力亲为,但作为跟随风政多年的奴仆,也不管他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在明面上总归是风政亲近之人。 风政斜着眼,瞥了一眼刘总管端着的参汤,眼中倒是波澜不兴,似乎并未将其放在眼中一般,也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过,反倒是说了一句:“凡夫俗子的东西,大可不必。” 对于一个凡人而言,一碗参汤更像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好多人终其一生,别说尝上一口,就算是闻闻这股浓香,都不过是奢望罢了。 可对于一个修真者而言,这便是稀疏平常的东西,更甚至对于修炼而言毫无裨益。 刘总管当然知晓这碗参汤对风筝而言算不得什么,但他仍旧是固执地将双手拖起,低低地将头埋下,一言不发地候着。 风政见状,却难得一见地淡淡一笑,将红木餐盘中的参汤接过,断然一饮而尽道:“味道,还算不错。” “老奴,熬了一日,等着宗主回来尝尝。” 见风政喝下参汤,刘总管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来。 风政扭头看了他一眼,却是紧接着喟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觉得墨宗此次,是赚了,还是亏了?” 风政的话并不容易回答,特别是刘总管作为墨宗的大管家,说亏说赚都有些令人玩味,他沉吟片刻道:“宗主觉得赚了便是赚了,宗主觉得亏了,便是亏了。” “如何说?”风政挑眉,此时他的眉宇间终于是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一切,全凭心中所想,尤其是宗主心中所想。” 面对刘总管玩味的回话,风政的双眸微微虚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夜戏 墨宗里,大片园林,繁花如锦,水木清华。 热气腾腾的参汤入肚,却并未能消去风政心中的凉意,前有闹剧般的屠妖大会,后有月灵山上的折戟,看似并未对墨宗造成实际上的创伤,但折煞的却是他风政的面子。 他凝视着刘总管有些浑浊的眼眸,顿然觉得姜还是老的辣,这位在墨宗服侍数十年的刘总管,总归是有些本事的,面对他抛出的难以回答的问题,也算是给出了一个合格的答案。 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短暂得手,总归也是过眼浮云,指尖的流沙是握不牢靠。可当真说是不亏,他心中却又牵挂着,牵挂着原本能让墨宗往前大进一步的契机。 念及此处,他的眼眸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伤悲。 旋即他又张了张口,本欲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将话锋一转,淡然道:刘总管在府里待了多少个年头了? 刘总管微微低着头,没人看得见他此时此刻露出了何样的神态,只听得见他低声答道:老奴,也数不清了。 这刘老头又何尝不知风政原本你要说的话可不是与他客套客套,只不过自己在其眼中,始终是一介凡人,即使自己对墨宗忠心耿耿,风政也不会将一些牵扯修真的事说与他听。 风政闻言,顿了一顿,露出半个笑容来:这几十年,墨宗可有亏待过你之处。 刘总管闻言,稍作沉默,脑海中闪过一些思绪,而后依旧是不慌不忙地答道:无论是宗主,还是小姐与少爷,都待老奴不薄,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刘总管回答得滴水不漏,又引得一向不苟言笑的风政笑了一笑,片刻后笑意一敛,又将话头落在了风随星的婚事上:星儿的婚事,筹备得如何了。 操办得有条不紊,宗主不必担忧。刘总管答道。 风政却摆了摆手道:有你在此,俗务我倒是不会担忧,只是星儿嫁过去后,也不知她... 看得出,风政对自己的女儿还是有着不少牵挂在心中,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逐渐被沉沉的夜所吞没。 刘总管见状却缓缓往前迈出一步,慢条斯理地劝道:小姐的性子虽然直率了一些,但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宗主倒也不必忧虑。 这倒是。风政顺势摆了摆手,随后再度顿了一顿,又道,这些日子,劳你多费些心思,此事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对于风政的吩咐,刘总管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风政见他会意,便往堂中的深处走了一步。 刘总管在墨宗待了许久,干的又全是需要察言观色的活计,只见风政走了这一步,自然也就领会到对方的意思,便是垂眉拱手道:那老奴告退了。 风政面朝堂内,只是沉重地挥了挥手,并未回过头来送别刘总管,不过末了,他还是接了一句:叫血墨使来。 偌大的墨宗,被淹没在沉寂的夜里,自打屠妖大会的风波渐渐消散之后,这墨宗里依旧有些沉闷,路上来往的下人与门人,莫不是行色匆匆,一脸阴郁,不似以往,期间还会夹杂着几声尖细的笑骂。 风政等了不久,便听见一丝衣袍拂过门槛的轻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曼陀罗的香气扑鼻而来。 风政清楚,是血墨使来了,他缓缓回过头,双眸之中早已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疲态。 宗主。 血墨使一边福身,一边轻声说道,眉宇之间是浑然天成的媚态,不过风政见得多了,加之定力颇深,倒不会为之心乱,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将话题引上正途。 我刚才去了一趟月灵山。风政平静而缓慢地说道,却让血墨使愣了一愣。 风政心思缜密,行事风格一向 稳重有序,一般来说,并不会在深夜里唤她前来,随着风政说出这句话来,血墨使的心中自然要跟着一颤,洛城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月灵山是东极门的地盘,既然风政去了,那便是与东极门打过了照面。 情况如何? 血墨使思忖片刻之后,连忙问道,她所问的,自然是阿鱼之事。 风政却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纵然心中有些不忿,但在他脸上却没有展露丝毫,须臾,他又道:被那个金面黑衣人带走了。 此话对血墨使而言,自然是非同小可之事,她媚眼之中显露出一抹阴厉来,原本妩媚娇气的声音也变大了几分:属下当一同前往。 谁料风政依旧是淡然摇头道:他极强,朱墨沉香剑都奈何不了他。 风政的话音方落,血墨使便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又道: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尚不知其底细,不过我瞧,周宗他们倒是也一无所知。风政答道,顿了一顿,又接道,这样无名无姓的高手,不多。 血墨使的见识当然远不如风政,她眉头微蹙,犹自沉思了一阵,立在灯影间显得分外凝重,过了许久才低声说道:如此说来,倒是与东极门无关了。只不过那天的小孩,总让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风政很清楚血墨使口中的小孩是何须人也,他心中又何尝不是抱着同样的疑虑,毕竟人人都知道,东极门的弟子虽然精通符道,但也是各持黄纸符,怎的吴秋舫这小子,似乎并不曾见到掏出符纸来。 不待他想个明白,血墨使便开口打乱了他的思绪: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身上却又这么多法宝,特别是那一剑,竟能将殃云覆日阵劈出一道裂纹,实在不简单。 风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此剑惊天,远不是这小子能够使出的,借助外力罢了,倒是不足为惧,但周宗对他的态度,可不像寻常弟子。 作为墨宗一宗之主,风政绝不可能是个简单的人物,仅凭周宗对秋舫的态度,便推断出了一二,这也正是他今夜投鼠忌器的地方,若是暗中对秋舫下手,墨宗与东极门之间恐怕真就陷入无法回转的境地了,正如周宗所想,这洛城之中数一数二的大门大派之间,还远未到真刀真枪拼杀的境界。 不得不说,如今的风政与周宗一般,心中记挂的最要紧的事乃是三大家族秘宝,自然还不会将两大门派之间的争端摆出来算细账,否则骨墨使身死道消的那天,便该是刺刀见红的一天了。 难不成东极门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血墨使狐疑地说道,她的桃腮柳眼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娉婷万种,若是心智不坚的人见了,绝会被勾的失魂落魄。 但风政心中却没有其他杂念,只是听见秘密两个字时,眉梢一抬,沉声说道:而且,他叫周宗,叫的师叔。 此言一出,血墨使更是眉眼一挑,秋波微转道:我记得东极门,便是周宗最大了。 周宗前边,也曾有两位高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对于东极门的过往,风政自然是探听过不少,虽然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但毕竟是久远的故事了,旁人知晓得或是还记得的,也算不上多。 听了风政的话,血墨使的双眸之中闪过一丝惊异,旋即道:想必是比周宗还厉害,如今他们都在何处? 血墨使的问题,风政并不能回答,他虽然眼界更加广阔,但并非全然皆知,只是微微摇着头道:一个似乎是死了,另一个杳无音讯,大概也是死了。 既然如此,倒是用不着担忧了。血墨使舒了口气,缓缓说道。 风政闻言,脸色并没有多少变化,依照秋舫的年龄来推断,此事必然有 些蹊跷,不过这并非眼下的当务之急,虽然他恨不能亲手撕了秋舫这小子,但如今却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念及此处,他转头说道:我找你来,是有要事,需要你去做。 说到最后,风政的声音微弱了下来,血墨使凝眉望去,只觉得他的眼中是看不透的无边深沉。 洛城,东极门。 回到久违的家,闻着被褥上熟悉的味道,秋舫安心地为自己倒了碗水,秋冬之交,阳光渐少,屋子里多少散发着一丝难闻的霉味,不过对于他一个在山中生活惯了的人而言,对此当然是丝毫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这一本弄弦书。 如今的他,已然对弄弦书字斟句酌,生涩的、浅显的、难懂的、简单的,早已被他背得滚瓜烂熟。 随着他轻呷一口热茶,一股温润的气息便在他体内流转,他顺势调转起法力,按照弄弦书中所述,一步一步修炼起来。 少年郎君总是有着无穷精力,今夜虽然遭此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但最后的结局始终是化险为夷,并不用花太多的心思在此之上。 眼下最为要紧的,始终是加速提升自己的修为,毕竟十年时间,眨眼便过,即使自己断然是不会引颈受戮,但这却早已由不得他自己,阿鱼现今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已然令自己觉得遥不可及,更别提十年之后,阿鱼又会显现出什么样的逆天本事来。 想通此节,秋舫叹息一声,双眸微微合上,俨然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第一百五十八章 乱心之术(1) 一连十日,是相安无事的十日。 秋舫无非是终日修炼,偶尔由着傅芷来找自己絮叨几句,全成了枯燥的修炼日子里唯一的消遣。 他对此是乐于所见的,东极门中女弟子的住处单独成片,少女的闺房他总归去不得,只能候着傅芷来他这独门独院的住处里聊天攀谈,聊至兴起,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里顷刻间充满欢声笑语,耳畔缭绕的都是傅芷银铃般清澈的低笑。 今日的秋舫,起得依旧及早,旭日还未完全升起,东边的天空只是染上了微微的红霞,一些弟子们训练拳脚功夫时发出的朗喝已经穿透清晨的薄雾,在东极门的上空回荡。 望着门外初升的旭日,少年郎朝着有些僵硬的双手呵了一口暖气,掌心互相揉搓着,朝着屋子正中央的小圆桌走去,刚才已经有早起的弟子为他换过一壶热茶,秋舫对此自然是心生感激,要知道在震明山上,这一切本都是他的活计。 一口热茶下肚,暖意驱散了严寒,这一次闭关眨眼便过,少年郎推开门窗,深秋已换做了初冬,金风扑面,树叶尽脱。伴随着几丝冷飕飕的寒风鱼贯而入,吹得人顿时头脑清醒,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修真者的身体素质虽然异于常人,但终归还是凡人,即使有法力护身,但也避不开人间的冷暖,沁人心脾的凉意终究是要在心头打几个转才肯离去的。 也不知道师叔们最近都在忙碌些什么,也不曾到此来瞧瞧。 秋舫手捧一盏热茶,口中低低呢喃道。 这十日来,别说段谋等不算熟稔的师叔,就是一向爱与自己纠缠的何望舒都不曾到此,令他委实有些讶异。不过如此也好,自己至少落了一个清静,对弄弦书的掌握不禁变得更加深入了。 如今他的实力仍然停留在第四类人的境界,在第四类人之中本就是鱼龙混杂,相比起第一二乃是第三类人而言,停留在这个境界的人数庞大,可以说是大多数修真者都在这个阶段驻足,因而各自实力间的差距也是极大。 更是有人提出,修行境界的划分太过笼统,理应在每一个层级中再分个三六九等来,不过保持这样言辞的人反倒是一些实力并不算强悍的无名小卒,而真正位居第一或第二类人的高手完全不以为然,强大到他们的程度,所谓的境界便只是一个符号,真正搏起命来,依仗的不单单是修行的境界,还有对敌经验、法器等等,唯境界论,反而会死得很惨。 如此一来,再细分境界的说法渐渐式微,更甚至出现了更加浩大的反对之声,毕竟人人都有些虚荣心在里边,一旦三四好友在酒楼上聊及此事,总会附和几句高手的见解,这样才能显得自己也是高手。 至于弄弦书,经过时日修炼,秋舫仍旧停留在第二层的商境,不论他这几日如何淬炼法力,却只能巩固根基,并不能实现质的突破,看来要想一举破开关卡,还需要一些契机,只不过这个契机何时才会光临,倒是说不太清了。 念及此处,秋舫不由地哀叹一声,兴许是察觉到主人心情变得有些低落,鸣桃从秋舫的袖口里悄然探出头来,嘶嘶伸缩着蛇信子,尖尖的小脑袋比起前些日,似乎大了一小圈。 见到小家伙冒出头来,秋舫展颜一笑,轻轻用手在鸣桃的头上蹭了蹭,温声说道:怎么,饿了吗? 鸣桃虽然与秋舫日夜相处,但饕蛇总归是异兽,并不能听懂人类的语言,面对秋舫的询问,它有些不知其解地偏了偏小脑袋。 见到鸣桃这副可爱模样,秋舫念头一闪,想以前蛇君还在时,对他下厨的功夫是极为喜爱的,何不给鸣桃也露上两手,让它也尝尝何为人间美味。 念及此处,秋舫一步跨出房门,迎着初冬的冷风便要扬长而去。 可 没等他走出两步,却有一个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从院角响起。 上哪去? 秋舫循声望去,才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早已站在院角处,一个是周宗,一个是林芸,也不知他们站了多少时日,林芸看着秋舫的眼睛里噙满笑意。 而一旁的周宗却低头瞧着围着大群鱼儿的水池,水流从假山上下来,流进池子里,一片即使是冬日也开得动人的花草在池边围了一圈,风中还透着一股幽香。 不得不说,东极门对秋舫是极好的,换做旁人,哪里能有这个待遇,光是独门独院的小房子便是无数人所羡慕的对象,就连娇生惯养长大的傅芷来了也时不时要赞叹一句,这院子虽然不大,但小巧别致,更显得幽静,又落在东极门的腹地,简直是修炼的绝佳之地。 见林芸出声询问,秋舫连忙驻足,稍一拱手,低头说道:回五师叔,弟子想去厨房瞧瞧。 或许是因为傅芷与秋舫的关系,林芸看着秋舫的眼睛里比之往日更多几分疼爱与慈祥,她朝着秋舫缓缓走来,口中不忘说道:怎么,我那傻姑娘没来给你送送早餐? 面对林芸的取笑,秋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林芸作为傅芷的师父,身份本就异与常人,即使说上傅芷一声傻丫头,他又岂敢出言维护,只好模糊说道:小师妹可能正在勤加修炼,所以今日还不曾过来。 傅芷修炼究竟是勤与不勤,林芸自然是门清,少年郎的话她一听便知道真假,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说道:她修炼勤快不勤快,我可是知道的。 秋舫也知道此话哪里骗得过林芸,只不过是想为自己与小师妹找一个台阶下罢了,可被林芸毫不留情地拆穿之后,他也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小师妹如今,也爱修炼来着... 秋舫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尾音如同一声低低的叹息,消逝在充斥着冷风的空气里。 林芸熟悉秋舫的性格,自然也不会当真去为难他,于是话锋一转道:我和三师叔到此已久,你竟未察觉。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便惹得秋舫心中一惊。 片刻间,少年郎的小脸便涨得通红,明明自己已经刻苦修炼,怎的还是未能察觉到两位师叔进入此地。 秋舫脸上的赧然被周宗与林芸二人一览无余,迟迟不肯搭话的周宗停止逗弄脚边的鱼儿,履平袖口道:我们刻意隐匿气息进入,就是为了瞧瞧你能否察觉? 弟子学艺不精。秋舫登即低头颔首,带着歉意答道。 不怨你,你若是能轻而易举便察觉到我们,那岂不是显得我们的实力也太过不济了。林芸上前,扶起秋舫拱在一起的双手,轻声笑道。 秋舫知道二位师叔并未责怪自己的意思,心中舒了口气道:倒是不知二位师叔到此有何吩咐? 聊起正事,周宗的面色一肃,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须臾,才缓缓说道:风政有动作了。 什么动作? 秋舫挑眉问道。 周宗这才将自己与林芸先前去找姚一居士的事细细说了一通,秋舫对过往的故事了解不深,听在耳里,若如身处云中雾中,双眸渐渐失了神,多了几分迷惘。 周宗这竹筒倒豆子般的叙述,同样让林芸皱起眉头,她很清楚,若是清楚知道往事之人听了,倒是不觉有异,但秋舫听了,难免有些难以接续在一起,思忖片刻,她罕见地打断周宗道:师兄,你说得越是复杂,秋舫越是记不住,你何不告诉他需要做什么便是了。 林芸的话不无道理,既然秋舫一时半会无法理解过往的尘事,倒不如直截了当一些,告诉他有何事需要他做,反倒省事许多。 周宗闻言,却稍稍露出一个你别打岔的表情,不过须臾,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又喟叹道:也罢,这些事情你迟早要知晓的,但也不算当务之急,暂且放下也不碍事。 说罢,周宗又顿了顿,接道:我若是让你再去一趟墨宗,你当如何? 周宗的话如同晴天霹雳,任是秋舫修养再好,也不免咋舌,愣了好长一阵子,秋舫这才急着道:师叔,此事不可。 秋舫很少直言拒绝周宗的要求,下山之后,这似乎还是头一遭,不过周宗闻言却并不生气,反倒是戏谑一笑道:放心,不是再让你去给人打杂了,这次,我要你以东极门弟子的身份,去墨宗会会风政。 周宗的话,前半句让秋舫松了一口气,但后半句又让秋舫的脸色瞬间紧绷起来。 沉吟半晌,秋舫才嗫嚅道:师叔这是何意? 你陪着钟寇去走一遭,不要你做些什么,你只需要让风政看看便是。周宗意味深长地说道。 秋舫愣了一愣,脑海里怎么也想不到周宗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瞧出了秋舫的迷茫,周宗才笑吟吟地说道:让他好好看看你,看得越是生气,就越好。 他生气,会发生什么吗? 生气就会心乱,心一乱,就有破绽了。 周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乱心之术(2)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风政绝非泛泛之辈,尤其是三大家族秘宝一事,一定是他咬得最死的东西。东极门的老八化身刘总管潜伏在墨宗里,多少个日日夜夜,也仅仅察觉到一丝端倪,足见风政藏得有多深, 最上乘的破敌良策,自然是以利而诱之,再乱而取之。周宗虽不曾上过沙场,却熟读兵书,诡道十二法自然是烂熟于心。 秋舫听了周宗的话,若有所思地低下头颅,他大抵是明白了周宗的深意,却不知道要如何去做,才能让对方心乱。 要知道屠妖大会的余波暂时还未消散,但风政也并非死盯一城一池得失之人,何为重要的事当然是拎得最清的,如此一来,自己就算是跟着去了,那又能如何,毕竟三大家族的秘宝跟自己可是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见到秋舫眼底里涌动的疑惑,周宗诡异一笑道:八王爷遗孤,我想放之天下,也不得不为其动容吧。 来此之前,周宗并未和林芸商讨过今日要与秋舫说的话,既然不曾通气,林芸自然也是一惊,双眸圆瞪道:师兄,你这是? 周总却摆了摆手道:秋舫可是我们的宝贝,我怎会让他置身险地,而是我最近收到一封密信。 说到此处,周宗的声音突然微弱了起来,最后竟戛然而止,令另外两人的眼中都露出十足的疑惑。 既然关于墨宗,那所谓的密信不用想也知道是卧底多年的八师叔所传回来的,但信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却让秋舫与林芸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周宗知道二人心中焦急不安,也不再卖关子,神秘兮兮地说道:听说,八王爷的遗孤,要来洛城了。 此话,如同春夜里的第一声惊雷,震碎所有人的梦乡。 秋舫张了张嘴,脸上的疑惑一览无遗,但喉咙里终究是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林芸的表情虽然几经变化,却还是定了定神问道:秋舫不是一直都在? 但周宗口中的八王爷遗孤并非是秋舫,他将双手负于身后,往前轻轻迈出两步道:听说是叶先生说的,所谓的八王爷遗孤将从荒国而来。 叶先生?秋舫接话道。 秋舫并非不知叶先生便是叶云,乃是大将军府中的门客,但这条消息明摆着错得太离谱了一些,令人有些不敢相信是大将军府中带来的。 叶云,你在墨宗应当是见过了。那是个有趣的老头子,他的孙女也是天赋异禀,若是能收归门下,啧啧,说不定能与你并驾齐驱。 周宗提起叶绫雪时啧啧称奇,言辞之中是按捺不住的赞叹。 秋舫见识过叶绫雪的手段,也知道她同样有着一对仙瞳,对此倒是颇为赞同。 只是林芸在一旁嗔怪道:岂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周宗却不以为然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师妹何必在意这些,不过嘛,以这小子的奇遇来看,日后定然不怵叶家姑娘。 周宗这一句话倒是安抚了林芸,林芸闻言也只是一声低笑,并未在此事上多做文章,反倒是将话锋拨回正题道:大将军那边的情报,理应不至于犯这样的错。 真亦假时假亦真,秋舫是否活着,又有多少人知道他的身份,你觉得重要吗? 周宗却突然偏过头来,正色说道。 林芸沉吟片刻,才重重地答道:重要。 非也,在他们的眼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身份,并非这个人。 周宗摇了摇头。 可这个身份只属于这个人。 有时候这个身份不一定就真的属于这个人,即使是血脉,也可以不属于这 个人。周宗右边的嘴角半弯,似笑非笑,中间却透出一丝冷意。 林芸眉头紧锁,她意会到了周宗的意思,心中更是升起一股寒意,过了许久,她才字斟句酌地说道:他们只是想借由此事大做文章,并非真正在意八王爷的遗孤是何人。 周宗没有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我们该怎么做? 林芸的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凝重,她与其他师兄弟不同,对红尘事务插手得少,年轻时也爱云游天下,年长时也不过是专心修炼,再为徒弟们授业解惑,若是有空余的时间便沉在自家院子里搭理一下花花草草,既十指不沾阳春水,又不理俗务,见不到那么多人间的弯弯绕绕,心境自然更加清明。 而大将军的行径,自然会令她觉得有些不齿。 周总同样是沉默了片刻,指着秋舫说道:将计就计,秋舫的身份敏感,有人站出来为他做挡箭牌,那当然是最好,现如今要留给他的时间还需要很多。 久久不言的秋舫自然知道周宗所说的挡箭牌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心中仍有一些不解,沉吟了一阵,他沉声问道:可这与三大家族的秘宝有何关系? 周宗照旧是冷冷一笑,指着秋舫说道:你现身,风政便忘不了屠妖大会,这是第一乱;你再假意问起八王爷遗孤在何处,风政更是警醒,这便是第二乱。 可有第三乱? 世事逃不过一个三,秋舫顺口便问了一句。 第三乱,你只需说护国寺前几日有一场火灾。 周宗说罢,便是诡秘地笑了起来。 秋舫仍旧有些一头雾水,这些话他倒是记住了,但自己总不能直冲冲地去问,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或许是猜出了秋舫的困惑,周宗淡然一笑道:着什么急,又不是你一个人去,自然有人要问你。 周宗说罢,也不管林芸同样留在水池边,便是放声大笑着往院外走去,他今日要交代的事,便也交代完了,水池中的鱼儿噗通一声,惹得水波荡漾,碧光浮动。 依旧是洛城,依旧在墨宗。 不过墨宗却迎来了两个,至少在风政眼里是不速之客的人。 一人在他左侧的木椅上坐着,一人却在前者后边抿唇立着,二人都是一袭黑袍,金线描边,领口与袖口处露出白缎衬里,或许是因为极佳的料子,显得颇为耀眼。 钟老弟,稀客。 风政皮笑肉不笑地拱手说道。 钟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同样抱拳问候了一声,只见风政此时的目光已然落在了他身后的吴秋舫身上。 钟寇清了清嗓子,但他的声音一向低沉,听起来与刚才并没有多少分别:今日前来拜会,一来是赔个不是。. 钟寇的话音一落,风政的眉却挑了一挑,洛城之中,东极门与墨宗之间,本就是谁也瞧不上谁的关系,不管究竟谁更胜一筹,但平常见了却也各自不卑不吭,此时钟寇低头说了这样一句话,对于风政这样的老狐狸来说,自然觉得颇为玩味。 但他脸上却看不到除了疑惑之外的任何神色,片刻后,他才说道:有何不是之处? 前阵子,门中弟子在此叨扰,此乃不是。 钟寇亦是面无表情地说道。 哦!风政将尾音拖得狭长,做出大梦初醒的模样,接着道,此事早已翻篇,何故再提。 翻篇与否,众人心中自然都有一杆称,钟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目光扫过风政,随意又用余光瞥了与自己对坐的笔墨使,这才缓缓说道:风宗主大人有大量,但我等礼数须得尽到。 说罢,钟寇朝秋舫使 了个眼色,秋舫见了,登即从怀中去处一枚小小的卷轴,卷轴由一根黑色的细带捆着,依稀可见背后有着许多熠熠生辉的银纹,似乎是一件贵重的东西。 这是来时路上,钟寇交与他的,他也不知其为何物,更是不曾打开瞧过,此时得了钟寇的指令,自然将其掏出,缓缓递与风政。 风政伸手结果,不过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卷轴之上,反倒是一刻不停地盯着秋舫瞧着,眼眸深邃,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好字! 风政将卷轴握在手中,稍作把玩,便拂去黑色丝带,卷轴的一头滚滚而下,上边洋洋洒洒写了一句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 笔势潇洒,满纸匠气,不过落款处却看不见章印,颇为奇特。 法宝仙器,贵宗定然不缺,因此掌门师兄特定命我带这一副无名字画来。 钟寇的目光停留在字画上,淡然说道。 周兄深知我意!周宗脸上露出喜色,目光片刻不停地瞧着字画,由上及下地看去。 墨宗缺不缺法宝仙器,当然是缺的,何人会嫌弃宝贝太多呢。 但周宗又岂肯将宝贝拱手送人? 答案自然也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风政依旧演着戏,指尖抚过裱挂描金,眼中流露出赞叹来。 钟寇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知道对方并不是爱这一副字画,只不过是借此机会与东极门握手言和罢了,待得对方眼中的喜色渐渐退去之后,钟寇这才缓缓跟上一句:风宗主喜欢便好。 风政将卷轴收起,伸手递给右边的侍应,轻轻点了点头,话锋突转道:那钟老弟所为的第二件事又是何事? 第一百六十章 乱心之术(3) 风政很清楚,钟寇一行,所为之事绝非送副字画这般简单,他半虚着双眸,定定地盯住钟寇,仿佛要洞穿后者眼眸背后藏着的一切。 钟寇却淡然一笑道,用极为平淡的口吻说道:“不知叶家祖孙可还在此处?” 见提及叶家祖孙,风政的眼底明显掠过了一缕诧异,不远处的香案上正缓缓吐露袅袅轻烟,满室之中皆是泠泠的檀香之气,只是扶摇直上的淡蓝烟气,也随着钟寇的话音落下,而颤抖了一下。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墨宗的会客堂里,总归是平静不了。 风政沉吟片刻,同样淡然答道:“叶家祖孙是在下请来的贵客,钟老弟有事寻他们?” 风政的话有意无意透露出一丝威胁之意,好像在说,你们东极门也别想谁的麻烦都找,这叶家祖孙我们墨宗是保定了。 话中之意,钟寇自然听得出,东极门为人君办事多年,这件事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如今大将军在庙堂之外的动作,也并非是密不透风,江湖中人多多少少也有一些耳闻,岂会不知人君与大将军之前那些闲言碎语。 如此一来,风政口出此言,倒也符合逻辑。 钟寇突地拱起双手,微微低头道:“风宗主多虑了,大将军的子女同样是东极门的弟子,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我们又怎会与大将军的人为难呢。” 钟寇此言一出,却让风政的眉峰轻轻一跳,显然这个消息是他不曾得知的,他脸上接连闪过几种不易察觉的神色,片刻后,才悠然说道:“如此甚好,不知贵门寻叶家祖孙有何事?” “自是有他们在打听的要事,既然是一家人,又岂有不言之礼。”钟寇说话时一脸凝重,倒是惹得风政心头升起一股猜疑。 再过片刻,风政微微蹙眉道:“叶家祖孙有些要事出门去了,恐怕钟老弟是白跑了这一趟。” “原来如此,那我等便不多叨扰风宗主了。” 钟寇若有所思地向着风政点了点头,不过那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却让风政一览无余。 见对方心生去意,风政自然要再客套一二,连声说道:“可惜钟老弟难得来一趟,不如留下用过晚饭再去。” 风政知道对方绝不会留下用餐,只不过待客之道,让他不得不多说上这一句,毕竟自己也收下了对方带来的礼品。 钟寇却笑道:“有幸尝到风宗主的好茶,何来可惜一说,不过待得叶家祖孙回来,还要再来叨扰一次风宗主。” 见对方这般执着,风政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好奇来,略作思虑,他便开口道:“叶先生行踪不定,也走了有几日了,还不知何事回来,如若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妨由在下代为转告。” 面对风政投来的好意,钟寇再度拱手,正欲开口,却料在他背后站着的吴秋舫火急火燎地上前半步,压着嗓子低声道:“六师叔,掌门师叔说过,此事事关八王...” “你这是教训起我来了?”qqxδnew 同样不等秋舫将话说完,钟寇面色一肃,冷声呵斥道,东极门二人的一言一行均被风政瞧在眼里,而秋舫的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哪里能瞒得过风政这样的高手的耳朵,但是“八王”二字,便能引起风政的惊疑。 不过风政时何等角色,对方是否是有意演这一出戏给自己听,他心里大抵有数,但“八王”二字的确是非同小可,在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芒的同时,他也接话道:“若是滋事重大,不便透露,在下自当理解。” 风政玩的是一出欲擒故纵,但东极门玩的却是另一出请君入瓮,为的就是让风政明知他们是故意如此,却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走入他们的算计之中。 “风宗主见笑了,此子仗着掌门师兄的宠爱,莽撞得很。” 既然风政不肯直言,那钟寇自然也得绕一个圈子,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便回过头去瞪了秋舫一眼,秋舫随即往后退了一步。 少年郎这一句话,乃是来时路上便与钟寇商讨好的,二人深知这不过是一出引诱风政的戏码罢了,少年自然也不会往心中去,只是面上装出几分愧意来。 风政见对方不提,自然也清楚须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沉吟片刻,他才说道:“不瞒钟老弟,叶家祖孙此行的目的,在下倒是也有所耳闻,也正在帮忙出谋划策。” 风政自然极为清楚东极门的背后站着人君,但前言提到大将军府中的公子与爱女都在东极门学艺,那东极门与大将军之间的关系定不会简单,如此一来,他们愿意为大将军的计划出一份力,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 要知道天下势力纷繁复杂,押注一方,就算是押注极为强大的一方,也存在着一定的风险,骑在墙头,见风使舵,乃是每一个大门大派都刻意为之的事情,想必东极门也不会例外,如同徵侯山一般,人君、元后、大将军等等势力都有投注,并不会彻底倒向任何一方。 “也许,风宗主所言之事与我所想之事,不谋而合。” 钟寇亦是不将话挑明,但话已至此,双方都是聪明人,心中当然已经明白了个大概了,思前想后,风政自然是朗笑几声,一拂衣袖,高声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两派也能有合作的时候。” 风政的言下之意,自然是为了取得对方的信任,让对方将藏住的话说出来,而钟寇这一番话本就是为风政所准备,岂有再藏之理。 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沉思了片刻,脸色颇为凝重道:“事关重大,万望风宗主莫要走漏了风声?” 风政一听,自然会意,就算只是摆出个样子也罢,连忙唤退左右,只留下笔墨使一人在此。 见下人们悉数离开会客堂,风政才悠悠说道:“钟老弟放心,墨宗自当守口如瓶。” 钟寇闻言点了点头,他一向沉稳持重,就算是泰山崩于顶也面不改色,但此时却露出一个慎之又慎的表情来,低声说道:“八王爷的遗孤,还活着。” 这句话对风政来说并非是秘密,而是板上钉钉之事,风政自然重重地点了点头,以示附和。 但钟寇的第二句话却让风政捏住木椅把手的手心渗出汗来。 “这位遗孤,已经入了洛城?” 钟寇的话音一落,风政眉峰一挑,叶云先前已然是说过,八王爷的孙子不日将由荒国进入洛城,还特地叮嘱他要盯仔细一些,如今与钟寇的话不谋而合,看来并非是一句虚言。 但转念一想,照此瞧来,东极门倒是捷足先登了,墨宗能在大将军面前捞到的好处岂不是更少了一些。 一瞬间,风政的心头浮现出无数个念头,但他依旧不动声色道:“贵门,已然是寻到了?” 钟寇闻言,却缓缓地摇了摇头,风政见状,心中这才舒了一口气,打得笔直的后背终于是往椅背上靠了一靠,浑身上下的肌肉不再那般紧绷。 “我们只知这孩子来了,却不知现如今藏身于何处。”钟寇叹息道,眉头锁在一起,好像颇为苦恼。 风政微微点头,又道:“以贵门的手段,怎会不知?” 钟寇自然清楚风政此话并非嘲讽,而是诚心发问,须臾,他才说道:“此子似乎在荒国学到一些本领,极其容易便躲过我们的耳目,况且,风宗主也知道我们的立场,有些事情,还是不敢太过深入地插手,否则...便是灭顶之灾。” 钟寇话中之意,作为人君的爪牙,东极门就算知道了八王爷遗孤一事,也必然是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能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极致,又岂敢明着帮助大将军呢。 对此风政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他一边点头一边缓缓说道:“这倒也是,有劳钟老弟带来这样一个价值连城的消息了,在下在此先行谢过,待得叶先生回来,一定及时转告,不敢贻误良机。” 钟寇点了点头,拱手回了一礼,沉声道:“有劳风宗主了,此事东极门不宜插手过多,便就到此为止了。” 东极门若是不插手此事,对于风政而言自是最好,虽然东极门有着极强的探知能力,但真真假假,也不一定便会与自己分享,墨宗最终还得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找出所谓的八王爷遗孤来,只不过洛城之大,的确有些费事。 当然了,费事的背后,若事情有什么进展,头功定然也是墨宗的,能让大将军刮目相看,并实打实地为墨宗提供来自庙堂上的庇护,那屠妖大会一事的影响,自然也就消散殆尽了。 念及此处,风政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得意来,虽然与自己分享情报之事疑点颇多,但既然是要转告给叶家祖孙的话,那必然不会是一句假话,如此说来,就算是其中有坑,那同样坑的也是大将军,量东极门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钟老弟尽管放心,此时,墨宗也自当鼎力而为。”风政郑重其事地说道,双眸之中亦是放出一抹精光。 钟寇闻言,捋顺衣摆,接着站起身来,沉声说了一句:“有劳,那在下告辞!” 第一百六十一章 乱心之术(4) 洛城很大,整座城中,都可见面色各异的百姓们步履匆匆,前后往来。所有光景都显现出繁华,繁华之中有一种古老而博大的秩序,是无数强者构建的秩序。 钟寇与秋舫一前一后地走着,脚步沉稳而缓慢,秋舫落在钟寇后方半个身位,正低头沉思些什么,见少年郎半晌不语,钟寇微微一顿脚步,低声问了一句:“在想什么?” 平日里,秋舫与师叔们的接触不算少,但也仅限于周宗、熊珺祺与何望舒三人而已,另外几位虽然说过些话,但还称不上熟稔。 听闻对方的问话,秋舫悄然一愣,稍加思索后才答道:“弟子想了些小事。” 所谓托词,便是如此。钟寇知道秋舫并不想提,他也就不再追问,人与人之间的思绪,永远是一条鸿沟,别人心中所想,即使是亲口说出,也不一定便是真的,若是强问,自然也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钟寇这人,在东极门众人中,倒是最显沉稳的一位,知进退、懂分寸是他的标志之一。 于是他又紧紧闭上双唇,继续迈出脚步,黑袍被他抬腿的动作撩起,随后又轻轻落下,好像一切看起来都恰到好处。 “公子,瞧瞧字画?” 正当秋舫还在思索钟寇是否会追问之际,他的耳边响起一声不大不小的吆喝,少年郎并未停住脚步,只是微微偏过头来,淡然瞧了一眼。 街道中间车水马龙,人头涌涌,川流不息,叫卖声声声入耳,宽阔地街道两旁挤满了贩卖物品的小摊小铺,出声之人是一个上了些岁数的老者,他满脸堆笑,双手捧在胸前,或许是见了钟寇与吴秋舫二人衣着华贵,想必出自世家,因此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问了一问。 秋舫贵为东极门最受宠的宝贝,但有一件事却无法匹配他的身份,他轻轻一抖衣袖,当真是一个两袖清风,囊中羞涩,加之他对书画并没有多少执念,便也笑着摇了摇头,并未答话。 谁料前方的钟寇却再次顿下脚步,眸光深邃地望向书画摊,令人捉摸不透他心中所想。 不过那位老者脸上的笑意,却是更加浓了,嘴上也不忘趁热打铁道:“老爷瞧瞧?” 钟寇看了秋舫一眼,又望向这小摊,缓步走了过去。 老者笑吟吟地让开身位,将竹摊上摆着的书画呈现出来,摊中的书画是早已装裱妥帖的成品,数十幅大小卷轴似篆非篆,笔势刚健婀娜,如走龙蛇,其中倒也不乏蝇头小楷,整饬有序。 钟寇拿起一副,握在手中细细端详,好长的时间里,都是一言不发。 旁边的老者似乎有些坐不住了,舔了舔嘴唇,又搓了搓手掌道:“还能入老爷的法眼?” 钟寇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字是好字,出自你手?” 得到对方的肯定,老者悄然舒了一口气,急切道:“是在下所作。” 钟寇这才点了点头道:“全都要了,送到东极门吧,自有人与你付账。” 一听“东极门”三个字,老者眼中一亮,旋即又道:“原来是东极门的大人,在下立马送上。” 钟寇闻言,便不再答话,将手中握着的书画随意搁下,便继续迈开步伐向东极门走去。 秋舫将一切收在眼底,多少有些纳闷,这小摊上的东西虽然不差,却并非名家大作,师叔何必全部收入囊中呢。 似乎瞧出秋舫的疑虑,钟寇将脚步放慢了一些,直至与秋舫并肩而行,这才开口道:“你觉得这字如何?” 钟寇没由来地一问,却让少年郎微微一怔,不过他这些日子早也学聪明了一些,见师叔既然悉数买下,自然对这字是极度认可的,便顺势说道:“难得一见的好字。” 此话倒也不错,这字虽然并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但也是难得一见了。 谁知钟寇却淡然道:“字,倒也不错,笔锋凌厉,笔力遒劲,没有几十年的功夫,是做不到的。” 秋舫点了点头,晏青云偶尔也有闲情逸致,铺开宣纸,研墨作诗,耳濡目染之下,秋舫对书法之道也有几分了解,对于钟寇的评价,他同样觉得精准至极。 钟寇却凝重道:“除此之外,你还看到了什么?” 秋舫再度一愣,试探着说道:“装裱用材稍显普通。” 钟寇却淡淡一笑,摇头说道:“你可曾看过他的手?” “不曾...看过。”秋舫一边说着,一边回忆起方才的场景,但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却也想不起那位老者的手掌长了个什么样子,并非是他记性太差,而是他从来不曾注意过。 “下笔如出剑,几十年的手上功夫,却无茧,谁信?” 钟寇衣袖一震,眸光向着侧面掠过,脸上却依旧是波澜不兴之貌,好像他生来便是如此这般,天下大事摆在他面前,他都会处变不惊。 钟寇的这番说辞,却令秋舫大受震撼,他双眸紧锁,沉吟片刻,脚步也跟着放慢了些许,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意思是,这些书画并非出自于他之手,他骗了我们?” 钟寇闻言,点了点头,脚步依旧不停歇地往前走着,却让放慢脚步的秋舫又往他身后落了一分。 念及此处,秋舫心中的疑惑更甚,连忙又往前追了一步道:“可他为何要骗我们?” “都说见字如见人,文人自有傲骨,这一笔一画遒劲有力,张弛有度,绝不可能出自市井之徒的手中,刚才这个老头,竭尽谄媚,一定是在这集市上看过了几眼,便来演戏来了,可惜只是学了皮毛,不知内里深浅。” 钟寇说到此处,竟难得地冷哼了一声,旋即他又接话道。 “更何况你我同行,他偏叫你,不叫我,自然有些猫腻,至于他为何要如此去做,一时半会倒是猜不透。” 听闻钟寇的解释,秋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从墨宗出来,回东极门的路途并不算长,虽然不能使用法术,但对于修真者而言,这么一段原本是很快便能走到,谁曾想,就在这不长的路途上,竟还能有次遭遇。 若不是钟寇为人持重,且心思缜密,自己哪里算计得过别人。只不过钟寇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发现如此之多的细节,同样令秋舫倍感汗颜,清清楚楚地感知到,自己在未来还有极长的路要走,不仅是符道或者说剑道,心道更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那师叔为何应了他的心思,将探上所有画轴都买了下来。” 秋舫细细思索一番,紧接着回头望了一眼,那名老者已经三下五除二地将摊上的所有字画全部包起,此时正噙满笑意,欲想离开。 钟寇却并没有回头,只是淡然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东极门不是好惹的。” 说罢,他脚步加快,似乎想要更快一些会到门中,秋舫不由地紧紧跟上,脑海里装满了疑惑。 东极门,内堂。 茶盖轻启,周宗呷了一口,茶香顿时飘散,充满整间屋子,绵绵悠扬,沁人心脾。 见有人进来,他露出半个笑脸,旋即将茶盖扣上,缓缓将茶盏平放于侧边的木桌,眸子里露出一抹异色。 “如何?” 是周宗先开的口,他看着走进来的钟寇与秋舫二人,淡然笑道,这一笑,似乎他早已知道了结果。 钟寇点了点头,一顺衣摆,便在侧方坐定,过了半晌,才徐徐吐出一句:“师兄料事如神,何必多问。” 钟寇平常虽然不苟言笑,却不像熊珺祺那般冷漠至极,轻松之时倒是不忘打趣一二,引得周宗嘿嘿笑了起来,旋即又扭头望着秋舫道:“如何?” 师叔们坐着,秋舫自当站着,他瞅了钟寇一眼,随后缓缓开口道:“正如师叔所料。” “好啊,臭小子的脑袋瓜当真是灵光了不少。”周宗笑骂起来,虽然嘴上在骂,但心中却是欣慰无比,如同看见自家后院悉心栽种的小苗正在茁壮成长。 秋舫也跟着傻笑一番,他知道周宗此言并非真正的责骂,但自己也不好再去接嘴。 是钟寇将话头再度接了回去:“他信了,不过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周宗办斜着身子哂笑起来,“现成的人不就在这?” 钟寇闻言,难得一惊,旋即又缓和了神情,冷笑道:“说正经的。” 周宗却突然坐得端正无比,平视前方,正色道:“明日,有一支荒国使团要进城。” “荒国使团?”钟寇挑眉反问,语气有些迟疑,双眸之中闪烁着疑惑,这样重要的消息,一般而言,他不会不知道。 周宗知道钟寇心中所想,淡然笑道:“秘而不宣,甚至是乔装入城,知之者甚少,正好配合我们行一出障眼法。” “我怎会不知道这个消息。”钟寇狐疑地问道,门中大小事务他悉数知晓,此事从他耳中漏过,过于古怪,反而让他此时此刻最为关心的并非这支使团的本身。 “因为,这是人君传来的秘闻。” 周宗说罢,深吸了一口气。 第一百六十二章 乱心之术(5) 众所周知,东极门虽是豪门大派,在俗世中的地位至少能排进前十名,但同时也具备着其他的背景。 譬如,替人君办事。 庙堂的险恶,不比江湖弱多少,虽说以凡人居多,但一言不合,那也是掉脑袋的事,纵然是修真者遇上了,也得谨遵规矩,否则千军万马一顿冲锋,仍是再强的门派,就算能够保留几分火种,那也得来个元气大伤,死伤大半。 有此背景,面对人君传来的密令,周宗自然得守口如瓶,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敢泄露分毫。 钟寇自然知悉其中的规矩,他沉吟了好长一阵子,才缓缓说道:“所谓八王爷的遗孤,长在荒国,且要入我夏国。” 周宗闻言,轻轻托起茶盏,揭开茶盖,此时的茶香淡了一些,却依然在空中飘荡。他知道钟寇的话并没有说完,因此只是轻轻点头,等他将未尽之言说完。 “将计就计,以假乱真?” 钟寇的话说得多少有些隐晦,却正好说到了周宗的心坎上,周宗露出会心一笑,仿佛在赞叹钟寇不愧是未来掌门人的最佳人选。 面对二人的交谈,秋舫却有些一头雾水,明明自己才是八王爷的遗孤,他们要怎么以假乱真? 周宗的余光瞥见了秋舫的神色,一眼便看出这少年郎心中所想,顿了片刻,他爽朗笑道:“怎么,听不明白了?” 秋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所知道的信息过于散乱,一时半会也串联不起来,当然是做不到周宗他们那样心领神会。 “外面谣传,八王爷的遗孤,生在荒国,而明日有一群荒国使团即将入城,你六师叔的意思是,放出风去,八王爷的遗孤便在里边。” 周宗呷了一口茶,一边说话,一边侧过身子将茶盏放回桌上,脸颊一半被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芒照着,一半又落入阴影里,让秋舫看得愣了一愣。 “还不明白?” 周宗见秋舫依旧愣神,不免出言问了一句。 秋舫回过神来,思索片刻,认真答道:“可是他们会相信吗?” “这世间,没有几个人知道你的存在。” 周宗说到此处,停顿了片刻,又接着道:“严格说来,是真正的八王爷遗孤的存在。” 话挑明到此处,秋舫似乎明了了周宗与钟寇的谋划,明日荒国的使团进程,无乱在明在暗,人尽皆知或是低调行事,都一定有不少的人同行,既然外面已然有了谣传,那不妨让谣传变得更加真实一些。 毕竟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事情,若是先入为主地替他们植入信息,那谎言便具备了以假乱真的可能性。 换做以往,秋舫绝然想不通个中道理,但如今,见识过许多人情冷暖与勾心斗角之后,他竟然在片刻间猜到了其中奥妙,念及于此,他心中竟多了几分感慨。 “师叔之意,便是再立一个靶子,吸引人们的视线?” 秋舫狐疑地说道,虽然猜到了答案是何物,但他却不清楚周宗的用意在何处。 “现如今。”周宗一字一顿地说完这三个字,便站起身来,缓步朝着秋舫走去。 秋舫知道周宗一贯的风格,兴致浓处,免不了来回踱步,所以他也不多言,安静等着聆听周宗接下来的说词。 “八王爷旧部蠢蠢欲动,又有大将军这样位高权重之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遗孤之事无论是在庙堂,还是在江湖上已渐渐成了公开的秘密。人君过问此事,必然事关重大,大到关心此事的人,已然太多。” 周宗这一次并没有来回走动,而是在秋舫跟前驻足下来,他较秋舫稍微高些,便低眼瞧着少年郎,目光平淡沉定,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在其中留下痕迹。 “你知道,我们曾向人君发誓,决计不能让你下山,不过老二执意如此,我们倒是也拦不住。补救的方法便是藏住你的身份,让此事永不被世人所知。” 周宗接着说道,说罢,他又叹气了一声,目光扫过秋舫有些许忐忑的脸颊,转身向着属于自己的座椅走去。 秋舫看着他转身的背影,心中似乎沉了一下,关于自己的身世,他向来都不太上心,虽然晏青云有言在先,要自己去查所谓的灭门血案,但这一路上,他嘴上虽然会念叨念叨,偶尔记挂一下,但实际上却没有太多实质上的行动。 一来是自己知之甚少,查起案来,并没有几分头绪。二来是自己涉世未深,也不知道分寸在何处,不敢将许多事情做得太过火了。 不过这一刻,他似乎看见了周宗肩膀上的分量,是整个东极门的分量,自己下山一事,究竟为其他人带来了多少困扰。仟千仦哾 秋舫心中想着这一切,脸上同样浮现出一抹痛苦之色,钟寇在不远处静静瞧着,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他知道这一抹痛苦,是一种愧疚与自责。 他何尝不知秋舫的存在,对整个东极门而言是多么大的隐患,但事到如今,无论前路将发生何事,他们也必须要保护好整个东极门,他们师兄弟的存在,便是守护,守护玄明子创下的基业,守护东极门的千余弟子,守护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秋舫,此事也怨不得你,也怨不得你师父,这一切本来就不可能真的隐藏一辈子。” 今日林芸不在,说上几句宽慰之言的重任便落在了钟寇的身上,他岂能眼睁睁看着秋舫这孩子掉入愧疚的漩涡之中。 秋舫闻言,微微侧目,旋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得到师叔的宽慰,他心中的沉重多少卸下了几分,但仍有一团阴云弥漫在他的胸口,或许只有周宗才能够消去。 周宗落回座上,脸色也归于了平静,他再度端起茶盏来,茶水早已变得温热,更易入口,他便张嘴咽了一大口,似乎有几分渴了的味道。 做完这一切,他才接着说道:“既然是迈不过去的坎,不如让其他人来替你迈。有人想找八王爷的遗孤,为的是这个身份所具备的一切象征,权力、金钱、功法,更甚至...是天下!” 此言一出,惊扰四座。 秋舫愣了片刻,钟寇同样也陷入了沉思,他再清楚不过那些八王爷余部疯狂寻找秋舫的原因,在于他们只是想找到师出有名的名。 但他不曾想,也不敢想,这些人真正的图谋能是天下。 要知道人君的天下,还是固若金汤的,即使是八王爷在世,十六年前还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但如今看来,也不能再与地位稳固的人君搏一搏了。 周宗也不理会二人的反应,仍旧是自顾自地说道:“天下虽大,但一人只睡一席,又是何苦惹得生灵涂炭呢。” 听见周宗的念叨,秋舫大抵是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以大将军为首的八王爷旧部,本与帝王之家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要想摄取至高无上的权力,没有名号。 而秋舫作为八王爷的遗孤,一来是八王爷声望上的传承,二来也具备作为一个傀儡的基本条件,在想法有异的人心目当中,那自然是最好的棋子。 念及此处,秋舫吸了一口凉气,须臾之间,急声问道:“所以师叔需要一个假的八王爷遗孤?” 周宗闻言,欣慰一笑道:“正是如此,若没有假的遗孤,那真的遗孤,迟早有一天会浮出水面,到时候我们要护住你周全,很难。既然有传闻在先,只要无人能够找到真的遗孤,那他们也不会在意眼前的遗孤是真是假,因此将计就计,送他们一个遗孤,也算是了却我们心头的一桩难事。” 话说到此处,秋舫算是彻底明白师叔们的良苦用心了,他同样也叹了口气道:“终究是弟子实力不济,难以为师叔们排忧解难。” 面对秋舫自责之词,周宗却朗声笑了起来:“你才多大,外边的世界,可是一群纵横江湖数十载的老狐狸,此时要想超过他们,那也太为难你了。不过以你的天资,假以时日,自然也无须将他们放在眼里便是。” 得到周宗的安慰,秋舫点了点头,虽然对自己的实力有些不甘与愧疚,但他也清楚这一切并非急于求成之事,唯有勤加修炼,才能够了却未来的难题。 不过,他又想起一些什么,连忙又道:“大将军...不正是小师妹的...” 秋舫的话没有说完,好像以他的立场,问出此话来,颇有些不妥之处,于是说了一半,又藏了一半。 周宗坏笑着看了他一眼,打趣道:“怎么,为了儿女情长,你要站出来为未来丈人家尽一份力?” 面对周宗的玩笑,秋舫赧然地低下了头,不过他并没有顺着对方的话往下去说,只是嗫嚅道:“弟子只是想知道,若是任由事件发展,小师妹会如何?” 秋舫的话,原本不该问,一个众所周知的问题,问了出来,若是一个好的结果便也罢了,但若是一个不好的结果,便是直戳心窝子。 但既然秋舫问了,周宗也不得不答,只好沉声说道:“事情若是败了,家破人亡。” 话音一落,秋舫感觉四周冒出了阵阵寒气。 第一百六十三章 遗忘并非结束 权力的漩涡中永远挣扎着人性。 成王败寇的道理人尽皆知,但千万年来,总有人前赴后继地越过悬崖,有的人一击制胜,从此登临高处;也有的人脚底打滑,摔了一个粉身碎骨。 但凡敢纵身一跃之人,无不做好了家破人亡的觉悟,毕竟事情若是做成了,真命天子的门槛何尝不敢一摸? 在巨大的诱惑面前,越是强大的人,却越想奋力一搏,譬如大将军这样的权臣。 但牵连二字,写来容易,遇上了便是难事,再强大的人都有弱点,在秋舫眼中,大将军的弱点理应是他的家人,若是大将军棋输一子,必然会闹个全族尽诛,傅芷等人又如何能幸免于难呢? 秋舫虽然见识不广,但这样浅显的道理却能想个通透,他低垂着眼睑,脑海中有万千思绪涌动,好像这一瞬间,他已经看见傅芷被拖入刑场,冰冷的刀锋即将落下。亦或是还来不及被审判,便在士兵的围攻下身死道消,而自己在一旁绝望地看着,却束手无策。 尘世的洪流掀起滔天浊浪,渺小的人类只会被裹胁着向前,小师妹身修功法,但在修真的世界里,始终不过一个弱女子,面对权势的斗争,仅比手无缚鸡之力强些罢了。 周宗知道秋舫在想什么,眉头也微微一皱,花季少年,情窦初开再正常不过。可秋舫下山不久,心性单纯,一旦动情,怕是要落个用情至深,如此而言,对他的未来并非一件好事,换作寻常人家也便罢了,可眼前的少年,生来便背负着无比寻常的劫难,容不得有任何闪失。 作为长辈,周宗本应是呵护备至,但作为东极门的掌门人,需要他顾虑的东西,可就多了去了。 念及此处,他轻轻叹了一声,这一声叹,就连不远处坐着的钟寇也未能察觉。 旋即,周宗又将话题岔开道:“未来几日,你便随着你六师叔行动,多看多学。” 秋舫点了点头,受阻于心情欠佳,他并未接话。须臾,钟寇见周宗要说的话也算是收尾了,才插话道:“刚才,我们在集市上遇见一个摊贩。” 周宗闻言,略一挑眉,似乎意识到什么,转头望了过去,明明是双唇紧闭,脸上却分明写着“怎样”二字。 “摆的是个书画摊,字能入眼,但他手上无茧,偏偏又是冲着我们而来。”钟寇不紧不慢地说道,脸上波澜不兴,看不见多余的表情。 周宗稍稍思忖一阵,并没有发表自己的见解,只是问道:“你觉得哪里不妥?” “来者不善,所以我把他所有字画都买下了。”钟寇说话的声音一贯低沉,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安心的感觉,秋舫只在一边听着,他更加猜不透这个摊贩有什么想法。 “我们去看看?” 周宗盘算着这会对方也该来了,便挑眉望向门外,微笑着说道。 钟寇却摆了摆手:“此人虽然上了一些年纪,但我瞧他脚步稳健,想必货早已送到,这会儿,怕是该走了。” 寻常人听了这话,多少得问上一句既然事有蹊跷,为何不找个借口拖他一拖,再探一探虚实。 但周宗知道钟寇的性子素来沉稳老练,既然他放那人离去,必有他的道理,便随口问道:“那你买下他的画,用意何在?” “回来路上,我已传信老十,让他扮作账房现身,去与人结账,顺道瞧瞧此人究竟有何意图。” 钟寇淡然说道,却让秋舫愣了一愣,一路回来,二人步履匆匆,尚未与他人交谈过,六师叔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向门中传信,念及此处,秋舫不由得愣了一愣。 周宗继续说道:“那你们快去瞧瞧吧,只不过...” 见周宗欲言又止,钟寇微微蹙眉,若是周宗不愿说,那他便不会说出“只不过”这三个字来,既然说了,那便是等着自己问下去。 于是钟寇例行公事般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八王爷遗孤一事,兹事重大,切莫走漏风声。”周宗正色道。 钟寇闻言点了点头,道:“何须你多叮嘱。” 东极门这几位师兄弟之间说话向来随性,从不计较那么多迂腐的规矩,周宗自然也不将此话放在心上,只是侧目望向门口道:“这些日,我尚有要事在身,门中俗务繁杂,想必老四也分身乏术,所谓八王爷遗孤一事,我只放心由你去做,你多费心一些。” 周宗这句话倒是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林芸向来问事便少,老七老八此时也都不在门中,剩下两个,一个眼中唯有剑,一个吊儿郎当,若有要事,倒也不敢轻而易举地交付他们二人,因此,这事落在钟寇身上,倒也无可厚非。 钟寇自然知悉其中缘由,也清楚东极门如今的处境,便是淡然地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周宗也难得地抬眸,眼中露出了感激之色,此时无声胜却有声。 这边的钟寇领着秋舫朝着何望舒的住处行去,那边林芸的房门,却被人敲响。 林芸毕竟是一介女流,除却手底下的女弟子们,向来是没有几个访客的。此时正是休息时分,她也不曾差遣人过来,听了木门上的轻响,不由地蹙拢眉睫。 “是谁造访?”她在心中默默问道,不过却并未朗声出口。 疑惑归疑惑,她还是莲步轻移,将木门“吱”地推开,映入眼帘的人手中拽着一顶斗笠,竟是东极门的老四——段谋。 “四师兄?” 林芸的声音里多少带着些讶异,众位师兄弟中,只她一名女子,其余男丁平日里为了避嫌,绝不会登门拜访的。今日段谋如此突兀地前来,事出反常,想必是有要事相商,才不得已而为之。 念及此处,林芸连忙让开一个身位,道了一句:“师兄快请。” 段谋从来不是一个爱客套的主,他阴沉着脸,眼底那层氤氲依旧令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待得落座,林芸满腹狐疑地瞧了段谋一眼,手上不紧不慢为他沏了盏茶,这女人家的住所,熏香自然不绝,就着茶叶的香气,颇为好闻。 不等林芸开口询问,段谋主动挑起了话头。 “这些日子不算太平。” 林芸点了点头,却没有答话,只是安静等待着段谋将话题聊下去。 段谋看了她一眼,眉宇间不经意地散发出一丝怒气,旋即接着道:“老三最近走动频繁,却甚少与我们交底。” 听闻段谋的话,林芸脸上浮现出一缕尴尬,她知道周宗最近所忙之事不少,恰巧也并未告知段谋,想必段谋便是为此而颇有微词。 这一次,仿佛是林芸多想了几分,段谋在东极门身居高位,却从不惦记着权力大小,他之所以心有怒气,单是因为周宗有时兵行险着,虽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风险总归是不小的。 在他心中,他是维持东极门底线之人,理应大小事务都得知悉一些才对。 “你们...常去城郊?” 不等林芸答话,段谋接着问道,可他问这话时,眼中的怒气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子扭捏劲,让林芸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既然段谋问了,那便是知悉了,这个道理林芸一悟便知,自然不再隐瞒,微微点头说道:“掌门师兄去过护国寺。” “护国寺”三个字一出,段谋的脸色登即又变了一变,看来护国寺里藏着什么,他定是心中有数。 不过他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追问下去,只是稍作沉默,便用他嘶哑的嗓音说道:“既然他带了你去,便是让你参与了,那此事你就得好好管管,决不能让他做出危险之事来,陈年旧事,往往是最伤人的老虎。” 林芸闻言颇感意外,平日里的段谋岂会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如今并不追问,只是一阵嘱咐,这一反常态的模样极为少见。 “师兄大可放心,此事牵扯深远,掌门师兄自有考量,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林芸淡然答道,她一向敬重周宗,对周宗的判断自然也是深信不疑的。 这位东极门的掌门人,偶尔为老不尊,戏谑人间,但每每遇见大事,都能带领大家安稳渡过难关,这本就不易。更何况东极门不仅仅是江湖上的门派,更是与皇城有所牵连,平日里更要如履薄冰,周宗既然能处理好这些,那另一些事,当然不在话下。 瞧见林芸眼中的笃定,段谋点了点头,似乎准备起身离去,但起了半个身子,他又想起些什么,顿了一顿道:“那人还记挂着仇恨?” 林芸知道段谋口中的那人指的便是姚一居士,她思忖片刻,缓缓摇头道:“她说她已经忘却了仇恨。” 不料段谋却难得地哂笑一声道:“遗忘不代表结束,放下才是。” 说罢,他便起身离去,即使那半个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林芸愣了片刻,眼中爬满了迷离,甚至未能想起自己该起身送送这位难得来一趟的稀客。 因为她知道,段谋此话,也是说给她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