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藉一片的藏书室内,残存的几盏晶石灯因为外壳破裂,而灵气外泄,使得散发出的光亮不仅微弱,且是一闪一闪的诡异。
郑援跪坐在地,用左手紧紧捂住右前臂,鲜血不断从他的指缝中溢出,在地上滴成一滩小水洼。
郑援身上那件象征着权力与荣耀的九蟒锦袍,赫然失去了两只袖子,深红的衣物碎片,似凄美凋零的花瓣那般,散落一地。
然而,郑援的目光却并未落在自身的伤势上,他专注于前方,眼神中竟然还有些得意。
在昏暗船舱的尽头,是跪伏在地的李卫真,一只手撑着地板,一只手捂着口鼻,同样有鲜血自指缝中流淌出,只是地上的那摊血,殷红且黏稠,隐隐散发腥臭。
很显然,李卫真他中毒了!
尽管郑援曾信誓旦旦地说,他对李卫真还不至于要用毒。
但事实就是,行走江湖,陌生人说的话,十有八九,是不能轻信的。
在船舱的另一头,还站着一个人,只是被眼前的一幕,给暂时吓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但那人回过神后,便只见一道白影,快速掠过郑援身旁,来到李卫真的身边。
如今,偌大一艘船里,胆敢出现在这里,又有能力干涉其中的,只能是汤盈了。
只是让李卫真意外的是,汤盈会来到自己身边,还表现得极为关切,至少从眼神中看不出是在演戏。
汤盈来到李卫真身边后,第一时间是将泛起灵光的手掌,轻轻贴在李卫真的后背,看来她是会一点化伤术的。
但李卫真推断汤盈不是真正的医师,因为她再没有其它手段了,既没有及时施针,封堵穴位,制止毒性在经脉脏腑内的扩散;也没有拿出什么灵丹妙药,祛除毒性,扭转乾坤。
就连这一手化伤术的水平,也很是一般。但凡认真学过几天的都应该知道,此时此刻,要先集中护住心脉,而不是把重点放在已经沦陷了的肺腑、肾经中。
压制住心脉,至少能减缓毒性经由血液的渗透,抵达四肢百骸。
果不其然,仅能略尽绵力的汤盈,很快就得向郑援求助了,“安信候!贾公……李公子他是我朋友,你答应过我不会伤他的,你快点拿解药出来。”
汤盈对郑援的态度很是客气,这里头应该包含了相当复杂的缘由。李卫真虽心有猜疑,却也能够理解。
郑援拿出个小瓷瓶,却是在为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倾撒疗伤的药粉。显然,他虽效忠于商朝皇室,但在对待汤盈这位公主时,却也没有那么的言听计从。
郑援一边给伤口止血,一边平静说道:“对待朋友,自然是要以礼相待,拿捏好分寸;但对于那些不肯合作的人,让他涨涨记性,明白尊重是来之不易的,也无可厚非,不是吗?”
李卫真现在是不愿开口反驳的,因为哪怕呼吸重点,都会忍不住咳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肺叶正在撕裂,血液因此灌入了气管中,要不是修为底子打得结实,体魄也算强悍。毒发的那一刻,他就濒临死亡了,哪里还能硬扛到现在?
李卫真还能硬扛下去,但汤盈忍受不了,忍受不了郑援不合时宜的傲慢。
这一回,汤盈伸出手,疾言厉色道:“我说解药,拿来!”
郑援的眼中似闪烁出意外,但在神色恢复如常后,屈指一弹,射出一缕华光。
见那一缕光直直飞来,刹那间,汤盈还有些傻眼了。
倒是李卫真能抬手抓住那一缕光,毫无迟疑地就往嘴里拍。
不一会儿,便有话语从被染红的齿间挤出,“晚辈谢督公不杀之恩,必将铭感五内!”
且看另一边,郑援又变出一卷纱布来,有条不紊地包扎起上过药的伤口,一眼没看李卫真,低头说道:“谢早了,日子还长着呢!”
李卫真似乎真的缓过一些劲来了,便在汤盈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缓声道:“这点教养,晚辈还是有的,督公别客气,收下便是,只是别太放在心上就好了!”
过后二人再无交流,经过这件事,彼此之间算是结下了一个可大可小的梁子。但该找机会化解,还是加重仇怨,都是日后的事情了。
当下,李卫真已无心思逗留此处,更不想再去跟郑援这种行事卑鄙的人,再有交流。
而郑援暂时还走不开,他还得处理一些善后的工作。
派遣船工连夜修葺藏书室还是小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得让好些人,知道该如何守口如瓶。
邻近楼梯口时,李卫真忽然停下了脚步,指了指自己的脸,对汤盈轻声道:“可以麻烦你,帮我擦一下吗?”
汤盈这会儿倒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连忙取出身上的香巾,去给李卫真擦拭口鼻上的血污。甚至还细心的先沾上水,才温柔地凑过去。
当两人走到正二层船舱时,自廊道一眼望去,就已看到有两名守卫,早已把守住了李卫真的房间。
此时,在那房间里的人,自是心急如焚的叶童。
两名守卫虽身穿便服,但双目十分有神,见到李卫真被汤盈搀扶而归时,亦表现相当冷静,脸上全无情感变化。
面对守卫,汤盈就用不着给好脸色了,直截了当地道:“滚开!”
尽管遭受呵斥,但这两名守卫也没有皱一下眉头,而是很自然地向汤盈躬身行礼,然后步伐一致地离开。
见此,李卫真轻声问道:“宫中禁卫?”
汤盈没有回话,只是点了点头。
支走守卫后,李卫真正想要敲门,但门已经被打开了,从门扉后露出一张喜出望外的脸庞。
“先生!”
“嗯,我回来了!”
看似很平常的招呼,却好似夹杂了千言万语。
但最先被触动的,却是身为旁观者的汤盈。
这就叫李卫真纳了闷了,不解道:“这关你事吗?你哭什么?”
情不自禁的汤盈,连忙回过神来,别过脸,偷偷擦了擦眼角,没好气道:“你少在那得意了,本姑娘也是会有人关心的。”
闻言,李卫真和叶童皆是面面相觑,寻思着:这说的是哪跟哪啊?
好不容易多琢磨了几层意思,李卫真才明白到,原来汤盈是在羡慕自己有人关心;有人为自己望穿秋水的等候;为担心意外,而心急如焚。
要真是这么想,那就真叫人哭笑不得了!
这姑娘脑袋瓜子里的想法,真是异于常人!
李卫真便也没好气地回敬道:“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要是没人关心,今晚就风平浪静了!”
“我……”汤盈瞪大了眼睛,但张开嘴,却又哑口无言。
绞尽脑汁,才倔强道:“那不一样,他那叫多管闲事,我烦透他了!早知道,另外找艘船就好了!”
李卫真无奈笑道:“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以前得罪过你的事,就当今晚一并还了吧!事已至此,我别无所求,能尽早下船就好。”
汤盈低下头,沉默以对。
这间房一进门就是客厅,转右卧室,左手边是盥洗间。
汤盈和叶童都是下意识想要把李卫真扶进卧室,却被制止了。
李卫真先将背负的木匣卸去,便于客厅坐下,然后示意叶童道:“去准备一桶热水。”
叶童一听,就知道李卫真是要沐浴了,连忙进盥洗间里拎起两只木桶,就跑出了房间。
货船航行在海上,淡水储备,是很重要的资源。而船上对明火的使用,更是有着严格限制,要不然那些照明的灯具,不会全都是造价高昂,无需燃烧灯油就能发光的晶石灯了。
所以,如果要用热水,也必须得到负一层的热水房里,每人每日都只有固定的份额。
用水份额的限制,对于李卫真这种住在贵宾间的人来说,自然会宽松很多,只要不是太过浪费,是绝对够用的。但若是超出了,却是花高价也买不来。还有就是,得亲自或派人去取水,船员们的工作,并不包括服侍客人。
除非是有汤盈这种贵为船东东家的出身,这趟出航,郑援特意多带了六名侍女上船,去专职服侍这位养尊处优的小主。
这要是在往时,在船上待上一整年,都不可能见到一位女子的出现。
话说回来,见叶童外出打水后,汤盈有些好奇的向李卫真问道:“你在藏书室的事,不用跟你那学生解释解释?不怕小孩胡思乱想,胆战心惊?”
李卫真把右手肘搁在桌上,手掌撑着沉甸甸的额头,嘴角勾起一丝笑容道:“无非就是出门打了一架,打输了被人搀扶着回来。这连瞎了眼都能靠猜出来的事,难道还要我欲盖弥彰,说只是上楼梯时摔了一跤吗?”
“这些年,尤其是这半年来,我与死亡都走得很近,他身为我的学生,是很清楚的。所谓的报喜不报忧,或许是一种善意,但再善意的谎言,对于亲近的人来说,都应该避免。”
“对于重视的人,我选择把信任放在第一位!”
闻言,汤盈眼珠一转,歪着脖子看着李卫真的双眼,打趣道:“那你也信任我吗?”
李卫真微微摇头笑道:“对于你这种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我是谅你也没那本事害我。”
汤盈羞怒道:“小心我趁你病,要你命!”
李卫真仍是笑了笑,但这回一张嘴,什么话都未来得及说,便是一顿猛烈的咳嗽。
这可吓得刚才还说要取人性命的汤盈花容变色,连忙伸手搀扶住正在往座位一侧倾倒的李卫真,担忧道:“不是吃了解药吗?怎么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看你也别坐着了,赶紧去床上躺着吧!”
但李卫真坚持不肯起身,执拗地指了指盥洗间。
只当好心不得好报的汤盈气得把手叉腰,愤慨道:“都什么时候了,你比一个女儿家都还爱干净?你这人真是有够麻烦的,少气我一天不成啊?”
“哎吖…….我真是……真是你不死,我都快被你气死了!”
汤盈越想越气,但又拿李卫真没有半点办法,还不敢随便走开,怕自己出门一走动,眼前这家伙就会有个好歹。只能是在一旁干着急,盼出门打水的叶童能早点回来。
所幸没过多久,叶童就已提着满满两桶热水回来,在把水倒入浴桶后,便又匆忙出门。
可即便叶童又来回跑了一趟,浴桶里的水也才过半而已,至少要跑上三趟才行。
但在叶童第三趟出门时,李卫真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强迫自己与浓烈的睡意做斗争,并指着盥洗间的门,厚着脸皮对汤盈道:“可以扶我进去吗?”
汤盈倒是没有推辞,而且她明显能感受到,半个身子挨在她身上的李卫真,比方才背着木匣的时候都还要更沉,自己就好像是在搬动一块石头那般。
“你身上的毒?”
“他留了一手。”
汤盈脸色一凛,“岂有此理,我去找他!”
李卫真轻轻握住汤盈的手腕,咬牙道:“别做难为情的事,别让他小看了我,小看了太一门。”
汤盈的脸上满载忧虑,一心要想劝说道:“难道面子比命还重要吗?”
此刻,李卫真已是满头大汗,他从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吃力,“不是面子,是……是骨气!”
好不容易,进到盥洗间,看着那只正在冒着热气的浴桶,汤盈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些不太好的想法。
“咳咳,我直接把你搁桶里,应该就行了吧?”
“难道你平常都穿衣服洗澡吗?”
汤盈已是欲哭无泪,哀声道:“你别太过分好吗?”
“赶紧的吧!指不定是谁吃亏了!”
“我亏你个死人头!”
“腰带都还没解,你先扯我裤头干嘛?”
“闭嘴,你已经是个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