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娜小姐永远能像大侦探一样,轻易洞悉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
都不用这些人有意做些什么。
人情世故就像磁铁。
磁石会吸引铁沙是物理性质。
人情也是。
只要某些人出现在某处,那么……想要讨好他们的人,想要借着奖项送免费人情的人,就会自动蜂拥而来。
不管你想或者不想。
它都会以一种固有的利益关系而自动运转,宛如机器运行的法则。
就像伊莲娜小姐出现在画展之上,那么……那些想要讨好伊莲娜家族的评委,同样也会动一些小心思一样。
甚至奖项的结果可能会出现两人同时获奖。
也就是所谓双黄蛋。
安娜认为,无论任何评选奖项、艺术节或者电影节,双黄蛋都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
她超讨厌双黄蛋。
是绘画展览,作品就有好有坏,水平有高有低。
奥运会的赛场上,或许可以有两位运动员同时跳高跳出同样的高度,一厘米都不差,同获金牌的情况。
艺术展览是主观评选。
女人的心中,世界上所有的主观绘画评选,都应该有爱和不爱,喜欢与不喜欢的区分。
不存在一模一样的喜欢。
也不存在不差分毫的爱。
画展上要出现了两个不同的艺术家交出了每一笔每一画,都完全一致的两幅相同的油画艺术品,那叫参展事故。
评委要做的不是惊叹“好巧好巧,omg,这是上帝的旨意,赶快都给它们颁个奖吧”,而是要查作弊。
既然一个人先后两次画的同样一幅画,可能在纸面所发挥的水平都有所浮动。
那么不同的作品,就更应该评出了优劣先后。
好的上,不好的下。
金奖——永远只给最好的那个,否则就是对那幅更加优秀的作品,那位更加优秀的艺术家的不公平,也是对输掉的画家的“不尊重”。
靠施舍得到的荣誉,就不是荣誉了。
你画的很好很好了,但可惜,你碰上了更好的。
所以这个奖就与你无缘。
这很残酷,但这就是艺术竞赛的意义所在——荣誉的阴影里,永远堆满了失败者的枯骨。
就像唐宁遇上了汉密尔顿。
即使是输了,这也是荣誉的失败,一点也不丢人,她也可以站的笔直,对镜头说“这是《油画》杂志的损失”。
搞人情交易,在那里和稀泥的人人分个蛋糕吃,才会让奖项失去原本的严肃性。
威尼斯艺术节无论是视觉艺术单元,还是电影单元,历史上都会出现过几届没那么有信服力的颁奖结果。
有些历史级别的作品,莫名奇妙的就被平庸的作品给击败了。
或者像奥斯卡,也永远有类似《莎翁情史》这种老掉牙的电影,或者《绿皮书》这样有很大争议,被部分导演认为是粉饰、淡化、遮掩甚至是美化美国内部种族矛盾的电影拿得大奖。
但安娜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主观评选,就是会有这样的问题。
最多你可以觉得是组委会艺术审美水平不高。
然而社会上审美水平就是有高有低的。
艺术作品也是创作给全社会看的。
这部作品要是能恰到好处的讨好到学会评委们的口味,踩到了评奖风口,让他们觉得这是最好的作品。
ok。
算艺术家的本事。
只要评委团们认为,这是他们认为这届所有收到投稿艺术作品中,最好最棒的佳作。
也ok。
艺术家要看不起这些评委,可以直接退出展览,或者愤然离席。
反正谁对谁错,历史自会给出最后的评判。
诺贝尔奖还曾颁发给拿着长针,把癫痫病人的脑子搅成一团死去的蛋白质的手术呢。
艺术类的主观评奖,评选出的结果无法让整个社会所有人信服,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伊莲娜小姐不接受的是,组委会连个谁输谁赢的清晰结果都给不出来,连谁好谁坏都说不清,抱着两个奖杯出来,一人分一个。
这已经不是审美层次的问题了。
连一个主观上的答案都没有,要不然是组委会协调不好评委们的意见分歧。
这是组委会的无能。
要不然就是组委会无法应对那些各种利益关联所带来的压力,得罪不起人。
这是组委会的懦弱。
不管是无能还是懦弱,安娜都不接受。
安娜的观点不一定对,也过于冰冷。
可伊莲娜小姐的性格就是这样。
她太强大了,强大到冰冷,冰冷的对待自己,也冰冷的对待别人。
所以。
她那么漂亮,却会天然的带着把人们所推开的距离感。
外人想要靠近,却被冻的无法呼吸。
她高高在上,不给妥协和杂质存在的空间。
人家范多恩招谁惹谁了?
开开心心吃着火锅唱着歌,想要和网红博主合作一下,打个广告,刷个曝光度,然后就在上亿人面前,被喷的狗血淋头,身价大跌。
很多时候,组委会也很无奈的好不好。
就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客观情况,让他们只能颁一个双黄蛋甚至三黄蛋出来,他们也不想这样,但他们没有办法。
或者……万一真的是评委投票打平了,谁也说服不了谁呢?
通常来说。
导演和艺术家也很讨厌双黄蛋的。
不光评论家和公众会喷组委会,可能艺术家台上笑嘻嘻领了奖,台下转头就对着记者狂喷组委会。
这种事情在威尼斯、戛纳或者柏林,都不止一次的发生过。
人家大师不觉得这是什么“友谊的见证”,人家会觉得“谁谁谁,他算是什么东西,他凭什么和老子的宝贝艺术杰作共同获奖?”
大师经常都是超难伺候的一群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
被安娜挖苦又无能又懦弱的组委会,也挺可怜的。
这就是现实。
成年人的现实中,总是充满了无奈与妥协的。
然而伊莲娜小姐就是不接受这种无奈与妥协。
她不接受这种无能和懦弱。
她也不接受这个顾为经就因为和曹老的关系,便抢了侦探猫应有的奖项,哪怕是和侦探猫站在一起。
安娜是会在海伯利安的视频里,喷范多恩的作品,除了空洞的线条一无是处的人。
她是会在欧洲美术年会的现场,当面说那些为布朗爵士鼓掌的所有嘉宾,都是在呐喊“hi,hitler”的人。
她锋锐而强大。
她只会尊重并欣赏和自己同样的人。
她和温温婉婉的酒井胜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
她从来都极难相处。
身为船王家里的公子,刘子明会对老杨笑,却在心里从来都没有把老杨当作朋友。
而安娜。
她很少很少很少会对人笑,她对所有人都很有礼貌,很有涵养。
不喜也不怒。
就像不处在同一个世界。
伊莲娜小姐的威仪笼罩着她的身侧,就似玫瑰的香,能覆盖整片花园。
她只是目光扫过老扬,老杨就会脸红的低下头去,而她稍微一皱眉,杨老师久经酒局推杯换盏所磨炼的小心肝,便会扑扑扑的差点从将军肚里跳出来。
就算安娜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她自会给人以庞大的压力。
而纵然对面是曹轩,甚至是毕加索从坟墓里爬出来了,惹得安娜小姐姐不高兴了,她该锐评你,还是要当面锐评你的。
好在。
曹轩也是一个强大且坦当的人。
两个人在瞬间的交锋之后,便再一次握手言和。
“安娜,我来不是为了给顾为经在画展上造势的,所以有些事情,我要等画展结束之后,再对外宣布,现在还不好和您说。但是嘛——”
老太爷的话语明显有一点得意,就是那种炫耀自家小孩儿成就的语气。
“我要告诉你,顾为经他刚刚发表了一篇论文。”
“论文?《亚洲艺术》?”
安娜望了一眼身边茶几上的杂志。
在老杨刚下飞机,抱着这一摞期刊走进休息室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杂志封面上偌大的《artibusasiae》的标题。
她当时还有一瞬间的奇怪,就算这是曹老在飞机上翻的东西,也没必要拿这么多。
不得不说。
女人确实没想到,那位叫顾为经的年轻人,竟然在《亚洲艺术》上发表了一篇学术论文。
这又一次让伊莲娜小姐感到好奇了。
《亚洲艺术》已经是相当不错,相当严肃的学术刊物了,完全不是随便在小报上发表篇豆腐块专栏那么简单。
“关于您的作品研究么?”安娜平静的说道。
考虑到ahci论文的发表难度,她自觉猜到了这篇论文的内容大概是什么。
除了曹轩作品中的美学理论的研究。
安娜实在想不到,那个顾为经还能发什么其他的东西,够得上这种级别的大期刊的门槛。
曹轩极为看重的年轻人,或者干脆是曹门的三代弟子,在亚洲艺术上发表研究曹老作品的文章。
难免有些写《我的区长父亲》得了小学全区作文比赛一等奖的味道。
不过。
这行业就这样。
大师的门人,就是能享受的到别人完全无法想象的艺术资源。
如果安娜愿意,她也能用别的学者接触不到的独家材料,写一篇研究自己太祖父的论文,发表在重要的美术期刊,或者干脆是重要的历史学期刊上。
最棒的是,还没有人有资格质疑她手里的文献资料的真实性。
既然能发表在《亚洲艺术》上,不管是不是投机取巧,不管期刊编辑那里,是不是在给曹轩的面子。
但文章本身的质量,应该不会特别特别的糟糕。
又是画展,又是论文的。
看来。
这位顾为经真的要被曹轩退成新生代门徒中,领军级别的人物了。
“不,您想错了,安娜。这篇文章可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哦。顾小子给了我一个大大大的惊喜。论文内容完完全全是他和别人一起完成的,关于早期印象派作品研究的,一作,而且是封面论文。”
曹老笑眯眯的摇摇头。
“他自己写出来的论文,自己做出来的研究,这种造势,我想,应该不算是作弊干扰画展的公平性吧。”
“当然不算。”
安娜摇摇头。
实践理论两开花。
在准备一张好的绘画作品,参加国际艺术双年展的同时,又写了一篇重要的学术理论研究论文,发表在严肃的国际学术期刊上。
这当然不是作弊。
这是实打实的硬实力展示。
就算是再苛刻的公众舆论,也不能说这种为自己“造势”的行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反而会对此大加赞赏。
伊莲娜小姐这一次,是真的要对顾为经感到惊叹了。
印象派是画界显学。
关于印象派的绘画研究,也是美术学者们很喜欢的课题之一。
显学同样也意味着,所有能写的,能分析的东西,已经被你的前辈,你前辈的前辈,写烂掉了。
再想发论文出来,要不然是重复前人陈词烂调,要不然就一定要有其他人所没有发掘过的新观点。
而在ahci级别的论文上表达文章。
不一定就不是陈词烂调,但是概率相对较低。
就算是陈词烂调,也得是写的非常非常好的陈词烂调才可以……就像是她的太爷爷晚年所生产的那些“意大利饺子”。
而考虑到顾为经今年才刚刚成年。
这个年纪能在《亚洲艺术》上发表一篇封面论文,此中的意义可能比他能参加新加坡双年展还要大。
自那天晚上,那幅现在就收纳在伊莲娜庄园中的《紫藤花图》之后。
这个叫顾为经的年轻人,又一次的超出了她的预料。
安娜见过的杰出的年轻人很多,能让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却很少。
而他无疑已经成为了其中一个。
“这样么?那他应该不光是您口中的一个有潜力的青年画家而已,也许,我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把他挖到《油画》杂志里当编辑呢。”
安娜的面色如常。
但她用她特有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惊讶。
“希望您给他多开一点薪水哦,现在伊莲娜小姐你可是《油画》杂志栏目的掌门人了呢。我会让那小孩子多讨好讨好您的。”
魏芸仙笑笑说道。
气氛看上去非常其乐融融。
就当曹老看上去还要就这件事情说些什么的时候。
刚刚一直沉默的刘子明忽然间开口了。
“是啊,那篇论文写的很有水平,都不像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子能写出来的。”他笑呵呵的说道。
刘子明没有如唐宁那样,看不起顾为经,便上来在所有人的面前用力踩顾为经的脸。
他神情更风轻云淡,说起话来,也更有智慧。
他没有批评顾为经,说什么“我看这篇论文有猫腻云云”,相反,他微笑着对顾为经表示了夸奖。
“伊莲娜小姐,您真的应该去看看那篇文章,曹老可是让我们这些弟子每个人都看看呢。写的真的很好,措辞优美,那些对印象派风格演变的研究也做的很深刻,有些东西我以前都不知道。”
“而且他运气很好,竟然能这么恰到好处的得到了一张早期印象派的作品。这可真的值不少钱呢。”刘子明评价道,“发财了。”
“刘子明,你还需要嫉妒人家?”
魏芸仙扯了一下嘴角问到。
“这不一样的,花一百万美元在拍卖行里买一张莫奈,和在典当店、跳蚤市场里花很少的钱,捡到一张蒙尘的珠宝,前者是投资,后者是自我满足。这里面的乐趣,要有生活情调,才能感受的到。”
刘子明笑呵呵的就把周师姐给顶了回去。
“不过,老爷子,你应该和顾为经说一声,让这位小朋友留心一下……我注意到,印象派研究领域,对他手里所持有的那张作品的来历与真实性,似乎有着不小的质疑。”
休息室里热烈的氛围忽然冷了一下。
大家依然在笑。
笑意和刚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众人还是感觉到了气氛不易察觉又真实存在的改变,宛如电影的老胶片上,被插入了转瞬既逝的瞬间空白。
老杨飞快的瞅了一眼曹老,然后又以更快的速度,贼兮兮的瞧了一眼轮椅上的伊莲娜小姐。
以老杨的油滑。
换他就算论文真有问题,他也不会在这种场合下,当着安娜的面提的。
对方不仅是着伊莲娜家的家主,历史悠久的“艺术豪阀”家族唯一的继承人。
她还是《油画》杂志最大的个人股东,视觉艺术系的经理。
某种意义上。
她也能代表《油画》这家历史规模最大,最为权威,行业里最有影响力的杂志本身。
伊莲娜家族如今和《油画》的董事会内斗斗的你死我活怎么了?
女伯爵阁下和布朗爵士两人互相不对付,怎么了?
认清你自己是谁好不好!
落地的凤凰也不是满地乱走的野鸡能够比较的。
更不用说,自己面前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可不是什么落地的凤凰。
她胜过了布朗爵士。
也在“公主”与“公主”之战中,胜过了今年正好年满四十岁的卡塔尔王室的正牌三公主谢赫·阿尔·玛雅莎·宾特·哈马德·本·哈利法·阿勒萨尼阁下。
在欧洲美术年会结束后。
在福布斯列出的艺术界权势人物排行榜中,安娜·伊莲娜目前位列第一名。
此时此刻。
她就是无可争议的艺术女皇。
唐宁在老杨面前牛气的要命,指挥来,指挥去的,但这种榜单,唐宁她连前一百名都排进不去的。
是的,你是可以觉得,伊莲娜家族已经日薄西山了,已经“今非昔比”了,已经像明日黄花一样,只能代表某种旧日的印记。
她是某种逐渐老去的太阳,逐渐暗淡的星晨。
你要是布朗爵士,你要是一年营业额十位数的超级画廊的所有者。你要是艺术教皇,或者艺术沙皇,你是可以偷偷的在心中这么想。
但老杨可不是。
太阳再暗淡,那也是太阳,是稍一不开心了,就能把他活活蒸炼出两斤地沟油的那种。
安娜尽管如今代表不了整个《油画》杂志。
可她但凡还能代表杂志社的一成威势,就值得老杨化身一只汪汪叫的舔狗,在旁边打着滚,伸着舌头,想方设法舔得小姐姐开心的了。
论文没有争议还就罢了。
在论文有争议的时候,尤其是艺术分析类的论文,不像是那些sci的论文能讲究一个重复实验。
很多时候,学者们吵起来。
好听点像是辩经。
不好听点,本质上也和菜市场的大妈吵架类似。
拉帮结派的彼此互喷,比谁的声音大,比哪种观点身后站台的大佬更有影响力。
那幅著名《救世主》,到底是不是达芬奇作品中的沧海遗珠。
人脑子都快要吵出狗脑子了!
两方都是又开学术会议,又写论文,又出书的,连纪录片都顺手拍了。
有定论么?
没有,
至今谁也不能说它一定是达芬奇的作品,或者一定不是达芬奇的作品,因为没有签名,连笔迹鉴定都做不了。
只能说它是一幅绘画笔触痕迹很“像”达芬奇的好画。
这话如果是街头大爷说的,那么人们一般会笑话他是国宝帮。
但这话如果是由大英博物馆官方亲自下场背书的,那么——这幅画就成为了人类有史以来最贵的作品,它就价值5亿美元。
在艺术界。
伊莲娜家族的影响力,还真就未必弱于大英博物馆了。
在论文观点存在争议的时候。
安娜的态度,往往就能决定一幅画的真伪,甚至是一篇论文的“生”与“死”。
这种时候,怎么给她建立对一篇文章的第一印象。
就非常重要了。
刘子明此时此刻,这个话题的切入点,就显得很微妙了。
什么叫有不小的质疑?
怎么叫让顾小朋友留意一下。
这里面的门道可就多了去了。
唐宁知道顾为经要成为曹老的关门弟子,明显是不开心的,魏芸仙是一个不争不抢的人,看上去觉得老师开心就好。
而刘子明会怎么想……大概还是会有点不开心的。
老杨才不信,他就是单纯无意的说上一句呢。
刘子明是真的在提醒顾为经注意论文在学界激起的波澜,引出的反馈。
还是——
他想在安娜面前,激发起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