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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回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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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摇摇头说不然。


    过去伶行的规矩,戏台最不值钱的角儿就是这种翻跟头的,一般都是初入行的小武生新上台,资历浅,也开不了口,所以就从翻跟头干起,和观众混个脸熟。


    翻的花团锦簇,热火朝天,却没啥嚼劲,在戏台上,只是噼里啪啦演个热闹而已。


    想看武术,可以去京城大栅栏,想看杂耍,不如去沧洲吴桥。


    多的是人玩花拳绣腿,干额头顶碗,胸口碎大石的活计,省着点花几枚铜钱就能能看一整天。


    先生从荷包里摸出两块银元,轻轻一磕,发出了一声轻鸣,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那十六个跟头,这份卖力气的辛苦,倒是值这样的两块大洋,却也仅此苦劳而已,想要赢得好声满堂,且有得熬着呢。”


    那时曹轩对戏园里的门门道道无甚了解。


    却也被老师的勾起了兴致。


    梨园和书画一样,也是那收入贫富差距大的匪夷所思的行业。


    他在报上依稀看到过类似的描述,老师那两块大洋的比喻,还是往多了说的。


    这种翻跟头的小武生熬到能出名开腔唱戏前。


    往往一个月只能拿半块大洋,多的也不过是一块大洋的薪水,比最末等拉琴的琴师都不如。


    就这,还要谢谢那些梨园里的那些台柱子们。


    因为这一块、半块的大洋的活,是人家前辈赏给你吃饭的,不是你挣来的,要靠你卖门票,班子里大家就全都喝西北风,给饿死了。


    而一代宗师梅兰芳梅老板,早在二十年前的时候,戏班就给他开过2000块大洋的天价薪水。


    注意。


    是2000块银大洋每个月,而不是每年。


    梅老板甚至一度在报纸上博得了一个“梅半城”的称呼。


    这次南方画派开纪念展,请恰好在沪上演出的桐馨社来表演,


    一次演出,仅戏班出场费,不算打赏,南方书画协会就是上千块大洋泼水似的撒了出去,还是人家杨小楼给面子,才愿意来演。


    名角儿和普通戏子的待遇差距,如同天堑云泥之别。


    “就算翻跟头没什么门道好了。可他杨小楼不过晃悠几步路,脸不红,气不喘,汗都没出,就能拿普通小孩儿几百倍的收入。他那几步路,真有别人翻的跟头,几百倍那么好?”


    年轻的曹轩斜着眼看着戏台上的人影交错,语气中依旧有些揶揄。


    啪!


    “什么叫他杨小楼!没教养,叫杨老板,杨先生。”


    他又被先生毫不客气的用折扇敲了一下额头。


    “怎么不服?就许这满座的高朋,不少卖一幅画,写一幅字,是潘家园琉璃厂那边卖书画,替人写信,代笔写对联的落魄书生的润笔费几十倍,上百倍,就不允许人家从小辛辛苦苦练嗓子,踏踏实实唱戏,唱出名堂,熬出头来,挣大钱?”


    先生依旧笑眯眯的看着曹轩,只是老人的语气中,同样有些揶揄讽刺的意味。


    “小轩,这个道理不太对吧,为师怎么不知道,何时你长了一双狗眼睛啦。”


    “呃……不一样的。”


    曹轩神色依旧有些倨傲。


    他大概知道说出来,又少不了头上挨扇子敲,这才强行把已经到了嗓子边的“一个是清贵文人,一个是卖唱戏子”的论调憋回了肚子里。


    “有什么不一样,你看戏时心沉不下去,所以你看不明白杨老板的好。”


    先生两根手指点在茶桌上,像是比画出了一个小人走路的样子。


    “杨小楼所扮演的楚霸王,从屏风背后绕出来,绕到台前正中,是两丈三尺三寸的距离。左脚迈出曰跬,右脚迈出曰步。以前传统这出戏的唱法,这两丈三尺三的距离,刚好要常人分成八步来走。”


    “杨老板认为项羽是何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杰,走八步步子太小,太密,走不出来西楚霸王的气势,于是就首创了将台步由八步简为六步。步步气度从容,步步虎虎生威,步法凛然,望之便有英雄气概。”


    先生在茶桌上,用双指演示方步,讲解道:“后来,杨老板演了两年,又研究认为。项王毕竟是兵困垓下,战势渐颓,虽豪气不减,但终究不负往日气吞天下的雄风,所以就又加了半步,变为了今日戏台上的六步半。”


    “短短两丈三尺三的距离,台步的一增一减之间,整个角色就入了魂,谁看了不得说这戏演的好,演的活,演的好似那西楚霸王栩栩如当面?不得大声发自肺腑的喝一句彩?”


    学艺在京城,成名在津门,挣钱在沪上。


    这是梨园的行话。


    京城天子脚下,多王候公卿,多达官贵人,也就多戏班子。


    京戏,京戏,自乾隆五十五年徽班进京算起,京城就是天下京剧伶人的根脚和祖地。谭、杨、梅等人,皆是在京城学的艺。


    成名在津门,是因为天津卫的百姓好热闹。


    观众最懂行,多票友,多艺术爱好者。


    清末民初,津门捧红了无数戏剧名伶,相声大师,鼓乐大王。能在那里出名,说明天底下最挑剔的资深观众,也挑不出你的错去。


    戏已经演得炉火纯青,入木三分了。


    挣钱在沪上,则是因为南方自古多豪商巨贾,多传承悠久的书香门第。魔都更是内外交汇的大都市,整个东夏以至整个亚洲最为繁华的明珠所在。想要拿着麻袋整箱整箱的往回挣银元,唯有在魔都才可以。


    这句行话,京城和津门的观众都爱听。


    唯有沪上的百姓听的不顺耳,觉得有点嘲讽他们是只懂钱,不懂戏的土老帽的意思。


    凭什么南方的观众,就不如津门的观众懂行呢?


    人争一口气。


    所以在沪上听戏,大家都听的走心,看的认真。


    年少曹轩看见翻跟头的,就在那里炸炸呼呼的鼓掌。


    看见杨小楼这般精妙的步法,却不懂的得欣赏,正好像一个刻板偏见里,不懂的戏的外行山炮的样子。


    偏偏又坐在他的先生那种资深大票友戏迷的身边,这才被其他人用玩味的古怪目光盯着看。


    听老师拆分的说清楚,曹轩那时才有点明白些个中关键,凝神往戏台上看去。


    但那时胡琴哀婉,已经到了项王坐看虞姬舞剑的环节。


    他无法再去回过头揣摩先生所说的台步的了。


    “可戏,看戏如看画,需要分解的讲出来才能看明白所以然的人,终究不是有缘人。小轩啊,翻跟头和走台步的区别,你还有的要琢磨呢……也不知道什么你能想得通,看的懂喽。”


    “这出好戏,让你这样心浮气躁的看下去,真是浪费。”


    先生的神色有些落寞,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那一次。


    老师没有用扇子敲他,曹轩看到老师那种惆怅的神情,却比扇子骨敲在额头并不算太痛的感觉,更让他心情发堵。


    时光如流水。


    曹轩早已功成名就,成为了被无数人敬仰的大师和画坛领袖。


    他从心底依然没有很爱上听戏,却时刻记着先生的教诲。


    这些年。


    他不常听戏,可只要走进观众席,无论是国家大剧院的专业演出,还是一些海外业余票友小剧场里的搭班演出,乃至家中播放的唱片。


    但凡曹轩听见夹杂着胡琴鼓点的戏腔入耳,他总是会听的很认真,也总是会想起,他的先生,折扇缓缓和着台上的唱词,在手中微拍哼唱的样子。


    台上的电灯灯光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时的他,总像一尊石头雕成的塑像。


    “先生。我后来想明白您要说的意思了。”


    曹老爷子微微叹息,泪水顺着他的脸颊一滴滴的滴落了下来,滴在了这张珍贵的老照片之上。


    那天自己的老师话语中的隐藏的含义——


    戏台上杨老板埋的那六步半台步的一减一增,和国画大师绘画作品的相似点,不就都是那“讲究”两个字嘛。


    银元千枚,只买讲究。


    这里面的味道足啊。


    老师其实早就把该说的话,都已经用他特有的方式告诉过自己了,只是自己晚了很多年,才想明白。


    顾为经早早的就画出这样一张这么“讲究”的画。


    曹轩却没有让自己的老师等到,他交出那份醒悟的答案的时候。


    这一点……


    “真让人羡慕,我倒是比那顾小子差远了的。”


    曹轩缓缓说道。


    那若戏罢茶歇,他们离开的时候。


    曹轩的老师取出了一枚贴身把玩的玉如意交给戏板的管事,说今天看戏,看的愁肠百转,也看的酣畅淋漓,不虚此行。


    感谢桐馨社所奉献出的如此精彩的演出,宝剑赠英雄,这方玉如意特地是赠给杨小楼杨老板的谢礼。


    这方玉如意是老师的收藏,品质绝佳,年代不算太长。


    不是那种特别珍贵的秦玉汉玉,是一方晚明时的如意。但是珍稀就珍稀在它是传世玉,而非那种墓葬里挖出来的出土玉,通体温润清亮,没有任何一丝土腥气。


    年轻时光买这方玉,就花了八百多两白银,还算是捡了大漏的那种。


    曹轩眼馋老师的这方玉好久了。


    他在旁边看到这一幕的,就像如今唐宁听见曹老可能要再收一个徒弟,把家里没准属于她的大宝贝败家的往外送时的心情一般无二,嘴都快嘟到天上去了。


    只是震慑于老师威严的目光和手里的折扇,没太敢提意见。


    管事也是相当识货的人,看光泽就知道便宜不了,作揖唱诺道谢爷们的大赏。


    先生摇头特意更正,这不是赏,今日在戏台上,他领略了那活霸王的风采,这是谢礼。


    管事又问,你们不去后台和杨老板梅老板,一起去饮杯茶吗?他们也很想见见您们这些大画家。


    先生再次摇头,回答君子之交淡如水。


    台上见了霸王虞姬,台下再唠些有的没的家长里短,反而俗气了。


    如今时局不易,世事艰难。


    戏如人生,他在戏词中已经听出了那慷慨悲壮之意,佩服不已,只是他如今的心境不太想要画画,故用玉佩相赠。


    “经此一别,各自珍重,有缘再见。”


    君子一见如故,便以千金相赠。


    而这一别。


    山河破碎,也就变成了永别。


    两年后,日军侵华战争全面爆发,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打响。


    7月29日,京城陷落。


    同年11月12日,淞沪会战结束,魔都市区正式宣告沦陷。


    一代宗师花旦梅兰芳为摆脱日寇骚扰,远赴香港,后蓄须明志,誓不为日本人演戏。


    江湖传闻离开京城前,他曾苦劝杨小楼南行避难,你身体本就不好,日本人来了,京城可就呆不成了。


    杨小楼答曰,人们抬举我,称我一声生赵云,活霸王,西楚霸王可以死,可曾逃过?


    在那个乌云密布,漫长到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冬天里。


    杨小楼死于京城和平里笤帚胡同36号,马连良等数百位名家联袂前往吊唁,痛哭声三日不绝。


    陈导演的《霸王别姬》里,张丰毅饰演的段小楼对张国荣哥哥的一句经典台词:“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成为了华语电影最为经典的荧幕台词之一。


    历史上的传闻中的杨小楼,却毫无疑问,堪称戏台上真霸王的代名词。


    同年。


    同样不愿意远离故土避祸的老先生,病故于苏杭,画坛震动,弟子们按照老师遗愿,居中负责处理老师后事,以及继承了绝大多数藏书和艺术珍藏的“丧主”人选,不是那些已经小有声名的年长徒弟,也不是已经嫁出去的女儿。


    而是当时年纪最小,尚未成年的曹轩。


    老一辈的大师们,曹轩的先生们,无论是画画还是做人,都用生命践行了他们宁折不弯的艺术理念。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义气尽,妾妃聊何生。”


    “呀呀啊!妃子,不可……”


    汉堡安静的书房之中,只有咿咿呀呀的唱片,依旧忠实的还原着它们主人多年前的声线。


    霸王已自刎,意气如往昔。


    “磨墨。”


    曹轩睁开了眼睛,望向呆滞的助理老杨:“给我取纸笔过来。”


    先生听了一出讲究的戏,便以价值千金的玉如意相赠。


    自己收到了顾小子这么讲究的画作为贺礼,曹轩忽得也有了久违的要动笔的念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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