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伯余的语速明显加快:「我快不行了。你不要怪你母亲,她这辈子命已够苦的了。其实,也不能怪姬郑。本来,一个男人得了像玉隗这样的妻子,谁不是如获至宝?可时间长了,周围的人风言风语,让他抬不起头来。他不能恨先侯,也不能报复我,甚至连你都得给三分颜面,就只能拿你母亲出气了。
我一直派人在外头打听着玉隗的消息,知道她过得不好,我心如刀绞。后来,想出一个歪主意,给姬郑送了两名姬妾去。本意是让他待玉隗好些,谁知他像悟到了什么似的。之后,他每次殴打玉隗,都能从我那里得到些许好处,比如钱财,田地,奴仆,甚至是升官进爵------
终于有一回,玉隗受不了了,主动托人找我。她对我说只要我能自此护着她们母子,她什么都答应我。后来,我便找机会把姬郑调往成周八师,长年驻守函谷关,玉隗的日子这才松快许多。」
「你别说了,别说了!」隗多友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懑,天月剑一挥,烛影在剑风中一晃,幸而没有熄灭,他愤怒地吼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算什么?害了我们母子,又来施舍可怜我们,有意思吗?」
「是我害的吗?」卫伯余也提高了嗓门:「那件事后,父侯将我母子完全抛至脑后,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这一切都是谁设的局?谁才是最大的受益者?」1
隗多友心中念头一动:「你是说------那个侍婢?那个替你传诗给我娘的侍婢?她是谁?」
卫伯余轻舒一口气:「你终于明白了!这些事也是后来我才慢慢知晓的,当年玉隗根本没收到我写的诗,她去菊园真的是练歌的,那时父侯即将生辰,她那段时间每到申时都会去的。至于我母亲,也是那个侍婢报告说,玉隗跟一个侍卫好上了,要在那时私会。我母亲认为这是扳倒玉隗的好机会,根本不知道那侍婢所说的奸夫就是我。
那侍婢本有姿色,虽不如玉隗,但在卫宫中也算是出色的了。我母亲一直压着她,可在玉隗身边时,毕竟得到了我父侯的关注。玉隗出宫后,这侍婢举告有功,被升为次妃,一举顶替了玉隗的地位,成为卫宫第一宠妃。逼得我母亲郁郁而死,她又被立为正夫人,她是谁,不用我多说了吧?」1
隗多友只觉手脚冰凉,心中惊疑不定:他说的是真的吗?难道,我一直都在认贼作父不成?不,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就是事实!」卫伯余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份帛书,展开来,用食指蘸了自己腿上的鲜血,在帛书最后签了名,递给隗多友:「这是太夫人一直逼我签的让位诏书,现在,我已署了名。你出去交给和弟。以后,他就是卫国的新君了。其实,我心里明白,我卫余是个庸人,无德无才,易上人当。和弟文韬武略比我强得多,也比我更适合这个君位。我只是------恨他的母亲,与他无关!」
隗多友接过帛书,卫伯余欣慰地长舒一口气:「我终于可以放心去见父侯与玉隗了!」
他忽然直盯着隗多友的眼睛:「子良,可以让我摸一摸你的眼睛吗?那是跟阿玉一模一样的眸子,管姬也有------可是她终究不是阿玉,不是!」
隗多友迟疑地走近,卫伯余抬手轻轻触了触那琥珀色的眼眸,隗多友只觉眼皮一阵冰凉,再睁眼时,卫伯余已气绝了。他叹了口气,合上了卫伯余的双目,转身向墓道上方走去------
在隗多友二十一岁的人生中,还从未走过如此漫长而幽暗的道路。
他挨着墓道的夯土壁,手脚并用摸索着一步步向上蹭着,耳畔回想的却是母亲临终前对自己的最后嘱咐。那时,母亲已是奄奄一息,可还是挣扎着对自己说:
「友儿,娘这一生就是吃了轻信他人的亏,害了自己,更害了你。如今,后悔也晚了。你早知姬郑非你生父,娘出卫宫时已有身孕,是卫侯的,你本该是卫国的公子。姬郑,卫侯------他们一个比一个更不堪------世子,倒对为娘有那么一分真意,可他还是更爱自己一些。友儿,娘去了,以后你若想活得自在,还是离开卫国这个是非之地的好。」
是啊!如今真相已明,自己怎么可能屈居于那蛇蝎心肠的太夫人手下,听她差遣呢?可是离开朝歌,自己又能去哪里呢?隗戎残部已被他自己全部迁入卫境,自此后天下再无隗戎,草原亦非他容身之所。天下之大,何处可依?1
不知摸索了多久,头顶上方攸地漏进一线光亮,接着是在墓道口警戒的士兵欢呼起来:「隗将军出来了!」
卫和紧赶上来拉住他,一脸关切地嘘寒问暖,隗多友心里膈应,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胳膊,从怀中拿出那方帛书:「公子,这是他------留给你的。」
卫和打开帛书,从第一行读起,当目光落到最后用鲜血蘸写的署名后,嘴角抽搐了几下,将帛书递给急切凑上来的公孙禹。后者喜形于色:「公子,太好了!这样,您嗣位为新君就更是名正言顺,水到渠成了!」
「他------真的在墓道里吗?」卫和没有理会公孙禹,径自问隗多友。
「是的,他腿上受了箭伤,将帛书交给臣后,便因失血过多咽了气。」隗多友抬起头,迟疑地问:「公子,要不要将他的遗体挪出来,好生安葬?」
「公子不可!」卫和还来不及回答,荣夷紧上一步低声反对。他挥手让四周的侍兵们后退几步,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公子,若将卫伯余之尸抬出墓道,入殓收殡,他受箭伤的事必会泄露出去。届时,人言鼎沸,于公子甚为不利。不如就此封了墓道,对外头就说嗣君纯孝,绝食自殉先君,如何?」
卫和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一会儿看着手中帛书,一会儿看看黑洞洞的墓道口,似是难以决择。公孙禹急了:「公子,事不宜迟。速速了结此事,迟恐生变哪!」有一句话他不好说,依着隗多友与卫伯余的关系,他严重怀疑此人未死,而是躲在墓道里,待机出逃。不如封了墓道,让他彻底死绝的好。
他的这层意思,卫和如何不明白?他仰天长吁一口气,点了点头,公孙禹如释重负,转身命令道:「封了墓道!」
朝歌今年入冬以后,只是一味地干冷,入冬快一个月了,竟一场雪也未下。直到腊月初二,天空方阴了下来,苍黑的云压得很低,没有风,又冷又闷。当晚申时,才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飘下,然而始终下不大,只如烟雾一般,在寂静无人的街上飘来荡去。
南城门靠里北侧开着一家小酒馆,由于附近住的都是些庶民,这酒馆也十分的简陋,南边的土墙已裂了一道指许宽的缝隙,为防透风,店家只用了几块粗布胡乱挡住,在土墙下又堆了半人多高的砖垛。有这砖垛顶着,土墙便不至坍塌。屋中只摆了三张方桌,桌下铺着的草席多年不曾更换,黑糊糊的,破着许多大洞,隐隐地,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店中只有四个客人,似都是认识的,围着火炉鞠跽而坐,火炉上热着酒。四个人每人手里拿着一条咸鱼干,声音低低地在聚谈着什么,时而爆发出一阵会心的大笑。
门口挂着挡风的破帘子被掀起,围炉而坐的四个人被渗进来的冷风激得身子一颤,正要发作,却见十几个人鱼贯而入。对方人多阵势大,这四个人只好各自裹紧深衣,靠着火炉坐近了些,一面去取炉上的那壶热酒,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新进来的这些人。
这些人装束整齐,看衣着不似卫国本地人,倒像是哪个豪门大族家主的仆役之流。为首的是一个四十来岁,方面阔耳的汉子。小店本不大,这些人一进来,便呼拉拉占满了所有方桌,好在他们似乎赶了很长的路程,一坐下来便只管向伙计要吃要喝,一点没有找麻烦的意思。前头四个人这才放下戒心,继续方才的话题。
「老天是有感应的。」一位老者神神秘秘地说道:「咱们卫国新君刚即位,马上就下雪了。这所谓「瑞雪兆丰年」,等开了春定是个好年成。」
「您老说的是啊。」坐在他下首的中年汉子应道:「去年被戎人围城,又遭了蝗灾,当时您老就说了,这是嗣君无德,上天降的灾祸。可是应了呢!只不过呢,」他迟疑了会:「这新君即位,大赏功臣。怎么不见封赏隗将军呢?这朝歌城谁不知道,隗子良可是咱们卫国的「战神」哪!解围朝歌,北定隗戎,哪样不是居功至伟?怎的不见封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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