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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八章 吴中绝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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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建造了七座城门的底比斯?史书上写着诸位国王的名字,是国王们亲自搬运的石头么?金璧辉煌的利马城内,住着它的建造者?西班牙的菲利普在无敌舰队沉默时流下眼泪,就没有别人哭么?”


    ——节选《一个工人读历史的疑问》(德)剧作家,诗人贝托尔特·布莱希特——


    刻版这门技艺。


    手中的刻刀即是画笔,刀触即笔触。


    其他绘画领域讲究行笔用笔,版画使用雕刻法制版的时候,则讲究行刀用刀。


    脑海里的信息如伊洛瓦底江和仰光河的交汇处,每年雨季濒临结束时的潮水,一浪又一浪的打来。


    他仿佛站在一间老旧的古代工坊之中,凝望着一个青衣男子。


    男人坐在窗边用解玉砂磨石雕玉。


    他站在厅中对着木料刻板。


    站在夕阳之中,用刀形似弯月的银亮小铁刀,在一枚小小的扳指之上,一条又一条的镌缕马尾奔跑间,如发的飞扬鬃毛。


    从日升到日落。


    从日落又到日升。


    窗外的菊花开了又败,败了复开。


    开开又败败。


    月月又年年。


    明代承袭了元代的匠户制度,将人分为了三种。


    三者之间不能互相流通。


    曰民、曰军,曰匠。


    匠人身份最下,不得脱籍改业,不得为官,不得科举。


    子子孙孙世代承袭。


    到了嘉靖年间。


    匠户制度已经名存实亡。


    可工匠的一生仍然活的卑微而艰辛。


    同为艺术行业,如果说南派画宗的士大夫们,如董其昌、文徽明等显贵文人清流,他们从生下来那一刻便生在仆役环伺的深宅大院之中。


    入仕可与天子坐而论道。


    归隐则可邀三、五好友,于楼船画坊之间,看着钱塘江上的涛涛江水。


    纵使仕不能仕,隐不得隐。


    也可将一腔才情皆付与酒肆歌会,在美婢舞姬旋转飞扬的裙摆中,在才子佳人的颂诗唱和中,一把将手里的白玉杯抛掷出窗外,高唱一句“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撵一株桃花笑答一声“大势已不可为,国破家亡之迹,不过一死以报君王而已,诸君不如共看此刻大好春光?”


    在珠宝珍馐所堆积起来的小桥流水的江南园林中,他们可以过着鲜花开烂,永远没有尽头的春天。


    他们的一生往往充斥着恋酒迷花的浪漫色彩。


    但陆子冈不行。


    陆子冈不是文人,不是士大夫,他只是一位工匠。


    所有的那些唱和,所有的那些繁华,所有的那些翻卷的裙摆与污浊的酒浆,都注定了与匠人没有关系。


    莒国公的后裔,兵部主事的孙子唐伯虎,他有他的仇苦,可在最落魄的时候,他也不会缺友人的慷慨接济,也可以看着美人如画的眉眼沉沉的醉去。


    陆子冈没有这样的放纵的权力。


    工匠不是搅动波涛的弄潮者。


    匠人生命的如水中清萍,在达官贵人的喜怒无常中,随着波涛而起伏。


    匠人的技艺就是他们唯一所能拥有的根。


    他们的身家性命,前途命运,全部的全部,都寄托在手中的一把刻刀之上。


    顾为经站在了那家雕刻工坊之中。


    数百个日头,数千个日头,数十年都融为了这寂寂的一刹那。


    窗外的菊花开败了无数次,无数個人影在其中穿行。


    初时多为麻衣布衣的学徒。


    后多了些行走的商贾,从小商贩到戴着金玉配饰的大商贾。


    又变成了宽衣博袖头戴方巾的士大夫。


    到了最后,甚至出现了御用监绣有海水的蓝袍内官的身影。


    顾为经明白,这意味着陆子冈的名声越来越大,他的雕刻技法在被越来越广的传颂,在被越来越多的公卿贵胄们所认可和喜爱。


    对比历史上绝大多数没有留下自己姓名的工匠,那些因为造出的物品不符上意而失势获罪的匠人。


    他无疑是幸运的。


    但在绝大多数时候,在这些川流不息的层叠幻影中,最多的依旧是独身一人的陆子冈。


    没有妻子,没有朋友。


    凝固般的寂寞里,这有凝固般的一个男人……还有他掌中啄玉的工具,雕版的刻刀。


    技艺就是他的妻子,也是他唯一的友人。


    顾为经在一瞬间,在这些同时存在的交错的身影中,目睹了他的少年、青年与老年。


    他的身形变高又变矮。


    工具台移了几次位置,作坊内又多添了几处陈设,墙上也多了几幅名人的字画。


    唯一不变的。


    就是窗外的菊花,与手中的雕刀。


    陆子冈一生中以将文人画的风骨与线条,全部都完整的保留到了刻画技法之中而闻名。


    甚至以此赢得了东夏封建历史上工匠的最高荣誉——留名。


    是的。


    对于士大夫来说,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是最为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不过的事情,这是任何人也无法剥夺的权力。


    碰上乾隆这样的盖戳爱好者,一生刻了1000多方各种章的主。


    不管是不是自己的作品,人家都喜欢打桩机成精一样盖个自己的章上去。


    自己盖累了让小太监盖,小太监盖完了自己再撸胳膊接着盖。王羲之的《快雨时晴贴》,全文共二十八个字,乾隆愣是给硬盖了170个章上去。


    把字贴整的跟视频弹幕似的,密密麻麻。


    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的《中秋贴》的待遇明显要好的多,全文三十余个字,乾隆爷也就往上盖了80来个私章而已,“字章比”倒是已然低了不少。


    但工匠来说。


    无论所制造的器物有多么的精美,是玉匠、木匠、石匠还是铁匠,是景德镇烧瓷的还是宜兴造紫砂壶的。


    工匠从来都没有过在自己所制作的物品上留名的权利。


    秦始皇的兵马佣底坐上留名整责任质检,或者朱元璋搞监工,让匠人在城墙砖上刻名,砖坏了,就把工匠拖出去砍了狗头,这种事情不算。


    在艺术领域,“匠”和“器”是分开的。


    器是雅器,民是贱民。


    雕龙嵌凤,流光溢彩,玲珑剔透,这些字眼一旦加上匠人的名字就变得俗气了。


    在权贵士大夫的眼中。


    匠人不是人,他们是一只托盘,一只河蚌、一只漆匣,他们只是承载美丽的容器,哪里有漆匣在其内的满腔金玉珠翠上掉漆染色的道理?


    宣德炉、景泰蓝、成化柜、万历杯。


    景德镇的瓷窑浓烟滚滚的烧了多少年,竟是些帝王的英明神武和督陶官员的丰功伟绩,又哪个满头大汗的工匠能留下属于自己的名字。


    唯有陆子冈,他赢得了这样的荣誉。


    任何一个由他出手的玉雕木器,都是被人所传颂的珍品,刻有他的名字的摆件,在朱紫公卿的宴席间交换流转,连呈现给南北两处紫禁城内官府的皇室御用器物上,也可用刻刀雕啄上“子冈”二字。


    这是他雕刻技艺已至巅峰的回报。


    也是对他的寂寞的终极奖赏。


    顾为经站在六个世纪以后,看着时光长河前的古人。


    无数个陆子冈。


    无数把刻刀。


    刻刀在咔咔的雕琢声里起落。


    日光和月光交替在他手中的刀锋上闪烁。


    从青春正茂,刻到白发苍然。


    如刻光阴。


    变幻的缥缈光阴中。


    顾为经便是唯一的礁石,唯一的观众。


    看着看着,他发现,自己现在竟然能认出男人琢玉刻板石的每一次落刀的技法,能看清他每一次提刀落刀的细微纹路和走势。


    理论上说。


    陆子冈虽然金、石、木、竹,无不能刻,无一不精,并创造性的将绘画的笔法融入到了刻法之中。


    摆件雕塑的刻法和版画的刻法,还是有所区别的。


    纵然同在“石”上刻绘风景,刻玉镯玉牌玉簪,和传统的石版画的刻法,也会有细微的差别。


    但一通则可百通。


    系统为他所提供的,是关于版画能用的上的平面雕刻法那部分的《陆子冈刻法心经》。


    眼前男人的幻影中,与平面刻法无关的雕琢。


    顾为经其实是看不太明白的。


    街坊吴爷爷的家里卖文玩摆件,也卖翡翠,旅游街上也有专卖玉器的店铺,顾为经见过一些传统做手工玉器所需要的工具。


    因此他能认出工坊内,有些工具是什么。


    水凳、砣具、线具,解玉沙……


    剩下的有很多东西,他却连认都认不出来。


    隔行如隔山。


    但是所有有关平面刻法的那部分,他瞬息之间就辨认出了技法和下刀的要点。


    和脑海中原有的国画和素描的知识相结合,轻松的像是呼吸。


    切刀法。


    最为基础的刻刀技法,切刀法在平面雕刻中,地位相当于国画里的中锋行笔,所塑造出来线条最为稳健庄重,刀痕深而有力,塑造的线条给观众以极强的视觉冲击力。


    交叉刀法。


    最多变的用刀方式,在画面中制造出经纬相交的刀痕,相当于钢笔画的里的长排线,用刀痕的疏密、交叉的角度、平行线条之间的距离,来控制出丰富的阴影效果。


    斜削刀法。


    线条变换最为细腻的刻刀技法……


    ……


    刀法的变化,声音的变化,气质的变化。


    最开始的时候。


    年少时的陆子冈雕啄时经常眉头紧锁,每在料子上下一刀,便发出“喀!”的一声,刀刃震动,如同斧凿。


    壮年时的陆子冈是他精神和气力结合最值巅峰的年级。


    这时他已有了大家的风范。


    专注而自信。


    每一啄,每一刻,力贯刀背,走刀沉稳而稳健,每一刀下去都精准而锋锐,啄金石也如雕木料,只有“咔咔”的脆像,像是竹节在雨后生长。


    到了年老的时候。


    男人的身形逐渐佝偻,头发也变得日渐斑白,这个时候的陆子冈气力已不如壮年时分。


    雕刻时却反而更加写意轻松。


    他坐在窗边,抿着茶杯,看着青空明月,春雨冬雪,听着远处巷子里的市井喧闹与雨打屋檐。


    他就着市井的烟火气下笔。


    身态和气质却显得越发没有了烟火气。


    一刀便是一笔。


    没有了任何多余的响动,刀锋在料子中或深或浅的划过,如同鱼儿游过水面,蚯蚓翻开土沙。


    只有极为细微的“沙”的一声。


    收发自如。


    每一分气力都妙到毫巅,不少用一分,也不多造一分多余的响动。


    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大成之境。


    最终。


    到陆子冈刻到人生中最后一件雕品的时候,他下刀时几乎兼具了孩子的稚朴,中年时的专注,老年时的写意。


    顾为经身边千万个幻影在倾刻之间,塌缩融为一体。


    千万次下刀融为一刀。


    这一刀好像一生的春风秋雨,喜乐怨憎都吹入了刀痕之中,连那种割开泥土的沙沙声都没有了。


    只有极细极细的“嘶”的一声。


    似是将一壶在老树下埋了一甲子的老酒取出一口饮尽时,封口起开时的回响。


    又仿佛一句长长的叹息。


    顾为经脑海中,所有的幻影全部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了身前最后一个白发老人的身影。


    老人凝望着手中玉器片刻。


    将手中的刻刀放在桌案之上,起身推门离去。


    再不回来。


    “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盖技也而进乎道矣。”——张岱《陶庵梦忆·吴中绝技》


    “陆子冈,年约六十,忽有方外之意,为僧治平寺十余年,不入城市,亦奇人也。”——《吴县志·木渎小志》


    “陆子冈者,用刀刻玉,子冈死,技亦不传。”——崇祯十五年《太仓州志》


    ——


    顾为经推开书房的大门。


    阿旺从门口溜了进来,在屋子里溜达了一小圈后,轻车熟路的找到了书桌上小茶案边的黄色的实木大茶墩。


    跳了两下。


    一屁股就坐了上去,咬的顾老头的大宝贝吱吱的响。


    阿旺被顾为经抱走时,有轻微的口炎,有一段时间,酒井小姐只让它吃细软的食物。


    如今口炎问题好了许多。


    磨牙的习惯却是依旧保留了下来。


    顾为经不管阿旺,他从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金属的笔盒。


    笔盒打开。


    里面摆放着三把刻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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