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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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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心情大好，她倚着张轩，软软地说了一阵话，直到太阳西沉，这才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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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落里，灯笼在风中飘摇，几个姑子的房间都只有淡淡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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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烛非常贵，饶是张家富贵，也只有那些郎主郎君能尽量使用。供应给庶出姑子的份是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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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一轮明月，在飘摇的烛光中，张绮踩着泄了一地的银白，轻缓地走向最里侧的，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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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房外时，几个婢女从阴暗的房中走出，朝她行礼道：“姑子。”这些婢女中没有阿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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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今晚明月正好，她多半是与别的婢子们一起玩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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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张绮点了点头，跨入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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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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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了大早的张绮，细心地把头发梳理好，用萧莫给她的粉末泡水涂在脸颈等外露的肌肤后，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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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粉末，她现在开始用了，准备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泡得浓一些。想来时日一天天过去，众人会渐渐忘记她原本的肌肤，以为她本来便是这般肌肤微黄，带着几分病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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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同院的三个庶女已经妆扮好，正准备赶往学堂。看到张绮走出，一双双目光同时向她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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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她们的目光，张绮低下头来，怯怯地向她们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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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姑子见她表现卑怯，心下满意，便瞟了她一眼，结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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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等她们走了一会，才提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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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张绮便来到学堂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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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她走来，聚在外面的姑子们停止了议论声，同时看来。关于张绮用才华惊动了陛下一事，她们是听过的，也是好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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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人的目光中，张绮踏入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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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她才发现，在众庶女的身后，有一个专门给她准备的几案。看来，她的待遇是从每一个地方都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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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张锦呢？怎么没有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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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堂课学的还是谱牒。在张绮低着头，众姑子嗡嗡声中，一个精瘦的老头，这老头姓陈，与袁教习一样，来自大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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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教习三络长须，目光浑浊中透着冷漠，是个出了名的古板之人，与时人喜欢道家不同，他信奉的是儒家和法家。在这个普遍非韩非驳李斯，法家完全末落的时代，他是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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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教习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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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站好，便注意到座位有变的张绮。皱了皱眉，他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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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仆人从门口走入，对着那老头低声说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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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说完，老头点了点头。示意那仆人退下后，他转向张绮，突然唤道：“张氏阿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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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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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抬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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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头慢腾腾地诵道：“ji则有子可为妾，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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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眨了眨眼，清脆地回道：“它是说，一个ji妾如果有了孩子，可以升为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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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精干古板的脸上表情不动，他嘎声说道：“既然如此，你之母亲，为妾乎，为ji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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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吐出，四下先是一静，转眼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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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以顽固不化出名的陈教习，竟然如此恶毒的羞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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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地一下，她一张脸涨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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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当众人稍稍安静后，张绮歪了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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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派天真地看着瞅着陈教习，直直地瞅着，直到四下的笑声稍息，直到陈教习眉头一挑，怒意微现，张绮才清清脆脆地开了口，“我母亲喜读庄子，阿绮记得也是这样的春日，她坐在窗头，对阿绮诵着，“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世而非为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我母亲对阿绮解释说，这句话是讲，全天下都赞美一个人，那个人却并不会更加勤勉，全天下都责骂于他，他也不因之而沮丧。为什么呢？因为这个人认请了内心和外物的分际，已经宠辱不惊。母亲对阿绮说，她也是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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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了顿，张绮歪着头，语气越发天真，“教习这么讨厌我的母亲，是因为你不是那样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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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陈教习否定她的母亲，是不是因为他把名利看得太重，是非分得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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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派天真，语气清悦动听，娓娓道来如同乐音。她眼神明澈，神态自然，坦然坦荡宛如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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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依然是一个纵谈玄学，讲究天真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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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依然是一个辩论至理，寻求个性解脱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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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用玄学课业上学得的《庄子》，来反讽陈教习的僵硬世俗，竟是尖锐而锋利，直刺得陈教习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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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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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姑子齐刷刷地掉头看向张绮。玄学虽然是一门重要课业，可她们只是一个姑子，平素学习时，都是姑且听之，姑且忘之。她们从来想不到，张绮这个看起来乖巧怯弱的姑子，竟把玄学学得如此精通还一口就驳倒了教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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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教习瞪大一双浑浊的眼，气喘吁吁地怒视着张绮，喝道：“你你……”你了一阵，他板着脸喝道：“好一个张氏阿绮，好一张利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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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依然歪着头，一派天真地看着他，见陈教习恼得话都说不完整了，她眨了眨眼，脆嫩嫩地说道：“教习为什么生气？你无端端辱骂阿绮的生母，阿绮都没有生气呢，教习为什么会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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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讽刺陈教习心胸狭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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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陈教习中指指着张绮，气得横眉怒目，胡子乱飞，整个人噎得转不过气来，却辩驳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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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大家族的谱牒源远流长，张氏家族更是如此。他毕生精力都用在其上，虽然知道普世之士都念唱玄学，可他哪里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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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要论所学博杂，他还真比不过张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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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站在后面，见到陈教习气得脸红耳赤，摇摇晃晃，吓得缩了缩头。她吐了吐丁香舌，自言自语道：“惨了，要是气坏了阿翁，岂不是大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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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声音依然不低，依然被陈教习听入耳中。见他摇摇欲坠的，张绮一缩头，连忙蹑手蹑脚地跑向门外，转眼便消失在课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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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张绮逃出老远，陈教习才回过神来。他对上一堂好奇地盯着自己的姑子，对上侯在门外偷听着的婢仆，突然记起，这学堂里发生的事，总是会很快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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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张绮刚才的那番话，也会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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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世都信玄学，她的话，会让自己成为世人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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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地一下，他的老脸再次涨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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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一溜出学堂，整个人便是一松。她跑到一侧花园里的池塘边，在假山旁蹲下，吐了吐舌头，悄悄想道：我正想一步步显出自己的才名呢，你这倔老头子就自己撞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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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一个个都拿母亲羞辱我唾骂我。我虽然也以母亲为耻，可万万不能让你们白白骂了去想到这里，她从鼻中发出一声轻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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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知道，各大权贵高官府中，也有一些或私奔或再嫁过的贵****。这些贵****一旦听到她此番言论，也会对她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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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没有躲多久，因为第二堂课是袁教习所授，于是时辰一到，她便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回到学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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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她进来时，众姑子都回过头盯视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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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低着头，乖巧地来到自己的几案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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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脚步声传来，众人嗡嗡声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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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袁教习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上次的仕女图，你们可有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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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姑子娇娇地应道：“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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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都摆在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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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低着头，也把自己的画作摆在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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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脚步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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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教习慢腾腾地挨个看来。在经过张绮时，他只是瞟了一眼，便转向另外一个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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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毫不停留，张绮失望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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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那两张上古琴谱的****还不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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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失望和胡思乱想中，一堂课业很快便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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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转身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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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院落里，她抱着枕头倒塌便睡。也不知是倦了还是怎么的，这一睡便是一个半时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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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脚步声蹬蹬蹬地传来。转眼砰地一声，阿绿冲入了她的寝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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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几婢好奇地望来时，阿绿手忙脚乱地把房门带上，再冲到张绮身边，小小声地说道：“阿绮，阿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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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懒洋洋地睁开眼，“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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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绮，你好懒呢，怎么还睡得着？那些婢女们都在说你呢，她们说你顶撞了陈教习，还说主母肯定会责罚你呢，你不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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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绿的声音有点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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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双眼弯成月牙儿，“不怕。”她的脸在枕头上蹭了两下，“我为母亲正名，乃是孝，我引玄据经，乃是才。又有孝名又有才名，张萧氏不敢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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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阿绿瞪大一双眼，一脸不解地看向自己，张绮想到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用？她又听不懂，便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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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身坐起，轻声道：“叫你打听的事，可有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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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那个阿月是府中的家生子……”张绮打断她的话头，低声说道：“不是这个，是萧郎提亲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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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绿摇了摇头，“还没有听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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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听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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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莫那个人做事，不会有头无尾。难不成他已经提了，只是消息被封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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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绮寻思了一会，道：“我们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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