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6.26日日暮』
『距离去往新加坡的航班起飞时间剩余:+99小时17分25秒』
——
出租车在十字路口的长椅边停下。
五十米开外,马路的尽头,便是西河会馆的正门,透过大门,工艺美术风格的红色砖石建筑在绿色的草坪和两侧种植的冠木间若隐若现。
铁制的栅栏门与建筑的主体之间,一大片的黄色的玫瑰在路灯的照耀下,吐着花蕊摇曳,像一团又一团在人们脚踝的高度低低流动的云。
六月末、七月初。
正是花期较晚的黄玫瑰盛开的季节。
顾为经看向窗外。
在仰光生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的见到了这座在本地餐后的市井杂谈中传的分外“玄奇”的会馆。
说它是玄奇。
因为在一半的传说中,这里便是建在地上的天国,真正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它就像是那种中亚神话传说里,旅人在山间迷路后所遇到的神仙洞窟。
黄金女郎,欢歌畅舞,应有尽有。
在那些绘声绘色的口耳相传中,将其形容的恨不得连此间马桶边的手纸都是贴着金泊的。
而在另一半的传说中。
这里则是建在人间的魔窟,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洞穴。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空气中永远飘荡着鲜血的味道,夜晚则能听见鬼哭般的风声,还有野狗的狂吠。
据说,随便往地上刨个坑,都能挖出累累的枯骨来。
而这些传说,同样讲的绘声绘色,口沫横飞,仿佛他们每天半夜都扛着锄头偷偷摸摸翻墙溜进豪哥的后花园,认真的把地刨过一遍一样。
所以。
顾为经以前脑海中西河会馆的想象总是很奇怪,类似小李子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开party的那个大庄园、中东土豪王子的厕所、《西游记》里的盘丝洞,以及形侦剧里的“尸体农场”的奇怪组合体。
可当西河会馆的样子真的映入顾为经的眼帘的时候……不得不说……和自己以前所预料的有很大的差距。
甚至可以说。
完全是天差地远的两种东西。
顾为经既没有看见想象中狂霸酷炫拽的装潢外表,没有看到庄园的大门上有土豪金色泽的“西河会馆”的大字。
他也没有看到叼着枯骨的野狗摇着尾巴从花坛边跑过。
那些大人们传的神乎其神的东西,都没有。
它既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也不是阴气森森的鬼宅。
它只是很出奇……
出奇的素雅。
也出奇的宁静。
目之所及的一切建筑都是规整的砖石小楼结构,屋顶上的木檐直接裸露在外。
它是漂亮,绝非无节制的富丽。
顾为经不清楚,远方那些摇曳的玫瑰花的花田下是否埋藏着白惨惨的人骨,但此刻,他认真的嗅过,却嗅不到任何的血气。
只有淡黄色的玫瑰散发着淡黄色色泽的浅香。
那种带着宁静光泽的香味,飘荡着,飘荡着,慢慢的融入四周深蓝色的夜中。
如果不是司机信誓旦旦的保证他们到达了目的地,整个仰光也只有一个西河会馆。
他会以为误他们来到了一座市中心处僻静的公园。
“先生,这里不能久停,您确定您要来这里对么?您要下车么。”
顾为经出神之间,司机再一次出声的提醒。
他的目光有一丝畏惧的快速扫过马路尽头的会馆,透过后视镜看向年轻人的眼神,也随之带上了警惕。
估计司机心中在疑惑着这个看上去年轻的令人吃惊的家伙,是否真的能和那座传说中的地方,产生什么样的联系。
“哦,抱歉。”
顾为经推开车门,抱着阿旺下了车。
嗡~
他一下车,司机一秒钟也不愿意多等,轰了一脚油门,快速的掉头沿着来时的道路开走了。
出租车远去的引擎声中,顾为经第一次的真正的感受到了,他即将拜访的地方,并不是一座普通的市立公园。
他没有看到任何有形的边界。
没有私人领地禁止驶入的交通牌,没有岗哨,没有守卫,别说看上去就不好惹的黑社会看场子的大哥了,顾为经在西河会馆的门前,连德威那种穿着保安制服的门卫都没有瞧见。
甚至尽管在夜间,马路尽头的金属雕花大门也是完全敞开着的。
似乎在坦坦当当的欢迎着所有客人。
可别说把车直接开进去了,出租车司机连拐过十字路口,把他送到会馆门前都不敢。
似乎生怕惊扰到了什么东西的安宁。
那种从庄园中,弥漫而出的淡雅的香,仿佛是某种横亘在每个人心中无形边界。
告诉你——如果你不属于这里,请立刻离开。
香气当然不能驱散游人。
驱散人们的是权力,或者是……
恐惧。
“先生,您好,非常抱歉,请问我有什么能够帮助到您的么?”
顾为经抱着阿旺,沿着绿荫中的无人马路一直往里走,正在他思量着自己是不是要这么一直走到里面的大堂前按门铃的时候。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耳机别着蓝牙麦克风的老人拦住了他。
他一直盯着前方的会馆大门看,都没有注意到,对方到底是从哪里走出来的。
“我能进去么?”
顾为经指了指前方的大门。
“当然。”
老人并没有因为顾为经太过年轻,或者老顾同学给孙子买的“一千块的牌子西装”,看上去还没有他这种礼宾人员身上的好,就因此表露出任何的轻视。
他继续微笑的说道。
“只是这里是私人制的男士午餐俱乐部,我能看一眼您的邀请函么?或者告诉我预约邀请您的客人姓名也行。如果您并非是这里的会员,只是想要申请加入俱乐部的话。”老人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名片,“您可以给这个地址发送申请信,会有人定期审核……”
“我是来找豪哥的。”
顾为经没有去接那张注定不可能会有人搭理的名片,他轻声问道。
“或者说,是豪哥约我的。我不知道他的具体姓名……这样可以么?”
老人又把名片收了回去。
他没说可以或者不行。
从对方的脸色上,甚至都看不出他到底知道豪哥是谁,还是不知道。
他后退两步,对着耳朵上夹着的麦克风对讲机什么。
然后又走回顾为经身边。
“请您在这里稍等,我要检查一下预约名单。”
大概五六分钟的时间,一辆车就从后方的铁门里开了出来,不是旅游景区的那种电瓶摆度车,而是一辆黑色的豪华mpv礼宾车。
“顾先生,是么?欢迎光临。”
一位金发的外国礼宾小姐从老人手上接过了顾为经的接待服务,她为顾为经拉开车门,做出了请的手势。
“大约有四分钟的车程,您可以喝点东西。”
顾为经发现,西河会馆的占地面积比他想象的要大上很多。
红色的砖石建筑绵延出很远,车在庄园的内部路上行驶的速度很快,几分钟的时间就开出了不短的距离。
不断有树林,假山甚至是小湖从车窗边滑过。
终于。
汽车在一栋看上去是主楼的建筑前停下。
“会馆里有宠物托管室,有专人二十四小时的照顾您的宠物,请问您需要把它寄养一下么?如果它日常有什么特殊的要求,都可以跟我说。”
礼宾小姐看着阿旺,询问道。
“不,它就跟着我。”
顾为经拒绝了。
“那请问我可以帮您抱着这个小可爱么?”她继续微笑。
顾为经又摇摇头。
“好,请您跟我来。”穿着开叉裙的女人,为顾为经推开了建筑的大门。
大门后没有任何的房间或者厅堂,而是深色的走廊,礼宾小姐引着路,顾为经抱着阿旺跟随在对方身后。
女人时不时的推动墙壁。
墙壁像大门一样滑开,露出其后的另外一条长长的廊道。
顾为经在西河会馆里穿行。
走廊里没有窗户,昏昏暗暗的,只在墙边脚边的高度点缀着一排小灯,照亮着脚下的道路。
不走进来很难想象,看上去朴实素雅的红砖楼宇的内部,竟然会有着如此复杂的内部通道。
刚刚的内部路,此刻的脚下的走廊,它们都让顾为经联想到了迷宫或者蛛网。
如果不是有人在前方领路,他大概会迅速迷失在会馆的建筑群之中,像是乱撞的老鼠。
不过他知道。
无论西河会馆是迷宫,亦或是蛛网,他都正在快速的接近着它的核心。
一步、两步、三步……这风暴前最后的静静的时光。
他们似是在各种走廊间走了很久,又似只有一刹那,礼宾小姐又在一扇墙边站住了。
她轻推墙壁。
墙壁上的门向内滑开。
这一次,背后所露出来的却不再是另外一条走廊,而是一个房间。
女人替顾为经推开了房门,她自己却不进去。
“顾先生,就是这里了,我不能进去。请您在里面稍等,先生刚刚临时有客人要见,马上就会过来。”
说罢。
礼宾小姐像顾为经深深的鞠躬,然后便有消失在了甬道般的回廊之中。
顾为经迈步跨过门槛。
四周的空间陡然开阔。
这似乎是一间素雅的书房,明亮的月色从书房的半拉开窗帘间洒了过来。
清澈如水。
顾为经似乎真的能听见水声。
他走过去拉开窗帘。
透过玻璃,能看见有河水从远方的围墙间蜿蜒的穿过,水流平缓而宁静,如一条冷丝丝的丝锦带子。
窗户向外推开了一角。
水声,树叶的摇曳声就是这么一起,从窗户的缝隙间倾泄而入。
顾为经扫视着这间书房的陈设。
胡桃色的案台,一张东方式的实木官帽椅,靠近窗户的位置,还有一支弧形底座的躺椅,最醒目的是房间内侧有一个内嵌的佛龛,里面供奉着金灿灿的四面佛。
它是屋里最符合大众想象里,豪哥身份的东西。
有这么一大座金色的雕塑供在这里,房间都变得亮堂了好几分。
但这尊黄金雕塑以外。
房间里的陈设整体真的很简单。
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音响。
书桌正中心的八爪鱼形状的通话转接器,它就是屋里唯一属于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化家具。
墙壁上挂着一幅画。
画上似乎是一个女人的样子,画家把他从不同角度所看到的女人的五官全都叠加到了一个平面之上。
她的眉眼,她的鼻子,她的衣服,她额头上所戴着的帽子,一切元素都在画稿上被创作者重新加以拼凑、组合、重叠。
所以外人初看上去时,会觉得她很抽象。
这是典型的立体主义式的画法特征——
「《女人的半身像》,毕加索,1932年」
(注:图片并非被盗的那幅《女人的半身像》。)
顾为经认出了这幅他曾在教科书见过图片的作品,这是毕加索为比他年轻26岁的模特兼情人多拉·马尔小姐所创作出来油画。
就在毕加索画出那幅著名的《格尔尼卡》的10个月以后。
这幅画在拍卖场和画具商受中几经流转,最后一位公开的拥有者是一位中东石油大亨,然后在1997年时失窃。
从此它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成为了众多地下黑市上流转的被盗作品之一,而早在上世纪90年代,这幅画的估价就已经接近了3000万欧元。
国际刑警组织曾经为它成立了专项的调查小组,追查这幅画的下落长达二十年之久。
顾为经听说。
这幅《女人的半身像》曾多次在地下军火交易和走私贸易中,以中介标的物的身份流转过。
没想到。
今天他竟然在这里看到了这幅画。
不需要发动书画鉴定术。
好的作品自有魔力。
看到它的瞬间,顾为经便知道,自己身前墙上的那张——便是失踪多年的毕加索真迹。
他把阿旺放到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后退一步。
反正豪哥迟迟没有来。
顾为经现在有着充足的时间,认真的打量着这件办公室。
办公室的主人似乎刚刚才因为有事,离开了不久。
台灯开着,桌子上放着没喝完的茶,佛龛前插着没有烧完的香,还有一本书倒扣在书案上。
顾为经扫过书籍上的文字。
是泰语的书。
他看不太懂,不过从封面上来看,那应该是一本小乘的佛经。躺椅边窗台上还摆放着另外一本插着书签的书,《godfather》——教父,这本书的书名顾为经倒是认识。
他随手拿过那本书。
翻到夹着的书签处——
「唐费了最大的力气,睁开眼睛,最后看了儿子一眼。心脏病严重发作把红脸膛变成了铁青色。他已在弥留之际。他闻着花园的香味,黄色的光球刺得眼睛生疼。他平淡的,轻声的说:“生活是如此美丽”。」
「维托·柯里昂死了。」
「他没有看到女人的眼泪,他死在了她们从教堂回来之前,死在了救护车和医生赶到之前。他死在男人们的围绕之间,握着他所最爱的儿子的手。」
顾为经摇摇头,把书放回了原处。
这真的不是一个标准老流氓正常的生活方式,不是么?
他都能想象处,对方近日来在这间办公室里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
在躺椅上看看书,读读佛经,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喝着茶。
偶尔他可能会起来在佛龛前上柱香,嗅着香烟,看着毕加索的名画。
一个人的生活方式真的很难定义一个人的本来面目。
光想着这些事情,会觉得豪哥像是一个大学教授,可实际上,他却是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黑道大亨。
认真打量起来的话,除了窗台的书,旁边的金佛,墙上的画,室内还有一些颇为有趣的东西——比如一边的书架。
书柜里放着整齐的书稿,最上层却是空的。
没有书。
取而代之的是一支老式的定焦摄影镜头。
镜头的镜片上用黑色的马克笔签着——「f·f·copp,1972」的字样,那是大导演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的姓名简写。
顾为经猜测这应该是当年《教父》电影拍摄时,所用到过的摄影镜头。在老电影道具收藏圈子里,能算是圣物一样的东西。
不过。
顾为经的注意力并不在这支珍贵的摄影镜头上。
他伸手拉开书柜门,取出镜头旁边的一支相框。
它约莫是多年前的一次泼水节拍摄的,照片里,豪哥正在大金塔前上香。
“我没有想到你回来,这一次相遇,比我原本预计的要更早一些。”
顾为经凝视着照片。
男人微微有点沙哑的声音忽然从他的身后传来。
“我以为你会采取其他的方式呢,一百万不是一个无法接受的数字,或者……干脆放弃掉顾林。”那个声音说。
“所谓的亲情,只是人在向着非人转变时,被压上牌桌的第一块筹码罢了,这是你说的,不是么?”
顾为经低声说回答道。
他没有转过头,望向退门而入的豪哥,依旧望着手里的相片。
“这件事因为我而起,所以我要救她,这是我的责任。”
“再说,我很幸运,从小到大,我身边遇到的都是一些爱我的人。酒井太太明知道很麻烦,她还是想要帮我,包括酒井大叔,甚至包括婶婶。放弃是最简单的事情,酒井太太完全可以像我放弃顾林一样放弃我。婶婶也可以在那里逼迫我,但是没有……都没有。”
“她让我意识到了,人性其实并不是只有乞求、胁迫和威胁,或许它们是人性的一面,但是那不是全部。还有爱,还有温暖,还有亲情。”
顾为经深深的吸气,“我可以让顾林去死,我也可以和她彻底断绝关系,都可以,我也……真的考虑过,但在那之前……我想,先去试试说——”
“我爱她。”
顾为经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就算退一步来说。”
“我不知顾林未来会怎么选,那是她的事情,但我现在可以选择做好我自己,那是我的事情。正像你所说的,无论将来的结局是怎么样,我要做我自己,所以我不后悔。”
身后的男人没有说话。
他似是在思考。
所以,久久的沉默。
“那么您呢。”
这一次,倒是顾为经没有让室内安静的氛围持续,他率先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
“我?”
“我应该叫您什么,还叫你豪哥么?我曾听阿莱大叔说您的名字叫大火,这是真名么,还是——”
“都行。无所谓哪个是真名哪个是假名,它们都是我的名字。我小时在乡下长大,父母给我取名子叫大火,说是夜空中明亮的星星,能带来幸福的光芒。再到后来,道上的兄弟抬爱,叫我豪哥。”
“几年前,我觉得是时候换一幅面貌出现在人前了。算命的告诉我,我五行主火,而木生火,木越多,火就越旺。所以取名字应该以木为主。”
男人笑笑,解释道。
“所以从那一天开始,我在护照上的名字,就变成了……”
“陈生林。”
陈字,从从木,在古文字中代表了天上的星象,而东字的原形为“木”。
顾为经点点头。
他把手中的相框放回桌子上。
相片上手拿清香的男人身形纤瘦,他的皮肤很白,淡眉毛,鼻梁很高,鼻尖架着一幅细小的金丝眼镜,看上去文气十足。
尽管几年间,他的外貌有些许的变化。
顾为经还是认出来了,照片上的人——确是陈生林,陈老板无疑。
“你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惊讶?”
“我应该怎么样?不可置信的大吵大闹么。”顾为经反问道。
他侧过身,看着豪哥或者说陈生林的脸。
“惊讶终归还是有些的,但更多的是失望,我走进门前在走廊上,还在心里期待盼望着,遇到的不是你呢。”
“你猜到了?”
“一直有一点吧,我曾跟蔻蔻小姐回她的家里,后来想想,我总觉的那天晚上的谈话有些奇怪。”
顾为经总是想起,那天晚上蔻蔻的父亲拿着酒杯时,对他所说的话。
他回忆了很久。
才意识到这种奇怪的感觉到底出现在了哪里。
那些话当然可以只理解为他对女儿的爱,但……顾为经意识到了,那位丹警官看向他的眼神深处,有很浓的恐惧隐藏在其中。
对方在怕自己。
只是当时,他忽略了这一点而已。
而正常来说。
对方是没有道理这么害怕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