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刚刚开始消融,一辆厚帘篷车飞出王城,穿过镐京长街向东边的商坊辚辚而来。
镐京作为西周王都,平日里迎来送往的列国诸侯权臣无数,自然酒肆林立,繁华远胜于其他列国都城。在城东云集的各家铺子中,商人酒肆可算是最知名的老店了,主事者是西迁入关中的殷商遗民。在武王克商之前,殷商之民以善经商而闻名,历经数代而不衰。
此店自穆王时代建立,数十年认真操持,已成了镐京最为显赫的大酒肆。随着周王朝渐渐立稳根基,关中日渐富庶安稳,贵族奢侈之风渐起,亦有不少列国士子云集于此,意图寻找门路出身。商人酒肆应时就景,专一开辟了面对游学士子服务的低金寓所坊区,还特设凤鸣台,供游学士人们切磋学问。一时之间,此处声名大噪,成为镐京夜市最惹眼的去处。
厚帘篷车辚辚驶进车马场,一个身裹白狐皮袍的华贵公子扶轼下车,在家老的陪同下融进了灯火煌煌的门厅。当此之时,凤鸣台的入夜论战才刚刚开始。
台上一人散发长须身材高大,一领毛色闪亮的黑皮裘敞着胸怀,显出里头火红的贴身锦袍,富丽堂皇又略显倨傲,若非沟壑纵横的黝黑面庞与火焰般炽热的目光流露出一种特有的沧桑之感,几乎任谁都会认定这是一个贵族公子。
“我乃雒邑士人荣夷是也!”
台上此人一开口,台下一排排就案的士子们立即中止了众嘴议论,目光一齐聚向三尺余高的宽阔木台。荣夷继续说道:“在下荣夷坐凤鸣台论战三日,未遇败我之人!若今日再独孤求败,某当出函谷关归去是也!”
台下自然有人不服,高声发难:“足下既如此看轻我王都士子,那么吾有一问!”
“但说无妨。”
“何种人有实无名?何种人无实有名?何种人无名无实?”
“问得好!”台下一片鼓噪。
荣夷轻蔑一笑,叩着面前书案一字一顿清晰开口:“有实无名者,商贾是也。有财货积粟之实,而天下皆以其为贱,是故有其实而无其名也。无其实而有其名者,农夫是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暴背而耕,凿井而饮,终生有温饱之累!然则,天下皆以农为本,重农尚农,呼农夫为天,此乃无其实而有其名者也!”
“那无名无实者何种人?”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无其名而又无其实者,当今周天子是也。”荣夷悠然一笑。
“《周礼》煌煌,荣子休得胡言!”有人陡然高声指斥。
“对呀,此乃王都,休得累及我等!”台下一片呼应。
“诸位,听某一言!”一位身穿华贵锦袍的中年男子立了起来,向四座一拱手:“吾乃酒肆主家商子是也,天下论战,若不涉政则无以见真章。何况我大周素有庶民论政之习统,《周礼》煌煌,却从不嵌人之口。诸位何惧之有?”
“说得好!然身为周民,敢问荣夷先生据何说我王无名无实?”有人高声诘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这大周天下,遑论函谷关外,便是这关中王畿之地,天子完全掌控之土地又有几何?庶民百姓,是畏惧天子的更多?还是畏惧自己的封君的更多呢?”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有人惊呼一声:“此人如此胆大包天!裂土封君乃我大周立国执政之根基,莫非汝竟敢质疑于此乎?”
“非也。”荣夷诡秘一笑:“《周礼》别嫡庶贵贱,分亲疏远近,以此为分封之根由。而周天下土地有限,王室子弟代代繁衍,如此分封下去,又有几多土地可封?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食古不化,不因循而变,终会动摇天下生民之根本。”
此一番话出口,台下士子纵是心里再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是实情。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有人扯起嗓子反将一军:“你说的头头是道,莫非你有破解之策?”
荣夷傲然一笑:“通则变,变则通。此中奥曲非权柄在手者不可听,诸位见谅。”说完,目光似乎不在意地扫了角落里的那位白狐皮袍的贵公子,似有挑衅之意。
召伯虎却听不下去了,愤然起身,撩开白狐袍,举步昂昂向外走去。
荣夷在众人讶然的目光下退入后台,商子迎上前来,低声说道:“他竟然走了,看来召国公也不是什么心胸大度之人啊!”
荣夷淡然一笑:“意料之中,某此番设论战擂台只为试探相国大人对改制之态度,看来他还是维护《周礼》的,毕竟是姬姓贵族嘛!就是不知周王的态度如何了------这样,我先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你在此地继续探听消息,尤其是关于那位少年天子的。”
“诺,属下知道了。”商子躬身应了一声,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宫里隐约有些传闻,说天子对于井田侵地案的处置似有不满。觉得对那些幕后贵人们只是削减爵邑,太过了轻飘了。”
“是吗?”荣夷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这就是《周礼》,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哼!”一股怨愤的火焰在他的眼底燃起------
马蹄沓沓车声辚辚,这辆罕见的大型篷车穿行在石板大道,透过茫茫夜色街边灯火一片片流云般掠过,马车平稳得觉察不出任何颠簸。
“密叔,”车厢内传出呼唤声:“明日且去探听一番,这个荣夷是否真的如他所说会离开镐京?”
“诺!”密叔应声,略觉愤然道:“此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如此妄议《周礼》,还诘难分封制?卫侯怎么会举荐这么狂妄的一个人为王师?若他真的当了太傅,真想不到大王会被他教成什么样子?”
“是啊,幸好幸好------”车厢里传来召伯虎的喃喃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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