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十一月二十日,文敏在县医院生下了一个七斤六两的男孩儿。这对明老师夫妇来说,真是喜从天降。
可对文敏来说,却是既喜且悲。
怀胎十月,等待的就是一朝分娩。尽管经历了难以忍受的剧痛,可是,当孩子那响亮的哭声在耳边响起时,文敏的心顿时被幸福填的满满的。
护士抱着孩子说:“来——,让妈妈看看!看这大胖小子,多招人喜欢!”
文敏的眼泪止不住的流淌。
孩子出生了,就意味着他们母子即将分离,而且以后也可能不会再相见了,文敏禁不住悲从中来。——命运啊,为什么和我开了这么残酷的一个玩笑?
……
按要求,参加高考的考生要在户籍所在地参加全国统一考试。所以文敏就要回到永清了。
临行前的前一天晚上,文敏对明嫂说:“嫂子,我明天就走了。这一别,怕是后会无期了!今晚,能不能——让宝宝跟我睡?”说着,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明嫂的眼泪也止不住了,她从炕上抱起孩子,小心翼翼地递到文敏手里:“小敏,孩子交给我们你尽管放心!他就是我们的宝贝!我们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的!”
“我——放心!”
文敏象明嫂一样,打了半盆冷水,又用手试着一点点加入热水。水温合适了,就打开小被子,试着给宝宝从头到脚细细地洗着。
这粉嘟嘟、肉乎乎的小人儿,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明天起,就再也见不着了!此刻,她觉得,这不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而是从她的胸口摘出的一颗心啊!
洗好之后,她轻轻地轻轻地擦干儿子身上头上的水,生怕一不留神,会弄破儿子娇嫩的皮肤。用毛巾被把孩子包好之后,她拿出了一把事先备好的剪刀,在儿子的头上轻轻地剪下一撮软软的头发,小心地包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虽然明嫂早已喂过了孩子,但她还是坐到炕上,解开衣襟,要用自己乳汁喂一次儿子。这是第一,也是最后一次了!
孩子生下来后,她没给孩子喂过奶。因为明嫂说,怕吃了母乳以后,孩子会不吃奶粉。再一个是怕母亲开奶之后,要回奶就更加遭罪了。
但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文敏也要让儿子吃一回妈妈的乳汁。孩子在母亲的怀里本能地吸吮着,每吸一口,她都感到钻心的疼痛。
文敏流着泪喃喃地说:“儿子,多吃几口!以后……以后,就再也……吃不着了!”
孩子哭了!哭声好大!——也许是吸吮不到乳汁。
但在文敏看来,是儿子舍不得妈妈!——母子连心啊!
“孩子,你好好看看妈妈!你能记住妈妈吗?以后要真有机会见面,你还能认得妈妈吗?”豆大的泪滴滴落在孩子的脸上,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孩子渐渐睡着了。文敏依然紧紧地抱着儿子,流着泪低声唱着:“孩子啊,孩子,愿你睡得香。夜色深沉沉,愿你睡得甜!遥远的天空有一颗金星放光芒,守卫着我的孩子,愿你快快长……”
……
黑龙江的高考,是在十二月月末。
考完最后一科,文敏在考场外等着董立行。
“怎么,考得不理想?——问什么愁眉苦脸的?”董立行见一脸愁容的文敏问。
文敏此时再也隐忍不住,抱住董立行痛哭起来:“立行,有一件事,——一件大事!我……没跟你说!”
“你能有什么大事啊?”
“我……生孩子了——!”文敏趴在董立行的身上痛哭失声。
董立行被这个爆炸性的消息震懵了!他推开文敏,惊奇地看着她,问:“你……结婚了?——那你还咋上大学呀?”
听董立行这样一问,文敏的愁苦、委屈一股脑的涌上心头,她抬手“啪”地给了他心尖尖上这个人一个大嘴巴:“我结婚啦?——我
跟谁结婚?难道你不知孩子是谁的吗?”
董立行从未见过文敏如此泼辣。她一向对他都是呵护有加,甚至小心翼翼。
这一个嘴巴,把他打清醒了:“你是说……我们那晚……?”
“就是!——我也没想到!可是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不能做掉,——只能生下来了!”
“那——孩子呢?孩子在哪儿?”董立行抓住文敏的双肩,急切地问。
“孩子……我……送人了!”
董立行抱住几乎摊到地上的文敏:“你怎么送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怎么跟你商量?商量了又能怎么样?——你跟我结婚?不考大学了?还继续赶着粪车到处淘大粪?还让人指着鼻子羞辱你?”文敏哭着说,“你有多珍惜这高考的机会我不是不知道!——我告诉你我怀孕了,你会跟我结婚!可是——你的前途呢?就彻底毁了!——我不愿意!——我还想看到原先那个阳光帅气的董立行!”
董立行抱着文敏失声痛哭。他决定,不管以前是不是爱她,但今生绝不会让这个女人再受委屈!
过了好一会儿,他擦擦眼泪,说:“是男孩,还是女孩?——咱去把孩子要回来!——咱们马上结婚!刚恢复高考,政策是可以已婚人员参加的!”
“要回来?咱咋养啊?再说——,没结婚就生孩子,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那就等回家,看看情况再说!”
……
董立行和文敏就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自从毕业下乡到今天,董立行没有一次回家探亲,甚至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尽管后来父亲不断的给他寄来各种复习资料,而且这些资料他也受用的很,但他也还是觉得不知在信里该说些什么,索性就不说了。今天高考结束了,父母也为此辛苦了那么久,该回去汇报一下了。说真的,他也并非不想家。无论是在瓜棚被蚊虫围攻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独自守着四面透风的牲口棚的时候,他都很想念家里的温暖。但是,每每想到如果不是父亲的政治问题,自己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他的心就变得坚硬了。
这次回家,他还特地带了当地的特产:木耳、榛子还有榛蘑。
一进院门,他就大声喊道:“妈!我回来了!”
听到喊声,他妈妈、妹妹、弟弟都从屋里跑出来。
可是当看到妹妹、弟弟左臂上佩戴的黑纱,他呆住了!难道——?
妹妹扑过来,哭着捶打着哥哥:“你回来干啥?你不是不要这个家了吗?你不是和我们决裂了嘛?你还回来干啥?你只想着你自己!你知道吗?从你当兵落选,爸就几乎没笑过!……爸那么想你!可你呢?连封信你都不回!给你寄去的食品,你竟然都能退回来!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现在,爸——没了!到最后,他——都没闭上眼睛……”
妈妈过来拉走妹妹,擦掉眼泪,握住董立行的臂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儿子,考得咋样?”
“考的挺好的。估计应该能考上。”董立行似乎还没缓过神来,“我爸啥时候走的?什么病啊?咋没告诉我?”
进到屋内,看到写字台上摆着一个大相框,里面是父亲的黑白照片。
相框边上是一摞摞的书籍:有《世界历史》、《中国通史》、《中国近代史》、《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政治经济学》……这么多的书!要是自己看,无论如何也看不完,更不要说得背下来。可是,爸爸不仅都看了,而且还都记下了摘要。这次考试,爸爸的摘要笔记就成了他的制胜法宝。
桌子旁边还有一大摞《人民日报》,打开报纸,每一张上都有大小不等的空洞。他知道,这些剪掉的都是时事政治,因为,他总是能定期的收到爸爸寄来的国际国内的时事剪辑。
妈妈在屋外教训完妹妹走进来,看到董立行伏在桌子失声痛哭,也忍不住掉下眼泪。
“你爸是半个月前走
的,——肝癌。当时你马上就要考试了,你爸嘱咐过,不让告诉你,怕影响你考试的心情。”
“那,爸病了多长时间了?爸病的时候咋没告诉我?”
“你爸爸说,你只有高考这一条出路了,无论如何不能再影响你了!要是告诉了你他的病情,你势必会分心,就学不进去了!好在,考大学,也是你爸爸的一个精神支柱,不然,他可能支撑不到这么久!每天看书、归纳、整理笔记,就是他全部的精神寄托。”妈妈含泪抚摸着写字台右侧的桌角,“儿子,你看——,这里有什么不一样?”
董立行发现,这个桌角上的漆都掉了,而且比其它的桌角明显光滑。
妈妈说:“你爸疼痛发作时,就用这个桌角顶住腹部,就这样,他也坚持抄写这些笔记。他说,这么多年了,都没有正经的教科书,让孩子拿什么去高考啊?他要用最后的精力,亲手为儿子编写一套教科书。到最后,他实在起不来了,他就把要点在书上画下来。最后的那本《中国近代史》,是我按你爸画出的重点抄写的。——你爸爸担心不能见你最后一面了,给你留了封信!”妈妈把信交给儿子。
董立行打开信纸,是爸爸的笔迹,只是字写得有明显有些走样,不似先前那样流畅。
立行我儿:
为父快写不动了!后面的笔记就有你妈妈代劳了!
我深知大限将至,人力难违。只是遗憾,恐怕不能亲历你金榜题名的一刻了!
行儿,你的学生时代一直顺风顺水,没有波折。为父也尚且心安。可是,当你面临毕业,尤其是校园征兵之时,为父可以说是惶惶不可终日。知道五七年留下的”右派“印记必定会影响到你,伤害到你。
你的痛苦,为父感同身受,甚至更深!可是除了陪你一起承受痛苦,其它的我也无能为力!身为人父,我真是无能!更令我煎熬的是,你只是个开始。接下来,你妹妹、你弟弟也将面临着与你同样的境遇!
你很无助!——为父也很无助!如果能用我的生命结束这一切,为父绝不犹豫!怕只怕“畏罪自杀”的帽子,会给你们带来更大的灾难!
得知你在乡下的境遇,为父是五内俱焚!我多想陪你一起在瓜棚里做个伴,哪怕能在窝棚旁边笼起一堆篝火,为你驱赶一下蚊虫;能在你淘粪归来,为你洗洗衣衫,做一口热饭,——为父也会稍感安慰。
可是我不敢!我怕自己的出现,会令你在新的环境中再雪上加霜。
同时,我也不能去。十年的劫难结束了!高考有望恢复,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和我儿一起奋战高考!为父的准备工作做的越细致、越周到,我儿就越能早日回到我的身边。
知子莫若父!我儿绝非蓬蒿辈,定有仰天长啸时!到那一天,即使为父已深陷黄泉,也会倍感欣慰!
为父的历史问题,你无法理解,这不能怪你!但我相信,终会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这有一瓶酒。你临行前一晚的那瓶酒,被你摔碎了!这是另买的一瓶相同的!只希望,有朝一日,为父沉冤得以昭雪之日,能与我儿同饮!
父具
董立行泣不成声,他把父亲的遗像紧紧地抱在怀里,跪在地上,心中的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个字。
……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董立行和文敏分别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立行选择的是父亲的母校——滨江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而文敏则考进了另一城市的音乐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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