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轮山地界,星月下的红鹿镇。
戌时的夜色不算太浓,仍有万家灯火隔着窗纱跃动。
若是想要趁这会儿潜入镇子里,行惊现血光之事,显然并非是最好时候。最起码,等不来月黑风高,也应该要等来一个万籁俱寂。
但李卫真等不来了,时不待他。既然横竖都要远走高飞,这一票,他想要做得轰动一些。
山上修士攻击凡人聚集之处,无论是大小城镇,还是偏僻村落,皆是重罪。所有玄门正道,都能对其发起追杀。甚至会有人不惜损耗寿命为代价,去运用大神通推演,也要将凶徒惩治。毕竟,杀死极恶者,便是极善者,功德二字,从来都能让玄门修士,趋之若鹜!
李卫真还未到那么丧心病狂的一步,他试图攻击红鹿镇,可不是冲着大开杀戒去。虽然无法避免会沾上一些血腥,但他会尽量控制自己,确保那些都是修士之血。当中若有误伤、误杀,或有人心惶惶,小儿夜啼……一切因他而起的罪孽,该认的也都认了。
事到如今,太过顾及别人,自身的仇恨,就没有地方占了。一个人的肚量如何大,但终究是有限的。
隋文烟建立起的营地里,不也有二十二位普通人的性命,被无辜夺走了吗?他们的公道,又有谁来讨?
万里无云的夜空中,一道俯冲直下的剑虹,初如流星坠落,随后距离大地越近,越发光耀璀璨,如银河之上,扯下一匹瀑布倒挂!来势汹汹的百丈虹光,直冲镇压着小镇风水气运的高大牌楼!
一座古镇的落成,总是暗含玄妙,当中像是塔楼、牌楼这些,不仅是城镇的标志,往往还担负起镇压地脉风水,甚至还是阵法结界的枢纽。
若无结界保护,无论是曾在哪家宗门治下,红鹿镇这数百年来,都不会过得那么安稳。也不会仅仅靠着十数名低阶修士,就敢说能够庇护这镇上的近万名百姓。无非是一旦遇到强敌,启动结界后,便能支撑到宗门前来救援。
红鹿镇曾受太一门庇护,所以李卫真也算是知道这座古镇的弱点所在,只要南门牌楼的一塌,他就可以放心杀进去。
若是提前杀进去,一旦手脚不够利索,结界开启了,那栋牌楼就会变得很坚固,李卫真就很难走出这座镇子了。
“有敌袭!”
“快些启动结界!”
“来不及了……”
距离那道剑虹击碎牌楼,还剩不到百丈高度之时。在红鹿镇四方,都有飞剑跃空而起,十数道光彩各异的剑光,汇聚向同一个方位,试图集众人之力,打散那道承载着毁灭气息的可怕剑虹。
“嘭嘭嘭……”
然而,螳臂之力何以挡车,一些低品阶飞剑所承载的剑光,在接触到那道剑虹的那一刻,就直接被蛮横霸道的剑意,给连同飞剑本体被轰爆,成为一团璀璨烟火。
哪怕是飞剑品质尚可,御剑之人的修为,也是能上得了台面的,能够保住心爱飞剑不被撞毁,却也无法避免其飞剑被远远击退,短时间内难以再受控制。
数息之间,十数把飞剑全部败下阵来,而那道剑虹却是愈发地来势汹汹,牌楼被毁,只是时间问题。而那些驻守此地的玄龟门弟子,他们除了眼睁睁地看着那预想一幕即将发生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强烈的挫败感,使得这些守护者们,在这一刻,甚至都忘了应该要去疏散仍在街上逗留的百姓;又或是应该立即使尽各种手段,回禀宗门。就那么怔怔出神地看着,看着那道剑虹落下牌楼,以轰隆巨响,代替预示杀戮的丧钟!
倘若,一切都如预想那般,那声巨响是在大地炸开,而非回弹到高空之上,照亮得这方夜幕,呈现出短暂的白昼!
在那道剑虹即将撞上牌楼之前,一位灰袍男子,瞬间挡在两者这间,他的脚下顿生黑白游鱼的道法图案,以单掌托天之势,悍然接住了毁灭剑意!
“回天!”
凛声暴喝下,震荡得方圆百里内,所有修士的神魂一颤。那道剑虹,就那么被硬生生地打回到了天上,炸起滂湃气流,红鹿镇内的所有瓦片,都在轻轻抖动,如被海潮冲刷而过!
在红鹿镇上空爆开巨大剑气波纹的一刻,身处更高空的李卫真也傻眼了。他首先想的,不是他那一剑被谁给挡下了;而是那一剑,威力有这么大?
“臭小子,跟我来!”
恍神之际,李卫真只觉得有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自耳畔传来,随后肩膀上好像被人以手掌摁着。还未来得及回头一看,眼前的景象,便已倏然变化得陌生了。
一眨眼的功夫都不到,从高空,瞬间来到红鹿镇外的一处山岭,周围还有淡淡的茶树清香。
这回,李卫真终于瞧见了那位神通广大者。双臂环胸,板着脸,若不是右脚一直在抖腿,一副流氓痞子的模样,不看整体气质的话,还是挺严肃的。
“张大哥?”李卫真愕然失声道。
被认出身份的张潮虎,以自认是无懈可击的帅气角度,甩了把头发,展颜一笑道:“还算你有点良心,没忘记大哥长啥样!可以,不枉我几番折腾,也要暗中拉你一把!”
瞧见李卫真仍旧一副不明就里的糊涂模样,张潮虎一拍脑门,哀叹道:“王八盖子滴,这笨脑壳,怕是不要得喽!”
“你该不会认为,你刚才那样,是做得对吧?”
李卫真不假思索地摇头道:“那样做当然不对,但我这么做完全是因为……”
“你是觉得自己有苦衷?问题的根源,不在你身上?”张潮虎勾起嘴角,抬手打断道。
“我……”李卫真不禁语滞,只因他所想所说的一切,都好像已经被张潮虎事先洞察。甚至从见面到现在,一切都被对方主导着来。这种情况下,真的不知道该作何言语了。
不过一想到,张潮虎是万千修士仰望的存在,有此广大神通,就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李卫真便算是释然了些许。他坦言道:“可以这么说。”
张潮虎又接一声叹息道:“哪怕恩怨的始末,你知道,我清楚,是不够的!你今天如果做了这件事,我不敢打包票说你一定会后悔,但这个代价,绝对不好受!”
“哪怕你老哥厉害,剑术高超,没亲手伤及无辜!但你把别人立了几百年的牌坊给打烂了,届时这镇子上的风水一外泄,引来什么天灾人祸。比方说,这些即将可以采茶的茶树,突然因为水土贫瘠,一夜枯黄了。又或是招来洪水、大旱,甚至沙暴都来了。”
“断掉万人生计,你功德无量啊!”
李卫真已是有些额角冒汗,将信将疑地道:“有这么严重吗?”
张潮虎倒是没有故弄玄虚,毫不遮掩道:“这倒是不一定!但既然你要做坏事,就要想到最坏的结果。如果到了最坏的程度,你都能接受,那么你就可以放胆去做!”
“又或者,你有能力去弥补自己的过错,那么你也可以回避掉这个风险。像如果是我,就能随手打烂那座破牌坊,事后我一个道法下来,比那座破牌坊管用多了,保准这里以后风调雨顺,比以往都要昌盛。”
“但你做不到,就别去犯傻,好吗?报仇的方式有很多种,这绝对不会是最好的方法!”
见李卫真只是低头不语,张潮虎只得仰天叹息,“有些东西,以你现在所接触的层面,我说了,你可能也听不懂。但因果业报这种东西,一旦沾染了撇不清,真的很麻烦的。它看不到,摸不着,哪怕是到了我这个境界,也只能是去猜,去算。”
“你一剑下来,不是十几条人命,是你的未来啊!天怒人怨,这四个字,对我们玄门中人而言,一经沾身,就是洗不脱的罪名。一旦清算之日到来,你躲不掉!”
“或许,这一次,不足以影响很长远。但你一旦养成了这种不顾后果的习惯,潜移默化之下,你就回不了头了!”
虽说,张潮虎本人就是那么一个不爱守规矩,接受束缚的人。但那是因为他的阅历够深,知晓每做一件事,它的底线在哪?也深知越线之后,要承受怎样的后果。最重要一点在于,他的实力,让他承受得起。
偏偏这世上,很多人就是那么不自量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那些人,大多都活不长久。张潮虎可不希望,他的兄弟也会是那样的人。
有一点,或许连张潮虎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从他重遇李卫真之后,总是止不住叹息。
而现今的李卫真也不能体会到,那几声叹息的分量,有多重!
当下,李卫真唯有许许多多的疑惑难解,“那为什么,有些人明明滥杀无辜,挑起争端,满手血腥,却依旧可以活得那么风光?我的师长、同门,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却要被人那样害死,我连给他们报仇都不行?”
张潮虎沉思片刻后,给予回答道:“有些人,将来的路不会太长远,所以他们只能顾得了眼前的利益;而有些人,自认为足够聪明,可以驱虎吞狼。前者你断然不可去学,后者你可以去了解,但也不能将其视为学习对象。”
“我不反对你报仇,只是不希望你变得那么偏激而已!借用一句老话,冤有头,债有主。你今晚杀了那些人,那你的做法,你和你的仇人有何两样?你的大仇得报了吗?”
“没有,反而给自己添上了不必要的麻烦。报仇本来算不得错,但你方法用得不对,那就变得好事多磨了!”
其实,说到冤有头,债有主的时候,张潮虎是有些心虚的。他明知道挑起那桩惨案的主,把李卫真逼成如今这般模样的人是谁,可他真是说不出口。一旦真相浮出水面,牵连太大,祸害太深了。
霍鸣,顶多是个聪明的投机者,找准了一个好机会,乘在了那么一个浪头上。
而在那桩惨案上落子的人,仔细清算的话,竟是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而经由张潮虎循循善诱后,李卫真深吸一口道:“我明白了,以后哪怕我要大开杀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只会是等我有能力杀上玄龟门那天!”
张潮虎点头道:“对,本应如此!到了那一天,我不会再拦你,当然也不会出手帮你,希望你别怪我这当大哥的,不够义气!”
李卫真毫不犹豫道:“不会的,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大哥今天能来跟我说这些,把我从歧路上再拉回来,我已经很感激了。换做其他人,根本不会做这些事。我知道,跟人讲道理,有时候哪怕是很亲近的人,也是会落下仇怨的。”
这点觉悟,源自于李卫真自身的切身体会,在他劝说雀斑少年的几次,他明显感到,少年对他产生了间隙。有时候想当好人,是真的难做。明明是一番苦心为对方好,如果人家不领情,你也是毫无办法的。
张潮虎笑道:“我兄弟明事理,我这当大哥的,脸上有面!”
忽而,李卫真眼珠子一转,带开话题道:“对了,有件事想跟大哥商量一下!”
这会儿,张潮虎是真的猜不到李卫真的心思了,坦言道:“说来听听!”
李卫真缓缓舒了口气,小心翼翼问道:“是这样的,小弟目前被仇家追杀得比较紧,所以想去大哥那儿躲躲,可能得三五年的时间。而且是拖家带口十几号人,需一个大点的地方安生。”
“不过,绝不会白白让大哥帮忙,您借一块地方给小弟,我每年还您五十万灵石,您看咋样?”
张潮虎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其实是努力地憋着笑意。
“一百万?”李卫真稍稍降低了一点音量。
张潮虎终于忍俊不禁道:“哈哈哈……我一颗灵石,都不会收你的!”
李卫真以为张潮虎回绝了自己,有些神色尴尬地道:“那……那我再想办法吧!”
张潮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轻轻拍了拍李卫真的后背,宽慰道:“被仇家追杀到离乡背井,藏头露尾的,多丢人啊?是个男子汉的话,就正面硬扛!”
“放心吧!未来的十八个月里,你目前最大的威胁,就是那叫霍鸣的小子,已经不敢再对你,还有你身边的人,动歪心思了!”
李卫真顿时眼前一亮道:“大哥的意思是?”
张潮虎意得志满地道:“你以为像你大哥这样独步天下的大佬,日理万机的典范,大老远的就是为了来给你说教?喝多了吧?”
“霍鸣小子那边,我已经给你安排妥了!往后的十八个月,你们双方都要保持停战状态!期限一过,那就看你能耐了!你要是还打不过他,再跑路也不迟!”
李卫真顿时陷入了深思,他很快便想到了那个三年之约,如今又有了这个一年半之期,似乎往后的每一天,都变得相当紧迫了!
见李卫真那副深沉不语的模样,张潮虎打趣道:“压力如山?顺带一提,人家现在已经是金丹境的修士了啊!”
结果,李卫真昂首沉声道:“那就不跑了,哪怕在期限到来之后,我还无法晋升金丹境,但是越阶克敌的事,我又不是没试过。我不怕他,真不怕!”
闻言,张潮虎有些哭笑不得,他本以为,李卫真会豪言,自己在那时候,也会是一名金丹客。但最终却是憋出这么一句,这到底是自信,还是不自信啊?
一年半的时间,就要连破四个小境界,再跨出那个大台阶,确实是难度太大。张潮虎想了想,还是觉得当大哥的不能太小气,给兄弟增长一些底气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几年没见,大哥突然来找你,不带点见面礼,确实不像话。嗯…...可惜我身上从不带法宝,就送你一道符吧!”张潮虎揉了揉下巴,挑眉道。
“把手给我!”
还未等李卫真反应过来,张潮虎便一把抓过其右手,掐出法指,在小臂上快速画出符形。
那道符被画好后,很快就消失不见。李卫真只来得及瞧见符胆中,最显眼的几个字“请神-雷君降临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