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提督已有五十多岁，留着一抹小胡子，精瘦精瘦的身材上搭着一件不合身的宽大紫色制服，肩章上印有红色的五条杠——这是提督的标志。


    乍一看不是个令人亲近的面相，甚至有些刻薄和凶悍。


    很多士兵和巡查官第一次见到第三提督，都会在他威严的气质下腿软。


    只有熟悉了一阵，才会发现，第三提督阁下没有架子而且相当好说话，说是个老顽童也不为过。


    由他负责的c区，在繁荣时代经济发达人口众多，五六个特大型城市都聚集在此，被空之精灵攻陷之后，这里成了全球最危险的地区之一。


    除了c180号这块啃不下的硬骨头，至少还有十几个完全变异种盘踞在其他城市。


    出巡队伍的死亡率一直居高不下。


    提督的头发肉眼可见地白了一大片。


    林宵向他报告了种植区的遭遇和造成的损失。


    提督一下又一下摸着秃了一半的脑袋，硬生生又摸掉了几缕头发，愁眉苦脸地说：“知道了，你们去休息吧。”


    林宵道：“那种植区的工作还需要进行下去吗？”


    “要，当然要，不过苏印风受伤了，就好好修养吧，我会派其他队伍过去的，而且，”他放缓了语气，“c180号好像是……”


    林宵沉默不语，提督阁下咳了一声，适时地终止了这个话题：“总之，你们就先待命吧，有了其他工作我会通知你的。”


    林宵：“是。”


    提督看着他，和蔼可亲地笑道：“难得的假期，好好放松一下吧，别整天垂头丧气跟丢了媳妇似的，年轻人，要昂起头来。”


    林宵有气无力地跟着笑了笑。


    出了门，苏印风就冲着紧闭的门板，用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说：“可真会站着说话不腰疼，合着不是您上战场。”


    林宵踹了他一脚：“提督也是好心，怎么说话这么冲呢，你到底看不惯他什么？”


    苏印风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我看不惯一切坐办公室还颐指气使的家伙们。”


    林宵道：“第三提督脾气够好了，你是没见过第七提督，体型和脾气都跟煤气罐似的，肚子里是油脂，脑子里就是煤气，一点就着。”


    苏印风：“反正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伪善，脾气好不好都一样，不过是哄着你干活和骂着你干活的区别而已。”


    林宵：“你的思想倒也不必这么黑暗。”


    苏印风叹气：“还是太年轻。”


    林宵：“我比你大。”


    两人一路边走边吵地回到了调整室，一打开门，就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冲他们笑道：“呦，精神不错嘛。”


    林宵呆了一呆：“方叔叔，你怎么到这来了？！”


    面前的男人年过五十，样貌却显得极年轻，说是三十出头也不为过，一张晒得黝黑的古铜色脸庞，只有笑的时候眼角才会窜出一条条细细的鱼尾纹，却并不显得老态，反而增添了一种被岁月浸染出来的成熟魅力。


    方志昀身为稀少的特级巡查官，无论是工作还是调动都极为自由，表面上隶属第五提督，实际上他可以越过提督这一级，直接听命于副司令阿齐兹。


    方志昀在人类时代就是军人，跟林宵的父亲是战友，林父林母去世之后，他把林宵和他的弟弟林洁接到家里来，视如己出，与自己的儿子一同抚养成人。


    没错，他是方绍的父亲。


    “有个要紧的差事，”方志昀笑呵呵地说，目光落到苏印风缠着纱布的手上，“怎么刚来就挂彩了？”


    苏印风咕哝道：“遇上个难缠的家伙。”


    林宵掐了一下他的腰，苏印风心领神会地拿起杯子，借口打水飞速闪人。


    他一走，林宵的神情立刻落寞下来，他看了一圈调整室，确定没有其他人了，这才低声说：“其实，今天我见到方绍了。”


    “……”


    听完了林宵的叙述，方志昀默默地点上一根烟。


    他吐了口烟圈，仰头注视着天花板，对着雪白刺目的节能灯，闭上了眼睛。


    “我早就想到了，他留在上面，不可能还会作为人类活着。”


    他动作缓慢地捏了捏鼻梁，第一次表现出了一个年过半百之人的愁苦：“他要是死了该多好。”


    林宵愧疚地低下头：“对不起。”


    方志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抬起头来，这不怪你，你不必道歉。”


    五年前，空之精灵来袭时，方绍和林宵还在上大学。


    灾难来得猝不及防，几乎是顷刻间，全校有一半的人太阳穴上都被开了洞，他们在校道上走着，在教室里上课，在餐厅吃饭，突然就被一大片极速飞行的淡蓝色小人扑了脸。


    仅仅过了十多分钟，这些倒地的人们又站了起来。


    他们有的鼻歪眼斜变得奇丑无比，有些还是原来的样貌，但无一例外都开始疯狂攻击其他人。


    校长在灾难的开始，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跟随人流逃离教职工楼，一脚踩空摔在了楼梯上，又被惊恐的人群踩了几百脚，死得那叫一个惨烈。


    没有人管理的学校陷入无比的混乱状态。


    过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有逃出去的教师带着警察来搜索幸存者。


    当时方绍和林宵藏在男厕所里，听到外面的骚乱和此起彼伏的呼救声，决定冒险逃出教学楼。


    好不容易来到了外面，向不远处的黄色校车拼命狂奔，然而，却正好赶上了又一波空之精灵的狂潮。


    林宵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一天一夜没有休息没有喝水吃饭，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完全没有实感。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跑，跑上校车，他们就能得救。


    所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步步紧逼，大有铺天盖地之势的空之精灵。


    他只看到校车里一张张恐惧又扭曲的面孔，只听到一声声奔溃的喊叫。


    “快走！”


    “等什么呢快关车门啊！”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你想让我们都死吗！”


    门口的老师挣扎着，最后咬了咬牙，就要关上车门。


    突然间，他的后背被人狠狠地向前一推。


    毫无力气的他整个人直接扑到关了一半的车门上。


    老师立刻连抱带拽地将他拖上了校车。


    身后，车门被毫不犹豫地关闭了。


    他懵懵懂懂地回头，向窗户外面望去。


    他看到，方绍抱着头滚倒在地上，数不清的空之精灵伸着细长的手臂，死死地钉在他的头上、背上、胸口上、蜷缩着的两条腿上，将他完全包裹了起来。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方绍。


    林宵偶尔会想，如果他那个时候回头拉一把方绍，结局会不会不同呢？


    也有可能两人一起变异。


    怎么想都已于事无补，现在的他除了正视现实，什么也做不到。林宵摇了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问道：“阿姨最近怎么样，身体好吗？”


    “身体是没毛病，精神还是老样子，”方志昀吐了口烟圈，“你知道，方绍失踪后她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而且最近好像越来越差了……”


    林宵道：“那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她为好。”


    方志昀点头：“那是自然。”


    “等我休假的时候，回去看看她，她还是很喜欢吃老刘家的鲜花饼吧，听说他家的店在地下c区重新开业了。”


    方志昀笑着拍拍他的肩：“你人回去她就很开心了。”


    爷俩儿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时候不早了，方志昀要尽快回e区，他身为特级巡查官，事务繁忙，这次谈话不过是偷得半日闲。


    临走时，他突然郑重地握住林宵的手：“小林，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林宵一下子紧张起来：“您说。”


    “如果你继续待在c区，可能会再次见到方绍，”方志昀犹豫着，吞吞吐吐地说，“我不奢求什么，我知道他必定会被消灭，我只希望，希望你能把他的尸体带回来。”


    这个当了半辈子兵的男人慢慢地哽咽了：“我只想、再看看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