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人间悲伤
人算不如天算。事态朝着严峻方面和严重方向发展。
李立光回到岳父家,发现岳母的痢疾和拉肚子过后的呕吐,比前一天更厉害,岳母自身也感觉到全身乏力。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岳父还好。
岳父岳母都是青钢人。在李立光好说歹说下,老两口才答应第二天去青钢区的医院检查。
答应过程中,岳母还唠叨,说每年都有几次身体不适,拉肚子也是每年都有那么一两次的,从来没有坏过事,吃几次藿香正气丸就会好的。岳父也在旁边敲边鼓,说大过节的,看医生不吉利。再说,老婆子的毛病我一清二楚,坏不了事。
但李立光还是坚持要上医院,并且在面对老人的固执时,说了一句很严重的话,“你们不去,传染给了我怎么办?我六十岁无所谓了,要是传染给了荭荭怎么办?”
老头子这才不再帮老婆子站台;老婆子也噤若寒蝉,连呕吐前的痛苦样子都避着女婿。
可是第二天到青钢医院时,看病的太多,排不上号,那里也不是这次霍乱收治的定点医院。高老头找以前的熟人,但八十多岁的人,认识的熟人中大多也是耄耋之年的老头、老太,再电话通过老头、老太问到下辈或下下辈的年轻人时,人家都忙着,在电话中礼貌地说着好听的话,笑着温婉地拒绝。
两老人这才真着急了。
李立光最后才决定给梁伟达打电话。
他其实在商量去医院前,提出过要去第一公民医院,是岳父认为,第一医院在江北,远不说,还没有青钢自己的医院有安全感。
岳父的话有道理,李立光也就没有坚持。
但现在,必须要联系第一医院了。
电话打过去,梁伟达倒是热心,虽然责怪他昨天下午叮嘱他的事没有回复他,但还是答应马上紧急呼叫“家里那位”。他叮嘱的事其实就是全家要及时到医院去做检查。
梁伟达说话算话,半个小时后电话回过来了,让李立光下午三点前带着老人去第一医,并把“家里那位”——杨捷主任的电话告诉了李立光。
梁伟达同时语重心长地对李立光强调说,这次是比sars更严重的超级霍乱,它不但通过食品、水传染,甚至还通过皮肤接触。昨天国师钟黄山都已经肯定人传人了,联合国开始重视了,我们更不能轻视。
讲老实话,李立光现在不敢轻慢了,他急忙打开手机去翻看微信朋友圈。这才发现,两天时间,牛城霍乱的新闻已经铺天盖地。
一向理智的他,竟有了慌乱。
但他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不久就沉静下来,并告诉自己:该来的会来,该走的留不住,我们——自己——挺住!
容不得再思考,他马上给梁伟达“我家那位”去电话,约定检查时间;然后告诉岳父老高,收拾住院和隔离时要用的生活用品,以及做好三个人一同检查的准备。
接着,坐下来思考:还要做什么,还有哪里没有准备好。
突然叫起一声糟糕,瞪眼岳父:“陪我喝酒的那两个叫什么?一个东北的,一个温州老板,他们,你老人家马上联系。”
高老头蒙了,沙哑着声音说:“立光!你要讲么事?莫吓我!”
李立光也觉得自己瞪眼挺吓人的。人生几十年,审案审多了,对谁都瞪眼,讲起来就吓人哪!于是赶紧让自己平静,小声且以商量的口吻道:“我建议您,马上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下午三点一起到第一医做检查,金银潭也行,中心医院也可以,去前洗干净身子,不要与任何人皮肤接触。”
觉察到岳父无所谓的样子,便生气地喊:“您记住了没?快打电话呀!”
老人被女婿从来没有过的吼声吓住,三步变成两步到书房去找手机。老人的手机就如现在的老板,没有不行,但没必要时时带在身边;而年轻人的手机也正如他们的女友或男友,永远伴随身边,一刻不见就心里发慌。
老人找来手机后,举着手机小心翼翼地问:“刚才没讲完,联系战友,要搞么事?”
“联系他们,医院检查,下午三点,刻不容缓!去医院最好自己开车,莫随意走动,不与人接触,莫与家中以前没有接触过的亲朋来往。下午我们也不能坐公交,要打出租车,提早约好司机。”
前法官仿如作战前动员,把本来就紧张的气氛搞得几乎凝固。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上午发现,刚才又在朋友圈看见那么多人赌咒发誓,论谁都不会再怀疑,都感觉到事态非常严重。于是又忽然想起三天没有给女儿电话和微信了,要跟她联系,要叮嘱女儿不能来牛城,也不要去其他的地方。
其实女儿李荭在前天已经给外公外婆来过电话,欢欢喜喜地提早给老人拜节,祝福长寿。之后在昨天晚上又给老爸微信留言,说的还是霍乱的事。当然,这之中,芳芳也来过电话。
但居然,李立光都没有看!
平时用微信不多,加之岳父母家没有宽带,自然也就没有网络,用手机流量除非有急用,一般不打开,节省流量。早在去年芳芳有过安排:要将猫城家里的宽带升级,从每月限制使用提升到无限量使用,每个月只要多出几十块钱,根本算不上大花销。但李立光不同意,他认为人类使用微信和网络太多,导致大脑退化,人类耽误在无效、无聊的娱乐、社交中,这是人类弱智、退化的表现。
他反对这种因科技带来的信息爆棚和不安静的生存环境。因此,经常自虐性地关网,对女儿和芳芳说,这是以身作则从自己做起。
可这一次,女儿的留言和芳芳的电话,以及最新的朋友圈新闻却被他这样野蛮地耽误了。他带着愧疚的心情回复女儿时,显得很没自信,或说自欺欺人地说,牛城确实发现了霍乱,但问题不大。
谁知女儿正在线上,很快回复:谁说问题不大,历史上绝无仅有,比1932年的还大,还厉害。爸,你就别骗我了。
一会,当女儿说芳芳姐要跟他说话时,李立光却一声不吭地挂掉了——他还在生芳芳的气。国庆前就说好要她跟自己一起到牛城,她就是不答应。
说人老如孩童。从这一点来看,咱们的前法官,对夫人的态度,还真似一个小孩。
挂掉手机,他又有些后悔,便想着编辑一条短信发给女儿,让女儿转给阿姨。但写好几十个字,却最终又全部删掉,而后干脆关掉了手机。
然而关机,并没有给他带来平静,反而更加的六神无主,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发着呆,其实却心慌意乱。
老高从眼前晃过,想起吩咐过他的任务,便问:“电话打好了吗?”
岳父是老人中身体强壮的典范,虽然刚才表现得有点惊慌失措,但此时恢复了从来具备的宏大声音说:“东北的那个战友带着老伴回老家,已经坐在火车上了。温州的老板,还在牛城的家里。他说不碍事,现在科技发达,瘟病又怎么样,伟人说人定胜天呢。我看,立光,梁总是不是夸大其词了?”
“怎么会!”女婿对岳父的话不屑。其实这种不屑,也多少带有处长对科长的不屑成分。这是东方国特色。
李立光瞥见了老高的脚,盯住着,略显讥讽地问:
“您脚上的军靴是梁总送的吧?”
“姑娘伢。”岳父用牛城本地话回答,然后又用普通话补充说:“就是那次,你刚当庭长。”
“梁总经常来吗?”李立光继续用不屑,甚至是轻视的口气问。
“没有。自从爱莲走了,没再来过。”
老人意识到了女婿问梁伟达的某种意图,便主动扳轨道一般地扳回刚才的话题道:“不要听人家的,霍乱没那么严重。”
六十岁的人,醋劲应该像雄起一样,不是说来就来,李立光“哦”了一声后,注意力就真的到了霍乱上,心说说不定还真是自欺欺人。现代科技高度发达,莫说2003、2020经历过灾难,早就有了战胜瘟疫、霍乱的药物和心理准备,人传人又怎么样呢?
人定胜天是没错的!
便不再怀疑和惊恐,更没有醋意,反是心情温暖地安慰,同时也安慰自己:“您老还是莫大意,最好学大家,学我,把口罩也戴上,下午回来时买两瓶消毒液,买一箱甘露饮。一切等下午检查后再说。”
说着,走进卧室,要去关心下岳母。
岳母面黄肌瘦,在伸长着脖子喘气,李立光走过去轻轻地问:“不舒服吗?昨晚和早上吃了黄连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老人点头,又摇头,并扬手让李立光不要走过去。见李立光不理会,就嘶哑着声音喊:“立光你远些,远些!要是传染给你了,我作孽!”
李立光口里说着不要紧,然而心里还是不踏实,有走在悬崖边的危险之感。不过,他还是靠近到岳母头部的枕边,把口罩给老人戴上,边戴边学着岳母平时的口气说:
“冇事冇事,我莫有咯弱不禁风?您口罩戴好,忍着点,到下昼看哒医生就好啦。”
站在床边,故作轻松地指了指老人已经戴好的口罩,和自己遮挡得严实的脸,微微笑了笑。
老高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女婿的身后,此时声音发颤地说:
“立光,你人真好,真耐烦!我们家爱莲......唉......少了些福气,不能与你白头偕老。”
说着,鼻子一酸,已经哽咽了。
这一提,让李立光想起与高爱莲在一起的日子,也是眼眶突然一热,于是赶紧昂起头,挺直着身子让泪水压回去,然后一手抱着脸,一手扬了扬,示意老人家莫再说,受不了。
他便低着头,默默地退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