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池门口的血迹就像一个不祥的预告。可尽管有了心理准备, 步入汤池之后,练朱弦还忍不住暗暗作呕。
这哪里是濯身洗尘的汤池,根本就是血流漂杵的修罗场!
原本洁净莹白的玉石地面之上, 到处是东一滩西一滩的血迹。怪物与东仙源弟子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四周, 显然有过一番鏖战。
至于大雾形成的原因也找到了——由于尚未知晓的原因,院内的大小汤池竟已蒸发殆尽,干涸的池底尚有少数泉水正在沸滚,将不慎跌入其中的尸首煮出一股令人作呕的异香。
觉得这种气味比尸臭更恶心, 练朱弦一手掩住口鼻, 一边跟着凤章君继续探索剩下的空间。
若从高空往下俯瞰,整个汤池区域呈现出的是近似于花朵的布局。花瓣是大小汤池, 而中央的花蕊便是此刻他们面前的这座香浮玉沼楼。
这座同样由白玉砌成的五层小楼, 莹白若雪、剔透玲珑,每一层的窗棂和檐角上都系着金铃, 微风拂过, 上下清音。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玉宇琼楼, 此刻也已被鲜血与尸体所污染。
“等一下。”在迈过门槛的时候,练朱弦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走回台阶的右下方。
凤章君站在台阶上向那边望, 这才发现在塔墙与台阶的死角处,倚靠着一位看上去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女, 身上没有半点血污,却双眸紧闭。
“她睡着了。”练朱弦探了探少女的鼻息,又试着摇晃了几下她的肩膀, 始终无法将少女唤醒。
“不能就这样放着她不管吧?”练朱弦想要将少女抱起来,却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安置。
凤章君摇了摇头:“周围一片死尸,唯独只有她安然无恙,其中必有奥妙。你若是破坏了奥妙,岂不好心办了坏事。”
他这一番话倒是极有道理。练朱弦虽然心有不忍,却也唯有暂时将少女留在原地,继续跟着凤章君往香浮玉沼楼内走去。
楼内的光景也与楼外相差无几,时不时地可以看见几具怪异的尸体。却也出现了几个沉沉昏睡的人。这些人或坐或卧,有些怀里甚至还抱着香盒或者布巾,看得出应该是在做事时突然陷入昏睡的。
“变成怪物的和昏睡的,这很显然是两类人。”练朱弦已经看出了端倪,“一定有什么事是导致这种两极分化的原因。”
玉沼楼的一层主要是更衣室,也有几间用于储物。保险起见,他们逐一查看了所有房间,并无任何怪异。
转眼间二人就在楼内绕了一圈,站在了通往二阶的楼梯前。
“这里也有地下室。”练朱弦指着楼梯下方一处敞开着的暗门,“怎么样,先上楼还是先下去,要不分头行动。”
“……”凤章君思忖了片刻,答道:“分头行动,我往下,你往上。”
练朱弦对于这个答案稍稍有点诧异——毕竟从一开始凤章君都是那个叫自己紧跟着他的男人。眼下却干脆地决定分头行动,肯定有问题。
可他依旧不动声色,点点头爽快答应了下来。
于是两个人就在楼梯口分开,约定了谁先探索完毕就弹三下青蚨钱作为信号,然后回到楼梯口来汇合。
练朱弦先转身上楼,等到他的脚步声平平稳稳地消失在了远处,凤章君才扭头看向自己所需要面对的地下暗门。
正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暗门之上被施加了幻术,看起来仅容一人通过的入口,实则足有四倍的宽度。如此庞大的入口,显然并不是为了汤池的日常运作而服务的。
凤章君默默持剑在手,轻晃剑身,凤阙剑上旋即浮现出发亮的铭文,差不多可以照亮前后五步左右的空间。
他沿着暗门后的台阶往下走,首先进入的是一个储藏室。顶天立地的橱柜里齐整地摆放着各种必须避光保存的药材,空气中药香浓郁。
可这显然只是一种伪装——凤章君继续走到储藏室的最深处,有些本该被精心掩盖起来的东西,如今正大大咧咧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第二道同样高大的暗门,还有正从里面汩汩涌出的强大怨气!
或许不让练朱弦跟过来,是正确的。
凤章君脚步不停,转眼已经沿着第二道暗门后的甬道前进了将近百步。或许是为了混淆方向感,甬道被设计得迂回曲折。好在以那股怨力作为指引,凤章君还是顺利抵达了出口。
还没站定,他就闻到了一股腥风恶臭。
暗藏在地下甬道尽头的,居然是一座高大、宽敞的密室。不同于香浮玉沼楼的洁白无瑕,密室倒更像是五仙教存蛊堂内专供叛徒罪人存蛊的地下室。
粗砺的大块黑岩墙壁上到处都是腥红符印,地面上血污遍地,从天花板上垂下无数粗大铁链,互相交缠牵绊着,宛如蜘蛛的老巢。
而在这一片狰狞的正中央,凤章君看见了一个非常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东西”。
它像是人类,因为勉强能够区分得出头部、躯干和四肢,却足有将近两丈的可怕高度。它浑身上下没有一块人类般柔软光滑的皮肤,却在身体的不同部分覆盖着鳞片、甲壳、皮毛甚至羽毛。
凤章君看不清楚它的脸,因为被一个厚厚的青铜头罩锁住了,头罩顶部的铁链同样固定在天花板上,强迫它维持着艰难的仰头姿势。
不仅如此,它的四肢也被铁链牢牢地锁着,庞大畸形的身体正面朝上,被水平悬吊在离地三尺的半空中。
“当啷、当啷……”铁链正在发出微弱的碰撞声,而那来源于怪物时不时的抽搐。
它还是活着的!
凤章君心里一突,不由得迈开脚步,想要走过去查看。可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他头顶的锁链突然哗啦啦一阵乱响,又一只刚才在汤池外出现过的怪物飞快地跳了下来!
“小心!”
一声清亮沉着的提醒从身后传来,凤章君没有回头,而是迅速俯身、向右侧闪躲。
从天而降的怪物扑了一个空,却发现自己脖颈上已经缠绕着一柄柔若银蛇的软剑,紧接着寒光一闪。
须臾之间,生死已决!
又将剑身恢复成直剑状态,练朱弦振臂挥去刃上残血,然后不无得意地看着被自己出手相助的男人:“没事吧?”
然而凤章君却不领他的这份情:“我记得你应该上楼去。”
“去过了。”练朱弦点头,“谁叫你那么慢。”
“去过了就该先发信号,然后再去楼梯口等。”凤章君不满他的作为,“若一开始就不愿遵守,又何必要商议规矩。”
“我这还不是……”
辩解的话语到了嘴边,却还是硬生生地噎住了。练朱弦有些委屈,但最终也只是叹气:“算了,就当是我不对。那要我给你陪个不是,还是现在重新回到楼上去等……诶,那是?!”
他的目光落在了密室中央的那具巨大怪物身上,从惊愕迅速转变为好奇。
凤章君警告他:“那东西恐怕不是善类。”
练朱弦却不以为然:“是善类还能被弄到这里来?都被五花大绑成这样了,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光站在原地动嘴皮子是肯定弄不清楚的,凤章君再三要求练朱弦跟着自己、不要轻举妄动之后,二人终于朝着那庞然大物走去。
及至到了近前,练朱弦愈发惊叹于这怪物的巨大与丑陋。他上下飞快地打量了一番,紧接着目光就定在了怪物的腹部。
“看,它的丹田!”
凤章君当然也看见了,怪物的腹部被切开一道足有二尺来长的创口,还用工具向两旁扩开,宛若一张森然大口。
然而与之前见过的怀远的腹腔不同,怪物的腹腔里既没有脏器的踪影,也看不见内丹的存在,有的只是一片泛着淡淡光亮的粘稠液体。
练朱弦突然想起了在香窥里见过的云苍鼎炉,眼前的景象倒是与炉膛内熔炼的鬼魂有些类似。他正思忖着二者之间是否存在关联,忽然听见凤章君道出了答案。
“这恐怕是在吸食修为。”凤章君俯身捡起一个紫金料葫芦,抖了抖,从里面倒出一粒银铅色的丹药,“这种丹药能将内丹溶融为液体,仅仅只需一个时辰,便能以直接饮用的方式,将对方修为归为己用。”
练朱弦皱眉道:“难道这就是西仙源的修行?未免也与那些清圣高洁的巫女们太不搭调了吧?!”
“自然不是。”凤章君摇头:“这种丹药在中原被列为禁物,以这种办法吸食修为,更是禁忌之术。”
这倒也是,开膛剖腹、融人内丹,还直接将丹田当做餐具——即便对象是恶贯满盈的妖魔鬼怪,做法也未免过于邪佞了。
练朱弦思忖道:“所以说,这就是汤池内部私下里的行为?看这样子,汤池里那些发狂变异的人,应该也和这个怪物有着直接关联。”
“不错。”凤章君肯定了他的推断:“禁术之所以是禁忌,一则由于手段过于残忍;二则因为效用并不稳定,还有可能造成反噬。”
“所以,我们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怪物,都是遭遇反噬的汤池弟子?”练朱弦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如此严重的副作用,居然还有人敢于铤而走险,真是疯狂。”
凤章君摇头道:“反噬不假,但严重到汤池这般地步,也实属罕见。只能说是这个怪物修为深厚、怨念深重,不是这些人消受得了的。”
汤池弟子成为怪物的谜题算是解开了,但是那些昏睡的弟子又该如何解释
——二人暂时还没有头绪,便决定继续朝西仙源腹地进发。
密室之中似乎再无其他出入口,原路返回之前,练朱弦看了看那还时不时抽搐几下的庞然巨怪,似乎有所犹豫:“这家伙会怎么样?”
凤章君道:“内丹融溶的液体会继续侵蚀它的肉身。短则数日,长则月余,它终将化为一滩白骨血水,再无其他可能。”
但那显然将会是一个极端漫长与痛苦的过程。
练朱弦闻言沉默片刻,再开口的时候,显然已经有了决定。
“或许它是个恶贯满盈的妖魔,伤害过许多无辜者的生命。但如果我们也拿出同样的手段来折磨它,岂不是沦为与他一样的禽兽。”
说罢,他又看向凤章君,用眼神征求对方的意见。
凤章君点了点头:“做你想做的事。”
练朱弦重新将手按在腰侧,缓缓抽出细剑,只见银光一闪,那怪物巨如老树一般的脖颈便被轻松斩断了,一分为二的头颅与身体,各自在铁链上来回晃动着,但毕竟是不再抽搐了。
“走罢。”凤章君等他过来。
练朱弦甩干净剑身上的残血,快步朝着凤章君走去。两个人才刚走出几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当啷”一声脆响。
他们回头望去,只见那怪物的头颅下方,掉出了一枚沾着血污的小小银锁。
这或许是怪物生前,最后吞噬的一样东西。</p>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不想让阿蜒跟着我冒险,可是他还是跟来了
练朱弦:我不需要被保护、被特殊对待。我可以自保
怪物:被迫看秀恩爱最后还得死一死,怪没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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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一张的时候觉得自己也许对不起云梦的汤池?但是实际上我脑海里出现的,是冰心堂的汤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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