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朝歌一别,常有大王行止落入小女耳中,以为大王对小女有意。然巫隗生于草原,自由自在惯了,不愿一生拘于宫墙之内,若大王强征小女入宫为妃,奈何?是以,小女自毁容颜,亦是为了永绝大王之念想。”
姬胡被她冷冰冰的话语激怒了,忿然站起:“你就这般厌恶孤么?”
巫隗何等聪慧之人,如何听不出姬胡语中无法抑制的愠怒,那是被突兀拒绝的痛。她一敛裙裾,肃然下拜道:“大王以为,小女无情么?实非如此,然吾爱君至甚,吾爱己更甚。故而有此举,万望大王原宥!”
姬胡茫然,忽而恍悟,轻吁一声:“说的也是。王宫高墙朱户,庭院深深,分明是一座囚笼。孤已入笼中,母后亦亡于彼,又怎能拘束于你?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深宫高墙又岂是你的归宿?何况……”
后半句他忍住没有说下去,自己与申姜的婚事是母亲番己定下的,无论从礼制还是孝道抑或是对亡母的深情来说,他都不能也不会违逆。申姜必定是自己的正宫王后,那么巫隗若入宫伴君,便只能如厉姞一般做个次妃而已。以巫隗之刚毅心志,岂肯屈居?如此,倒不如这般身在江湖,自由自在的好。
那双绝美的手又缓缓抬起,不知如何在头上一绕,黑冠黑丝依然故我,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小女虽不得长伴君,然处于江汉之远,定会为大王灭鄂宏图殚精竭虑,善加谋划,以襄助大王一臂之力。”平静淡漠的话语中渗着一丝细微的沙沙声,依稀秋夜苍凉的细雨。
又是默然良久,姬胡起身深深一躬,一句话没说下得乐楼去了。卫和已在楼下恭候良久,见周王面色不善,也没敢多说话,只低头告禀:“大王,祁仲的车已备好,是现在离谷吗?”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姬胡一拂袖,头也不回地走了。卫和紧跟于后。
晨晖之中,巫隗纤细的玄纱身影一直伫立于乐楼栏杆之后凝望,直到姬胡一行已消失于谷口,再也望不见。
她一转身,正对着林伯迎上来奏事,四目相对之时,林伯“啊”的一声,惊得后退了好几步。巫隗这才恍悟,苦笑着揭下了黏粘在脸上的暗红色疤印,一张绝美的脸庞呈现在晨光之中。
“啊……这,原来如此!”林伯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不可思议:“谷主何必如此?社领筹谋了这般久,如此一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入宫非我所愿,有些事,我不能也不愿去做。便是师父震怒,亡母含怨,我也不能以葬送自己的代价去做。除此之外,便无不可。”巫隗语中充满无奈。
林伯深知她的禀性,也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社中飞鹰传书,社领交代最重要的事情,谷主是否已向周王建言?”
巫隗唇边现出一丝讥讽之意:“不就是保举隗多友为征鄂之帅么?自然已说,但听不听可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重黎大师兄想掌控新边军,已经如此急不可待了么?不把隗多友这尊大佛挪走,大师兄又如何能如愿呢?”
南林社人都知道,重黎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军之主帅,好容易仗着做御前护卫头子的路子做了西六师的副帅,结果新边军成立,成了抗击猃狁的中流砥柱,西六师被架空。眼看夷人叛乱,江汉战端将起,赶紧走荣夷老师的路子调到成周八师,结果又兵败,真是步步不顺。
想起南林社这位喝凉水也会塞牙的大师兄,巫隗嘴角难掩一缕揶揄的笑意:“也不知大师兄现今如何了,听说他要与虢仲将军一道,裸身自囚入洛京请罪,呵呵呵!就这样还惦记着新边军?还是自求多福吧!”
成周八师兵败的消息传入两京,老周臣民瞠目结舌了。
此次出兵可谓举国同心。国人昂昂披戴,将士赳赳请战,庙堂谋划无一人持论相左,加之战场初期更是所向披靡,如何能一夜败军?太突兀了,太离奇了,真是不可思议。
无论是镐京还中洛邑,周人百姓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一口声叫嚷着此为夷人乱周伎俩。主理两京事务的召公虎将信将疑,立即派出亲信星夜赶赴淮水查实军情火速回报,一面派出飞骑请周王速速还京。
流言纷飞之际,王驾率先回了洛邑,纷乱的人心顿时有了主心骨。召伯虎奉召匆匆入得行宫,君臣相对良久默然。
还是姬胡先开口了:“少父也吓蒙了么?说话也!”
召伯虎一拱手道:“臣反复揣摩,此事纷繁芜杂,我王万莫轻躁处置也。”
姬胡大急拍案:“朝野议论汹汹,如何能细致梳理?涝水渠成,周室刚有复兴勃发之象,便遇此重挫,你我君臣何颜面对国人?”
召伯虎正色道:“治大国若烹小鲜。唯从容操持,大局可定也。毕竟鄂夷联手亦无力攻周,目下成周无覆灭之危,不需要快刀之法。目下所乱者,朝议民心也,战败之责也,以及善后诸事也。凡此等等牵涉广阔,一时处置不当,便会人心离散伤及国本。唯其如此,宁慢勿快,需反复斟酌而后动也。”
一番话说得姬胡频频点头,自亲政以来,他虽信重荣夷,但也明白若遇上关涉国本之大事,还是召伯虎处置更为妥当。盖因荣夷善出奇谋,料敌先机,但召伯虎更擅长于从全局考虑,遇事求稳,实乃治国之根本所需。
姬胡思忖一番,转身吩咐道:“长史记书:成周八师兵败相关事体,一应由相国召穆公统摄裁处。”
周王王书一颁,召伯虎立即开始处置诸般事务。首先是仔细揣摩调查此次败仗的全部因由,届时之评判才能使朝会大臣与四方诸侯咸服。同时派出王族老将前往成周大营部署接应败军事宜,务使异姓诸侯与夷人部族不敢在残军回撤时再生战端。
三日之后,正式军报与查军特使同时抵达洛邑,败军事由终于大白。
十一月底,败军回归成周大营。那日大将还京,三十六辆牛驾拉的木栅栏刑车沉重缓慢地驶过了洛水石桥。当先刑车上是自囚请罪的主帅虢仲,须发散乱衣甲皆无,背负粗大的荆条,古铜色的肩背鲜血淋漓,接着是副帅重黎……皆是此等形状,惨不忍睹。
原本义愤填膺空巷而出,只想唾骂败军之将的洛邑国人,忍不住地放声痛哭了……
初冬的瑟瑟寒风中,大周朝野沉浸于无边的刺骨悲凉之中。
十一月底,洛邑行宫大殿紧急朝会,专议战败罪责。虢仲等一班大将自请布衣负荆,悉数于大殿西南角落的一片草席上跪坐。举殿大臣与谒王诸侯们面若寒霜,一片肃杀。
姬胡面色铁青,对着殿下首座的召伯虎挥了挥手,便不再发一言。
“诸位臣公,”召伯虎从座中起身,“我军不意败于大青泽,夷人与鄂人弹冠相庆,国人物议汹汹。今日朝会,旨在厘清真相,明白罪责,妥为处置,以安国人,以定大局。为明事实,主帅虢仲当先行翔实陈述战事实情。来人,为虢将军卸去荆条,并设坐席。”
“不须。”虢仲推开了两名老内侍,依旧负着粗大的荆条霍然起身:“败军负罪,焉敢去荆入席。”
他赳赳前行几步,站定在两列朝臣坐席的中间甬道,向王座昂然一拱手:“罪臣虢仲,敢请我王许中军司马陈述战事,以明真相。”
姬胡冲相案一挥袖,召伯虎当即言道:“将军有公允之心,自当许之。”
中军司马是统率幕府总司军令之将官,率领所有司马处置各种军务,几类于后世的参谋长。统帅战法但定,中军司马一则作具体调遣,二则保管并记载统帅发出的所有军令。唯其如此,中军司马是对战场全局最熟悉且握有全部证据的将官。只要处以公心,一个中军司马最能说清战场诸般细节。
军旅传统,中军司马几乎总是由既有将军阅历又有文官阅历的文武兼通的“士将”担任。因为此等军职的特异性,许多国君重臣为了有效监控大军,总是尽可能地“举荐”自己的心腹做中军司马。
目下虢仲的中军司马,恰恰是召伯虎与三王子姬慈共同举荐的王族旁枝公子姬伯颜,从相府舍人一直到入军为高级参赞,不可谓不成功。虽是废王子皙之子,然毕竟时过境迁,王座已远,许多人早已模糊了他的出身。而只看重同为姬姓正统血脉的延续,又能文能武,实是中军司马的不二人选。
“末将如实禀报。”同样背负荆条布衣渗血的姬伯颜从罪将坐席区站起,从大军南下说起,一路攻陷无数夷寨,追击淮庆,再说到两次陷入埋伏的激战情势,无论是将帅谋划还是兵力调度,都是条分缕析有凭有据。整整说了一个时辰,大殿中都是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