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暗淡,悠长的走廊,铁栅栏割裂着时间。
一个年轻的侍从,扶着形容憔悴的子兰。
这位兰帅,发丝见白手枯槁无光,走起路来一顿一顿的。
侍从感觉到手里轻飘飘的,只要他轻轻一推,这个老人便会摔碎。
子兰不甚高,两双眼睛似乎可以洞穿风尘。
冷淡的眼神,就像一般的高位者一样没有半点情感。
他穿着商人以之为耻的礼服,纯黑色熏红镶边,头上一个皮帽,插着两根羽毛,红色的。
腰间配着他一直以来的长剑,左边是一块夔龙玉佩。
君子服玉,缓步从容(主要是跑起来玉佩会撞碎)。
一只枯瘦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剑柄,大指姆死死地顶在剑鞘上(长剑悬挂并不平衡,需要手压着不然会翘起)。
脸上没有表情,但是看得出来他很愤怒。
霍山的记者,无礼而肤浅,不给他最后一点尊严。
一种无力的感觉,席卷了这个男人,毫无办法。
叮当~
玉佩轻轻地一声脆响,子兰的步幅没有调整好,两片玉佩轻轻地撞击在一起,一片青绿色铿然落地。
无故玉碎,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将军~”
侍从蹲下身,去捡那碎玉。
子兰斜斜地看了一眼前面,松开侍从的搀扶,直直往前走了。
“将军!”作为侍从,他跟随子兰几十年,这位主人对于自己的仪态,相当的注意,这是第一次把象征身份的玉佩碎,也不管。
“捡起来,便可以不缺么?”
子兰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体已经穿过了两个栏杆的阴影。
在空阔的走廊里,他的声音嘶哑又低沉。
让人听着有那么一点不忍心。
踏!
子兰再无顾及往前走去。
狭管效应吹起的冷风,从他宽大的袖子倒灌到胸膛里,冷冷的。
转过这长廊,便是羁押成离的房间。
推开铁门,里面没有开灯,黑黢黢的一片,看不大真切。
一个背影,对着墙壁,羸弱又挺立。
听得身后门声,那人身体一颤,但是没有转过身来。
“兰帅,老臣有负滕公所托...”语气平淡,没有过多的精神波动。
“我亦愧对先公先王,何以有责于执兵之人,”子兰扶着墙,就要就地坐下来。
侍从正待扶他,却是给他一甩,挣脱了。
一个强者,最厌恶的是有人把他看成需要帮助的人,“出去!”
“将军!”
“出去,”说这句话的时候,子兰的气息明显不稳,甚至没忍住咳嗽了出来。
那侍从看了一眼子兰,虽然说很担心,却还是退了出去。
“兰帅,何以见我于囹圄,”成离从黑暗的角落发出一声幽怨的声音。
子兰身在高位,却不用成离。
而临难之际,又让他去送死的可就是子兰,为了帝国的胜利,他甚至牺牲了一个最有作为的儿子。
从个人角度来说,成离对于子兰是仇恨的。
子兰坐在了冰冷的地上,盘起腿,扶着墙喘了一口粗气。
“滕公临终脱言于我,成氏国之柱石,六氏比之远矣!”(你比那些子姓的宗亲可靠多了)
“若之贤,丘陵也,离之贤,日月也,人竟毁之,只添笑耳。”
“我为你,添一羽翼,夹辅我商。”
“初,我以为非也。不用成君。”
说道这里成离身体一颤,这个世界生他的是父母,给他庇护的是周王,但是真正了解他的还是已经死了的滕公。
子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用一个非常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拔擢原野,非不用你,而是不能用。”
“公以为,我非子姓,不能久用?”成离怎么不知道他们的顾虑呢,一个周王的义子,怎么也不能摆脱投降者的身份。
“非也,”子兰摇了摇头。
作为一个国家权力决策中心人物,他对于一个人的衡量,只在于对于国家有利与否。
“我若用你,则帝国倾覆。”子兰考虑的问题更多。
虽然这句话说得很重,但是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一则,他是投降的人,如果得到重用,那么对于道德来说是一种败坏。
不能塑造军人,宗君报国的思想,这是统治者需要避免的。
二则,能力的问题,作为金字塔顶端的人,他考虑的事情是,一个有能力没野心的人才能固定他的统治。
成离的能力很强,子兰自问没有那个实力完全压制住他。(野心是不能被看出来的,主要是上位都会预设全体下属都有野心)
三则,原野的原因。
虽然比起来,原野作为一个新人,他的手段和谋略稍逊一筹。
甚至于他的野心都比成离要打,也更加危险。
但是对于子兰来说,他都要更适合,地位本身很低。
他就算很有野心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危害到自己,所谓驱虎吞狼。(原野可不一定比成离危险)
聪明人,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只需要一句帝国倾覆就能把这么多意思传递过去。(我不相信)
“为今公来何意?”
成离没有怪子兰,他知道换成是自己,到那个位置,其实做的事情也一样。
“今日无故玉碎,”子兰没有说来干什么,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来干什么。
子兰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铜钱,摇晃了好几下。
硁硁~
金属驳杂地撞击声,细细碎碎,很是有趣。
“成公,你还有甚么牵挂么?”子兰轻轻将铜钱扣在地上,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这个年迈的身影。
成离忽然站起身来,他将仅有的光明一并带走了。
“无,”成离回答地很干脆。
他没有妻子,至于后代本来是有的,打完仗就没有了。
孑然一身,对于整个世上也无恩怨,是当得起这个无字。
“那么阁下何不自我了断?”子兰目光中精光猛现。
“自我了断?”成离先是一怒,但这一怒转瞬而去。
“为何?”
子兰将铜钱用手盖着,轻轻的抹平,眼睛去没看这卦象。
“城邦为何不杀你?”
“这...”
成离怎么会知道他早就被忘了,根本不是杀不杀的问题。
“商贾之道,在于估值,囤积,出仓!”子兰说话有一句每一句的。
无非就是说城邦可能认为奇货可居,在成离身上投资。
“那...”
“将军既然了无牵挂,何不玉碎而不瓦全,保存名节。”
哗啦,子兰将九枚铜币完全展开。
成离愣愣地看到了上面的卦象,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
朱注:以阴柔不中正,而履重险之间,来往皆险。前险而后枕,其陷益深,不可用也。
“坎卦,一柔弱之身,陷入绝地,将军以为如何?”
子兰没有多说什么,这卦象何其的凶险,根本毫无利好可言。
作为一个巫术昌明的国家,他们所受到的卦象影响,绝对超过正常人的理解范围。
“昊天亡我?”
“将军对我的事情可有耳闻?”子兰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提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不知,但闻其详?”
“我发于东海之滨,受滕公提携,入盟府,得见幸与我王。”
“少战于河、曲、徐诸地,皆无往不利,位列帝师。”
“滕公薨,始出入宫中,逾得帝宠。”
“受昊天之运备幽咽宵小,奈何六氏之乱,神器崩裂。”
“我以为祭祀鲜洁,孜孜不倦,可消受辱于夷人。”
“王赐我节杖,北出诸山...”子兰一行清泪,流了下来。
他很委屈,一个一直为了帝国服务的人,被这群人推到了受辱的绞刑架上。
不公平。
“本当葬身鱼凫...”
成离沉默了。
子兰跟他讲这些自然不是闲着没事干,他要弄一个共情。所谓兔死狐悲。
子兰以堂堂帝师之名,竟然也被人拉出来受辱,成离要是可能的话,那么也不出其外。
“铿!”子兰将腰间的佩剑,直接丢了过去。
在地上嗑蹦一声,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
“你怕死么?”子兰狠狠地盯着这个手下,就像盯着一个敌人一样。
“刷!”子兰将地上的青铜剑一把抽了出来。
那青铜剑,闪过一道漆黑的寒芒,照亮了子兰深色的双眼。
就在成离一脸震惊中,他将青铜剑对准了自己的脖子,一剑拉过。
鲜红的血液,喷射而出。
夸!
子兰将青铜剑丢在了地上,用一个非常嘶哑的声音说道,“懦夫!”
“我...”成离的cpu都快被干废了。
这人一上来,就一顿输出,连自己都不放过,一刀就嘎了。
“我之今日,必然也是你之明日。”
成离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散发出空洞,他害怕了。
对于他来说,壮烈的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体面地死亡。
“来吧...”汩汩地血流,让子兰已经说不全一句话来,嘴角的鲜血不断喷涌,后面的话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好吧。”
成离捡起了地上的青铜剑,举起,对准自己的脖子,然后闭上了眼睛。
用力,一阵刺痛贯穿他的颅骨。
踏踏踏~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