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岁将宴》 一 八月末一个普通又炎热的夜晚,顾海合上行李箱兴奋地坐在床沿,电视里正少有的播放着来自昆仑域的新闻。从小顾海就觉得,那严肃又方正的新闻框架与昆仑那些沾着仙气的术士们格格不入,而现在自己却也将成为其中一员。 窗外的紫藤被吹的沙沙作响,似乎有什么从云颠之上飞快地向那扇普通的玻璃窗靠近。顾海侧过身看向窗外,一只被月光染成银色的凤凰已然落在他的窗前。那凤凰用喙轻啄了三下窗户示意顾海该出发了。十二岁的少年提起行李轻巧地一跃,接着,美丽的神兽便披着月色振翅向一空繁星飞去。 顾海俯身紧紧贴着巨大的凤凰,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云层,速度也逐渐快了起来。在触到云朵的瞬间,凤凰发出一声长鸣,金色的羽毛逐渐卷上炙热的火焰,闪耀着鲜红光芒的火星簌簌落下。终于,当他们穿过那片神奇的云层,顾海惊奇地发现凤凰并没有消失,而是裹上了一身更为华丽炫目的翎羽。来自昆仑域外的少年直起身闭上眼,扑面而来那带着丝丝凉意的风与伴着昆仑域奇妙药香的空气便烙进了他最深的记忆里。 天微微亮的时候凤凰落在了昆仑的山门口,面前是望不见尽头的白色石阶。两边的柱子皆由白玉雕成,传说中的仙人们踏着祥云盘旋而上。顾海看着陆续到来的学生,和自己一般大的都与他一样驾着凤凰,而年龄稍长的却多是御剑而来,他羡慕地发出一声惊呼,毕竟在此之前他就只在新闻和电视剧里见过这样的交通方式。 “行歌,接住我呀!”少女好听的声音从台阶的上方传来,顾海一抬头便看见了一个一袭白衣的女孩子大胆地纵身跳了下来,他慌忙伸手想要接住她却只是擦到了衣角。少女像是一团被风托起的白色轻烟缓缓落在了地上,她带着责备的语气对施术接住她的少年说到:“你怎么来的这么慢,我都等你好久了。”被叫做行歌的少年没有解释什么只把眉头又皱紧了一些,接着拉起少女的手说:“走吧。” 顾海好奇地看着他们渐渐走远,这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那是一个比顾海大上许多的男孩,长长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束起,样貌虽然不及方才那两人惊艳却莫名令他感到亲近,“是今年新来的师弟吗,我叫方一诺,我带你一起上去吧。”说罢,男孩随手拈了个诀,顾海的行李便跟着他飘了起来。 与想象的不同,台阶尽头并非什么气势恢宏的大殿,而是一大片常年盛开的梨花林。虽已是盛夏,可眼前的梨花却在一阵凉风过后如雪般落下。方一诺在前面带路,顺便和顾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告诉顾海一般的弟子只和他一样穿一身月影白的衣袍,而那些世家出身的弟子却不同,他们会额外佩一枚腰坠,上方稍大点的玉上刻着家纹,下方略小的玉上则刻着他们的名字。这些人大多有些孤傲,并不十分容易相处,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刚刚他们在石阶上看见的少女。顾海好奇地问到那是哪家的小姐,方一诺便详细答了起来:“啊,她呀,她叫江行阙,算是世家小姐们里最好相处的了。你别看她这样,她可是昆仑域四大家之一,江家的大小姐。” 二人走出梨花林时,顾海已然对四家及整个昆仑域了解了个大概。叶氏一门精通蛊术,这代当家叶锁澜亦是昆仑的掌门。江氏擅阵法,传闻其本家秘术中记载的阵法至今无人可破。白氏因百年前的一桩旧事而甚为低调,却因剑法卓绝至今无人小觑。说到晏氏时,方一诺显然思忖了片刻,最终倒还是讲了下去,依旧是与百年前那桩旧事有关,却不知为何从那年起几乎再没有晏氏族人在昆仑域出现过。 顾海本想细问百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不想方一诺却早一步开口说起了昆仑域,他并没有告诉顾海这昆仑域到底有多广阔,只说光他们就学的昆仑便有玉京峰、太华峰、上阳峰、论剑峰、太虚峰五处,方才他们上山走过的石阶,穿过的梨花林都不过在玉京峰内。 再向前走了些时间,二人终于到了太极殿前,此时已有不少穿着自家衣服的新生聚集在这里。方一诺又捻了个诀,原本飘在他身后的行李便稳稳落在了顾海身边,接着便一路小跑往其他前辈们的方向去了。 顾海在太极殿附近逛了一圈,回到殿前时正好悠悠传来几下钟声。太极殿的正门缓缓打开,出来的并非顾海想象中仙风道骨的老人,而是一名英俊的中年男子,他着一身雪山蓝长袍,发冠由一支素色玉簪固定,上方刻了些竹叶纹样,腰间如方一诺所言佩着一枚玉佩。跟在后面的像是对双胞胎,两人生的极其相似,也一样透着股不好招惹的气息。中年男子只粗略扫了眼殿前的新生便命身后的双胞胎将他们带去各自的房间,等用完晚膳再到三清殿前集合。 带路的人虽不大开口,但总会在一些容易磕碰的地方提醒他们小心点,这让顾海对这对双胞胎的印象改观了不少,他注意到两人腰间的玉佩分为上下两块,上方那块刻的似是在两条剑穗间裹着把出鞘的宝剑,而下方稍小的那块玉上一人刻芷,一人刻蔹。顾海回忆了一番刚才方一诺同他说的话,心道这两人应当就是白家姐弟,白芷与白蔹了。 房间离太极殿所在的玉京峰稍远,位于靠东的上阳峰。顾海同一行新生跟在白芷与白蔹的身后生怕掉队,路上阵阵桂花香惹得顾海不禁打量起周围的环境。与太极殿附近的疏离大气不同,越靠近上阳峰景色便越是艳丽,古老的砖墙上爬满盛开的凌霄花,只稍一阵风,路边树上的桂花便携着浓郁的甜香轻飘飘落下。回廊上方悬着开得正好的紫藤,白蔹回过头想看看有没有掉队的新生,恰巧被挡住了视线,他轻缓地抬手拨开,朝身后看了一阵又转了回去。顾海想,这人真是厉害,倒不是厉害在别的什么地方,只是这张脸衬着紫藤竟好看得像是古装剧里的仙人,可又带着股凛冽与英气,与身旁的白芷明明长着张一样的脸却丝毫不显女气,确实是一番少年剑客的样子。 再往前,走过一条云雾缭绕的石桥就到了他们的目的地,那里倒不像是修习术法之地,更似顾海去过的热门水乡古镇。顾海与一名叫苏子的男孩分在一起,院里的另外一间房间显然早有人住,他瞥了一眼悬在柱上的名牌,上方端正地写着方一诺三个字。 收拾完东西又将放在床上的袍子换上,顾海开心地甚至在镜子前转了几圈,他竟梦想成真来到了日思夜想的昆仑域。 二 世上总有天才,江行阙便是其中一个。 昆仑域人人皆知,四大家中江氏最善阵法,也知这江氏本家的大小姐最是顽劣。 开学的前一夜,江行阙冥思苦想,终于在炎炎夏日列了个阵把自己困在了纷扬大雪里。若是寻常人家,兴许还真能让她在里面困个一年半载不去上学。可到底是江家,她千算万算,算漏了那个青梅竹马的分家少爷江行歌。若说江行阙是个天才,那么江行歌便是勤学刻苦的顶级天才,长老与师父们捧在手心挂在嘴边的心肝宝贝。所以,当江行歌冷着张脸从风雪中向江行阙走近时,她气得一脚蹬断了身下的树枝,在雪地上摔了个大屁股墩,“你怎么不接着我!”江行阙不满地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强压怒气的江行歌,后者像是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叹了口气,将江行阙拦腰抱起。许是阵内太冷,江行歌叹气的同时呵出了一团白雾,江行阙觉得有趣便朝着那雾伸手一挥又顺道施了个法,霎时雾气便散成了点点萤火同雪花一道落了下去。 第二日晨钟刚响,江行歌就带着江行阙拜别了长老们向昆仑赶去。江行阙悠闲地坐在兄长的剑上,行过浓云时总忍不住把腿伸出去,这也使江行歌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每此时便一个伸手揪住身后少女的衣领。而今天,江行阙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趁着穿云而过后,江行歌放手那一瞬纵身跳了下去。 “行阙!”江行歌猛地回头,用最快的速度御剑追去,手上也迅速地结印。少女下落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她伸出右手笑着望向江行歌,对方恼怒地一把将她拽回剑上,转身懒得再多看这位麻烦的大小姐一眼。“你救我干嘛呀。”身后传来一阵无所谓的声音,江行歌只是皱紧眉头,心中暗自发誓再不会和她说半个字。接下来的一路上江行歌都小心翼翼注意着身后少女的一举一动,好在她老实了不少,至少在到达昆仑虚前再没有做什么惊人的举动。 今年的新生不多,但那花花绿绿的衣裳混在清一色的月影白的长袍中却也很是显眼。江行歌在山门下打量一番,再回头却发现江行阙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给他惹麻烦去了,他心中郁悒又无处发作,只能拉下脸重重踩上石阶,要把气都撒在脚下似的向山上走去。 果不其然,没走几步,台阶上方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行歌,接住我呀!”江行歌显然早有准备,与身边那个一脸惊慌甚至想伸手去接的新生不同,他似是随意地一挥,少女下落的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精致的绣鞋轻盈点地,江行阙拂了拂衣袍有些不满地说:“你怎么来的这么慢,我都等你好久了。”江行歌也懒得解释什么,只将少女发间的步摇扶正,拉起她的手,无奈地说到:“走吧。” 虽是八月末,但昆仑虚到底立于山巅,行至梨花林,阵阵凉风把江行阙的玩心吹灭了不少,她环顾四周,白色的梨花片片飘落,铺的好似一地积雪一般。饶是这番美景,江行阙却总觉得有一丝不安,她稍稍用力握了握江行歌牵着她的手:“把剑给我。”江行歌没有多问,只是把剑从剑鞘中拔出递给了江行阙。 少女闭上眼,一手握剑一手抵上剑身,口中念起古老的咒语,霎时狂风大作将那雪一般的梨花卷起紧紧环在少女的周身。素白的长袍随风鼓动,像一双随时准备带着少女登仙而去的翅膀。风眼中的江行阙念罢最后一字,将剑狠狠刺入脚下的土地,瞬间无数道白光自剑尖散出,她从袖中抽出一道符纸覆上剑柄,这才将狂风与白光压了下去。 剑身仍轻颤着,江行歌走上前将其收回鞘内。地上的梨花有规律的散成一个阵的模样,江行阙不禁严肃起来,她一把拽住江行歌的衣袖快步向太极殿走去:“封印将破,大阵怕是撑不了几年了。” 江家兄妹来到太极殿时,殿内已不止掌门叶锁澜一人。见有人来,白芷与白蔹安静地退至一侧。江家两人恭敬地行了一礼,接着匆匆起身向叶锁澜禀告方才之事。原来那梨花林本是江家先人设下的大阵,用于镇压走火入魔的白氏叛徒——白降,此阵特意设于玉京峰昆仑山门处,欲以昆仑弟子纯正之气去净化那魔头的邪念,不想十几年前一次地震竟将其中一卦破出个裂口,封印之力自此便逐渐削弱,而曾经列阵的先辈们早已羽化,且并未留下修补大阵之记载,如今只好另求他法。 钟声响起前,江行阙与江行歌离开了太极殿,一路上两人皆沉默不语,本以为大阵能支撑更久,不想竟崩坏的如此之快。万幸太极八卦阵所需的最后两人已被寻到,只求不要再出什么意外,给他们一些时间,这玉京峰定能再将魔头镇压百年。 行至上阳峰的一个岔路口,江行阙与兄长终于分道而行,她来到阔别一月有余的小院,进门却仍是熟悉的景象。叶晚池的蛊坛被小心地放在角落,坛底以雕工精美的黄梨木支撑,边上的柜子开了扇小窗,可以看见里面皆是各式药碾及蛊匣。另一边是夏怀若的房间,这个从俗世来到昆仑的女孩总喜欢带些新奇有趣的东西给江行阙及叶晚池二人看,虽不知这会儿她人去了哪里,不过院里的石桌上倒是放了整整两大袋东西,袋子上用加粗的记号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江行阙和叶晚池的名字。 “阙阙,你回来啦!”一个惊喜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江行阙甚至不用猜就知道是夏怀若,整个昆仑虚也就她喜欢这么叫别人。果然,一回头便看见她拉着叶晚池蹦蹦跳跳地进了院子。三人围在石桌前看夏怀若手舞足蹈地讲着这一个多月在俗世中遇到的人与事,不知不觉便到了晚钟响起之时。 今天是昆仑虚一年一度的开学日,加之自明年起将暂停招新,所以弟子们都无比重视今晚的庆典。晚钟刚响,昆仑弟子们便从各自的小院里涌出,黑发白衣的少年们满怀期待地向太虚峰赶去,自清溪萦绕的上阳峰去到凛然肃穆的玉京峰,穿过那千年不败的梨花林,再过一个木廊便是目的地。 虽已响过晚钟,然夏季的白日甚长,故此时的太虚峰方至黄昏。若是再抬头细看,便能发现此刻竟是日月同辉。 百余弟子悉数来到三清殿前,顾海与余下几名新生一起站在最前列,紧张到手心冒汗却又不敢动弹分毫。 棕红的殿门自内开启,叶锁澜依旧是白日里那副装束,只是此刻手中多了一柄看上去颇有些年岁的拂尘,他身后跟着三家的长老以及一个有些病恹恹的男人,顾海虽觉得有些眼熟,到底只当他是哪位晏家后人,看了几眼便挪开了视线。走在最后的是白家姐弟,江家兄妹以及叶晚池,他们从几位长老身侧绕到叶锁澜的面前,一拂衣袍齐齐跪下,其他昆仑弟子也于他们之后恭敬地曲膝跪下,将双手交成十字深深拜了三拜。顾海用余光瞟着身边的苏子,一板一眼地照做,生怕自己有所不敬被丢回俗世。拜完掌门还需再拜三清,大殿内三尊金像肃然立于正中,殿外弟子仍结太极印,将手举至眉际,行罢三礼,方在掌门的示意下起身。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身边的弟子们齐声诵着清静经,而顾海只跟着张了张口便又老老实实闭嘴干站着,他盯着那个病弱的男人看了一会儿竟觉得他与江行阙有几分相像。顾海好奇地将视线移至男子腰间,上面是枚茄花紫的玉佩,家纹及颜色确实是方一诺描述过晏家的样式,而下方的小玉却是白色,刻着个吟字,倒是与江家兄妹的名字甚是相配。男子似是觉察到了顾海的视线,他直直向顾海望去,目光凌厉到后者一个哆嗦转过头不敢再看。 拜师礼毕,便开始为新生授剑。顾海于苏子之后,双手接过属于自己的第一把剑,棕色的剑鞘上并无花哨的纹样,只有鞘口的金属上工整地刻着顾海二字,纵是这般朴素也足以让这个俗世来的男孩抱着剑激动一整夜。许是想起了自己授剑时的光景,夏怀若散漫地托着脸,轻轻感叹一声:“真好呀。”,叶晚池闻言戳了下她的手心,惹得对方撒娇般吐了吐舌头。两人皆未曾注意到身边的江行阙直挺挺地坐着,目光投向远处那个佩着吟字玉佩的男子,两双极其相似的眼睛遥遥看着对方,似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三 开学一周后,顾海已然习惯了在昆仑虚的生活。三人的小院里另一名住客确实是方一诺,这件事令他十分欣喜,而对方也的确给了他与苏子不少的帮助。每日晨时洗漱过后,二人便跟着方一诺去食堂吃饭,用完早膳他总会折一只纸鹤,再施上点小法术让其为顾海与苏子带路。 “怎么不折点别的?”这是顾海在第三天就产生的疑问,方一诺不好意思地笑着答道:“因为我手比较笨,学了几次都没学会折别的东西。”说罢,他尴尬地挠了挠头飞快折完了纸鹤。简单的小纸鹤被方一诺轻轻抛起,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最后停在顾海面前,苏子将剑递给他又与方一诺说了再见就先一步跟着纸鹤离开了,顾海忙把没吃完的肉包塞进嘴里追了上去,临出门又匆匆回头和方一诺挥了挥手,这才觉得没什么落下的,安心往论剑峰赶去。 今天的第一节课是基础剑招,给他们上课的是个有些年纪的男人,与白家兄妹的凛冽之气不同,这人举手投足都显得十分潇洒,身上的布衣被洗的有了毛边,手中之剑却是寒光逼人,出鞘的刹那便能感到此人实力不凡。 锋利的长剑仿佛与执剑之人融为一体,明明已不再年轻的男人却在出手的瞬间变得无比轻盈,如翩飞之惊鸿,亦似腾飞之游龙,观者无不佩服,顾海更暗暗发誓终有一天他也会有此般造诣。新生们还未看尽兴,男人便又回到了起手的位置:“吾名白芨,负责教你们剑术,记不住的话只叫我老师便可。”说罢将剑收回鞘内,接着提问:“那么,方才我的起式还有人记得吗?”众人这才意犹未尽的回神,顾海努力回想了一番,似是有了答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苏子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装作转身交谈的样子用剑鞘一顶,将顾海推出了队列。 白芨温和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顾海只好认命问到:“老师,我只摆姿势行吗,我实在是不知道那招式叫什么。”,白芨听罢,颔首退后几步,让出足够的空间。顾海红着脸将剑拔出,按着记忆里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重演着方才白芨舞过的招式,末了,待他收剑之时,脸早已红到了脖子根。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拍起了手,接着便是一阵掌声,顾海抬头正巧看见苏子抱着剑拍的起劲,再一回头身后的白芨也满意地冲他笑着。顾海想,这大约是入学一周以来自己最开心的时刻了。 晨课还未结束,顾海便因肚子疼向白芨请了假,他一时记不起厕所在什么位置,冥思苦想一番后忽然回忆起论剑台后面有一处僻静的小院落,前几日都曾路过,只是须得绕点路才能进去便就作罢,今日不如就趁这由头进去看看。 小径自一片雪竹林中辟出,周围除了竹子就是雪,并无其他景致,倒是确实幽静。顾海正要推开院门,却见窗内是两道熟悉的身影,江行阙低头站着,眉尖轻蹙,正对着开学典礼时见到的佩着吟字玉佩的男人,两人似乎谈论着什么不愉快的事。顾海止步再不敢上前,生怕弄出点声音把自己的小命葬送在这儿,他努力放轻脚步离开竹林,这才长舒一口气又捂着肚子匆匆找厕所去了。 窗外的大雪簌簌飘落,屋内二人皆未曾注意到有人来过。晏吟捧着手炉倚在窗边,他不像这昆仑虚的其他人有真气护体,不惧严寒不畏酷暑,自十年前的意外之后他便成了一个普通人,甚至连普通人都比他更为健康有力。江行阙一脸为难地低头站在晏吟面前,末了还是晏吟更先开口:“做不到就走吧,我不会勉强你什么,只是以后也别再来了。”他将目光移至窗外,不再看江行阙,那些雪花在竹叶上堆积起来,最终顺着被压弯的叶尖滑落,砸在地上摔个粉碎。晏吟又想起十年前的那天,他与父亲和弟弟也是这样被一道道魔气冲击,最后重重地跌至谷底。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晏吟虽一身修为尽失,但到底是活了下来,而他的父亲与弟弟却再也没能醒来,只在祠堂里留下了两个名字。回过神来,江行阙已拿上剑准备离开竹林,她在推开那道竹篱前顿了片刻,接着回头对着那小窗留下一句话便踏着积雪离开了。 “我一定会想办法的,相信我。哥哥。” 四 昆仑虚里的日子平静到让顾海觉得有些无趣,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吃饭睡觉,与他原本想的降妖除魔,仗剑江湖完全不一样,他百无聊赖地躺在院子角落的藤椅上,将天上的星星与书里的记载一一对应。此刻,顾海心里真是无比怀念他的小破手机,以及父亲书房里那台比他年纪都大的电脑。 方一诺洗完澡出来便看见倒躺在藤椅上的顾海,对方正把头垂在椅子下面张着嘴发呆,他走到顾海身边打了个响指,惊的顾海直接从藤椅上滚了下去。“噗。”苏子看着还没反应过来的顾海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放下手中的经卷提议道:“师兄,不如这周末我们带阿顾去昆仑域看看吧。” 昆仑域与昆仑不同,没了江家先辈们列下的四季之阵,节气皆照常转化。此时虽已至秋分,太阳却依旧火辣辣的当空悬着,顾海不禁开始后悔离开昆仑,大好的周末跑出来白白晒的一身汗,就连苏子也懊恼地想打自己两拳,这会儿在屋里睡个午觉该有多惬意。顾海与苏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齐齐转向方一诺,他们这位师兄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竟未出半滴汗。 顾海不可思议地问道:“师兄,你是身体不舒服吗,大热天的怎么不出汗呀?”,不等方一诺开口,苏子便先答道:“笨不笨,那是下节课要学的。以自身灵力运转周身之气,使自身保持在最佳状态,亦能不沾雨雪,不染泥尘。”,顾海这才想起昨晚预习功课时似乎确实有这么一段,他伸手抓了一把方一诺的手腕,果然透着凉意。 苏子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径自向前,顾海赶忙跟了上去,这里的集市对于他来说十分有趣,石板路的两边是竹木立起的小摊,卖的却不单是古老的法器符咒,其中不乏相机漫画之类与昆仑域格格不入的物件。顾海将自己的惊奇说给苏子听,却只招来一个白眼与一句“你以为昆仑域的都是原始人吗?”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逛了大半条街,苏子正打算找间茶楼吃点东西,顺便乘个凉,一回头却发现本该在他们身后的方一诺早已不见踪影,顾海同样反应过来,他从佩囊里拿出一道符,勉强折出只纸鹤,接着举到苏子面前,对方疑惑地看着他,于是他将纸鹤又凑近了些:“看我干什么,施法啊。”,苏子一把抓过纸鹤塞回顾海的佩囊里:“我还没学过呢,只能沿路找回去了。”说罢,他便拖着顾海从屋檐下的阴凉处走了出去,绝望地顶着烈日一遍遍喊着师兄二字。 昆仑的梨花林里正下着小雨,细密的雨丝卷着梨花落下,江行阙安静地站在一株梨树下,几片花瓣落在乌黑的发间显得格外醒目。她并不喜欢运气护体,只是少时被江行歌念叨了几次便改了过来。那时的她淋的浑身湿透,被江行歌强硬地拽回屋里却仍不解地说:“道不就是靠自己感受过后悟出来的吗?是长老说的,大道无形,生于万物。”,少年时的江行歌还没能像现在这般熟练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隔着毛巾狠狠地擦着江行阙滴着水的头发:“你要是病死了,看你还哪来的命悟道!” 回忆被雨滴落在绸伞上的声音打断,身后的人开口道:“我还以为你又在淋雨。”说罢,他抬手拂去江行阙发上那几片花瓣,目光无意掠过发间的步摇:“又不是在家,戴步摇做什么。”,江行阙转过身,换上一副笑脸回答说:“好看呀,反正是周末,不是吗?”,江行歌并不答话,只将绸伞收好,随手放在了一张落满花瓣的石桌上提着剑走向林子正中。片片梨花的掩盖下依稀可以看出封印的模样,只稍以剑尖一点便有一缕黑气迅速地缠绕而上,恰好一朵梨花落下,触及黑气的瞬间便枯萎化灰。 “也不知大阵到底还能支撑几年。”江行阙说着以内力拂起一阵梨花,白色的花瓣把江行歌团团围住,接着纷纷涌向江行阙指尖所对的那柄被黑气缠绕的佩剑,不消片刻花瓣便与黑气一同消失。 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江行阙撑起伞敛了周身之气小跑几步跟上江行歌。朦胧细雨间,梨花林的入口处似又有什么人走来,江行阙好奇地止步却被兄长催促到:“别看了,叶晚池还在山下等你。”,她回过头又复跟了上去,身后的人影逐渐靠近方才二人施法的位置,而江家兄妹却早已踏上了通向山外的石阶。 江行阙赶到集市的时候正巧碰上了没头苍蝇似的顾海与苏子,问明原因后她决定带着两人去叶晚池那儿碰碰运气。果不其然,方一诺确实也在约好的地点,见两个师弟满头大汗的样子,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似乎没打招呼就走了。方一诺赶忙买了两碗刨冰作为赔礼,原是他看见只少有的饮血虫,正适合拿来给叶晚池炼蛊,他也没多想便匆匆买下赶来拿给叶晚池瞧,不想竟高兴到把两个师弟给忘了。 因与江行阙一行人并不太熟,加上江行歌冷着张脸坐在一边,顾海与苏子识相地坐到了窗边的小桌旁。许是不想被打扰,江行歌给两个师弟点了满满一桌吃食,苏子边吃边报着菜名,顺道还催促顾海多吃点,这些东西可不便宜。两个男孩狼吞虎咽的同时也没忘了打量四周,就在顾海将一大块冰糕塞进嘴里之后,两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口。“白家姐弟也来了,我们换桌坐果然是明智的选择!”顾海肯定地点点头,下一秒,着了一身白衣的少年少女便带着阵熟悉的香气施施然从他们的桌边路过。 “是栀子的香味!”许是说的太大声,白芷略微顿了顿脚步,苏子赶忙伸手捂住顾海的嘴,他竟忘了告诉顾海,这白家姐弟虽然低调却并不好惹。片刻的停顿在苏子眼里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好在对方似乎并不打算计较顾海的失礼,径直走向了江行阙一行。 白蔹跟着姐姐一道坐下,叶晚池像往常一样温和地跟他们打了招呼,接着便开始分析目前的情况。 “苏子,他们在讲些什么啊?什么梨林大阵和魔头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老师们提过?”,似是意识到了什么,顾海这次说地格外小声,就连苏子都只是模模糊糊听见,他迅速地瞄了一眼对桌的师兄师姐们,确定没被听到后才一脸好奇地看向苏子,后者亦谨慎地拉起顾海,行礼道别后匆匆跑下了楼。 “他该多听一会儿再走的。”白芷冷不丁地打断了叶晚池,她从杯中引出一滴水珠,再由指尖渡至掌心,只见水珠从黄豆大小逐渐变地比茶壶还大,其中更是出现了顾海与苏子二人的身影。 “这梨林大阵嘛,顾名思义就是列在昆仑山门前梨花林中的阵。此阵虽看上去只是个太极八卦阵,实则江家先祖们在每一卦中又另列一阵,且阵中仍有一阵。如此煞费苦心,皆是为了镇压在玉京峰下的魔头——白降。”苏子说到这里便故意停了下来,于是顾海撒娇似的扯弄着好友的衣袖说道:“继续继续,那魔头是何来历?为什么会叫白降?莫非,他是白家人?” 苏子就着空气做了个捻胡子的手势,笑答:“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据说啊,那白降是觊觎当年晏家小姐的美色,求而不得,怀恨在心。恰巧晏家小姐又暴病身亡,他便以此为借口,几乎屠了晏家满门!” 茶馆内,还未听苏子说完,白芷便捏碎了手中的水球:“一派胡言!”,她从佩囊里取出手帕将手擦拭干净,未再多说什么便带着白蔹离开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终于还是决定今日暂且到此为止,于是大家便相互拜别,各自干自己的事去了。 待江家兄妹与夏怀若陆续离开茶楼后,叶晚池笑盈盈地问到:“不看看你那两个师弟跑哪儿去了吗?”,“刚才他们走得急,我倒是忘了留魂息了。”说罢,方一诺取出道空白的符纸折了只纸鹤,又将其一扬,它便颤颤巍巍地扇着翅膀向窗外飞了出去。 五 谈笑间,苏子与顾海已然行至梨林入口。仅一步之隔,石阶的尽头仍是万里晴空,而梨林中却是大雨倾盆。细密的雨丝伴着大风卷落一地梨花,苏子似是在朦胧间看见了什么:“阿顾,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人?”顾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的确依稀有个人影,“这么大的雨,那人蹲在地上做什么,去看看?”两人对视一眼,皆肯定地点了点头,接着便一道顶着暴雨向人影跑去。 许是踩进水洼里的声音惊动了对方,就在苏子与顾海即将看清人影的时候,那人忽的朝梨林西侧跑去,顾海随即便要跟上,苏子却在此时一把拉住了他:“师兄说过,不可离了大路。林中有阵,阵下有魔,若是跟了过去,还不知会遇到什么!”他加重手上的力道,试图灭了顾海心中的好奇,顾海却亦反身握住苏子的手腕:“你也说了,阵下有魔,万一那人跟白降是一伙的,想要为害昆仑怎么办?”见苏子依旧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他继续说到:“你若是不敢,那便放我自己去,再不放手那人可就要跑没影了!”说罢,顾海作势便要独自往梨林深处追去,苏子终是放心不下跟了上去,“嘿嘿,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一个人去的。”见顾海嬉皮笑脸的样子,苏子只得无奈地说:“闭嘴追你的吧!一天到晚就你话多!” 顺着那人留下的脚印一路向西,越往梨林深处行进,周围的煞气便越是浓重,就连铺天盖地的纯白梨花都无法盖过这些黑色浓雾。一只由符纸折成的纸鹤扇着翅膀试图靠近,终因抵不过阵阵煞气,掉头向山门飞去。 “糟了,他们去了沼湖!”方一诺拿起佩剑便往茶楼外跑,叶晚池仔细地收好那存放着饮血虫的蛊匣后亦跟了上去。待出了人满为患的清宁坊,二人就即刻施法,御剑朝昆仑赶去。只才遥遥看见梨林,方一诺便察觉出了有什么不对。平日里,此时的梨林该是彩云环绕,梨花被霞光映成绯红,而现在,整片梨林都被笼在煞气之中。“江行阙不是说大阵还能支撑几年的吗?”方一诺的语气透着些难以置信,叶晚池无话可答,她取出一道符纸覆于蛊匣之上,又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口中念到:“生魂入蛊,唤吾故人。”刹那间,几道金光自符纸中央透出,一道飞向昆仑域,其余则全数朝梨林西侧的沼湖飞去。叶晚池丢了魂似的,腿一软便要掉下剑去,好在方一诺在她施术时便开始注意她,一把将她拽到了自己的剑上:“你召了什么东西出来?”,叶晚池虽仍是一副怔怔的样子,却回答道:“叶氏先祖。” 被顾海与苏子当作线索的脚印最终消失在了一个明澈的湖前,许是水太清了,二人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思前想后,顾海决定先扔点什么下去试试。他先是随手捡了颗小石子,后又觉得那石子太小,于是绕了小半圈,挑了块比他头还大的搬了回来。 二人合力将石头尽量抛远,但那石头在触到水面时却并未如他们所想般溅起巨大的水花,而像是被扔进了泥潭似的一声闷响,接着及其缓慢地被湖水吞噬。就在石头彻底浸入湖水之后,那水面竟如吃饱了打嗝一般吐出几个巨大的泡泡。“我们是不是不该来这里啊?”顾海扭头看着苏子问到,然而还未等苏子翻完白眼,更令他们震惊的一幕便出现了。 湖水翻涌着向湖心靠拢,逐渐形成一道水柱,顾海与苏子也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妙,齐齐拔出佩剑。那水柱越聚越高,几乎到了一个成年男子的高度,二人想要离开,却发现来路不知何时竟已被封死,他们只得将剑横在面前不断后退,而那水柱也随着距离的拉近,愈发像是要化成人形。终于,在顾海触到结界的那一刻,水柱彻底变成了一个男人的样子,甚至连发丝都随梨林里的妖风一起舞着。苏子率先出手刺向那水柱化作的男人,然剑身才刚触及对方的领口,便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一般,缓慢地没了进去。待到苏子的佩剑被彻底吞噬,男子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下一秒,只闻得一声自湖底传来的咆哮,接着,原本还是个男子模样的水柱突然又化作一张巨口向二人冲来。顾海赶忙将失了佩剑的苏子拦于身后,自己则持剑在前,一副要以命相搏的样子。 在预想中的恐怖场景发生之前,几道金光冲破了结界并一招将那水柱化成的巨口击回湖心。苏子从顾海身后探出头想看个究竟,只见那些金光在触地的瞬间纷纷化作人形,且腰间无一例外都佩着墨玉,他知道这是象征叶氏的标志。欣喜之余,苏子却觉得有些奇怪,这些人看上去皆修为颇深且地位甚高,可百年前的大战后,各家都损失惨重,直到今日,四大家的长老们加起来也未必有这么多,怎的叶氏一下子就冒出来十余位?苏子越想越觉得奇怪便开始细看,前几个倒没什么,直到他的视线移到那位显得最年轻的叶氏前辈腰间,下方的小玉上清清楚楚刻着‘映波’二字,“这是,引魂咒?不对呀,引魂咒召来的魂魄不该如此真实,可若不是,但掌门的兄长不是早就死了吗?”顾海见苏子小声嘀咕着便好奇地问道:“你在说什么呀,什么魂咒?谁死了?”像是听见了什么似的,那位佩着‘映波’字样玉佩的男子先是看向二人的方向,接着便朝他们走来。顾苏二人紧张地握紧对方的手,只当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苏子欲哭无泪道:“跟你说了多少遍说话小声点,你就是不听!这下好了。”顾海试图反驳,却想不到什么错处,只得老实闭嘴,看着叶映波向自己逼近。好在湖水还算争气,就在此时又一次呼啸着卷起轩然大波,叶映波猛地来到顾海面前,没头没尾地留下一句:“蓬莱仙药,是给他的。”接着,便踏着湖水向风浪中心走去。 顾海与苏子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便找了棵树老老实实躲在后面。沼湖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水龙卷,叶映波先是试探着把剑从外侧刺入,可每每只进去个剑尖,便如抵上石壁一般再难进一寸。其他叶氏先辈亦从各处寻找切入点,皆无破绽。那水龙卷似是知道他们无从下手,故而愈发狂妄,竟从周身生出许多水藤来,不断向叶氏先辈们挥击。光是看水藤砸在湖面上激起的水花就能感受到其力道之大,苏子不由在心中感叹,还好都是已故之人,不然这被抽一下还不半条命都没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水龙卷的范围愈发大了,伸出的水藤也不断增多,叶映波等人从开始的游刃有余,变得逐渐吃力起来。顾海虽只在一旁看着,却察觉出那水龙卷似乎有意护着湖心的什么东西,他示意苏子同他一道凑近瞧瞧,于是二人便小心翼翼地朝湖岸挪动,还未到岸边,顾海就看清了那东西的面目:“是块青玉。”他小声地说,苏子闻言更是一惊,回道:“白氏佩青玉,那不会是白降的玉佩吧。” “叶前辈!去夺它心眼中的青玉!”两个少年一齐对着湖心喊出同样的话,叶映波听罢,未有半分犹豫便踏着水藤向其顶端突进。然而那水龙卷似同样听见了一般,竟突然将身量缩小了数倍,并闭了顶端的开口,紧紧把青玉裹在其中。虽如此,可水藤却依旧只增不减,叶氏众先辈虽能近身,却无从下手。 眼看水龙卷逐渐占了上风,一只蛊匣忽地从空中被抛了下来,顾海与苏子抬头看去,方一诺已带着叶晚池赶到沼湖。仍有些虚弱的少女强撑精神,将印结的无比准确,原本牢牢依附于蛊匣的符纸在触到叶映波的瞬间四分五裂。 叶映波稳稳接过蛊匣,向后一个回身,撤出水藤所能攻击到的范围,他将匣子打开,里面竟是一条少有的金蚕蛊。叶映波小心地把蛊虫诱至剑尖,又以自身残魂为引,持剑直逼青玉所在的位置,只见那水柱霎时便被破出一道大口,尖锐的啸声随即响起,顾海与苏子忍不住捂住了耳朵,就连叶氏众先辈也被惊得一个恍惚。青玉抗拒地在水柱中央发出剧烈的光芒,包裹着它的水柱甚至颤出了竖向的浪花,叶映波却并无一丝惧意,他趁着裂口尚未闭合,将剑身连同自己的右臂一并刺了进去。与想象中的不同,他触到的青玉竟透着丝丝暖意,且及其柔和,只是轻轻握住,叶映波便将青玉从水柱中取了出来。 最后一道金光随着江氏兄妹与白氏姐弟一并到来,许是完成了传信的任务,金光还未来得及化出人形便散成了星火。沼湖中的水柱再一次扩成水龙卷的模样,挣扎着想要将青玉夺回。而此时,包围着水龙卷的众位叶氏先辈的身形也逐渐淡去,愈发透明。后来的四人见状,心照不宣地踏浪向水龙卷行去,白氏姐弟负责牵制四周的水藤,江氏兄妹则看准时机登上顶峰将其镇压。 水龙卷的四周,白氏姐弟的身形过于飘逸,以至于围观群众顾海和苏子只能通过二人的佩剑,湘君与清梦的剑光来判断出招的究竟是谁,以及那水藤究竟是自残一臂还是被剑所斩。许是局势已然明了,顾苏二人大胆地站在岸边为湖中的众人呐喊助威,“诶,你说究竟是那玉是青玉,还是那光是青色的,我怎么越看越迷糊了?”苏子亦是不敢确定,便没有答话。与此同时,江行歌将佩剑风落的剑鞘横握,以此为江行阙助力,后者飞身上前,接着轻点剑鞘,纵身越上最高处。只见她用双手结印的同时,又以自身修为控制佩剑霜降在空中划出数道咒文,就在完成的瞬间,阵中的少女松开结印的双手,大喊一声:“开。”,霎时,霜降被其收回手中,那些咒文飞速散至四方。江行歌与白氏姐弟列成一个三角,将四方之阵围于其中,在水龙卷被压至接近湖面时,万千剑影齐齐飞向阵中。又是一声尖锐且漫长的啸声过后,水龙卷终于与无数剑影一道炸成了万千水花。 漫天水珠同大雨一道落下的同时,叶映波也直直从空中坠下,江行阙俯身,试图拉这不知名的前辈一把,对方却在被触到的瞬间与方才那些叶氏先辈一样消失不见。江行阙把手紧了紧,忽觉手中似乎多了些什么,摊开一看,竟是两枚一大一小的白氏青玉,较小的那枚不知是何原因嵌进了较大的那枚中央,再仔细一看,那枚小玉上方依稀刻着一个降字。 “是白氏的东西,你带回去吧。”回到岸边,江行阙没有半分犹豫便将青玉交给了白芷,对方虽依旧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却是温柔地道了声多谢。见众人陆续离开沼湖,顾苏二人亦忙不迭跟上,生怕晚点再遇上些什么能让自己小命不保的东西。 江氏兄妹行在最末,直至众人的身影淡出视线,江行歌停下脚步,厉声道:“你留下了什么东西?”江行阙不答,只是继续向前走,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手中之物收进袖内。身后之人快步上前,将风落架在江行阙的颈前:“你留了什么?”江行歌第二次问到。“什么都没有。”江行阙停住脚步,少有的冷下脸,接着说:“不如你杀了我,看看到底有没有?”说罢,用霜降一把将风落挑开。江行歌沉默地看着江行阙再次提步向前,最终也只是对她的背影吼道:“江行阙,你最好没有骗我!” 六 上阳峰最北有几间形制与别处不同的院子,因一旁便是悬崖,故比其他院子都小一些,且只住两人。白芷回来的时候秦霜叶正倚在二楼的栏杆上,见白芷进了门,她便朝着院门挥手喊到:“白芷,你是不是带了什么东西回来?”说着匆匆下楼,来到白芷身边。 秦霜叶绕着白芷一番打量,右眼角下的三瓣花钿不知为何隐隐闪着光:“你不该带那东西回来,它不完整,会引你去寻那另一半的。”白芷闻言略微皱眉,她摊手看了眼掌心的青玉,似是起疑般沉默了片刻。再一想,许是原本就只有这半块,毕竟江行阙交到自己手上之前她也并未走过神,于是终只道了无妨二字。 自崖边吹来的风总是格外冷,偶尔也会伴着风飞来些奇奇怪怪的有趣玩意儿。就在白芷准备进房间的前一刻,秦霜叶依稀看见道金色的光点自她的身边闪过:“等等!”白芷闻言停下脚步,还没来得及转身,秦霜叶就已到了她身边。右眼角的胎记在花钿的掩盖下隐隐作痛,少女两指一并,将附在白芷衣袖之物引出。那是一只闪着金色光芒的透明蝴蝶,它顺着秦霜叶的指尖一路向上,最终在少女的鼻尖稍点了点便随着寒风消失在了上阳峰透着丝凉意的空气里。 “爹爹。。。”秦霜叶摸着自己的鼻尖喃喃到,她失神良久,终是回过神来,接着激动地拉住白芷问到:“白芷,你见到我爹爹了吗!你见到叶映波了是吗?”她拽着白芷的衣袖,含着泪的眼眶里满是希冀。白芷虽依旧是张死寂的脸,却柔声答道:“嗯,我见到了叶前辈的残魂。他在沼湖救了新来的两个师弟。”听到残魂二字,秦霜叶眼中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涌出,白芷先是一愣,最终温柔地将她拥进怀中,一边拍着她轻颤的后背,一边说到:“前辈他和你说的一样,高大英俊,天资不凡,确实是个让人一眼便能记住的人物。” 秦霜叶其实并非昆仑域之人,她是在二十年前的一个清晨被叶映波在俗世的某个地方捡到的。小时候她曾问过那个被她唤做爹爹的男人,为什么给她起这个名字,于是那时的叶映波便伴着蓬莱岛上经年不息的潮声给她讲了个故事。 许多年前曾有两位好友,他们一同长大,一处上学,有蛋一起捣,有事一起扛。其中一人姓江,名唤榭之,而另一人便是叶映波。 年少时的叶映波总爱去找晏清的麻烦,就连江榭之也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舍得把这么美丽又温柔的女孩子惹哭,于是每每晏清一掉眼泪,江榭之便轻声细语地替叶映波道歉,而罪魁祸首却又总是一溜烟跑了。待江榭之找到他,他才会红着脸略显羞涩地问一句怎么样了。江榭之不懂,只当他是紧张,怕晏清告诉了长辈们会令他受罚,便就从未细想。 叶映波其实从小就喜欢上了晏清。那天昆仑域下着小雨,他爬到树上想掏鸟蛋,一个脚滑不小心掉下了树去,膝盖上的皮被擦了个稀烂,哭的正起劲时,一个女孩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于是他只得强忍着痛擦了眼泪,坐在地上一脸倔强地问女孩看什么看,女孩温柔地蹲下身没有作答,问到:“你带了水吗?”,叶映波虽有些疑惑,到底老老实实把腰间的水壶取下来递给了女孩。她接过水壶,替叶映波冲洗干净伤口,接着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紫色瓷瓶,并将里面的药撒了上去,“啊,痛痛痛痛痛!”药粉才刚触到伤口叶映波便喊了起来,女孩无法,只得停手将瓷瓶收好,她用自己的手帕把叶映波的伤口包好并嘱咐道:“上的药许是不够,等你到了家,记得再找人帮你看看。”说罢,她便拾起伞准备离开,可才走没几步,女孩却又折回来将伞递给了叶映波。那时的叶映波原本只是害羞地低着头小声说了句谢谢,末了终是鼓起勇气对着女孩的背影喊到:“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闻言,转身回答道:“晏清。” 稍长大些的叶映波老是想着,他与晏清年龄相近,家世也甚是相配,自己又长得如此好看,怎么想晏清都没有理由不喜欢他。于是每每把晏清惹哭了,叶映波也会自我安慰到,若是不喜欢他就不会理他,更不会为他生气掉眼泪了。可是事实却总是出人意料,某个冬日的午后,他的弟弟叶锁澜告诉他,晏氏就要与江氏结亲了。叶映波忘了那时的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来消化这十个字,他只记得自己在那片雪地里站了很久很久,他什么也没有想,就那么站着,好像这样就能忘掉刚才弟弟对自己说的话似的。 三个月后,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接受现实的叶映波在江榭之与晏清的喜宴上大闹一场,最终在昆仑域及蓬莱岛几大世家上百余人的注目下被叶锁澜和几个叶氏族人架回了叶家,他有些记不清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却将江榭之那恍然大悟后满是抱歉与惊诧的眼神,和晏清那滴悬在睫毛上的泪珠牢牢印在了脑海里。 再后来,叶映波也并没有去道歉,他不知该怎么在这样一场闹剧后面对江榭之与晏清,于是在一个同样下着小雨的的夜里,他略微收拾了些行李,又带上自己的佩剑,思索了良久,终于还是决绝地离开了昆仑域。 七 “那么后来呢,爹爹还没讲你是怎么遇到霜叶的!” “好好,爹爹这不是要继续讲了吗。” 离开了昆仑域的叶映波原本打算从此就留在俗世的,可当他被那满大街呼啸而过的汽车、摩托、电动车惊得在路边站了快一个小时后,叶映波还是决定另寻他处。就在他决定前往蓬莱岛的那天清晨,一阵婴儿的哭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顺着哭声找去,拨开一道又一道打了霜的枫树枝,最终在一颗彤红的枫树下发现了一个婴儿。 叶映波找了很久,可婴儿身上并无信物,只有襁褓上工整的绣着个秦字,寒风将枫树吹得落了一地的霜,叶映波温柔地笑了笑对着婴儿说到:“不如就叫你霜叶吧,秦霜叶。”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怎的,那怀中的婴儿竟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歪过头,似要对叶映波示好的样子,恰巧便露出了被襁褓遮住的右眼角。叶映波注意到,那里有三道发紫的胎记,他将手覆上去,竟能感受到微弱的修为在其下涌动:“既如此,你便跟着我去蓬莱岛吧。” 再后来的故事秦霜叶都记得一清二楚,她跟着爹爹在蓬莱岛长大,从小便听着自天水传来的阵阵潮声。爹爹告诉她,乘着竹排自天水一路向西,待驶出云洲便是昆仑域。那里也有一晏姓世家,蓬莱岛上的晏氏便是千年前从昆仑域渡来的一脉分支,晏氏自古便以医术闻名,千年间在蓬莱岛上更是将医术修习的登峰造极,故而有了蓬莱仙药能医百病,转死为生的传闻。 小时候的秦霜叶对昆仑域充满了好奇,她常常缠着叶映波,问他什么时候能带自己去昆仑域看看,而叶映波却总是不答。于是她只好撒娇让叶映波讲更多关于昆仑域的故事给她听,在那时的秦霜叶心里,昆仑域与遗世清冷的蓬莱岛不同,那里有熙熙攘攘的街巷,有正义又热情的四大世家,有无数与她一样爱玩爱闹的孩子,她千万次在梦里见过昆仑域,而每一次她的爹爹都陪在她身边,秦霜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当她真正去往昆仑域,身边再无那个一直陪伴着她,被她唤做爹爹的人。 蓬莱岛位于海上,常年雾气朦胧,特别是到了冬天,天地与海皆是白茫茫一片。秦霜叶一直觉得自己右眼下那三道黑紫的胎记甚是碍眼,置于这仙气缭绕的蓬莱岛上更显得她与魔教中人无二。于是在她反复的抱怨之下,叶映波不知去哪买来了一盒金色的花钿,他挑了其中三瓣轻柔地盖在秦霜叶的胎记上,女孩取来镜子,侧过脸,正巧冬日里少有的阳光打在那三瓣花钿上,将它们照地闪闪发亮,宛如传说中的金叶莲花一般。 第二日一早秦霜叶便贴了花钿兴冲冲跑到院子里找叶映波,与往日不同,平日里总在院里等着秦霜叶起床的叶映波今天却不知所踪,她找遍了每一间屋子,最终在书房的桌上发现了一封信。那是一封自昆仑域寄来的信,落款是一个叫叶锁澜的人,秦霜叶不用猜都知道这是自己的小叔叔,她将信展开,原本空白的信纸上逐渐生出密密麻麻的字来,待到即将写满一页时,那些字竟排队似的依次飘向空中,最后几乎列了有整整一墙。其中提及的名字秦霜叶并不觉得陌生,那些名字她曾在叶映波的口中听见过无数次,还未将信看完她便冲出门,向天水渡口赶去。 大寒时节的天水渡口比平时更为寂静,没有人声,就连潮水都结了冰,安安静静地停滞不动,只有海面上的雾气依旧纠缠着那些飘得极低的云朵缓慢流动着。秦霜叶尚未修习法术,只得一路跑来,待赶到时,只能依稀看见一方驶于云上的孤舟渐行渐远,她未来得及多想便踏上冰面,跌跌撞撞地向那孤舟远去的方向追,却终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天水的尽头。 那天以后,秦霜叶每日都会去渡口等,可是大半个月过去了,叶映波还是没有回来。终于,她央求着一位老渔夫带她出了海,她并不敢肯定叶映波去了昆仑域,可每每想到自己的爹爹,秦霜叶的胎记便会隐隐作痛,于是她决定赌一把,就顺着云洲去昆仑域看看。 秦霜叶找到叶映波的时候他静静地躺在那条木舟上,平静地,没有一丝起伏地睡着。那把名叫岁晚的佩剑并未出鞘,它与叶映波一样,安静地与那一叶孤舟一道游荡在云洲之上。秦霜叶不敢相信地伸手抚上那柄黑底金叶的佩剑,若是往常,那些脉络清晰的银杏叶必然会流动着金色的光芒,带着银杏树的清香温柔地绕上秦霜叶的指尖,而如今,她费尽修为各处试探却也再感受不到那股熟悉的气息。 老渔夫叹了口气,背过身不再看两人所在的方向。他见惯了生死离别,却依然会有悲伤之感,身后的少女从不断地呼唤着叶映波三个字变为小声地啜泣,再后来许是终于接受了事实,她开始痛苦而又无助地咆哮,撕心裂肺的,似要所有人都听见她的怨愤般一声又一声,直到声音沙哑,无力开口。 渔船拉着木舟回到天水渡口时,岸上站着个女孩,那是蓬莱晏氏的三小姐,一袭霁青色的衣袍随风鼓动,恍惚间秦霜叶还以为是来迎叶映波登仙的天女。她远远见了木舟上的光景,轻叹一声,不知是想说与秦霜叶听还是只是自言自语:“映波哥哥带着仙药走后,不出几日便有昆仑域来使前来求药。阿娘告诉她,几日前映波哥哥便已带着仙药离开了,那女子再问,是去了何处,阿娘只答不知。”说到这里,女孩稍顿了顿看向秦霜叶:“我见女子的神情慌乱无措,许是遇到了格外棘手的情况,心道此时她必不好冷静思考,于是建议阿娘将推测的情况说与她。可阿娘说,蓬莱晏氏向来只道真言事实,从不妄加揣测,将推断之词告知他人。”秦霜叶神情呆滞地抬头看着女孩,她知道对方应当还有话要讲,果然,女孩稍作停顿便继续开口:“那女子见求药不成便拜别了阿娘,离开的时候就连我都能看出她眼中的愤怒,我心下只觉不妙可又不好阻止,于是便遣人上云洲四处查探。前几日,探子来报说并未寻到映波哥哥,不过却在云洲上发现了大量江氏迷阵所用符篆,我心中只道不好,又听说你也出了天水,故此便每日来这里等着。”说到这里,女孩没有再说下去,她从佩囊里取出数张显然已经使用过了的符篆渡给秦霜叶,那些发黄的纸片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惹得原本已经麻木的秦霜叶再度开始落泪。 五日后,一个与叶映波长得极为相似的男人出现在了秦霜叶的面前,他那与秦霜叶年纪相仿的女儿乖巧地牵着父亲的手问到:“霜叶,你想跟我们去昆仑域吗?”,秦霜叶原是不想的,但他们要带走叶映波的尸首,她不好拒绝更没有资格拒绝,于是她握紧了那缕从岁晚上剪下的剑穗,沉闷地“嗯”了一声。 往后的十年间,秦霜叶并未踏进过叶家几次,她更喜欢上阳峰上那个属于她的小院子,那里同蓬莱岛一样,常年云雾缭绕且风声不止,每每午夜梦回她都会以为自己回到了蓬莱,只消唤一声爹爹,叶映波便会点着灯来问她怎么了。不过一切终究只是梦醒瞬间的恍惚,待彻底清醒后,耳边便又只剩下了呼啸的风声。 秦霜叶不是没想过替叶映波报仇,可她是个明白人,她虽只见过江氏兄妹二人,却深深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超越天资卓绝的两人,又或者那些自幼开始修习的江氏门人。她也曾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可时间终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消磨殆尽,她尽量避免与江氏之人碰面,就算不巧遇到也努力掩饰,她遮掩的如此巧妙,以至于数年间只有白芷一人看出了端倪。 秦霜叶也不是未曾想过其他报仇之法,甚至她最初接近白芷,向白芷示好都是为了借白芷白蔹之手去完成自己的心愿,可是那对表面上永远都冷着张脸的姐弟太温柔,太澄澈了,她竟舍不得让那两人染上一点尘埃。于是秦霜叶只能将童年那些无比美好的回忆连同心中的恨意一起深埋,祈祷着也许她也会有实现愿望的一天。 八 自沼湖一战后顾海难得安分了个把月,不知不觉便到了霜降时节。同往常一样,顾海与苏子早早起了床,悠哉地往太华峰走,一路上捉虫逗鸟,全然一副来郊游的样子。 就在即将到达药庐时,苏子一拍脑袋叫住顾海:“我们把药典忘在院里了!”,二人面面相觑,此时再回上阳峰定是来不及了,可偏偏那教授医术的先生又最是严苛。正当苏子愁眉紧锁时,顾海却一脸狡黠地凑近说:“不如我们御剑回去。”苏子听罢赶忙驳道:“未经许可禁止在论剑峰及上阳峰以外的地方御剑你都忘了?”顾海却依旧不以为意,他施法命剑出鞘,一跃立上剑身:“上来,你就说是我强拽着你的行吧,反正是我的剑。”,他边说边拍了拍背上的剑鞘,苏子又左右瞧了一圈,确定无人看见后,笑着跳上了顾海的佩剑,催促到:“快走快走,可别让人瞧见了。” 第一次在太华峰上御剑的二人许是过于得意,竟真遂了顾海的愿,将佩剑当悬浮滑板玩,那把朴素的长剑任劳任怨地擦过树梢掠过草坪,剑身上皆是星星点点的泥土。就在二人飞得正欢时,长剑不知怎的突然停了下来,要不是离地并不远,只怕至少都得摔个骨折。顾海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顺道又拉了苏子一把,后者的外披被晨露沾湿了大片,因此不满地嘟囔到:“你什么技术啊,这也能翻车。”,顾海听了忙反驳道:“胡说!一定是你太重了,老师们可都夸我御剑最稳。”还未等苏子还口,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从二人背后传来:“未经许可,禁止在论剑峰及上阳峰以外的场所御剑。”苏子僵硬地转身,又伸手拽住准备逃跑的顾海,低下头不敢看来人,而对方却步步逼近,最终立于二人面前,腰间那枚刻着歌字的玉佩在此刻的顾海与苏子眼里,仿佛催命符一般。 “是自己去规诫阁还是要我送你们去。”虽是个问句,但从江行歌口中说出,苏子便瞬间明白了意思,连忙说到:“不劳师兄费心了,我们立刻就去!这就去!”说罢与顾海拜别了江行歌,撒腿便往规诫阁的方向跑。 早课的钟声按时响起,诺大的昆仑几乎成了无人之境,只余萧萧风声还有偶尔传来的鹤鸣。顾苏二人因被江行歌缴了剑,故此只能老老实实徒步前往。规诫阁建于玉京峰北侧,因此从太华峰至那处必然会经过梨林。沼湖一战后二人至今仍心有余悸,平日里能绕道便绕道,绕不了也有方一诺跟着,而今日却只能硬着头皮穿过去。 才进梨林不久,苏子便一下掰住顾海的肩膀,指着往沼湖的方向说:“你看那里,是不是又有人啊?”顾海顺着苏子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他欲哭无泪地叹道:“别了吧。”就在二人为溜还是上前看看纠结时,又一道人影顺着前人的方向跑了过去,好奇心旺盛的两个少年最终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 还未看清前人的面貌,略微靠后的人影便给出了答案,她小心翼翼地向前人靠近,口中温柔地唤着:“白芷,白芷。”阳光穿过梨花的空隙投上她的脸颊,将那眼角下的三瓣花钿照得闪闪发亮。顾海与苏子又稍凑近了些,这才看清,前者果然是白芷,只是此刻的她双目无神,行动僵硬,如傀儡般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似的不断朝沼湖行进着。 顾海与苏子藏身于不远处的石桌后,眼看着秦霜叶亦步亦趋地跟在白芷身后,不断试图将她唤醒,可白芷却似全然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向沼湖走去。就在白芷即将行至岸边时,秦霜叶终于来到她的身前,一把将她的手腕紧紧握住。 身后的沼湖不安分地激起一阵又一阵浪花,秦霜叶闭上眼,将两指触于白芷的眉心,几缕紫黑的混沌从金色的花钿下溢出,接着愈发壮大,随着花钿剥落,那团混沌也顺着秦霜叶的指尖被度往白芷,最终将她包围起来。沼湖愈发地不平静,秦霜叶却镇定地等待着时机,终于,当白芷完全被那紫黑的混沌笼于其中,秦霜叶幽幽念到:“闻道招魂处,犹来唤湘君。” 霎时,原本还老实待在鞘中的湘君闪着寒芒冲破混沌,飞快地绕了沼湖一周,接着回到白芷身边,稳稳插进了她面前的地里。下一秒,白芷似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而前一刻还在咆哮的沼湖也顿时平静下来,仿佛死水一般。秦霜叶并没有松开拽着白芷衣袖的手,她几乎是祈求般对白芷说:“把那块玉丢了吧,它会害死你的。”白芷依旧是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她垂眸看了看秦霜叶暴露在外的胎记,用食指轻轻抚过。恰逢此时一片梨花花瓣被风吹来,她截了那花瓣,将其覆在秦霜叶的胎记上,接着少有的笑了:“走吧,早课已经迟了。”说罢,白芷牵起秦霜叶的手逐渐离沼湖远去。顾海与苏子虽不甚明白,但也知道事情怕是仍与那日从水龙卷中取出的青玉有关。 沉默了一路的二人在打开规诫阁大门的那刻一齐发出了惊呼,与大多数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弟子一样,二人看着满墙的清规戒律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哇,建这房子的人是疯了吧,你看这些字都是用修为印上去的,这得多狠的心啊。”苏子的话语被骤然关上的大门打断,屋内的二人皆是吓得一愣,还未回过神,苏子便觉指尖似被火烧着了一般,他猛地收回手疑惑地打量着那些文字,接着又复伸手试探,果然与方才的感觉一模一样。苏子打量了一圈,这间屋子里但凡有字之处皆有修为流动,只要进了屋便只能站着,或是沿着无字的走道前往置于中央的书桌。他看向顾海,正巧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同样的事情,于是二人只得老老实实走到书桌前,坐下开始抄录诫规。 呼啸的风声掩盖了江行歌踩在雪上吱嘎作响的脚步声,他因放心不下而自太华峰一路跟来,眼下,见顾苏二人老实进了规诫阁他便掉头朝来路走去,有些事情他需即刻向江行阙问明才行。 九 若是问起整个昆仑谁最爱凑热闹,必然人人都会回答同一个名字——夏怀若。正值课间,夏怀若左手牵着叶晚池,右手持着剑随意地搭在江行阙肩上,三人有说有笑地往下一位先生授课之处赶。“呜~我光是听听就觉得那场面一定超酷了,居然没有看到!”此刻的夏怀若正在懊恼自己没能亲眼目睹那日在沼湖的激烈战况,作为江行阙的头号迷妹,她向来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精彩场面,要不是昆仑不通电,而她的手机又坚持不了太久,只怕是连江行阙翻白眼她都想记录下来。 “你呀,一天到晚就想着看阙阙出风头。”叶晚池同往常一样含着笑打断了聒噪的夏怀若,后者装作不满地对她扮了个鬼脸,还没继续吹下去,江行阙倒先开口接上了先前的话:“那当然,你是没看见我当时有多帅,你要是看见了,肯定当场就弯了。”说着对着空气比划了一番,惹得夏怀若又是一阵标准的迷妹惊呼。 秦霜叶迎面走来时江行阙仍在与夏怀若嬉闹,叶晚池第一个注意到了来人,她柔声唤到:“霜叶。”对方并未回应,只是低着头继续向前。虽不知缘由,但叶晚池向来明白秦霜叶不喜欢江行阙,连带着也讨厌上了与江行阙私交甚佳的自己与夏怀若等人,她见秦霜叶并不理睬自己,便识趣的不再多言,倒是夏怀若不满地大声说到:“干嘛跟她打招呼,她什么时候理过我们呀。”叶晚池将被夏怀若牵着的手紧了紧,示意她别再说什么,后者本想让江行阙帮自己说上几句,可当她看向江行阙时,对方似乎正心虚出神,于是夏怀若只好瘪着嘴气呼呼地跟着离开。 就在夏怀若好奇地思考着江行阙在想些什么时,身后的秦霜叶亦像是被什么吸引一般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她总觉得方才江行阙身上有一股极难察觉又极其熟悉的气息,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秦霜叶转身盯着三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右眼角的胎记在花钿的掩盖下逐渐由紫转黑,她猛地想起,那气息与白芷所持残玉所散发出的几乎一般无二。秦霜叶思忖片刻,心道那气息极弱必然是因残玉已不在江行阙身上,结合这一个月的异常来看,白芷愈发频繁地在失魂之时向沼湖行进,定是江行阙早已将残玉重新放回沼湖之中。想到此处,秦霜叶不禁握紧了手中之剑,紫黑之气也从花钿下汹涌而出。 一把锃亮的剑从身后架上江行阙的脖子时她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像是早已料到般,她一脸平静地看着前方,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行动。“秦霜叶!你有病?”夏怀若见江行阙毫无反应,气得拔剑大骂。面前那个叫做秦霜叶的同门此刻仿佛走火入魔般从眼角的花钿处不断溢出紫黑色的混沌之气,手中的剑也已在江行阙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而江行阙却依旧没有转身只是漠然地背对着已然怒至极点的秦霜叶。见叶晚池左右为难不好相劝,夏怀若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出手将秦霜叶的剑一把挑开。 “怀若,不用你插手。”江行阙把夏怀若持剑的手按下,不过刹那,秦霜叶便再次向江行阙攻来,与之前的有所保留不同,这回对方的眼中满是无法掩饰的杀意。夏怀若猛地甩开江行阙接下一击,反手便在秦霜叶的衣袖处划了道口子:“秦师姐,我敬你一声师姐,你可别太过分了。”她挡在江行阙与叶晚池的身前,敛了先前的笑脸,冷眼看着秦霜叶,而对方却毫不领情地从袖中甩出一道符篆,接着再度提剑飞身上前。 因速度太快,紫黑的混沌仿佛一道细长流云般从少女眼角处一直向其身后蔓延,随着符篆接触到第一缕混沌之气,原本及其缓慢地流动着的紫黑气体在瞬间汇成一团,并笔直向三人所在之处砸去。夏怀若把剑与剑鞘交成十字,强行将其抵住,白净纤细的手上此刻青筋暴起。秦霜叶见此时正是良机,一个纵身从夏怀若的头顶越过,手中之剑直指江行阙。“阙阙!”夏怀若吃力地扭过头,却只见江行阙认命般闭上眼睛,她大吼一声,使出全身力气将那团雾气推开,凌冽的剑光划出一道弧线却意外地未能击中目标。此时叶晚池也不再袖手旁观,她从佩囊中取出蛊匣,又将一道符篆覆于其上,霎时,一只几乎比人还高的蝎子便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叶晚池双手结印驱使巨蝎上前支援夏怀若,同时对着秦霜叶说到:“霜叶,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去和爹爹说,停手吧。好不好?”没有人注意到,叶在晚池说出爹爹二字时从秦霜叶眼中闪过的落寞与悲伤,她将视线在叶晚池那张与叶映波极像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接着转回江行阙,滔天的怒气与杀意汹涌而出,那紫黑的混沌亦再度向夏怀若与巨蝎攻去。勉强接下一击的夏怀若一边咬牙与混沌缠斗,一边祈祷着江行阙能出手反击。然而往往事与愿违,后者不但没有出手的意思,反而闭着眼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就在秦霜叶的剑尖触到江行阙肌肤的那刻,另一柄剑的剑身贴着它的剑刃扫过,流畅地以内力将其震开,轻而易举地化解了秦霜叶的攻势。那剑灵的气息江行阙再熟悉不过,她睁开眼,恰巧看见江行歌持着风落熟练地一挑,顿时便让秦霜叶的佩剑脱了手。少年一手握剑,一手持符篆,口中念到:“天地正气,退魔诛邪。”接着将符篆朝夏怀若身前的混沌一指,瞬间,原本还无比坚硬难攻的混沌便四散而去,消失在了空气中。 此刻局势大转,江行歌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江行阙脖子上的伤口,收起原本正对着秦霜叶咽喉的风落说到:“昆仑弟子严禁私斗。”秦霜叶对上江行歌的目光,后者虽一派秉公执法的样子,但眼神中却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凌厉,秦霜叶自知失了机会,努力敛去一身杀意,咬牙颤抖着将佩剑拾起,末了在离开前留下了一句:“昆仑江氏,皆是助纣为孽之辈。” 江行歌在秦霜叶走后没有多言一字就带走了江行阙,夏怀若与叶晚池虽有些担心,到底还是任由他们去了。“晚晚,你看江行歌那个木头那么生气,他不会揍阙阙吧。”夏怀若不放心地问道,叶晚池却只高深莫测地笑答:“笨蛋,他才不会舍得。” 十 一袭白衣的少年紧握着少女的手走在前方,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逸梅香随着风散往身后。一路上二人皆不作声,待到了药庐江行歌方才开口:“在这里坐着别动,我去找谢先生拿药。”说罢便朝竹屋的方向走去。“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不还手吗?”江行阙低头摩挲着放在膝上的霜降,纯白的剑鞘上用银饰镂出一枝梅花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使得动的凡品。江行歌闻言停下脚步,隐忍太久终于爆发,他快步走回江行阙的面前,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拽起来:“我需要问吗?秦霜叶的样子还不够明显?你骗了我,那日你确实在沼湖偷藏了白降的玉佩不是吗?”他把江行阙的手腕握的通红,对方却丝毫不做挣扎,只是垂眸沉默着。末了,面前的少女轻咬了一下嘴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说到:“我只是想帮帮兄长。”,“兄长?”江行歌显得有些不可思议:“呵,你说哪个兄长?晏吟?”他略显轻蔑地冷笑一声,低头看着江行阙那张泫然欲泣的脸,见对方再度沉默,便又狠心将手上的力道加大了几分。 “我想帮他,想帮晏吟。”江行阙小声说到。江行歌闻言又是一声冷笑:“你也知道他现在叫晏吟?他早就不叫江行吟,不是你的兄长了。现在该被你称作兄长的人是我!是我江行歌啊!”听到这里,少女眼中一直含着地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是啊,昆仑域中何人不知晏氏大少爷晏吟乃是江氏的一枚弃子,十年前那场意外之后,修为尽失的他甚至还未醒转便被送往母家,从此收了象征江氏子弟的白玉改姓为晏。 婆娑竹影间,少女终于控制不住地甩开江行歌的手,蹲下身抱着自己嚎啕大哭起来。白衣的少年就那么静静看着,毫不言语亦无任何安慰的举动,直到江行阙再度开口,他的眼底才又流过一丝波澜。“我知道!可我不想啊!我不想!”若是将兄长二字叫出口,我便再也没有机会了。江行阙努力克制着,到底未将后半句说出口。她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她不敢说也不能说,无论如何她都只能将那句几欲脱口的话强行咽下。 江行歌沉默良久,最终还是一言未发便走向竹屋。推开那道有些老旧的木门,谢泊隅早已备好了伤药倚在药架边,他笑了笑将药递给江行歌,又在江行歌即将踏出门的前一刻叫住了他:“问问你的心。有些话想清楚了便说,错过了机会那些话便只能烂在心里了。”江行歌顿了顿,冷冷回道:“学生不懂先生在说什么。”,“你和曾经的我很像,齐亥。”谢泊隅说罢便转身进了药库,只余江行歌一人在原地反复回味齐亥二字,若不是谢泊隅提起,他几乎都要忘了,那才是他原本的名字又或者说,代号。 江行歌回到院前的竹林时,江行阙早已离开,木桌上只留下了孤零零一柄风落以及几片不知何时被吹落的竹叶,他看着那把与霜降本为一对的佩剑入了神,曾经的他是多么努力才得到了这柄剑,又是染了多少鲜血,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得到了拥有江行歌三个字的资格,他已经不能回头更无法回头。 规诫阁内,顾海与苏子一觉睡醒,到底还是坐不住。不知是谁先起得头,沿着无字的地砖一路向前,又上了不知多少级台阶,终于两人在即将累瘫在地时到了一间藏书室前。顾海率先好奇地探头瞧了瞧,里面竟是个用阵造出的大到离谱的独立空间,于是他本着有好东西就要一起分享的精神朝身后的苏子挥了挥手,后者才刚进门便发出一声惊呼,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巨大的藏书库。 两人沿着一排排的书架看去,每一排书架上都标着些字,有些书架极长,长到一眼望不到头,而有些却又极短,甚至上面的册子都没摆几行。顾海随手拿下一本翻看,意外地发现这居然是本家谱,他又取下排在那本家谱后的册子,里面竟写满了家谱中所有人的详细生平。同样发现了这件事的苏子惊喜地说到:“这里应该就是昆仑域用来存放各家经历背景的书库!”说着他惊讶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原本听传闻说昆仑千年录并非一本书我只当是个谣传,今日一见竟是我见识浅薄了。” 顾海与苏子沿着过道一路走下去,遇上感兴趣的便停下看看,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的面前出现了一排用小叶紫檀制成的书架,光是看着上面雕工精细到令人发指的洒金梅,苏子便能猜到这是江氏书架。果然,抬眼一看,上方赫然书着昆仑江氏四个大字。 由于书架上的册子太多,顾海提议就从最近的一本看起,两人于是拿了编号最末的一册,随意翻了一页便看了起来。好巧不巧,一眼便注意到了江行歌这个熟悉的名字,故此顾海又向前翻了几页决定从头看起。 只看了一眼,顾海便感到一丝疑惑。方才看过的册子里,每开一篇都会在记录此人生平之前详细列出他的父母兄弟,而到了江行歌这儿却只剩下了孤零零三个字凑成的姓名。顾海投给苏子一个疑惑的眼神,苏子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解释道:“虽不知到底为何,不过应当与我猜的相差无几。江师兄本就不是江氏本家的少爷,或者说他身上也许都没流多少江氏的血。昆仑域四大世家之中,唯有江氏秘技需两人合力方可施展,若无一心同体的默契,便极有可能失败。因此,江氏从古至今都会培养两个年龄相仿的继承人,若是那一辈本家无第二人,便从十二个分家中挑选出最优的人选过继。而江氏的十二脉分支已存在七百余年,其中大部分边缘族人甚至已不再姓江,江师兄便是其中之一”说到这里,顾海的脸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苏子却赶在他发言前制止了他:“我还没说完呢,你哦什么哦。”于是顾海连忙赔笑道:“我随便哦两声,你继续,你继续!” “这一辈的江氏继承人原本并轮不到阙歌二字,你若是往前翻翻,那里写着的也应当是吟颂。江师姐本有一对双胞胎哥哥,名叫江行吟和江行颂。十年前因一场意外,江行颂羽化,而江行吟则失了一身修为还落下了病根,江氏长老们商议一番后决定从十二分支中选出一名与江师姐年龄相仿的孩子过继到本家抚养,而这个幸运儿便是江师兄。”苏子的讲解到这里便结束了,二人于是将书放到中间,开始一道看起了关于江行歌的故事。 十一 江行歌其实一直记得第一次来到本家时的光景,那年的他还只是个刚过父亲腰际的孩子,而江行歌三个字也尚未曾成为他的名字。盛大的宴席上,他与父亲按着分家的排序坐在最末一席。小小的男孩远远望向主位,正中是家主江榭之和长老江屿之,左手边坐着一对双胞胎兄弟,父亲同他说过,那是昆仑江氏的两位少主,江行吟与江行颂。男孩的视线并无过多停留便移向了另一侧,那是家主夫人晏清与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她好奇地打量着每一位宾客,末了,将目光对上了年幼的江行歌。女孩的鬓上插着一支带着流苏的蝴蝶簪子,她歪头对着江行歌一笑,蝴蝶便也像要飞走似的跟着轻轻颤了起来,尚且年幼的男孩顷刻间竟只觉百花失色,日月无光,仿佛世上只剩下了主位上戴着蝴蝶发簪的女孩。待男孩缓过神,他拽着父亲的衣袖红着脸问道:“爹爹,她是谁呀?” 年少时的江行歌曾在心底暗暗想过,如果没有两位少主,自己是不是就能有机会被本家选中,从此与那个叫江行阙的女孩一起嬉戏长大。江行歌可以发誓,那时的他只是做做梦罢了,却未曾想这一天真的会到来。不过两年,本家的信使便敲响了十二个分家的大门,家主及行颂少主殁于大阵裂口,而行吟少主虽保住了一条命,却散了一身修为再也无法修习昆仑域的术法。如今,长老想依祖制,在十二分家内选出一个最为优秀的孩子,过继到本家与大小姐一起修习江氏的密法绝技。 十二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自踏进本家大门的那一刻便兴奋不已,一路上遇到的各色事务都在吸引他们的注意。以小叶紫檀和黄梨木制成的家具仿佛野草般常见,亭台水榭所悬挂的帷幔锦缎皆以天蚕丝织就,各色梅花在江氏的千年风雪之阵中仿佛永远不会枯萎般盛开着,孩子们惊羡地几乎没把嘴合上过。所有人都只当今日是普通的选拔,与往常一样通过考试即可,男孩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聊个不停,而前方带路的侍女却是一副晦暗不明的样子。 不知走了多久,绕过多少个弯,一行人终于在间位置偏僻的屋子前停了下来,与别处的精致风雅不同,这间屋子紧贴山壁而建,四周别说梅花,就连树都没有一颗,江行歌看着比自己人还高的野草,不禁在心中感叹父亲说的果然不错,不管是人是物,万事都会有另一面。侍女从绣着洒金梅的锦囊里取出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铁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悬在屋门上的锁。屋内漆黑一片,除了大门处便再无其他透光的地方,就在江行歌以为他们其实是要被抓起来偷偷杀掉时,侍女提着宫灯踏入了屋内。她将灯向四方一挥,满屋子的烛火霎时便全部燃了起来,孩子们这才看清,屋里原是十二张书桌,每张桌子上是一卷普通到再不能更普通的题纸,他们依次找到自己的位置,待侍女摇响面前的梅花铃,所有人便齐齐提笔写了起来。 江行歌在纸上工整的写下齐亥二字,这里的所有人皆有姓无名,仅以各家排序区分。因十二分家已各自独立繁衍七百年有余,故此,这里的十二人虽同为江氏分支,但姓氏却各不相同。年幼的江行歌提笔盯着卷子一阵心烦,传入耳中的是周围细微的研墨声与铺纸声,他在桌前呆立良久,沉默地盯着那张卷子,上方只有一道问题,六个大字:何为心,何为道。 ‘吾心向道,则道为吾心,吾心即为道。’这是当时的江行歌留下的答案,他自以为无比幸运地通过了第一关,极力掩饰自己的喜悦与自负,偷笑着目送那四个被淘汰的孩子离开,甚至在他们背后做了个鬼脸,侍女漠然地看了一眼却并没有加以阻止,只是提起宫灯说了句:“剩下的人跟我走吧。”,一个女孩在此时扯住侍女的衣袖问到:“姐姐,接下来还是同样的考试吗?”她好奇地仰着头看向对方,而后者只是居高临下地回答说:“没记错的话,进门时我就同你们说了,不问多余的问题,不做多余的事。你,跟那些人一起走吧。”说罢,侍女将灯向屋外被淘汰的四人一指,女孩就似被人揪住了衣领似的,被一把甩到了门外。屋门毫无征兆地自行合上,江行歌被吓得一个愣神,再回头时那名侍女已然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赶忙小跑着跟上,生怕掉了队失去机会。 之后的时光无论过去多少年,江行歌其实都不愿意想起,无奈记忆就是这样,你越觉得恐惧,越是不想记起的事情便记得越是清晰。一行七人跟着侍女进了书柜后的暗道,绘着洒金梅的宫灯幽幽地闪着光,映出墙上的经文与壁画,不知为何,江行歌不再感到好奇和惊诧,取而代之的只有莫名的恐惧。曾有那么一刻,他也想过故意捣个蛋,像那个女孩一样被丢出去,可转念一想,只要胜过余下六人,自己的梦想便触手可得,江行歌在心中纠结了一番,终于还是一声不吭地跟着走到了密道尽头。 侍女拿出一张符纸抵在石门上,口中喃喃念到:“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待最后一个字念出口,石门骤然发出巨响,向两侧打开,刺眼的阳光从门后照了进来,此处竟别有洞天。这里四面被峭壁环绕,唯有密道可以出入,几间竹屋围着中央的空地而建,另有一方并无活物却依旧清澈的小池筑于角落。若不是心中甚是不安,江行歌确实十分乐意留在这里。 “从明日起,每天都会有老师来这里,虽不一定是上课,但你们仍需注意,好好听好好记总不会有错。饭菜衣物也会由专人送来,七日之后便是试炼,希望你们有所准备。”侍女说完这些便退回了密道内,随着石门渐渐合拢,江行歌的心也愈发忐忑。他想不通为何以清静诀为开门之咒,为何会说七日后的是试炼而非考试,所有人都沉默地站在原地,江行歌想,也许已经有人和他一样猜到了什么。 十二 第一日,一位鹤发童颜的女子教了他们一些不知是何用意,可以用于何处的口诀,却直至离开都没有留下一道可用的符纸。 第二日,一名衣上绣着枝盛开洒金梅的男人在六个孩子面前布下一阵。顷刻间,周围人声鼎沸,江行歌伸出手去,竟能抓住路人的衣袖,那位被江行歌触到衣袖的女子刚转过头来,只听一声响指,一切皆消失不见。 第三日,从石门后出现的,是江行歌只在大宴上见过一面的长老——江屿之,他从袖中取出一道空白的符纸,又用随身的佩剑划破自己的手指,接着用自己的血在符纸上写下一道咒语。符纸在咒语被写完的那一刻凭空燃起化为灰烬,霎时,四周的山壁上映出密密麻麻的闪着刺眼光芒的红色符文,那些红光如鲜血一般自上而下流淌,在触到地面时便连同符文一起再度隐于山壁。 第四日,出现在江行歌面前的是面无血色,行尸走肉般的家主夫人——晏清,她的腰上佩着三串玉佩,一串为紫两串为白,只稍一提步,那三串玉佩便相互撞得脆响。她没有一丝表情地看了一圈面前的孩子们,最终停在江行歌的面前幽幽说到:“你很好,你与颂儿最像,不要让我失望了。”她给每个孩子都留下了一张空白的符纸,又回身看了看江行歌,终是没再多说什么。 第五日,七个孩子围着石门等了小半天都不见有人来,就连头顶那透光的洞口也不知被什么堵上了。有几个孩子早早就拿昨日的符纸施咒点了火,而江行歌却依旧将符纸牢牢攥在手中。 第六日,已一天两夜没进过食的孩子们纷纷开始抱怨与恐惧,不知是谁先哭了起来,惹得几个孩子纷纷跟着嚎啕大哭。江行歌却像注意到了什么似的,一个人退至池边尽量平稳地呼吸着。 第七日,还未至卯时,江行歌便被一阵打斗声吵醒,起身一看,竟是昨日哭的最凶的两个孩子发了凶性。他们将屋里的陈设砸个稀烂,又抄起身边的桌椅板凳试图攻击其他人,余下的孩子见此情形,虽抵抗了一番,却终是不敌,无奈也各自寻了些棍棒竹枝开始与之对抗。待几人从屋内打到屋外,江行歌并不意外地发现外面的空气里竟全是掺着药味的粉尘。他取出袖中的符纸,将第一日所听见的口诀一一试了个遍,竟真有一个是有效的,江行歌将口诀念完的瞬间,周身便顿时似被一个看不见的罩子包裹一般清明起来。一个同样还留着符纸的孩子见状,有样学样念起了那最后一个口诀,只是在他将口诀念完的那刻,一滴不知从谁身上落下的血滴溅在了那道符纸上,霎时,周围的山壁如同第三日一般发出了炫目的红光,下一刻,江行歌已然置身于一个满是精怪的山洞,方才还在身边的六人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面前的精怪见了江行歌似也是一愣,待缓过神便向江行歌扑来。江行歌赶忙后退躲过一击,却不想被脚下的东西一绊,摔了个大跤。他低头一看,居然是把没有剑鞘的剑。还未来得及将剑拾起,怪物便又是一击,江行歌本以为这次要被打个正着,没想到那石锤竟在即将碰到江行歌的瞬间被弹了回去,与此同时,江行歌面前的东西也仿佛玻璃般碎了一地,他这才反应过来,应当是先前用符咒召来的护盾。 闪着寒光的剑被江行歌牢牢握在手中,他赶在怪物的下一次攻击前将其一剑洞穿,他曾听母亲讲过,多数怪物的血液都并非红色,而此刻,江行歌面前的怪物却从胸口处汩汩涌出鲜红的液体。江行歌甩去剑上的鲜血,好奇又小心地靠近那一息尚存的怪物,就在他触到怪物的那一刻,面前的一切瞬间变回了小院的模样,怪物也成了六个孩子中的一个,他依旧与方才那怪物似的满眼怨愤地瞪着江行歌,似要将面前的人生吞活剥一般,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从幻阵中走出来。 七日后,从密道里出来的仅有一人,一名提着剑的男孩,鲜血溅了他一身,有他自己的也有其他人的。红色的液体顺着剑尖滚落,男孩的眼神不再似七日前那般清朗,只剩一片沉寂。石门尚未关闭,门后哪里还是七天前的清池峭壁,那是由无数枯骨围成的名副其实的死境,六个少年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地上,身下是汇成一滩的冰凉血液,他们的手中仍握着剑,捻着诀,而他们的生命却也止步于此。 江行歌推开门,刺眼的阳光将他照的一阵头晕目眩,侍女依旧提着那盏宫灯,她示意江行歌跟上自己,转身便向正厅走去。 前往正厅时会途经小莲池,江行歌沉默地低着头紧跟侍女的脚步,一回神,眼前竟是那日大宴上的女孩。侍女恭敬地作了一揖退到一旁,女孩抬手用衣袖温柔地擦去江行歌脸上渐干的血迹:“你这么花着脸去,长老会生气的。”,江行歌木然站在原地,此刻的他早已分不清一切到底是值还是不值。 “亥支弟子拜见长老。”这是江行歌第一次踏入正厅,与往后的无数次一样,此刻的他满心悔意。他根本不懂所谓的道,本以为只需卖弄一番,再加上自己的天赋,轻而易举便能过关,却不想会走到如此境地。脸上仿佛还残留着女孩的衣袖拂过时的淡淡梅香,江行歌莫名地有些想哭,良久,一滴混着眼泪的红色液体落在地上,他想,这究竟是他的懊悔还是那余下六个孩子的恨呢? 并不熟悉的大人们围坐在江行歌的周围,他们满意地打量着这个浑身是血的男孩,似乎那染上的鲜红便是天赋与实力的象征。“亥支?没想到这最末一支居然出了这样一个天才。”长老满意地看着面前的男孩,他摊开右掌,顿时一枚白玉刻成的玉佩便出现在了掌心,“从此刻起,你不再是江氏亥支的无名某,你是昆仑江氏本家之后,江行歌。”玉佩像有灵魂一般幽幽飘到江行歌的面前,他抬手托起玉佩,接着将头低的更深:“谢长老赐名。”周围是数不清的道喜之声,江行歌只觉脑中阵阵轰鸣,一名侍女上前替他戴上玉佩,接着温顺又恭敬地对他说:“行歌少爷,请随我来。” 在后来的岁月里,江行阙曾无数次笃定地对江行歌说他并不开心,而江行歌却只是漠然。从他得到这个名字起他便已经迷失了,他不懂自己在害怕什么,更不敢面对自己内心,于是他只能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超越江行阙,要比她强上千倍万倍,要成为本家不可或缺的人,甚至取而代之。江行歌永远忘不了死境中与同袍们厮杀时的情景,于是他只能选择将儿时那段青涩的悸动深埋心底,将其遗忘,借此为自己找到一个完美的理由,一个努力挣扎的理由。 十三 “江师兄的第一段记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苏子将册子放下,一脸感慨地顺势向后一躺,又接着说到:“唉,何必呢。”顾海同样难得的深沉了些,他拾起被苏子放在一边的册子,随手向后翻了一页:“苏子你看,这里还有一段。”闻言,苏子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凑到书前,逐字念道:“因前车之鉴,未免节外生枝。故待一切尘埃落定,亥支齐氏共一十七人,已全数剿灭。”看到这里,苏子猛地将书合上,二人面面相觑。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顾海将册子从苏子手中夺了过去,像是烫手般飞快地把它摆回了架子上。 从江氏的书架向边上再走上几排便是昆仑晏氏,两人因还未从江行歌的记事中缓过来,于是不约而同的决定不再看与他们年龄相近之人的册子。顾海向后看了几行,最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相较于其他册子要薄上许多的,苏子凑上前将其翻开,记事的主人公有一个十分惊艳好听的名字——晏别。 许是书架太多太大,书库里显得异常昏暗。顾海与苏子光是看了一节江行歌的记事便已经觉得眼睛干涩得很,两人又不好在这种地方点火照明,于是拿了册子便向依稀能看见光亮的方向走去。 二人倒也没走多远便找到了光源处,原来它竟被设计的恰好位于江白晏叶四家书架的正中。此处并非什么窗户或通风口,只是一个看起来已有了些年代的法阵,阵中是一张矮桌与一个坐垫,就算无人到来,它也一直散发着幽幽的光亮。 顾海凭着直觉猜测道:“我们现在拿着书坐上去就能进到那个故事里,你信不信?”苏子惊喜地与顾海相视一笑:“我也是这么想的,走?”,“走!”两人不假思索地走进阵内,接着将书放在矮桌上,与想象的不同,两人满心欢喜地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事发生。“难道是我们猜错了?”苏子说着扯了一把自己高高束起的长发,许是不小心,竟一把将那写满了符咒课小抄的发带给扯了下来,他于是将画满了符文与咒语的一侧向上,把发带放在了矮桌上。顾海看着苏子的发带似是想到了什么,沉默了片刻,一拍脑袋说到:“我们应当没猜错!但是要进到故事里还需要一样东西!”此时苏子也同样反映了过来,他与顾海异口同声地说:“咒语!” 与一般的书库或藏书室不同,这里只有昆仑域各家各人的生平,两人想要找到正确的咒语简直难如海底捞针。也不知找了多久,当顾海已经打算放弃时,苏子提议到只在江氏的书架上寻找线索:“昆仑域四大家中,白氏剑法登峰造极,晏氏医术超群绝伦,叶氏蛊术无出其右,而江氏自千年前便因阵法闻名天下。这间书库既名为昆仑千年录,那么设在这里面的阵必然是江氏之人精心布下的。”苏子走到昆仑江氏的书架下,一个一个地数过去,最后停在一个较为靠前的书架下:“传说昆仑千年录约莫自一千三百年前开始修录,我们便从这里开始找即可。”说着,他冲着书架捻了个诀,几本册子便自行从架上飘了出来。“你连寻物都学会了?”顾海惊讶地感叹道,接着从苏子手中接过几本册子一道看了起来。 要说两人的运气也确实是好,不出一柱香的功夫,顾海就冲着苏子兴奋地大叫起来,他手舞足蹈的招呼着趴在阵的另一头借光的苏子说:“苏子苏子,你快来看,是不是这段。”还未等苏子走到面前,顾海便将册子塞到了他手里:“入梦三千界,往事成今昔。入梦三千界,往事成今昔。”苏子将这句话反复念了两遍,抬起头,同样惊喜又肯定地对顾海说到:“一定就是它了,走!我们去试试。” 两个被江行歌缴了剑的少年直到坐到桌前方才想起这档子事,思索了一番到底觉得有些不妥,于是苏子再度提议在书库内找找,万一有趁手可用的兵器就先借来防身。为了省时,两人决定分头行动,最后再回到阵前碰头。 苏子选择了昆仑晏氏的方向,而顾海则走向了与苏子正相反的书架。倒也没走多久,顾海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圈环绕式的书架,他壮起胆子走进那个缺口,正中竟是把拥有剑灵的极品宝剑。此剑光是置于鞘内便能让人感受到极强的灵气,顾海凑近托着宝剑的兰锜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剑镦及护环处皆为常见的祥云纹样,而剑镡、鞘口及剑标处却都是极为少见的独活花的纹样。顾海又瞧了瞧剑眼,心道在昆仑域,世家都爱将姓氏或家纹刻于此处,也许能找到些灵剑主人的线索。那剑眼嵌着块无一丝瑕疵的绿玉,上方依稀刻着个谢字,顾海想破了头也没想到偌大的昆仑域有哪个大家是姓谢的,自己见过唯一姓谢的也只有医术课的老师谢泊隅,可那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使得了这等灵剑的样子。 顾海原本打算再四处找找有没有适合自己的武器,可找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那把剑眼嵌着谢字绿玉的灵剑前,他试探着想要拔剑看看,可就算使上吃奶的劲顾海也没能让那灵剑出鞘半分,于是他只好先将剑捎上,带回去让苏子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 散着幽光的阵前,苏子显然已等了顾海有一段时间,两人见了对方皆是一惊,原来苏子手上也持着一把灵剑,两把剑的样式出奇的相似,只是后者鞘口的纹样并非独活花而是长生藤,剑眼上亦非绿玉而是象征晏氏的紫玉,上方刻的也果然并非谢字而是个晏字。 与顾海一样,苏子也无法将他寻到的那把灵剑拔出,他接过顾海手上的灵剑,将两把剑放在一起比较:“这两把剑的气息如此相似,该不会是一对吧。”话音未落,两把剑就似感受到了对方的存在般剧烈地抖动起来,剑镡与鞘口处不断撞击,发出哐哐地声响。苏子意识到时机来临,一把将灵剑递给顾海,后者也反应过来,两人心有灵犀般同时握住各自的剑把向外一拔,两道刺眼的寒光便顿时将二人晃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苏子将手中之剑与顾海的相交,他满眼惊羡地说到:“这两把剑果然是一对,你看它们的剑标下面刻着什么。”顾海闻言顺势看下去,自己手上这柄刻着长天二字,而苏子手上那柄则刻着秋水。“可是我这把的剑眼上刻的谢字又是哪家?”顾海疑惑地问到,苏子听罢露出一副无奈地表情答道:“一看你就没好好听课,能佩得了这等灵剑的必然是蓬莱谢氏呀。等回去问问谢先生也许能知道些什么。” 二人得了剑,又再度坐回矮桌前,苏子伸手拉住顾海,接着两人一齐念到:“入梦三千界,往事成今昔。” 十四 并不大的法阵在顾海与苏子念完咒语后发出极其炫目的光芒,两人不约而同地抬手试图将其挡住。不知是谁的剑磕到了桌角,那声音在这巨大又寂静的书库内竟显得格外刺耳。“谁在那里!”还未等法阵完全生效,一个声音便从不远处传来,顾海与苏子俱是一惊,顾不得等脚下的阵自行完成结印便丢下册子随意选了个书架躲到了后面。 苏子抬头一看,好巧不巧又是昆仑晏氏的书架,他与顾海紧贴着书柜一动不动生怕被发现。虽是如此,二人的眼睛倒是一刻没闲着,仔仔细细地将晏氏的书架打量了一番,顾海小心翼翼地拽了拽苏子的衣袖,不敢出声,于是努力比着口型,要说苏子果然不愧是顾海的挚友,竟真就看出了对方想表达的字句:“你说这昆仑晏氏怎么都这么倒霉,他们的册子仿佛大多都比其他几家的薄上不少。医生在昆仑域也算是高危职业吗?”待苏子反应过来,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拿剑标狠狠戳了一把顾海的腿。 虽是觉得顾海的言辞有些无理,到底两人还是好奇心旺盛的孩子,苏子见那个出声的人并未找到附近,于是蹑手蹑脚地从晏氏书架上取下一本册子。打开一看,册子的主人公叫做晏舟。 因害怕被人发现,顾苏二人只是粗略看了几眼便将册子翻到了最后几页,看看到底为什么这本册子薄的离谱,没想到竟在最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们的医术课老师,谢泊隅。 顾海从书架后探出半个脑袋,见来人似乎是朝对面方才他取剑的环形书架去了,料定那人看不见他们,于是长舒一口气对苏子说到:“这个晏舟也太惨了些,原来真有人会天生就少一魂一魄长睡不醒啊。”苏子不答,只又翻了翻手中的册子,指着最后一段将其举到顾海面前:“我倒觉得这还不算最惨的。你看,他十五岁好不容易被唤醒了,十八岁就又死了。要知道他跳的可是蓬莱仙岛的天水云洲,从那里掉下去何止是死,那是魂飞魄散,生生世世再无此人。”顾海听罢从苏子手中拿过册子,捧到面前想要再仔细看看,奈何不知是没墨了还是怎的,大部分的字迹皆是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只能依稀看出的确是有谢泊隅三个字。“啧,你说这晏舟与谢先生又有什么恩怨,为何他一个昆仑域的修士会跑去蓬莱岛自杀,而且看这段落和字数,他死的时候谢先生怕是就在他身边。”顾海顿了顿,接着双眼一亮,笃定地说:“该不会是谢先生杀了这个晏舟吧。” 不知怎么,未等顾海分析完,苏子便猛地捂住他的嘴把他拉回了书架后面。顾海用余光瞟了几眼,竟发现从对面的书架处走出来的就是他几秒前才刚提到的谢先生,谢泊隅。他看了看握在手中的长天剑,心慌的就差开始发抖了。 万幸谢泊隅似乎并未发现顾海与苏子二人,他带着本册子走到矮桌前,见了桌上那本属于晏别的册子,先是一愣,接着便皱起眉头警惕地向四周环顾了一圈。他将自己手中的册子放下,又取了晏别那本就向二人藏身的书架走来。顾海闭上眼紧贴着书架,耳边愈发接近的脚步声逼得他在心里将古今中外能求的仙佛全求了一遍,不知是哪位大能显灵,只听得一声册子被放回书架的声音,那脚步声便又逐渐远去了。顾海屏着呼吸向矮桌的方向飞快看了一眼,果然谢泊隅又坐了回去,打开了先前他放在桌上的册子。 “入梦三千界,往事成今昔。”只听谢泊隅将咒语念出,法阵再度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将藏身在书架侧方的顾海与苏子照出两道极长的影子。顾海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好在谢泊隅闭着眼睛并未注意这件事。片刻之后,光芒逐渐消退,法阵又变回了最初那闪着幽幽光亮的样子,坐垫上的谢泊隅消失地无影无踪,就连原本放在矮桌上的册子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顾海趁着这个机会,也顾不得将长天和秋水放回原位,拉起苏子赶忙就向楼下的规诫阁狂奔。苏子似有什么顾虑,边跑边问:“这两把剑怎么办,我们就不放回去了吗?” “你又不知道那阵里的时间过得有多快,这会儿回去放,万一谢先生出来了呢?”苏子想了想倒也觉得有理便随着顾海一路跑下了楼。 不知是二人走错了路,还是阁内另有玄机,顾海与苏子沿着楼梯一路向下,待出了门竟直接就到了太华峰的栈道前。 好巧不巧,二人刚出门又撞上江行歌迎面走来。好在近日天气转寒,二人皆穿了外披,他们将袍子扯了扯拢住长天与秋水,生怕江行歌知道了他们不但没老老实实抄诫规,反而还摸进了昆仑千年录顺了两把灵剑出来。 “师兄。”二人将剑隔着外披抵在山壁上向江行歌行了礼,对方似乎有什么心事似的并未过多注意他们,只点头嗯了一声便离开了。“他手上沾了血。”苏子细心地发现了江行歌指尖那一抹已然干了的血迹,顾海顺着江行歌离开的方向看去,到底只看见一个负剑远去的背影。 “昆仑五峰内严禁私斗。以江师兄的实力,那血应当不是他自己的。”苏子思忖片刻又接着分析道:“若是其他弟子与他对招,怕不是没两招就输了,也不至于见血。而能与他对招至见血的,整个昆仑只有三人,江师姐及白氏姐弟。想来江师兄虽然不怎么待见江师姐的样子,但也一直护的紧,那么便不可能是她,这样就只剩下了白氏姐弟。”苏子说到这里侧过头看了眼顾海,见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接着给出提示:“江氏与白氏向来都是盟友,江师兄与白氏姐弟又都是极为克制知理的人,若是能让他们动手,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动手的原因与三人中的一人有关。” 听到这里,顾海终于一拍脑袋明白了苏子给出的提示:“你是说,应当与之前白师姐在梨林失魂有关?”苏子拍了拍顾海的肩膀,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说到:“反正也没事干,不如我们来玩个侦探游戏?” 虽未猜中全部,不过苏子到底猜到了缘由,于是两人约定今夜三更一过便再去昆仑千年录中探个究竟。 雪竹林中风雪正盛,江行阙并未施护身咒,她顶着大雪向林中的小院走去,雪花一片片地落在她的发间以及颈上那逐渐结痂的伤口,竟莫名冻出了一丝麻痹感。她拂去竹篱上厚厚地积雪将其推开,透过半掩的窗户便能看见正倚在榻上小憩的晏吟,也不知怎么,她将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问题又生生咽了回去。 江行阙就那么在大雪中扶着竹篱站了良久,最终仍是未再前进一步,安静地又将竹篱掩上转身顺着来路离开了雪竹林。 何必再问,那半枚玉佩到底只经手了她与晏吟两人。 十五 八月末一个普通又炎热的夜晚,顾海合上行李箱兴奋地坐在床沿,电视里正少有的播放着来自昆仑域的新闻。从小顾海就觉得,那严肃又方正的新闻框架与昆仑那些沾着仙气的术士们格格不入,而现在自己却也将成为其中一员。 窗外的紫藤被吹的沙沙作响,似乎有什么从云颠之上飞快地向那扇普通的玻璃窗靠近。顾海侧过身看向窗外,一只被月光染成银色的凤凰已然落在他的窗前。那凤凰用喙轻啄了三下窗户示意顾海该出发了。十二岁的少年提起行李轻巧地一跃,接着,美丽的神兽便披着月色振翅向一空繁星飞去。 顾海俯身紧紧贴着巨大的凤凰,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云层,速度也逐渐快了起来。在触到云朵的瞬间,凤凰发出一声长鸣,金色的羽毛逐渐卷上炙热的火焰,闪耀着鲜红光芒的火星簌簌落下。终于,当他们穿过那片神奇的云层,顾海惊奇地发现凤凰并没有消失,而是裹上了一身更为华丽炫目的翎羽。来自昆仑域外的少年直起身闭上眼,扑面而来那带着丝丝凉意的风与伴着昆仑域奇妙药香的空气便烙进了他最深的记忆里。 天微微亮的时候凤凰落在了昆仑的山门口,面前是望不见尽头的白色石阶。两边的柱子皆由白玉雕成,传说中的仙人们踏着祥云盘旋而上。顾海看着陆续到来的学生,和自己一般大的都与他一样驾着凤凰,而年龄稍长的却多是御剑而来,他羡慕地发出一声惊呼,毕竟在此之前他就只在新闻和电视剧里见过这样的交通方式。 “行歌,接住我呀!”少女好听的声音从台阶的上方传来,顾海一抬头便看见了一个一袭白衣的女孩子大胆地纵身跳了下来,他慌忙伸手想要接住她却只是擦到了衣角。少女像是一团被风托起的白色轻烟缓缓落在了地上,她带着责备的语气对施术接住她的少年说到:“你怎么来的这么慢,我都等你好久了。”被叫做行歌的少年没有解释什么只把眉头又皱紧了一些,接着拉起少女的手说:“走吧。” 顾海好奇地看着他们渐渐走远,这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那是一个比顾海大上许多的男孩,长长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束起,样貌虽然不及方才那两人惊艳却莫名令他感到亲近,“是今年新来的师弟吗,我叫方一诺,我带你一起上去吧。”说罢,男孩随手拈了个诀,顾海的行李便跟着他飘了起来。 与想象的不同,台阶尽头并非什么气势恢宏的大殿,而是一大片常年盛开的梨花林。虽已是盛夏,可眼前的梨花却在一阵凉风过后如雪般落下。方一诺在前面带路,顺便和顾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告诉顾海一般的弟子只和他一样穿一身月影白的衣袍,而那些世家出身的弟子却不同,他们会额外佩一枚腰坠,上方稍大点的玉上刻着家纹,下方略小的玉上则刻着他们的名字。这些人大多有些孤傲,并不十分容易相处,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刚刚他们在石阶上看见的少女。顾海好奇地问到那是哪家的小姐,方一诺便详细答了起来:“啊,她呀,她叫江行阙,算是世家小姐们里最好相处的了。你别看她这样,她可是昆仑域四大家之一,江家的大小姐。” 二人走出梨花林时,顾海已然对四家及整个昆仑域了解了个大概。叶氏一门精通蛊术,这代当家叶锁澜亦是昆仑的掌门。江氏擅阵法,传闻其本家秘术中记载的阵法至今无人可破。白氏因百年前的一桩旧事而甚为低调,却因剑法卓绝至今无人小觑。说到晏氏时,方一诺显然思忖了片刻,最终倒还是讲了下去,依旧是与百年前那桩旧事有关,却不知为何从那年起几乎再没有晏氏族人在昆仑域出现过。 顾海本想细问百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不想方一诺却早一步开口说起了昆仑域,他并没有告诉顾海这昆仑域到底有多广阔,只说光他们就学的昆仑便有玉京峰、太华峰、上阳峰、论剑峰、太虚峰五处,方才他们上山走过的石阶,穿过的梨花林都不过在玉京峰内。 再向前走了些时间,二人终于到了太极殿前,此时已有不少穿着自家衣服的新生聚集在这里。方一诺又捻了个诀,原本飘在他身后的行李便稳稳落在了顾海身边,接着便一路小跑往其他前辈们的方向去了。 顾海在太极殿附近逛了一圈,回到殿前时正好悠悠传来几下钟声。太极殿的正门缓缓打开,出来的并非顾海想象中仙风道骨的老人,而是一名英俊的中年男子,他着一身雪山蓝长袍,发冠由一支素色玉簪固定,上方刻了些竹叶纹样,腰间如方一诺所言佩着一枚玉佩。跟在后面的像是对双胞胎,两人生的极其相似,也一样透着股不好招惹的气息。中年男子只粗略扫了眼殿前的新生便命身后的双胞胎将他们带去各自的房间,等用完晚膳再到三清殿前集合。 带路的人虽不大开口,但总会在一些容易磕碰的地方提醒他们小心点,这让顾海对这对双胞胎的印象改观了不少,他注意到两人腰间的玉佩分为上下两块,上方那块刻的似是在两条剑穗间裹着把出鞘的宝剑,而下方稍小的那块玉上一人刻芷,一人刻蔹。顾海回忆了一番刚才方一诺同他说的话,心道这两人应当就是白家姐弟,白芷与白蔹了。 房间离太极殿所在的玉京峰稍远,位于靠东的上阳峰。顾海同一行新生跟在白芷与白蔹的身后生怕掉队,路上阵阵桂花香惹得顾海不禁打量起周围的环境。与太极殿附近的疏离大气不同,越靠近上阳峰景色便越是艳丽,古老的砖墙上爬满盛开的凌霄花,只稍一阵风,路边树上的桂花便携着浓郁的甜香轻飘飘落下。回廊上方悬着开得正好的紫藤,白蔹回过头想看看有没有掉队的新生,恰巧被挡住了视线,他轻缓地抬手拨开,朝身后看了一阵又转了回去。顾海想,这人真是厉害,倒不是厉害在别的什么地方,只是这张脸衬着紫藤竟好看得像是古装剧里的仙人,可又带着股凛冽与英气,与身旁的白芷明明长着张一样的脸却丝毫不显女气,确实是一番少年剑客的样子。 再往前,走过一条云雾缭绕的石桥就到了他们的目的地,那里倒不像是修习术法之地,更似顾海去过的热门水乡古镇。顾海与一名叫苏子的男孩分在一起,院里的另外一间房间显然早有人住,他瞥了一眼悬在柱上的名牌,上方端正地写着方一诺三个字。 收拾完东西又将放在床上的袍子换上,顾海开心地甚至在镜子前转了几圈,他竟梦想成真来到了日思夜想的昆仑域。 十六 三更一过,两道身影便地鬼鬼祟祟出现在了上阳峰某个小院里。二人向方一诺的房间伸头探脑了一番,确定没什么动静后便大摇大摆地出了院门向玉京峰走去。 一路上两人都在担心万一找不到入口该怎么办,毕竟白天他们离开的地点确实并非入口。顾海与苏子依旧是一前一后上了规诫阁的暗梯,好在走了不少时间后,那道有些老旧的大门如愿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凭着白日里的记忆,顾海与苏子一进书库便径直顺着主道向中间法阵的方向走去。虽已是深夜,不过这昆仑千年录内倒与白日里差不多的光亮,第一次来时觉得暗到看不清路的二人,现在反倒觉得这里亮的跟撒了月光似的。 “什么人!”从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将顾海与苏子吓得直挺挺僵在了原地。他们不敢转身,来人倒也不恼,慢悠悠绕到二人面前凑近瞧了瞧,惊喜地说到:“咦,原来是跟方一诺住的两位师弟呀,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顾海一见原来是夏怀若,终于把提到了嗓子眼的心又咽了回去,可转念一想似乎也不好答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于是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当两个木头人。 见二人似乎并不想回答自己,夏怀若也不强求,露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向法阵走去。顾海与苏子这才发现法阵中央似乎有个人,待走近了方才发现原来是叶晚池,她闭眼端坐着,面前的矮桌上是一本打开的册子,看样子应当是进了某个人的故事里。 夏怀若见两名师弟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于是挥了挥手中的册子,说道:“你们不必如此拘谨,昆仑千年录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场所,只是知道的人不多,来人则更少,因而显得有些神秘罢了。”她顿了几秒,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似的接着问:“不过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莫非也和我当年一样,抄诫规抄的太无聊所以爬了几千级楼梯上来?”听到这话顾海与苏子皆是脸一红,可再一想夏怀若和他们似乎是一路人,两人便又自在了起来。 趁着叶晚池还在阵中的功夫,顾苏二人抓紧时间向夏怀若了解了一番昆仑千年录的种种。夏怀若亦是知无不言,尽量把自己了解到的都告诉了两位师弟。 “我当初是因与阙阙打架被罚,两人到规诫阁抄诫规,江行歌那个木头人就臭着张脸守在门外。我们在里头睡了一觉又打了一架,实在无聊,只能暂且握手言和一起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一来二去的就找到了这里。起初我们也跟你们一样,小心翼翼不知所措,不过到底是阙阙,一下就发现了这中间的三千界阵,我俩于是就随手取了本册子进了书主的故事里。” “进去之后呢!”见夏怀若有意停顿,顾海忙捧场地问到。 “进去之后呀,这进去之后嘛,我们竟发现故事中的人都能看见我们,甚至能与我们聊天和互动,只不过无论我们做了什么,故事的走向都不会改变。我与阙阙接连取了十余本册子来试,皆是同样的结果。”说到这里,夏怀若再度停了下来,她话锋一转提示到:“你们若是有什么不会的或是想学的,同样可以向书中之人请教。不过人家教不教就看你们的运气了。” 许是站累了,夏怀若将手中两本册子中的一本随意往地上一丢便坐了上去,若是苏子没看错,那本册子的封皮上明晃晃写着夏怀若三个字。 “你们也坐呀。”夏怀若招呼着两名师弟与她一并坐下,接着继续讲了下去:“后来有一天,我和阙阙进了一本书中,可这个故事中竟无一人理睬我二人,并且我们也无法触到任何人或物,甚至都能穿墙而过。我们就和看了场全息电影似的跟着书主一路到了最后,看着那人的肉体与魂魄被精怪们一点点吞噬,最终什么都没剩下。那时我们便猜,也许魂飞魄散之人的故事是无法互动的。从那个故事出来后,我们又找到了另一本属于魂飞魄散者的册子,进入故事后果然与我们想的一样,我们只是两个什么都做不了的观众,只能眼看着那人的魂魄散成点点萤火,眼看着它们消失,怎么抓都抓不住。” 说到这里,夏怀若难得的叹了口气,缓了缓又接着说了下去:“那日之后,我们带上池池挨个书架的探,最后终于确信,确实如我们所想一般,若想要和书中之人互动,那么书主的残魂必有一缕存于其内,而若是魂飞魄散之人,他的故事必然只能当做电影来看,甚至连他册子上的文字都一定是模糊不清的。” 顾海与苏子突然想起,白日里为了躲谢泊隅而藏在晏氏书架后发现的那本册子,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迹在此刻的二人心里,仿佛为那个跳下天水云洲的少年彻底判了死刑一般。顾海起身掸了掸袍子,他走到昆仑晏氏的书架下,找到那本写着晏舟二字的册子取了出来,接着回到夏怀若与苏子身边,问到:“师姐,你可以带我们去看看这本书里的故事吗?” “原来你们不是第一次来了呀。”见顾海这么快就找到了晏舟的册子,夏怀若有些意外地说到。她接过那本薄的过分的册子,又转身进了对面那个环状的书架内,不一会儿就又取了本厚厚的册子出来。顾海与苏子起身向夏怀若手上看了看,那本册子竟属于谢泊隅,“这二人的故事要一起看才行。”夏怀若说着熟练地将两本册子翻到特定的页码,更在翻晏舟那册时显得尤其小心温柔。 叶晚池还未从故事中出来,阵外的三人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间久了便也熟络起来。许是因同为俗世弟子的缘故,夏怀若显得格外喜欢顾海,甚至答应把自己从俗世带来的零食和其他有趣玩意儿借给两人。 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夏怀若取出佩囊,又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最后竟掏出了一个ipod。她把耳机一左一右塞到顾海与苏子手中示意他们戴上,第一次见到这东西的苏子在听见歌声的瞬间甚至连眼睛都亮了起来。听了一小会儿,顾海疑惑地看向一脸高深的夏怀若“画外人易朽,似浓淡相间色相构。万籁停吹奏,支颐听秋水问蜉蝣……师姐,你给我们听这么虐的歌干嘛啊?”见他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发问,夏怀若却依旧只是神神秘秘地笑着答道:“等进了故事里你们就知道了。” 十七 三人并没有等太久,就在第三首歌即将结束时,法阵突然闪烁出强烈又扭曲的光,就像是什么东西被从书中吐了出来似的。顾海与苏子虽猜到了应当是叶晚池的魂魄,但当那奇异的光芒真正投入二人眼中时,他们仍是一阵莫名的惊诧。随着光芒逐渐暗淡,叶晚池也缓缓睁开了眼睛,漂亮纤长的睫毛仿佛梦醒一般轻颤了两下,接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便看向了不远处的三人。 叶晚池有些疑惑地将册子收好,起身走来,夏怀若于是抢在她提问前开口:“他们是来看电影的,我带他们去去就回。”叶晚池闻言温柔地笑了起来,用仿佛姐姐对弟弟们说话的口吻问到:“你们这是要去看谁的故事呀?” “谢先生的!”顾海飞快地答到。也不知是不是这故事有什么不妥,叶晚池竟有些惊讶,夏怀若忙在她再度开口前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再多说什么。顾海与苏子虽然没有注意到两位师姐的小动作,不过却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倒也没有多做铺垫,苏子便直截了当地问到:“师姐,早上我们来的时候见谢先生念完咒语就消失在了阵里,为何方才叶师姐只是魂魄离身?这其中莫非也有什么讲究吗?” 原以为他们会问些自己不想答的问题,好在两人似乎已经被忽悠瘸了,夏怀若于是放心答到:“你们叶师姐是进到别人的故事里,当然只有魂魄会离身。而谢先生就不一样了,一个人若是想要看到自己的故事,那么必然得用肉身与魂魄一道进去。你会代替书中的自己,重复一切你曾经做过的事,不能也无法反抗。” 苏子听了微蹙眉心再问:“可谢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一遍遍地重复自己做过的事情,这不是很令人不舒服吗?” “若是他有想见却又再也见不到了的人呢?”此话一出,顾苏二人便豁然明白过来,八卦之心熊熊燃起,惹得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去瞧瞧。叶晚池见此情状便向夏怀若开口道:“你快带他们去看看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三人围着阵中的矮桌手拉手坐成一圈,待夏怀若念完咒语,熟悉的光芒再度亮起,顾海与苏子只觉一阵奇异之感,仿佛思绪被人从颅顶飞快地抽出一般,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灵魂出窍。 再回过神时,三人已然落在一座荒城之外。夏怀若向二人提示道:“这故事中有魂飞魄散之人,你们不用拘谨什么,想穿墙想遁地都行。”苏子见城中瘴气弥漫,而仅一墙之隔的城外却并无任何异样,当下便察觉有所不妥,他仗着自己只是个魂魄,放心大胆地绕着城墙上下飞了几圈,最后回到夏怀若与顾海的身边:“这城中光是城墙上就有十数只魂妖,我曾在书上看见过,这种妖怪最喜食人魂魄,虽然战斗力不怎么样,但每每将人困于迷阵之中以瘴气伤人,待人死后趁其魂魄还未离体之时迅速啃食。”苏子说罢看向夏怀若,直到对方满意地冲他笑了笑这才骄傲地朝顾海仰起了下巴。 就在三人玩笑期间,两个负剑的少年仿佛看不见瘴气般一前一后向荒城走去。顾海虽不认得两人是谁,不过其中一人背着的剑他倒是眼熟,那不正是他白天从昆仑千年录中顺走的长天吗。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那名着一身霁青衣衫的少年在踏进城门的前一刻停了下来,他拉住走在身前的少年,略显担忧地说到:“我还是觉得此处不妥,不如我们先回客栈,等秋水补好了再来?”被拉住的少年显然有些不耐,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张灵符对着友人挥了挥:“等你那把破笛子补好又不知道该是什么时候了,若是我们无功而返,岂不是让昆仑域的人看了笑话。”,见对方似乎仍有顾虑,他又补充道:“我是谁呀,我可是蓬莱谢氏谢泊隅,你见过比我厉害的人吗?前年我们拿了游历第一,今年肯定还是我们!”少年说罢将灵符收好便准备进城,那友人也不好再做阻止,只能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递给少年:“把这个收好,若是瘴气进了肺腑便吃了它,这是出门前母亲给我的,只此一颗,你可别弄丢了。”少年虽有些不耐烦,到底还是接过药丸放进了乾坤袋里。 两人前脚进城,后脚城门便轰然关上了。见此情形,顾海一行三人连忙穿过城墙跟了上去。随着二人入城,城内的瘴气也愈发浓重,少年一手将长天从身后拔出,一手牢牢牵着友人,生怕把他丢了。顾海与苏子这时突然发现,那友人竟是个使左手剑的,再仔细一看那剑却也不是秋水只是把普通的佩剑,苏子回忆了一番两人刚才的对话,听那意思仿佛秋水并非一把灵剑而是一支笛子。虽有疑惑,可二人见夏怀若正看得专注便就没好意思问是怎么一回事,跟着一道老实看了下去。 城内瘴气渐浓,最后甚至连顾海都需贴在少年脸上才能看清他们在干什么。魂妖躁动地在瘴气中不断穿梭,只等两人不慎吸入瘴气,它们好饱餐一顿。也不知是哪只格外勇猛的魂妖,竟不顾长天那等灵剑的危险,一个猛子扎到二人中间,愣是将他们给冲散了。 “晏心!晏心!”持着长天的少年赶忙伸手,却不想抓了半天也没抓住对方的手,许是太着急了,少年竟未发现腰间的乾坤袋也已不翼而飞。 “我在,你别着急,小心吸了瘴气进去。”被唤作晏心的少年看似平静地回应着对方,语气里却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顾海似乎猜到了缘由,于是说到:“想来这个晏心必定是蓬莱晏氏的人,未必擅长剑法。看两人似乎一直一起行动的样子,这会儿没了同伴,他只怕慌得很。” 魂体状态的三人开了挂一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在苏子再度回到晏心身边时,几个魂妖像是发现了晏心更易拿下似的直冲他扑了过来,速度快的把苏子都吓了一跳。晏心挥剑斩下其中两个,刚想转身攻击下一个,突然听见那方向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晏心,是我。”他及时收住手中的剑,却没想到这城中竟还有迷阵,那声音原是魂妖用来迷惑他而发出的。就在他停手的那一秒,一只魂妖毫不留情地缴住了他的手腕,只听几声骨头的脆响,晏心的佩剑便从手中脱了出去,他吃痛地大喊一声,也因此吸入了一大口瘴气。 城内的魂妖像是互有感应一般,就在晏心被袭击后不久纷纷涌到了他的身边,它们不断发出尖啸,一次次地撞击拉扯着本就显得有些单薄的少年,他终是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身边持着长天的少年惊惶地在一片瘴气中摸索着大喊到:“晏心!晏心!你怎么了!你说话呀!” “我没事。”晏心勉强撑起身体回应到。 “我来找你!你别怕!我马上就可以找到你的!” 十八 荒城中的魂妖们放肆地攻击着已然失去反抗能力的晏心,甚至有几只格外坏心眼地扬起地上的尘沙去迷他的眼睛。晏心听见少年不安地呼喊声,鼓足了力气尽量大声地回应道:“泊隅,我没事。你别喊了,小心吸了瘴气进去。” 顾海与苏子这才惊讶地意识到,那个佩着长天的少年剑客居然是他们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医术课老师谢泊隅。 眼看着自己面前的魂妖越来越少,而晏心的回应声也愈发虚弱,谢泊隅终于不再相信对方口中的没事两个字。他又斩了面前最后两只魂妖,将长天收回鞘内,伸出双手开始不停地摸索,口中也不断喊着晏心的名字。 终于,谢泊隅感觉自己像是踢到了什么,再一看魂妖的数量也比先前那处多了许多。他又一次拔出长天,待魂妖被驱赶地差不多便赶紧蹲下身。因瘴气实在太重,他直到将脸几乎凑到晏心的鼻尖方才看清,身前的少年从口中不断吐出发黑的血液,半张脸被染得怎么都擦不干净,谢泊隅将他小心地扶起来,颤抖着说道:“没事的没事的!药!药还在我这里,你等着,我找找!我马上就找出来!”他说着便腾出一只手探向腰间本应挂着乾坤袋的位置,而此刻那里却空空如也。 谢泊隅不敢相信地沿着腰摸了一圈,终是惊恐地接受了他把药给弄丢了这个事实,他于是扶着晏心又一次躺下,口中不知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安慰自己般喃喃着:“我去找!我马上就能找到!你等着我,千万别闭眼!”像是不愿谢泊隅离开一般,晏心用尽力气握住谢泊隅的食指,可对方却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食指抽了出去,任凭晏心的手重重垂在地上。 负剑的少年卑微地跪在满是沙尘的地上不停摸索,眼泪在他身下砸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圆坑,他一边摸索一边不停喊着晏心两个字。谢泊隅刻意分出神来留意对方的回应,几回虚弱地应声后,只听一声闷哼,接着便是肉体重重砸在门板上的巨响,谢泊隅赶忙扑回他放下晏心的位置,那里却已然没了他要找的人。 头顶的魂妖不断发出嘲讽般地尖啸,谢泊隅再也没有听到过晏心的回应,他仍不停唤着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直到它变得绕口也没有停下。 良久,谢泊终于隅摸到了那个出门前母亲才新给他做的乾坤袋,他赶忙从里面取出晏心交给他的药丸,直起已经跪麻了的腿,努力向刚才发出声响的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谢泊隅突然僵硬地停下了脚步。苏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他还当也许是那声音有控制行动的作用,于是开口问到:“师姐,这是什么声音呀?” “这是……这是魂妖,啃食人魂的声音……” 就像谢泊隅一样,顾海与苏子在听到回答后亦是僵在了原地。眼前的少年虽不再有所行动,可眼眶中的泪水却像是怎么都无法控制般不断滚落。终于,他毫无征兆地再度跪倒在地,手里的药丸被他捏得粉碎,口中亦不断地咆哮叫喊着晏心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那诡异的啃食声渐渐消失,荒城中的瘴气也逐渐散去,谢泊隅缓缓抬起头扫视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远处那具歪在碎裂门板旁的尸体上。他用长天强行支起自己,咬着牙一步步靠近晏心。那人从小到大都十分乖巧听话,所以既然谢泊隅说了叫他别闭上眼睛,那么当谢泊隅走到他面前时,他便也确实依然乖乖地睁着那双漂亮又澄澈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谢泊隅终是崩溃地再度大喊出声,他拔出长天毫无章法地对着空气一通乱砍,末了颓然松手,任那柄灵剑垃圾似的掉在地上。他将手搭在晏心的灵脉上,那具身体里果然毫无惊喜的只剩下了锁在心头的一魂一魄,他握着晏心的手呆滞地坐在地上,往日里最是爱干净的少年此刻却是满身泥尘。 顾海一行三人就这么与谢泊隅一道呆坐着,像是在等什么又不知道在等什么。终于还是夏怀若开口道:“别看了,我们去下一个故事吧。”她于是牵住两个师弟的手,又是一阵奇异的灵魂抽离感,再睁开眼时,三人已然回到了昆仑千年录中。 虽在谢泊隅的故事中经历良多,可外面倒似乎还未过去多久。叶晚池见三人回了魂,搁下手中的笔苦笑着叹了句:“情字伤人呀。”若是顾海与苏子还未曾进过谢泊隅的故事,他们也许会觉得这几个字莫名其妙,可现在,他们实在想不出除了沉默以外更好的回答。 良久,趁着夏怀若还未翻到下一段故事,顾海小心翼翼地问到:“师姐,谢先生就是从那以后弃了长天剑的吗?”因不知在问谁,夏怀若仍旧埋头翻着册子并未作答,于是叶晚池接到:“不是,不过我们在找到后面的故事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言罢,她思忖了片刻,又补充道:“一个人在一生中总会不断遇到新的人与事,改变了许多次之后才会是你们现在看到的样子。说的简单点,也许也算是一种成长?”大概是叶晚池自己也没搞明白,于是她用了一个略带些疑问的语气来结束自己的回答。 顾海与苏子虽未听的太明白,倒也装模作样地哦了两声。恰巧此时夏怀若找到了第二段故事的开头,三人于是再度告别了叶晚池,手拉手回到了阵中。 第二次见到的谢泊隅与先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剑客不同,他穿了一身与晏心一样的霁青色衣衫,背着那把刻着独活花的长天剑站在蓬莱岛的天水渡口上,日头已渐西沉,他就那么迎着落霞静静站着,远远看上去并不像是个世家公子,倒全然一副云游修士的做派。 顾海注意到谢泊隅背在身后的手上握着一把玉笛,上方坠着块晏氏的紫玉,若是他没有猜错,那也许就是上一个故事中谢泊隅与晏心提到的秋水。像是心有灵犀一般,苏子恰好在此时吟了一句:“长天秋水,孤鹜落霞。”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明明是这么美的景致,到底还是被他衬出了些寂寥。”末了,他又像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人设般补了一句:“唉,真惨。”仅用三个字,就惹得顾海与夏怀若二人对他翻了四个白眼。 十九 落霞将天水渡口白日里悠然又单薄的云雾与海浪映的无比瑰丽,就连潮声都显得更为哗然。一只孤鹤长鸣着从空中掠过,将顾海与苏子的注意力从谢泊隅身上吸引了过去,那鹤盘旋了一圈,最终落在了离三人不远的一处高台。 顾海似是玩心大起般鬼鬼祟祟向它靠近,却在蹬腿准备跳上高台时发现自己依旧和在上一段故事里时一样,只是个魂体。他小心翼翼落在那只鹤的旁边,伸手在它面前晃了晃,果然毫无反应,于是他又像要最后确认一般跑到谢泊隅的面前,大喊着:“谢先生,你看得到我吗?” 也不知怎么的,顾海话音未落,谢泊隅身后的长天剑便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剧烈颤动了起来。顾海还当是那长天的剑灵感应到了自己的魂体,吓得赶紧跑回了夏怀若与苏子身边:“师姐,那把剑不会发现我们了吧。”他有些担心地问到,可再一看被他提问的人此刻正悠闲地抱剑倚在身后的树上,满脸让顾海闭嘴看戏的不耐表情,他竟莫名放下心来。 长天躁动地在剑鞘内不断撞击着,谢泊隅有些奇怪地向身后看了一眼,可那里只有空无一人的海岸,他伸手握住剑把试图将其压制住,却在一瞬间莫名感受到了剑灵似乎在为他做出指引。 海浪有节奏地发出声响,将长天那沉闷的撞击声掩去,顾海一行人只能看见谢泊隅在触到自己的佩剑后便带着丝疑惑的神情向一条竹排走去,于是三人立即跟了上去,赶在谢泊隅登船之前就先各自挑好了位置。 天水的潮声与云洲的云浪包裹着顾海与苏子,第一次见到蓬莱岛此般景致的二人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虽只是魂体无法真正触到海浪与云雾,可二人仍在小小一方竹排上玩的不亦乐乎。夏怀若打了个哈欠,嘱咐一句到了记得叫她,便就地躺下了,也不管谢泊隅的双脚穿过她的肚子踩在竹排上的画面看起来有多诡异。 顺着云洲一路向西,天水的潮声逐渐隐了下去,顾苏二人再向下看时,云雾之下早已没了那浮着浪花的海水,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的高楼广厦,顾海好奇地问:“苏子,你去过俗世吗?”对方摇了摇头,回答道:“去俗世的方法除了乘你来时见到的鹓鶵,就只剩下了消耗修为进行传送,这第一个方法要钱,第二个方法需要庞大的修为储备,你看我像是能行的样子吗?”顾海听罢尴尬地笑了笑,有些可惜地说:“我本来还想带你去俗世玩玩的,可比在昆仑域有趣多了。”他看着脚下钢筋铁骨的建筑物们,不知是想家了还是怎么,竟少有地深沉起来。另一头的夏怀若闭着眼,似是睡得正香的样子,耳朵却一刻也没闲着,将二人的对话全数听了进去。 约莫在书中过了三四个时辰,顾海与苏子为了照顾夏怀若,给她留出足够的空间,二人靠在一起睡睡醒醒了大半段路程。终于,四面熟悉的宗旗出现在了远处群山之间的高台上。顾海迷迷糊糊醒来,见谢泊隅仍气定神闲立于竹排之上,不由心生敬畏,暗道一句不愧是蓬莱谢氏这种大世家出来的少爷,这续航能力跟机器人似的。他晃醒了睡得正香的苏子,接着二人又凑到夏怀若身边唤着:“师姐,我们到了,快醒醒。” 夏怀若猛地起身,见竹排还未靠岸,这才放心地拍了拍胸口,叮嘱到:“一会儿可要跟紧了。”顾海与苏子起初还只是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等竹排靠了岸,他们才终于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 只见船首才刚触到岸边的石阶,长天便再度躁动地颤抖起来。谢泊隅原想伸手控制,不想才刚接触到剑把,长天竟自己从剑鞘中飞出,引着谢泊隅直直向一个方向飞去。谢泊隅倒也不觉有何不妥,干脆就施了个御剑诀跳上剑,由着长天自己往目的地赶去。 见此情状,夏怀若早有准备地迅速御剑跟上,顾海与苏子亦跟着对长天与秋水施了咒紧随其后,原本还有些担心此等灵剑会不愿受他们驱使的二人在成功使出御剑术后终于放心感叹了一句:“还好我们没把剑放回去。” 三人一路跟着谢泊隅前进,越走场景便越是熟悉。从昆仑域入口的石阶一路向上,没用多少时间便到了昆仑山门下的登仙柱旁,谢泊隅似是知道昆仑的规矩,于是从剑上下来,将长天收回了鞘内。他取一道符篆又施以引灵咒,原本又生出一丝想要开始躁动苗头的长天剑便立刻安分了下来。那道符篆燃成一簇蓝色的火苗,悬在谢泊隅的身前为其指路,谢泊隅便背着手悠然提步跟上 “他好像真的跟在座荒城那时不一样了。”苏子从空中看下去,虽看不见谢泊隅的表情,但却莫名能感觉到第一段故事中那个意气风发,甚至有些自负的少年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师姐,谢先生从荒城出来之后发生了什么?”苏子御剑来到夏怀若的身边问到。顾海见了也一道跟上说:“是呀是呀,我也想知道。” “谢先生带着晏心前辈的尸体回了蓬莱岛。因并非昆仑域人士,所以晏心前辈的一魂一魄并没有被送上云游台。但不知何故,不过两年,蓬莱晏氏便将那一魂一魄给了昆仑晏氏的小少爷,也就是你们之前看到的天生少了一魂一魄,故而一直沉睡不醒的晏舟。”夏怀若沉默了片刻,似是思索了一番,接着看了眼苏子脚下的秋水说:“他们把秋水笛主人晏心的一魂一魄给了晏舟,而晏舟又继承了昆仑晏氏的家传灵剑,喏,就是你脚下的秋水剑。”苏子听见这番话,忽然像是那剑烫脚似的后退了两步,直直从梨林上空掉了下去,秋水也因无人御驶而跟着苏子一起往梨林落去。 好在此时苏子仅为魂体,他一屁股跌坐在颗梨树下,刚想揉揉屁股,却发现毫无痛感,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谢泊隅的故事里。许是先前过于惊惶,一时间发现自己毫发无伤的苏子只呆坐在地上并未离开,全然没有注意到秋水正对着他的颅顶落了下来。 早前的课上,掌门便已提过,就算是虚无缥缈的魂体,拥有剑灵的灵剑也能将其斩杀。顾海御剑追去,却怎么都握不住那白玉雕刻的剑把,他大喊一声苏子的名字,希望对方能够躲开,苏子却似仍旧没有反应过来似的抬头眼看着秋水向自己刺来。 “世间万物,皆受我召。天地众生,皆从我令!”夏怀若紧皱眉头迅速念出口诀,双手亦飞快地结印,待最后一字出口便从剑上纵身越下,她一手捻诀,一手握住自己的佩剑,两指抵上剑身,霎时梨林中的梨花皆被笔直引向空中,就连秋水的下落速度也慢了许多。夏怀若见苏子仍未反应过来,于是将食指在剑刃上一划,用自己的血在剑身写下一道咒,最后一笔完成的刹那,一道道蓝光从剑身涌出,离弦之箭般冲向苏子,终于在秋水即将触到他眉心的那一刹那将其定在了空中。 二十 许是方才的场面过于震撼,顾海竟御着长天一头撞在树上,这下才算终于把苏子给乐醒了,他于是反应过来,赶忙收了剑从地上爬起来,深深对夏怀若作了一揖以表感激。顾海与苏子原只知道夏怀若厉害,今日一见才知原来竟实力深厚至此,于是不由在内心一番感慨,顾海更是暗自发誓也要成为这样的人,让将来的昆仑弟子们都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云游台灵石上。 等二人真正缓过神来,顾海有些疑惑地问到:“师姐,你不是说我们作为魂体进到书里就不能和任何事物互动吗,那刚才那些梨花是怎么一回事啊?”夏怀若有些无语地抱着剑答道:“笨不笨啊,人有魂魄,自然花也有,那些不过是花魂罢了。召花魂以制剑灵,懂了吗?”她伸出手敲了敲顾海的脑袋,此时的少年们还稍比夏怀若矮些,不禁让她油然而生一股得意之感。 三人理了理衣衫便又追上谢泊隅,此时他正往论剑峰的方向去。顾海与苏子仗着对方看不见他们,大摇大摆地围着谢泊隅评头论足,看了半天也没挑出什么错处来,倒是说了好些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仙人之姿之类的词。 就在顾海与苏子还沉浸在谢泊隅的美貌中时,一行人已然到了论剑峰,拐进一条小道便是顾海曾见过的那片雪竹林,此地因位置极佳,最适合凝魂结魄修养生息,故而常年空置或由身体孱弱需要调养的的名士借住。 离林中的小院还有一段距离,顾海与苏子便听见了一阵剑气斩落叶之声,二人心中不由感慨这到底是把多强的灵剑才能生出如此凌冽之气。谢泊隅与他背上的长天剑似乎也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原本点在谢泊隅身前用来压制剑灵,并命其引路的蓝色火焰在剑气划过的瞬间将剩余的符纸燃烧殆尽,它在剑鞘中激烈地颤动着,仿佛只消谢泊隅一声令下便会即刻脱鞘而出。 谢泊隅本想强行压制长天的剑灵,不想才刚将手放上去,那剑便引着谢泊隅一路向林中的小院飞了过去,院中似也传来依稀一声剑鸣,待旁观的三人赶到时,两道身影已然交起了手。 那与谢泊隅对招之人似乎是个方才十五六岁的少年,生生比谢泊隅矮了大半个头,身形也略有些单薄,不知是不是谢泊隅刻意试探,顾海正数到第十招时,原本打得有来有回的少年便被缴了剑,又顺带着脚下一个不稳,竟腿一软摔在了地上,还将发间用于固定的玉簪摔了下来,一头长发恰好掩住了他应当生的不错的面容。谢泊隅将安分下来的长天收回鞘内,又一手持着少年的佩剑,说到:“招式灵动,却力道不足。剑锋凌厉,可又过于飘忽。你还配不上此等灵剑。” 少年一听还以为谢泊隅不打算把剑还他了,于是忙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恶狠狠地说:“把秋水还给我!”谢泊隅听见秋水二字先是一惊,接着再度确认道:“你说你的剑叫什么名字?”那少年见谢泊隅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还以为对方曾听说过秋水剑之名,于是将面前的乱发撩开,趾高气昂地扬起下巴:“我说,把秋水还给我!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与谢泊隅一样,顾苏二人在少年撩开乱发,露出那张清瘦面庞时不约而同一个愣神。原来这少年竟与晏心有几分神似,若是撇开他这有些嚣张的态度不谈,光看那眼尾天生带着些胭脂红的眼睛,他们几乎就要以为晏心还没有死了。 “你叫什么名字?”谢泊隅上前将剑递给少年问到。 “昆仑晏氏,晏舟。”少年接过剑,有些疑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心想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坏人,于是又反问道:“那你呢,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你总不能听完就这么走了吧。” “蓬莱谢氏,谢泊隅。”他礼貌有疏离地着对晏舟作了一揖,接着看向晏舟那双熟悉又明亮的眼睛,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取出一只青玉制成的短笛:“这个,送给你。”说罢,他不由分说地将玉笛塞进了晏舟的手中。少年推脱了一番,见实在拗不过,只好收下:“谢,呃,谢前辈,这笛子叫什么呀?” “秋水。”谢泊隅垂眸温柔地看着那把玉笛答到。 “咦,那岂不是和我的剑一个名字,可真巧!”晏舟将玉笛在手中把玩一番,接着跑回屋内将它好好收了起来,再出来时谢泊隅已然行至院外即将离开。晏舟似是身子不好,方才过了几招便显得气色不佳,连嘴唇都有些发白,于是他只在院内对着谢泊隅的身影喊到:“谢前辈,路上小心,我们有缘再见呀!” 谢泊隅并未转身,只是举起一只手挥了挥便一路走出了雪竹林,待衣上最后一片飘雪也融成了颜色稍深的水渍,他这才转身看往小院的方向喃喃道:“他与故人,甚是相像。” 顾海一行并未随着谢泊隅离开,他与苏子好奇地打量着晏舟。见那人进了屋二人便也跟着走了进去,只见屋里满是瓶瓶罐罐,各式药物药材摆了小半个屋子。晏舟的气色极为难看,直到他服下几颗乌黑的药丸才稍见好转,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当个天真烂漫的小少爷。他将一头青丝随意地拢起,满心欢喜地打开那个放着玉笛的匣子将秋水笛取出来把玩,末了却又一脸困惑地缓下了手上的动作:“蓬莱谢泊隅?泊隅?哎呀,忘记问是哪两个字了!” 趁着少年正懊恼之时,夏怀若仿佛上了瘾一般敲着顾海与苏子的脑袋说到:“别看了,该走了。”二人吃痛地齐齐瞪了他们的师姐两眼,原还有些想要发作,可转念一想,看夏怀若的样子还挺像是会把他们丢在这里撒手不管的人,到底还是怕她把他们丢了,于是只好不服气地嘟着嘴把手递给了那个一脸坏笑的师姐。 再次回到昆仑千年录,叶晚池仍旧在自己带的本子上写着些什么,顾海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她便又将它合了起来。“还有两段故事,看完回去应当还不是太晚。”叶晚池笑盈盈地对他们说到。顾海看着叶晚池那笑的弯弯的亮晶晶的眼睛,却总觉得她像是在刻意回避些什么,可到底是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就此作罢,心想着也许是自己多虑了也未可知。 夏怀若原本想将谢泊隅的册子放回书架上,末了却仍旧带着它又回了两位师弟身边:“我们还要再去一次荒城,你们可以看看谢先生是如何破阵的,应当会对你们有些帮助。” 三千界阵炫目的光芒再度亮起,顾苏二人也又一次随着夏怀若去往了那座荒城之中。 二十一 许是第一次来时过于好奇,顾海与苏子并未过多地关注过城外的环境,如今又一度到了这里,二人不免好奇地打量了起来。彼时谢泊隅正在一家茶楼修整,而晏舟则不知去向,顾苏二人出了茶楼便开始各处瞎逛。也不知是这镇子太小,还是顾苏二人与那荒城过于有缘,一来二去一行人竟又来到了荒城之外。 事实上,从那人群熙攘的小镇出来不过几百米之远便是万物萧条的荒城。顾海与苏子又一次拿夏怀若当百科全书似的问到:“师姐,怎么才隔离这么段路程这里就没人了呀?”夏怀若刚准备回答,苏子便又补充道:“还有,为什么附近就有这么个凶煞之地,镇里的人却什么都不提呢?” “这镇上有一句话。”夏怀若稍顿了顿,接着说到:“不闻城中之事,不寻入城之人。” 见顾苏二人一脸疑惑,她便只好继续解释道:“这荒城其实并非荒城,不过是江氏为了两年一度的游历而布下的阵。前面镇子上的人也都知道这事,平日里他们该进城便进城,但到了游历的时节就再无人去往城中,亦不会过问城中之事,只等抽到荒城的昆仑弟子试炼结束,江氏闭阵收妖,一切便恢复如常。”夏怀若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说完这番话,接着挑了挑眉示意两位师弟有话快问。 顾海与苏子见谢泊隅似乎仍未从镇中出来,于是又复开口:“可是稍微搭把手提醒两句也没什么吧,为何镇里的居民连只言片语都不愿提起呢?”顾海有些困惑地看着那道腐朽斑驳的巨大城门,不禁为那些丧命城中的昆仑弟子惋惜起来。 “顾海不知道也就罢了,苏子你怎么都不明白呢?这云巅之上一域一境一岛,那么多寻仙问道之人,除了世家弟子,又有几个能靠自己闯出些名堂来?想要脱胎换骨光耀门楣,唯一的机会便是入学昆仑。既然想要有所作为,那么必然早已做好了付出的准备,不是吗?”她难得认真地说出这番话,于是便更令顾苏二人为之深思。沉默间,那个负着长天的男人已然来到三人身后。 谢泊隅踏过满地枯草的声音惊动了顾海一行人,他们转身向来人看去。与之前的故事中不同,他并没有穿那一身与晏心一样的霁青衣袍,而是如同第一次来荒城时一般,一袭灰袍外罩着件银线织成的精致外披,不用猜都能知道是蓬莱谢氏之人。他满眼复杂地抬头看着荒城那块已然腐朽到看不清名字的匾额,许是想起了晏心之事,良久都未有其他举动。 天色渐暗,远处的镇上已升起缕缕炊烟,谢泊隅趁着还能看清附近的情况,在荒城周围走了一圈,又用长天刻下了许多记号,接着便收拾出一处草堆坐了下来,仿佛在等什么人的样子。 顾海与苏子倒也没闲着,他们先是跟着谢泊隅转了一圈,待他坐下又一齐跑去那些做了标记的位置仔仔细细看了几回,等确定自己记清楚了方才回到谢泊隅身边。 也不知是江氏列了阵的缘故,还是这荒城的月亮就是比别处要亮些,待夜幕彻底笼上荒城,月光竟将它照的无比清晰,就连城中溢出瘴气的流动之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顾海与苏子觉得有些奇怪,上次来这里时,就连城墙上都蹲满了魂妖,怎么这回就半只都没见着,许是注意到了对方与自己有同样的想法,两人一拍即合,抄起剑就大摇大摆穿过城墙进了荒城。 城内的情况与头一回来时倒是没什么不同,因瘴气过于浓重,顾苏二人起初并没有发现什么,再向前走了一段距离,二人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比他们高上不少的清瘦背影。那人持着剑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顾海与苏子乍一看还以为碰到鬼了,吓得几乎要抱在一起,可转念一想他们也不过是两个魂体,况且并非在现世,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二人于是定了定神,准备将对方好好打量了一番。 身前的少年背着个白玉制成的剑鞘,穿了一身与其他昆仑弟子无异的月影白衣袍,用于束发的发冠与发簪皆以上品羊脂玉制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苏子莫名觉得那剑鞘有些眼熟,抬手一看,不正是自己手中秋水剑的剑鞘吗。他于是赶紧绕至少年的身前,抬头一看,果然是晏舟。只是对方此时双眼无神,竟似当然在沼湖边失魂时的白芷一般。 “他被魂妖造的幻境困住了。”夏怀若不知何时跟着二人进了荒城,她幽幽在后面补了一句,倒是又把两个师弟吓得不轻。“书上不是说魂妖的幻境并不难解吗,为何晏舟前辈还不醒来?”苏子说完与顾海一道眼巴巴看着夏怀若等对方解答,而夏怀若也像是已经习惯一般解释道:“魂妖的幻境虽然易解,但它们造出的幻境皆为重复已发生过的真事。” 夏怀若走到那个比自己稍高些的少年面前,看着他那双带着些胭脂红的漂亮眼睛,有些心疼地说到:“他在幻境里看见了晏心,看到了属于谢泊隅的真正的不老梦。” 少年手中的秋水剑隐隐闪着寒光,似乎想要传达幻境中人的愤怒与悲哀,剑穗在风中一阵阵轻轻晃动着,等了许久也不见少年醒来。终于还是一只魂妖壮起胆子飘到了晏舟面前,它在动手前稍顿了顿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鸣,在三人听来竟似哀叹一般。 魂妖接着又尖啸一声向晏舟狠狠撞去,少年被巨大地冲击力撞地后退数步终于醒来。他用秋水勉强支撑自己,捂住心口吐出一口有些发黑的血液。事实上,城中的魂妖已所剩不多,晏舟并非平庸之辈,早在顾海一行人到达荒城之前他便已将城中的妖物清扫了大半,若非不慎入了幻境,此刻他应早已出城才对。 握着秋水的少年半跪在地上,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因为哭了,此刻他的眼睛似乎依稀带着些红。他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满是悲愤的咆哮着吼出心中难言的痛苦,猛地起身提剑向余下的魂妖们斩去。 荒城之外,谢泊隅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般惊讶地向城内看去,他取出一道符篆往荒城的方向一指,霎时那符纸便燃成了灰烬。 “啧,真是惯坏了,竟孤身入城。”谢泊隅有些不满地抱怨了一句,接着飞快在城外被他做了标记的几处地点挥剑消咒。那些覆在城墙上的咒文在接触到长天的瞬间便开始逐渐隐去,待到最后一道咒文彻底消失,谢泊隅终于带着满脸无法掩饰地担忧与急躁入了城。 二十二 虽阵已大破,然而此时城中的瘴气仍未散去,谢泊隅点了张符纸试图看清周围,但那瘴气实在太浓,到底无济于事。他于是开始大声呼喊晏舟的名字,一声一声却无人回应,恍惚间谢泊隅像是回到了四年前初春的某天,他也曾像这样喊过另外一个名字,而那人同样没有回应自己。 “晏舟!说话啊!晏舟!!!”慌了神的谢泊隅不断嘶吼着试图得到回应,可荒城中却始终只是一片寂静。初春那尚有些刺骨的寒风不识趣地将瘴气一阵阵朝谢泊隅面前吹,他也顾不得会不会将瘴气吸进去,只是一味地重复喊着晏舟两个字。 在瘴气的遮掩之下,晏舟只静静站着另一头听着谢泊隅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他难得的木着张脸直直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泪却在眼眶中不断打着转,似是有意克制一般怎么都没有流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明,谢泊隅颓然地拖着副疲惫地身体行尸走肉般喃喃着什么沿路向前,恍惚间似乎有什么人从浓雾后逐渐向他走了过来。那人的眼尾微红,手中握着把青玉短笛,身形略有些单薄,谢泊隅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眼神清明的少年带着些笑意向自己靠近,他不可置信地试探着唤了一声:“晏心。” 面前的少年在听见那个名字后僵硬地停下了脚步,又像是早已料到一般,他勉强扯了扯嘴角,撑出一个自以为无所谓的笑对谢泊隅问到:“你喜欢的人叫晏心……对吗?”,“……对。”直到听见晏舟的提问谢泊隅方才反应过来,他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他会吹笛子?” “是。” “那把笛子,叫什么名字?” “秋水。” “我和他,很像吗?”晏舟含着满眶的泪水问出这个问题,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却不知为何仍期待着谢泊隅会给他一个不同的回答。 “嗯。”又是漫长的沉默之后,谢泊隅终于坚定地出声,他不敢去看面前的少年,只能寻找依靠般握紧了手中的长天剑。 晏舟的眼泪到底还是决堤般滚落,他仿佛祈求般上前,盯着谢泊隅那双不断回避的眼睛问道:“你就不能骗骗我吗?” 谢泊隅缓缓抬起头看向晏舟,他极尽温柔地打量着那双被眼泪浸湿的眼睛,最终哑着嗓子答道:“我从未对你有过半字虚言。” “你撒谎!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啊!”晏舟后退着咆哮出声,往日里澄澈的双眼此刻布满通红的血丝,他将那把名为秋水的青玉短笛重重扔向谢泊隅,接着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号啕大哭起来。谢泊隅站在原地,不知为何并未伸手去接那把短笛,而是眼睁睁看着它从自己胸口跌落,重重掉在那尘埃滚滚的地上摔得粉碎。 天已大亮,荒城中的瘴气也已散的只余薄雾一般。晏舟依然蹲在地上没有起身,他将头深深埋在膝盖间,有一下没一下的哽咽着。终于,还是谢泊隅先有了动作,他小心又轻柔地将那一地碎片收进随身的佩囊中,未再多言一句,转身独自离开了荒城。 萧萧寒风将晏舟身边的沙尘卷起,他恰巧在此时抬起了头,呆呆看着谢泊隅被尘土与瘴气遮地模糊不清的背影渐行渐远。 顾海一行三人站在街边看着一切开始又结束,大风将晏舟身后秋水剑的剑穗扬起,恰巧拦在他的眼侧,无人得见他现在的表情,只能依稀瞧见他咬紧了惨白的下唇,直到鲜血又将它染红才终于松口。 “师姐,我们回去吧。”苏子拽了拽显然已经入戏了的夏怀若,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回应道:“啊,好。”末了又像是彻底回神了一般说到:“等等,跟我来。”顾海与苏子闻言跟上已然提步向城外走去的夏怀若,在出城的前一刻到底还是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晏舟。一席白衣的少年背着把以白玉为鞘的灵剑,惨白着一张脸堪堪起身,毫无血色的嘴唇上是一道鲜红的牙印,单薄的身子像是随时都会被寒风吹倒似的站在一地白霜上颤抖着许久也不曾挪步。 三人一路无言,直到行至入城前夏怀若让两位师弟事先留意过的标记处。此刻这里已全然没了任何法术的气息,夏怀若将一道符篆覆上城墙,顿时老旧的砖石上便依稀映出了一个卦象。苏子上前查看了一番答道:“是震卦,阳爻。”夏怀若肯定地点了点头,接着说到:“荒城之阵以八卦为基础,虽看似凶险难破,实则并不复杂。按顺序下去,入城前的八处皆可解得。不过虽然位置一致,但未必仍是这一爻,所以万一你们将来游历时抽到这条路线,还需随机应变。” 顾海与苏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表示他们听见了,夏怀若也不管他们到底明白了几分,见到回应后便拔剑抵住墙砖,在方才显映出卦象的位置看似随意地挥了几下。因无法术及修为附着在上,夏怀若才刚停下手,那几块被剑尖触及的墙砖便骤然开裂,碎成了数块小石渣。 见顾苏二人一脸惊异与羡慕,夏怀若却显得有些无奈:“你们若是好好听课了,这会儿就不该是这个表情。”她不知第几次出手挨个敲了两位师弟的脑袋,希望能让他们长点记性,她叹了口气问到:“我问你们,谢氏道剑集公示招式的第三招叫什么?”听见这个问题,顾海尴尬地向苏子身后缩了缩,与他一道上课的同门都知道,他向来只记招式不记名字,这会儿倒好,他不但说不上名字,甚至连招式也没认出来。 好在苏子思忖了片刻灵光一闪,试探着答道:“莫非是,破阵?”夏怀若听罢,假意伸手又要去敲苏子的头,吓得他赶紧又将顾海推到身前。“别躲了,就是破阵。” 夏怀若一副诡计得逞的表情坏笑着又接下去说到:“大多数抽到荒城的弟子都以为城内的魂妖才是试炼,将魂妖全数斩尽就能满分。其实不然,这荒城之阵也是试炼的一环,只有斩灭魂妖再破了阵才算真正完成了试炼。明年若是你们抽到了荒城,可得好好看看道剑集,别到时候找到了卦在哪却不知道阵该怎么破了。”顾海与苏子尴尬地连连点头答应,盯着地上的砂石不敢看夏怀若,生怕她再将他们数落一顿。 见对方良久都未再开口,二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抬头,原来此刻的荒城已渐回复生机,那几块裂了的城砖与周围老旧的城砖一道恢复如新,风中卷来的也再不是尘泥,而是初春清晨那独有的青草香气。几只说不上名字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向城内飞去,停在一枝高出城墙的树梢上,顾海仔细一看,那树梢竟已生出绿芽。 满城的万物蓬勃之意惹得顾苏二人想再入城看看,也顺便瞧瞧晏舟怎么样了,夏怀若却在此时拦下了他们说:“该走了,不用知道没必要知道的。”二人自知拗不过夏怀若,于是只好伸手任她握住。 苏子到底是在离开的前一刻匆匆回头,向那霜雾散尽的城中瞧了一眼。白衣的少年拨开被春风吹得糊在脸侧的剑穗,起身缓缓向路的另一头走去,风将他的衣袂卷起,遥遥看去,仿佛下一刻就会登仙离去一般。 二十三 回到昆仑千年录时,叶晚池的神色显然与先前不同,夏怀若原想上前询问何故,却被叶晚池催促着赶紧看完最后一个故事回小院再说。她的衣摆微微有些沾湿,显然是方才出去过的样子,顾海算了算时间,加上先前她似乎一直写着些什么,估摸着许是去了藏书楼,那处离规诫阁不远且需经过一片小林子正合了叶晚池现在的情形。 不过到底是两位师姐之间的事,顾苏二人再好奇也知道要看场合,不会什么都问,于是老老实实等在一旁,待夏怀若与叶晚池结束了对话才满脸期待地跟着进了三千界阵。 夏怀若在入阵前将谢泊隅的册子放了回去,按她的话说这个故事里没什么可学的,当场电影的结局看就好。 二人眼巴巴地看着夏怀若只等她赶紧带着他们进去,不想夏怀若却迟疑了片刻,对顾海与苏子说到:“你们把长天和秋水放回去吧,那毕竟是别人的剑。何况你们现在还控制不好剑灵,若是再出现方才的状况,我也不能保证次次都能救到你们。”她说的斩钉截铁不容半点抗议,顾苏二人纠结了一番,终是依依不舍地将两把灵剑放回了各自的兰錡上。 那把白玉为鞘的灵剑被稳稳置于兰錡之上,通体纯白的剑身上只有剑眼处嵌着枚象征晏氏的紫玉,苏子将指尖轻轻触上,竟莫名感到一丝绝望之意,恍惚间似与原主共情一般。再转念一想,晏舟早已魂飞魄散又何来共情一说,无非是灵剑认主念念不忘罢了。想到这里,苏子快步从书架前离开,更对最后的故事感到好奇起来。 三人再度来到书中,依然是熟悉的天水渡口,不同的是这次方是清晨,太阳被流云与海雾层层笼罩,满目皆是清冷。晏舟背着秋水立于栈桥尽头,遥遥望向远处平静的海面。 这日恰巧是大寒,许久未曾下雪的蓬莱岛竟纷纷扬扬下起雪来。晏舟伸出手去接,那些雪花却并未在触到掌心时融化,他愣神瞧了一小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许是穿的过于单薄了。他于是拢了拢外披,将双手举到面前呵了口气,顿时便出现了一团白茫茫的雾气。 手中传来的些微暖意令晏舟有了几分动摇,他再将手摊开,见那些雪花已然化成几滴水珠,一侧手便落了下去。今天天水渡口的风有些大,海面虽是未见大的波澜,然而漂浮于上方的薄雾却流动地异常迅速,风将晏舟的袍子吹得直响,一头青丝也缠着剑穗一道在风中轻舞着。 他今日并未着昆仑弟子那身月影白的袍子,而是换上了昆仑晏氏寒兰紫的衣衫,这似乎是晏舟第一次此般穿着出现在谢泊隅的面前,他原是想甩开一切晏心的影子,可思忖半日,到底自己连心头的一魂一魄都是晏心的,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晏舟来到天水渡口前其实想了很久,喜欢谢泊隅的到底是他自己呢,还是锁在他心头属于晏心的那一缕残魂,可终究他仍是想不明白。 自那日从荒城一别后,谢泊隅每日清晨都会去天水渡口站上那么一小会儿,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等,只是总依稀存有些期待。今日的天气格外冷,谢泊隅刚出门便飘起了雪花,他伸手接住一片,心中不禁想起晏舟那副就算施了护身咒也并不怎么抗得住的身子。 谢泊隅踏着薄薄的积雪来到天水渡口时恰巧碰见晏舟回过身来,少年的长发被风吹得遮住了半边脸,许是雪太大迷了眼,谢泊隅一时竟不好分辨对方脸上的表情。他一步步向栈桥尽头靠近,最后立于少年面前。 晏舟依旧是那副孱弱又桀骜的样子,泛着些胭脂红的眼尾带着丝丝笑意看向谢泊隅,仿佛并不介意那日荒城谢泊隅留下他独自一人。 谢泊隅看着面前的少年着一身他未曾见过的紫衣,衬得那张本就有些病态的脸愈加苍白也莫名的更为精致。他一时语塞便只沉默地站在原地,风雪似有愈演愈烈之势,将他与面前的少年之间隔出一道屏障。 雪幕后的少年欲言又止地张口,接着自我否定似的抿上唇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般对谢泊隅说到:“谢前辈,那日你走后我在荒城待了很久。” 谢泊隅见他这番说辞,只道晏舟心有不满,原想解释些什么,再一想到底是自己的错,于是在出声的前一刻改口道:“对不起。” 晏舟听了仍是那个一成不变的笑容,谢泊隅莫名有些不安,却又不好说是为什么,只是少年脸上的表情太过缥缈,再不似从前那般肆意。 “我在城里想了很多。大抵也并非你的错,所以我不怪你了。也算是人间难得一相见。” 晏舟说罢解下身上的秋水剑将其递给谢泊隅:“我弄坏了晏心前辈的秋水笛,这个就当赔礼吧。” 谢泊隅有些不明所以地伸出双手接过秋水,刚想告诉晏舟他也并没有再为此生气了,面前的少年便清醒地向后踏了一步,谢泊隅甚至未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眼睁睁看着那道紫色的身影从白茫茫一片的天水云洲直直坠了下去。 捧着秋水的青年就那么呆滞着,他努力地想喊出声,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栈桥尽头积雪中的那双脚印,捧着秋水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滚滚云浪间渐渐升起无数银白色的光点,修习之人皆知这是生魂碎裂后的萤火,一个修士存在过的最后证明,自此之后生生世世,世间再无此人。 谢泊隅终于还是满目惊惶地开口,却到底只能发出些沙哑的气音,他颓然跪倒在满地积雪间,弯下腰将秋水紧紧搂在了怀里。 顾海一行站在不远处看着青年佝偻着身体不住地颤抖着,那一节从他怀中露出的白色剑穗迎风飘摇,仿佛在与什么人道别一般。 这次夏怀若未再说什么,仿佛赶时间似的径自便将二人带了回去。顾海与苏子亦没有什么可说的,只在离开昆仑千年录前又各自瞧了一眼长天与秋水两把剑。苏子如先前那般将指尖抵上剑眼处那枚紫玉,果真依然是那冬雪般冷冽彻骨的绝望。 待顾苏二人离开了昆仑千年录,叶晚池这才开口问道:“你带他们去看谢先生的往事做什么?”夏怀若一反先前的沉稳可靠,狡黠地答道:“找个足够转移他们注意力的故事呀,在事情解决前让旁人知道那日阙阙把白降的玉佩留下来了可就不好了。”她说罢撒娇似的抱住叶晚池的胳膊说:“该你说说方才你查到的东西了。” 二十四 三千界阵的光芒幽幽映照着阵旁的二人,叶晚池翻开手中的笔记,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本做着藏书楼标记的古籍,将其中对应的内容一一指出道:“昆仑千年录的故事中,叶家先祖们确实是用破梦蛊灭了白降的肉身,但我先前在家中的书房里一直未能找到发挥破梦蛊最大威力的方法,于是方才趁你们又入了阵,我便到藏书楼去碰了碰运气。” 说着,叶晚池将食指指向那本从藏书楼带出来的古籍:“如果我猜的没错,这句引母蛊使子蛊共鸣的意思是要以生人为祭,在此人身上种下母蛊,并对其施术催动子蛊。”说罢她抬眼看向夏怀若,对方显然同样认为这种方式过于残忍而沉默着没有做声。 夏怀若曾听叶晚池说过,被种下叶氏破梦蛊之人,其浑身筋脉都将被蛊虫啃食,无一处可幸免,待筋脉尽断,蛊虫便会寻至心脏,如同对待那些支离破碎的筋脉一样将其撕咬成一堆烂泥。 昆仑千年录外,顾海与苏子刚从幽暗的楼梯拐出来就碰见了方一诺,他们还道是偷溜出门被发现了,赶忙认错求师兄别告诉掌门与江行歌,二人如今已然被收了佩剑,若是再被发现有什么违纪之处,只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再摸到剑了。 与想象的不同,方一诺见了他们亦是一愣,直到听了他们的说辞方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如往常一般温柔地对两位师弟笑了笑说道:“你们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不是来逮你们的,更深露重我来给你们叶师姐送件外披。”他抬起手臂晃了晃,顾海与苏子这才注意到,上面原来还搭着件绣着银杏叶的墨色外披。 顾海的八卦之心顿时熊熊燃起,他带着些好奇问道:“师兄,你不会是喜欢叶师姐吧!” 原以为方一诺会顾左顾右而言它,没想到他倒是干脆地承认了,这下反倒是顾海与苏子羞地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二人于是匆匆道别,向上阳峰的小院赶去。 昆仑的夜里总是一片寂静,连白日里的鹤鸣都不再能听见,瑟瑟秋风一过更是添了几分寂寥。苏子抬头望向满天繁星,突然问道:“你说,晏心和晏舟前辈还能变成星星吗?”顾海于是跟着抬头,那点点的光亮不停闪烁着,就如方才的故事中被天水云洲拍碎的晏舟的生魂一般。 “我不知道,但还是希望会吧。”二人安静地走在石子路上,除了碎石摩擦的声音再也听不见其他。他们不由回忆起故事中那两个惊才风逸的少年,曾几何时他们那两双同样澄澈的眼里一个满目温柔,一个意气风发,而最后却只留下空洞与绝望。 回到上阳峰,昆仑弟子们的住所聚集之处被四季之阵安稳地护于其中,月光冷冷洒在那些开得正好的凌霄花上,看起来竟不再似白日那般浓烈,而是意外的柔和。 顾海举目遥遥看去,远处的楼尖上似乎有什么人正抱剑站着,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江行歌。他心下一惊,赶忙拽着苏子跑到一处墙沿紧紧贴着,生怕被发现,好在江行歌的注意力似乎并没有被他们吸引过来,始终只看着一个方向。 顾苏二人于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上阳峰的湘竹林,此刻似乎有什么人正在林中舞剑。好在二人隔得并不远,他们小心翼翼地探头瞟了几眼,恍惚间竟以为是又见到了故事里雪竹林中的少年。 林中之人着一席月影白的衣袍,被竹叶映得与当年晏舟那身落满雪花的霁青衣衫极为相似,她一转身,发间那条天蚕丝织成的发带便迎着月光散出璀璨的光芒。少女手中同样一柄通体纯白的灵剑,与晏舟所持秋水的和煦之气不同,那柄剑的剑气透着股严冬才有的凛冽。 她最终腾空而起,在一个利落的收招后悠悠落下,稳稳立在了一根湘竹的竹尖。少女背对着江行歌所在的那处小楼,似乎一直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顾海与苏子仰头望去,她原就清瘦的侧脸在月光的映衬下更显得棱角分明,莫名生出一股不可触及之意,她的脖子上依旧是一道刺目的鲜红,仿佛轻轻一折便会像故事中的少年们一般魄散魂消。 寒光熠熠的霜降被收回鞘内,鞘上的穗子随着剑鞘的震荡轻晃了几下,江行阙轻盈地从竹上跃下,那根湘竹只是稍弯了弯便恢复了原样。她踏着一地月光,全然一副与白日里的调皮捣蛋不同的模样,一个人向自己的小院走了回去。 远处楼尖上的江行歌依旧抱着剑静静地看着江行阙离开,许是他站的太高,那月亮明晃晃挂在他身后,在顾海与苏子看来,此刻的江行歌竟仿佛不染凡尘的月神一般。 许是已至深秋,又或许是今夜的月光过于寂寥,故事中的那些人太过无奈。两个少年竟莫名有些落寞,苏子望着江行歌手中那把名为风落的佩剑,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悠悠吟道:“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 “周而复始,循环无端吗?”顾海听罢喃喃说到。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故事中的少年们,于是在心中默默祈祷那些过于凄楚的故事不要再度重演才好。 顾海与苏子回到住处时,院内的银杏正被风吹的沙沙作响,先前听方一诺说这是他亲手移到院中的还觉得有些费解,今日得知原来他属意于叶晚池方才恍然大悟,那一树灿黄的银杏叶不正是昆仑叶氏的标志吗,回想起来,叶氏族人皆着黑底金叶衣衫,佩银杏墨玉,只是平日里只在昆仑见到叶晚池,故而总觉得她该着一袭白衣。 二人原打算在院中等方一诺回来,然而到底没撑住,齐齐在那银杏树下的竹椅上睡了过去。 方一诺回到小院时,二人睡的正香,他于是施了到安神咒将两位师弟带回了各自的屋中,独自一人又复回到了那株永不凋谢的银杏树下。 虽然顾海与苏子还未知晓,但此时的昆仑域已岌岌可危,方一诺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他想着曾经的自己也与他们同样无忧无虑过便就再不忍心,于是一次又一次的告诉自己再等等,他们该是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才对。 黑色的瘴气自梨林阵下丝丝缕缕溢出,飘散在昆仑域的空气之中,逐渐变得看不见也摸不着,沼湖之下沉睡着的魂灵在这百年之间无数次地梦见一个女孩被自己的族人捆在天罚柱前一剑惯心。他挣扎着想要醒来,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睁开双眼,而如今,他渐渐感受到了曾经属于他的力量,他想,也许离他的苏醒之日已经不远了。 二十五 晏吟立于沼湖岸边,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地看着那平静湖面下发出的浅浅青光。他也许是整个昆仑域唯一一个希望白降醒来的人,他希望所有人都能体会到他失去一切的痛苦与绝望,希望那些人都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切被人夺走却无能为力。 晏吟一直知道自己的妹妹从心底里对他感到愧疚,可他不知为何再也不会像儿时一般,因为江行阙的一个眼神或举动而感到心疼,从他在晏氏听到那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江行歌取代了自己的那天起,他的心就仿佛再也不会产生一丝除了怨恨以外的情感。 十年前的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与胞弟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从他们的身体中流出的鲜红液体几乎把一切都染红了,那时他还叫江行吟,他挣扎着想要靠近他们却也终于沉沉睡去。再后来,那些人告诉他,他的父亲和弟弟都死了,也是那些人告诉他,从此以后他不再姓江。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拖着副孱弱的病体被养在晏氏丹房后的小院里,每每午夜梦回,惊惧之余他都想着不知母亲与妹妹怎么样了,然而等来的却是母亲自尽的消息,那些人像是仍觉得不够一般,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昆仑江氏已选出了两位新的少主。 虽然不知道别人会因何而死心,但就是从那一刻起,晏吟的心里再也没有过一丝多余的感情。他自请搬往论剑峰雪竹林修养调息,实则不过是为了能研读昆仑藏书楼中的典籍,十年间他做了无数的努力,终于即将把白降唤醒,只需要再为其准备一个容器便可大功告成。 那日在雪竹林的小院中,他看似随意又平静地告诉江行阙做不到也无妨,实则是在用激将法,逼她走进自己的圈套。果不其然,他只稍稍设了个局,那几个孩子便自己走了进去。他的妹妹自以为聪明的只给了他一半的玉佩,却不想这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如此便可引白氏后人入沼湖,成为白降最完美的容器。 自沼湖湖底传来的青光已比先前亮上不少,晏吟难得地勾起嘴角笑了笑:“看来用不了一年,白芷就不再是白芷了。” 又是一日晨钟响起,顾海与苏子因被收了佩剑,早早便出门往赶往了太华峰。原本还担心会迟到,却不想倒是比所有人都早来了一刻。今天的第一节课是草药与香料,说实话,顾苏二人从来都对这些不感兴趣,要不是想着好好表现早点把剑拿回来,二人这会儿只怕早就闹上天了。 与平日不同,谢泊隅这回并没有拿出实物来给弟子们讲解,只是取了幅看上去已经有了些年岁的画和一本《香料详注》。 经历了昨晚的事,顾海与苏子再见到谢泊隅,心里莫名五味杂陈。面前的男人虽仍是十分高挑,可却身形单薄气色不佳,明明还不到年纪,头上却已生了数缕白发,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故事里那个能将《道剑集》的招式使得出神入化的长天剑主。 谢泊隅将手中的画卷展开,上面画的是一株花。那花共十瓣花瓣,其中九瓣画的像是透明的样子,只有一瓣为纯白,它的花朵极大根茎却十分细小,仿佛随便一阵风雨便能将其连根拔起一般。 “这是九妄花。”谢泊隅说到:“此花若是单独存在并无任何作用,而单独点返魂香也只有聚魄凝神之效,但若是以九妄花配合返魂香一同使用,便可召回已故之人。”说着他示意所有人打开那本《香料详注》。 顾海与苏子将书翻到谢泊隅做了标记的那一页,上方用一行小字写着:“此种香料已绝迹于昆仑域百年之久,至今未曾寻得。” 顾海有些疑惑地举起手,待到得了谢泊隅的许可方才问到:“先生,这香料绝迹了何不收集材料再做一些呢,寻它多费事啊。”听到这里,屋内的其他弟子也纷纷附和起来。 谢泊隅纠结了一番该从何说起,怎么说才更简洁易懂后,答道:“这香料的制作材料原是瑶池境的秘方,相传乃是第一任仙君自九天之上带入瑶池境的。很久以前瑶池境每年都会派使者送香至昆仑域与蓬莱岛。然而自上一任仙君,落仙仙君死后,瑶池境近百年无主,就算后来游灵仙君接掌瑶台,亦再未提起过返魂香之事。” “先生,那返魂香是怎么丢的?” “还有还有,为何不找蓬莱岛的人要些来呢,他们不是也有吗?” 见谢泊隅答得那般认真,屋内的弟子们挨个儿地问了起来。谢泊隅倒也一直是个好脾气的,耐着性子听那些少年们七嘴八舌地问完,见似乎能用同一件事作答,于是理了理思绪走到他们中间开始回答。 “想必大家都知道白降吧,百年之前,白降为了泄愤,一夜之间几乎屠尽昆仑晏氏满门,各中缘由众说纷纭,其中一种便是为了当时的晏氏小姐,晏别。”谢泊隅顿了顿,搬了把椅子在所有人中间坐下,接着说道。 “当年晏别死在天罚柱前,魂魄却并未散去,白降想要以九妄花及返魂香令其复生,却不曾想四大世家并不想将返魂香交予他。非但如此,负责看守返魂香的昆仑晏氏还提前知会了蓬莱晏氏,于是昆仑域四大世家与蓬莱岛晏、谢两家一同选出了一个可靠之人将返魂香带去了俗世。” “那之后便是白降入魔,昆仑域大乱吗?”苏子好奇地问到。 “不错,恰逢那时瑶池境中尚无仙君,故而无人出手相助,四大世家耗费数年折损过半,这才好不容易将白降镇于玉京峰下。这之后各家皆元气大伤,于是又各自闭门修整数年,待一切恢复之后晏氏残余族人早与那个携香入俗世之人没了联系。就这样,后来在昆仑域及蓬莱岛上,再无人见过返魂香。” 顾海与苏子对百年前的故事倒是没有多感兴趣,听罢谢泊隅的回答,他们便又开始嬉闹走神,好不容易浑浑噩噩熬到下课,却忽然听得一句九妄花及返魂香都是考试的内容,二人这才慌忙提笔匆匆在随身的册子上写了起来,一副能写多少写多少的样子,也不管那上面的字自己还看不看得懂。 谢泊隅见状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们不是学过寻物咒了吗,等没了课去藏书楼二楼找找就好,快去吃饭吧。”顾海与苏子猛然反应过来,尴尬地整理完随身物品又向谢泊隅拜别后便准备离开。 临走前苏子又转头瞧了一眼,原来并不是方才自己看岔了,如今的谢泊隅神形清瘦,再着一袭霁青衣衫,猛地一看确实是有几分神似晏舟。顾海见苏子迟迟没有跟来,便也回过身顺着苏子的目光看去,在看见那个瘦削的背影时便也顿时明白过来,他往回走了几步拍了拍苏子的肩膀,二人终是没有多问什么,径直离开了太华峰。 二十六 霜降过后转眼便到了寒衣节,因是在昆仑域的缘故,不少昆仑弟子都告假回家祭拜先祖去了。整个昆仑几乎就只剩下了顾海、夏怀若及秦霜叶三人,加之秦霜叶向来不喜与旁人结交,顾海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来到了夏怀若的院外。 他本以为夏怀若也应当与他一样百无聊赖,闲到发愁,没想到才刚推开院门就见夏怀若插着腰站在屋顶上,面前还悬着张不知是哪的地图。“师姐,你在干嘛啊。”顾海迷惑的对夏怀若喊到。对方并没有转身,而是依旧背对着顾海,盯着地图一副思索着什么的样子。 良久,她终于将地图随意一收,开口大声说到:“我决定了,今年就回俗世去瞧瞧!你要跟我一起去吗?师弟。” 顾海闻言原想推说不要,毕竟他昨天才刚把佩剑拿回来,可不想还没用热乎就又被收了去。可再转念一想,自己似乎还真有点想回去瞧瞧,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们怎么回去啊,我一没钱二没修为的……” 听到这里,夏怀若终于转过身来,站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小师弟,接着自信又骄傲地说到:“我最不缺的就是钱了!”顾海别扭地仰着头望向他那个背光站着的师姐,刺眼的阳光直直从她身后照进顾海的眼睛里,他不由想到,夏怀若要是只孔雀精,这会儿怕是都该开屏了。 难得没有穿昆仑校服的少女着了一身红衣,又施术点起一道符纸。霎时,火焰便将那符纸燃成了灰烬,她俏皮地冲顾海笑了笑,接着伸手打了个响指。一只浑身披着红金凰羽的鹓鶵便凭空从方才的灰烬中振翅而起,绕着屋顶盘旋了几圈后,最终停在了夏怀若的身边,她跃下屋顶来到顾海面前,满意地扬起下巴说:“厉害吧!” 顾海被惊得几乎合不上嘴,老半天才配合着一个哇字伸出了大拇指。自入学之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此种神鸟的少年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将那鹓鶵打量了个遍,最后又将脸埋进那华丽又蓬松的羽毛间,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说到:“师姐,我好了,我们走吧!” 美丽又巨大的神鸟驮着二人穿梭于云海之间,夏怀若似乎格外喜欢穿云而过时的感觉,每每从云中飞过,她都会发出一阵兴奋地欢呼。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方位,顾海远远瞧见东侧的天空似乎有所不同,仿佛整片天都铺满了流云,而稍往下一些便只剩下明澈的天空。他顶着扑面而来的云浪与强风大声问道:“师姐,那里是什么啊?” 夏怀若似是因为位置靠前且风太大而并没有听清,不过她还是大致猜到了顾海想要问什么。于是她紧紧抓住几片翎羽,努力向后靠了靠,侧过脸吼到:“那里就是天海云洲的最西侧,越往东云层越薄,天空也会渐渐变成海水,直到流云彻底变得如薄雾一般便到了蓬莱岛。” 顾海顺着那些流云遥遥望去,它们有规律地向同一个方向缓慢流动着,静谧又令人震撼。他还未来得及回神,身下的鹓鶵便猛地开始俯冲。顾海被吓得尖叫一声,惹得夏怀若万分鄙夷地朝身后喊到:“叫什么,你去昆仑的时候不也是驾着鹓鶵的吗。” 转瞬间,神鸟穿云而过。与第一次不同,这次鹓鶵的羽毛并没有燃起火焰,它只是将翅膀略收了收好让自己能更快地下降。顾海俯下身紧紧抓住鹓鶵的翎羽,几乎将整个人都埋了进去,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朝边上看去,那速度快到甚至能看见气流。顾海不禁在心中默默感慨,还好他认真上了几堂课学了些有用的,不然这会儿他还不得直接死在这鸟背上。 要说鹓鶵到底不愧是凤凰神鸟,不到半日二人就到了顾海家所在的城市。事实上,要不是夏怀若那个爱炫耀的性子,死活不愿意对鹓鶵用隐身咒,他们其实还能更快些。那些几乎只在新闻里了解过昆仑域的人们见从天而降一只大凤凰,个个奔走相告把大街小巷堵了个水泄不通。万般无奈之下,夏怀若只好驱使鹓鶵找了个极难进入的山沟沟降落,二人好半天才从那没有路的山腰上爬下来。 顾海原想带夏怀若去自己家看看,可转念一想家里好像也没什么稀奇玩意儿,于是便又作罢,转头带着师姐朝小时候放假常去的巷子走去。 与外头的高楼大厦截然不同,顾海领着夏怀若进了一条铺着古老青石板的小巷,两边皆是白墙黑瓦的矮房。那些房子看起来已经颇有些年岁却并不破败,虽不如昆仑的建筑那般古朴庄重,倒也有一份格外的雅致。 巷子里有不少卖小吃的路边摊,要说最香的还是卖炸物的那辆小推车,顾海想起他曾经总是眼巴巴看着别的小朋友们拿着刚炸出锅还爆着油的各色小吃大快朵颐,而自己却总得攒上好几天才能买上一小串。回过神再转念一想,就算如今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还侥幸被昆仑选中,他也仍旧没钱买了来吃,于是顾海更加哀怨地狠狠咽了口口水。 夏怀若虽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实则却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她见顾海盯着那辆推车老半天却没有靠近一步,心下当即明白了大半。于是走到摊前对那个有些胖的老板娘说到:“阿姨,里脊肉、香肠、年糕、骨头各给我炸十串。” 那些散发着绝妙香气的炸串被递到自己面前时,顾海其实还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他红着脸刚想拒绝,夏怀若便凶巴巴开口道:“我好像买太多了,你赶紧帮我吃完,还要去别的地方玩呢!”顾海心下虽然明了夏怀若是故意这么说的,但见她这般语气倒也只能接了过来,开开心心地吃了个干净。 “你有没有觉得这条巷子里有股奇怪的气味?”见顾海终于吃完了,夏怀若方才开口问到。 顾海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又使劲对着空气嗅了嗅,接着答道:“吃的?或者墨水的气味?” “不对,藏在食物和墨香之后,像是什么植物的气味,还有股从没闻到过的药香。”夏怀若说罢又闭上眼对着空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思考或回忆了一番,良久她才再度开口:“不像是俗世之物该有的气味,冷冽中又带些香甜……还有些苦味。” 夏怀若睁开眼,拉着顾海拐进一个没人的角落,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篆,她认认真真对着那道符篆施了几遍法,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咦,这里要是有非俗世之物,这符篆应该会自动寻过去才对啊。难道真是我想多了?” 顾海见夏怀若正一脸困惑没功夫理他便开始自顾自张望起来,他数了数屋瓦又踢了两脚凸起的青砖,最终决定朝外面看看。 二十七 顾海才刚伸出半个头去,就瞧见了两个在这种状况下显然格格不入的人,那一男一女看起来比顾海大不了几岁,穿了一身织着银线的长袍,衣摆与衣袖上也同样用银线绣着数朵莲花。 女孩的头发用几支做工精细的步摇与发簪绾起,细看上去,每一支皆刻着莲花纹样。男孩虽只是用一条发带简单地将头发扎了起来,但看那纹样与做工,必然亦非俗物。加之二人背后都背着把剑,顾海不禁格外好奇起来。 “师姐,你说这两个人是在拍戏呢,还是跟我们一样跑来俗世玩的啊?”顾海回过头,用胳膊肘捅了捅还在思索到底是不是自己搞错了的夏怀若,对方显然完全没有注意到,愣神被吓得一个手抖差点没把手中的符篆丢出去。 夏怀若泄愤似的敲了下顾海的脑袋,接着跟着探出头去惊讶地说到:“那不是杜衡和连翘吗!看样子我应该没搞错,这里一定有些什么。”仿佛忘了几秒前她才对顾海翻了个白眼一般,夏怀若说罢便摸狗似的满意地揉了揉顾海的头。 “师……师姐,杜衡和连翘是谁啊?”顾海有些尴尬地问到。听夏怀若的意思,这两个人应该也是昆仑弟子才对,可他却对他们全然没有印象,甚至可以说要不是这两个名字好记,他也许连名字都复述不出来。 夏怀若倒不觉得惊讶,她倚回墙上耐心回答道:“哦,他们是瑶池境游灵仙君送来的人,除了上课,平时几乎不与人走动,你没见过他们也正常。要是想叫他们也别喊成杜师兄和连师姐,瑶池境之人皆有名无姓,杜衡和连翘就是他们的全名了。”她说罢便将手中的符篆向外一指,只见符篆自靠近小巷一侧开始逐渐消失,待最后一角也彻底不见之时,夏怀若指尖便凭空出现了一道光点,她将手一收,那光点就兀自向方才的二人飞去。 许是方才见了杜衡与连翘确实有些与俗世格格不入,夏怀若来回打量了一番身边的顾海,一身月影白的长袍,配上他那头半长不短又暂时还绑不起来的头发,简直比刚才那二人还扎眼。她原是想带顾海去把头发剪了,可转念一想回了昆仑还不是得再长回来,于是只得就由着他这么披头散发地跟着自己,好在顾海长得不错,倒也不会十分丢人。 待顾海回家换了身常服,时间已然到了傍晚,天色渐暗路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夏怀若趴在那扇有些老旧生锈的窗边以双手结印,原本空无一物的指尖便出现了一只闪着光的小蝴蝶,夏怀若又在它身上加了一道隐身咒,这才放它颤颤巍巍向窗外飞去。 “杜衡和连翘若是找到了什么,那只蝴蝶会回来告诉我们。”夏怀若解释到。 从顾海家里出来,夏怀若带着他连吃了几顿晚饭,几乎把各式各样都来了一遍,惹得顾海不由发自心底地感慨到,有钱真好。他在心里盘算着要是好好学习,寒暑假是不是就能留在昆仑域斩妖除魔赚点零花钱,倒也没做太久的梦,只单单回忆了一番阵法课那晦涩难懂的咒语他便当场决定放弃。 就在顾海为梦想破灭而备受打击的时候,那时闪着光的小蝴蝶努力扑棱着翅膀飞了回来,再仔细一看,原来那翅膀上竟还有星星点点的灼伤。夏怀若将蝴蝶托在掌心,一番沉默后扭头对顾海说到:“那条巷子里果然有什么不属于俗世的东西!”顾海原想问些什么,不过看夏怀若那兴奋的恨不得立刻飞过去的样子,他到底还是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红衣的少女带着个仿佛穿着爸爸花衬衫的少年悄悄进了小巷,与白日里不同,许是过了放学的时间,所有的摊子都不见了踪影,巷子变得格外空旷。年久失修的路灯有一下没一下地亮着,仿佛下一秒就会蹦出个鬼来。 顾海强装镇定跟在夏怀若的身后,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倒是前面带路的人先开了口:“师弟,你怕吗?”夏怀若的语气并不惊慌,前进的步子也未停下,顾海只当她是以为自己怕了,想要调笑一番,于是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声:“不怕!”少女听见这声回答有些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幽暗闪烁的灯光下,她的面容显得格外扭曲,几乎把顾海吓得腿都僵了。 “我还挺怕的。”夏怀若突然尴尬地笑了笑,顾海也不客气,见对方给了个台阶下,赶忙回到:“那我们走吧!”说罢他便迅速转身想要离开,毕竟谁知道还会不会遇到上次在沼湖遇到的那些东西,何况他与夏怀若都没有佩剑,这里又是俗世,真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再来救他。 初冬的冷风猛地灌进顾海随意换的衬衣里,他被冻得直打冷颤,眼前便是小巷的出口,只稍再走一小段路便是车水马龙没有穿堂风的宽敞大路,他迫不及待地加快脚步走向那明亮的光源处,却在只一步之遥时发现夏怀若并没有跟来。 昏黄幽暗的路灯隐约照着那个穿着红色毛衣的少女,那场景诡异到顾海几乎已经以为夏怀若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她低头站在一扇并不高的木门前紧闭着双眼,寒风一阵阵地从小巷中吹过,将她那一头长发扬起又抛下,要不是她的指尖夹着张符篆,口中也似乎念着什么咒语的样子,只怕是个人都要以为碰到鬼了。 顾海颤颤巍巍地接近夏怀若,试探着戳了戳她的手臂:“师……师姐?”被触到手臂的人并没有任何反应,就在顾海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猛地睁开眼睛说道:“这道门内一定有什么来自上界之物,这木门就是结界。”说着她却伸手轻而易举地推开了面前的矮门。 门内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有一间似乎已经许久无人居住房子,二人在不大的前院转了一圈,遍地都是半人高的荒草。夏怀若示意顾海留心草丛间是否有结阵的痕迹,可二人搜寻良久仍是一无所获。 “要是阙阙在这里就好了。”夏怀若有些丧气地抱怨道:“江行歌那个木头人也行。”她说着又进了那间破屋上下看了一遍,见她出来时还是苦着张脸,顾海问到:“师姐,为什么不问问杜衡和连翘两位前辈呢?万一他们已经发现什么了。” 夏怀若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答:“他们若是发现了什么,此时我们看到的就不该是这间破屋子。”她边说边掸了掸挂在衣服上的枯草,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顾海跟上前去,刚想问问怎么不想别的办法继续查下去,夏怀若便仿佛心有灵犀般继续说道:“不过那气息也不像是凶煞之气,且白日里看这里倒也一片祥和,应当没什么问题,等哪天有空了再带阙阙来查探查探就好。” 二十八 夏怀若带着顾海从巷子里出来时已临近晚上九点,她算了算时间似乎恰好可以赶在晨钟之前回到昆仑,她原打算就近找个空旷点的地方出发,转念一想今天去顾海家的时候他父母似乎都不在,于是她便随口问道:“你父母应该下班了吧,要不要再回去看看?” 听到这话,面前的少年眼中显然露出了几分欣喜的色彩,他兴奋地原地跳了一下问道:“真的吗!”似是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了,他又掩饰似的踢了几脚空气。夏怀若点点头:“嗯,走吧,带路。” 顾海的父亲是名研究员,而母亲是名老师,两人还尤其喜欢收集旧书和古籍。夏怀若说自己不太擅长和家长打交道,于是一个人在楼梯口等着,看着顾海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接着顺着楼梯传来一家人久别重逢的喜悦之声。 客厅的茶几上放了不少顾海父母新收的书籍,其中一本尤为显眼,它与周围的几册不同,散发着不易察觉的奇异气息。顾海将它拿起来粗略翻看了几眼,这似乎是本科普千百年前存在过的奇香的古籍,不知为何,顾海莫名觉得它也许能派上些用场,于是在临别前向父亲讨了来,匆匆放进了母亲塞给他的小背包里。 赶下楼时,夏怀若已然将鹓鶵召了出来,这次她倒没有再光明正大地让这稀罕物在小区里闲逛,她老实地给鹓鶵施了个隐身咒,又装作身后空无一物的样子坐在路灯旁的长椅上,见顾海来了方才起身活动一番。 这是顾海第二次乘着鹓鶵前往昆仑,他的心情倒是与头一回没什么差别,依旧是一番新奇又激动的样子。与来时不同,鹓鶵在穿过那厚厚的云层时自额间开始燃起金色的火焰,直至尾梢的最后一根翎羽也被火焰舔舐过后终于穿过云层。那速度虽然极快,可在顾海眼里却仿佛历时极长的慢镜头一般,他看着那些原本就无比华丽的羽毛在经过火焰的洗礼后披上一层难以用语言描述的金光,炫目的同时另有一番难以言喻的高贵与神圣。 即便是第二次见这般场面,顾海仍是难以抑制内心的惊喜之意,原还想着要把从家里带出来的古籍给夏怀若看看的他,此刻已然将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晨钟响起之时,顾海恰好赶到了太极殿前,江行歌看着他一身花衬衫配上一个土黄色的小书包,不由皱了皱眉,好在在他开口之前苏子及时出现了,他一把拽过顾海说到:“师兄,不好意思啊,他昨天给休息傻了,我这就带他回去换衣服。”说着便准备开溜。 “先去上课吧,早课可别去迟了。”也不知江行歌是真给休息傻了,还是今天心情格外地好,他竟破天荒叫住二人,难得地没有责难,愣是把苏子惊得没反应过来。顾海见此情形忙抓住机会带着苏子开溜,生怕江行歌一个反悔又要他们交剑罚抄。 二人来到论剑峰时剑术课恰好开始不久,白芨正演示《道剑集》第三章,顾海与苏子因知道历年的游历皆有可能抽中荒城路线故而看的难得的认真。与故事中谢泊隅板板正正一招一式的出剑方式不同,许是因为白芨出身昆仑白氏,因此他的剑法更为飘逸灵动,虽然看上去要难学一些,但顾海与苏子却更喜欢这种游侠似的出招之******到弟子们练习时,顾海因知晓白芨最是随和,所以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白芨,自己的剑还在院子里没能带出来。对方倒也不恼,只把自己的佩剑暂且借给了顾海,顺手又帮他调整了一番出招的姿势。 白芨在触碰到顾海的瞬间便感受到了一丝剑灵的气息,他觉得甚是有趣便小声问道:“你已经接触过什么附有剑灵的灵剑了吗?”顾海在听见这个问题后惊得一个手抖,差点没把白芨的剑丢出去,他原想撒个谎掩饰一番,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开口,白芨便又说:“那剑与你有缘,若有机会得之可千万不要错过了。”他笑着拍了拍顾海的肩膀,未再多说什么便向其他弟子走去。 许是见白芨走了,苏子鬼鬼祟祟地一边比划着一边来到了顾海身边,他倒也不问顾海昨天去了哪里而是开门见山地说到:“阿顾,你猜我昨日夜里回来看见了什么!”顾海才刚转头丢给他一个眼神,他便立刻接了下去:“我又在梨林看见白师姐和秦师姐了!” 二人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他们正窃窃私语,故而又舞着剑来回比了两招,直到剑锋相交时,苏子才凑到顾海耳边小声开口:“我看白师姐不像是失魂那么简单,怕不是被噬了魂才对!” 说到这里,苏子在腕上一个用力,将二人拉开了些距离,顾海见状瞟了眼站在不远处,用眼神挨个扫过每一位弟子的白芨,果然恰好与他的目光相交。顾海于是在原地利落地瞎比划了一番才再度向苏子的方向攻去。 “你刚刚说的噬魂是怎么一回事?”顾海趁剑身从苏子背后扫过之时抓紧时间问到。而苏子则是不慌不忙地一个俯身避开顾海的招式,待反手将对方的剑挑开方才答话:“失魂只是暂时丢了魂,若有人召,便能完整的回到原主体内。而噬魂则是魂魄被施咒之人夺取,除非有人以自己的生魂作为交换或杀了施咒者,否则便永远无法将其取回。” 顾海显然是被这段说辞所震惊,他一个不留神就已然被苏子占了上风,对方如计划得逞般坏笑着将他的剑从手中挑开,接着满脸喜悦地说到:“我赢了!”恰巧到了下课时间,白芨令每组弟子报上胜负之后便放他们各自离开了论剑峰。 顾苏二人见离下一节课开始还有段时间,于是一拍即合壮了壮胆子决定去沼湖看看。从梨花林一路前往沼湖的路上似乎并无异样,但顾海与苏子还是感觉到了越是向沼湖靠近便越是莫名地压抑。 与前两次来时不同,这次的沼湖显得异常平静,虽如此,二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在离湖岸稍远的位置观察。那清澈的湖水下不断散出青色的光芒,在湖水的折射下显得那一池死水格外潋滟。两个好奇的少年稍走近了些又仔细向光源处瞧了瞧,那竟是头一次来是见到的青玉:“这玉不是应该在白师姐手上吗?”顾海有些疑惑地说到。 “不对,上次我们见到白师姐与秦师姐时,秦师姐便意指那玉佩许是被分为了两半。”苏子说到这里沉思了片刻,又复说到:“只怕白师姐被噬魂就与这两半玉佩有关。” 未等二人再详细研究,一大片乌云便笼在了梨林上空,顾海与苏子见大雨将至只好暂且先回去上课,稍留了个心眼,等日后再来查探线索。 二十九 第二节原是阵法课,可不知出了什么事,掌门叶锁澜将所有弟子召到了太极殿前。顾海与苏子原本正愁着怎么在阵法考试上蒙混过关,这下倒刚好遂了他们的心愿。 顾苏二人见到叶锁澜的机会并不多,除了由他亲自教导的蛊术课,其他几乎就只在开学当日看见过,而那蛊术课又非主课,因此开学至今都没上过几节,顾海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对这个掌门的映像,还没对叶映波的清晰。 原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二人甚至把方才梨林那片积雨云都算上了,只道许是白降今日就要重归于世,甚至思考起了遗嘱的内容。没想到待所有人都到了太极广场,叶锁澜却是宣布明年的游历将要推迟的消息。 太极广场上霎时一片哗然,弟子们纷纷猜测着是何缘故,直到叶锁澜将臂上的拂尘一挥。一副巨大的对阵图顿时凭空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四条脉络繁多的分支最终汇向中心,而所有该填上姓名的地方都还暂时只是空白。 弟子们隔着透明的对阵图看着叶锁澜捻诀向上方一指,对阵图的顶端便赫然出现了“北斗”二字。众弟子这才反应过来,苏子亦与顾海解释道:“昆仑有句话叫:繁星瞻北斗。指的就是其余弟子皆为满天繁星,而在对阵中夺魁的弟子则为北斗。因昆仑弟子年龄与实力相去甚远,加上人数众多,光是一层层比下来就要耗费不少时日,故而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举办了。” “那这回又是怎么回事?突然就说又要举办了。” “你知道的,昆仑自明年起就停止招新了,并且这几年收的弟子一年比一年少,这昆仑五峰内的人数怕是都不到以往的一半了。”苏子说着指了指面前那副巨大的对阵图:“按我父亲跟我说过的,若是以往,这对阵图怕是还要再大上几倍,它当年可是被悬在太极广场上当雨篷用过的。” 顾海闻言抬头往上看了看,又脑补了一番若是能盖住整个太极广场那它到底能有多大,最后却只发出一声无法想象的感叹,心道想必定是一番寻常人不可见的盛况。 要说这叶锁澜也是个想到哪就做到哪的,弟子们原以为掌门只是告知一声好让他们早做准备,却不想他在宣布完这件事后径自便化出了一个遮的严严实实的木箱,要所有人排队上前抽取对阵之人。 广场上又是一片哗然,似乎谁都不愿意上前,最终还是江氏、白氏、叶氏的三家小辈先行上前进行了一番抽选。不知是巧还是不巧,江氏兄妹与白氏姐弟的对阵线路恰好完全分开,惹得余下的弟子们一阵哀嚎,不由开始一边祈祷千万要在其余二线上,一边担心自己会不会恰好就跟他们对上了。 顾海在五人抽选之时听苏子解释到,直到决赛之前都可以两人组队参赛,当然要是实力够强也可以选择单枪匹马对阵江氏与白氏二人。顾海当然不会傻到要一个人上去单挑那boss似的四个人,于是转头便往苏子身上一倒,说道:“兄弟,我们一起吧,好歹要死一起死,我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上去了不到五秒就给抬下来了。” 苏子闻言亦是一喜,赶忙答道:“好兄弟!我也是这么想的!”二人一拍即合于是趁着排队抽选的人还不多,赶忙走上前去。 轮到顾苏二人时,叶锁澜突然意义不明地对他们笑了笑,接着将木箱递到二人面前,他们来了三轮石头剪刀布,最终决定由顾海来抽。他将手放进木箱里,原想着干脆利落地选出一个来听天由命,没想到一下便触到了箱底,顾海见自己左右来回着摸了数遍都不见有铭牌,于是疑惑地抬眼向叶锁澜看去。对方仍是那个意味不明的微笑,他点头示意顾海继续,一块铭牌也在此时自动滑进了顾海手心。 少年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了看身边的同伴,接着从木箱里将那铭牌取出,上面清晰又工整地写着“南线第四组”,他抬头朝面前的对阵图看了看,那恰好是最简单的一条线,没有江氏兄妹,没有白氏姐弟,也没有“俗世之光”夏怀若。二人满脸感激地看回掌门,对方只依旧摆着那副笑脸对他们摆了摆手,接着对不远处的弟子说到:“来吧,到你了。” 说实话,真正可怕的倒不是抽签,而是那不知何时会来的比赛。一广场的弟子们原本都以为叶锁澜会在抽签结束后公布第一轮比赛开始的时间,没想到那却是只老狐狸,只告诉他们记得好好准备,却绝口不提何时进行。 自那日抽签之后,顾海与苏子每日都战战兢兢,勤学苦练,生怕哪天又和抽签之日一样突然就告诉他们比赛开始了。二人虽刚来昆仑不久,但皆是要强之人,都想比过一两个师兄师姐,好让掌门和先生们对自己刮目相看,一点儿也不想在第一轮就倒面子地被刷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又或者这本就是叶锁澜为了让他们更为刻苦的计谋,从那天开始,几乎所有的昆仑弟子都发愤图强,卯着劲拼命练,就连上课开小差的都少了。 就这样,时间匆匆来到了冬至前夜。托方一诺的福,叶晚池邀请了他们一院子人一起过冬至夜。趁着这天的晚课放的早,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赶回上阳峰,开始比谁能不用法术先把埋在湘竹林里的桂花酿找出来。 顾海与苏子没头苍蝇似的找着,见哪里的土稍隆的高些便刨开来看看,还没花多少时间便已是满头大汗。二人原准备坐下来歇会儿,转头正瞧见夏怀若一脸悠哉的拿着剑一顿乱捅,把她所经之地彻底捅成了个马蜂窝的样子。 许是这方法真的管用,不一会儿夏怀若便从地理挖出了四五坛桂花酿,她炫耀似的提着那些小瓷罐来到顾海与苏子面前,一脸惋惜地说:“可惜呀,小朋友是尝不了了。”顾海一听便直当了真,心想原来你们只是叫我和苏子来当工具人,于是当下就背过身自己独自生闷气去了。 “她在逗你呢,我都准备好酒酿圆子了,待会儿将这些桂花酿带了去,加在里面一定别有一番滋味。”叶晚池说着温柔地拉起顾海与苏子的手,她似乎永远都是这副平和的笑脸,以至于顾海一见她这么笑着便不好意思再生气了,他扭头冲夏怀若做了个鬼脸,接着便跟着叶晚池一路走了回去。 三十 才刚走进叶晚池三人的院子,天上便下起了大雪,晶莹的雪花簌簌落下,很快就将天井染得一片洁白。上阳峰虽有四季之阵,可这方小院却被江行阙另设了个结界,在这里四季照常轮转,雨雪比别处更甚。三人春来倚楼听雨,冬来拥炉赏雪,过得好不自在。江行歌与方一诺虽然常来,但大多都是等在门口,真正进了院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故而忽的见了这鹅毛大雪倒是觉得稀奇。 顾海与苏子也是一点也不客气,两人连跑带跳地进了院子就在那开得正好的洒金梅树边坐下了,方一诺跟着叶晚池进了小厨房,夏怀若则从房里取了个大炭盆出来,又对着它施了个小法术,顿时原本空无一物的炭盆里便多了满满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 见那一树洒金梅托着浅浅的积雪煞是好看,夏怀若提议道不如就来玩一次击鼓传花。众人听了纷纷应和,连江行歌都少有地点了点头,于是她便挑了一小枝梅花折下,又从门廊下的柜子里取了一个叶晚池的蛊坛,当做花鼓将梅枝递了下去。这头六人玩得正热闹,叶晚池则在一旁将那些酒酿圆子一份份盛好,坐在一张藤椅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 鼓声停止时,梅枝恰好传到了江行阙的手中,夏怀若睁开眼一瞧,高兴地拍手说到:“是阙阙!罚你表演点什么好呢?”她说着瞥了眼放在一旁的霜降,灵光一闪,道:“我想看剑动河山术!” 虽名字听着厉害,事实上这不过是一年前江行阙为了逗叶晚池开心无意间发明的法术,看上去确实很是壮观,实则修为消耗颇大且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故而这一年间她都未再施展过。不过今日倒是恰好让夏怀若抓住了机会,众人亦可以借着这由头再瞧一次。 因着为了炫技,江行阙走到桌前,在掌心施以内力向桌面拍了一掌,顿时霜降便被抛向空中。江行阙见距离正好于是轻踏梅梢,一跃腾空,赶在霜降落地之前握住剑把,将其拔了出来。 那原本横着的剑鞘被江行阙在拔剑时看似不经意地一勾,接着直直落下,恰好插进了梅树旁的积雪里。她自空中一个回身,以剑尖轻点地面,接着便又返回那株洒金梅之间。 江行阙稳稳落在一条梅枝上,又将霜降一横,恰好便接住了一朵落下的梅花。顾海与苏子还是第一次见这般场面,只当是已施完了剑动山河术,于是亮着两双羡慕又崇拜的眼睛使劲鼓起掌来。可还未欢呼几声,江行阙便又开始了动作。 一席白衣的少女执着柄寒光凛凛的剑立于一树梅花之间,风雪才刚将剑尖那朵洒金梅卷落她便跟着将手腕一扣,顿时那朵飘零无依的梅花便被斩成了两半。她将剑收于身后,左手捻诀,口中念着些顾海并不能听懂的咒语。苏子告诉他,那是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古老语言,只有四大世家的继承人们才有可能接触到,而能学会之人更是少之又少。 不知是不是顾海的错觉,随着江行阙的喃喃吟诵之音,竟仿佛连雪花飘落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待她将最后一字念出口,一切便仿佛静止了一般,连风声都停了下来,顾海等人静静坐在位置上等着她的下一步动作。只见江行阙用背在身后握剑的右手流畅地划出一道弧形剑光,接着仿佛打太极一般缓缓在梅枝间将剑舞了起来。 四周的空气仿佛被霜降搅动似的变得扭曲起来,所有人眼前的画面都被合成了一团,屋瓦、房梁、雪与梅花皆被融在了一起,整个世界仿佛便只剩下了当中那个舞剑的少女,就在顾海与苏子被这光怪陆离的画面深深吸引之时,江行阙猛地一挥剑,竟将那仿佛已经合为一体的天地万物撕裂开来。 她轻巧地从那株洒金梅上跃下,顺手将霜降插进了立在积雪中的剑鞘里,接着有些自满地走到顾海与苏子面前打了个响指。顾苏二人原还沉浸在天地分离的震撼之中,听见响指声方才猛地回过神来,见了面前的江行阙心中竟生出道不尽的敬佩之意。 “怎么样,是不是和剑动山河四个字很配!这名字还是我起的呢!”夏怀若起身上前,树袋熊似的从背后抱住江行阙,顾海这才发现她原来竟比江行阙高上许多,再仔细一看,似乎连叶晚池也比江行阙稍高一些,先前竟是因为她的天赋过于卓然,而让顾海与苏子忽略了这一点,此刻看来她倒显得有些娇小。 还没等顾苏二人开口说些什么,叶晚池与方一诺便将那些酒酿圆子端了上来。叶晚池将两个刻着银杏叶的精致小木碗放在顾海与苏子面前,给二人各盛了满满一碗,接着取来一壶桂花酿又各给二人添了一勺。 也不知那酿酒之人是谁,才刚倒出一小点,混着浓郁桂花味的酒香便飘满了整个院子,顾海只凑到方一诺的酒杯前稍闻了闻便就觉得自己已然醉了。 此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去,一弯明月从浓云之后探出了一小点,将那大雪映得更是多了一番风雅,方一诺顺手点起了一旁的矮灯,它便幽幽闪烁在不高的石桌旁,衬得那一杯杯桂花酿更是晶莹剔透。 子时钟声方响,方一诺便取了个漏斗放在中间,待那流沙恰好落尽之时便是子半。众人饮罢最后一壶桂花酿,拂了拂衣上的白雪便纷纷道别,各自往各自的住处去了。叶晚池因向来睡得早些,故而与夏怀若和江行阙道了声晚安便也匆匆进了屋。 江行阙看了看手中的小瓷杯,里面还留着一滴桂花酿,本想一饮而尽,而那杯子到了嘴边她却又停了下来。她笑眯眯地看向夏怀若,接着将那瓷杯对月一举,道:“天远,天远,此意凭谁同遣。”言罢便将那手中的瓷杯递到了夏怀若的面前。 后者倒也不客气,一把接过瓷杯将那滴桂花酿饮尽,笑着回道:“嘿嘿,我谴,我谴。” 大雪在这静谧的夜里悄无声息便将小院染成了纯白,三个少女难得各自安稳地睡着,仿佛满院风雪与那株盛开的洒金梅便是能够保护她们的结界,身于其中的她们无需再有任何顾虑,只需要沉沉睡去等待天明便好。 三十一 与那七人不同,秦霜叶与白氏姐弟的冬至夜过得并不那么安稳。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原本只是在失魂之时会显得有些呆愣的白芷竟开始在白日里也会偶尔停滞,白蔹与秦霜叶虽也在全力寻找抑制之法,但却始终一无所获。 冬至前夜,白芷与白蔹原在论剑台上对练剑法,不想白蔹一剑刺去白芷非但并未还手,甚至连躲都没有躲一下,要不是白蔹迅速反应过来收了招,只怕她早已被一剑捅穿。 白蔹将剑收回鞘内,原想问问姐姐是不是哪里不适,没想到才刚上前一步,面前的人便直挺挺倒了下去,原本握在手中的湘君也直直落下,砸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白蔹惊慌之余赶忙上前托住白芷,他小心地晃着怀中之人,但对方却只是空洞地睁着眼,没有丝毫反应,他当即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于是起身也不顾会不会违反校规,一路御剑向太华峰谢泊隅的住处赶去。 二人赶到时,恰巧秦霜叶也在,她原是想要与谢泊隅探讨一番可有什么化解之策,不曾想竟会看见白蔹抱着白芷冲进院来。她一个箭步上前握住白芷的手,几乎把谢泊隅撞开,后者稍向旁边站了站为白芷搭脉,可还未说什么他便一脸疑惑地皱起了眉。 谢泊隅示意白蔹将白芷放到里间的榻上,接着在两指之间注入修为指向白芷的眉间,他原只是疑惑,之后却渐渐变成了不可思议,最后甚至闭了五感单以魂息相交流。片刻后,谢泊隅睁开眼,抬头神色凝重的说道:“她并非失魂,而是已被噬魂。现在在她体内的魂魄虽还有大半,可却残破不堪。虽然目前看来还只是偶尔会出现失神的症状,一旦魂魄被彻底啃食干净,她便会变成一具空壳。” “谢先生,那……那您有什么办法吗?您一定有办法帮白芷的吧!”秦霜叶不可置信地拽住谢泊隅的衣袖,仿佛紧紧拽着救命稻草一般,身旁的白蔹虽未开口,可看神色只怕未必不比秦霜叶着急。 然而谢泊隅却只是沉默地取来银针,接着摇头叹道:“为今之计,只有找出噬魂之人杀之。又或将信物交给另一个人,只要此人的魂魄被噬尽,白芷的那份便会物归原主。”他说着将一枚银针扎进了白芷的百会穴中,榻上少女那双睁了许久的空洞眼睛终于缓缓合上,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平稳地呼吸声。 秦霜叶与白蔹几乎是各自冲向了上阳峰与沼湖。眼角下的花钿少有的被泪水打湿,她飞奔上楼,闯进白芷的房间,一阵翻箱倒柜试图将那罪魁祸首,白降的半枚玉佩找出来,然而直到她找遍了每一个角落,那半枚青色的玉佩仍是不见踪影。她甚至连那些松动的地砖与墙上的细小缝隙都没有放过,可直到深夜也仍然一物所获。 翩飞的洁白梨花间,白蔹御剑直直驶向沼湖,他红着眼从剑上跳下,紧紧盯着那泛着青光的湖面,身上带着栀子花香甜气息的少年难得地咆哮出声,他将清梦狠狠插进沼湖岸边的土壤里,一道直伸向湖中心的裂缝便顿时出现在了面前。 可那湖水却仿佛天然的屏障一般,牢牢将青玉护于其中,任凭白蔹怎么努力,他都始终无法破了湖水形成的天然结界。于是他飞身上前,拔剑直奔湖心,原打算一剑破了结界,却不想那水面突然变得如钢铁般坚硬,白蔹握着剑直直从空中刺下,却被它牢牢抵住,不能刺入水中分毫。 见与湖水实在相持不下,白蔹回身试图从他处突破,然而他却发现,原本如沼泽般的湖水,此刻竟能让他如履平地似的在上方行动,他撒气一般使劲跺了几脚身下的湖面,果然纹丝不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一面真正的镜子一般。 气急了的少年在湖面上胡乱挥舞着清梦,仿佛白降已融入了他身旁的空气之中,他无助又愤怒地吼到:“白降!你出来啊!你出来和我打过!你这样算什么本事!”凌厉的剑风一阵又一阵地带起原本落在湖面上的梨花,也不知是不小心被迷了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少年突然蹲下身哭了起来:“我与姐姐从不信那些传言,我们只当你白降天纵英才却不被世人所理解,如今看来你竟是死有余辜!” 白蔹将清梦狠狠丢开,砸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他与白芷的佩剑名为清梦与湘君,它们原本是一把剑,名叫不知,百年前曾是白降的佩剑。后来四大世家将它的主人封印在玉京峰下,可却依旧忌惮白降的力量,于是商议之下便将不知熔了,又在江氏的诛邪阵中铸造数年,最终得了湘君与清梦两把剑。 朦胧月色间,白芷终于悠悠醒转,身边是极重的药味。她向药味的源头看去,谢泊隅正坐在一个药罐子前扇着手中的扇子,她理了理衣衫走到谢泊隅的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道:“多谢先生。”谢泊隅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揭开药罐的盖子嗅了嗅,许是已经煎得差不多了,他于是取了个小碗来将罐内的药到出,接着递给白芷说到:“喝了吧,稍有些凝神聚魄的功效,虽只是些微,到底也是有用的。”白芷闻言双手将碗从谢泊隅手中接过,没喊半声苦便将其一饮而尽,再行一礼后便径直离开了小院。 回到上阳峰时,院里的枫叶开得正红,昏黄的灯光映着那些鲜红的枫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绮丽。空气中是淡淡的栀子花香,那原是昆仑白氏的家花,故而从小到大在那儿待久了,身上便也不知为何染上了那香气。 白芷原想着时晨不早了,瞧瞧秦霜叶回来了没有,没想到才刚上楼便听得屋内一阵翻箱倒柜之声,她警惕地将湘君握与手中,接着一脚踹开自己房间的大门,只见屋内被翻得一团乱,而罪魁祸首却睁着一双哭红了的眼,像个犯错被抓包的孩子似的小心又委屈的看着她。 “你怎么了?”白芷问到。 “你把那日在沼湖得的东西藏哪儿了?”秦霜叶带着些鼻音抽抽搭搭地问道,许是担心白芷还不知道那东西会给她带来多大的伤害,于是又补充道:“再留着它,你会死的。” 听到这话,白芷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她上前俯身擦去了秦霜叶脸上还未干的泪痕,回答说:“我知道,可把它给了别人,那不就是要别人去送死吗?倒不如我留着,兴许还能想到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了!剩下破解之法只有杀了白降!”秦霜叶说着便又哭了起来,她捂住自己的脸,不断痛苦地说到:“谁能杀得死他呢?” “别怕,最后两人不是已到了昆仑了吗。只要再等一等,等他们长大一些,变强一些,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白芷温柔地抱住哭得直打颤的秦霜叶,熟悉的栀子花香将她紧紧包围在其中,良久她终是平静下来,竟就这么睡着了。 三十二 冬至过后,顾苏二人与夏怀若等人的关系愈发好了起来,几乎有什么好事二人都会被带上,不过今日倒是不同。 才下晚课不久,顾海与苏子原打算去论剑峰比比谁的御剑术进步更大,刚过了连通玉京峰与论剑峰的栈道便恰巧碰上了夏怀若一行人。询问过后方知,原来是先前谢泊隅与她们说了前几日发生在白芷身上的事,于是江行阙便打算前去沼湖,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将那半枚玉佩封印的方法。 然而夏怀若到底还是留了个心眼,只说白芷出了何事,却并未说出是何缘由。 初冬的沼湖略微结起了一层薄冰,因梨林中有四季之阵的缘故,除了沼湖以外的地方并不会感到寒意。江行阙示意余下四人在稍远的位置留下,自己则一路走到了沼湖的边沿,她蹲下身将五指点在那层薄冰上,传来的除了冰雪沁骨的寒意外还多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暖,她回忆起最初接触到那枚青玉时的触感,于是当下便反应过来这仍是那青玉在作祟。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仅仅这半枚玉佩的力量便已超过了当时那枚完整的。江行阙试探着在霜降的剑身上施以咒术,将其破入冰面,下方涌动的竟并非湖水而是汹涌澎湃的修为。 就在江行阙打算将霜降拔出时,似是有什么将它紧紧缠住一般,无论使出多大力气也无法使其动弹分毫。于是江行阙又一次将五指触于冰面之上,与方才截然不同,此时的薄冰已没有了先前的暖意,只剩冰凉之感。 少女将一张符纸覆于冰面之上,一手握着霜降一手在那张符纸上飞快地写下咒文,待写罢最后一笔,她猛地一掌拍向霜降附近的冰面,只见那原本无一丝瑕疵的透明冰层顿时四分五裂,而霜降也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想法似的疯狂颤动着,最终破冰而出。 “虽并非一般的邪物,但毕竟原是块灵玉,此番只因寄托了原主的怨愤与部分记忆故而现身作祟,用常见的封印之法加上镇邪定魂阵应当就可以将其压制。”江行阙说罢起身拂了拂衣摆,从佩囊中取出数张符纸,接着将它们分发给不远处的四人。 在将符纸递给顾海与苏子前,江行阙谨慎地问到:“封印术和封印符的画法你们学会了吗?” “会了!”顾海答道,似是担心江行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他于是又补充道:“苏子还考了满分呢!” 听到这里,持着霜降的少女终于将手中那几张出自江氏,并非一般效力的符纸递给了两个男孩,接着又叮嘱道:“你们去北面那株梨树附近,两道贴在左右两株稍小的树上,一道就贴在那株梨树正中。记得要书封印灵物之咒,千万别弄成了邪祟之咒。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便再来找我。” 顾海与苏子依照江行阙所说,绕了小半圈来到沼湖的北面,这里其中一株果然看上去比周围的梨树都更要有些年头。二人用左手托着符纸,右手熟练地画下一道封印灵物的咒语,说实话他们早已在课上就练得闭着眼睛都能画下来了,不过今日似乎并非小事,故而顾海与苏子画得格外认真。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符纸由江氏所制的缘故,才刚将三道符篆各自安置好,沼湖的北面便隐隐出现了要结阵的光亮,顾海与苏子于是对视一眼,确定对方与自己的想法一致之后便各自拔了剑,开始舞起了昆仑封印术的起式。 另一面,已经完成了自己任务的夏怀若来到江行阙与叶晚池的身边,莫名有些骄傲的说道:“你们看,我就说寒门子弟与俗世学子一样不会差。”她说着使坏似的挠了挠叶晚池的痒痒:“我看啊,他们学的还比当年的池池快些呢。”趁夏怀若与叶晚池嬉闹之际,江行阙倒是紧盯着湖对面两人的一举一动,生怕出了纰漏。 顾海与苏子一左一右,将剑尖各自指向两旁梨树上的符篆,自口中第一个字念出时开始起舞:“天煞归天,地煞归地。”两把朴素的佩剑一瞬相交,发出金属碰撞在一起时独特的声响,接着两人便一个转身交换了各自的方位,剑锋与剑锋飞快地擦过,二人又复念到:“凶灵恶煞,各归原位。” 两人几乎同时跨步一旋,两把佩剑齐齐划出两道剑光恰好将那弧形汇成了一个圆:“天地正气,封魔镇邪!”话音刚落,顾海与苏子便如上课时先生所教授的一般,将剑尖刺入了贴在正中那株梨树上的符篆。 顿时,四方封印如受到感召一般相互连结,将沼湖牢牢圈在其中,狂风四起将满林子的梨花卷得在空中乱舞不止。顾海与苏子当然只在书中和老师的描述里了解过这场面,于是任凭那风将他们的头发都吹得糊在了脸上,二人依然只是随意地用手拨开,站在原地动都不动地抬头看着面前的景象。 这还是顾海与苏子第一次实际操作,二人原已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却不想就这么成功了,内心的狂喜与眼前的场面激动得他们说不出话,只会呆呆地站着。许是江氏的符纸力量确实比一般符纸强上不少,就连阵周散出的光都比书中描述的要刺目。 顾海眯起眼睛,看着沼湖边沿的土地上逐渐浮现出咒文的模样,待最后一字书罢,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将一切都强压向湖内一般,一阵迅速且难以描述的气压过后,漫天梨花尽落,那一大圈炫目的光芒也逐渐隐去,除了地上清晰可见的咒文以外,周围的一切都平静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江行阙在结阵完成后又四下走了一圈,加固了一些细枝末节之处,待确认一切都没有纰漏以后方才来到顾海与苏子的面前。她将佩囊中的符纸悉数取出交予两人,脸上的神色与结阵前认真而又担忧的样子截然不同,此刻的她似乎在开心的笑脸下又多了几分惊讶与欣赏之意:“这些就送给你们吧,掌门果然没有选错人。” 二人仿佛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礼物一般惊喜的接过那薄薄一小叠符纸,毕竟老师曾经说过,整个上界三地没有哪家的符纸效力能强过江氏。 回去的路上顾海好奇的问道:“江师姐,有了这个封印之后白师姐就不会再和之前一样了吗?” 江行阙听到这问题稍顿了顿,似是有什么顾虑一般,思索了一番到底还是回答到:“封印能压制住青玉的力量,这之后白师姐就不会再被噬魂。只是不知那部分已经被夺走的魂魄该如何取回。”她紧了紧握在手中的霜降,原本还笑着的脸上难以察觉的流露出一丝愧疚。夏怀若像是注意到了一般,赶紧岔开话题:“哎呀,江家本来就比较擅长阵法嘛,剩下这些应当要靠谢先生和晏氏才对,你就不要想啦。”她说着便伸手弹了一下江行阙微微皱起的眉心,惹得对方又好气又好笑的揉了揉那微微发红的位置。 三十三 之后的一段日子难得像是彻底平静了一般,不过顾海与苏子毕竟还记着之后的北斗之战,倒也没有像先前似的整日插科打诨。二人几乎每日都在老老实实上课,等放了晚课又再去昆仑千年录中寻几个性子好的前辈,进到他们的故事中去讨教一番,这样一个星期下来竟也当真进益不少。 因着昆仑域与俗世不同,大多数人都还在沿用旧历,故而往年昆仑也并不会为了公历的元旦而放假。今年不知是因为元旦并着腊八,还是之后便要停止招生,故而破天荒的连着腊八一起连放了两日。 顾海与苏子原本想要去江氏或者叶氏的主宅看看这些高门世家到底住在一个怎样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方,可一听到掌门这两日也会在叶氏,加上夏怀若绘声绘色地形容了一番江氏的长老们都是一副多么的可怕脸色,二人当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于是苏子提议到,不如就去他家做客。因江氏兄妹与众人并不顺路,于是便先行御剑离开了。剩下顾苏二人,加上没处可去的夏怀若,还有恰巧同路的方一诺与叶晚池,五个人说说笑笑一路步行下了玉京峰。 虽是寒冬腊月,可清宁坊里照样是人山人海,穿着各色衣衫出来置办年货的昆仑域人士与自蓬莱岛和瑶池境回来探亲的人们满面掩不住的笑意。“往年我倒是没在这个时候出来过,原来竟是这般热闹。”夏怀若边说边四处张望着,她因是家中独女加上家境极其优越,从小就被捧在手心,别说是让人挤一下了,就是出门鞋上沾点泥她爸都舍不得,今日忽的见了这般热闹的场景,她倒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了。 沿街的商铺与小摊早早就挂上了灯笼,甚至有些店家几乎提前了一个月将对联都贴上了,平日里显得有些素净的清宁坊现在却是张灯结彩。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好东西,夏怀若只说让众人等等,自己却一溜烟地跑到了前面。 叶晚池趁着这个空档对顾海说到:“你可能还不知道吧,这呀只有在昆仑域看得见。蓬莱岛避世清冷,就连节日都不喜热闹,而瑶池境则更甚,只因原是仙家地界,故而那里的人都更为讲究,这些接近俗世的热闹简直就是大忌。”顾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回想了一番在昆仑千年录中所见的海雾朦胧,常年似笼着灰蓝迷雾般的蓬莱岛当下便又明白了几分。 一行人见夏怀若还没有回来,于是便找了条放在街边的长凳坐了下来,耳边是冬日里呼啸的风声,伴着无数路人的对话声与念咒施法之声,顾海有些怕冷地和苏子缩成一团发起了呆。将自己彻底放空以后,那些嘈杂的声音与眼前的灯火都变得模糊了起来,世界逐渐变得光怪陆离再没了焦点。 也不知是不是那说书先生的语调比其他人都特殊些,在那些被糅成一团的声响里,他口中的故事传进顾海的耳朵里,逐渐清晰起来:“再说当时江氏的家主夫人晏清啊,她到了蓬莱岛,听闻蓬莱仙药已被叶映波取走且下落不明,当下便明白了叶映波是想夺走她的丈夫与孩子的最后一线生机,于是出了岛便在天海云洲以江氏血符布阵,花了四天五夜来截杀对方。” “可药虽拿到了,到底是耗了太久,待您回到昆仑江氏之时,父亲与弟弟早就死了。于是您被逼入绝境,抱着唯一的希望来到梨林,将蓬莱仙药化入毕生修为渡进阵下想要唤醒白降,为了让他来帮您实现愿望不惜以命相抵。”晏吟用着讲故事似的语气轻描淡写地结束了一个人的独白,他抬眼看了看窗外经年不变的大雪,又将视线移至一处似乎才刚积起不久的雪地上。 那下面是个已经有了些年头的传送阵,他在不久前发现了这个画得有些幼稚且拙劣阵眼,只是稍作改动它便能不以修为,单凭阵法本身发挥功效。晏吟不禁有些感慨,十年过去,他不但没法忘却往事,甚至连那些复杂难懂的江氏秘技也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在脑海里,若不是改阵之时他只能靠手去画而不是以修为绘制,他几乎就要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天纵英姿的少年了。许是太久没有笑过了,晏吟勉强扯了扯嘴角,脸上晦暗不明的轻声叹道:“阿娘啊,这召回白降的黑锅,只怕是要你来帮我背了。” 清宁坊中众人似乎都与顾海一样听见了那个故事,在说书先生的口中,晏清为了夺回蓬莱仙药而杀了想要将药藏起来的叶映波,可到底是晚了一步,于是她便孤注一掷,想要用毕生修为与蓬莱仙药唤醒白降。只是最后并未如她所愿,白降是何等人物,就算有了蓬莱仙药与晏清的修为,他也依然只是在十年之后的如今才有了一丝要觉醒的迹象,而那几月前玉京峰上沼湖的异象便是最好的证明。 “你胡说什么呢,一大把年纪在这里讲这些莫须有的东西,你是收了谁的钱了吗!”夏怀若清亮的嗓音打断了沉浸在故事里的众人,顾海一行向人群的中央看去,她正牵着几个气球站在说书人的面前要和人家理论:“那日沼湖的东西早就被江家小姐封印了,哪有什么白降,你可别在这边耸人听闻。” 那说书人倒也不与夏怀若争辩,只是一味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反而让旁人觉得他像是被欺负了,于是陆续开始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只道她又是哪个见了四大世家便上去溜须拍马的小宗族出来的孩子。夏怀若听了气不过,便也站在那摊前不走了,干脆摆出一副要舌战群儒的态势,转身叉起腰对着人群就喊到:“本小姐今天就在这里不走了,他想编故事我就偏不让他讲。” 眼看着夏怀若似是要引起公愤了的样子,叶晚池与方一诺赶忙挤进了人群里,一把将她拽了出来。身后的众人仍朝着他们的方向大声议论着,叶晚池牵着夏怀若的手匆匆向前离开人群,方一诺也飞快回到街边带上正不知所措的顾海与苏子跟着离开了清宁坊。 等到了个僻静些的地方,叶晚池这才松开还有些不满的夏怀若,她看了看夏怀若手中被施了法的气球,中央是一点忽明忽暗的火光,面上各自绘着花鸟虫鱼,那火光每随着气球晃动一下,上边的花鸟虫鱼便跟着火光跃动一下,仿佛真正的活物一般。 叶晚池耐下心来问到:“这些气球是给我们的吗?”夏怀若嘟着嘴气鼓鼓地点点头,接着抽出一支绘着银杏叶与柳莺的递给她。叶晚池接了气球又复开口:“你下次可别再这么冲动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可他分明就是在乱讲啊,阙阙听到了该多生气啊!”夏怀若只当叶晚池也帮着那个说书的,干脆气得把头一扭原地蹲了下去不再理叶晚池。后者仍是无奈,只好跟着蹲在她面前柔声说到:“好了,别生气了。我只是担心你被他们欺负而已,不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和阙阙这边的。”她说着在夏怀若酒窝的位置狠狠戳了戳,强行帮她扯出了一个笑脸,夏怀若也不是什么多严肃的人,这下子倒是反而莫名笑得再停不下来了。 三十四 夏怀若在路上将气球分给了众人,除了叶晚池的银杏与柳莺,顾海、苏子和方一诺的则稍随意些,只是买了三个最常见绘着些松竹的气球。不过她留给自己的倒也没显得如叶晚池那个用心一般就是了,不知名的花上停了一只不知名的蝴蝶,火光轻轻一晃,蝴蝶便振翅飞走了。 “师姐,这气球里真的是烛火吗?”顾海有些惊奇地问到。还没等夏怀若答他,苏子倒先开了口:“怎么可能呢,不过是个能显出烛火样子的小法术罢了,若真是烛火它不早就烧了。”他说着将手中拴着气球的绳子扯了扯,那火光便也跟着上下窜了起来。 出了清宁坊又约莫走了十来分钟,再过一座木桥,眼前突然便出现了一大片灿黄的银杏林,顾海心道这里应当就是昆仑叶氏的地盘了,果然一行人便在那林子前停了下来。他原以为还要再往里走些才是大门,却不想叶晚池与他们道了别只往前走了几步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顾海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面前竟是一个巨大的结界。他试探着将手伸向叶晚池消失的位置,与想象中自己会被击飞或是会如电击一般不同,顾海的右手只是很平常地在空气中挥了挥,他于是好奇地继续向前走了两步,面前竟是一片真正的银杏林。 方一诺见顾海一脸疑惑,于是解答道:“四大世家的主宅都是这样,无关人士若是不小心闯入那地界根本就不会发现异样,叶氏是银杏林,晏氏是道瀑布,白氏则是剑庐。” “那江氏呢?”顾海问到 “江氏与其他三家稍有不同,从外面看确实是江氏大宅的模样,但若无拜帖,你进的则是江氏门生们平日里活动的宅子,而若是有拜帖,那门后便是真正的江氏主宅。”方一诺答完,就连苏子都露出一副头一次听闻的表情,他接到:“怪不得我每次路过总见人进进出出,仿佛谁都能进去参观一圈似的,原来我所见的并非真正的江氏主宅啊。”他说罢又与顾海一起露出一副好奇的样子,二人不由开始后悔没跟着江氏兄妹回去看看。 送完了叶晚池,方一诺便也和余下三人道了别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夏怀若与顾海跟着苏子一路说说笑笑继续往前。两个师弟有些八卦的问道:“师姐,方师兄和叶师姐是订了娃娃亲吗?关系又好,家住的又那么近。” 夏怀若听了像是没想到他们会问到这里似的,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接着仿佛找到了知己一般,激动的挥舞着手中的气球与二人解释到:“不是的!方家人原本世代皆是叶氏家主们的近侍,每一代都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只是封魔之战后不知为何没了这个规矩。”她说着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接着又像说重点一般特地停下来面对着顾海与苏子一字一句的说到:“这可是青梅竹马的忠犬与大小姐!” 在昆仑域土生土长还没怎么接触过俗世文化的苏子似懂非懂地认真点了点头,而与夏怀若一样是从俗世来的顾海则是一脸恍然大悟地表情,此刻的他不由感慨起自己当年在被窝里的小说没白看。 三人就这么一路聊着,倒也没注意时间过去了多久,就在最后一个气球里的火光也即将熄灭时,他们终于到了苏子家门前。与顾海想象的不同,那是个比他们在上阳峰的小院还要小的屋子,边上被围起来一圈矮矮的篱笆,上面挂了些腊肉与蔬果。再往后看便是一小块田地,前几日下的雪还未彻底化完,于是便成了许多小冰堆围在附近。 顾海虽有些惊讶到底还是没说什么,虽然苏子平时和他皮得不相上下,但行为举止上还是比他板正许多,因此顾海一直以为苏子就算不是出自四大世家那种大族,至少也是个小宗门的少爷。与顾海的反应截然相反,夏怀若倒是一副早已知晓的样子,大摇大摆地来到了门前,礼貌地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女子,眉目间与苏子十分相像,因夏怀若挡住了她的视线,故而女子显然是没有看见苏子,她有些疑惑地说:“姑娘是……”苏子此时才从篱笆边上跑到夏怀若身后,他踮起脚从夏怀若的肩膀处探出脑袋,似是要给女子一个惊喜一般:“阿娘,这是我师姐!” 被苏子唤作阿娘的女人惊喜的一把揽过苏子,接着招呼夏怀若进屋,再向后一瞧恰巧便对上了顾海的视线,她赶忙朝门外走了两步,温柔地问道:“你就是顾海吧,先前寒衣节苏子回家时便和我提起过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极好的孩子。”她边说边拉着顾海朝屋内走去,此时的顾海虽已学会了护身咒,可当那温热的掌心在寒风中触碰到他时,他仍是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暖意。 与俗世不同,昆仑域并不通电,那些宗族世家们多以符咒阵法持久照明,而一般甚至更贫寒些的人家则仍在使用烛火。苏子的母亲将三人迎进屋内便又独自去了趟柴房,她从里面取来一屉木炭加进炭盆里,顿时屋里便又暖了许多。 与其他人的父母不同,苏子的母亲是个孤女且修为低微,从来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在许多年前意外遇见了家道中落,故而独自一人云游行医的苏子父亲苏意,两人于是阴差阳错便走到了一起,因彼时春风正过,所以干脆就给苏子的母亲起了个名字叫春风。 苏子的母亲替三人将气球拴在了一个没有点着的灯架上,夏怀若觉着那气球若是没了中央的火心就不那么好看了,于是顺手施了个法又将它们点了起来,笔墨绘成的蝴蝶在气球亮起的那一刻仿佛再一次活了过来,它在三个气球间来回飞舞着,将火光也扇的直晃。 不知不觉便到了午夜,大抵是昆仑域的人没有庆祝公历元旦的习惯,故而屋外寂静一片,夏怀若带着顾海与苏子来到屋后,抬头看了看又飘起小雪的夜空,无论如何都觉得有些枯燥,她于是从屋里取来那三个气球,剪了拴着它们的细绳又另外加上一道咒。 那三只气球便晃晃悠悠在雪花之间逐渐升空,并不十分精巧的蝴蝶在松竹间来回穿梭,待气球升到几乎就要看不清上面绘着何物时,那蝴蝶突然猛地挥动翅膀,瞬间便将火光扇的更亮。下一刻,那三个气球仿佛烟火一般在空中绽开,短暂而绚丽的光芒过后,漫天的星火伴着雪花一道落下,最后消失在半空之中。 夏怀若抬头看着那又渐渐暗了下去的夜空,轻声说到:“新年快乐。” 三十五 天亮以后屋外积了厚厚一层白雪,顾海与苏子的屋子靠近大门,故而二人一早便被踩在雪上的咯吱声闹醒了。苏子迷迷糊糊向窗外看去,原来是他的父亲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屋外铲雪。因苏意是名游医,大多时候都并不在家中,上回寒衣节苏子便没有见到他,于是这会儿苏子兴奋地跳下床,只披了件薄衫便冲出门去,猛地扑到了父亲的身上。 顾海听见动静同样跟着向窗外看去,穿着粗布衣衫的中年男子被苏子扑得一屁股摔进了雪地里也并不气恼,他一手撑着差点倒在地上的身体,又腾出一只手来温柔地揉了揉被苏子睡得有些乱的长发,接着似是说了什么让苏子特别开心的事。 只见苏子利落地起身,又伸手拉了一把苏意,后者将二人衣上的雪拍干净便与苏子一道进了门。顾海赶忙起床整理了一番衣衫,接着从帘后蹦出来对苏意说了声:“苏伯伯好!” 许是自苏子去了昆仑之后头一次见到,因此并没有听他提起过顾海,苏意先是稍愣了愣,接着又挂起之前和蔼的笑脸,道:“你是苏子的同学吧,苏子在昆仑受你照顾了。”他说着示意顾海一道坐下,又将佩囊取了下来。 那佩囊看起来沉甸甸的,似是放了什么大物件在里面,顾海与苏子好奇地看着苏意将其解开,接着竟从里面取出了一台胶卷相机。已至中年的男人此刻在顾海面前却笑得有些羞涩,他在看见顾海那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时便已猜到对方自俗世而来,于是苏意开口说道:“这个在你们俗世应当很常见吧。”他将相机递到苏子面前,后者满脸显而易见的惊喜表情,直白的表达了对这个礼物的喜欢。 “我在游医途中偶然见了这个,想着苏子最喜欢这些,于是便上山采药去换了来,因而没能在寒衣节时回来,好在没有耽搁太久,还能赶上腊八。”苏意说罢又看着对相机爱不释手的苏子笑了笑。因是台胶卷机,家里又没有暗房,故而苏子并没有打开来看,只是把玩了一会儿便将它放到了墙角的书架上。 午后的昆仑域又下起了小雪,而江氏主宅中却正落着绵绵春雨。江行阙在草坪上慢悠悠走着,身边的景色每十步便变换一回,她美其名曰是在温习,实则不过是闲得无聊自娱自乐罢了,若是她想,别说十步一景,就是一步十景都能够做到。 江行歌从回廊处拐出来的时候江行阙恰巧走到第十步,就在足间触到地面的瞬间,那些原本还是郁郁葱葱的草木顿时变得枯黄,满庭杨柳也在一阵秋风之后变成了红叶,她像是拿着根魔杖似的挥了挥手中早在来到这里之前就从梅园折的洒金梅,口中吟道:“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 许是想到了什么,江行阙念完最后一字便停下了脚步,她先是站在原地用视线慢慢扫过面前那满庭的枫叶,接着像是看不够似的缓缓转身。恰好转到面对着江行歌时,便又是一个十步,大雪在一瞬间掩没了一切,脚下那原本被踩的脆响的枯叶也被皑皑白雪覆盖,江行阙在看见江行歌的那刻便又换上了一副笑脸,蹦蹦跳跳地向他走去,却最终停在了第九步的位置。 “你来这里干什么呀,看我有没有偷懒吗?”江行阙隔着纷扬大雪问到。她看不清江行歌的表情,而江行歌亦无法分辨风雪之下江行阙到底是怎么样的神色,他并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用他一贯冷漠且疏离的语气反问到:“你捅的篓子解决好了吗?” 大约是还在为怎样取回白芷已经丢了的魂魄而烦恼,江行阙沉默了片刻方才答道:“回家之前我就把它封印好了!” 听到对方肯定的回答,江行歌却仍像是放不下心一般:“你确定没人破得了封印了吗?” 江行阙闻言觉得对方大抵是不相信自己的实力,于是有些不高兴地从地上团起一个雪球朝江行歌丢了过去:“阵是我教的,符是我炼的,印是我结的,我还反复回去检查了不下十次,怎么可能有问题。”她见江行歌伸手轻而易举的接住了雪球,于是又补充道:“哼,只要你不去破阵就好!” 也不知是自己多虑了,还是真有什么地方不对,江行歌心底总觉得此事不会就这么简单地过去,他思索良久却也终是没有想到什么线索,于是转身便准备离开。庭中的少女却在此时又将什么向他丢了过来,这回江行歌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直接让其悬停在了自己的面前,那是一个独角兽的玩偶,甚至还挂着个标签。江行歌虽有些嫌弃地说了句幼稚,到底还是把它接了下来。就在他即将转入回廊的另一侧时,江行阙再度开口喊到:“你不给我新年礼物吗?这可是我偷溜去俗世买回来的。” “还有大半个月才到新年。”江行歌沉闷地答道。 “可是按俗世的日子算,今日就已经是新年了!”见江行阙似是不依不饶的样子,江行歌只好又回过身答道:“想要什么自己施法变一个出来不就好了吗,还是你想去什么地方,要我帮你列个阵?” 江行阙似是仍旧不满意的样子,她干脆结印闭了阵,那大到能迷住视线的风雪便霎时变成了与庭外一样的细雨,她走到江行歌的面前,扬起头用那双好看的眼睛希冀地看着对方:“那些都是假的,一挥手就没了,我想要一个礼物,一个新年礼物!” 面前的少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着低头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愫,末了终是没有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江行阙看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并没有想要再追上去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喃喃到:“我是昆仑江氏的大小姐,江氏未来的家主,不该成日游手好闲,不该想着俗世里那些玩物。你想说这些,不是吗?” 绵绵春雨一丝丝落在江行阙的发间,可却并未将她沾湿半点,她伸手去接,那些雨点便在手心里汇成了小小一捧,只消随手一洒便将回廊的地砖打湿了一片。她又接了一小捧雨水,然后漠然地走向回廊尽头,最后驻足在一个符文前,将它们尽数洒了上去。 符文被地砖打湿后的纹样断开,回廊外的满庭春意顿时便被冬日的凛凛寒风吹散,江行阙看着那道逐渐隐去的符文,轻轻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都是假的啊。” 三十六 腊八这天清晨,顾海、苏子与夏怀若起了个大早,吃完苏子母亲一早就熬上了的腊八粥,一行人便欢欢喜喜出了门。 因昆仑域有腊八要撒红豆驱鬼的习俗,故而每年的这天,清宁坊都会有花车游街。花车上的人们一路前进一路向周围的路人们撒红豆,而这些红豆中有一颗则是被四家长老们一起祝祷过的幸运之物,得到这颗红豆的人可以选择将其留下,亦可以等到游行结束时去清宁坊的最高处望云楼,兑换其他物品。 三人来到清宁坊时,花车游街还未开始,许是起的太早,街上甚至连人影都没几个。夏怀若于是带着两个师弟进了家茶楼,别看外面的人不多,这茶楼里倒是热闹得很,人们围坐在台下,而台上却正是先前那个说书先生。因与其隔得太远,顾海并不能听的十分清楚,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在夏怀若注意到台上的人之前便拽着她拐上了楼,一边走一边装作不满地抱怨道:“师姐,我又饿了,我们快上去点些吃的吧。” 夏怀若一听,只当他是真的饿了,于是并没有多问什么便跟着顾海走了上去,倒是苏子觉得他有些反常,于是稍慢了几步,向台中间看了一眼,接着凝神细听,果然那说书先生讲的依然是下山那日的故事。苏子顿时明白过来顾海的意思,于是赶紧跟了上去在夏怀若身边大声说道:“是啊是啊,师姐,我也饿了,我们走快些吧。” 才刚上楼,顾海便看见了白家姐弟与秦霜叶,他在心中暗道今天出门怕是忘记看黄历了。自先前太极广场一战后,夏怀若便彻底将秦霜叶当成了空气,她见了三人先是一愣,只怕心中想的也与顾苏二人一样,接着便又走到了对方的桌前,老老实实作了一揖,口中带着些不情愿地说道:“见过师姐师兄。” 顾海与苏子跟在夏怀若的身后一样作了揖,接着三人便另找了张稍远些的桌子坐下,许是夏怀若确实非常不想看见秦霜叶,于是她选了个背对的位置还小声嘟囔了一句:“晦气!”。 不过这倒是给了顾海观察对方的机会,他先将视线放在了白芷的身上。果然,自沼湖之物被封印之后她的气色便好了不少,虽然与第一次见面时相比仍是有些惨淡,好歹不再像之前一样面无血色,可到底那被噬走的部分魂魄仍未回来,因此顾海总是觉得她似乎真的少了点灵气,老显得有些不对劲。 白蔹因背对三人而坐,所以顾海并不能看见他的神情,倒是他的衣着引起了顾海的注意。今天的白蔹一副与平日里在昆仑全然不同的模样,一袭水蓝色衣袍外带毛的斗篷就那么随意地搭在肩上,大半的青丝被那一看便价值不菲的发冠高高束起,底部以极纯净的玉石雕刻出一圈象征白氏的栀子花,正与白芷的头上的发簪相呼应。 秦霜叶坐在白芷的右手边,因她时常转向白芷,故而顾海总能瞧见她右眼角下的三瓣金色花钿。他至今仍记得那日在沼湖边,似雾一般的紫黑之物从花钿下溢出时诡异又美丽的样子。直到后来听先生讲课时以秦霜叶举例,他才明白过来,有些人的胎记天生便是道裂痕,平日里并不会有什么异常,而当你需要它了,那便是力量的出口,用的得当便所向披靡,若使用过度则会将修为与魂魄消耗殆尽,而那紫黑之物便是以秦霜叶的修为操控着的生魂。 顾海依稀记得那日先生似乎还说了,这类人的魂魄极其脆弱,稍不留意便会因外界的影响而让自己的魂魄从胎记处被他人夺走。书上记载的移魂之术亦最常用这类人作为容器,由于作为通道的胎记只进不出,故而一旦生魂完全离身,除了返魂香便再无药可救。 随着日头渐升,茶楼里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顾海朝窗外看了看,路的尽头工人们似乎已经开始搭建花车。而此时,一直背对顾海坐着的白蔹也转过头向楼下瞧了一眼,那张与白芷及其相似的脸上满是愁容,不过也因此显得格外好看。想到这里,顾海突然有些好奇他小时候该被叫作什么,总不会是小白蔹吧,他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忍俊不禁,转头便悄悄说给了苏子听,于是两人就一起偷笑了起来。 许是觉得这么说人家不好,苏子只稍笑了几声便给自己倒了杯水强行压下了笑意。他接着叩了叩桌子,示意顾海与夏怀若向楼下看,来人正是叶晚池与方一诺。与在昆仑时不同,叶晚池今日穿了一身叶氏的衣衫,黑色的锦缎上绣着工艺精巧的银杏,肩上搭着条棕黄的披帛,发上难得地戴上了精致的簪花,正中央像是要与衣服呼应似的插着把银杏叶样式的发梳,腰间的墨玉与暗金的穗子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着,确实是宗门世家才会有的雍容贵气。 “池池!”夏怀若从窗口探出脑袋向楼下大喊一声,不止是叶晚池,就连其他路人都向那道小窗看了过来。顾海与苏子一瞧这场面,还没来得及向师兄师姐打招呼便赶忙将头缩了回去。 夏怀若倒是没多在意,她欢快地起身向楼下奔去,甚至没来得及与白芷等人道别。顾海与苏子见状匆匆向三人行了礼,接着忙跟了上去,却在下楼的前一秒依稀听见秦霜叶冷冷一句粗俗,也不知到底是在说夏怀若还是也连带着捎上了顾苏二人。 等下了楼顾海才发现,今日的叶晚池打扮的确实是十足的气派,就连眉间都贴上了半颗小巧又润泽的珍珠。他与苏子见此不禁期待起来,就连平时一向低调的叶晚池都是这般衣着,那作为四大世家之首的江氏兄妹又该是多么令人惊羡。 一行人在清宁坊里说笑着走走停停,顾海反复问了几次那颗独一无二的红豆与其他的有什么区别,直到确定自己万一拿到了也不会认不出来之后才放心地将注意力转向了别的地方。 与先前夜里的灯火通明不同,此时的花灯虽只简单的挂在路边,可因没了烛火又是白日,故而竟生出几分冷清的精致来。顾海凑近瞧了瞧,面前的花灯以彩色的琉璃为四壁,上方空出一个用来过蜡烛的小口,下方坠着一圈红色的穗子,每一面上都用极精巧的工艺在薄薄的木板上刻着一幅木板画,板面上有虚有实,实处极少且不透光,虚处则是排列整齐的镂空网眼状。 顾海曾听苏子说过,每逢节日时的花灯若是以人物画为装饰,那么多半便是四大世家之人,他仔细瞧了瞧,终于在那木板画的梅树间找到了画像上两位少年的名字,江行吟与江行颂。 三十七 顾海有时会觉得昆仑域的人十分奇怪,他在历史课上翻到过江氏父子三人的经历,人们也一直歌颂着他们的勇敢与牺牲,可与那些有关的仿佛都只属于一个叫江行吟的少年,从未有人提起过后来独自一人隐于雪竹林的晏吟。人们一边享受着四大世家为他们带来的安稳,一边又津津有味地听着一些空穴来风的故事,尚且年少的顾海不知为何竟从心底里为那些总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们不值起来。 自昨日在庭院一别后,江行阙就再没见过江行歌,她原以为江行歌今天不会跟她去看花车巡游了,没想到才刚出房门便在回廊的另一头瞧见了他。对方难得的换上了一身繁复的衣衫,稍显朴素的白玉发冠用一支刻成梅枝模样的发簪固定,顶端则是朵含苞待放的洒金梅,合着那腰间刻着八卦模样的玉佩,江行歌身上无一处不在向别人显示他就是江氏的大少爷。 江行阙开心地蹦到对方面前,打趣地用手在自己头顶比了比,接着抬头说到:“你好像又长高了。”江行歌自然知道她是没话找话,于是便也由着她,虽然并未答话,却到底是十分熟练地牵起了江行阙的手,迈步向正门走去。 花车巡游开始的前一刻,顾海一行人终于见到了姗姗来迟的江氏兄妹。令顾苏二人有些惊讶的是,今日他们也仍是一袭白衣。不过与在昆仑时的一身素白不同,此刻江行阙和江行歌身上的衣物光是看衣料便知造价不菲,衣摆处又以精巧的绣工绣出一小枝洒金梅与零星的落花,配上那白色的底子,远远一看,竟真像是梅花落在了雪地上一般。 与叶晚池的端庄板正不同,江行阙今日只将长发随意又松散地用一支发簪绾了起来,那簪子与江行歌的相似,同样是梅枝的样子,只不过花苞成了朵已然盛放的梅花,许是觉得过于单调,于是她还在下方戴了支步摇,那些金属制成的小穗子映着冬日的艳阳一闪一闪,有那么一瞬间顾海几乎以为那是江行阙在发光。 一行人寒暄过后花车巡游便开始了,顾海与苏子兴奋地跟着人群一路追赶花车,他们努力地试图接住更多红豆,期望着自己会成为那个幸运儿,全然不顾会不会与师姐师兄们走散,于是稍大些的少年们只好追在他们身后不断喊到:“师弟!你们慢些,别走散了,小心摔着!” 此时的顾苏二人早已兴奋到听不进去什么,眼里就只有花车上撒红豆的那双手,他们一遍遍接下又一遍遍失望,满脑子只剩下了那枚幸运红豆。跟在最后的江行阙见两个师弟玩得正欢便也来了兴致,她见花车上恰好又撒下一波红豆,于是便伸手抓了一把,摊手一瞧却只是几颗普通的豆子,不免有些丧气地嘟起了嘴。 “你想要这个吗?”正当江行阙准备去接第二把时,一只握着拳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她抬头瞧了瞧,江行歌依旧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于是江行阙又将视线移回了他的手上,只见他将手掌摊开之后,掌心里赫然便是那枚独一无二的红豆。 见江行阙一脸惊喜的神色,江行歌没有多说什么,只将红豆递给了对方,叮嘱了一句收好便继续随着人群向前走去。少女眼中像是闪着无数晶亮的星星一般打量着那枚红豆,老半天才又追了上去,若是说谢谢便会显得生疏,她想了很久,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对着江行歌灿烂的笑了笑。 有时候越是担心的事就越会发生。顾海与苏子因追得太紧又有些瘦小,故而被人群一挤便倒在了地上,好在苏子得了空隙立马麻利的爬了起来,而顾海却因在人群正中央而无论如何都寻不到机会,他只能一脸狼狈地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任狂热的人群从他的身上踏过。 还是个孩子的顾海想到自己非但没拿到幸运红豆,这会儿还糟了这种罪,不由就开始委屈起来,他将脸埋在臂弯间,纠结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忍着没有哭出来。 苏子起身见顾海亦不见了踪影,于是又复蹲下身向人群中央看去。各色衣摆之间,一个少年将自己蜷成了一团却仍免不了被人踩踏,苏子于是努力逆着人潮向那方向走去。 被人紧紧护住时顾海还有些害怕,他并不敢将已经被踩得有些红肿的手从脑袋上放下来,直到耳边传来苏子的声音。一向轻声细语的他难得的大声朝周围喊着:“别踩了!没看见有人吗!别踩了!”顾海小心翼翼地将手放下,面前护着他的人正是苏子,他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最后只小声说了句谢谢。 江行阙一行人找到他们时人群已经跟着花车向前去了,顾海与苏子被挤得披头散发,一身新衣也被踩成了黑的,他们窘迫的坐在街边,就算听见了师兄师姐们的声音也不敢抬头,生怕自己因为不听话而被训斥。 绣着洒金梅的白色裙摆渐渐靠近,最终停在顾海与苏子的面前,他们有些心虚地将头低的更低,而对方却出乎意料地蹲下了身。长长的裙摆在青砖上散开,像是一地梅花忽的落在了二人脚边,江行阙在心里纠结了一番又抬头瞧了眼江行歌,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将那枚幸运红豆递到了顾海面前。 少年见一双纤细又好看的手托着颗散发着灵气的红豆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时间竟惊得不知该说什么,他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江行阙,对方于是笑眯眯地说到:“送给你吧,新年快乐呀,幸运儿。”江行阙正对着光蹲在顾海的面前,阳光将她头上的梅花簪与步摇映得闪耀出斑斓的光彩,躲在屋檐阴影下的顾海仿佛呆滞了一般就那么静静看着。直到身边的苏子发出一声惊呼,顾海这才反应过来,他连忙摆手推说不要,却被江行阙将红豆硬塞进了手心:“你满脸都写着想要啊,反正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就给你吧。”她说罢起身理了理衣摆,没有多作停留便跟着江行歌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顾海将红豆托在掌心打量良久,又侧头看了看正好奇又羡慕地将脸凑近的苏子,最后终于下了决定:“苏子,我们拿它去换东西吧。”被唤到名字的少年有些疑惑地抬头问道:“这可是极佳的辟邪转运之物,你真的要拿它去换东西啊?” 顾海闻言坚定地对着苏子点了点头,眼里像是闪过了一丝莫名欣喜的神色,他一把搂过苏子的肩膀,将红豆举到二人中间满脸期待地说到:“就拿它去换一间暗房吧!” 阳光照在那只从阴影中伸出的手上,将指尖的红豆照得格外玲珑,两个少年的视线正对着它,仿佛在眸间闪烁着星光一般。 三十八 将红豆递给工作人员时顾海其实还是挺舍不得的,那毕竟是受了四家长老祝祷的灵物,他将红豆紧紧握在手心,过了许久才将它交出去,那上面被沾了薄薄一层汗,于是便像是迫不及待从顾海手中溜走一般滚落在了桌面上。也不知工作人员是哪家的门生,他见顾海有些失落又十分纠结,于是微笑着对他说到:“你看它自己跑了,许是真与你无缘,倒不如下定决心将它换了吧。” 顾海听了这话稍停顿了几秒,思索一番倒也觉得有些道理,于是便豁然了许多,他提起笔将纸铺开,接着在所换之物的后面写上了暗房二字。 面前的男子接过顾海递来的纸,略微显得有些惊讶,以往的人们无外乎留着红豆,又或是前来兑换金银财宝,这要暗房的倒还是头一个,他又复将资料核对了几遍,确认无误后对顾海说到:“这暗房在昆仑域并不多见,许是要请俗世的工匠上来。因俗世之人前来昆仑域另需些手续,故而一时半会儿并不能交予你。若是完工,我们会第一时间派人上昆仑请你前去验收,只需耐心等待便可。”顾海原想再问问大约需要多久,可夏怀若却突然催促起来,于是他只好又将问题咽了回去,冲着门外喊到:“来了!”说罢又向那男子挥了挥手便朝外面跑去。 此时已是黄昏,冬季的日头落得早,半个太阳已经没入了昆仑五峰之后,霞光斜斜的打在清宁坊的石板上,将它们衬得仿佛镀了一层金一般。苏子趁着顾海去兑奖品的空档回家收拾了行李,又将三人的佩剑带上,只等顾海出来便可直接回昆仑,明日早上便又要开始照常上课,他可不敢怠慢。 除了江氏兄妹有事不能同行,余下的夏怀若、叶晚池、方一诺与顾苏二人待出了清宁坊便御剑而起,飞过一座小丘时恰巧有几个孩子正在玩耍,见了头上瞬时飞过去五个人,他们不由纷纷发出惊呼,惹得顾海与苏子忍不住想往下看看那几个孩子是什么模样。 然而当他们真正低头去看时,天似乎是已经黑了下来,就连金色的霞光都黯淡了许多,顾海有些可惜的在剑身上盘腿坐下又托着脑袋叹了口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昆仑域的天黑得越来越快了,就连白日里也总像是阴天的样子。 面前分明还是没有完全沉入山后的太阳,可那夕阳温柔地散出,却总像是笼着一层灰幕,夏怀若在此时开口道:“你知道吗,我刚来的那年,上阳峰的星星很亮很亮,月光也是,就像能连过往的风都照见一般。”顾海想象了一番那画面,最后却仍是略带些疑惑地看向夏怀若,于是她又接着说到:“你看这天灰蒙蒙的,并不是因为冬天到了,这是白降的怨与念。” 夏怀若将左手伸到面前,又用右手在上面写了道咒,接着周围的空气就像是被吸引了一般纷纷向她的手心聚拢,一丝丝一缕缕渐渐便形成了一团涌动着的黑雾。夏怀若将剑向顾海与苏子的方向偏了偏,待行至二人中间,便示意他们靠近。顾苏二人才刚将头凑过去便听见了无数的声音,那些声音大多数十分相似,可又穿插着许多其他的音色,有谩骂亦有规劝,顾海听见的最多的便是白降与晏别二字,一个少女总用她清亮的声音念着白降二字,而也有那么一个少年一直带着些骄傲的语气呼唤着一个名叫晏别的人。 “晏别……”顾海似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因此便多重复了几回,倒是苏子先开口问到:“不是说晏别不喜欢白降,白降求而不得才屠了晏氏满门吗?”听了这话,顾海于是也想了起来,似乎是苏子曾与他说过这一段故事。二人眼巴巴看着夏怀若,见对方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于是又将目光投向了好说话的叶晚池与方一诺。 “你们方才不是已经听见了吗?”叶晚池笑盈盈地答道。 “可是这跟流传的也太不一样了吧。”顾海与苏子仍是有些不敢相信,他们又一次将耳朵凑了上去,可入耳的仍是少年与少女被温柔呼唤着的名字。夏怀若到底还是没什么耐心多做解释,于是便说道:“你们去昆仑千年录看看不就知道了,之前进去学东西的时候不是挺熟门熟路的吗,怎么这会儿就想不起来了。” 二人一听顿时觉得极有道理,当下就决定了今晚便去晏别的故事里瞧瞧。 回到昆仑时天恰好彻底黑了下来,梨林里的路灯幽幽亮着,将那些梨花映得煞是好看,方一诺拾了一朵完整落在灯上的梨花将它带在叶晚池的头上,她轻笑了笑,转身问到夏怀若一行:“好看吗?”顾海与苏子几乎都忘了该怎么答话,那石灯映着梨花将叶晚池的脸上照的斑驳一片,却又显得如花神降世一般美的仿佛不在人间。 梨林中寂静一片,只余下风吹过梨花时的沙沙声,方一诺牵着叶晚池的手走在前面,顾海与苏子走在中间,而夏怀若则一人留在最后。她依稀像是看见有人朝沼湖的方向走了过去,想了想便也没与同伴们打招呼就跟了上去。 那人看身形像是个男子,可步伐却极虚浮,显然是有些体弱。他着了一身紫衣,一头青丝随意地散着倒也不像是山上的先生们。夏怀若心道他甚是可疑,于是没有多说什么便利落地拔剑上前,将她父亲斥巨资为她所铸的宝剑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你是什么人?”夏怀若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自那人身后响起,男子却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哼笑了一声。 他将双手举起,接着缓缓转过身,出现在夏怀若面前的是那张与江行阙有些相似的脸,那双几乎与江行阙一模一样的眼睛含笑注视着正拿剑比着他的女孩,接着像是撒娇般缓缓眨了眨。 夏怀若自是知道这晏吟便是江行吟,她有些手足无措地将剑收好,接着道歉到:“啊,江…不是,晏前辈,抱歉!抱歉!”可说完了抱歉,她却又像是反应了过来,于是小心翼翼地问到:“晏前辈,你来这里干嘛啊?” “我听说行阙在这里摆了阵就想过来看看,多年未曾见过江氏布阵之法,倒是有些怀念。”晏吟说着从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舍,这下倒更惹得夏怀若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又说错了话,她只觉得尴尬到浑身难受,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说到:“那要不我先走了?晏前辈您小心着点,天黑了风大。” 晏吟听罢倒也没有多做挽留,他点了点头叮嘱夏怀若慢点走,末了待夏怀若即将离开之时又补上了一句:“夏小姐可以不要告诉别人我来过这里吗?我不想别人再有闲言碎语,说我忘不了江行吟三字……” “今夜我并未到过沼湖。” 三十九 昆仑千年录中还是那幽淡的光混合着木料与书籍特有的香气,顾海与苏子来到昆仑晏氏的书架下一排排地找着,倒也没找多久便寻到了晏别的册子。 那本在封面上工整娟秀地写着晏别二字的册子并不比当时晏舟那本厚上多少,它挤在左右两册中间倒不像是某人的生平,更像是随书而赠的副册。 顾海将它翻开时有些惊讶,原以为会又是个看得见摸不着的故事,却没想到上面的字迹却十分清晰。二人不知该去哪一段故事比较好,于是随意地翻了一页便向三千界阵走去。 二人出现的地方正是论剑台后方的雪竹林,天上正飘着鹅毛大雪,顾海与苏子倒先没有注意到晏别,反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一名正在练剑的少年。一柄长剑在他手中仿佛灵巧的玩具一般,随手一挥便是一道凌厉的剑气,轻轻一挽便又是道好看的剑花。 少年的长发被一条月光缎束起,随着剑式在风中起舞的马尾不免沾上了星星点点的落雪,苏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几乎被他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不由感慨道:“原来书里说的干净澄澈且肆意骄傲的少年真的存在啊。” 就在这时,顾海与苏子的身后突然响起了少女的轻笑声,二人还未回头那女孩便径自从顾海身上穿了过去,顾海困惑地又伸手去抓了她一把,却依旧是扑了个空:“奇怪,晏别的书上明明字迹清晰又排列工整啊。” “难道是师姐她们没有注意到?”苏子露出与顾海相同的疑惑表情,于是走到一处石凳前试探着坐了下去,与想象中会摔个大屁股墩不同,苏子甚至感受到了石凳传来的丝丝寒意,于是二人便更是费解,按理说只要书中出现无魂之影那么整个故事就都该是摸不着的才对。 正当顾海与苏子想的头痛之际,那个与方才的少女相似的声音却又在顾海的背后响了起来:“嘻嘻,很奇怪是吗?”因情况非同寻常,故而二人一听这声音还道是闹鬼了,半天都不敢回头,甚至当少女绕到他们的面前时,二人还不约而同地哀嚎了一声。 “刚刚那个和现在这个,都是我。”少女说罢指了指自己,又用指尖各戳了一下两个小后辈的脸蛋:“别怕,我是死了,可我不是鬼。”顾海与苏子全然摸不着头脑的看着面前的少女,好半天才开口问到:“这是怎么回事啊?” 发间戴着支刻了寒兰模样发簪的少女倚上身后的翠竹,她漂亮的眼睛带着丝笑意将视线从顾苏二人移向了远处的少年:“我叫晏别,那个是白降。”她说着将手一指,食指正对的方向便是方才那个舞剑的少年,顾海与苏子此时才注意到他的眼前竟还蒙着另一条月光缎,而纵是这般,他仍是将被风雪卷下的竹叶全数斩成了两半。 “我死了,死在了天罚柱前,因此纵使没有魂飞魄散也无法转世投胎,残魂更是进不了昆仑千年录,只能漫无目的的游荡。”她说着稍停顿了一会儿,对着远处的少年露出了一个更为温柔地微笑,接着继续开口:“但是白降将我找到了,他带我来了这里却什么都没有说就又走了,于是我就在这里日复一日的看着我们的故事,等着他再来找我。” 顾海有些费解:“若是他回不来了呢?”他不忍心告诉晏别,白降被封印在玉京峰下百年,肉身早已腐朽,别说进到这故事里,就是要去昆仑千年录都难。 “不会的,他可是白降啊。”她说出这句话时,眼中带着顾海从未见过的骄傲与憧憬,顾苏二人不忍打破便再没有多说,苏子话锋一转又将话题带了回去,他开口道:“晏前辈,你还没说为什么这里有两个你呢。” 倚在竹上的少女听见这话又笑了笑,身后的竹子便跟着颤了起来,一不小心就砸了自己一身的雪,她倒是不介意,随意地掸了几下便答道:“我刚刚已经说了呀,我死了,因死在天罚柱前所以魂魄不得入昆仑千年录,也因此故事中的我是为虚无。可白降将我找到了,他将我藏在这里,因为是完整的三魂七魄,故而你们能触碰到与你们一样在故事之外的我。” 顾海与苏子听罢恍然大悟,说白了面前这个晏别与他们一样都是外来者,因三魂七魄都在她的身上,所以故事中的那个晏别就只能是个无魂之影。 正巧这时故事中的晏别蹑手蹑脚地向白降走了过去,三人于是停下了对话,都静静看了起来。 在顾海与苏子的眼里,晏别的脚步几乎轻到连脚印都没有留下,可她才刚迈进那片林间的空地,白降的剑便像是受了指引一般直直向她刺去,那速度快到二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就在剑尖即将触到晏别的瞬间少年突然停了下来。他取下蒙在眼前的月光缎,有些轻蔑地看着来人,见晏别倒也没什么动作便就收了剑问道:“你是何人?” 少女一贯的嬉笑着答道:“我叫晏别。”她说着又向前靠近一步,在极近的位置仰头看着白降:“你这剑,舞的不好。”她说得轻巧,白降倒也不屑搭理,他并没有接话,只是蒙上眼又走回了那片空地中央。 “你一定是觉得我不懂吧。”晏别依旧是那带着丝笑意的语气,白降并不理会,只是自顾自地继续,于是少女提剑飞身上前,目标明确地向白降攻去。 两把剑第一次交锋时白降竟被击得直向后滑了一段距离,他有些惊讶于晏别的实力,可还未来得及多想,下一招便又向他袭来,他甚至没有摘下眼前蒙布的时间,凭着感觉便又接下一击。金属重重撞击在一起的鸣响传进顾海与苏子的耳朵,就算未能交手,他们都感受到了面前两位前辈的实力之强劲。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雪竹林中的白降与晏别,一刻也不愿落下。 因被蒙着眼睛,对手又确实实力不凡,故而白降只能一味防守,完全没有反攻的机会,而晏别却显得游刃有余,她见白降已渐渐偏离场中,于是笑道:“我晏氏素以医术闻名,你白降二字原就是一味药材,如何就能断定我不懂呢?”她说着便在腕上施力,剑锋对着白降的佩剑猛烈一击,顿时便将他的手震麻了几分。见白降已显颓势,晏别倒也没有继续下去,她只是依旧挂着副笑脸对面前的少年说到:“白小公子还是别太自负了。” 她说罢便径自离开,只余下白降蒙着眼一动不动地站在风雪之中,顾海与苏子虽搞不清他在想什么倒是可以清楚地看见晏别那高兴的样子。她脚步轻盈的走出通往雪竹林的小径,接着兴奋地自言自语到:“这样他总可以记住我了吧!” 四十 回到昆仑千年录时顾海与苏子几乎还是懵的,书中的故事与坊间的传言截然不同,而白降留给他们的印象也从之前虎背熊腰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变成了一个几乎比白蔹和晏心都更为清明的少年。 二人坐在带着些许凉意的地上,脑海中却仍是那些故事。他们看着书中的晏别自雪竹林离开,刚想称赞她的剑法之精妙,身边之人却先一步开口:“不是我厉害哦,要不是白降蒙着眼睛,我根本不可能打过他的。”她像是为了解释的更透一般,又复开口:“那些招式都是我偷看了白降几乎大半年才破解的,他蒙着眼睛,只要我出招够快他便来不及应对。若是让他摘下了缎子我便输了。” 她说着望向不远处的少年,眼中满是温柔的眷恋,此时的白降已摘了蒙在眼前的月光缎,一双桃花眼沉沉盯着自己手中的剑,即使漠然也仍是眉目含情的模样。顾海不由想到自己若是个女孩子,大概也会像晏别一样深陷于此吧。 再往后的故事便如晏别料想的一样,白降不甘心于是便再一次找上了晏别,这一次她连十招都未接下便被缴了剑,她满不在乎地说她输了,白降却不信于是又将剑递给了她。 晏别被那一招一式击得连发间的寒兰簪都掉在了地上也仍旧不敌,白降这才相信对方确实没有放水。他开口问道:“雪竹林中你是怎么赢我的?”晏别却只是笑笑,她像是故意吊对方胃口似的答:“不告诉你,想知道的话就再来找我吧,也许哪天我心情好了就告诉你了。” 就像晏别会对白降一见钟情一样,既然世上有这么一个词那么便一定会发生这件事,日久生情这件事最终如晏别所愿同样发生在了她与白降之间。孤傲的少年终于属于她时,晏别几乎连心跳都漏了一拍,她反复确认着,仿佛前面那无数遍都是自己的幻听。 原本故事看到这里,顾海与苏子都以为是皆大欢喜,可又百般不解为何会变成后世流传的那样,于是二人又一次进入阵中,来到了一切的源头。 雪竹林中仍是万年不变的景色,白降与晏别也依然是先前的模样,少年舞罢最后一式将剑收回鞘中,他想了想终还是开口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于剑道之上已无人能出我之右,我……”白降原以为晏别会反对他,却不想还未等他说完,晏别就抢先答道:“没关系!无论你选择何道我都会陪着你的。”少女晶亮的眼睛仿佛闪着光一般注视着白降,就好似漆黑夜空中的星星凝视着那一弯明月。 就像花车巡游那天顾海搞不懂为何世人一边享受着四大世家的荫蔽一边又肆意编排着一些莫须有的故事一般,继续将故事看了下去的他也同样开始搞不懂到底何为正道。 那些晏氏子弟与长老们将晏别捆在天罚柱前,一字一句地告诉她这世间非黑即白,非正即邪。世家为正,白降为邪,她选择了白降,她便亦为邪。那些人仿佛绝对公正地说完这番话,接着又最后问了一遍:“昆仑晏氏长女晏别,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作何选择?” 那个被阵法与绳索牢牢困于天罚柱前的少女依旧用她清朗的声音答道:“我选白降,无论你们怎么说,白降就是白降。”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眼底还是那般温柔,仿佛全然不知自己会遭遇什么一般。 “白降到现在也没来救你,你还是作此般选择吗?”一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声音透过人群又一次问到。 “是呀,他可是白降啊。”晏别闭上眼,平静地等待着属于她的罪与罚,站在人群最前的白发老者不知为叹了口气,终仍是颤抖着举起了手中的剑。 长剑刺穿身体的声音许多人都还是第一次听见,昆仑域千年的平静也被这一声人们并不熟悉轻响打破。白降赶到时,那柄剑恰好被从晏别的身体里拔出来,鲜红的血液从她的胸口汩汩涌出,仿佛一朵巨大的花一般从她的胸口绽开,紫色的衣衫渐渐被浸透,晏别却只能站着。 见白降出现,人群便开始骚动起来,晏别听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耗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头,那个喜欢用月光缎简简单单将长发束起的少年仿佛仙人一般飘然而下,晏别用她那双装满了爱恋的眼睛望着他,也最后一次轻唤出白降二字。 一支漂亮的寒兰簪落在血泊之中,一声脆响后便成了数块碎玉,仿佛与它的主人一同离开了一般。向来不爱在人前显露过多表情的白降第一次在无数人面前哀嚎出声,他惊恐又难以置信地捧起晏别的脸,面前的少女却只是紧闭着眼。 身边不断有人试图攻击白降,自以为能伤他分毫,心想着可以回去邀功,然而无论多少次,那些人都只在瞬间便仿佛被拧断了脖子一般,一声难以形容的气音之后便直直倒下。 也就是在那一天白降终于还是入了魔,他终于明白,原来他以为的正邪黑白,不过是别人口中的两三句话,他以为的人命亦不过是转瞬即逝之物。他将碎了一地的寒兰簪仔细地拾起,又施以咒术试图将它再次拼凑起来,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上面的裂痕却仿佛永远也不会消失,拼接处的鲜红深深映入他的眼中,他将簪子又擦拭了几番,最后把它戴回了晏别的发间。 没人知道那天在天罚柱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除了白降,余下的人皆是尸骨无存,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没有留下。而顾海与苏子却在书中看了个真切,少年颤抖着将那支寒兰簪替晏别稳稳戴好,接着露出一个不知该说是哭还是笑的表情,二人几乎无法看清他的身形,边上的人便已倒下大半。 闪着寒光的不知被白降握在手中,它看上去似乎连一滴血都没有沾到过,而它主人的脚下却已是一地尸体。余下的人哀嚎惊叫着,他们有的试图逃跑有的原地跪下苦苦哀求,可白降却已无法听进任何一字,他麻木地挥着剑又麻木地施咒,那些人方才倒下便就化为了虚无,甚至连魂魄都被消了个干净。 待白降再一次停下来时,偌大的广场上已然只剩下了他与一具尸体,一具发间戴着支精巧的寒兰簪的尸体。她低着头,穿着一身被染得鲜红的衣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留下两道阴影。白降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她的面前,接着第一次吻了她。 四十一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顾海总是时不时便开始思考世间的正邪黑白究竟为何。在晏别死后,昆仑域那数年的黑暗光阴到底是否为邪所生,天罚柱前白降那一声哀嚎不断地在顾海的脑内回响,就算是梦中他也时不时便会回到那时被遮天蔽日的黑雾笼罩的昆仑域,那些载满了白降怨愤的雾气甚至蔓延到了天海云洲,就连蓬莱岛上那经年不散的朦胧海雾都被染成了黑色。 从晏别的故事中离开前,苏子曾莫名问到:“痛吗?”少女愣了愣,发间的寒兰迎着冬日的寒阳闪出美丽的颜色,她稍看了会儿空中的落雪,接着答:“我哪还记得呀,不过既然忘了的话,那大概就是不痛吧。” 不知为何,天罚柱前那些指责声不断在顾海的耳边响起,那些人多么义正言辞,可顾海却怎么都觉得那并非是真正的正道。白衣的少年在下了晚课之后独自一人来到论剑台上,往日里这里总会有人在练剑,而今日却不知怎么只有顾海一人。他在向着梨林的崖边坐下,远远望去便是晚霞、彩云与远处玉京峰上那大片的梨花。 偶尔有那么一只孤鹤飞过,那清逸出尘的的模样却又不由让顾海想起了白降。清朗的少年蒙着眼睛在纷扬大雪间从容地舞着剑,银白的月光缎缠在发间辉映出奇异又清冷的光芒,寂静的雪竹林中顾海甚至能听清剑身的震颤之音。 那明明只是一个一心攀登顶峰的少年啊。 夕阳渐渐向玉京峰后沉下,小半个橘红的太阳却散发出能照耀整个昆仑域的光芒。顾海依稀听见了似乎有什么人踏雪而来,他将头向后一仰,正倒着的叶锁澜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赶忙起身对叶锁澜行礼,对方却并不拘这些。 叶锁澜挥了挥手中的拂尘,接着来到顾海的身边就地坐下,他示意顾海坐到自己的身边,待少年受宠若惊地挺直了背板坐定他方才开口:“有什么想要问的吗?”顾海先是想都没想就飞快地摇了摇头,接着垂头稍掰了会儿手指。叶锁澜倒也不急,只是坐在一边定定看着逐渐落下的夕阳,终于,顾海狠狠将两手握在一起又复松开,他抬头顺着叶锁澜的视线看去,那太阳已然落了大半,之余一小个圆弧还露在梨林之外,那原就已经不再耀眼的光芒被林中的瘴气遮得更黯淡了几分。 “掌门,弟子有一事不解。”顾海开口道,叶锁澜听罢并未回答,只是继续看着前方,接着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示意顾海继续说下去。 “这世间的正邪黑白究竟为何,又该如何分辨?”顾海说着又将头低了下去,双手在空气中握了又松开,他确实是搞不懂,但更让他担心的却是叶锁澜的答案,他害怕自己的掌门与天罚柱前的那些人一样,会纵容他们满口正义地犯下恶行。 “若你杀一人能救苍生,那么于苍生而言,你便是正,而若是于那一人,你即为邪。”叶锁澜将目光转向顾海,他与其他先生们不同,眼中总是和煦且慈祥。顾海同样向对方看去,那双已显老态的眼里又更多了几分信任,叶锁澜对着面前的少年微微笑了笑,接着说道:“这世间正邪黑白本就于各人心中,只要遵从本心,切记不要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便可。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不懂。” 叶锁澜说罢便将目光投回了梨林尽头,此刻夕阳恰巧彻底没入玉京峰后,月光淡淡地洒在方才还被染得绯红的梨花上,将它们照成银白一片。顾海沉默地遥遥望着,在心中将方才那番话反复思索,接着试探道:“掌门,弟子觉得白降在一开始也许并没有错。” 一袭雪山蓝衣袍的男人起身将拂尘换到另一只手上,接着拍了拍顾海的脑袋。顾海有些不解地抬头看着对方,而叶锁澜却只是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无需问我,一切皆由各人心生。” 冬日的寒风一阵阵吹过论剑峰上万年不化的积雪,将刺骨的凉意灌进顾海的袖中,他敛了护身之气静静站在崖前,直到苏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方才回过神来。 “不好了!白师姐像是丢了什么东西,这会儿正拦着江师姐管她要呢,两边都要打起来了!”苏子虽跑得急,说起话来倒是没哽着,顾海虽不知他们去了能有什么用,到底还是燃起了一丝看热闹的心,于是便跟着苏子匆匆向上阳峰赶去。 原以为该是人山人海,没想到竟只有白芷与江行阙两个人,苏子带着顾海小心翼翼地趴在一道墙头,靠近对方的耳朵小声说到:“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没想到吧。”顾海不敢出声,于是将扒着瓦片的手松了松,对着苏子比了个大拇指。 “多说无用,这玉佩你是交还是不交?”白芷清冷的音色随着风幽幽飘进二人的耳朵里,他们瞧见江行阙有些不耐地皱起了眉,接着开口道:“我说了多少遍了,我没有拿,白师姐你莫不是听不懂?”她说着便撞开了拦在她面前的湘君径自向前走去。 白芷原本并未跟上,她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因背着着顾海与苏子,故而二人并不能看见她的表情。就在江行阙即将离开石亭之时,白芷倏地拔出湘君,目标明确地向她袭去。顾海与苏子正为毫无准备的江行阙捏把汗,对方却像是早已料到般将霜降反手在背后一抵,成功将其化解。 “师姐,背后偷袭可实非君子所为。”她说罢亦拔剑出鞘,亭亭立于白芷不远处:“既然师姐实在不信,那么便请赐教。” 见江行阙向自己抱剑作揖,白芷稍有迟疑,毕竟对方似乎确实不像是会对自己撒谎的样子,可再一联想先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白芷便又坚定了心中所想,认定了江行阙便是盗走置于她房中那半枚白降玉佩之人。 湘君与霜降交锋的鸣响不断传入顾苏二人的耳中,两道清丽的身影在月光之下不断相交又分离,顾海几乎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场面才好,自沼湖一战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如此精彩的场面,而与当时在沼湖的壮阔不同,此番仅有白芷与江行阙二人,没了滔天巨浪和其他协助者,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眼前正打得不相上下的两名白衣少女。 许是相处久了心有灵犀,就在顾海看得目不转睛却又不知如何描述之时,苏子突然小声说到:“九天之玄女亦不过如此了吧。” 四十二 白衣的少女们在刀光剑影间翩飞,顾海正看得起劲,苏子却注意到了什么,他用胳膊肘捅了捅顾海,接着再一次凑到对方耳边:“你看江师姐的落点,她倒不像是真的剑法不济,反而更像是在布阵。” 顾海听苏子如此一说便留意起来,果然江行阙的落点皆有规律且还能顺带引导白芷的出招,后者虽并非全然不觉,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入阵太过,此时想要脱身确是极难,她只能在缠斗中尽力占据上风,试图找到突破的机会。 “真不愧是两届游历的前五啊,光是比个剑都能如此精彩。”顾海不由感叹起来,他原以为在谢泊隅的故事中,夏怀若所施展的招数足以震撼人心,而现在亭外的二人却单以剑招,未有任何宏大场面便能使观者惊异。 缠斗在江行阙一个捻指后便倏地停止了,石板铺成的地面上隐隐显现出一个缚仙阵的模样,将白芷牢牢困于其中。江行阙将霜降收回鞘内未有一丝骄傲与不敬地对白芷说到:“我并未私自取过师姐所提之物,若是师姐不信自可去我院中搜一搜。” 阵中的白芷却是怒意不消的样子,她将剑指向江行阙,即便剑尖因抵上阵边而几乎无法控制地颤动着,她也没有松开那握着湘君的手,此时的湘君与江行阙仅一阵之隔,若是能破了缚仙阵再近一寸便是对方的心口。白芷冷冷问道:“那么我问你,沼湖之中余下的那半枚玉佩可是你放回去的?” “玉佩是我留下的,不过却不是我放回的,师姐若是想知道是何人将其放回,我只能说无可奉告。”江行阙言罢见白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沉默着并不开口,于是便继续说道:“置于交给师姐那半枚,我确实没有拿过,还请往别处去寻。此阵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便会自动解除,师姐既不信我我也不好现在就将它解了,还请师姐在里面稍待一会儿了,师妹先行告辞。”江行阙在阵外抱着剑,板正地对着白芷作了一揖,接着便没有犹豫地转身离开,白芷在阵中一言未发,直到看着那个稍显娇小的背影消失在花亭的院墙后这才缓缓放下了紧握在手中的湘君。 顾海与苏子见江行阙逐渐走远便也跟着将身子缩回了墙后。白衣的少女背着把白色的佩剑,纯白的穗子随着步伐在月光下轻轻晃动着,身后的三人瞧不见她眉头紧锁的样子,只能见她万分坦荡地迈步离去,而他们皆未注意到江行阙离开的方向并非上阳峰深处,而是通往论剑峰的御剑崖。 寂静寒夜,清冷的月光将雪竹林照得更显孤寂,若非那条小径已被江行阙走熟,怕是任谁都会觉得这里是一处无人之地。她的步子踩得轻巧,甚至没有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脚印。她走到时林间的竹屋已熄了灯,静悄悄地藏在雪与竹的掩映之间,当是因为天气实在太冷,就连向来喜欢留一小扇窗的晏吟今日也是将门窗都牢牢关紧了。 江行阙立于皑皑白雪之间轻叩门扉,良久屋内才传来悉索穿戴之声。晏吟将门打开时身上披着件寒兰紫的外衣,里面却是件绣着洒金梅的内衬,就算已过去十年,他最喜欢的也并非寒兰,而依旧是那盛开于冬日的洒金梅。他见屋外来人是江行阙时稍显惊讶,之后便又敛了表情带江行阙进了满室暖意的竹屋。 晏吟将门关好,刺骨的风雪便顷刻间被融融暖意替代,他回过身见江行阙正背对着自己。十年过去,当初那个只到自己腰间的小女孩已然长大,晏吟莫名有些感慨,他还记得那时江行阙戴着那支自己亲手做的蝴蝶发簪喊着哥哥向他奔来的样子,那回忆清晰地仿佛一眨眼便能回到过去一般,然而到底人事皆非,如今的他早已成了晏吟,而江行阙的兄长也成了一个叫江行歌的人。 恰巧到晏吟胸口的少女欲言又止地抬头看了看眼前之人却又将眼帘垂了下去,晏吟这才注意到就算过去了那么久,她依然还是那个小小的模样,原来只是没了昔日的神情便能让一个人变得截然不同。想到这里,晏吟将视线短暂地移向了不远处的镜子,被清晰映出的瘦高身影孱弱且苍白,再没了当年那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 “兄长,白师姐手里那半枚玉佩丢了。”末了,江行阙终还是打断了晏吟飞回到十年前的思绪,她低着头不知为何并不看晏吟,像是个胆怯的孩子鼓足了勇气才向对方抛出疑问。 晏吟起先似是没摸清话中的意思一般稍显几分疑惑,不过少顷便反应了过来,他倒也不恼,只是随意地在最近一把藤椅上坐下,这才开口问到:“你是想问是不是我将它取走了?” 明亮的烛火把江行阙脸上的犹豫照得一清二楚,她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低头站着,于是晏吟便又说到:“我连这雪树林都甚少出去,何况是去上阳峰呢。”他见江行阙仍旧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继续道:“你这么来问我,即便是我拿了,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江行阙轻垂眼帘,长长的睫毛因烛火的掩映而在墙上投出一个清晰的影子,她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犯错般答道:“不会。”晏吟闻言轻笑一声,接着温柔地将自己曾经的妹妹拥入怀中,他将手覆在江行阙的发间轻轻揉了揉:“你还没有长大吗?这世间多得是会对你撒谎的人。” 离开竹屋时门外的风雪又大了几分,卷着雪花的寒风一阵阵吹过,把江行阙的衣裙吹得在风中狂舞,她背着月光逐渐走远,仿佛童年时那支晏吟送给她的蝴蝶簪,一步一颤好似下一秒就要飞走一般。 晏吟吹了灯倚着墙沿缓缓坐下,他将头深深埋在臂间,良久才又抬起头来,接着又在留着些许泪痕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还未从幽深的小径里走出来,江行阙便看见了一道身影正迎着月光站在雪竹林的出口,少年沉着一张脸,背上的风落映着月色发出清冷的光芒。风雪将他的长发扬起又抛下,他却只是静静站着,等着江行阙从小径那头出现。 “你在这里干嘛呀?”江行阙连蹦带跳地跑到江行歌面前明知故问到。面前的少年却还是往日里那副样子,只道了一句:“走吧。”接着便牵起江行阙的手提步向上阳峰走去。 四十三 手心里冰凉的触感让江行歌想起了些什么,他突然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数张帕子细细包好的小包裹,接着一层层将其打开,待揭开最后一层,里面赫然是一支蝴蝶簪。江行阙怔怔盯着江行歌手中的物件,良久未能开口,终于还是眼泪砸落在石阶上的些微声响打破了寂静,江行歌难得的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捧着那支并不怎么精致的簪子慌忙说到:“你不喜欢吗?不喜欢的话我再去给你做一支吧,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做给你,你别哭呀……” 就在江行歌准备把蝴蝶簪收起来的一瞬,江行阙忽的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我没有不喜欢,你替我带上吧。”她抽抽搭搭地擦干脸上的泪水又向对方靠近了一些。少女垂眸看着被月光照得发亮的青砖,发间隐隐传来一丝金属的凉意,待江行歌替她把簪子戴稳,她方才再度抬头看向对方:“为什么要送我这个呀?” “先前你不是说想要新年礼物吗,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就做了这个。”江行歌说着便继续往上阳峰的方向走去再没有回头多看一眼,江行阙看不见他的表情,故而更不可能猜到他原想要说什么。 当年还叫齐亥的江行歌在江氏家宴上初见江行阙时,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便是戴着一支微微颤动着的蝴蝶簪坐在主位边上,他一眼便瞧见了那个女孩,于是整场宴上江行歌就只看见了她那双带着丝笑意的漂亮眼睛,以及发间那支在烛光下摇曳的蝴蝶簪。 后来江行歌终于拥有了站在她身边的资格,可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却再不见了当初的笑意,就算她确实在笑着,可眼底却依旧是一片寂静。再后来就连那支蝴蝶簪都不见了踪影,逐渐长大的少女发间只余下了象征昆仑江氏的洒金梅,那些冰凉的金属与玉石在精心雕琢之后成了盛开在少女发间朵朵冷冽又精致的梅花,而她也随着年岁的更迭愈发美丽与沉寂。 江行阙一路欢快地跟在江行歌身后回到上阳峰的小院前,她在跨进门槛后笑盈盈转身对面前的少年道了晚安,院门合前上的瞬间,那蝴蝶簪迎着月光辉映出瑰丽的颜色,有那么一秒江行歌甚至就要以为时光是可以倒流回儿时的,可就在他刚打算这么想的时候,那扇合上的院门打断了他有些幼稚的妄想。他顺着石板路静静向自己的小院走去,月光照着他身后院中那株盛开的洒金梅,戴着蝴蝶发簪的少女沉默地看着一朵梅花从枝上飘落,像是酝酿了良久,最终仍是未能真正的笑出来。 天亮以后一切恢复如常,昆仑弟子们照常听着晨钟赶往各自的该去的教室,仿佛昨晚的故事都已随着寂静黑夜一道消失。顾海与苏子并未太在意昨夜趴在墙后偷看到的画面,二人嘻嘻哈哈地往玉京峰走着,路上见了行色匆匆的师兄师姐们便停下来打个招呼。 太极广场前不知何时开始竖起了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告示栏,上面画着的是北斗之战的对阵图,顾海与苏子每每路过此地都会稍作停留。那是个十分奇妙的物件,只要你站到它的面前,它就会显示出你的对手为何人,并且告诉你此人擅长什么,不善什么。若是想要了解其他选手的情况与对阵也只需施上个小法术即可,顾海与苏子看腻了他们与对手的资料,于是便开始查阅起了相熟师兄师姐们的。 先前二人已然看过叶晚池、方一诺与秦霜叶等人,今日恰好轮到白芷与白蔹。顾海才在空无一字的石板上写下一个白字,那上面便映出了白芷与白蔹的信息,与他们之前看过的人不同,白氏姐弟的名字下方,不善二字之后只跟了一个无,而擅长一栏则赫然写着洞庭剑法四字。 苏子向顾海解释到,四大世家的秘技并不会轻易使出,故而若是不巧对上了也不必担心输的过于难看。顾海原还想问问可有何对应之法,但再一想他们怕是都不一定能碰上白氏姐弟,于是便闭上嘴没有再问下去。 因今日的第一堂课在玉京峰上且为阵法,所以二人又顺道往沼湖处拐了拐,想着能再去看看那日江行阙教他们布下的封魔镇邪阵。然而才到梨林的入口,二人就看见秦霜叶脸色极为难看地从沼湖的方向走来,不知为何,顾海并不觉得她是因白芷被噬魂一事过于担忧才如此虚弱,反倒像是她亦被噬了魂一般。 顾海拉着苏子躲在一株梨树之后,待秦霜叶走远方才小心翼翼拐出来,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便往沼湖的方向走去。与先前来时一样,被万千梨花包围的湖水因天气太冷而结了一层薄冰,只是如今冰面之下并未瞧见先前的青光,应当是封印并没有出现问题。 少年们为了更加确定,于是一左一右各自检查起来,虽然来昆仑的日子并不太久,但二人自信他们并不会将那些已然背诵千百便的符咒记岔。待他们再次汇合,二人皆道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虽然秦霜叶那古怪的样子到底在二人脑海里挥之不去,可事实摆在眼前,顾海与苏子只好认为是他们多虑了,许是他们的师姐病了也未可知。 阵法课上,自江氏而来的先生用他那没有一丝波澜和起伏的语调像是念经一般为弟子们讲解着各个阵法的用途与由来,提到九宫八卦阵时他终于停顿了少顷,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海与苏子两眼。 顾海被那眼神吓得直起鸡皮疙瘩,于是随手取了张符纸扔向苏子,上方用极小的字样写着一行字:“苏子,什么是九宫八卦阵啊,他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 苏子眯着眼极力分辨了一番,接着提笔写到:“九宫八卦阵乃当年江氏为了封印白降所创,其阵式自镇邪定魂阵修改及加强后所得,几乎可以说是整个昆仑域最厉害的阵法。”他写罢最后一笔又将符纸揉成一团,从地上一脚踢回给顾海,接着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好好听课千万别被先生给盯上了。 第一节课终于在先生枯燥的语调中结束,顾海与苏子在阵法课即将结束时恰好被点名上台演示了一番封印之阵的符文与咒语该如何绘制,二人不由在心中感慨他们果然有先见之明。仅一会儿功夫顾海与苏子就在台前列出了一个用于演示的小阵。先生与他们预料的一样并未开口称赞,不过却也没有指出有何错处。 直到二人离开教室,鹤发白衣的老先生才对着符文露出一丝不解的表情,那黑板上画的分明是只有江氏本家子弟才会知道的解封之咒。 四十四 一周之后便是除夕,小年这天昆仑弟子们早早就放了学,各自回到院中收拾起了要带回家的行李。 秦霜叶倚在二楼的扶栏边上看着难得显得有些忙碌的白芷进进出出收拾着东西,对方为了找到那丢失的半枚玉佩几乎将自己的房间搬空了大半,然而到底还是未能寻得。她紧了紧握在袖中的右手,望着天井处来回走动的白芷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若是有人刻意不想让她找到,那么她就算费了这般功夫又如何能够找到呢? 温热的掌心里便是白芷寻而不得的青玉,秦霜叶沉思了良久,终还是打消了将玉佩还给白芷的念头,她并不希望看见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自从拿到青玉之后,秦霜叶的胎记处便总是有些红肿,好在平日里上面有花钿遮着倒也看不出来。她去藏书楼翻阅了许多资料却都未提及,于是便只当作与青玉无关,许是魂魄缺失后身体有些虚弱。 白芷将房间整理完毕后独独背了把剑便回到了天井。今日为了应景,掌门解了设于上阳峰的四季之阵,白芷抬头看向二楼扶栏边的少女时,恰巧天空便渐渐飘起了小雪,夕阳撒在秦霜叶的脸上,将那三瓣金色花钿照得炫目,可白芷却莫名觉得似是有哪里不对劲,她仔细观察了一番,最终意识到那些花钿仿佛比平时更突起了些。她见秦霜叶也正对着自己笑着,于是便伸手在自己的右眼角下方指了指,示意秦霜叶花钿许是没有贴好。 楼上的少女将食指在右眼角下轻轻按了几下,接着便托着半边脸俯在那扶栏上,恰巧遮住了三瓣闪着金色光芒的花钿。白芷在离开前对着二楼的方向大声问道:“霜叶,今年你还是不回叶氏吗?”飞雪之后的少女并未回答,她只是举起左手对着白芷挥了挥,仿佛这样便是说了再见一般。 就在白芷准备离开之际,身后的秦霜叶却又突然开了口,她问道:“白芷,你发现了吗?”换下了昆仑校服的白芷闻言在那下得愈发大的落雪间蓦然转身,那道浅浅的蓝色身影立于白雪之间,在秦霜叶眼中就仿佛最澄澈的天空一般,她歪着头笑道:“你离开的时候,总在下雪。” 天井中那一抹浅蓝色的身影隔着风雪渐渐消失在秦霜叶的视线里,她终于将那只捂着右眼角的手放了下来,上面的花钿已然脱落,红肿的胎记上是密密麻麻的裂痕,仿佛下一秒便会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 小年这天的昆仑五峰上遍是白雪,巨大的鹓鶵落在屋顶时顾海甚至有些担心它会不会滑下来,好在毕竟是神鸟到底没丢了凤凰的面子,它牢牢抓住屋脊抖了抖落在那些华美翎羽上的飞雪,接着冲顾海伸了伸脖子。 少年潇洒地自石台跃上院中那株银杏,接着又轻踏树梢飞身来到鹓鶵面前,他打招呼似的抚了抚鹓鶵的脖子,在向对方表达完自己的善意后方才驾了上去。因方一诺一下课便赶去帮叶晚池收拾起了东西,故而此时的院中只剩下了顾海与苏子二人,驾着神鸟的少年接过苏子向他抛来的行李箱,将眉眼笑得弯成了月牙:“年后见啦,新年快乐呀!” 银杏树下的少年亦开心地笑着,他与顾海道了再见,那鹓鶵便像是听懂了一般振翅而起。翎羽间闪烁着流光的神鸟逆着大雪飞向天际,顾海顶着狂风艰难地将头从鹓鶵的羽毛间抬起来,接着同样对着小院里正与他挥手的苏子摆了摆手。 与昆仑五峰其余地方不同,雪竹林里无论过去千万年都是那副白茫茫的模样,晏吟在廊下煮了一壶茶惬意地倚在暖炉边小憩,他在等一个并不熟悉的孩子来找自己,不久之前他改变了主意,与其提心吊胆每日留意着他人是否发现了遏制之法来等白芷变成一具空壳,倒不如走捷径,先将容器准备好,即便没有白芷那般合适,到底也尚且顶用。 这是秦霜叶第三次来到雪竹林,她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住在竹屋里那个病弱且苍白的男人,可偏偏那人却有办法帮到白芷。 第一次来之前,秦霜叶仅仅是抱着些微一丝的希望,她想着昆仑晏氏医术无双,而江氏阵法又登峰造极,既如此那么原本名叫江行吟的晏吟也许能有什么法子。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那道竹篱,恰巧便碰上晏吟从后院绕了上来。于是她毕恭毕敬地称呼那人为晏先生,问他可有办法去保白芷,那人却只是高深莫测地笑着与她讲了一段少年时的往事。 “你该知道我有多么厌恶江行阙和那个叫江行歌的人。一无所知却仗着少主二字四处炫技,她在沼湖布下的阵分明连咒文都画错了,可所有人却都道她天纵英才。”晏吟说着便大笑起来,接着又回到秦霜叶的面前敛了先前的表情,沉着脸说道:“她设下的阵法根本封印不了青玉多久,无非就是做给你们看看而已。你若是再想想当初那半枚青玉是谁留下的便可知她从一开始就是想害白芷,这昆仑域中从来不需要两个天才。” 秦霜叶沉默着退后了两步,她有些害怕面前这个叫晏吟的人,纵使他已然没了修为。可他眼中的恨意与疯狂却根本不像假的,于是秦霜叶选择了相信对方所言。她屈身对晏吟行了一礼,接着问到:“那么晏先生可有加固封印之法?” “方法自然是有,只是前去加固封印之人许会遭到反噬,你可仍愿前往?”晏吟看着面前的少女显然怔了一瞬,接着却没有一丝犹豫地答道:“晚辈愿意。” 交给秦霜叶的咒文无非是将先前江行阙等人留下的稍加深了几处,她于是好奇地问道:“既是如此,为何起初先生不亲自前往封印呢,也免了她们占这个风头。”她方才问罢便觉有什么不妥,晏吟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可还未等秦霜叶确定是否是自己看错了,对方却早已换上了先前那一丝淡然的微笑,他仿佛已然放下一般答道:“我是个失了修为的废人,即便是将符篆画了出来也无法催动它列阵,秦师妹难道不知道吗?” 漫天大雪间,本就屈身于前的少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于是惊惶地将身姿放得更低,她几乎将鼻尖触到了积雪之上,可双手却仍高高举着那张晏吟交给她的符篆,这是她用来救白芷的东西,无论叫她做什么都可以。 四十五 秦霜叶第二次来到雪竹林时,她已然将全部的符文改完,为了确认无误,她又一次出现在了晏吟的面前。 那日,瘦高的男子并没有着晏氏的紫衣,反而是穿了件绣着洒金梅的白色斗篷。秦霜叶一个晃眼还道是江行歌,于是顿时便冷下了脸,可再走近些仔细看了几眼,原来仍不过是晏吟。 这一回倒没再听竹屋的主人提起童年往事,他只是旁敲侧击地提示秦霜叶,若青玉继续留在白芷身边保不齐哪日还会出现危险。说者有意,而听者则更是将这番话听进了心里。回到上阳峰的秦霜叶几乎抓着机会便溜进白芷的房间翻找,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极寻常的午后,她在一块墙砖之后发现了那半枚隐隐散发着温润青光的玉佩。 自那以后秦霜叶便时不时在入睡之后于沼湖湖畔醒来,她原以为莫非是自己突然开始梦游了,可几次三番之后她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与先前的白芷一样被噬了魂。她倒未再向先前一样相信晏吟,反而是对他教给自己的符文起了疑,于是她选在一个清晨早早来到沼湖,将那些符篆一道道仔仔细细记了下来。 湖面之下便是另外半枚青玉,与秦霜叶手中的不同,它安静地躺在湖底,几乎就像是真正沉睡了一般。就在她打算离开之际,胎记处却传来了异样,接着便是一阵无法抑制的晕眩之感,待她再度醒来时,秦霜叶发现自己又一次出现在了先前白芷被噬魂后前往的方位。 右眼角的花钿之下胎记隐隐作痛,细微的撕裂感让秦霜叶不由将手覆了上去,此时的胎记已稍肿起,才刚触及便又是另一种钝痛。察觉事情恐怕并不如晏吟所说一般,秦霜叶于是匆匆便往梨林外赶去,试图在藏书楼寻找到能为自己答疑解惑的线索。因此她并没有发现那日的早晨,有两个少年躲在梨树之后看见了一脸苍白的自己。 秦霜叶第三次来到雪竹林的时候,晏吟正倚在廊下小憩,她不知为何并不敢有任何不敬,于是便静静在廊外的雪地里站着,直到黄昏来临,晏吟方才缓缓睁开迷蒙的双眼。 竹榻上的男子并不急着开口,他替自己倒了杯水,满眼笑意地看着不远处几乎已被大雪染白了头的秦霜叶。 见晏吟醒了,秦霜叶原想先行一礼,可真正想要抬手提步时却发现自己在雪中站了太久,四肢僵硬得仿佛并不是自己的一般。她也不是刻意不用护身咒,只是光用以压制胎记处诡异的裂痕便已消耗了她的大半修为。 面前的少女僵硬地摆动了几下四肢,方才迈出一步便栽进了积雪中,晏吟看着她那张从雪地里尴尬抬起的脸沉默了良久,最终,用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真是难看。” 听见这四个字的秦霜叶蓦地僵在原地,支撑身体的手掌埋在雪中渐渐从刺痛变为失去知觉,她直直盯着眼前的一地白雪,无数声音在那一瞬开始于她的脑中轰鸣,接着便是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变得寂静无声。 她抬眼看了看倚在榻上的晏吟,那人嘴角的弧度完美又讽刺,他就像那些说书人口中的江行吟一般,永远地高高在上,永远都是世家子弟的楷模,即便他已成为晏吟十年之久,可此刻在秦霜叶眼里,他却是那么的令人感到压抑与恐惧。 “我的话半真半假。”长久的寂静之后,秦霜叶面前的男子轻启双唇,他的一字一句都清晰地传入了秦霜叶的耳中,刹那间世间的万千声响便又再度出现,雪竹林中的风声,远处的鹤唳,竹叶的飘零之声以及晏吟的话语。 “你不该信江行阙是个无能之辈,世上也没有牢不可破的封印。所谓的加固,不过是拿你去换白芷罢了。”晏吟说着从廊下走了出来,昂贵的衣摆一寸寸拂过泥上的积雪,最终停在了秦霜叶的面前:“可你心甘情愿,不是吗?” 小年夜这晚,秦霜叶抬头望着满天繁星,莫名想起儿时叶映波曾告诉过她,每一个人离开后都会化成一颗星星,她半信半疑地闭上眼,接着在心中许下了一个愿望,祈求神明,别再让她所亲近之人在她的面前离去。 顾海驾着鹓鶵一路向东,时不时穿过一片缥缈的流云,他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接着便由一空繁星取代了昏黄的斜阳。回过头再向昆仑域的方向看去,自天际渐渐升起无数灿黄的光点,比星星更密集又比萤火更耀目。 那些光点将昆仑域的上空照得透亮,远远看去仿佛一条铺在夜空之中的鎏金之路。 “啊,也不知道顾海和夏师姐有没有瞧见点灯。”苏子将手中的孔明灯松开,看着它摇摇晃晃向天上那些已然飞远的光点追去,他闭上眼,合起手掌,纠结了一番到底还是想不出许什么愿比较好,于是便望着那盏有些粗糙的天灯说到:“那就希望我喜欢的人都能平安喜乐的度过这一生吧。” 秦霜叶在这个夜晚独自一人离开了昆仑域,顺着那条她最熟悉的道路一路驶向天海云洲。 身后是被辉映成金色的闪耀天空,面前则是泛着海雾的漆黑浪花,她曾经和白芷说过,若是她不见了,便去一处寻她。那处是小时候叶映波带她去过的一座很小很小的塔楼,只有一个不断盘旋向上的楼梯。 那时尚且年幼的秦霜叶牵着叶映波的手站在楼梯的最底端向上望去,那些台阶一圈一圈绕成螺纹的模样,却在最中空出一片湛蓝的天空,仿佛神明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木制的扶手与台阶被阳光照得发亮,叶映波带着秦霜叶一步步慢慢踏上那些老旧的木板,它们吱嘎吱嘎地响着却莫名让秦霜叶生出一股安全感。 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之后,眼前赫然便是刺目的阳光,洁白的云朵以及清澄广阔的天空,那时的叶映波将小小的秦霜叶高高举起,她坐在宽广的肩头上,惊喜地睁大了发亮的眼睛。 蓬莱岛上千年不散的海雾在这里变得稀薄,它们像一层轻纱似的温柔拂过,将这座有些破旧的塔楼变成了秦霜叶心中最完美的秘密基地。 现在的秦霜叶早已不会为了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天空而惊呼,她只是沉默地踏上老旧的木制台阶,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熟悉的吱嘎声。扶手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被秦霜叶抚过之后便又依稀露出了有些剥落的漆面。 她走了很久,可却始终没有到达那个位于塔顶的出口。秦霜叶抬头向那片依稀散落着几颗星星的天空看了一眼,曾经的她总觉得那是几步便能跑到的地方,而现在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一圈圈的台阶并不比玉京峰前的石阶少上多少。 她将空垂着的左手举到面前,原来没了叶映波牵着自己,这塔楼竟然是如此逼仄沉闷。 四十六 蓬莱岛上,带着海水气息的冷风不断从塔楼上吹过,秦霜叶望着远处灯火明灭,似乎稍凑近一些便能听见鼎沸的人声。 右眼角下的胎记已然开始龟裂,细密的血丝汇聚在一起,合成一整滴血珠从脸颊上滚落,秦霜叶用略微有些颤抖的指尖轻触那道带着些温热的痕迹,仅那么一秒,食指便沾上了刺目的红色。 算起来这应当是她过的第十九个小年夜,曾经叶映波总会带着她来这里放孔明灯,告诉她这是昆仑域的习俗,后来叶映波死了,她便自己一个人来,一个人点上两盏灯,一个人许下两个愿望。 今年的秦霜叶并没有将孔明灯带上,她只是独自一人站在高高的塔楼上,看夜风吹过海面,看灯火将远处的楼宇照成璨黄一片,同样也看着自己的魂魄一丝丝逃走。 “希望白芷和白蔹,前程似锦。”塔楼上的少女虔诚地向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深深一拜,接着匍匐在地,用她最温柔和清晰的声音许下了又一个愿望。 顾海才刚来到自家门口,明亮的灯光与电视节目中的声音便顺着门缝透了出来。他敲了敲那扇有些生锈的铁门,一阵短暂的桌椅摩擦声之后,他的母亲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大门。 穿着碎花围裙的中年女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把抱住了面前的男孩,若是不算寒衣节那日短暂的相会,她的孩子已离家半年有余。少年的头发已经长到了锁骨以下,她本想带自己的儿子去理个头,可少年却利落地一把将它们扎了起来,倒显得意外的干净飒气。 因是小年,故而仅是一家三口一起吃了顿饭。无论是窗外时不时传来的鞭炮声,还是电视中主持人们喜气洋洋的语气,无一不昭示着新年就要来了。 顾海难得地吃到肚子发胀,倒也不是昆仑的饭食难吃,到底是吃惯了母亲的手艺,于是不知不觉间便吃撑了。 用罢晚饭,顾海心满意足地带着自己的行李箱和小书包回到了房间,他一股脑将所有东西都倒在了地上慢慢整了起来。突然间,一本古籍吸引了他的视线,倒也不是封皮长得有多好看,只是顾海怎么都觉得有些眼熟,可又确确实实并非昆仑的课本。 少年将书捡了起来,拿在手中再回想一番,这才终于想了起来,原来是那日与夏怀若一起回昆仑域前从家里拿的。 书上依旧是那股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气息,并非臭味或是香气,倒像是种从未嗅到过的植物的气味。顾海举着书往床上一躺,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便翻看起来。 “返魂香?”粗略的翻动中,顾海依稀看到了熟悉的字眼,他于是仔仔细细往回翻去。终于,在一张有些泛黄的书页上看见了返魂香三字。 “凝魂聚魄,转死为生……由蓬莱晏氏一萧姓门客带往景岚镇?”顾海惊得睁大了眼睛:“景岚镇,那不就是这里吗!”他在一瞬间便回忆起了那天小巷中的院子,心中暗道夏怀若果然猜得没错,如今看来那院子甚至极有可能与失传已久的返魂香关系甚密。 想到这里,顾海顿时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去那条小巷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许线索。此后他又将那本古籍反复看了几遍,直到确定没有遗漏什么线索这才将它放下,满心忐忑的钻进被窝。 第二天顾海起了个大早,赶在母亲喊他吃早饭之前便准备好了几道符篆,顺便把自己的佩剑裹了个严实,待一家人吃完早饭他便匆匆出了门。许久没有回到俗世,清晨的喧嚣与人气竟让顾海感到一丝陌生,马路上偶尔过去几辆汽车,更多的则是晨跑的路人以及上街买菜的叔叔阿姨们。 顾海背着被他裹成一个圆柱体的佩剑,甩着才刚留起一小撮的马尾,一路高高兴兴地蹦跶着往小巷走去,偶尔会有几个稍微有些守旧的奶奶路过,慈祥的说上一句小伙子该剪剪头发了,又或者附近早起去补课的学生们以好奇的目光将他打量一番。 顾海就这么享受着俗世里才会有的市井生机,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巷口。 沿巷的小吃与早点摊早早就已摆开,那些熟悉的面孔或站在推车后,或站在店门口忙碌着,顾海闻着香味咽了咽口水,末了还是一狠心径直向那间无人居住的院子走去。 他在有些剥落的院墙外装作不经意地向里张望,不知何时背后便出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 “这个院子里的人很早就不住了。”他在顾海的身后没一丝预兆的开口,几乎将顾海吓得一个哆嗦。少年转过身与老人打了个招呼,甚至下意识地向对方作了一揖,待他有些尴尬的反应过来,老人却先一步说到:“我看你的样子也是上面学法术的吧,以前住这里的人也会点法术。可厉害了,搬走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的,一夜之间就不见了。” “一夜之间?爷爷,那这个人搬走之前有没有什么异样?或者说您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搬走吗?”顾海见老人家似乎知道不少,于是追问。 “为什么搬走我倒是不知道,不过他们小两口离开之前,那个男的好几天没回来,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后来还是那个女的把他扛回来的,伤得那么重也不知道为什么不送去医院,我还以为你们的法术能治病的。” 老爷爷说着有些莫名其妙地摇摇头,一脸搞不懂的样子,他正想离开,顾海却又追了上去:“爷爷,那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原以为这是个简单的问题,没想到对方却犹豫了起来,两道发白的眉毛纠缠在一起,最终也没能回忆起来:“噢,具体什么时候我倒是想不起来了,太久了。当时我都还是小年轻呢,你看我现在什么样了。” 白发的老人说罢便自顾自走了,再也没理会身后满面愁容的顾海。若是此般说来,只怕那人已离去许久,可方才的老人说小两口,那么另一个人又是谁,会法术的究竟是老人口中的女人,还是那个受了重伤的男人? 顾海站在墙外,思绪稍有些混乱,可冷静下来一想倒也不用这么着急,再者自己又不确定曾经住在这里的一定是带着返魂香离开的萧氏,于是只暗自将此事记下便准备离开。 可才刚走到巷口,顾海迎面便碰上了杜衡与连翘。 二人与顾海虽不相识,却是一眼便认出了对方亦是昆仑弟子。因不确定对方是否为前辈,故而杜衡与连翘齐齐向顾海作了一揖,这下倒是把顾海惊得赶忙将腰弯成了九十度,毕恭毕敬地说到:“晚辈见过师兄师姐。” 四十七 顾海跟在杜衡与连翘的身后,因觉得他们剑穗上坠着的莲花玉坠甚是可爱,故而连视线都随着它们不断摆动。 二人的目的地果然是顾海方才刚到过的小院,杜衡在院门前驻足,接着给了连翘一个眼神,后者立即默契地点了点头,从佩囊里取出了数道符篆。 巷子里的摊主与客人们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不远处的三人,一个背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柱子,剩下两个则明晃晃背着两把剑,大摇大摆便开始在一个无人居住的小院前施起了法。 连翘在院子外围设下屏蔽结界的同时杜衡也没闲着,他取出数道颜色不同的符纸,却在上面画上了同样的咒文,顾海站在一旁偷偷瞧了一眼,那笔画似乎是入境之咒。 眉间绘着一小朵莲花的少女利落地将背后的佩剑拔出,巷子中的人们还未瞧清她手上的动作,那院子前的三人便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连翘将剑收好,回到杜衡身边,她接过对方递给她的符篆,又行至围墙的拐角处,二人同时将符篆捻于指尖,口中念到:“有安居士,地僻心闲,今吾再访,高风携世事。”剑锋抵上院墙时,两边都有极明显的修为波动,可只是少顷,待符篆失效,那泛起的阵阵波澜便又隐了下去。 杜衡有些头疼地推开院门走了进去,果然里面仍是一座空置已久的小楼,他显然有些想不通:“不应当呀,这明明已经是最好的符纸了。”他说着又绕着小院转了几圈,到底还是与施术前没有任何区别:“难道,这里真的只是座空屋……” “哥哥,不如我们先回去向仙君复命?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之后再慢慢找便是了。”连翘见杜衡愁眉不展的样子,于是开口提示到。毕竟仙君原本就没有给他们设下时限,只叫二人尽力去找,如今既没什么进展,倒还不如先回瑶池境过节去。 见杜衡显然有些犹豫,顾海摸了摸自己早上藏在口袋里的几张符纸,纠结一番到底还是递给了对方:“师兄,这是江师姐给我的,你要再试试吗?” 那些符纸本是先前江行阙在沼湖边上送给顾海与苏子的,只是这些时间一直未有值得顾海把它们拿出来用的场合,于是便一直被好好收着。 年龄稍长的少年有些讶异地接过符纸,轻声道了句多谢,接着再次将咒文画了上去。 与先前不同,那道符篆几乎在咒文结束的一瞬便向院门飞去,纸片撞在木头上竟也发出一声脆响,杜衡见势赶忙吟诵咒语,每出一字院中的景色就多一丝变化,待到最后一字脱口,原本破败的小院已然成了一个被人精心打理的花园。 “真不愧是昆仑江氏啊。”任凭是自瑶池境而来,连翘仍是发自内心的感叹着。顾海亦知瑶池境之人向来高傲,从不轻易赞美境外之人,其中仙君座下,从小在瑶台之上长大的近侍们更甚。此时看杜衡与连翘的表情,只怕江行阙的实力确实已足以比肩瑶台上的仙贵们。 三人在院里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古怪之处,于是便回到屋前敲了敲门。见许久都不曾有人应门,而屋内亦没有任何声响,杜衡于是试探着将手放在了门把上,只轻轻一转便是咔哒一声,接着,那扇并不大的正门便就这么开了。 “打扰了,有人吗?”杜衡与连翘礼貌地冲屋内各处喊到,然而始终未有回应,三人思索一番,最后仍决定一道行动。见师兄和师姐都警惕地将佩剑拔了出来,顾海也只好费了半天劲,把他的剑从那一圈圈的餐巾纸和单面胶之间抠出来。 干净且明亮的屋子里极难察觉的飘荡着一股难以言明的药味,顾海虽嗅不出那是什么,不过看杜衡与连翘的神色,大约这药香的确是与返魂香有关。三人将屋子反反复复搜了几遍都未见有人,于是再度退回院中。 连翘从佩囊中取出一朵掌心大小的莲花,其中含着一刻浑圆的珍珠,她将修为缓缓注入其中,那珍珠便渐渐发出了光来。它在花瓣间起伏飘荡着,时明时暗,顾海好奇地看它仿佛在查探一般偶尔转动方向,有时又忽的停下来。 终于,在一阵较强的光亮之后,那枚珍珠倏然黯淡了下去,接着跌回莲花中央。杜衡与连翘同时皱起眉头,顾海虽不懂珍珠指示着什么,可察言观色他倒是不差,于是他开口问到:“师兄师姐,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这里并非布阵者之所在,而是一个阵中之阵。”杜衡说着露出一个更为不满的表情,他像是没处撒气般狠狠甩了下袖子,见顾海还是一脸茫然,于是又耐下性子接着解释到:“我们进来时的破败院落为第一层阵,为的是做给普通人看。而现在这个则是第二层阵,为了做给我们这些人看,若是我们方才又以为此处无人居住,那就正好着了对方的道。” 如此简单的一番解释后,顾海恍然大悟,他天真地答道:“我这里还有江师姐给的符纸,师兄你还要吗?我们赶紧去下一层看看吧,万一就见到布阵之人了呢。” 听到这番话,杜衡却只是摇头,他将手中之剑刺入草坪,只见被注入剑中的修为就像流水一般四散而去,就连连翘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此阵能够将修为发散,若院子的主人真是萧氏,那么其当年应该还受到了昆仑江氏的帮助。光凭我们三个,怕是根本没有任何可能进入下一层。” 顾海怔了怔,又从口袋中取出一道江行阙留给他的符纸,接着把它放在地面上,果然并没有像杜衡一般无法集中修为。只是到底是江氏所制之物,顾海的修为虽没有四散消亡,却也被大阵削弱了许多,故而并不能完全操控符纸施咒。 一阵叫卖声突然自原本寂静的院外传来,再一回神,三人已然回到了小巷中,面前仍旧是那道破败的木门,好似他们从未进去过一般。 连翘有些挫败的低头嘟着嘴,她扯了扯杜衡的衣袖,有些不高兴地说:“哥哥,我想回去了。”杜衡听罢温柔地回握住连翘的手,接着有些过于官方的对顾海说到:“今日多谢师弟相助,就此别过。” 二人在路人们好奇的眼神中一路往巷外走去,连翘倒是不怎么在意,她仿佛突然想起自己还未与顾海道别,于是牵着杜衡的手一边向前走着,一边侧过半个身子对着顾海摆了摆手。 四十八 新年伊始,顾海没有像往年一样赖床不起,而是设了个五点的闹钟,半睡半醒间挣扎着起了床。 离开昆仑之前,掌门在太虚峰上向所有弟子宣布,过完春节一反校就会开始第一轮北斗之战的对阵。顾海自是想要拿个好点的排名,于是丝毫不敢怠慢,从回家的第一天开始便每日按时修习。 因为家里的空间不够大,所以顾海便将闹钟的时间设了个大早,赶着去公园,好在晨练的大爷大妈之间占得一席之地。 要说头一回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周围的老人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的发型与手中之剑,几天下来,顾海已然能大大方方与那些老人家打招呼,有时甚至还会跟着跳一段热热身。 若说刚回家的头两天顾海还是满心雀跃,可如今一周过去,他竟然有些想念在昆仑的生活。悠远的钟声,掠过广阔青空的孤鹤,种着银杏的小院,还有那些穿着月影白衣袍的同伴们。他算着日子还有小半个月才能回去,于是不由沮丧起来。 待顾海练罢剑法,时间已然接近中午,先前的大爷大妈们早早就回来家,后来的则零散坐在长椅与亭中,三两成群有的下棋有的练笔,还有一些则在一旁看着顾海舞剑,有时还会为他拍手叫好。他收了剑,接着又与那些热情的大爷们说了再见便往家的方向走去。 顾海来到自家居民楼楼下时,那附近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他只道许是发生了什么,于是一边喊着让让,一边使出吃奶的劲朝里挤了进去。在终于进到最里之后,顾海也与身后的人们一样发出了惊呼,倒也不是他家被炸了或是突然消失了。 此刻,破旧昏暗的居民楼前明晃晃停着两辆劳斯莱斯,车边还站着几个墨镜西装的保镖。也不知是谁先看见了顾海,那些保镖竟径直向他走来,顾海吓得直往人群里钻,奈何想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他愣是被推了回去。 “大,大哥,我没干过什么坏事啊,你们抓我干什么啊,我才回家一星期,我真的什么都没干过啊!”惊恐的少年原想拔剑,可再一想他们到底也只是些普通人,且并没有对他做什么,于是只好露出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一屁股赖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呢?”熟悉的声音自顾海头顶响起,他抬头一看,夏怀若的脸便出现在了视线里。说实话夏怀若穿的并不算多夸张,纯色的红裙外披了件蓬松的皮草,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可顾海一眼看去就知道去她家扫地应该也能赚不少。 坐在地上的少年尴尬的挠了挠头,仰视着夏怀若打了声招呼:“师姐中午好呀,你怎么来这里了?”红裙的少女并没有先回答,而是伸出了手试图让顾海从地上爬起来,而当看见她的手表上那一圈钻石时,顾海彻底坚定了要去夏怀若家扫厕所的念头。 “我接到阙阙的消息,看样子沼湖的封印像是出了什么问题。”她说着握住顾海的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因为二人这次是被统一安排送回家的,故而得先前往昆仑域办事处申领鹓鶵。顾海在上车前匆匆回了趟家,他从床头柜上取走先前那本古籍,还没来得及吃上口午饭,就在母亲疑惑的眼神中的跑下了楼。 戴着墨镜的高大西装男替他打开车门,顾海在上车前稍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转身冲着三楼的窗口喊到:“妈,你和老爸自己吃饭吧,别等我了!” 昆仑域办事处并没有顾海想象的那般中西结合古色古香,反而是出人意料的质朴,要不是看见了门口那块字迹清晰的门牌,顾海几乎就要以为夏怀若把他带进派出所了。 与办事处的外观一样,申领鹓鶵的流程简单却严格。顾海与夏怀若被要求出示身份信息以及自己的佩剑,他跟在夏怀若的身后将佩剑递给柜台里的男子,对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符篆,接着将它覆在鞘口刻着顾海名字的位置,一阵温和的白光便围绕着那两个工整的汉字闪烁了起来。 那股光芒似水波一般在空气中轻缓的晃动着,静谧又平和。少顷,男子将符篆从鞘口取下,接着又将剑递回给顾海,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仍旧是那副严肃的表情抬眼瞧了瞧面前的少年:“你很有天赋,心绪亦佳,希望你将来能有所作为。”说罢,他又低下头在那张申请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顾海有些惶恐地连道了几次谢谢,战战兢兢地双手接过对方递来的表格,直到男子示意他们到大厅去等才稍自在了些。 顾海至今没有搞懂鹓鶵平时都藏在哪里,每一回见到它们都是从天而降,仿佛凭空出现的一般,这次也不例外,顾海与夏怀若才刚被带到空地上,天上便传来一声有些耳熟的,比鹤鸣更清亮广阔的叫声。 高贵的神鸟在顾海的注视下自向阳处飞来,少年抬手遮了遮过于刺眼的阳光,那鹓鶵便清晰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依旧是披着一身流光的翎羽,纤长的脖颈高傲的扬着。夏怀若倒是一点也不认生,她走上前去,像是跟兄弟打招呼似的拍了拍鹓鶵的脖子根,接着便利落地一个翻身驾了上去。 顾海原还有些介意,磨蹭着思考要不要跟鹓鶵打个招呼,没想到这神鸟倒是个性急的,它见顾海迟迟没有上来,干脆直接叼住他的衣领,将他丢到了自己的背上。夏怀若捧腹笑到:“你最近怎么愈发扭捏了。” 鹓鶵腾空而起飞往昆仑域的同时,玉京峰的沼湖边,一个少女不可置信地看着一道道被加深过的符咒,她在口中不断念到不应该啊,而不远处的少年则只是冷眼看着。 江行歌在一日前突然探到梨林大阵有异,仿佛什么人突然将大半修为注入了其中,于是便赶来查看。他赶到的时候梨林大阵倒是平静如常,可却隐隐有血腥味自沼湖的方向传来,他顺着气味的来源一路找去,刚到沼湖附近,远远便瞧见了倒在地上的秦霜叶。 暗红发臭的浓稠血液从她的胎记处不断溢出,虽然不多,却根本无法止住,江行歌赶忙为她加了个护身咒将她送往谢泊隅处,一路上流淌的血滴,以及秦霜叶无力垂落的手,几乎就要让江行歌以为她已经死了,好在还能探得修为的涌动,这才让江行歌稍安心了些。 将秦霜叶送达之后,江行歌独自一人返回沼湖,湖底的青玉仍旧沉寂着没有丝毫异动,他有些不明白地走向设下了封印的各处,出自江氏的符纸上繁复的符文精准又清晰,乍看之下根本没有任何错处,若不是上面墨迹稍深的短短一笔,江行歌几乎就要认定事情与封印无关了。 四十九 江行阙的眼前是一道道被加深后的符篆,她在口中不断念到:“不应该,不应该啊,秦霜叶怎么会知道江氏的咒文呢,不应该的啊!”她像发疯似的将那些符篆一道道揭起,撕了个粉碎,可献祭之阵一旦结成就再没有停下来的方法。 沼湖边的的空气中泛着丝时有时无的凉意,江行阙颓然坐在那一地落花上,眼泪一滴滴从那双呆滞无神的眼中落下。她枯坐了许久,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带着哀求的眼神望向了不远处的江行歌。 “呵,看我做什么?我那时问你,你是怎么说的?”江行歌站在一株梨树下,冷笑一声走向沼湖边那个满脸凄然的少女。 直到行至江行阙的面前,江行歌仍未有所安慰,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发间因哭泣而轻颤着的蝴蝶发簪。良久,江行阙终于抬头,用那双哭得发红的眼睛看着江行歌,小声哀求到:“行歌,帮帮我吧,帮帮我吧,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扯了扯江行歌的衣摆,看向对方的眼神中满是无助,而江行歌却一把拍开了那只拽着他衣摆的手说到:“你不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很难看吗?江大小姐,行阙少主。” 听见这番话,江行阙再度沉默着垂下了眼帘,眼神亦从无助的哀求转为了寂静与空洞。江行歌却并没有打算放过她,他弯下腰狠狠掐住少女纤细的脖颈,迫使对方抬眼看着自己:“我问你时,你告诉我绝无任何问题,结果呢?你布了一个人皆可逆之阵,你可真给昆仑江氏长脸啊。” 江行阙搞不懂现在的她是因为强烈的窒息感而落泪,又或者仍是因那满心的懊悔与愧疚,她只是不断清晰地感受到泪水从眼眶涌出又自脸颊滑落。江行歌终是松了手,他一把推开江行阙,再度将背板挺得笔直,身后风落的剑穗随着他的动作稍晃了晃,无意间便扫落了一片落在他衣袖处的梨花。 他其实无所谓秦霜叶的死活,那无非是个无关紧要之人,最多不过是同窗,他明白自己在为什么而恼怒却又始终不敢承认。 将封魔镇邪阵改为献祭之阵方法只有江氏本家子弟得以修习,何处落笔,如何落笔,力道几许,所需之咒语以及注入多少修为,这些皆有讲究,普通人纵使知道了要加重哪一笔也断然不可能成功。 这昆仑五峰之上,能知道此术的无非他与江行阙,以及那个避于雪竹林的晏吟,可就算是这样,面前的少女仍旧未曾怀疑过自己曾经的兄长,纵使他阴晴不定,纵使他将白降的玉佩放回了沼湖,可江行阙却永远都在维护他。 “封印之法有那么多,你却偏偏选一个封魔镇邪阵。”江行歌不知是在气恼还是无奈,他的语气总是淡淡的,除了冷漠与疏离再听不出其他。瘫坐在飘零梨花间的少女哑着嗓子反驳道:“可是整个昆仑只有你和我知道啊……” 江行阙原本并不明白这句话为何激起了江行歌的怒意,直到面前的少年突然冷笑着蹲下身,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说到:“你是装不知道呢还是真的忘了?雪竹林里那位难道死了吗!” “我提醒过你千次万次,你呢?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不是吗?现在出了事又要我来帮你。我的大小姐,献祭之阵无术可破你难道不知道吗?”江行歌说着拾起那些被江行阙撕了个粉碎丢在的一旁的符篆,接着狠狠丢在了她的脸上:“你就算把这些烧成灰都救不了秦霜叶了,就算这样你还是选择相信晏吟吗?” 夕阳渐沉,梨林中突然下起了大雨,石灯自远处一盏盏亮起,被雨水裹出一圈温柔的光晕,江行歌看着身前的少女被雨水打得一身狼狈却始终没有半分动作。 江行阙只是怔怔坐在雨中,甚至忘了给自己加一个护身咒,任凭厚重的冬装被雨水浸透,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江行歌的问题,不知道是该面对现实,还是依旧遵从自己的内心。她甚至还记得晏吟将手掌抚上自己发间时的触感,那明明就是曾经对她最最温柔与包容的哥哥呀。 见她实在不答,江行歌终于还是先一步转身,雨点汇成的水洼随着他渐远的脚步泛出一个又一个涟漪,被雨声掩盖的有些模糊的声音传进江行阙的耳朵:“你去叶氏通知掌门,我去告知白氏姐弟。”那语气冰冷又平静,仿佛几分钟前还掐着江行阙的脖子嫌她丢人的并非江行歌一般。 风落的穗子随着江行歌的步伐轻晃着,好似催眠一般映入江行阙的眼中,不知是因为雨下的太大还是她终于哭够了,枯坐在雨中的少女终于跌跌撞撞地站起了身,她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穿着与她一样绣着洒金梅的衣衫,背着与她的霜降为一对的佩剑,可对方却总像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喜欢自己一点的样子。 江行歌那冷淡的声音不断在江行阙的耳边响起,她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像是再也没有力气往前挪动半步一般停了下来。她将那双纤细苍白的手举到面前凝视良久,最终不解又哀伤的自言自语到:“我是,凶手吗?” 太华峰的小屋中,秦霜叶自混杂的药味中醒来,她的右半边脸上被画满了符文,胎记处更是被铺满了各式草药,她正打算下床,谢泊隅便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我要死了?”秦霜叶带着晦暗不明的神色,甚至省去了对谢泊隅的称呼问到。 “嗯,你要死了。”谢泊隅将那烫手的药碗在床头放下,又取了一张不知是谁摘录给他的江氏秘技残页递给秦霜叶:“是谁教你的?” 床上的少女勉强支起身子,犹豫着接过谢泊隅手中那薄薄一张纸,她将上面的文字细细看了一遍接着又将其递了回去:“这法子确实可以救白芷,不是吗?那人倒也不算是骗我了。” 她看着谢泊隅将那张残页于指尖燃起,顷刻间便成了一堆灰烬。眼角下,皮肤撕裂时的刺痛混杂着胎记处的红肿钝痛,秦霜叶原想将手放上去试试,可触到的却是一层覆在草药上的细密药粉。 “别去碰它。”谢泊隅制止到。 “不过是拖时间罢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说着便将那些药草连同胎记上刚结起的痂一起撕了下来,浓稠的暗红色血液再次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她走到镜子前盯着那道血迹将脸上的符文破开,苍白干裂的嘴唇轻动了几下:“先生,这样白芷就再不会有事了,对吗?” 谢泊隅抬眼看了看铜镜前的少女,她苍白又脆弱,仿佛随意一阵风便能将她吹散一般,可那布满右脸的符文与流着血的胎记又将她映衬得格外诡异。 指尖从眼角处擦过,染上那发黑的血液,秦霜叶将手举到鼻子前嗅了嗅,终是无奈又解脱的笑了。 那些血液是臭的。 “我已经开始腐烂了,不用再管我了,谢先生。” 五十 自百年前封印白降一役后,四家皆元气大伤,故而时至今日都延续着各家少主只要年满十五便可掌管各项事务的传统。 这是少有几次惊动了掌门的事件,叶锁澜带着叶晚池赶到时,秦霜叶正在属于她和白芷的小院中闲坐。空气中飘散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臭味,混杂着院中栀子花的香气,一切都变得诡异起来。 秦霜叶看见叶锁澜时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她还以为是叶映波从院外走了进来,那两张脸是那么的相似,可他却并不是那个在蓬莱岛的潮声中为她讲睡前故事的人。 “掌门。”秦霜叶立于一树红枫前向叶锁澜行了礼,接着再无动作,只等对方开口。 叶锁澜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以往总是一副和蔼模样的中年男人今日难得地紧锁着眉头。他走到秦霜叶的面前,毫无征兆地便将一道符篆覆在了她的胎记处,叶晚池跟着驱使一只蛊虫自符篆之下潜入秦霜叶的体内。 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四处游离的异样感惹得秦霜叶忍不住想把它抠出来,而叶晚池却牢牢锁住了她的手腕,小小的蛊虫所过之处便是一块突起,它在秦霜叶的体内奔走了一圈,最终又从胎记处爬了出来。 原本通体棕黄的蛊虫再度出现时已然被染成了暗红色,它带着那股难闻的腐臭味回到叶晚池手中的木匣里,挣扎了片刻便再没了动静。 秦霜叶趁机将手抽了回去,满不在乎地说到:“不用探了,大正月的小心沾了晦气。” 恰逢一阵风吹过,满院的红枫被吹得沙沙作响,那些摇曳的红叶映入叶锁澜的眼中,倒是让他想起了不少往事,他其实也知道献祭之阵无法得解,却无论如何都想为面前的少女拖延一些时间,毕竟那是他的哥哥叶映波最为疼爱的孩子。 想到此处,叶锁澜莫名的笑了,他看着秦霜叶的眼睛说到:“我与兄长从小在叶氏主宅一起长大,那里到处都是金色的银杏,任谁都觉得无比华贵。而兄长不一样,他告诉我他更喜欢枫叶,把万物将死的秋天变得热烈且壮美的红枫。” 他说着揭下了秦霜叶右眼下的符篆,温柔地继续道:“后来兄长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上说,许是真的有缘吧,他在一棵结了霜的红枫下捡到了一名女婴,故而给她起名,霜叶。” “我想爹爹了,真的,非常非常想他。”秦霜叶的眼泪在一瞬间汹涌而出,混杂着胎记处的血液,在那消瘦的下巴上汇成一点,它们一滴滴落在地上,很快便砸出了一圈带着血腥味的印记。 院外的谢泊隅倚在墙角,他并不是有意偷听,事实上他就是跟着叶锁澜一道来的,可想想自己到底已是束手无策,故而便留在了院外。 墙内的呜咽声清晰地传进谢泊隅的耳朵里,他像是再不忍多听一声般直起身子向远处走去,末了终是回头瞧了一眼那间筑于峭壁之上的小院,鲜红的枫叶自院墙另一头探出,夜风将它们吹得四散,偶尔有那么一两片落在谢泊隅的脚边,说不尽的凋零之意。 他弯腰捡起其中一片,把它拿在手上转了转,接着轻声叹道:“人间一趟,终究太苦。” 叶锁澜心知秦霜叶无意多留,于是也不再强迫她,只是将一道注入了自身修为的符篆交给了她:“你应该还有其他想见的人吧,就用它来再争取一点时间好了。”叶锁澜将符篆放进秦霜叶的手中,似乎本想再说些什么,可到底仍是只叹了口气便转身向院门走去。 叶晚池满是担忧地站在原地唤了声爹爹,试图将叶锁澜叫回来再想想办法,可那两个字的称呼听进秦霜叶的耳朵里却是无比落寞,她将符篆收好,接着对叶晚池抬手作揖道:“师姐,走吧。我想自己等白芷来。” 太极殿前,江行歌一动不动地跪在坚硬冰凉的石砖上,直到听见两道脚步声逐渐靠近这才抬起头。 着一身玄色银杏衣衫的男人难得没有带上那把拂尘,他立于殿前厉声问道:“是谁把江氏的秘技教给她的?”那声音大到站在他身后的叶晚池被吓得一怔,可却未能得到江行歌的丝毫回应。他只是静静跪在原地,眼中毫无波澜地向前看着。 江行歌原想直接说出晏吟二字,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被生生咽了下去。他突然莫名生出一个想法,他想要江行阙来回答这个问题,想要看看事到如今她会作何选择,于是他便一言不发地就那么跪着,满怀的期许,期待着江行阙能够放弃那个曾经叫作江行吟的人。 凄清月光撒满通往雪竹林的小径,江行阙在通知完白芷之后并没有直接回玉京峰,而是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了论剑峰。竹屋的窗内透出幽幽一片光亮,那扇小窗被一根竹棒支起一道口子,恰巧能看见晏吟正满目笑意着看她走来。 方才走进院中,晏吟便推开竹门来到了廊下,他似乎没有要江行阙进屋的意思,于是院中的少女便识趣的停下了脚步。 “哥哥,献祭之阵是你教给秦霜叶的吗?”她的神色少有的决绝,好像只要晏吟承认她便会秉公执法一般。 晏吟见她这副模样倒是未有一丝悔意,他嘲讽似的笑道:“不过一条人命而已,何必如此。”屋内的烛光淡淡笼在他的身上,伴着那高高在上的语气,竟将他衬得仿佛神明一般。 “杀人是要偿命的。”江行阙沉声答道。 “江行阙,你可真是好笑啊,用你江氏少主的身份冠冕堂皇来和我说这些?你知道这些曾经都是我和阿颂的吗!他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责任二字丢了性命,结果呢?江氏找了个末家之子来替代他。” 廊下的男子在风雪中对江行阙咆哮着,他只着了一件里衣,赤着脚踩在砖石上,明明没有丝毫修为得以护身,却又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寒意。 “我呢?我像一个没有用了的垃圾一样被丢到了晏氏,被你取而代之。你可知道这些本不应该是你的,是你把属于我的东西抢走了,通通偷抢走了!” 江行阙低着头静静听着,再没了先前的决绝,她努力将手握紧,试图让它们停止颤抖,可那从心底透出的凉意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霜降的穗子被大风刮得一阵阵拂上江行阙的肩头,晏吟冷眼瞧着那柄原本属于自己的佩剑,放轻了声音再度开口:“就连霜降与风落,原本也是我与阿颂的。” “江行阙,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他像是吼累了,颓然又温柔地看着江行阙。 眼前的少女披着月光轻轻颤抖着,眼眶中的泪水明明已经不能更满,却始终不敢落下。那个问题像是雪崩前的最后一片雪花一般将她压垮,晏吟满意地大笑起来,就好似把十年间的怨愤与不甘全部释放了出来。 “江行阙,你才是那个杀人凶手。” 五十一 夏怀若带着顾海回到昆仑时已是后半夜,鹓鶵落在玉京峰前的台阶下,待二人从它的背上跳下便抖了抖那身流光溢彩的翎羽离开了。 就在顾海老老实实爬楼梯时,身后却响起了夏怀若念御剑诀的声音,他有些惊讶地停下脚步提醒道:“师姐,玉京峰不能御剑。” 已然站上剑身的少女并不理睬顾海的提醒,她在顾海身边绕了几圈,接着说到:“你怎么一根筋呢,封印出了问题,谁还能有空来管我们有没有在玉京峰上御剑啊。赶紧上来,不然我可就先走了。” 与那一身臃肿的棉袄相反,顾海听罢夏怀若的回答,只轻盈一跃便站到了对方身后,甚至连剑身都未有明显的震颤,这倒是让她有些惊讶,于是称赞道:“不错嘛,我还以为你至少得稳一稳呢。” 望不到头的台阶对于御剑飞行而言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夏怀若带着顾海驶入梨林,才刚到不久便看见了一道月影白的身影,二人赶忙寻了个隐蔽处藏好。 只见那人虽着一身昆仑校服,周身却被重重黑气所笼罩,前进时的步伐更是怪异非常,一步一顿,僵硬的仿佛傀儡一般。许是林中梨花开的茂盛,将那月光都遮去了大半,因此顾海与夏怀若并未认出那是秦霜叶,二人不好推断到底是何状况,亦不敢贸然出手,于是便只好在不远处一路尾随。 直到前人行至沼湖附近,水波将夜色映得透亮,顾海此时方才看清那人的面貌,右眼下的胎记虽已龟裂,可却依然清晰的昭示着此人便是秦霜叶。 夏怀若不知从哪里取出一道符篆向秦霜叶一指,可才刚触到她身边的黑雾便瞬时失效,她不信邪的又反复试了几回却都是一样的结果。顾海原想跑上前去阻止一番,身边的夏怀若却在他起身那一刹将他拉了回来:“你干什么?过去送死吗?” 她一把将顾海的头按回了山石之后,眼看着秦霜叶即将踏入沼湖,束手无策地焦急说到:“不是阙阙叫我来的吗,怎么这会儿反倒不见他们的人了!” 太极殿上,叶锁澜与三家长老肃然危坐,而晏吟则也代表昆仑晏氏占有一席,大殿中央跪着两个身披洒金梅外袍之人,少年将背挺得笔直,一脸坦然地正视着前方,而身边的少女则睁着那双无神的眼睛,仿佛未将半缕思绪留于脑中。 “我再问一次,献祭之阵是你教给秦霜叶的吗?”这是叶锁澜第三次提问,而江行阙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盯着砖缝出神。殿中的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江行阙,等待着她的回答。 “杀人须得偿命,若行阙只是无心之失,我想换成是我,也定不敢认下此罪。”打破那诡异寂静的是晏吟的话语,他满面笑意地看着江行阙说到,而待少女终于僵硬地扭头看向他,晏吟却早已换上一副厌恶的神情。 “是我。”江行阙终是开口应下,不知是因这声回答,还是因为她过于喑哑的嗓音,江行歌在一瞬间不可置信的看向身边之人,始终放在膝上的双手亦好似极力克制般被握紧,他不敢相信即便如此江行阙也依旧选择了晏吟,甚至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为其开脱。 有那么一刻,江行歌是希望江行阙能赶紧去死的,最好死的干干净净,连同自己对她的记忆一起消失,他甚至想到了那时的自己该是多么的轻松与解脱,可到底只有也那么一刻。 短暂的幻想过后,江行歌强压下心中的怒意与不甘开口道:“是我教给秦师姐的。” 他说完这一句便自嘲似的轻笑一声,他人皆以为,江行歌是因此时事情败露须得自食恶果而流露出此般神色,只有他知道自己无非是在笑他不过也与江行阙一样,就算怒极,就算知道真相也还是想着如何维护她。 “秦师姐与行阙前不久曾有争执,她在太极殿前催动生魂伤了行阙,此后弟子便一直怀恨在心,只待机会来临伺机报复。未曾想酿成此般恶果,弟子甘愿受罚。”江行歌的话真假参半,竟仿佛事实一般毫无破绽,他说罢便是深深一拜,再看不见脸上的神色,更无人可知他内心究竟是何想法。 “行歌?”江行阙听到这里像是终于回神,她忙争辩到:“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是……”她原想说些什么,却在那两个字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倏地闭上了嘴,殿上的男子带着丝玩味的笑意用那无限冰冷的眼神紧紧注视着拜倒在殿下的江行阙,她沉默了片刻,终是说到:“是我,真的是我,我为了请君入瓮才故意设下可以逆转的封魔镇邪阵。” 晏吟一脸有趣的看着二人,他们身上穿着原本只有他与江行颂才有资格穿的衣袍,手边放着属于他与江行颂的佩剑,带着江氏少主的荣耀卑微地跪在他面前试图为对方开脱。 各家长老们面对现在的状况皆愁眉紧锁,他们不知该作何取舍,亦无法定夺,毕竟那殿下的二人才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未来昆仑江氏的主人,而秦霜叶不过是曾经被逐出叶氏的叶映波随手在俗世捡的一名弃婴,甚至连上界之人都算不上。 终于,还是叶锁澜打破了僵局,他显然在二人之间做出了选择:“江行阙,依照昆仑域之法度,杀人者当被处……” “掌门,别忘了九宫八卦阵,那阵法若是少了一卦可就列不成了。”晏吟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打断了叶锁澜的话语,后者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后一般,张了张嘴却并未再说下去。 周围的长老们听此一言,仿佛亦纷纷附和道:“是啊,叶掌门要为大局着想啊,且不论她是否为江氏少主,就是将来的九宫八卦阵,若是少了一人也是不行的啊。” 原本安静的太极殿一下子变得异常热闹,除了殿下二人和殿上的叶锁澜与晏吟,余下之人无一不放下骄矜高声向主位上的叶锁澜荐议着,一副无论如何都想保下江行阙的样子。 见叶锁澜仍旧犹豫不决,晏吟抓住机会再度开口:“不如这样,由我来代替行阙受罚,自爹娘去世之后她便可以说只余我这兄长一人,如今犯下此般大错,也算是我失职,还请掌门责罚。” 晏吟自是明白叶锁澜定会对自己手下留情,如此既可以给叶锁澜台阶下,又能卖众长老一个人情,还可以使江行阙心生愧疚,想到这里他不由勾起了嘴角,而那一闪而过的表情却是清晰地印入了江行歌的眼中。 五十二 待众长老与叶锁澜从太极殿中离开后江氏兄妹方才起身,江行歌满目失望的看了江行阙一眼,未再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开。白衣的少年孑然一人踏出那空旷寂静的大殿,看在江行阙的眼里竟是无尽的寂寞。 直到对方的身影被月色彻底吞噬,江行阙这才鼓起勇气向殿外走去,每走一步都在祈祷这夜能再长一些,最好永远也不要迎来朝阳。 才刚走下太极殿前的台阶,江行阙的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转过身一看果然就是晏吟。他披着件厚重的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却仿佛世界皆在他的掌中。 “你又欠我一次,江行阙。”他看着少女惶恐的回头,脸上是掩不住的苍白:“你要怎么还我呢?”晏吟说着并未多留便笑着离开,余下江行阙一人站在那殿外沉默着,良久也未能回神。 东方未晞,夜色笼罩着玉京峰前的梨林,不知不觉江行阙便已走到了入口处,她想要再去看一眼,就算无望也还是想要一试。 石阶之下,登仙柱前,白氏姐弟终于也摆脱了宴上那些虚伪客套,甚至没来得及换下身上的华服便赶回了昆仑。 与夏怀若不同,即便此时,白芷与白蔹仍旧将剑好好收着,一步步向台阶尽头奔去。那件厚重的仿佛枷锁般的外披随着白芷的步伐摇曳着,仿佛一只蓝色的蝴蝶,即将沿着那通入云霄的石阶飞往天际。 繁复的衣裙一次次阻碍着白芷前进的步伐,终于,在又一次跌倒后,她咬着牙从台阶上站起来,一边向上跑着,一边垂下双臂,任那件烫金镀银的外披从身上落下。白蔹见了白芷的样子,亦跟着一把扯下身上的斗篷,向着那云霄之后的梨林奔去。 眼看着秦霜叶一步步接近沼湖的中心,夏怀若终于还是忍不住从山石之后冲了出去,她抽出佩剑划过自己的指尖,以鲜血在剑身上写下咒文,接着飞快结印念到:“世间万物,皆受我召。天地众生,皆从我令!” 顷刻间,如同先前在谢泊隅的故事中一般,万千梨花仿佛飞雪般涌向秦霜叶,将她紧紧包裹于其中,夏怀若与顾海紧盯着湖面之上那团梨花围成的巨大圆球,见它良久未有动静,终于放心地将持剑的手垂下。 用以书写符文的鲜血从剑身上滚落,就在它从剑尖上坠落的一瞬,湖上由梨花包裹而成的球体突然从内部崩裂,那些梨花像锋利的刀片一般四散飞去,扎进树干与泥土之中,将顾海与夏怀若的衣衫划出一道道裂痕,若非有护身咒相抵,只怕早已被扎成了筛子。 梨花散尽后,沼湖之上仍是那道被黑雾所笼罩的身影,她像是听不见夏怀若与顾海的呼唤一般,四肢僵硬的径直向湖中央走去。终于,当她的足尖触及青玉之上的水面,一圈圈涟漪自那一点泛开,平静的湖面瞬时仿佛落下无数水滴般荡漾着。 “霜叶!”白芷的呼喊声自梨林之中传来,沼湖中央的身影终于像是有了反应,她有些迟钝的侧过头,却在目光即将相交的那刻像是一脚踩空般跌入冰凉的湖水之中。 蓝色的身影披着月光踩过一树树梨花,飞身上前努力将手伸向前方,试图抓住那个渐渐被湖水吞噬的少女。此刻的秦霜叶像是终于清醒一般,纵使身体已然没入水中,却依旧向着那道身影举起了手。 在顾海的眼中,二人的指尖仿佛已然相交,只有白芷知道她终是晚了一秒,指尖传来的是水波流动的冰冷触感,湖面之下的秦霜叶仍旧对她笑着,那表情极尽温柔,而她眼中的光芒却早已在前一刻消失。 短暂的停滞之后,那原本平静如镜的湖水突然自湖底淤泥中伸出数道水藤将秦霜叶狠狠拖了下去。白芷想要伸手去抓,而就是那么一层薄薄的水面,却仿佛钢铁般坚硬,她拔出湘君一下又一下的向湖面砍去,就算虎口被震到麻木也依然没有丝毫要住手的意思。 一点光亮自湖底升起,顾海看着它渐渐靠近湖面,从微茫萤火变成一个清晰的闪着银白光芒的小球,如果没有记错,那就是先生们在课上提到过的,魂魄。 白芷在看见那道光点后亦停下了挥剑的手,她跪倒在湖面上试图去接住它,而那个散发着温柔光芒的小球却并未如她所愿。它缓缓靠近白芷,却在触及湖面的那一刻,像是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一般碎成了无数光点。 那些光点像是还未反应过来似的在湖面之下努力依附良久,终于还是像焰火般沉沉落下,逐渐消失在那寂静冰冷的湖水之间。 瘫坐在湖面上的白芷好像打碎了母亲花瓶的孩子一般手足无措地试图抓住那些光点,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一道光亮也消失在湖面之下。她尖叫着捶打身下连涟漪都未曾泛起的坚硬湖面,好像只要足够努力,它总会有破裂的那一刻。 山石前的顾海与夏怀若怔怔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良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顾海僵硬地转身走向来时之路,夏怀若这时才像反应过来似的跟着离开,手中之剑忘了收回鞘中,上面的血迹早已隐去,仿佛在嘲笑这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功夫。 顾海在踏出梨林的前一刻突然问道:“师姐,那些萤火再也无法聚成魂魄了,是吗?”夏怀若怔怔停下脚步看了顾海一眼,她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萤火般的光芒同样映入了江行阙的眼中,那些光芒在她的眼眸中一闪而过,接着就只剩下了无尽的黑暗,“我都,干了些什么啊?”她颤抖着小声问道,可那幽深的梨林之中却没有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白芷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不断传入江行阙的耳中,它们从清晰的字眼逐渐变为轰鸣,最后化成一片寂静。江行阙像是支撑不住一般向后退了一步,而仅那一声就足以引起白芷的注意,少女缓缓转过头向岸边看去,就在目光落在江行阙身上的瞬间,她用几乎不可见的速度拔出湘君,未多说一句便直指江行阙的喉间而来。 一直在沼湖另一头未能回神的白蔹此刻也终于反应过来,他向对岸大喊一声:“姐姐!”那一声呼喊并未能阻止白芷的行动,却成功让那柄灵剑的剑势停顿了半秒。也正是这半秒给了江行歌足够的时间,他一把挑开白芷的剑,将江行阙拦腰抱起,趁着白芷尚未稳住身形,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五十三 江行阙就那么枯坐在地上,江行歌倒也没多说什么,漫长的沉默之后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划破了这一片寂静,少女的脸上飞快的红肿起来,她终于抬起头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看向江行歌,对方却只是木着张脸再次抬手狠狠扇了下去。 破晓姗姗来迟,东方的天际透出第一缕光亮,没过多久便投向了玉京峰的每一个角落,天空中些许还残余着几颗星星,仿佛在提醒江行阙昨夜的一切并非她所期望的恶梦。江行歌本想问她为何如此还选择包庇晏吟,可话到嘴边却始终未能出口,只道自己的提醒与忠告也许在对方的眼里根本一文不值。 二人回到江氏主宅时,长老江屿之已在正厅等候颇久,江氏之人皆知他对两位少主向来严厉,故而皆恭谨地立于一旁不敢做声。 “就在外面跪着。”就在二人即将踏进厅内之时,江屿之的声音冷冷自里传来,二人收回已然迈出了小半步的腿,未敢多说一字便在原地直直跪下。 可里面的人却像是仍不满意似的,再度开口道:“去阶下跪着。”江行歌闻言未多做停留便起身退了下去,而江行阙则稍愣了愣,毕竟对于他们这些世家子弟来说,别说是在阶下跪着,就算只是立于阶下都算是羞辱。然而她到底不敢忤逆长老,待缓过神来,便老老实实跟在江行歌的身后走下了台阶。 戒尺一次次落在江行歌与江行阙的身上,二人就算被打到皮开肉绽也只是咬着牙一言不发,江屿之清楚这个两个孩子的脾气,自然也不打算多问什么,只是吩咐手下没打晕过去就不许停下。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江行阙的思绪已然飘远,她几乎已经麻木,于是不由回忆起小时候。那时的她也曾跪在堂前,哭着喊着说要见哥哥,只是倒还没有像现在这般狼狈,好歹没有被命令跪于阶下。 世人都说世家无情,其中昆仑江氏尤为甚之,而江氏之中,最无情者在江行阙眼中便是长老江屿之。当年他没有为了兄长与侄子的死流露出半分伤心难过,而是有条不紊的安排过继分家子弟的事宜,如今自然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秦霜叶大动肝火,今日这般无非是因为江行歌与江行阙让江氏失了面子,落人口舌罢了。 想到这里,江行阙不禁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想着大概比冬日的冰雪更冷的便是人心吧。 沼湖边,白蔹静静看着白芷站在湖中央的水面上,一切都平静的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只有少女苍白着一张脸,低头紧抿着双唇。 似透明玻璃一般的湖水将白芷与沉入湖底的秦霜叶彻底隔开,她仍是先前的样子,对白芷远远伸着手,好像只要轻轻一握便能将她从深渊中解救出来。 青玉散出的光芒已渐渐消散,只余下微弱的一点,将它模糊地显现出来,随着秦霜叶的身体坠入湖底,一阵烟尘之后青玉便浮动起来。它像是有生命一般,围着秦霜叶盘旋一圈后,最终落在了她的心口之上,仿佛另一颗心脏。 天光乍破,白芷终于被那一缕刺眼的晨光照得眯起了眼睛,湖面被映得一片斑斓,再看不清秦霜叶的脸。白蔹转过头向日出的方向看去,万丈霞光自崖边升起,从一丝微茫逐渐变得耀眼且热烈。 “姐姐,我们走吧。”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情感,平静的毫无波澜,与江行歌的严肃漠然不同,白蔹其实更像一个甚至连冷漠都不存在的人偶,他总是跟在白芷的身边,对白芷惟命是从,仿佛他生来就只是对方的影子一般。 朝阳在白芷身后拉出长长一道阴影,恰好蔓延至白蔹的身前,他低头瞧了瞧,对方像是没有听见自己的话语似的,甚至连影子都看不出分毫动作。白蔹于是就那么等着,也不再说什么,他站在林中自然看不见湖底的模样,亦头一次未能猜得白芷的心情。 微风一阵阵吹过,将那些梨花大片大片地卷到湖面上,那些影子被湖水扭曲之后投向秦霜叶身体,随着水波不断晃动着,恍惚间白芷甚至觉得湖底的少女正轻盈地舞蹈着。 回去的路上顾海与夏怀若皆沉默着,直至到了分岔路口顾海才对着夏怀若问出了一直憋在他心里的问题,他对着对方的背影喊到:“师姐,真的就没有办法救秦师姐吗?” 夏怀若闻言停下了脚步,她稍顿了顿,接着回头无奈地答道:“也许有吧,但现在的我们还不够强大,只有足够强大的人,才能拥有那种名为拯救的力量。” 走过一段石子路,再跨过一座木桥之后便是熟悉的小院,顾海方才推开院门,扑面而来便是一阵被风卷起的银杏叶,他走进已近半月无人居住的院子里,满地皆是金色的落叶。 他难得地从房中的抽屉里取出了日记本,听着窗外的银杏沙沙作响,提笔在上面写下了自己心中的困惑,待最后一笔落下,他看着那一行并不算好看的字迹,像是对自己提问似的轻声念了出来:“我渴望拥有的到底是打败对手的力量,还是拯救他人的力量呢?” 晨光与星辰交汇之际,顾海终于俯在桌前沉沉睡去,梦里的他第一次来到昆仑。他站在登仙柱旁,望着眼前直入云霄的石阶发出不止一声的惊叹,无数熟悉的面孔自他的身边路过。 接着,一个少女像一只翩然的白色蝴蝶一般从石阶之上落下,她似乎笑得非常开心,可也许是因为在梦中,一切都慢了下来,顾海这才看清对方的眼底根本不存在丝毫愉悦的情愫。 转眼间一切便暗了下来,仿佛狂风过境一般,再回过神来顾海的眼前便只剩下了一片浓雾,耳边是少年带着哭腔颤抖的呼喊声与魂妖们的尖啸,它们隔着厚厚的浓雾啃食着什么,顾海思索了一番,是了,那是晏心的魂魄被一点点撕碎的声音。 再后来,那些尖锐恐怖的声音被浪潮声所取代,眼前的雾气亦淡了下去,顾海看着那个背着长天剑的青年一步步向渡口走去,他想要上前阻止,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发不出一丝声音,于是那道原本就在渡口边上被海风吹得岌岌可危的身影,便如他记忆中那般向着翻涌的云海落了下去。 满地的鲜血掩去天水渡口的清冷,顾海惊恐地环顾四周,原来身后竟是天罚柱,那个被一剑冠心少女此刻正垂着头歪在柱前,那朵碎了的寒兰落在血泊之中,凋零的妖艳又诡异,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一转头便是已然杀红了眼的白降。 顾海一步步后退着,终于走投无路的被堵在一道墙前,他闭上眼睛尖叫出声,再一睁眼却发现自己原来是在做梦,窗外的天已大亮,他有些欣喜的想着莫非关于秦霜叶的死亦是一个荒谬的梦境,可一低头便是那个由自己亲手在日记本上写下的问题。 少年将身子向后一仰,就那么摊在竹椅上,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目睹了那么多不知缘何而起的悲伤,以及不可避免的生离死别,他怔怔的盯着天花板喃喃出声:“莫非因果循环真的皆有定数?” 五十四 仍在寒假期间的昆仑五峰没了往日的人烟,寂静的几乎能听清每一道风声,顾海就那么呆滞的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坐了一上午,起初还会回忆些这半年来发生过的事,再后来便彻底放空了自己,任由脑海一片空白,凭思绪四处游离。 直到肚子咕咕的叫了起来,顾海这才回过神,原来不知不觉竟已到了下午。他有些不确定地向饭堂走去,果然如他所料,别说是吃食了,那里就连大门都是紧闭着的。 万般无奈之下,顾海只好勒紧了裤腰带,凭着记忆向夏怀若的院子走去,祈祷着她能可怜可怜自己的这个师弟。然而天不遂人愿,等顾海费了好一番功夫找到那座栽着洒金梅的小院,夏怀若却又不知去了何处。 绝望的少年于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决定下山看看,心想着也许在清宁坊能遇见几个熟人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顾海熟练地将剑拔了出来,一边小心地观望着四周一边念起了御剑诀。“应该没人会发现的吧。”他喃喃自语道,说着便一屁股坐到了剑上,御驶着自己的佩剑向清宁坊飞去。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与前几回来到清宁坊时的热闹截然相反,明明还是正月,此刻的街上却并不如先前熙攘,往来的行人皆是小心翼翼,纵是交谈也总像是在窃窃私语,似乎都有意回避着什么,生怕惹祸上身。 顾海满脸疑惑地想要找个路人问问,可那些行人们却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倒也不是只针对顾海,而是对街上所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 终于,他躲在一处巷口,抓准机会逮了一个看起来比较面善的老婆婆,一把将她拽进了巷子里,那阿婆惊得差点没当场晕死过去,刚准备尖叫出声,却又被顾海捂住了嘴。 她像讨饶一般颤颤巍巍从手中的竹筐里掏出一个馒头,末了也许是觉得过于寒酸,于是又取出一块猪肉塞进了顾海的衣兜里,眼中满是哀求地支吾着些什么。 “阿婆,我不是坏人,你别喊,我就是想问你些问题。”顾海见这情状忙对阿婆解释道,顺便将捂在对方嘴上的手放了下来。那阿婆倒也识趣,将面前的少年打量了一番,见对方确实不像是什么坏人,于是心有余悸的答道:“小伙子,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见阿婆是个好说话的,顾海倒也不绕弯子,于是便开门见山的问到:“阿婆,请问是发生了什么吗,怎么这街上如此冷清,路人也跟躲着什么似的?” 那阿婆一听赶忙拍了一下顾海的脑袋,一边将他往巷子更深处引去,等到确认外边的人都注意不到了方才开口:“哎呦,你是不知道,这昨夜呀,叶映波的养女被江氏少主杀了。” “你可能不知道那叶映波是谁,那位呀可是现在叶氏家主的兄长,他虽多年前便被逐出了叶氏,可这兄弟俩的感情可好得很哪。” 她说着又朝巷口小心翼翼瞧了一眼,见仍是无人经过,于是继续道:“这行阙少主的母亲杀了叶映波企图召出白氏叛徒白降,如今她自己又利用白降之力杀了叶映波的养女,岂不是就在宣告江氏已然站在了白降一方,只怕百年前的血腥屠戮又将重演啊。” 那阿婆说的真切,要不是亲眼看见秦霜叶为何而死,并且了解江行阙的为人,顾海几乎都要觉得她分析得不无道理,他思忖了片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末了终于反应过来,这秦霜叶才出事不到一日,怎的整个昆仑域就人尽皆知了呢,何况她为叶映波养女的事情似乎也并未公之于众,为何此刻就连这市井阿婆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顾海越想越觉得其中定有蹊跷,于是快步追了上去,再度拽回了已然走到巷口的老人:“阿婆,抱歉,再问一下,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对方显然被顾海的动作吓了一跳,稍缓了缓这才有些不耐烦地答道:“整个昆仑域的人都知道了,你随便找个人问问便知,再不行你找间茶楼,说书先生们这会儿估计正说着呢。” “现在的年轻人,咋咋呼呼的,也忒没礼貌了。”那阿婆说完便甩开了顾海正拽着她袖子的手,快步走出了小巷,生怕这个奇奇怪怪的年轻人再追上来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顾海这回倒也没再不识趣,他站在原地皱着眉沉默着,一副已然忘了自己是下山来找吃的的模样,半晌,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眼前一亮:“说书先生!” 穿着昆仑校服的少年奔出小巷,一路往最近的茶楼跑去,路过的行人们无一不向他投来奇怪的眼神,顾海天生就脸皮厚,倒也不那么在意,不一会儿便到了茶楼门口。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顾海才刚进门,便瞧见里面一阵哄闹,他站到身边的桌上一瞧,这才发现,原来人群中央引起这场骚乱的正是自己师姐,夏怀若。 只见少女穿的一身白衣,清秀的脸上此刻满是怒意,她单膝将一个中年男人压在地板上,双手拽着对方的衣领,一副土匪的模样大声咆哮着:“你哪只眼睛看见是阙阙杀的秦霜叶了?要我挖出来帮你治治吗?” “这……这……这整个昆仑域都知道啊,您有气也不能往我身上撒呀。”那个中年男人挣扎着想要逃离魔爪,却不想夏怀若反倒又将手上的力道加大了几分,男人顿时痛得大叫起来,见此情状,周围的人们纷纷开始指责那罪魁祸首。 “这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没想到也是江氏的走狗。” “是啊是啊,这江氏仗着自己是昆仑域世家之首,就连手下的人都敢这么为所欲为。” “盛极必衰,她们如今这般嚣张,我看迟早要和当年的白氏一样。” 那些人的声音虽不大,可夏怀若倒也听得清晰,她隐忍许久,终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一把将身下之人丢开,起身拔出身后的佩剑,向着周围缓缓指了一圈,口中一字一句说到:“听清楚了,我姓夏,名叫夏怀若,是俗世子弟,而且家里有的是钱,从不屑攀附什么世家。但是江行阙是我的朋友,你们今日如此诋毁她,便是跟我过不去!” 一番话下来,原本嘈杂的茶楼顿时安静不少,顾海本想趁着这个空档钻进人群去夏怀若身边,奈何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他废了半天劲却愣是被挤了出来。无法,顾海只得又站回先前的桌上一脸烦躁的干着急。 也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昆仑弟子又如何,两拳难敌四手。下一秒,那些已然站了队的路人们便纷纷取出自己的法器与符篆,一副要与夏怀若决一死战,以此来匡扶正义的模样。 五十五 说实话,顾海倒是不担心夏怀若会有什么问题,他早在课上学过,昆仑域中,能入学昆仑者只需勤加修习皆有以一敌百之实力,而其中世家子弟更为甚之。既如此,能在云游台灵石上与江氏兄妹和白氏姐弟的名字一道出现的夏怀若自然也不会不敌这区区几个路人。 果然,少女在轻而易举的接下一波攻击后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接着举起手中不知从何人处夺来的符篆向前一抵,顿时,原本还围成一圈的路人们皆被震出了几米开外,更有甚者甚至直接被抛到了街上。 夏怀若提着剑走向带头起哄的男子,此时对方正跌坐在地上,见夏怀若向自己走来,他挣扎着想要起身逃跑,却不想被少女一脚踩回了地上。 她将剑指向一边,单手轻松地揪起男子的衣领,接着弯下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到:“秦霜叶死的时候我连江行阙的影子都没看到,你们就是要造谣,也该选个在场的吧。你看我是不是更像呢?”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晰,男子闻言,眼神中的惊恐流露的愈发明显,就连支撑在地面上的手都肉眼可见的开始颤抖起来。 夏怀若倒是没兴趣跟这群人浪费时间,她说罢一把甩开男子的衣领,顺便松开了脚,男子见状赶忙起身往茶楼外跑去,余下的人们亦不敢多留,纷纷跟着冲了出去,她站在原地有些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接着朝门外大喊到:“跑吧跑吧,一群垃圾。” 一时间,原本还挤满了人的茶楼变得无比空旷,把站在桌上的顾海衬得格外尴尬,他原本想要将夏怀若赞美一番,可看她的脸色却也不像是有心情听。于是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少年只好僵硬地从桌子上跨了下来,老老实实走到夏怀若的面前道了句师姐好。 “你吃饭了吗?”与料想的不同,夏怀若倒是没把气撒在顾海的身上,她的语气温和且平静,仿佛先前的场面都是顾海的臆想一般。 少年愣了愣,片刻便反应过来,赶忙抱紧了面前的大腿:“没有,没有没有!师姐你要请我吃饭吗?”见他一脸狗腿的模样,夏怀若像是早已习惯了似的,一边向二楼走着,一边回道:“我不请你,难道要等你饿死了帮你收尸吗?” 从第一盘菜上桌的那刻起,顾海的嘴便再没停下来,待他好不容易吃饱喝足,抬头一看,却发现面前的夏怀若几乎都没怎么动过筷子。对方难得的不带丝毫气焰,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顾海有些疑惑地将手伸到她的眼前挥了挥,于是瞬间便招来了一个熟悉的白眼。 “师姐,你怎么了?”虽然此刻夏怀若的表情已然回到了往常那般自信跋扈,可顾海却仍是有些介意。 听见这个问题,夏怀若顿时便又看回了窗外,她有些担心地叹了口气说到:“也不知阙阙怎么样了,城中传的沸沸扬扬,只怕是她也早就听说了吧。” 顾海原想说些什么宽慰对方,可夏怀若却像是猜到了他想要说什么似的先一步开了口,她托着脸看着顾海的眼睛,认真说到:“过于温柔的人并不会想的和我们一样哦。” 江氏主宅内,江行阙终于从昏睡中醒来,她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梦里的她已然与现在一般岁数,可另一个人却依旧是记忆中十五岁时的模样。 那人的眉眼总是笑得弯弯的,好看的眼睛里像是被映满了繁星一般。与记忆里的一样,他穿着属于江氏的衣衫,戴着一支梅枝模样的发簪,腰间的白玉上端端正正刻着一个颂字。 梦中的江行阙像是终于找到慰藉般向对方奔去,而江行颂却在她即将扑进自己怀里的前一刻向后退了一步,江行阙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向对方,而那人却只是笑着问她:“阙阙,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没头没尾的梦境在江行阙的不解与江行颂的提问中戛然而止,少女在冰冷的地砖上猛地惊醒,身边空无一人,四周一片寂静。她瞧了一眼面前没有尽头的回廊,以及廊外无边无际的汹涌海潮,顿时便明白过来,自己大概是又被丢进了阵中思过。 长老们常说,江行阙有两个哥哥的天资,却没有他们的懂事乖巧。那些大人们把一切归咎于天性使然,殊不知自幼便在兄长们的光环下长大的江行阙根本没有想过会发生那改变她命运的一切,以至于至今她都无意于江氏少主这个虚名。 她莫名觉得自己就仿佛一只被折断了双翼困于笼中的飞鸟,就像此刻的迷阵一般,廊外的大海即便再如何广阔,她也只能永无止境地待在这没有尽头的回廊之内。 江行阙艰难地起身在回廊的各处摸索着,每动一下,身上那些被戒尺重重击打过的伤处便是一阵钻心的疼,可若是不尽早找到出去的方法,那么接下来,迷阵便会愈发凶险,变幻难测。 记忆中,江行阙从未见过两个哥哥以及江行歌被长老们丢进过这个鬼地方,她有些自嘲地笑了,说到底不过是就连他们都觉得自己配不上江氏少主四字,若非她是本家余下的最后一丝血脉,只怕就是随便找个懂事听话的路人甲,这未来家主之位也绝不会落在她的头上。 想到这里,原本还咬着牙到处摸索的少女终于像是放弃了一般就地倒了下去,她睁着空洞的双眼直直盯着回廊上方精美的浮雕出神,直至冰冷的海水涌进回廊,将她轻而易举的卷入了那无边无际的幽深大海中。 强烈的窒息感在瞬间包围了江行阙,有那么一刻,她其实想着不如就在这阵中死了,这样她就不用再烦心所有的一切,也不必再听那些指责,甚至就连昨夜的一切也能彻底从她的记忆里消失。 她没有丝毫挣扎地任凭身体缓缓下沉,甚至莫名想到那时的秦霜叶是否也像她一般前所未有的解脱,毕竟这人间诸多烦恼与苦难都会在顷刻间化为一戳及破的泡沫。 海水呛进气管的异样感将江行阙猛然惊醒,她挣扎着摆动起四肢,努力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江行歌的脸在某一刻闪过脑海之中,她突然有些悲凉地意识到,若是自己死了,那么原本就不属于本家的江行歌又该何去何从,他甚至没法像自己的兄长一样被丢回母家,毕竟那些人早在他被赐名江行歌的那一天便永远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可汹涌的海水却并没有打算放过这个努力挣扎着的少女,她只是一次又一次被卷回更深的水中。终于,她仍是无力地任由身体再度沉了下去,强烈的呛水感让她莫名的晕眩,脑内的沉重迫使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江行阙在彻底放弃的前一刻自嘲般笑了,原来自己不过是个连死都犹豫不决诸多顾虑的可悲之人。 五十六 在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幽深的海水中突然被破出了一道光,接着便是如烈日般刺目且耀眼的光芒,江行阙在水中艰难地抬手试图遮住眼睛,下一秒却重重跌在了地面上。 瞬间的坠落感与身后伤口的刺痛把江行阙激了个清醒,她原躺在草坪上盯着阴霾的天空出神,片刻后,江行歌便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你打算躺到什么时候,连这么个阵都破不了吗?”少年像是没有与江行阙一起挨那一晚的戒尺般,挺直了腰板站在一旁,面上也仍是熟悉的漠然神色。 江行阙莫名地笑了,接着努力支撑起没有一处不在疼痛的身体说到:“是啊,我很没用吧。” 与想象中的冷言冷语一顿嘲讽相反,江行歌在听见她的回答之后稍愣了愣,竟意外地露出了一副稍显柔和的表情,他看似随意地伸出手将坐在地上的少女小心的拉了起来,接着答道:“何必妄自菲薄,既为凡人,失手自然定是有的。” “如果我死了,你会去哪里呢?”不知为何,江行阙突然回忆起在海潮中挣扎时想到的问题,她施了个小法术将一身狼狈的自己打理一番,接着好奇地看向了江行歌。 对方显然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他有些难得地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思忖片刻,反问道:“你希望我去哪里呢?” “那就代我去俗世看看吧!”江行阙说出这个回答时笑得天真烂漫,她倒确实不是在开玩笑,与江行歌和其他的世家子弟们不同,她从不觉得俗世是个多么低级或无趣的地方,反倒是一直对那个她从未到达过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果然,在听到这个答案后,江行歌不可觉察的皱了皱眉,走在前面的少女倒是没有发现,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早已猜到对方会是什么反应,身后的沉默自然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午后的昆仑域下起了小雪,原本就并不怎么热闹的清宁坊里顿时又冷清了不少。 顾海与夏怀若的对话从平常的闲聊进行到了课业上的讨论,而现在,他正向他的师姐吐露着对北斗之战的不安,方才入学半年的他与苏子将要面对的是一个三年级的学生,而对方擅长的则是他们甚至都还没有学到过的音律。 还带着些婴儿肥的少年一脸可怜的看着夏怀若嘟囔道:“师姐,怎么办啊。” 桌对面的夏怀若闻言同样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毕竟这种问题就算是放在四年前的她自己身上,估计她也无计可施,只能咬牙上去莽一莽,更何况面前的少年看起来还没曾经的自己厉害的样子,大抵就算是能接下几招也全无胜算。 突然,夏怀若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眼中闪过一丝灵光,接着将钱袋子丢在桌上,拽起顾海便往昆仑赶去。 对这突然的举动一脸疑惑的少年一边调整步伐跟上对方,一边开口问到:“师姐,我吃的也不多啊,为什么要给那么多钱啊?”走在前面的夏怀若也不回头,只是有些不耐地解释道:“哎呀,先前我打跑了那么多客人,自然是要赔钱给店家啊。” 二人就那么御着剑,仗着没人看见,一路嚣张的来到了规诫阁的门前,顾海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夏怀若是想带自己去昆仑千年录中瞧瞧有没有破敌之法。 他与苏子先前都只找了些剑术与阵法的高手学习,倒是从没留意过何人擅长音律,原想着一时之间怕是不能寻得,大概得先耗费几日确定目标,没想到夏怀若却一上楼便直奔昆仑晏氏的书架,目标明确地从上面取下了那本写着晏别二字的册子。 “嗯?师姐,晏氏擅长的不是医术吗,你拿晏别前辈的册子干嘛呀?”顾海疑惑地跟在夏怀若的身后,在对方翻看内容的间隙提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接着眼巴巴等待着回答。 “找到了!我果然猜得没错!”夏怀若将翻开的册子举到顾海面前,接着说到:“先前看书的时候得知,蓬莱晏氏擅长音律,而蓬莱晏氏的武学医术又与昆仑晏氏一脉相承,也就是说,虽然昆仑晏氏因医术高超盖过了音律的风头,但他们对于音律的见解也定是高于旁人。” “如今晏别的魂魄被存于书中,那么由她来教你一定是比其他册子中的残魂更好的选择。”说到这里,夏怀若大约是被自己的机智折服,她自满的举起双手,而面前的顾海也识趣的配合着鼓起了掌。 二人一唱一和,待玩够了,这才重新回到主题。 “我得再下山一趟,要帮晏别前辈带把短笛进去才行。”夏怀若将册子小心翼翼放回原本的位置,接着掂了掂佩囊中余下的零花钱,嘱咐顾海老实在昆仑千年录中待着等自己回来,见对方答应下来,这才放心向出口走去。 许是等待的时间过于无聊,顾海在昆仑千年录中逛了几圈,直到每行每列都被他走了个遍,终于还是百无聊赖地回到了昆仑晏氏的书架前。他将那些名字依次瞧了一遍,最终仍是选择取下了属于晏别的册子。 少年倚着书架,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接着凭着记忆翻到先前夏怀若找到的页码,其中的六个字吸引了顾海的注意,他稍有不解地将它们念了出来:“乱其神,控其音?” 按理来说,若非以阵法辅之,乱神实则比音律更难掌握。顾海心道,若是破解之法为乱神,只怕还不如让他现学音律来得实际。他有些挫败地合上书并没有继续看下去,大抵是实在过于无聊,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夏怀若回到清宁坊时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她先前并未留意过哪家店有乐器卖,于是便又费了番功夫去寻那店家。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底是在巷尾一间连招牌都没有的小店里找到了短笛。 面目和善的老人从身后的木柜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里面装着的正是夏怀若在柜台中选中的短笛。许是世家子弟们的法器多为定制,故而小店中的物件皆为一般百姓而制,那短笛显得格外朴素,以至于夏怀若都不知该如何描述,毕竟在她眼里,这就是一节竹子上扎了几个窟窿。 “老板,你这儿有没有更好看些的呀,我是要去送给姑娘的。”夏怀若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那老人显然也是被问过了不止一次,他于是笑着答道:“这好看些的倒是没有了,不过若是姑娘有什么喜欢的图案或字样,老朽倒是可以帮你绘上去。” 夏怀若闻言,握着那把竹制的短笛左右转了几圈,最终灵光一现,将它递回老人手中:“那就劳烦您帮我绘一朵寒兰吧。” 五十七 要说也是真巧,就在夏怀若带着短笛准备回玉京峰时,苏子恰巧便出现在了清宁坊,她想着与其让顾海将所学转述给对方,倒不如直接让二人一同前往,只是不知大正月的他还有没有亲戚要走。 夏怀若纠结了一番,到底还是觉得二人若是进度不同定会少些默契。于是,在路人们惊异的目光中,白衣的少女御着剑,趁着一个男孩尚未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拽到了自己身后,头也不回的往玉京峰的方向驶去。 回到昆仑千年录时,顾海正倚在昆仑晏氏的书架前呼呼大睡,苏子有些无奈地走上前将他晃醒。少年睁开迷蒙的双眼,有些迟钝的盯着来人瞧了一小会儿,片刻便又反应过来,他兴奋地起身问到:“苏子!你怎么来了?” 还未等苏子开口,夏怀若就先回答了顾海的问题:“当然是我抓来的。”她似乎十分骄傲的样子,将两手抱在胸前,得意地扬起下巴。待见了顾海与苏子那有些莫名其妙的表情,才终于正经起来。 她将那把绘着寒兰的短笛从乾坤袋中取出,原想交给顾海,可大约是觉得苏子的性格更令人放心,于是递到一半却又变了方向,最终将它放在了苏子的手中。 “师姐不和我们一道进去吗?”顾海见夏怀若交出短笛,有些意外地问到。 “我进去干什么?”这短短六字将顾海问得哑口无言,可再仔细一想,对方倒也的确没有同去的必要。夏怀若平日里虽大大咧咧,但每回顾海与苏子有事相求,她又确实十分负责,于是想当然的,顾海便以为她会同他们一道入阵。 已然烂熟于心的咒语在步入阵中之后脱口而出,两个少年带着一把短笛在一阵强光的笼罩之下从夏怀若的面前消失,她看了看手中空荡荡的盒子,内侧的衬布上还依稀映着寒兰模样的墨迹,不知为何,竟有些莫名的失落。 顾海与苏子第二次来到晏别的故事中,这一次天空中正下着小雨。他们似乎并不在昆仑五峰之上,周围皆是精致大气的亭台水榭,看上面刻着的纹样,苏子推断,他们此刻大抵是在昆仑晏氏的主宅之内。 原以为晏氏也同其他几家一样,喜欢穿些颜色统一的衣衫,没想到一路沿着内湖前行,来往之人衣着的颜色形制各异,甚至还有穿着来自俗世服装的门客。 也不知绕了多久,二人兜兜转转闯进了一间幽僻的小院,院中放置着无数精巧的花架,而上面摆着的则是各式兰花。 就在顾海与苏子以为院中无人准备离开时,一个少女打着把绘着桃花的油纸伞踏过了门槛。她的腰间别着把坠着寒兰佩的短笛,背上背着个小药篓,眉眼中盛满了笑意。 “晏别前辈!”顾海一见便兴奋地高喊出声,见少女毫无反应,这才猛地想起故事的主角实为假象,而真正被存于书中的魂魄,这会儿大约正在某处看着白降出神吧。 二人倒也不急着去找,毕竟书中的世界如此庞大,毫无头绪的找也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何况相较于书外的世界,就算在这里留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过是一夜的功夫。 想到这里,顾海与苏子不由更放下心来,他们跟在少女的身后进了回廊,看她小心地将药篓放下,接着将其中的药草分拣出来。地上的油纸伞被风刮得向廊外一歪,晏别赶忙伸手去扶,不想一时忙乱,腰间的短笛竟滑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令人惊讶的并不是短笛出现了什么问题,而是在它与地面接触的瞬间,那一声利刃般的清响,仅仅一瞬的失控,晏别身侧的兰花便瞬时被削成了两半,苏子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叹道:“我先前只知道世家子弟的法器有灵,竟不知原来光凭灵器本身便有此般威力!” 头一回见这般场景的顾海更是被惊得合不拢嘴,他甚至在心中打起了退堂鼓:“苏子,我们的对手不会也是这样的吧。”他见晏别拾起短笛,无事一般拂去穗子上的尘埃,接着又将它别回腰间,仿佛方才发生的在她眼中只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此时,就连苏子都有些摸不准,他只能安慰般答道:“应……应该不会吧,应当只有各家少主们有资格使用此等灵器。” 昆仑域中的小雨从白天一直下到了夜里,少年们从一脸好奇地看着桌上的各式药草,转为百无聊赖地四处闲逛。终于,在他们不知第几次回到院中之时,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女出现在了二人的面前。 见顾海与苏子突然出现,晏别眼中亦闪过一瞬的惊讶,正想开口问问他们来做什么,二人便先礼貌地对她行了礼。 苏子从乾坤袋中取出那把短笛,许是竹子表面上了层漆的缘故,那朵绘上去的墨兰已被蹭得有些失了样子,他有些尴尬的犹豫着该如何解释,一双手将它紧紧握着,末了,终是在晏别疑惑又带着些好奇的目光中将短笛递了出去。 “是给我的吗?”少女的眼睛在看见短笛的瞬间便闪起了光亮,这百年寂寥之中,晏别只能一遍遍看着曾经的自己吹奏出那些无处可诉的思念,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也可以不仅仅只是个悲戚的旁观者。 她从苏子手中接过短笛,仔细看了一番,接着温柔地笑道:“是寒兰啊,谢谢你们呀。”顾海与苏子看着那朵糊成一团的寒兰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与她曾经的灵器相比,这把短笛甚至连粗糙二字都算不上,何况二人此番还有求于她,于是一时之间竟再不好意思开口。 晏别见二人不开口,于是又检查了一番笛膜,便试探着将短笛贴上了唇瓣。 几回单调的声响之后便是清亮悠扬的笛声,在夜色小雨的笼罩下,那曲声中仿佛有着诉不尽的哀戚,而顾海与苏子也亦似共情一般像是有什么被牢牢堵在了心口。 一曲罢了,少年们良久才从前曲的忧愁之中走出来,同时也惊叹于晏别的技艺之高。短暂的纠结之后,终是顾海鼓足了勇气开口:“晏别前辈,其实我们此番前来是想向你请教,如何才能在与擅长音律的对手的对战中夺得上风,亦或者说,取胜。”说罢,二人在晏别饶有兴味的目光中,齐齐向她作了一揖。 少女像是刻意卖关子一般轻哼一声,接着用短笛敲了敲顾海的佩剑,在两声音色不同的嗡响之后方才说到:“这个简单。乱其神,控其音。” 五十八 第二天一早,顾海与苏子如约来到晏别的院中,许是正在雨季,今日的昆仑域依然下着朦胧细雨。 那个故事中的少女今天也依旧打了一把绘满了桃花的红伞,收拾了一番院中的药碾等物便背上那个小背篓向院外走去。 晏别见自己走了,于是来到空旷的庭院中央,将那把短笛横于面前,接着说到:“先来比试一番,看看你们会如何应对。” 未等顾海与苏子有所回答,对方已然吹响了短笛。 笛声方才一出,二人便顿时觉得身上沉甸甸的,仿佛被什么压住了似的。好在晏别似乎还是手下留情了,倒也并不难支撑。 见两个少年此时仍是游刃有余,晏别满意地轻点了一下头。接着,在一声转音之后,笛声变得短促且尖锐起来。顾海与苏子自是知道此段音律必是开始进攻的号角,于是一同拔剑毫不犹豫地向晏别攻去,而对方却是一脸的风轻云淡,面对二人的进攻只是一味轻盈地闪躲。 终于,当晏别被两个少年逼进了墙角,原以为就要得手的顾海自信地将手中之剑向前刺去,不想那笛声仿佛忽如云霄般一响,接着,顾海的剑便被面前不可见的音障震得脱了手。 苏子见状惊觉不妥,赶忙拽住顾海的衣领往后一跃撤开,奈何终究是稍慢了些。由笛音催生而出的音刃全然不留情面地擦过二人的脸颊与衣衫,留下一道道血痕,那切口锋利且平整,顾海知道,若不是晏别控制了音刃的走向,只怕现在二人早已被扎成了马蜂窝。 然而对方似乎并不认为如此便可以结束,她依旧是吹着手中的短笛,而音律却又再一次改变。 这一回,不再是由曲调和曲风来催生音刃,而是以音御物,将那满地的桃花引成一道灵活的绳索,一部分将顾海捆了个结实的同时,另一部分则仿佛鞭子一般向苏子挥去。 少年原以为那桃花汇成的长鞭许是与先前的音障一样,坚硬难破,他试探着出剑,没想到却如划过空气一般就那么从中间穿了过去。无数的桃花在即将与苏子的佩剑相交的瞬间分出一道裂痕,在剑挥过之后便又迅速合了起来。 使出了全力的苏子被自己那一下空挥带的向前踉跄几步,刚想回身便听见不远处的顾海对自己大喊道:“苏子!小心!” 持剑的少年猛地回过头,却恰巧看见那道鞭子挥至他的身前,他甚至没来得及闪避便被抽得飞出了老远,而手中的佩剑亦在他即将落地的瞬间,被那道鞭子狠狠卷走。 晏别看着狼狈的倒在地上的少年们,笛音戛然而止,突然的安静反倒让精神仍旧紧绷的顾海与苏子有些不习惯。随着笛音的消失,那些桃花也在刹那间落回了地上,散成两道从晏别延伸至二人的花路。 “看来你们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而且也并没有听明白,控其神,乱其音是什么意思。”她说着又吹出一段旋律,接着说到:“此为进攻之音。” 说罢,又再度将短笛吹响:“此为防御之音。” 顾海一脸茫然地听着两段旋律,除了一段较为尖锐,而另一段则更为柔和之外再悟不到其他的意思。倒是苏子思忖片刻后,恍然大悟般答道:“前辈的意思是,每个招式都有它各自的旋律,只要乱了其中的音,便能使其失效,达到破招的目的?” 晏别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到顾海的身边拿短笛敲了敲他的脑袋:“看你的剑法甚是卓越,怎么这么简单的东西反倒是悟不到呢?” 庭中的少年霎时羞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的装作拂去衣上的泥尘,低着头不敢向面前的少女看去。 院中的小雨逐渐停了下来,顺带着连雨声也一同消失。晏别抬头看了一眼从浓云之后透出的阳光,笑道:“正好雨停了,没什么杂音再干扰,接下来你们可要好好学呀。” 两个少年赶忙点头应到,接着握紧各自的佩剑,一副随时准备好战斗的模样。 晏别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放轻松点:“别那么紧张,接下来我吹的这段曲子你们只要躲好便可,躲得越快越好,最好一下都别让我碰到你们。” 少年们虽有些疑惑,却听话地点了点头,一边又将佩剑收回了鞘中。清亮的笛音再度响起,在顾海的耳中,它与先前几段都无甚差别,不过是较为尖锐。而苏子则仿佛听出了什么的样子,抓着空,飞身来到顾海身边,小声提醒道:“是先前出了音刃的曲子,不过稍有变动,小心了。” 顾海闻言顿时认真起来,他冲着苏子点了点头,接着二人便默契地同时拉开了距离,以防止被击中。 苏子猜的果然不错,几段热身一般的缓慢旋律之后,那曲子突然变得极为短促,而音刃虽不可见,却能凭那空气的波动而有所察觉。二人在前几段旋律中稍摸索出了些技巧,于是干脆闭上了眼睛,凭着听觉以及身边空气的微妙变化来判断音刃的方位。 大约是老天爷都觉得二人进步神速,于是几番完美的闪躲之后,天空中突然响起了阵阵雷声,没过多久便是倾盆大雨。 那大雨合着雷声,不但干扰了二人的听觉,同时还打乱了音刃攻来时细微的波动。一道音刃毫不留情的在苏子的手臂上留下深深一道切口,为了不干扰顾海,少年咬紧了牙,强忍着没有叫出声。 一次失误便会造成极大的影响,接下来,苏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而身上的伤口也在那之后逐渐增多。终于,在一声变调之后,仿佛被一道重拳猛击了胸口一般,少年被打得向后翻了半圈,重重砸在了地上。 此时就连顾海都觉察到了有什么不对,可身前的音刃还在继续攻来,他不敢放松丝毫的警惕,于是只好继续闭着眼努力躲开来自晏别的进攻。 第一阶段的教学结束在了顾海被击倒在地后急促的呼吸里,二人离得不远,于是他睁开眼侧头往苏子的方向看去,对方靠墙坐着,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用撕下的衣摆简单的进行了包扎,而其他各处亦是深浅不一的刀口,好在伤得不重,那些血痕已然凝结了起来。 顾海扭头看着晏别向他们走来,眼中却没有丝毫的失望,倒像是十分满意的样子。她伸出手将顾海拽起身,接着鼓励般说到:“别一脸不高兴呀,对于初学者来说,你们两个几乎就是天才了。” 说着她又将先前的曲子吹了一遍,而这一次就连顾海都觉察到了似乎有什么不同,他稍思索了几秒,接着答道:“噢!方才前辈奏曲之时,不断加快着节奏!” “不错!而节奏越快,音刃的速度也会随之加快,威力则更是会成倍增加。”晏别说着稍顿了顿,又看了看仍旧乌云密布雷声不断的天空,接着扶起苏子说到:“今日就先到这里吧,伤口快点好了才能继续学呀。” 五十九 晏别在顾海与苏子离开三千界阵之前让他们记下了一个药方,说是能让伤口好得更快些,二人道了谢便匆匆离去,毕竟苏子上臂上的伤口仍旧渗着血,若是不早些处理也不知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出了阵,一身狼狈的二人倒是把夏怀若吓得不轻,她还以为两个师弟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惹恼了晏别。直到问清了来龙去脉,这才放下心来。 三人说话间便赶到了太华峰,原以为谢泊隅应当会留在昆仑,却不想院内竟是无人。见苏子伤口处的血仍未止住,夏怀若只好轻声说了句抱歉,接着翻箱倒柜地在谢泊隅的药柜上找了起来。 因三人的医术课成绩实在算不上优秀,见了那些药草也不敢乱用,于是只好胡乱抹了些止血膏与止血草上去,又拿了条绷带将苏子的手臂再次牢牢包了起来。 好在苏子的父亲苏意本就是游医,见谢泊隅不在,夏怀若当即便决定下山。正如将苏子掳来时一样,这回她依旧是没有多说什么,拔剑飞快地施完御剑诀后,就拽着身边少年的衣领跳了上去。 顾海见状赶忙跟上,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己的御剑术明明并不算差,可却总是追不上夏怀若,甚至两剑之间的距离还拉得越来越远。他于是对着远处的背影问到:“师姐,你怎么飞得比我快这么多呀?” 夏怀若原想回答,奈何速度实在太快,才一开口就被灌了满嘴的风,加之她也不想浪费时间,故而只是微微张了张口就又专心御起剑来。 落地的时候昆仑域正下着小雨,恍惚间,顾海与苏子竟还以为他们又回到了晏别的故事中,瞬间便又紧张起来,生怕耳边突然响起笛音,身上再被音刃划几道口子。好在少顷苏子就反应了过来,此处正是离他家不远处的树林,若是从这里回去,既不容易被人瞧见,又能径直到家,倒是显得夏怀若这个师姐确实格外尽责有心了。 后院的菜地被近日的雨雪浇得有些泥泞,三人白色的衣摆皆被染成了土黄色,原以为夏怀若会有些不高兴,可当顾海小心翼翼斜眼瞟去,对方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才刚进屋,恰巧便碰上了采药回来的苏意,见了顾海与苏子的狼狈模样,他先是一愣,接着赶忙从药柜上取了一方碟的瓶瓶罐罐。替二人清理完伤口之后,他原想直接上现成的药,不想苏子却报出了另一个药方,那方子并不常见,甚至可以说苏意都未曾听说何人用过。 他带着些疑惑地先替二人简单上了些止血消炎的药物,接着将那方子写了下来,再一琢磨,竟还真是道极佳的药方。并且那上面的材料皆是平常可见之药材,就是在这寒冬腊月也并不难得,苏意有些好奇地问到:“这方子,你们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晏……”原本顾海已即将把晏别二字脱口而出,好在苏子在他说出下一个字之前急匆匆把话截了下来:“是《晏氏杂记》的别册上记载的!”他说完赶忙向顾海使了个眼色,意识到自己差点就把晏别的魂魄被存于昆仑千年录中的事说了出来,顾海紧张的几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复述到:“啊,对对,是……是《晏氏杂记》上看见的!” 苏意虽觉得二人的样子有些奇怪,可他到底不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于是只是温柔地笑着答道:“这样啊。那倒不愧是晏氏了,竟能用如此常见的材料配出此等药方。”他说罢又嘱托夏怀若替他照顾好两个少年,自己则出门去街上买些方子中提到过的药材。 待苏意将门关严实,夏怀若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夺过桌上的方子背了起来,许是觉得自己不一定能记清楚,思索了一番,又取出一张空白的符纸,提笔抄录起来。 “师姐,你抄这个做什么啊?”顾海有些费解地看着面前一副捡到宝模样的夏怀若,对方却并未第一时间回答他,直到将那方子一字不差地抄录下来,这才开口道:“没猜错的话这方子应当是晏别前辈给你们的吧?” 她说着稍停顿了几秒,见二人老实地点了点头这才用惊叹的语气继续道:“这可是鼎盛时期的昆仑晏氏少主开出来的方子,你看看这功效,再看看这些常见又廉价的药材,若是用在医术考试上,你说能不能拿个满分?” 夏怀若说着又举着方子在二人眼前晃了晃,此时,似醍醐灌顶般的两个少年终于反应了过来,碍着苏子手臂上受了伤,不方便抄录,于是顾海赶忙也取了张符纸出来,歪歪扭扭地将那方子又抄了一份。 看着顾海狗爬似的字迹,夏怀若有些嫌弃地皱起眉头瞟了对方一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开口到:“御剑速度的快慢与剑主的熟练程度,修为天赋,还有佩剑本身都有关系。” 这没来由的一段话听得顾海与苏子皆是一愣,不过很快便又想起来,这是先前在来的路上,顾海所提出的问题的答案。 两个少年用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原以为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了,不想夏怀若却突然坏笑着凑近二人,接着她将二人的脑袋用力往自己这边一按,凑近他们的耳朵小声说到:“我看长天剑和秋水剑与你们甚是有缘,若是脸皮够厚,游历开始之前记得把它们取出来暂且‘借用’一番。” “当然了,我也只是提议罢了,你们若真是照做了,可不能说是我教的。”夏怀若说着松开了手,赶忙撇清,一副自己什么都没提起过的模样,起身便往后院溜达了出去。 余下的顾海与苏子二人面面相觑,一边纠结着要不要这么做,一边又觉得这倒确实不失是个妙招。 尤其是在见过晏别的短笛之后,那笛子与地面相交的瞬间所发出的声响,以及那盆被劈成两半的兰花,无一不昭示着有灵的法器本身就已足够强大,而尚且入学半年的顾海与苏子虽然比同级的其他弟子进度快上不少,可却到底还是差了那么些火候。 二人一面评估着自己的实力,万般眼馋长天与秋水两把灵剑,一面却又觉得未经前主同意便一而再的明知故犯实非君子所为。 于是,原本还算得上轻松的两个少年,在苏意回来时已然纠结得满面愁云,吓得对方还以为自己才离开了这么一会儿便又出了什么大事。 六十 论剑峰的小径之后依旧是那漫天大雪,缥缈的雪花一片片落在竹叶上,最终积成一小簇雪堆,直到竹叶承受不住,便重重砸下,融进那一地积雪之间,再也辨不出本来的模样。 竹屋前的小院里,许是为了应着正月的喜气,晏吟难得地穿了件红色的斗篷,他抱着手炉站在白雪皑皑的竹林之间,仿佛正等着什么。 没过多久,一丝闪烁着的磷光随着风雪飘到了晏吟的面前,他抬手用两指轻轻一捻,接着便深不可测地笑了。 此时的顾海正将那本从家中带来的古籍翻给苏子与夏怀若看,顺道还与他们讲了讲自己那日又再度在小巷中碰见了杜衡连翘二人,以及之后在那被设下数道结界的小院中的经历。 夏怀若将书从顾海的手中拿了过去,上面依旧是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混杂着特殊的药香味,莫名让她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嗅到过。 三人商议了一番,最终决定等开了学,将事情再与江行阙复述一遍,毕竟院中所存的若真是返魂香,那么秦霜叶也许就还有一线生机。 簌簌落雪之间,晏吟捻了捻第二道磷光,眼中的笑意比先前又更深了些。那道磷光比之前的更亮,似乎隐约能感受到一丝修为的涌动,他将右手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接着满意地说到:“看来夏怀若也上钩了。” 说实话,向来都只有上界三地之间会有俗世之物流通,而上界之物就算意外流落到了俗世,一般人也难以取得,大多都是到了生活在俗世的上界之人或其后辈手中,就更别说什么在旧书摊上意外所获,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当然,若是有心,即便不可能亦可被谋划为可能。虽然失了修为,可晏吟到底还是晏氏少主,命人取些磷香引,再去领一只鹓鶵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如此一番行动,无非就是因为那将白降唤醒的最后一步仍需一样东西,返魂香。 晏吟原以为只要找到当年被派往俗世的萧姓门客就能大功告成,可谁知那处竟被江氏设下了几重结界,光是在第一道结界之外,便能感受到其中有不止一道的强大修为支撑。 这些对于曾经的江行吟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只要费点时间再花些心思就定能解开,而对于现在的晏吟来说,就算只是破解第一道结界都比登天还难。 他原想直接将古籍交给江行阙,命她替自己破阵。可想来,前往俗世这种大事,那个叫江行歌的末家之子定不会毫不知情,到时必有所疑,而他向来又是最为古板守矩的人,若是让他发现了返魂香,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唤醒白降。 如此思量一番,晏吟最终还是选择了最为迂回的方式,由顾海来将此事说与他身边亲近之人,就算他没有亲口告知江行阙,但那结界却只有江行阙与江行歌可破,而那些小朋友们也不可能去请求不好说话的江行歌,故此最终的破阵之人定仍是江行阙。 有了粗略的计划,晏吟便召来了一名晏氏侍女,他再三嘱咐不可将取磷香引及鹓鶵之事说与他人,申领时的名字也不可留下晏吟二字。与此同时,还逼迫那个胆小到甚至不敢抬眼瞧他一眼的侍女吃下了裂魂丹,他满含笑意地对那个女孩说到:“我就在这里看着,你若是有半点不顺我意,那么这解药我就留下了。” 跪在地上的女孩颤抖着连连答是,她在离开前瞧了一眼桌上的铜镜,那上面映着的并非晏吟的脸,而是自己清晰的身影,甚至连她后退时发出的脚步声都依稀可辨。 女孩带着磷香引及申领单回到雪竹林时,晏吟对着她还带了些婴儿肥的面孔满意地笑了。他语气温柔地夸奖道:“你办的很好,真是个好孩子。”说着,便从手边的药罐里取出一枚乌黑的药丸递给了面前的女孩。 那才到晏吟胸口高的孩子双手接过药丸,又深深弯下腰,卑躬屈膝地在对方面前跪下,连连磕头道谢。接着,在晏吟的注目下毫不犹豫地将药丸吞了下去。 她一路欢快地小跑着离开雪竹林,又蹦蹦跳跳地出了昆仑,直到踏进她最熟悉的晏氏宅门都未曾发觉,自己的一举一动,其实仍于那面铜镜之中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晏吟面前。 口中措不及防出现的腥甜终于引起了女孩的注意,她甚至没来得及换下外出时所穿的衣衫便被那大口大口涌出的鲜血堵住了喉咙,她拼尽全力冲出卧房,拽住一个恰巧路过的侍女,却发现自己甚至连说出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个被拦下的侍女稍怔了怔,紧接着便惊叫起来。铜镜前的晏吟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却还是继续看了下去,直到见那女孩即使被人团团围住,也依旧不能发出哪怕一丝声响,这才满意地捂了捂耳朵。 看上去甚至还未及笄的女孩睁大了眼睛躺在屋前的石子路上,她像是已经死了,可口中却依然不断地涌出血液,身下是一大片暗红的血洼,紫色的衣衫被浸的发黑,柔软的长发亦被粘稠的鲜血粘连在一起,变得无比凌乱。 晏吟也许在某一刻流露过瞬间的不忍,可也仅是那么一瞬,接着他便又换上了先前那副笑脸,似乎满心悔意的对着铜镜中的女孩说到:“对不起呀,可谁又知道你以后会不会说出去什么呢?” 他起身走进内室,从书架中取出那本看似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的典籍,接着将磷香引撒进有关返魂香的几页之中。如此一来,若是有人将书翻到了这几页上,磷香引便会自动携着此人的气息来寻晏吟。 此后的半月之间,晏吟几乎每日都在固定的时刻往返于昆仑与俗世之间,他成了顾海父亲常去的那间旧书摊的新客人,有时只是看看书,偶尔也会带些不要的低价卖给老板,或是与人交换。 而老天到底也没有让他等的太久,在一个逐渐转凉的傍晚,那个与顾海有几分相像的中年男人终于出现在了狭小的旧书摊中。他从新到书的书架上随手拿起一本,接着将挂在脖子上的眼镜架上鼻梁,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稍翻阅几页之后,顾海的父亲似乎决定了要将那本书买回去,就在这时,晏吟突然轻声说着借过,试图穿过那窄小的走道。毫不意外地,他在与对方相汇时故意碰掉了手中的古籍,又趁着对方一边道歉一边帮他将书拾起之时,装作意外地看着顾海父亲手中的书说到:“先生您也想要这本书吗?” “是啊,年轻人你也在找这本吗?”顾海的父亲掸了掸书面,又将古籍递回晏吟手中,他慈祥的对着面前的青年笑了笑,接着便准备离开。 而晏吟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将手中的古籍又一次递了出去,并开口道:“先生,我能拿这本跟您换吗?这本也是我找了好久的书,不过先前我在同学那里稍看了些,倒不是那么着急了。您看看,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不可以先换一换呢?” 见面前的青年如此诚恳,顾海的父亲也不好直接拒绝,他干脆就从对方手中接了过来。翻看几页之后,惊觉其中竟大多都是上界的花草药材,于是再没了先前的犹豫,一口答应了青年想与自己换书的请求,甚至还向对方道了谢。 六十一 开学前最后一晚正是上元佳节,因苏子要与家人一道过,且夏怀若又不知道跑去了何处,于是顾海只好一个人望着夜空出神。 随着夜色渐浓,远处的天空中逐渐燃起点点星火,不一会儿便将整片夜空映得无比璨烂。顾海追着那星火的方向跑去,直到几乎出了上阳峰,这才看清,原来是与小年夜那晚一样,千万盏悠悠升起的孔明灯。 一袭红衣的少女在如飞雪般的梨林之间前行着,最终停步于沼湖中央。她拔剑试探着想要破开那层看似一点就碎的冰面,可无论怎样努力,即便林中的花瓣,叶上的露珠皆被卷起,可秦霜叶却依旧静静沉睡在湖底。 按着世家中的规矩,上元节会来到这里的自然不可能是白芷,那佩剑亦并非湘君。少女蹲下身,将五指轻轻触及冰面,接着叹道:“秦霜叶,虽然我不怎么喜欢你,但是今天的愿望我可是替你许了的,希望你能醒过来吧。” 她说着便又将那日从顾海处要来的古籍取了出来,将页面翻至写着返魂香三字之处,看着上面凝魂聚魄四字陷入了沉默,良久才自言自语到:“真的连魂飞魄散之人都可以唤醒吗……” 要说能令顾海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大概返校考便是其中之一。原以为这种事情只有在俗世才有,而自己到了昆仑,自然是不用再经历长假后的痛苦,却到底是没想到无论到了哪里,返校考都仿佛传统一般存在着。 好在先前与苏子一道又去了晏别的书中几回,在现世之中二人也是勤加练习,倒是一天都没有落下。 白芨在看见原本更善阵法的苏子一番行云流水的出剑,以及灵活飘逸的防御之后大加赞叹,而对于原就在剑法上略强于其他弟子的顾海,他则更是无法掩饰的满意。 二人经此一番也更是自信起来,虽然在晏别的手下看似进步不大,然而真正回到昆仑,就连他们自己都莫名感受到了与旁人的巨大差距。 剑术考试之后便是医术,为了以防万一,二人又拿着那张被顾海抄的歪歪扭扭的药方出来背了几遍。一路上,困扰他们的倒不是密密麻麻的药材,反而是其中实在难以辨认的字迹,两个十三岁的少年仿佛耄耋老翁一般,眯着眼睛将脸凑到药方前,时不时还得争论一番到底谁猜的才是对的。 就这样,待二人吵吵闹闹来到太华峰时,恰巧就碰上了刚考完试准备离开的夏怀若。对方见了顾海手中的方子,露出一个肯定似的坏笑,接着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向两个师弟使个了眼色便匆匆赶往了下一处。 直到顾海与苏子揭开覆在考卷上的白纸,上面赫然写着,请开出一道课本中未曾记录的止血良方。二人心有灵犀地隔着桌子望向对方,在看见对方同样惊喜的眼神后心照不宣,扭头便在卷上写下了方才才刚背过的药方。 与其他人埋着头冥思苦想不同,二人仅在考试开始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先后交上了答卷,此举不但引得周围的弟子们纷纷侧目,甚至连谢泊隅都不由破例提前看起了二人的答案。 两张答卷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而答案却是如出一辙。旁人也许未曾见过此方,可谢泊隅却是记得清晰,因晏舟的缘故,他不止一次翻阅过昆仑晏氏所录之典籍,其中便有这个出自晏别之手的药方。 而又因白降一事,所有关于晏别的书册都被藏得颇深,故此,谢泊隅也只是偶然得见,更别说并非出身世家的顾海与苏子了。 如今顾苏二人竟平白写出这道方子,若说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只怕是打死谢泊隅他都不会相信。他狐疑的看了二人一眼,接着背过身不让其他弟子瞧见,又将二人召至面前,这才问到:“这方子,你们是从何处得来的?” 原以为谢泊隅并不会知道药方的来历,因此顾海理直气壮地答道:“是苏子的父亲教我们的。” 可话音刚落,谢泊隅脸上的表情便又严肃了几分,他握着方子在顾海面前一举,将声音压得更低:“这是晏别的方子,别想着给我编什么故事。” 一听这话,顾海顿时便慌了神,他支支吾吾了小半天,愣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毕竟于他人眼中,晏别是招致昆仑晏氏乃至整个昆仑域无妄之灾的罪魁祸首,就算谢泊隅出身蓬莱岛,且向来独来独往,顾海也不敢贸然将晏别之事说与他。 “你是怕我和其他人一样把晏别当成异端,所以不敢说?”事实上,若是从前,谢泊隅也定是同他人一样的想法,可自从那日无意间发现了晏别所录之药集,他便彻底被这个传说中离经叛道的少女所惊异。 那本药集中的方子药性平和,药效却十分显著,且所需之药材皆为寻常之物,价格也大多低廉,在谢泊隅看来,能开出如此良方之人,定不会如世人口中那般才对。 想到这里,他的表情稍柔和了些,不再似先前那般,顾海与苏子对视一眼,到底还是闭了嘴,由苏子来道出实情:“是……是我们在昆仑千年录中,晏别前辈的故事里看见的。”他含糊其辞的回答一面道出了药方的来历,一面却又隐瞒了晏别的魂魄其实存于书中的真相。 谢泊隅震惊于这二人竟大胆到去看晏别的册子,一时间反而未再多问些什么,只是心不在焉地收了二人的卷子,转头又命他们不可将此事再说与旁人。直到见二人认真应到,他这才略微放心了些,皱着眉头放二人离开了教室。 大约是今天与夏怀若格外有缘,才刚离开太华峰,三人迎面就又遇上了。顾海与苏子不免抱怨了一番都是夏怀若出的馊主意,这下好了,也不知谢泊隅还会不会给他们打分。 “不过,师姐,你不也和我们交了一样的卷子吗?”顾海虽然还有些不高兴,不过却还是担心起了夏怀若,他说罢气鼓鼓地嘟着嘴看向对方,没想到那人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我当然不会跟你们一样啦,明明平时医术课成绩就不怎么样,这会儿竟然还敢提前交卷。”她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惹得顾海与苏子又羞又恼,再一想好像又确实是他们自己犯蠢,也怪不到夏怀若的头上,于是心中愈发苦闷起来。 待夏怀若笑够了,她终于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们以前就没抄过答案吗?就不知道把内容稍微再改改?以后再有这种好事,可千万要记住了。”她说完这番话便径直离开,留下顾苏二人红着两张脸,站在原地满心抑塞无处发泄,最终也只能一边嘟囔着哪还有下次,一边往下一处考场赶去。 六十二 一周以后便是北斗之战的第一轮,好在顾海与苏子的顺序并不靠前,故而又额外多了些时间出来。 自开学以来,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般丝毫不提当日沼湖一事,仿佛就连秦霜叶这个人都未曾出现过一般。唯一能让顾海感到这件事真实发生过的,就只有偶尔看见白芷时她那冷漠又颓然的表情。 由于顾海与苏子每晚都会去昆仑千年录中找晏别修习,故此方一诺每天都会从食堂捎些吃食回去,好让二人不至于饿肚子。 这晚,许是两个师弟回的迟了些,方一诺有些不放心,于是便沿路找去。遇见二人时,他们正有说有笑地往上阳峰走,夜风将少年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吹进了方一诺的耳朵里:“你说师兄是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呀,毕竟不是说方家原本代代都是叶氏家主的近侍吗?” 听到这话,方一诺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隔着座小木桥对二人挥手喊到:“你们磨蹭什么呢,饭我都热了几遍了。” 顾海与苏子虽看不大清具体的位置,不过还是循着声一路小跑到了方一诺的面前,他们只道对方还未听见先前的问题,于是好奇地又问了一遍。三人悠然向上阳峰走去,两个少年一边吃着方一诺带出来的鸡腿,一边一脸期待地等待着答案。 一番思索之后,方一诺答道:“我倒是想要那么强的实力,只是自叶氏不设近侍之后,方家对后人也不再那么严格,唯一的要求就只剩下了忠诚。”说着他便停下脚步,表情也变得认真起来,又再度强调道:“忠诚,这是最重要的东西。你们也一样,无论是友谊或是爱情,又或者是其他许多的事,忠诚是必不可少的。” 顾海原想直接开口应下,不过苏子却抢在他前面再度发问:“师兄,那若是成了愚忠呢?” 年纪稍大些的少年显然没有预料到对方竟会提出这种问题,他惊讶又欣喜地看了苏子一眼,接着又继续向前走去:“这个啊,就要看你们自己了。在我看来,若是认定了某事或某人值得我如此相待,那么无论他人如何言说,都不算是愚忠。而若是不值,那便快刀斩乱麻,切忌藕断丝连。” 与先前江行阙主动去雪竹林找晏吟不同,此番二人确实是巧遇。 自梨林大阵出现裂口以来,愈发浓重的瘴气逐渐将那如吹雪般的月光映梨花之景吞噬殆尽,巨大的梨林之中,竟只有那些沿路的石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江行阙将霜降悬于大阵之上,指尖的符篆自第一道口诀开始便依次向各处散开,直到最后一道符篆也紧紧覆在地上,被落花所掩盖的封印终于发出如极光般不断变幻的诡异光亮。 它们顺着咒文一路前进,最后在阵心之处,霜降之下,汇成一道通天的光柱,将整个玉京峰都照亮了起来。 顾海一行三人虽已回到里院中,却亦被那光柱所震撼,只见远远望去,就仿佛一座闪光的银白巨塔一般。两个少年被眼前的景象惊讶地说不出话,只是直勾勾盯着玉京峰的方向,期待着接下来的发展。 可那光柱却并未如二人所愿,银色的光芒短暂且诡异地扭曲了一番,接着便从一边,好似雪崩般迅速塌陷下去。银光就像流沙似的落成一个倾斜的角度,没过多久,原本还在夜空中矗立的光柱便已荡然无存。 江行阙眼疾手快,在霜降落下之前接住了它,她将霜降收回鞘内,接着走向方才光柱开始陷落的方位,在那一处蹲下身,又复盖了一道符篆上去。果然如她所料,符篆并未感应到阵法应当存在的修为涌动,就连夏天刚开学时那一丝微弱的气息都已然消失。 “最多就只剩下三年,最少……一年?”她像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站在原地,良久都没再有任何反应。 漫长的寂静之后,一阵风声唤醒了正出神的江行阙,她怔怔走向沼湖,却意外发现早已有人来到此处。 和昆仑五峰上的其他人不一样,晏吟并没有修为护体,故而就算出了冰天雪地的论剑峰,他也依然披着件厚重的斗篷。江行阙看见晏吟时,他正立于沼湖的中央,脚下正对着的,便是秦霜叶的尸体。 见来者是江行阙,晏吟便立刻意识到方才的光柱应当也是她施法所为,目的则是为了试探梨林大阵到底还能支撑多久。 说实话,晏吟其实很想告诉她,不必纠结于大阵。与其他人不一样,他发现,就是算大阵被毁,此刻苏醒的也只是白降的魂魄。百年过去,白降的身体早已化为白骨,就算能从阵中脱出,也只是一缕孤魂罢了。 想到这里,晏吟低头瞧了一眼被保存完好的秦霜叶,他的面上带着丝不忍,眼底却是满满的嫌弃。若非其他容器耗时太久,计划容易失败,就是把这个废物白送给他,他也只会当做垃圾丢掉。 可偏偏此时最容易求得的容器便是自己脚下这个残次品,于是他也只好把戏演足,期望能够早日唤醒白降。 没了梨花的遮掩,月光洒向冰面又折回晏吟的脸上,他装作惋惜地转身准备离开,而刚一转头,便是小径中央,立于梨树之下的江行阙。 二人目光相交的瞬间,少女惊恐又胆怯地迅速将视线移到了脚下,不知为何,晏吟的话语和当日那副狰狞的表情,至今都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 “你把她害死了,现在又要来看她吗?”晏吟的声音温柔又舒缓的传进江行阙的耳朵里,她低着头僵在原地,不敢回答半句,亦不知该作何反应。 于是晏吟又接着说到:“若是不能救她,又何必假惺惺,杀了她又来悼念她呢?”他一步步向江行阙走近,最终在她的面前停下。 江行阙甚至能感受到前人的呼吸,可她却不知为何一动都不能动,她紧紧盯着那道紫色的衣摆,甚至连目光都停滞了下来。 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幽幽响起,江行阙不由颤抖起来,仿佛传进耳中的乃是死神为她罗列的罪状,是要她偿命的声声催促。 “你害我成了弃子,害江行歌一家被灭,现在又杀了秦霜叶。江行阙,为什么你就能厚着脸皮享受着属于我的一切,踩在那么多人的尸体上高高在上的活下去呢?” 晏吟说罢,轻拍了一下少女的肩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江行阙在那一瞬的短暂接触之后,终是再支撑不住,瘫坐在地,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再颤抖。 六十三 在昆仑千年录中几乎几个月的练习下来,顾海与苏子已经能够完美地躲开来自音刃的每一次攻击。这日,二人在约定的地点碰见晏别,方才摆开架势准备抵御来自笛音的攻击,对方却拍了拍二人的肩膀,说到:“今日我们换一个练法。” “控其神,乱其音。你们还记得吗?”听见这个问题,顾海与苏子皆欣喜地用了点了点头。看来,几个月反复的练习之后,晏别终于要教他们如何御敌了,二人虽是高兴,可却又有些摸不着底,生怕曲风一变,到时又和第一回一样,落得一身伤。 见顾海与苏子一副又喜又愁的表情,晏别只好继续说到:“放心吧,我算着你们什么时候比赛呢,不会让你们伤得太重的。” 论剑峰上难得的没有下雪,只是寒风却依旧不知自何处而来,吹得两个少年甚至觉得有些耳鸣。为了有足够的空间,晏别带着二人上了试剑崖,此处足够空旷平坦,又不像论剑台与太极广场总有人来,虽然往来皆为虚影,可从他们身体中穿过去的画面总还是有些怪怪的。 她示意顾海与苏子拔出佩剑,接着分别在二人剑身的同一处各敲了一下,少年们迷茫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一副不知她是何用意的表情。 “把眼睛闭上,仔细听。”晏别说着,温柔地将手覆上二人的眼睛,那感觉甚是奇异,她仿佛没有温度一般,顾海能感受到的只有指尖与皮肤接触时的轻微按压感,没有丝毫温热或冰冷的体温。 黑暗之中,听觉再次变得敏锐起来,两声金属发出的声响一前一后出现在了呼啸的风声里,它们极其相似,却又有所不同,前者更为短促厚重,而后者则产生了更长时间的鸣响。 未等顾海与苏子睁开眼睛,晏别便举起短笛自顾自吹了起来,那笛声并不连贯,每一声都极短且单调,别说是苏子,就连顾海都觉得说它是曲子,倒不如说更像是鼓点。 二人的猜测很快便得到了印证,一曲罢了,晏别将握着短笛的手背回身后,接着解释道:“方才所奏,乃是《破阵曲·惊神》的鼓点,此曲的攻击性虽不强,却有扰人心神的作用,且简单易学,极适合初学者和短时间内就想有所突破之人。” 顾海一听要学曲子,当即便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他虽然不是音痴,可从小就对这些不怎么在行,要说敲锣打鼓他兴许还能试试,可若是要他吹笛子,只怕是练到缺氧都不一定能听出个调来。 见他这副表情,晏别只当他是不想尝试以音破敌,于是说到:“虽然还有其他方法,不过既然要赢,那便要赢得漂亮,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以曲破曲方是上佳。” 顾海一听,更是以为晏别铁了心要他和苏子学吹笛子,于是脸上顿时又苦了几分。苏子莫名其妙地看着身边满面愁容的少年,试探着问他怎么了。对方倒也实诚,凑到苏子的耳边,小声答道:“这也太难了吧,我能吹个小星星就不错了。” 二人只当晏别听不见他们的悄悄话,不想话音刚落,她便拿着那把短笛敲了敲顾海的脑袋:“谁让你们学吹笛子了,瞎想什么呢?” “我是想要你们相互配合,击出《惊神》的鼓点,扰其心志,以此打乱对方的节奏。一旦节奏被打乱,曲调难成,自然就无法使其成为武器。”听完一番解释,顾海这才恍然大悟,一扫先前的苦恼,转而期待起来。 反观苏子倒是皱起了眉头,他先前已然猜中大半,如今听了晏别这一番话,不由担心起以剑招造音,只怕不会比吹奏简单,而他的想法也很快便得到了印证。 晏别说完不久便又举起短笛,同时,嘱咐二人仔细记下。她将先前的曲调重复了一番,待到一曲终了方才再度开口:“你们二人要把这个节奏牢牢记住,印进脑子里。对手的第一道音刃与你们的佩剑相交之时,便是第一个音,在第二个音响起之前,只需如先前一般躲开每一次攻击即可。” 她说着拍了几下手,打出了《惊神》的前几个节拍,接着补充道:“每一回出剑,都由苏子先来,顾海跟上。”说着她看了一眼苏子,接着又把目光转向了顾海:“他的剑余音更长,按我一会儿安排的间隔一前一后出剑,余音便会恰好同时结束。” “你们出剑的顺序并不会相差太久,在旁人听来,那只是一个同时开始与结束的和声,而对于擅长音律之人,每一次都会是一前一后两个音色与音调截然不同,却又一道结束的诡异声响。再配合《惊神》扰人心神之功效,用不了多久他的曲子就会变成一首毫无攻击性的废曲。” “当然了,若是那人其实并不精通音律,做了这么多也是白费功夫。不过要真是那样,你们也无需跟我学这些,强行突破亦可。到底要怎么做,还要看到时的情况,随机应变才是最关键的。” 说罢,晏别一个回身撤至崖边,与两个少年拉开一段距离,最后再吹了一遍《惊神》,接着拍了两下手:“便按这个速度前后出剑。那么,我开始了。” 乐声从少女手里的短笛中传出,很快便化为无数利刃向二人袭来。苏子上前接下第一道音刃后迅速闪向一旁,为顾海让出一个空隙,可二人到底还是头一回配合,原该近似一声的声响,竟连他们听来都是极为清晰的两声。 顾海一时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远处的晏别也丝毫没有停下重来的意思,而是继续吹奏着手中的短笛。苏子思索一番,稍有几秒走神,险些便被音刃擦破了脸,在堪堪躲过一击之后,他飞身从顾海身边闪过:“从《惊神》的第一个音开始,再来!” 苏子稍与顾海拉开一段距离,为他留出进攻的空间,接着侧头瞧了对方一眼,在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之后,少年向右一个迈步,轻松躲开袭来的音刃,接着脚下一个用力,腾空而起,一剑击中前方的音刃。 就在苏子后翻撤出,准备落地的同时,顾海提剑上前,抓着苏子身下的空隙挥出一道弧线。剑身与音刃相交,瞬间便又是一声鸣响,二人一面仔细听着,一面努力避开之后袭来的攻击,直到依稀觉得剑鸣仿佛是同时消失的,这才欣喜地看向远处的晏别。 少女并未停止吹奏,却又肯定地对顾海与苏子眨了眨眼睛。 少年们见了那眼神,愈发自信起来,逐渐在悠扬清亮的笛声之中回击出了属于他们的声声剑鸣。 六十四 比赛的前一天,顾海与苏子打听了一番,在上课时间,趁着借口上厕所的功夫偷偷溜出了太华峰,鬼鬼祟祟跑到论剑峰去偷看他们的对手,并美其名曰窥探虚实。 他们的对手其实也有两人,一入论剑峰,顾海就眼尖的发现了其中一位。二人见远处正在上课,于是便寻了处草丛悄悄蹲到了后面。 人群中,名叫百里霜的少年有着一副与他的名字截然不同,十分异域的长相,奶金色的高马尾和水蓝的眼睛,配着那身月影白的衣袍竟也不显突兀。 他抱了把顾海从未见过的乐器细心调试着,每转动几下便试探着拨弄一番琴弦。顾海听不出个门道,于是便凭着外观与公告栏上的信息猜测道:“你说他拿的那个叫阮的东西,琵琶不像琵琶的,也不像是个西洋乐器,莫非是古代西域流传进来的?” 苏子知道俗世之人并不了解这些,于是一边细细观察着百里霜的动作,一边小声答道:“那是纯正的汉乐器,也叫汉琵琶,你可别因为拿着它的是个金头发的就觉得那是西域传来的。” “哦,这名字倒是听说过,我还以为会是什么更大些的乐器呢,原来长得这么可爱,今天可算是见着了!”顾海虽是嬉皮笑脸地说出这番话,可眼里却满是新奇,他看着少年纤长的手指轻拨琴弦,手中的乐器便发出一声醇厚绵长的声响,竟是与短笛之音全然不同。 眼见出来了一段时间,再待下去只怕是就要下课了,二人也顾不上没见着另一个对手,匆匆便往太华峰赶回去。路上顾海稍显担忧地问到:“苏子,你说那个阮的声音听起来和笛子完全不一样,万一到时候我们破不了招怎么办啊?” 被他问到的少年小跑着,抽空回头对他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钢琴能弹的曲子提琴就拉不了了吗?” 顾海听罢只觉无法反驳,于是只好闭上嘴老实往回赶。终于,即将下课的几分钟前,二人在谢泊隅了然且无奈的目光中,上气不接下气却又故作镇定的回到了药庐。 也不知是玉京峰四季之阵出了什么问题,还是顾海与苏子太过兴奋,总之二人走在明明应当是初春时气的太极广场上,手心里却不由渗出了点点细汗。太极殿前的公告牌还是孤零零立着,二人又确认了一番对手各自擅长什么,接着便往规诫阁的方向走去。 随手翻到的书页中正是夜晚,晏别站在雪竹林的篱笆外,看着曾经的自己坐在白降亲手扎的小秋千上,吹着一把刻着寒兰的玉笛,试图用笛音来偷袭林中正蒙着眼练剑的少年。 见顾海与苏子来了,她也并无什么反应,只是将食指竖在唇间,比了个安静的手势。两个少年于是蹑手蹑脚走到晏别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一道看向白降。 白氏最初实为游侠,故而就算现在成了四大世家之一,剑法也依然格外灵动飘逸,竹林中的白降与第一次在书中见到时一样,一条月光缎便将满头青丝高高束起,一丝不苟却又莫名随性。 身边的竹叶在风雪与笛声的催动中不断落下,他游刃有余地将它们一片片斩成两半,仿佛每一回出剑都早已猜中了竹叶会飘向何处,甚至连剑势都未曾停顿过一秒。 突然,白降稍皱了皱眉,在斩断一片竹叶之后飞速回身将右手抵在剑身中央。下一秒,只听一声金属被撞击后的巨响,果然被抵着的那处在一瞬间略显出几分弯曲,甚至连白降都被震得后退了几步。 白衣的少年稳住身形,将不知剑向边上侧转,待顾海与苏子反应过来时,白降身后的翠竹已然被削成了两段。他握着剑,在原地呆站了几秒,直到听见那半截竹身轰然倒下,这才露出一丝感到万分有趣的笑容。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对着秋千上的晏别作了一揖,接着将左腿向后迈开半步,举剑摆开架势,等待着晏别的下一次进攻。 最开始的几回攻击与平日里叫顾海与苏子练习的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那些音刃比教授他们时更为锋利迅速,白降原只是一味闪躲或者强行将其斩开,然而这方法到底不能用于取胜,几回之后,他便开始摸索着寻找突破之法。 他一改音刃与不知一横一竖相互对抗,转而同样笔直地出剑,就那么让两刃擦肩而过,再在腕上稍加动作,将那音刃在短短一瞬变得柔和下来,接着飞快将它抛向身边的翠竹。 “咚”与先前那被劈成两段的竹子不同,被不知甩出去的音刃看似重重砸在竹身上,可那竹子却只是发出一声闷响,顾海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身边的晏别,开口问到:“他这就自己悟到该怎么破曲了吗?” 晏别虽没有回答,却肯定地点了点头。于是苏子又复问到:“可是他又不知道《惊神》,就算猜出来该打乱曲调,也未必能赢吧?” “嘘,接着看下去就知道了。”晏别说着指了指前方,两个少年于是带着心中的疑问老老实实将头转了回去。 白降最初虽只是以不知胡乱将音刃的速度缓下来,使它们不再具有杀伤力后便随意挥向身边各处,这举动看似无心,可苏子却总觉得似乎别有用意。 果然,几番下来那些音刃竟各自在不太的竹节上被敲出了简单的旋律,此时,就连坐在秋千上的晏别都不由露出了一丝讶异。她继续吹奏着手中的短笛,将笛声操控的更为细腻,曲调也变得尖锐起来,可白降却仿佛先前挥斩竹叶时一般游刃有余。 就在顾海与苏子以为白降是想试探着奏出《惊神》或是其他曲子时,他的脸上却又一次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容。 飘零大雪间,白降逐渐回到了竹林正中,他的不知剑上正稳稳引着一道音刃。两刃直接不断摩擦着发出低沉的鸣响,他似乎并没有太快将那道音刃丢出去的意思,只是一味闪躲其他攻向自己的利刃。 终于,当那鸣响彻底消失之后,林中的少年猛地将剑一挥,只见一道气流携着沿途的雪花直直击向他左手边的一道翠竹。又一声清晰的撞击声后,那竹子竟就从中裂了开来。 两个少年正想惊呼,接下来的场面却让他们惊得几乎发不出声。 那一道被施以修为的音刃从竹节上弹射出去,竟像是算计好的一般将余下正向白降袭去的音刃一一撞开,途中甚至还吞噬了几道并不十分锋利的。白降便趁着这个空隙,循着声音的来源提剑刺去,果然就听见了少女从秋千上轻盈跃下的声音。 笛声虽未停止,音刃的进攻却随着愈来愈快的脚步声而逐渐缓和下来,终于,不知的剑尖抵上了那把玉笛的笛身,故事中的晏别笑盈盈伸手摘下白降眼前的月光缎,接着坦然道:“这次又是你赢。” 六十五 那月光缎之下,掩盖的是一双清澈的眼睛,顾海与苏子看得入神,原还在为白降的天赋所震撼,此刻又对那张好看的脸羡慕起来,不由在心中暗道,果然上天并不是那么公平。 “你们可要学着点呀,千万别一味生搬硬套我说的。”晏别突然的开口,打断了正满目惊叹艳羡的二人,待再回头看时,故事中的晏别与白降已然准备离开。 顾海环视四周,此时的雪竹林中,满是被拦腰折断的翠竹,原来先前撞击在竹竿上的音刃,看似已被化去棱角,而内里却依旧汹涌着白降与晏别注入其中的修为。想来就算今天随手翻到的并非这一段故事,对方大约也依然会带自己与苏子来到这里,毕竟如此场面可不是随便出个门就能看见的。 雪竹林中只余下顾海一行三人,地上依稀还留着晏别与白降离开时的脚印,以及一道道并不规律的剑气震荡过后的痕迹。 苏子瞥了眼晏别手中的短笛,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稍思索了一番,接着问到:“前辈,对手二人一琴一阮,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原来还有擅琴之人吗?”晏别像是有些惊讶的说道。 “你们怎么不早说呀。嗯~因琴之地位甚高,故而一般不作伴奏,这你知道吧?”她知道顾海应当并不了解这些,于是便越过他直接看向了苏子,见少年肯定地点了点头,于是又继续了下去。 “若是如你所说,对手为一琴一阮,那么必以琴为攻,阮为守。当先破其防御,后乱其进攻。”晏别说罢举起短笛,顿时便是一曲。 与先前所奏的所有曲子都不相同,此番晏别所奏之曲虽旋律相近,节奏却稍慢了些,连带着音调也低沉不少:“琴音的杀伐之气并没有笛声鲜明,若是有其他乐器相辅,应当更是不易察觉。” “我们那时的用琴之人倒是都不喜欢与人一道参赛,所以我也没有切实体会过,只是猜测应当会是这段罢了。若是将来你们上了音律课,就会发现埙与箜篌大多也是这样。”晏别说着将短笛在指尖转了几圈,大约是确实没再想到些什么,于是又复将它握回手中。 “好像没什么要补充的了,你们早些回去休息吧,祝你们好运呀!”她将眼睛笑得弯弯的,接着摸了摸顾海与苏子的脑袋。与先前一样,那双手没有丝毫温度,感受不到任何可以形容为冷或热的触感。 顾海抬眼盯了一小会儿面前的少女,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描述才好。 良久,他才终于想到,对方就像是一道过于真实的虚影,看似存在,却并不存在。 离开故事前的最后一刻,顾海与苏子在强烈光芒的笼罩下,依稀瞧见晏别冲着他们挥了挥手并大声喊到:“音律千变万化,切忌生搬硬套啊!” 被强光迷得几乎睁不开眼的少年将手挡在眼前,试图让自己能看得更清晰些,可到底面前就隔着一片朦胧白光,那么远远看去,倒不像是顾苏二人即将离开,反而更像是那个原本就应当不存于世的少女,终于被光芒吞噬。 被照得如同白昼般的夜空逐渐恢复平静,晏别却依旧仰着头怔怔望着天空。 远处升起万千天灯,如同满空萤火,她循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终于在西洲的小栈桥上找到了那两道熟悉的身影。 “江氏的星官说今日会有流星雨!你先把愿望想好,到时候我们一起许愿呀。” “这你都信吗?” “哎呀,反正许个愿试试嘛,不成就算了,若是实现了岂不美哉。” 晏别绕到二人身前,看着少年沉默不答,表情却像是认真思索了起来。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已然想好了愿望,于是微笑着侧头看着身边的白降,用目光勾勒出少年在月光的笼罩下仿佛闪着光一般的轮廓。 突然,天空中像是有什么飞快地从那漫天萤火中划过,少女兴奋地拉扯着白降的衣袖,指着夜空中越来越多的耀眼光弧说到:“白降!快许愿!” 少年大抵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一时间竟就那么愣在原地,光顾着看那满空星辰流转了。直到被晏别晃醒,这才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了早已想好的心愿。 再睁开眼时,身边的晏别正好奇地盯着他:“你许了什么愿望呀?” 白降刚想开口回答,却又突然被晏别叫住:“等等!还是别说了,说出来就不灵了。” 少年看着晏别那双好奇却又有些失落的眼睛,轻抿双唇,最终托起她的右手,在上面一字字写出了自己的愿望。 “我希望,能不依靠白氏,独创一道,开山立派,名流千古。” 他低着头,发间的月光缎便随着清冷的夜色闪烁出了晏别眼中最为温柔的光芒。 待最后一笔落下,晏别开心地握紧了手掌,轻笑着对白降说到:“真好,我的愿望也差不多!” 就在故事中的晏别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站在二人面前的少女含着满眶的泪水,强撑出一丝笑意说到:“我的愿望是,希望白降能够心想事成。” 流星雨结束之前,晏别便被侍从寻了回去,晏氏的门禁向来比白氏早些,于是白降也并未挽留,只是仿佛害羞一般小声道了句晚安,望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那一片萤火之下。 夜风将白降的长发吹得有些凌乱,他抬手将它们稍拨开一些,仰头继续看那天空中与无数孔明灯交织着的流星。 也不知是想许愿,又或仅仅只是在自言自语,白衣的少年握紧了手中的剑,向着那些绚丽的光亮轻叹道:“我喜欢晏别。” 剧中人轻描淡写般的五个字,对于与他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晏别来说,却像是寂静宇宙中突如其来的天籁一般。那些原本含在眼眶中的泪水,在一瞬间决堤而出,再也无法止住。 她终于找到了百年孤寂间一直想要寻得的肯定回答,一个值得她在这真实又虚无的故事中无尽徘徊的答案。 “我也喜欢你啊。” 少女终于无法抑制地嚎啕出声,她明明就在白降的面前哭得撕心裂肺,可那个最为耀眼的少年却根本不可能看见,他只是温柔地望着夜空,仿佛即将受召的神明一般。 “我好想见你,好想见你啊!白降,快来带我走吧,我好想你啊……” 白色的衣衫在风中鼓动,发间的月光缎缠绕着青丝被扬起又拍下,白降不知为何向前微微迈了一小步,恰巧便到了离晏别所在不足一寸的位置。 少女渐渐停止了哭泣,仰头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接着,踮起脚尖,装作能够触及对方的样子,将双唇凑近了对方的唇间。 六十六 要说比赛之前一点儿都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像顾海这样紧张到手脚冰凉,走路顺拐的大概也是世间少有。苏子见他这般紧张,于是只好多拿了几样早餐,希望美食能让自己的队友稍微放松些。 “啊啊啊,早知道我就去看看前几轮的比赛了。”顾海有些懊恼的说道。 苏子却不以为然,他一边将替顾海拿的盖浇饭递给他,一边说到:“你去看了也没用,有些人就是比较容易紧张,心放宽就好了。反正我们还是一年级,就算一轮游,也大不了下届再来。” 许是实在太过紧张,往日里必会回上一嘴的顾海,这一次竟就瘪了瘪嘴低头开始吃饭,苏子见他这般情状,亦不再多说什么,直到夏怀若那熟悉且热烈的语气打破了莫名的寂静。 “顾海!苏子!南线今天要轮到你们组了吧,我们假都请好了,就等着去给你们加油了!”她说着拉起身边江行阙与叶晚池的手轻轻晃了晃,以表支持。 原本正埋头苦吃的少年听见这番话,一时间甚至忘了先将食物咽下,生生被呛了个正着。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顾海便将目光落到了罪魁祸首身上,夏怀若倒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笑得正开怀,就连身边的叶晚池都难得笑到侧过身掩起面来。 然而顾海与苏子的注意力最终却全都被江行阙吸引了去,她似乎并没有留意方才发生了什么,而是神游似的站在原地,像是正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 江行阙的发间孤零零戴着支做工粗糙的蝴蝶发簪,别说与夏怀若那条嵌着颗浮夸海蓝宝的发带去比,就是同样只戴着支银杏簪的叶晚池,看起来也比她好上不少。 眼底那一圈阴影与有些发红的眼尾,无一不透露着面前的少女显然精神不佳,顾海不敢妄加猜测,于是只把手伸到江行阙的面前挥了挥:“师姐,师姐?” 她像是突然惊醒一般回过神来,看了一圈身边正一脸担心地看着她的四个人,尴尬地掩饰道:“啊,你们刚刚说什么,我今天起太早了,有点走神。” 夏怀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仍是没有开口。倒是叶晚池握住了江行阙的手,俯到她的耳边,温柔地说到:“我们先去吃饭,你一定是饿了。” 直到二人走远,顾海这才小声问道:“师姐,江师姐这是怎么了?” 夏怀若向身后看了看,确定二人不会听见,这才开口:“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我们在清宁坊听到的流言?” 少年此刻全然没了先前的紧张与僵硬,他麻利的点了点头,好奇地看着夏怀若,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她一直很在意那些,于是回到昆仑之后便去了沼湖。去之前还好好的,可回来的时候就跟丢了魂似的,我和池池问她是不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她也不答,只是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一晚上。”夏怀若说着又回头看了几眼,那个显得有些娇小的少女失魂落魄地坐在一张餐桌边上,除了叶晚池,再无人上前。 苏子有些不解地说到:“可只是这样的话也不至于过了那么多天还是如今这副模样吧?” “当然啦,我还没讲完呢。”她瞟了眼苏子,示意对方安静听自己讲,接着又撩开袖子看了看腕上的石英表,大约是所剩的时间不多,于是她向两个少年凑近了些,飞快讲了起来。 “简单的说,就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后面比赛的时候发挥失常,虽然没输可却错漏百出,要不是还江行歌捞她,只怕是不一定能拿下那一轮。”夏怀若说到这里稍停顿了几秒,喘了口气,又接着说了下去。 “要是平时也就算了,无非是被江行歌那个木头训两句,可偏偏那日不知怎么回事,阙阙的叔父,江氏长老江屿之竟也在观赛。那一轮方才结束,还没等到阙阙和江行歌下场,他便上前命阙阙把剑上的玉佩摘了。” 听到这里,苏子顿时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他向江行阙的方向看了看,果然桌上那把佩剑像是少了些什么,原来竟是被取了玉佩。 顾海不解地看着二人,迫不及待问到:“把玉佩摘了会怎么样?你们倒是快说呀,摆这么副表情做什么。” 这次倒是没等夏怀若开口,苏子便答了起来:“世家中的灵剑通常是代代相传,新主将代表自己的玉佩坠于剑穗上,便等于表明其为剑主。而通常能被赐剑的就只有各家少主,也就是未来的家主或是长老。” 一番解释下来,就连顾海都不由替江行阙担心起来:“你的意思是说,要是被摘了玉佩,江师姐就不再是江氏的少主了?可她不是本家唯一的继承人了吗?” “你笨不笨,他们能把从小当成少主培养的晏吟前辈说丢就丢,又更何况阙阙呢。”说着,夏怀若许是觉得自己失言了,伸手拍了几下自己的嘴,接着便起身准备离开。 才刚转身,她便又回过头来,装作恶狠狠地对两个师弟说到:“虽然收了玉佩,可江长老还没发话,你们可千万不要乱说。” 顾海与苏子看着夏怀若一步步向江行阙与叶晚池的方向走去,身后的剑穗轻轻晃动着,一下一下拂过她的肩膀。 他们的视线控制不住地向霜降移去,原本坠着精美白玉与穗子的剑首此时空落落的贴在桌上,竟与江行阙那张苍白疲倦的脸意外相合。 “你还紧张吗?”苏子突然问到。 仍旧望着远处那张餐桌的顾海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许是被那些复杂的心绪左右,自己竟平静了许多。他又往嘴里匆匆扒拉了几口饭,接着起身说到:“我好了,我们走吧。” 两个少年拿起桌边刻着自己名字的佩剑,最后又向江行阙的方向看了一眼。屋外是呼啸的山风,他们在推开门的瞬间被那大风吹得眯起了眼,稍缓了几秒之后便一头闯进了那遮天蔽日的风雪中。 顾海看着面前一片纯白的世界,莫名想起了初到昆仑之时,那个从梨林前的台阶上一跃而下的少女。她笑着喊到江行歌的名字,眉目间都是满满的笑意,白色的衣裙在风中鼓动着,好似她便是天地间最为潇洒自由之人。 “苏子,你说白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被提问的少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低头向前走着。 不知为何,脑海中一闪过的并非那些关于白降如何十恶不赦,如何屠戮晏氏一族的画面,而是晏别故事中临风而立,被雪与月光笼罩着的少年。 六十七 过了连接两峰的石桥便是正值初春的玉京峰,风雪在被浓雾笼罩着的石桥上就逐渐小了下来,待到踏下台阶,便只剩下了清朗澄空。 与平时的路线不同,今日的顾海与苏子一入玉京峰便向老君宫走去,虽说比赛的地点在太极广场,可直到决赛为止,所有的比赛都会在虚设的结界中进行,而进入结界的地点,便是老君宫前的传送阵。 二人将随身的佩剑取下,剑标抵在阵眼处。一道不起眼的流光像是识别身份般在剑标处一闪而过,接着,围绕二人所在的位置又绕了一圈。 还没等顾海与苏子反应过来,传送阵便消失在了他们的脚下,若不是眼前突然出现了杜衡与连翘的身影,只怕二人这会儿还以为自己在结界之外。 “师兄师姐,你们也是今天比赛吗?”顾海热情地迎上去,倒是把连翘吓了一跳。 与先前在小巷相遇时的严肃认真不同,看上去比顾海大不了的少女乖巧的跟在杜衡身后,一双杏仁眼好奇地打量了一番未曾见过的苏子,接着答道:“游灵仙君座下瑶池弟子不必参赛,我们是来看你们比赛的。” 她说着像是刻意卖关子似的停了下来,果然顾海就忍不住开了口:“看我们?为什么啊?” 连翘仿佛刻意捉弄般对着二人吐了吐舌头,接着笑嘻嘻地躲回兄长身后,惹得对面的二人更是疑惑起来。 见她不答,顾海与苏子只好换上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望向杜衡,果然对方无奈地轻笑一声,答道:“与你们对阵的二人是这几年来少有的以习音律为主,而将剑道为辅的弟子,若说是看你二人,倒不如说今日大多数观赛者,都是为了你们的对手而来。” 听了杜衡的解释,顾海顿时又紧张了起来,于是急忙问到:“啊?那他们很强吗?” 许是不好评判,杜衡稍犹豫了片刻才答:“不弱就是了。” 晨钟响起之前,顾海与苏子按时抵达了签到处,白芨坐在一张小木桌后,像往常一样对着顾苏二人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他们已经到了。” 两个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一眼便瞧见了百里霜,一头奶金色的长发与白的过分的皮肤,在阳光之下简直就像曝光过度的相片一般。 在他的映衬之下,身边的少女倒是完全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若不是白芨有所提示,顾海与苏子只怕要将她当作一个暂时驻足于那处的路人。 观众们早已占好了各自的位置,只等晨钟一响比赛开始。夏怀若带着叶晚池与江行阙坐在最前排,再一瞧,方一诺果然也在叶晚池的旁边,他大大咧咧与夏怀若一道举了一大条横幅为两个师弟加油助阵,倒是把场中的少年们羞地直红到了耳根子。 为了转移注意力,顾海与苏子只好把视线从那过于吸引人的方向移开,满场瞎看起来。 果然杜衡也与连翘一起坐在另一侧的观众席上,见二人向自己的方向看来,杜衡礼貌地冲他们笑了笑,连翘倒像是没有注意到的样子,继续与杜衡比划着些什么,那手势像是在拨弄乐器,可又不像是阮或古琴的弹奏方式。 顾海与苏子只当他们是在闲聊,于是也未多留心,便将目光又转向别处。令他们惊讶的是,今日白蔹竟难得的没有跟着白芷一道前来,而是独自一人坐在人群之中,只是他的注意力并不像在场中四人身上,反而更像是在余下的观众之中寻觅着什么人。 晨钟响起之时,两个少年仍在各处打量,于是那浑厚悠远的钟声着实将他们惊得一个激灵。二人赶忙回头,见白芨已然行至太极广场正中,于是便也匆匆跟了上。 四人分为两组,双方礼毕,各自走到两边场中,只等白芨抽签决定哪方先手。 被选中的是一条艳红的布条,而顾海与苏子的却是翠蓝,于是二人只得立于原地,拔剑静待对方出招。 百里霜与那个过于寻常的少女将乾坤袋的系绳松开,喃喃念起寻物之口诀,苏子原还在为少女莫名眼熟的名字而感到奇怪,可当她的法器出现在太极广场之时,他便了然大悟。 “姜李凭,李凭,李凭……《李凭箜篌引》!” 面对苏子的自言自语,顾海则是一脸茫然,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苏子,小声问道:“你在说什么啊?” 身边的少年则像是早就准备好答案一般:“我们之前看见她叫姜李凭不是吗?李凭乃是唐代梨园艺人,其箜篌技艺之高,便如《李凭箜篌引》一诗中所写,似凤凰之清啼,更能感九天之仙灵。” “昆仑五峰之上最忌狂妄自大,她敢顶着这么个名字,还能入学昆仑,自然是有些真本事的。”顾海的表情在苏子的解释中逐渐变得严肃,他虽没学过什么《李凭箜篌引》,但也知道唐代梨园是个什么地方,于是心中愈发忐忑,甚至连握剑的手中都微微出起汗来。 第一声乐声出自箜篌。与想象的不同,那声音并不低沉难辨,反而分外清澈悠远。顾海与苏子摆足了架势,只等音刃袭来,可对方却并不着急的样子,平白弹了一段,仿佛此时并非北斗之战,而是她一人的独奏会一般。 待到百里霜拨动手中之弦,第一波进攻方才开始。 那一道音刃来得缓慢且迟钝,苏子几乎都未在剑上注入修为便轻易将它斩断,他有些疑惑地稍犹豫了片刻,却在下一秒就被划破了脸。 音刃携着血珠飞至顾海面前,他尚未彻底从先前如至九霄般的美妙琴声中走出来,于是亦只堪堪躲过,由着那音刃擦肩而去,将苏子的鲜血甩在他的衣领上,落下一串刺眼的血迹。 还未等两个少年有所喘息,耳边的乐声便再度响起。阮与箜篌同奏,可却意外地相合,好在这两种乐器的音色有异,足以使苏子辨认出自己所破之刃,所从之律出自何人。 而顾海便按晏别说的跟在苏子之后出招,以其中的时间差去拟出《惊神》一曲,以达到乱其心神的目的。 因与先前说的琴与阮不同,故而二人又按照晏别教给他们的,以旋律主次来判断对方攻守之人。顾海趁招架的空隙,从苏子面前掠过,并趁势问道:“箜篌为守?” “嗯。” 见苏子肯定地点了点头,顾海于是在接下来的对阵中,向箜篌所出之音刃又暗加了几分力,意图先破了对方的守备,再集中向进攻者发起反击。而百里霜与姜李凭却好似早已料到一般,全然没有受到半分影响,行云流水的弹奏着手中的乐器,将顾苏二人几乎逼出场外。 六十八 箜篌之音似泠泠泉水,未曾停歇,却只偶尔惹人注意。顾海与苏子不知为何只能一味防守,对面二人于《惊神》一曲仿佛充耳不闻,只熟练的拨动着手中的琴弦。 姜李凭的眼神如已然得手的猎人一般,她飞快地瞟过顾海与苏子,接着便再度垂眸。顾海挑开一道笔直射向自己的音刃,再一回身,竟又有另一道直逼他的腰际。 少年向后一仰,几乎没有直接躺倒在地,空出的左手支撑起整个上半身的重量,而另一边则出乎意料地将佩剑顺着音刃一引,试图让手中之剑去化解音刃之利。 那小小一道音刃之中,被注入的修为却不容小觑,还未等顾海站起身,他便顺着那音刃之势被向后扯出数步。苏子见状赶忙上前,以剑镦向顾海的腕上一击,令其脱手。 大约是方才并不凑巧,顾海接住的恰好是其中最为强劲的一道音刃,因此苏子仅是轻轻一击,那佩剑便飞出了老远 而对方亦像是找到了机会,趁顾海尚未取回佩剑,霎时将所奏曲调由缓转急。 “小心!”苏子对音律向来比顾海更敏锐些,才刚奏出前几个音,他便察觉并非是对手换了曲,而是那调子比先前高了不少。他飞身冲向顾海,脚下踏过几道用肉眼极难辨别的音刃,执剑之手亦是未停,将那些来不及躲开的利刃一一斩断。 就在顾海即将触到剑把的前一刻,一道音刃极其诡异地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几乎直冲眉心而去,情急之下,苏子一把扯开剑鞘的系绳,将背上的剑鞘直直扔了出去。 然而对手到底实力强劲,那音刃竟直接击穿了剑鞘继续朝顾海袭去。 “世间万物,皆受我召。天地众生,皆从我令!”熟悉的口诀被顾海飞快地吼了出来,他几乎都忘了这是在哪听到的,甚至没有多想这是什么口诀,只是它突然在脑海中蹦了出来,于是便拼死一试罢了。 在口诀最后一字被念出的同一刻,所有的音刃顿时停了下来,就连场上余下三人都被眼前的场景惊得愣了那么一秒。 还未等百里霜与姜李凭反应过来,顾海便施法将佩剑收回了手中,仅是那么一瞬的停滞之后,场上的音刃又再度向先前的方向袭去。然而也仅需这一须臾,原本已然显露颓势的顾苏二人便又一次开始了与对手的缠斗。 看台上,江行阙终于有了些木然以外的表情,她露出一个轻笑,问到:“你教给他的?”,身边的夏怀若自是否认,她亦是一脸有趣的看着场上的少年,笑着回答:“我才没那么闲,是我们俗世子弟天生聪明!”她说着骄傲地轻哼一声,仿佛场上的少年是她家终于学会了拱白菜的猪。 仅是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观众们的注意力便被顾海与苏子一方吸引去了大半,原本只为百里霜及姜李凭而来的看客们霎时对对面的两个少年燃起了兴趣。 连翘翻了翻手中的对阵名册,接着转向杜衡:“还真是俗世之人与寒门子弟。不过这一个姓顾,一个姓苏,倒是与我瑶池境甚是有缘。”少女对着兄长眨了眨眼,见对方并不看自己,于是便又将目光放回了顾苏二人身上。 少顷,杜衡却没头没尾地说到:“顾折兰,苏元毓?” “昆仑这种地方哪是那么容易进来的,若是其他人倒也罢了,他们两个可是要布九宫八卦阵的,说不定真的和顾先生与苏先生有什么关系呢?”连翘笑盈盈地答道,可心底却已然被自己的猜测所困扰。 也不知是否为场上的乐曲所震荡,方一诺的脸色显得有些难看,他仿佛不想引人注意一般装作手酸的样子,放下了手中的横幅,右手莫名紧紧按住了左手的手腕。他用余光看了一眼身边的叶晚池,见对方仍专注于场上的对战,于是放心地舒了口气。 佩着银杏家纹的少女没有注意到身边之人的异样,自然也不会发现那收在乾坤袋中的蛊匣正轻微颤动着。 场上的顾海与苏子仍旧努力寻找着突破的机会,得益于晏别对他们的指导,二人虽不知为何一直无法寻得良机,可却也并未被伤到分毫。 在看台上的观众闲聊之际,二人已然变换对策,由顾海上前替苏子击破多数音刃,给他足够的时间来分辨对手所奏之乐,从而找到《惊神》的正确切入口。 位于后方的少年闭眼细听,偶尔挥剑斩破一道漏网而来的音刃。终于,在下一次循环开始之前,低声提醒道:“来了!”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进顾海的耳朵里,于是他在挥剑的同时又注入大量的修为,使其形成一瞬的屏障,为换位上前的苏子暂时清出一片净地。 两个少年一个踏刃而起,一个则持剑俯身从下方穿过,配合无间到几乎如双生子一般,无形之间竟为对手制造了不小的压力。 二人按照晏别所言,苏子挥出第一剑,继而由顾海接上。在不需要顾海去辨别音律的同时,又能让相较于苏子来说修为更高的后者击出更为重要的一击。 果然,与先前势均力敌的缠斗不同,顾海与苏子逐渐生出些优势,甚至几次都几乎到了姜李凭的面前,奈何百里霜亦非等闲之辈,每每二人即将得手之时,总能在关键时刻将他们拦下。 顾苏二人见强攻不成,于是暂时退回,一边挥剑闪避,一边趁交错之时抓紧商议,最终决定待《惊神》奏罢再行突破。 看似交错的剑影却能令所出之音同时停止,几番下来,百里霜与姜李凭亦察觉出了有什么不对。那些剑与刃交锋的声音并非毫无意义,一段时间下来,竟几次乱了二人的节奏。 “再这么下去怕是要输了。”姜李凭说罢便一扫弦,从原本与阮的交汇相融之中脱出,霎时清晰且鲜明的落入顾海与苏子耳中。 百里霜听罢即刻看向身边的姜李凭,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眼神后,亦将曲调一变合了上去。 两种乐器的声音再度交织,乍听之下似是与先前并无不同,可苏子却莫名觉得有什么地方变了,他一面继续按照《惊神》的节奏进行回击,一面仔细聆听,虽并无任何异常,可对方显然没有像先前一般为《惊神》所扰,反倒像是与刚开始时一样逐渐对顾海与苏子展开了攻势。 江行歌倚在一处不起眼的墙后,他原本只是放心不下江行阙才过来看看,眼下倒是被太极广场上的比赛吸引了。虽不得不承认那两个师弟确实天资不凡,可他却在新一轮的乐曲开始后没多久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接着转身离去。 “连换了主次都发现不了吗。” 六十九 自那一声扫弦之后,顾海与苏子便又渐渐落了下风,起初倒还未觉察出什么,可几番交手之后,对方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而顾苏二人尽管已全力抵挡,却还是被音刃划出了大大小小数道伤口。 “你说他们还能扭转局势吗?”叶晚池向身边的夏怀若问到。 “你该说苏子,顾海可不像是能听出来什么的样子。”夏怀若瘪了瘪嘴,一脸恨铁不成钢,可又不得不承认顾海确实不善音律的模样。 也正是此时,方一诺却突然开了口:“那倒未必,他虽不一定能听出来,可却聪明着呢。” 音刃从顾海与苏子的身侧不断划过,由于不间断的走位及挥剑,二人额上颈间皆渗出了不少汗珠,气息亦逐渐不稳了起来。 苏子仍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乐曲之中,而顾海则负责回击。少年疑惑地闭上眼,传入耳中的合奏确实是阮声盖过了箜篌之声,且时间越久箜篌声就越弱。 他睁开眼,不解地看向对面的百里霜与姜李凭,二人却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于是苏子只能略微调整一番气息,再度提剑上前,尽量拖延时间,看看能否从中找出破绽。 大约是确实拖了太久,顾海的注意力逐渐不再似先前一般集中,几次都未能接上苏子的节奏。他有些着急地想要努力跟上,不想却又抢了一拍。 那恰巧是一道由箜篌制出的音刃,苏子清晰地辨出了漫长且清幽空灵的弹奏之后,如一滴水珠落入平静湖面的声音,数道音刃就似被泛起的涟漪般向二人袭来,而顾海则正巧迎向了其中一道。 “哐”剑锋与音刃相交之际,一声巨响传入了苏子的耳朵,他回头看去,顾海大抵也是没有料到那道音刃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力量,手中之剑几乎被直接震得脱出。 虎口被震得生疼,顾海的右手仿佛没了知觉一般,无奈之下,他只好用左手接过佩剑,一个迎风回浪撤至苏子身后,顺便小声提醒道:“那个弹箜篌的有古怪,注意听。” 苏子听罢略微点了点头,护在顾海的身前,一柄细剑却挥出了十足的气势。他在回击的同时也没有忘了留心姜李凭,可自那一声落珠之音后便再无其他可疑之处,所破的音刃也不再似方才顾海击中那道一般强劲。 就在苏子以为先前只是偶然时,那声音却又一次出现了,他没有选择迎上前全力相抵,而是闭上了眼立于原地静听。果然那一声落珠之音后,由其催生出的音刃仿佛涟漪般向四周散开,而其中最为猛烈激荡的便正向他与顾海的方向袭来。 少年在音刃即将触及肌肤的前一刻猛然睁开眼向后退去,直到退至顾海面前方才停下,他举剑挥向那道飞速袭来的音刃,果然如他所料,就算早有准备,且在剑上注入了大量修为,可那音刃之上却如有巨石压着一般沉重。 “我搞错了,藏在阮之后,更为沉静的箜篌才是真正的进攻者。”苏子一面咬着牙抵住面前的音刃,一面低声提醒到。 “那现在怎么办。”顾海说着又甩了两下还有些麻的右手,接着将剑递过去握了握。 “我们先前试了那么多遍《惊神》,只怕他们就算不知道那是什么也已然有所防备,得想想别的办法。”余下的音刃接二连三袭来,苏子不敢怠慢,可亦无法轻易将先前那道音刃击出,于是只得腾出手将顾海的剑鞘也扔了出去。 “还记得白降是怎么做的吗?”苏子问到。 “嗯!可我刚刚试了,光是将那音刃稳住就已极难,别说拿它去回击了。” “你只需把它稳住即可,我来试试列阵,若是成了,将它脱出即可。” 顾海听罢肯定地点了点头,接着一跃飞至苏子身前,顺便还在空中将佩剑丢回了左手上。 苏子带着些疑惑地惊呼道:“你干什么?” “嘿嘿,我之前看白降使左手剑那么帅,就叫谢先生教了教我。”顾海说着便以左手执剑,熟练且利落地帮苏子挑开了剑上的音刃:“帅吧!” 苏子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靠近顾海背后小声道:“按顺序移动至五方,我要布阵,把我挡住,别让他们看出我在干什么。” 身前的少年虽无表示,脚下的步伐却有了变化,他像是试图设法反击不成而到处躲避一般逐渐远离场中,而苏子则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为了防止对手起疑,时不时还探出一段距离装模作样的回击一番。 虽然对手看不见顾海身后的苏子在动什么手脚,可看台上的观众们却看得清清楚楚,夏怀若甚至嫌弃地眯起了眼:“噫,这两个人的动作也太丑了点。” “能破敌不就好了吗,他们才来了半年,能抗住这么久已然是不错了。”叶晚池笑着替顾海与苏子说到,甚至连江行阙都是一脸赞同。 许是见方一诺太久没有说过话,叶晚池转头问到:“一诺,你说呢?” 身边的少年惨白着一张脸,甚至渗出了一头冷汗,他的右手虽紧紧握着左手腕,却仍能从指缝间看出那肌肤之下,似有什么正蠕动着。 叶晚池顿时反应了过来,她将手伸进乾坤袋里,果然蛊匣正被其中所困之物撞击着,她赶忙起身拽住方一诺的手,向夏怀若与江行阙说到:“我和一诺有些事要先走了,替我们跟师弟说声抱歉。” 还未等余下二人回答,叶晚池便匆匆带着方一诺离开了结界,夏怀若与江行阙面面相觑却猜不透发生了什么,只当是小情侣闹了别扭,于是又继续看了下去。 场上的两个少年已然回到了场中,苏子藏在顾海的身后,看似不断挥斩音刃,实则正小心翼翼踩着一块石子,努力在地上划出符文。 顾海在不远处迎击着那些仿佛永无绝断的音刃,尽力为苏子创造时间,身后的少年亦聚精会神将符文绘制准确,以达到最强的效果。 终于,顾海依稀在乐声之下听见一声欣喜的欢呼,那声音太小,他还道是自己听错了,于是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也正是此时,一道音刃与顾海擦肩而过,他来不及去接,只能眼睁睁瞧着那音刃向苏子袭去。 好在苏子迅速反应过来,及时向边上一个侧身。他虽是躲过了正面的攻击,可却仍被那音刃擦破了脸,鲜血霎时从那有些泛红的脸颊上落了下去,恰巧便滴在了阵眼中央。 苏子见状赶忙对顾海喊道:“快去引音刃,阵要开了!” 顾海听罢即刻回身,斩断几道音刃后,终于接到一道力量极强的音刃。他将右手覆上左手,试图将其稳住,接着艰难地转头道:“苏子,现在!” 立于五方玄蕴阵中的少年干脆地丢开手中之剑,两手以最快的速度交织结印,最后从袖中取出一道符篆,单膝跪下猛地将其覆于阵眼之上。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五方徘徊,一丈之馀。” 七十 “是五方玄蕴阵。”江行阙平静地道破其中玄机,夏怀若却是不解:“一年级的新生怎么会学到这个呢?” “那顾海又是怎么学到无极诏令咒的呢?”江行阙说着转头对夏怀若盈盈笑道:“方才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要小瞧他们呀。” 场上的音刃在一瞬间纷纷坠落,明明应是无形之物,可在触及地面的刹那却又纷纷发出如砸碎了玻璃般的清脆声响。 偌大的太极广场上一时间只余下了正与顾海之剑相互交缠的那道音刃,少年原以为已是时机,不过到底谨慎的回头瞧了苏子一眼。只见对方冲着自己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接着便飞快取回了先前为了结印而丢下的佩剑。 百里霜与姜李凭见此情状更是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阵法顷刻间便将所有攻击化解。不过二人到底也是世家出身,见惯了各种场面,于是稍稳了稳心神便又拨动起指尖的琴弦。 因乐曲方起,一时间无法达到先前的效果,故而百里霜与姜李凭也顾不得分出攻守再行进攻,只是同时拉高了曲调猛攻起来。 与先前如江海奔流般的旋律不同,此刻的曲子尖锐刺耳,仿佛百鬼哀鸣。而由其催生而出的音刃亦不似先前寒光凛冽,而是仿佛裹上了一层诡谲的瘴气,自四面八方甚至穿云破雾而来。 苏子提剑奔至顾海身前,又取出一道符篆将其覆在剑上,用于加固剑身,接着捻诀念咒,将剑横于身前,凭空生出一道结界来。 那些音刃一道道落在结界上,将苏子震得不断后退,可他却始终不给顾海任何提示。身后的少年自是知道苏子不是爱逞能的人,此刻他既仍旧全力抵挡,必然是时机尚未成熟,于是亦不作多余的动作,只是专心与剑上那道难以掌控的音刃斡旋着。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对面的姜李凭毫无征兆地吟唱出声,其声之空灵清冽,竟全然不似那些附着于音刃之上的瘴气般阴森诡谲。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随着姜李凭的歌声一字一句传入太极广场上众人的耳中,百里霜也跟着低吟起来,一高一低两声相合,仿佛海妖的歌声一般,竟将顾苏二人的注意力吸引去了片刻。 于此同时,那些由阮与箜篌催生而出的音刃亦像是得了命令,再不似先前一般各自分散开来落在苏子的结界上,而是突然向固定的一点集中攻去,没几下就将少年原就不怎么娴熟的结界破出了深深的裂纹。 好在苏子猛然回神,他看向顾海映在剑身上的倒影,就算失神半分,手中之剑却像是已然形成了习惯似的仍旧牢牢掌控着音刃。而那道音刃也似乎已被挫去大半戾气,平和地围绕着顾海的剑身。 “阿顾,阿顾!顾海!醒醒,别听了!”苏子心急却无奈地冲着身后的顾海喊道。 “啊?啊!”终于,身后的少年在结界将破的前一刻回过了神来。 苏子不愿错过良机,于是未曾多说什么便直接收了注入剑中的修为。结界在一瞬间被万千音刃穿透,他将佩剑向前一抵,击开少数位于最前的音刃,接着轻盈且熟练地侧身一跃,躲过音刃的同时又为顾海留出了挥剑的空间。 身前之人倏地闪开,顾海眼前顿时出现了铺天盖地的音刃。脑海中,白降的一招一式似走马灯般被一步步分解开来,少年干脆闭上了眼,于是那些画面便变得愈发鲜明。 苏子看着顾海向后稍退半步,在腕上加以施力,又将剑身上下翻转过来,使平静的音刃再度开始震颤。接着便像是等待时机般,就那么举着剑,闭眼敛息立于原地。直至察觉出头一道音刃已然逼近,这才猛然将自己剑上的音刃挥出。 看台上的连翘被吓得躲到了杜衡的身后,可又实在忍不住好奇的心,于是扯着兄长的衣袖探出半个脑袋,继续向广场中央看去。那道音刃直直袭向顾海的眉心,速度快到它带动的气旋甚至能将顾海额前的碎发全数扬起。 就在音刃即将与顾海的肌肤相触之时,被挥出的那道音刃飞速往回袭来,接着精准地将那些瞄准了顾海与苏子的音刃一一击落,看似毫无章法的满场乱窜,实则无一虚发。 顾海睁开眼,看向不远处的苏子,恰巧对方亦看了过来,二人交换了一番眼神,肯定地朝对方点了点头,接着提剑踏云,全力向百里霜与姜李凭攻去。 对面的二人见此情状一时大惊,匆忙拨弦试图抵挡反击,不想琴音一出,那道音刃就似被吸引一般直直向还未成型的音波袭去,并毫不留情地将其击破。 百里霜那双好看的天蓝色眸子瞬间便沉了下去,他抬手一挥,顿时将阮收回了乾坤袋中,再一缓身形,佩剑便亦出鞘,奶金色的马尾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高高扬起,仿佛西方神话中才会出现的少年一般。 箜篌的声音再度响起,百里霜赶在音刃击破音波之前一脚踏上,借助音波之力腾空一跃,正面迎向顾苏二人。 而太极广场中央,音刃在击破那一圈才刚泛出的音波后飞快袭向姜李凭,少女却只是不疾不徐地在掌上施以灵力,并将琴弦绷紧,接着一掌将箜篌向前推出,用以抵消音刃的冲击。 看台上的观众原以为她这是无计可施的下下策,不想那音刃却恰好于琴弦之上划过,竟未假姜李凭之手便凭空催生出数道音刃,顿时与顾海击回的音刃缠斗起来。 少女借此时机收回箜篌,趁着未有任何阻碍再一次奏响乐曲。 三人的剑影在空中重叠交织,百里霜艰难地挡下顾海与苏子的进攻,却再无法有反击回旋之余地。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后方又再度响起了箜篌之音,那旋律仿佛无数推手一般猛地在百里霜剑上施力,顿时便将顾海与苏子从空中震了下去。 “苦昼短?有趣。”江行阙轻笑一声,接着道:“先前她吟唱之时我还以为是凑巧,原来竟是真将《苦昼短》的谱子补全了。” “那不是白降屠戮晏氏之后就失传了的曲子吗?”夏怀若满脸诧异地对着江行阙眨了眨眼睛,示意她快与自己解释一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并不算是失传,只是丢了谱子,且再无乐师得知全曲。而听过这曲子的也只有四大世家中人,就算记得也不一定是全曲,更别说一音不差地录下来。” “如今她既能奏出《苦昼短》,不但能说明她于音律之上确实造诣颇深,更能表明她对此道花费了多大的心思,光是从四大世家之人处收集残曲已是不易,更别说再将它们丝毫不差地编成全曲。” 夏怀若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这么说来,那两个小滑头今天还真是遇到对手了。” 她又稍安静地听了一会儿,接着转头对江行阙说到:“阙阙,我们来赌一赌哪边会赢吧!我押顾海和苏子,赌一回俗世之行!” 七十一 太极广场边的草木被初春的冷风刮得直打颤,本就跌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起身的顾海与苏子又生生接下百里霜凌空一击。被震得有些麻木的手在冰冷的石砖上强行支撑住身体,一时间竟似失去了知觉一般。 面前的少年倒也不趁胜追击,而是向后连退几步,将手中之剑收回鞘中,接着取出了一直别在两侧腰上如工艺品一般精巧的弯刀。 远处的姜李凭见了那两把弯刀,亦像是得了命令,手中指法一变,顿时,原本惆怅婉转的《苦昼短》便成了充满异域情调的《胡旋女》。 百里霜踏着那轻快且诡秘的节奏飞速靠近,手中的弯刀如冰棱般散出变幻的光芒,顾海与苏子齐齐挥剑抵挡,竟也只能堪堪接下一击,而对方速度之快,却足以将二人的步调打乱。 苏子被百里霜逼得节节后退,而顾海却又被箜篌所生之音刃围困,二人皆是分身乏术,一时间竟被对手彻底逼入了绝境。 许是今日确实风大,而太极广场又离梨林不远,不知不觉间地上竟已落下不少梨花。恰巧一片花瓣被风携来,在经过顾海身边的音刃时被生生斩成了两半,顿时顺着剑风被拍到了顾海的脸上。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心道:“既然这箜篌催生的音刃能斩破梨花,那不就和沼湖中的青玉一样算是能够操纵他物?” “嘿嘿,试试就知道了。”顾海说罢,坏笑着奋力击开面前的音刃,破出暂时的空缺,将手伸进佩囊里一阵摸索,终于眼前一亮,小声说到:“有了!” 从佩囊里取出的是先前江行阙留给二人的符纸,他干脆地将其中一张向前丢出,口中大喊道:“破!”身侧的音刃,乃至姜李凭方才奏出的音波都顿时被那功效强劲的符纸在一瞬间杀灭,顾海显然是没有料到,一脸震惊地看了看面前空荡荡的太极广场,喃喃道:“这么厉害?早知道早点用了。” 不过他心中亦是明白,就算一时占了上风,只要仍未赢下比赛,百里霜与姜李凭便有可能与先前几次一样重整旗鼓再展攻势。 于是顾海一刻也不敢停歇,抓紧了这个难得的空隙干脆地拿佩剑在指尖一划,血珠顿时便顺着切口滴落下来,顾海有些迟钝地“嗷”了一声,接着便把另一张符纸向空中一抛,又以指尖之血绘成符文,将修为注入其中,印于符纸之上。 姜李凭虽不知顾海想做什么,可自第一张符篆一出她便已心惊,于是赶忙收了《胡旋女》,转而开始弹奏纵魂御魄之曲。百里霜见旋律一变,心道不妙,亦回身看去,果然四下竟无一道音刃,于是亦立刻回到姜李凭身前,将两把弯刀前后交错,摆开架势只等顾苏二人攻去。 “天煞归天,地煞归地。凶灵恶煞,各归原位。”顾海凭着记忆将那日江行阙教给他们的咒语朗朗念出,并以剑尖指向符篆,往姜李凭的方向直直飞去,原只想着做最后一搏,不成功便成仁。 没想到咒语方才念完,还未等到符篆靠近对面的二人,那箜篌便如同哑了一般再发不出一点声响。两个少年惊喜地对视一眼,只等符篆彻底将对手的法器封印,便开始发起最后的进攻。 这时,一个白衣少女从远处看台上翩然而下,落于姜李凭的身前,将其牢牢挡住,接着,仅一挥掌便将那道符篆化成了灰烬。 她拂袖将手背回身后,流动着庞大修为的佩剑没了那精致的剑穗,从少女的肩膀后露出一截空落落的剑柄。 “掌门,此局胜负已分。”江行阙转身,面向太极殿的方向,叶锁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殿前,仍旧是手中一柄拂尘,发间一支银杏簪。他满意地看了看场上的四人,接着将拂尘轻轻一挥,笼罩着整个太极广场的对阵图上,顾海与苏子的名字便出现在了下一场对局的名单上。 原本还屏息等待着这场胜负不明的比赛之结果的观众席上顿时爆发出无数嘈杂声响,不仅仅是为顾海与苏子的取胜而欢呼,更多的则是对这不明所以的结局所发出的质疑。 “真是蠢钝。”连翘有些不屑地小声说到,杜衡听了轻握住她的手,提醒道:“慎言。”接着便涵着丝玩味的笑意继续看向场上,期待着事情将会如何发展下去。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一声不公平,席间要求给出说法的呼声愈发高涨,可叶锁澜却在宣布完胜负之后便又一次不知所踪。 江行阙见姜李凭一脸不甘,于是温柔地安慰道:“你在音律上的天赋极佳,今日不过事出意外,我原也与人打赌他们二人会输。”她说着指了指一边仍旧摸不着头脑的二人,又从掌间化出一朵永开不败的洒金梅递给对方:“送给你,凭这个便可入江氏照水书院。” 她说罢便打算离开,自觉不必与那些连方才是何种危急情况都看不出来的观众多做解释。不料才刚转身,就听见身后似有何物被重重摔在地上,接着便瞧见那洒金梅一骨碌顺着地缝滚到了自己脚边。 “你凭什么说我和百里霜输了?”姜李凭不甘地怒视着江行阙的背影,而看台上起哄的观众们见此情形也跟着叫嚣起来,有看出了些门道的昆仑弟子一脸无奈地摇着头,而更多的却是特地从五峰之外赶来的门外之人。 百里霜显然更为冷静,他拽住姜李凭的手腕,试图把她带离太极广场,而对方则毫不领情地一把将其甩开。“先跟我走,我慢慢和你解释。”金发的少年弯腰拾起地上的洒金梅,把它塞回姜李凭的手心,可那小小的梅花却又一次被砸在了起伏不平的青砖上。 “你是江氏少主就可以随意左右胜负了吗?这昆仑五峰之上可还有公理可言?明明比赛尚未结束,你江大小姐空口一句,他们便赢了?”姜李凭气得满脸通红,抛开了一切师门辈分及家世地位冲着江行阙一阵怒吼。 此时,观众们亦像是被那番话点燃了情绪一般齐声抗议起来,部分弟子实在听不下去,于是纷纷起身离开,席间霎时只剩下了声援姜李凭的看客。 “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夏怀若大骂到:“亏我刚刚还夸你厉害,敢在太极广场上如此目无尊长,我这就让你知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她说着便要跳下看台去场上教训姜李凭一番,可一只手却突然将她按回了座位上。 夏怀若回头一看,竟是白蔹。 “你若此时出手,虽是撒了气,可这些人定会说你仗势欺人,倒时给你背锅的还是行阙。”白蔹说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将夏怀若牢牢稳住,不再给她丝毫冲动的机会。 七十二 太极广场上,顾海与苏子见这场面亦是一脸尴尬,加之二人也搞不懂为何突然就宣布他们取胜晋级,于是试探着小声问道:“师姐,不如让我们再比一次?” “哼,故作姿态。”姜李凭闻言更是厌恶地冷哼一声,别过脸不再看那几人。 早已沉下脸的江行阙并未回头,只是冷冷问道:“镇邪定魂咒你已用熟了?” “嗯!”顾海闻言肯定地点了点头,不敢再多说一字。 “那便好。”言罢,江行阙毫无征兆地拔出霜降,将剑尖指向先前顾海的符咒被化为灰烬的方向。 霎时,万千梨花滚滚向霜降涌来,顷刻间便重新拼凑出了一道一模一样的符篆。江行阙将霜降收回鞘内,并把符篆递到姜李凭的面前:“先前他用的,是这张符篆么?” 姜李凭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眉宇间除了疑惑,更多的仍是愤怒,见江行阙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心底更以为是在嘲讽,于是又平添几分怨愤。 “既是这道符篆,那你便看好了,若我不替你接下那道咒,你此刻该是如何。” 腰间的乾坤袋倏地震动起来,姜李凭惊异地按住袋口,试图令其停下,可下一秒,她的箜篌就未受召唤便凭空出现在了太极广场中央。 江行阙莫名对着姜李凭笑了起来,口中温柔地念着顾海先前念过的咒语:“天煞归天,地煞归地。凶灵恶煞,各归原位。” 话音一落,江行阙并未回头,只是将手向后一挥,符篆瞬时便向那箜篌袭去。还未触及,只见原本立于场中的箜篌被震飞至空中,下一秒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乌有,其后的地砖与植被更是纷纷爆裂枯萎,所过之处竟无一幸免。 江行阙引来一截断枝,将它捻于指尖,举到姜李凭的面前,柔声道:“看见了吗?本来这该是你才对。” 她说罢托起姜李凭的手,把那节断枝放在先前放上洒金梅的位置,接着又弯腰将地上的洒金梅拾起,随手丢给了顾海:“送给你们两个玩吧。” 似来时一样,白衣的少女拂袖转身,径自离开,只余下身后一广场噤声不言的看客。 姜李凭怔怔看着那从太极广场中央一直蔓延至结界边缘的巨大裂痕久久不言,手中的断枝仿佛耳边的嘲讽一般深深扎进了身体。 “哼,墙头草。”被白蔹松开的夏怀若小声骂了一句身边的观众,接着便往江行阙离开的方向赶去。 太极殿上,一直留心着事情进展的江行歌亦松了一口气,原本愁眉不展的脸上终于又恢复了先前那般漠然的神色,他向看台上瞟了一眼,恰好便对上了白蔹的目光,视线仅是短暂的交汇了一瞬,江行歌却莫名感到一丝不快,他懒得在白蔹身上多费功夫,于是也未多想,便施法离开了结界。 青崖之间,几头白鹿飞驰而过,江行阙正诧异那些小鹿怎的如此惊慌,转眼便瞧见了其后夏怀若匆匆追来的身影。 “阙阙,阙阙,等等我呀!”她提着裙摆向江行阙奔来,丝毫不顾忌其他人的目光,头上的发带被跑松了些,于是连带着整个发髻都无精打采地歪在一边。 江行阙早就猜到夏怀若想要说些什么,于是抢先开口道:“我刚才帅吗?” 好不容易赶到面前的少女,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便用力点了点头,答道:“帅!太帅了!”她伸出食指居高临下的戳向江行阙的眉心,在那处狠狠点了一下:“这下心情该好些了吧,可别再一天到晚苦着脸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江行歌穿女装了呢。” 原就心情舒畅了些的江行阙听了这番话,更是忍俊不禁,她四下瞧了几眼,见没有江行歌的身影,于是比先前更加放肆地大笑起来。 “不过顾海与苏子赢了,按照赌约我就不能去俗世了。”少女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转而又被那满满笑意代替。 夏怀若又何尝不知,江行阙最大的心愿便是去俗世一游,她于是思索一番,抬手捏着下巴,装作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说到:“既然我赢了,那么奖励便该由我来定。” 比她稍矮上半个头的少女侧过头抬眼看去,漂亮的眼睛里映出夏怀若身后那一座座雪峰,她好奇地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上下扇动了一番,只等对方的答案。 “那我就要你陪我去一趟俗世好了。”夏怀若说罢揉了揉江行阙的脑袋,心满意足的看着对方欣喜地原地跳了起来:“啊啊啊!怀若对我最好了!” 太虚峰上正值盛夏,白芷倚在一池泉水边小憩,斜出的手腕上绑着条红绳,上面又悬着片小小的银杏叶。 白蔹放轻了步子向泉边走去,方才打算坐下,便听见姐姐的声音幽幽响起:“你去干什么了?” 原本正阖眼睡着的白芷缓缓看向白蔹,那双眼睛并不像先前一样虽冷淡却还含着温柔。此刻的白芷满目寒意,目光直直落在白蔹的身上,仿佛能够直接将他看穿一般。 “我去看了看北斗之战,今日有那两个擅长音律的师弟师妹。”在姐姐面前向来乖巧的白蔹似乎与平日里并没有任何差异,他平静地回答了先前的问题,接着便垂眸在泉边的蒲团上坐了下去。 可白芷却并不打算就此打住,见白蔹这般情态,她亦不再看对方,而是将视线挪到了从山崖上汩汩落下的泉水上,沉默片刻,接着问到:“和他们对阵的可是顾海与苏子?” “正是。”白蔹答道。 “哪方取胜?”白芷像是闲聊般的提问,于是白蔹倒也不再设防,而是不假思索地答道:“顾海与苏子赢了。” “哦?如何赢的?”话到这里,白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晦暗不明的表情,似是冷笑,却又更像愤恨。 白蔹显然没有料到姐姐会继续问下去,于是稍停顿了片刻方才回答:“顾海习得了镇邪定魂咒。” 他原以为这个回答并没有什么,不料白芷闻言却是毫不掩饰地一声冷笑:“江行阙也在?” “不……不在。”带着丝栀子香气的少年此时再不像先前那般淡然,他的脸上显然露出了些许惊慌,他努力克制着想要让那猛然加速的心跳平静下来,却仍是被一眼看穿。 “你要骗姐姐吗?”白芷厉声喝道:“江行阙,在不在?”她说着站起身来,目光冷冷看向仍坐在蒲团上的弟弟,对方并不敢抬头与她对视,于是她便顿时明白了。 少年垂眸看着面前那一池泉水,涟漪不断地绽开,仿佛姐姐传入他耳中的声音一般。沉默了良久,少年终是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轻声答道:“不在。” “啪”一个耳光飞快落在了白蔹的脸上,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姐姐早有准备,话音未落便已抬手。火辣辣的痛意在脸颊上蔓延开来,不知为何,白蔹竟觉得那并不同于修习时落下的鲜血淋漓的伤口,却更有一种莫名的难受。 七十三 夜风从玉京峰最东一阵阵吹往上阳峰,也连带着将那些梨花一股脑吹了过去。江行阙坐在一片竹林间的石凳上正仰着头看着月亮出神,忽的就是几片梨花裹着月色落了下来。 自从被收了剑穗之后,她已经许久没见过江行歌了,原本以为对方平时只是对自己有些严厉,到底还是终日形影不离的,如今看来,许是只因自己是所谓的江氏少主罢了。 远处幽幽传来少年们的嬉闹声,江行阙顺着那稀松竹影向外看去,原来是正巧练习完,准备回小院的顾海与苏子。 “原来都这么多天了。”江行阙喃喃到。再过不到半月便是下一轮比赛,她也不再似先前那般丧气,只是垂眸握着腰间的玉佩摩挲了一番,叹道:“行歌大抵是不愿意再和我一起上场了吧。” “怀若师姐说,从这里穿过去会有一处废弃的栈桥,曾经也是用于连通各地的,只是后来被划归昆仑就封印起来了,非江氏之人不可破。”两个少年说着便向竹林内走来,江行阙见避不开,倒也懒得挪步,就那么坐在石凳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握着玉佩,含着丝浅浅的笑意看着小径中逐渐靠近的身影。 顾海与苏子并未料到林中有人,于是猛地一见,还未看清便先低头行了礼。面前之人不开口他们亦不敢抬头,江行阙见了玩心大起,粗着嗓子清咳了两声,接着缓步走到二人面前站定,再也不做任何动作。 少年们只能瞧见眼前与其他弟子一模一样的月影白色衣摆,到底不敢看看来者是谁。直到苏子勉强瞟见那银白的穗子,在脑中思索一番,惊觉应当是江氏玉佩所坠,心中暗道不好,这回只怕是宵禁后外出被江行歌抓了个正着。 他歪着嘴对顾海一阵挤眉弄眼,看得对方云里雾里,好在最终还是看明白了江行歌三个字。 顾海懊恼地把脸挤成了一团,只等面前的人开口,没成想紧张了好一会儿,头顶却传来一阵少女的轻笑。于是他壮着胆子缓缓抬头,原来竟是江行阙。 “啊!师姐,你吓我们做什么,我们还以为是江师兄。”顾海说着拍了拍胸口,终于将一颗已经悬到了嗓子眼的心放了回去。 听见对方提起江行歌,江行阙的笑容稍僵了几秒,不过片刻便又恢复如常。 她将两个已经高过她的少年使劲一推,把二人推得直转了个方向,顾海与苏子疑惑地回过头问到:“师姐,你干嘛呀?” “你们刚刚说的我都听见了,这么晚了,可别想去那种地方。我虽不是行歌,却也不能由着你们乱跑,快点回去休息吧。”她说着又将二人向小径之外推了推。 无奈,顾海与苏子只好依依不舍地往身后的竹林深处看了一眼,接着转身离开。 “诶!等等。”突然,江行阙又一次开口叫住了二人。少年们有些疑惑地转过头,还以为对方回心转意了,打算与他们一道过去瞧瞧。不想江行阙却只是提醒道:“顾海,镇邪定魂咒,若非用于封印或列阵,切不可再随意对他人使用,知道吗?” 见少年有些迷茫地点了点头,江行阙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带着那道温柔的轻笑对二人挥了挥手:“记住就行,晚安啦。” 方才离开竹林,过了个拐角,转头便又撞上了一个人,顾海刚想抱怨,话还没出口,只才比了个嘴型,苏子便狠狠扯了扯他的衣袖,接着作揖道:“见过师兄。” 顾海抬眼一瞧,果然是白蔹,于是亦赶忙拜道:“顾海见过师兄。” 许是第一天来到昆仑时莫名留下的好感,顾海并不觉得白蔹会为难他们。而那个总是带着淡淡栀子香气的少年也确实如顾海所想,只是微微颔首,提醒了一句已是宵禁,便径直离开了。 临别前,顾海曾小心翼翼多瞟了白蔹两眼,对方眼下那两道深深的黑眼圈倒是令顾海十足的好奇,直到再不见对方的身影,这才放心大胆地对苏子说到:“你说这白师兄,最近好像总是见他顶着个黑眼圈大半夜才匆匆回院里,莫不是也和我们一样,犯了什么错被罚了?” “不会吧,仪教课的先生们恨不得拿他和江师兄来给我们当活教材,他要是犯了什么错,还不立刻就成了大新闻了。”苏子虽是这么说着,可看着白蔹离去的方向,心中亦是打起了嘀咕,然而最终二人也仍旧未能猜破。 白蔹原想抄个近道,不想才刚入竹林没多久,便瞧见江行阙正仰头看着那一空繁星。他不想打扰,却也不知为何迟迟没有离开,于是便看着少女十指轻动,也没看清是结的什么印,天空中洋洋洒洒便落下许多光点来,仿佛星辰尽落一般。 她伸手让其中一枚落于掌心,霎时那便又成了一只披着磷光的蝴蝶,扑棱了几下翅膀便向外飞去。 江行阙顺着那蝴蝶的方向看来,刚巧便对上了白蔹的视线。 少年有些尴尬地匆忙低下了头,转而却又红着脸打了声招呼:“行阙。” 白衣的少女披着一身月光,那些如流星般散落的光点亦仿佛被困在结界中一般,跟着她的脚步一点点向白蔹靠近。 直至江行阙站定在白蔹的面前,她才开口俏皮地唤了一声:“三哥哥。” 这是许久以前的称呼,久到甚至连江行颂都还在。每每遇上白蔹,还是个半人高小娃娃的江行阙便会脆生生唤一句三哥哥。 许是太久没有听见过这个称呼,白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思忖良久,方才找到了话题。 “你想去看星星吗?” 江行阙听见这个问题亦是一愣,她原以为按如今她与白芷的关系,白蔹应当一走了之才对,可眼下他既这么问了,倒也不好意思拂了他的面子。于是她笑得弯起了眼,答道:“走吧。” 如先前顾海与苏子所说,竹林之后果然藏着一段不起眼的栈桥,仅仅十数步便能走到那桥的尽头。 江行阙从竹林中走出,面前豁然开朗,没了竹叶的遮挡,眼前只余下满目的繁星与月色,她不由惊呼出声,连眸中都仿佛落下了无尽的星海。 身边的少年带头在那有些老旧的栈桥上坐下,江行阙便也跟着坐到了边上。围绕着她的光点与她一道落下,接着又似流水一般向脚下那万丈云海直直坠了下去。 江行阙轻晃着双腿,偶尔有流云经过,她便更是起劲,仿佛想要把那虚无缥缈之物踢动一般。而白蔹则是从始至终都只安静地坐着,难得若有若无地笑着抬头看向远处广袤无垠的夜空。 七十四 今夜的相遇尴尬却又令江行阙莫名感到心安,若无此巧合,只怕二人不知何时才能再有这般单独相谈的机会。 幼时的白蔹因着晏氏无后,而叶晚池比起剑术阵法又更偏爱医蛊等术。于是便成日往江氏跑,找江行吟与江行颂玩,经年累月,倒也得了江行阙一声三哥哥的称呼。 时间过去太久,故此白蔹其实并不能回忆起为什么江行阙会一直在他的心里停驻着。 记忆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小小的孩子穿着一身绣满洒金梅的衣裙,屁颠屁颠跟在他们身后“哥哥,哥哥”地叫着,每跑动一下,那些洒金梅便如同像要散落一般跟着起伏一阵。 他曾以为一切都会如儿时那般永远美好快乐下去,直至十年前那场意外毫无预兆地降临。江氏十分低调地办完了家主与少主的葬礼,却又在半月后向整个昆仑域宣布,新任少主乃是江行阙与江行歌。 自那以后白蔹便再也没有私下入过江氏主宅,亦再没有听见过那声三哥哥。 白蔹也曾天真地想过,自己也许能和江行歌成为朋友,这样他便又可以像从前一样。可仅是赐玉仪式上的匆匆一眼,他便料定了一切只是自己的妄想,那个比他小上几岁的男孩除了冰冷与沉默便不再有其他。 往后十年间,白蔹与江行阙便心照不宣地相互疏离起来,有人问起也只说是点头之交罢了。 江行阙晃了晃悬在栈桥外的腿,又深深叹了口气,接着,像是下定决心般问到:“三哥哥,你那时,为何再不来找我玩了呢?” “哥哥们都不在我的身边,后来连母亲也走了。午夜梦回,幼时的一幕幕一遍又一遍于我脑海中浮现,一开始我还会跑去他们的房外敲门,期望着屋内会燃起烛火,接着便会有人怕我受凉,急匆匆跑来为我开门。可经年累月,我便也懂了,往事不可追。” 江行阙的声音极轻,仿佛被夜风一吹便会散了,可白蔹依旧是听得分明,好像那些话语是少女俯在他的耳畔,一字一句送入耳中的一般。 “我那时,对你甚是喜欢。”白蔹思索了片刻,终是将心中所想如实答道,可末了却又补上一句:“不过那终究只是年幼时的懵懂悸动罢了,如你所言,往事不可追。” 江行阙听了似是一惊,不过片刻便又恢复如常。她侧过头,对着白蔹流露出几许不加掩饰的笑容,漂亮的眼里映满了漫天星辰。 二人沉默了良久,终还是白蔹先开了口:“你想去俗世看看吗?” 这回江行阙倒是不再像先前那般平静,她惊呼出声:“现在?” “嗯。”白蔹肯定地答道。 “私破昆仑结界,无令擅离昆仑五峰,这可都是违禁之事。”许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些,江行阙停下了原本闲晃着的腿,挺直了腰板提醒道。 白蔹却是一反往常,不以为意地回答到:“可你一直想去俗世不是吗?我想让你开心一点,你最近似乎并不开心。” 江行阙听罢又是一愣,只道是自己未能掩饰好情绪,于是刻意打趣道:“向来堪为世家子弟表率的白少爷真打算与我这个顽劣之徒一起违反校规?” 面前的少年看着江行阙那满目的笑意,沉默着皱了皱眉,他将指尖抵上少女舒展的眉心,接着说到:“不必这样,不想笑的话,不笑亦可。” 那甜美的笑容被逐渐收敛,最终只余下一张没有丝毫表情的脸,无喜无悲,漠然平静。 白蔹将身子向后仰了仰,接着一把抽出江行阙负于身后的霜降,将其递给对方:“破阵吧。” 江行阙接过自己的佩剑,原本该坠着玉佩的位置此刻空落落的,明明已被收了许久,可她仍旧心中一沉。 月影白的校服在这一片繁星之下衬得少女宛如月神临世一般,她就站在栈桥的边沿,向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手中之剑被熟练地挽出一阵剑花,白蔹原本只当江行阙是随手将握剑的方向调换罢了,而当她将佩剑收回,面前逐渐显现出一个完整的符纹,甚至愈来愈醒目时,纵是白蔹也不由心中一惊。 那符纹像是指引着什么一般向西南方向缓缓行去,江行阙于是亦缓步跟上。素色的衣摆随着那向栈桥之外踏出的脚步轻轻摆动着,少女却没有如白蔹所想直直坠下去。他有些尴尬地收回已然伸出了一半的手,立于栈桥之上,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向无尽的星辰间走去。 终于,当江行阙亦几乎融入那万千繁星之间,她抬手将霜降横于脸侧,左手二指相并,夹着一道符篆拂过剑身。 闪着寒光的剑尖正指先前那个符纹的中心,少女在口中轻吟到:“月映青霄,剑破星辰。” 握剑的右手随着咒语的结束将剑精准地刺向了符纹中央那一道光点,就在霜降刺破符纹的刹那,夜空如同顺着那一点被撕裂了一般,逐渐延伸出无数细密的裂痕。 白蔹抬头看着那些裂痕自远而近不断蔓延至眼前,他透过缝隙向后看去,那里才是真的天空,除了一抹朦胧月色外,只余下无尽的黑夜。 霜降被收回的瞬间,那片已然支离破碎的夜空终于仿佛无法继续支撑下去一般,相继散落,满目的璀璨星辰顿时便成了极为寻常的黑夜。 江行阙提着剑怔了怔,像是没想到似的,末了却也没做什么其他举动,只是将霜降收回了鞘中,又踏着那极浅的月光一步步走回了白蔹的眼前。 少年看着仿佛微亮孤星般的一点渐渐向自己靠近,最终化出熟悉的轮廓,她的脚下像是有水波正轻轻荡漾着,白蔹知道,只有对修为及灵力的掌控登峰造极之人,才可以做到以灵力支撑自身也能这般如履平地,而这些昆仑弟子之中,能做到的怕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动静太大,怕是掌门都知道了。”江行阙有些无奈地歪头笑了笑,她原是有一丝退却,想要以掌门为借口,让白蔹知难而退。不想对方却不按套路来,一改往日的模样,狡黠地笑着回道:“那就快走吧,趁掌门还没抓到我们。” 少年说着抽出身后的佩剑,以御剑诀控制剑身悬于空中一跃而上,接着对江行阙伸出手说到:“走吧。” 少女犹豫再三,又向栈桥之后那片竹林瞧了一眼,见那小径的出口仍是无人现身,于是下定决心般握住了那只伸向自己的手。 身下的灵剑透着微微的青光,江行阙似是想起了什么,玩笑着说:“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把剑应该叫清梦吧?”她说着戳了戳身前御剑的白蔹,却又没等对方回答,便又继续了下去:“满船星河压清梦。若是我没破阵,那夜景倒是极其相配,真是可惜了。” 白蔹虽并未答话,眼中的笑意却又更深了几分,此刻的他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四个孩子趁着夜深人静溜出那结界高墙,漫天星辰与月光之下,仿佛世界皆是他们自由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