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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八十六 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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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故,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千余年,大河清流滔滔,两岸人口聚拢日甚,村畴繁衍不息,已成我华夏丰腴腹地也。依禹之见,除非山林巨变,大河两岸山塬多成不毛之地,其时河水成泥,河床日高,定然成为华夏心腹之患。否则,大河永远都是天下第一水利!”


    “有见识!”荣夷拍案赞叹一句,转身揶揄地笑了:“诸位皆饱学之士,如何连“江河虽烈,禹后多利”这句断语也浑然不知了?”


    “哪有你太子傅的学问大呢?”一位白发苍苍的王族老臣硬邦邦顶了一句。


    荣夷正待反唇相讥,却听背后铁杖一点,立时恍然大悟:当此紧要之时,岂能自顾自炫示自家学问见识?心下一紧,当即向那位气乎乎翘着山羊胡子的老臣一拱手笑道:“荣夷鲁莽,诸位见谅,还是议决正事要紧。”


    回头一脸肃然:“还是请先生言讲一下关中水患如何整治吧!”


    “关中水患,实实在在乃是人祸也!”一双草鞋在厚厚的红毡上大跨前两步,姒禹对着王座一拱手慨然高声,语惊四座:“井田制百年,毛渠支渠堵塞无数,非但不能引水灌溉,反而旱时堵住水路,涝时则是一片汪洋,浸没庄稼无数。使得好好的良田,逐日成了白毛碱滩。而涝水近在咫尺,却不得灌溉,夹沙带泥年年淤积,河床年年抬高。若能清理井田众渠,疏通水路,再引涝水入渠,则关中几成沃野良田矣!


    远古之时,洪水荡荡怀山襄陵,天下庶民几成洞穴之兽。然有大禹出,率民治水,导百川入海,终成华夏水利伟业。由此观之,水患虽烈,终可治之。天下水患不足畏,唯畏官不任事。官不任事者,人祸之首也。世间百害皆可除,唯人祸难消也!”


    一番话掷地有声铿锵回荡,大臣们勃然变色。大周以仁治王道盛赞于天下,何曾被人公然指斥过官不任事人祸成灾?今日一个布衣草鞋的小小水工,如此在天子庙堂斥责周政,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臣请杀姒禹,以正天下视听!”周公定愤愤然喊了一句。


    “臣等请杀姒禹,为天下立威!”举殿一片呼应。


    只有荣夷与召伯虎没有说话。作为举荐人,荣夷实在没有想到姒禹会将水患归结到如此一个匪夷所思的话题上来,这还是水工么?如此狂悖之论,以厉王姬胡倔强的个性,岂能容得?


    刹那之间,荣夷后悔了,自己轻率地举荐了这个不识大体的水工,完全有可能连自己也卷了进去。当此之时不能轻举妄动,只有等天子开口了再说。


    召伯虎则是另一番心思,自己为相多年,不是没想过整修关中水利,却总是不能行事。姒禹所言“官不任事者,人祸之首也”分明是自己想说而又不好说的话。目下之策,不能杀姒禹,若姬胡动怒,自己也无论如何要保下此人,以为关中治水之砥柱。


    “臣启我王,”召伯虎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了:“姒禹虽诋毁周政,然终是有用之大才,当罚为官役,许其在关中渠道戴罪立功。”


    “召相差矣!”太仓令直指召伯虎:“诋毁先王之政,安可饶恕?”


    看着若无其事淡漠微笑的草鞋布衣水工,大臣们义愤填膺,齐齐地吼了一声:“诋毁周政,罪不可赦!”将目光一齐转向了王座。


    年轻的周厉王倏然睁开了一双锐利的鹰眼,一声冷笑道:“诋毁周政?谁个说说何为周政?姒禹又怎么诋毁了?”


    这冷冷一笑轻轻一问,大殿中骤然死一般寂静,大臣们张口结舌没有一个人开口。


    厉王脸色一沉,大袖一挥站了起来:“尔等私心,孤岂能不知?无非是怕孤脸上挂不住,都来逢迎。却没有一个人为国事着想,说一句耿耿直言。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此乃为臣之道也。曾几何时,我大周朝


    堂风习竟至于斯!”


    大臣们满面通红默然低头,一时大为尴尬。召伯虎与荣夷亦是如坐针毡。


    良久,姬胡转过身来肃然向姒禹深深一躬:“先生乃不世良臣也,姬胡谨受教。”


    姒禹不禁扑倒拜地:“关中庶民苦水旱之患久矣,大王但念之救之,姒禹愿戴罪效力,死不旋踵!”


    姬胡连忙降阶扶起姒禹,笑道:“周政之要,乃富民强国耳,岂有他哉!关中百姓乃孤之子民,敢不念之?先生耿耿风骨,孤敢不用之?”遂转过身面对朝臣道:“本王书令:命姒禹为关中总揽水利之水工令,总督治渠工程,民夫物料一统调度。太子傅荣夷协调。”


    “我王明断!”姒禹与荣夷尚未开口,举殿一声赞同。


    “先生还有何求,尽管说来。”厉王姬胡只目光炯炯地看着姒禹。


    “三年之期,姒禹定还大周一座关中粮仓!”


    姬胡哈哈大笑,一句话没说便消失在了朱红大屏之后。


    荣夷回到自己府中,心中亦是百味杂陈。原本通过中原之行,以及洛邑商战,他自认为自己已完全取得这位年轻天子的信重,可今日朝堂之事,令他背心隐隐发凉。这位刚刚二十岁的青年天子,其能力胸襟远超自己的想象范围,看来什么事都不能想得太简单了。如今当务之急,便是与姒禹同心协力,将关中水利整修之事尽心尽力办好,如此,才算在朝堂真正打下根基。


    于是,他吩咐家老闭门谢客,准备在灯下把姒禹拟定的井田干渠毛渠修整方略细细捋一遍。不料,刚展开第一卷,家老便神神秘秘地前来禀报:“重黎将军来了!”


    想到重黎身负王城护卫重责,若不是确有重要事宜,也不会昧时而来。荣夷只得轻叹一声:“让他进来吧!”


    在摇曳的灯光下,重黎的脸显得有几分虚幻:“师父,鄂城那边来消息了!”


    “哦?是鄂世子有下落了吗?”荣夷很有几分欣喜,自从铜绿山之战后,他手下的南林社也一直在寻找这位失踪的世子。


    “是的,原来他是被自请出宫的一个叫叔妘的宫女所救,现躲在随鄂边界的一座荒村里养病。这个宫女曾经在赶集之时,在镇子里打探如何医治失魂之人,因此社里才辗转得了消息。”


    “如此说来,鄂世子鲲经此一战,大受打击,心志崩溃,已成失魂之人?”荣夷眯缝着眼睛思量道。


    “大约不差,据说此宫女孤身入深林为鄂鲲采来古灵芝,食用后情况有所好转。但究竟如何,密探亦不好近身察探,亦不可知。我已吩咐他们假扮游方郎中前往细探。”


    荣夷微微点头,目光直视着桌上的灯火,若有所思:“这是一枚好棋子,得善加利用才行啊!”


    “师父……想如何利用这枚棋子?”重黎微微躬身,目光有些迷惑。


    荣夷微微探身,尽量压低声音道:“往鄂宫夷夫人处放些消息。”


    “啊?如此……夷夫人必会派人来除了鄂鲲的,师父想借刀杀人,除去鄂世子?”重黎有些不明白,费了半天劲打听这么个消失几个月的人,就为了杀他么?


    “杀了他?那还叫棋子么?”荣夷嗔怪地瞪了重黎一眼,捋了捋胡须道:“你吩咐鄂城分社,要多派人手,好生布置,定要护好鄂鲲的安全。此举只在逼那鄂鲲去国离乡,最好引他来王畿,老夫要下一盘大棋。”


    “诺!徒儿明白了。”重黎慨然一诺,却迟疑着不肯走。


    荣夷瞟了他一眼,顿时明白了徒弟的心思:“怎么?还是想去西六师?”


    “师父容禀!”重黎咬牙道:“徒儿来到镐京已有几年了,只是做个看守宫门,保卫周王之职,未曾到战场上驰骋功业,总是心有不甘。


    这回,好容易虢仲调离,大王却直接任命副帅狼贲为假帅。徒儿不敢多想,但求能去西六师做个副帅也就心满意足了。”


    “等隗多友入京领职,边军成立,西六师驰骋疆场的机会怕也是不多了。”荣夷淡淡说得一句,斜乜了一眼爱徒越来越涨红的脸色,最终松了口:“也罢,待隗多友去赴任了,我再在大王面前替你相请也就罢了!”


    “多谢师父成全!”重黎难得露出如此爽朗的笑容。


    鄂鲲吃了十日的灵芝汤,虽然意志依旧消沉,但好在神志已清醒过来。看着叔妘镇日里挂着一只缠着绷带的臂膀为自己忙碌着,老姑姑一介老妪,尚劳作不休,而自己好歹是个七尺男儿,怎能靠着女子养活?何况又非血亲。


    他决心寻些营生来做。这个村子人口不多,田地亦少,男人们除了耕作,闲暇时尚需渔猎贴补口粮。但目下行将入冬,渔猎已是行不通,此处之人便入深山砍些樵木,在山洞中制成炭火以供售卖。


    鄂鲲毕竟在洛邑经营过一段时间的商社,这让他对于商机的捕捉有了一份超于常人的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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