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魂幡, 乃是中原各处十分常见的法器。上至仙门皇城,下到乡村野地,凡是有逝者葬身之处, 便能见到它们的身影。
绝大多数的引魂幡都是白纸质地, 以朱墨为色,写下寥寥几句符文,竖在逝者坟前,任凭雨打风吹, 唯愿魂兮归来。
然而未央城的这一顶“七宝引魂幡”却是以细若牛毛的银丝细密编成, 坚不可摧又柔软轻薄,甚至能够随风舞动。幡脚上以七宝为坠, 而幡顶之上更衔着一枚眼珠子似的黄色宝珠。
眼下正值黄昏, 斜照的夕阳为万物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唯独只有七宝引魂幡依旧白得仿佛能够发出光来。
虽然隔着一段相对遥远的距离,但练朱弦还是可以清楚地看见银幡之上用金色、红色与黑色的笔迹细细绘着几种不同的符咒。虽然无法通读全部内容, 但这显然是一种极为复杂、高级的综合咒术。与其说是“法器”, 倒不如说是“法宝”更贴切一些。
眼前, 商无庸已经咬破指尖,开始使用自己的鲜血在引魂幡上涂抹新的咒文。
趁着商无庸低头书写的时机,凤章君以三言两语为练朱弦简单解释了这顶招魂幡的用途——它既是确保未央城内所有鬼魂“循规蹈矩”的法宝, 也是惩戒那些心怀不轨的鬼魂、使它们无法兴风作浪的武器。
招魂幡顶上的那枚宝珠,相传乃是神鸟重明的眼瞳。这种鸟目光锐利, 喜欢呆在高处监视四方,因而招魂幡便被安置在未央城的至高处,又以重重法阵作为屏障, 确保无人能够靠近——唯独只有历任的未央城主、或是城主授权认主之人才能发挥它的效用。
此时此刻,只见商无庸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整顶七宝引魂幡上已然布满了殷红血迹。然后,他就拿着银幡走到了塔顶边缘,竟突然一跃而下!
练朱弦紧走两步跟上去,只见商无庸一手贴着光滑的塔身,一路迅速下落,转瞬间就已经来到了第十八层的窗棂之外。紧接着,他伸手一把将罩在窗上的金丝咒言网拉下,顺势闪身跃入塔中。
练朱弦迅速打了个响指,与凤章君重新回到了塔内十八层。恰好看见商无庸拿着招魂幡,快步朝着顾烟蓝走去。
而在稍远些的暗处,则是一脸忧心忡忡的任无心——窗外尚是日落时分,即便是在未央塔内,任无心也无法靠近窗边。而且他刚才似乎与顾烟蓝进行了好一场缠斗,此刻显得有些疲惫。
但是他并没有放弃,仍然试图利用道侣间的特殊感应来唤回商无庸的神智。
“师兄,师兄……你睁开眼睛看看,是我!!”
可一切却似乎只是徒劳。
商无庸并没有回应任无心的呼唤,甚至就连半点表情都没有。他径直走到顾烟蓝面前,将手中的七宝引魂幡送到了对方手上。
银幡上的血咒原来就是授权认主的符文,只见顾烟蓝接过引魂幡的同时,立刻就将银幡对准了任无心。
然而任无心却毫无反应。
“……二师兄果然还是大师兄心里头那个最特别的人啊,居然舍不得把你纳入到这把破伞的管辖之下。”顾烟蓝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不过这样也好,那就让你亲眼看一看,未央城最最真实的夜晚,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说着,他便拿起引魂幡,朝着被商无庸冲开的窗外指去。
不知不觉间,短暂的黄昏已经落下帷幕。窗外的世界彻彻底底地滑入了黑紫的夜色之中。如同过往的千万个夜晚那样,五光十色的灯火正在从未央城的主干道朝四面八方辐射出去,汇成一片星海。
可是很快的,这一切又全都改变了。
温暖的橙黄色灯光一盏接着一盏变成了阴郁森冷的鬼火。而鬼火之下的鬼魂们,一群群、一片片地陷入了癫狂……
未央城内百鬼夜行的原因终于找到了,然而练朱弦却陷入了另一个更大的困惑当中——
就在刚才,顾烟蓝从商无庸手中接过引魂幡的时候,练朱弦在他手上发现了一样极其难以觉察的“小物件”。
那是一个类似于“指链”的物品,每根手指上都系着一股半透明的细丝,并在手腕处交叉固定。每当顾烟蓝向商无庸下达指令的时候,他都会轻轻地抬起手指,牵扯细丝轻轻抽动。
错不了的,这显然就是五仙教独有的牵丝之术,通过操纵蛛丝来控制他人的思维与行动!
这样说起来,方才被商无庸当成失忆丹吞下的药物,便应当是五仙教的蛊毒丸了——但这怎么可能?
顾烟蓝生前乃是中原碧云居弟子,与南诏五仙教毫无半点瓜葛。而五仙教的“牵丝术”属于高级法术,光是炼制蛊药就需要数年时间。就算顾烟蓝因为机缘巧合接触过蛊术,也绝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自如使用这种术法。
所以,顾烟蓝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或者说,他背后又是否存在着一个掌控全局,并且与五仙教息息相关的重要人物?
不,绝对不可能的,练朱弦立刻否定了自己——五仙教与中原互不相扰已逾百年。作为五仙教的护法,他可以肯定这百年间绝对没有任何仙教中人与中原有过深交。
但也有可能是曾经的五仙教叛徒,带着蛊术来到中原,然后传授给了与仙教不相干的其他人——可那又会是谁?
……无论如何,若是顾烟蓝会使“牵丝之术”这件事被某些是非不分的中原人知道了,说不定又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怪到五仙教的头上来。
想到这里,练朱弦不禁偷偷看了凤章君一眼——那要不要告诉他?告诉他也许应该没有关系罢;但是如果对他坦白了,而最后事实又证明与五仙教有关,岂不是反而令他为难?
这边,练朱弦还没做出决定,而眼前的局势又起了变化——
太阳既已落山,任无心的行动便不受阻碍。趁着顾烟蓝不备,他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意欲偷袭。然而还没等顾烟蓝有所反应,商无庸就一言不发地拦到了二人中间。
“那么,二师兄的事就交给大师兄了。”顾烟蓝的声音,幽幽地从商无庸身后飘过来,“趁着这段时间,二位也可以好好再理一理你们那点破事。有些东西,用嘴说不清楚,不过打一架也许会有用。”
说完这番话,他便再度迈开脚步,却是径直朝着塔心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塔心里做什么?”练朱弦不解。
凤章君略一思忖,只回答了两个字:“混沌。”
是的,塔心里只有薤露和混沌这两样东西。薤露是城里鬼魂凝结而成的精华,如今顾烟蓝已有七宝引魂幡在手,城中鬼魂尽皆听令,薤露唾手可得;那么他的目标显然就该是独一无二的混沌了。
顾烟蓝想要获取混沌的理由暂且不知,但是他的“命令”已经开始被执行——面对着自己曾经无比珍视、甚至不择手段去渴求的恋人,商无庸竟抽出了腰间法剑,径直朝着任无心刺来!
寻常刀剑是伤害不了鬼魂的,然而商无庸的法剑却与众不同——练朱弦才刚刚见识过凤阙剑吞噬鬼魂的场面,知道类似的法器会有什么样的威力。
任无心显然也并不希望与商无庸正面冲突。他一面继续尝试着唤回商无庸的神智,一边周旋着,想要甩掉商无庸去追逐顾烟蓝。
在昏暗幽邃的未央塔中,这师兄弟三人便以如此怪异的关系互相追逐着。宛如一条衔尾之蛇,可笑而且可悲。
眼看着顾烟蓝已经逼近了塔心,即将推开最后一道上锁的铜门。任无心情急之下干脆将心一横,不顾一切地朝着顾烟蓝扑了过去。
而与此同时,商无庸也再祭起一剑,朝着任无心的后背刺去!
孰先孰后,这或许是一个足以决定三人死生、甚至是整座未央城未来的关键。
在练朱弦看来,似乎是商无庸的剑更快一些。可是最后一刻,却是任无心的那一掌率先落在了顾烟蓝的后背上。
而商无庸的剑,则在关键时刻停滞在了半空。
商无庸也在反抗 ,他果然没那么容易屈服!
再看任无心的那一掌,几乎拼尽了全力,竟然直接将顾烟蓝的魂魄从他的躯壳里打了出去。
“快看商无庸——!”
练朱弦一声提醒,只见随着顾烟蓝的倒下,商无庸陡然一凛,仿佛回过神来。
牵丝之术中断了。
“……师兄!”任无心立刻厉声高喊。
商无庸顿时朝着任无心看去,只见顾烟蓝的身体倒在了已经被推开一道缝隙的铜门上,并且几乎就要跌进门里。
门内有薤露,如果被顾烟蓝吸取,会助长他的修为!
情急之下,商无庸立刻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揪住顾烟蓝的衣领,用力向后一提。只见顾烟蓝的肉身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飞过了小厅,撞破一扇木门,被丢回到了通往楼道的走廊里。
一边是自己残破地肉身,一边却是敞开的、通往塔心的大门。顾烟蓝的魂魄不得不做出抉择——他迅速躲避开任无心的攻击,放弃前进,转身朝肉身飘去。
“别让他再回到身体里——!!”
练朱弦急得失声叫喊,然而还是迟了,顾烟蓝的魂魄已经如灵蛇归洞,钻回到了躯壳之中。
商无庸正要箭步上前,却见倒在地上的顾烟蓝猛地抬起了右手,手上的蛛丝颤动,中了牵丝之术的商无庸顿时再度痛苦地抽搐起来。
紧接着,顾烟蓝又伸出了左手——刚才跌落在地上的七宝引魂幡竟像是听见了他的召唤,径直飞回到了他的手中!
“……师兄,谢谢你给的好玩具。”顾烟蓝阴恻恻地笑着,缓缓坐了起来。
“问题就在这引魂幡上。”练朱弦焦虑道,“有什么办法能够取消任无心的掌控权,或者干脆毁掉这件法宝?”
“目前来看,很难。”凤章君摇头,“认主的符文既然是商无庸布下的,那也只有商无庸自己才能解除。”
眼面前,商无庸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呻··吟之后,再度进入了被蛊毒彻底控制的人偶状态。
任无心又想要朝着顾烟蓝冲去,然而这一次,顾烟蓝居然选择了后退。
“我刚才真是傻了,干嘛要亲自上阵呢?这种小事情,明明只要请大师兄代劳就可以了。”
顾烟蓝一口气后退到了楼梯边的窗台上,向着任无心冷冷一笑:“二师兄,后会无期了,大师兄的生死就交给你来处置吧。我要是你,就给他一个痛快,好叫他以后别再继续纠缠。”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向后仰去,竟然直挺挺地朝着未央塔下掉落。
任无心惊愕地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商无庸已经站了起来,再度阻挡在了他的面前。
有情无情,仿佛都要在此做个了断。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不是五仙教!!!肯定不是五仙教!!!!
凤章君:我老婆说不是就不是。
顾烟蓝:想知道吗?求我啊!
练朱弦:求你个死人头,切了你的肉下来做个香窥不就都知道了?
顾烟蓝:你敢,别看我一条单身狗,我也是后后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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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第二次香窥就结束了,然后哎呦厉害唷,凤章君一出香窥就要骚断腿了,准备迎接蜜糖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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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丝之术——化用的是古代的牵丝戏,也就是傀儡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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