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雷滚滚之声绕耳而动,震动之响却并非自九天而落,而是源自于珍宝库缓缓闭合的大门。
一摇摇欲坠的人影,用仅余的那只左手,抱住怀中的宝匣,无比艰难地前行着。
余生覆湮泯,风雪赶路人。
令狐天没有死,他只是把命放在了赌桌,赌霍鸣一定会被他诈走。
故意让霍鸣看见玉符,甚至故意卖出破绽,倒地装死,为的就是能够顺利进到珍宝库。
霍鸣是很聪明,并且十分热衷情报工作。在他手上,有关令狐天的密卷档案,垒起来少说有三、四层楼那么高。
所以,霍鸣十分肯定自己对令狐天有了足够的了解,尤其是性格方面。
这种细致入微的了解,甚至可能比令狐天本人都还要清晰。
以至于,霍鸣万万想不到,生性放荡不羁、爱憎分明的令狐天,竟然也会使这般调虎离山的苦肉计。
令狐天把如风中残柳般的身躯,挨着珍宝库外的石狮像,方才勉强得以站立。
他把宝匣夹在腋下,巍巍颤颤地拍了一把珍稀灵丹入口,如暴殄天物般囫囵吞咽下肚,方才继续踉跄前行。
伤势如此之重,不经静养调息,纵有灵丹妙药囫囵落肚,药效亦难以发挥一二。
便可见,令狐天每一次艰难落步,都会在皑皑白雪之上,留下一个鲜红的足印。
令狐天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肉身正在慢慢死去。血越流越少,身体却越来越重,成为了沉甸甸的包袱,拖累得他无法轻装上路。
左右看来,令狐天像是害了疯病,若是正常人,不应当枉顾自己的性命。
但令狐天又确实没有疯掉,他只是比以往都要偏执,执着于他所选择的那条路,要走完最后一程。
磕磕绊绊下,令狐天已经走出了珍宝库三百步,他吞下的那一把灵丹,多少还是能抵点用处的。随药力而生的灵气,顺着残破的经脉缓缓流入气海,积攒成了勉强得以御剑的杯水灵力。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惊鸿浪子,竟然连躺着装死的路数,都用出来了。”
古树下的阴影中,一怀抱长剑的青年,倚着树干,冷睨着踉跄走来的令狐天。
令狐天早已察觉到了青年的存在,但对方一直未有露出杀意,甚至是直到如今两人的距离仅剩不到十步,也是丁点杀意不显。
见青年人开了口,令狐天亦终于止步不前,以手指轻轻叩打宝匣,以轻微的叩击声,将负在身后的草徽剑唤到身前。
“刘子安,你觉得,就你也配拦我?”
令狐天挺胸昂首,以冷眼蔑视青年人,他的声音低缓且沉郁,将一身贵为天之骄子的高傲气势发之无形。
是强弩之末,色厉内荏;还是有恃无恐,信心十足;就看那身气势是否凝实而不虚散!
气势多为无形之物,在有识之士的眼中,难以装模作样。纵然令狐天的外在,沦落得如斯凄惨田地,但他所显露的那一身武魄战意,却是得以支撑起他所说的话,含有毋容置疑的分量。
怀抱长剑的青年,自阴影中缓步走出,正是霍鸣的近身亲信,麟策府影卫-刘子安。
刘子安以拇指轻轻推剑出鞘,露出一丝摄眼寒芒,泰然自若道:“刘某自知不才,不敢抱有拿下尊驾的自愚妄想。像尊驾这样的豪杰,若是死在刘某的剑下,更是让人倍感唏嘘!”
“我家公子十分重视尊驾,视汝为心头大患,一生之敌!”
“所以,若尊驾不是死于我家公子剑下,刘某亦必定为之抱憾终身!”
刘子安的神情语气,确是恭敬有余、客气十足。从他话中的意思,便不难怪为何在面对重伤在身的令狐天时,他依旧没有半点杀气。
是因为不敢杀,所以才不想杀。刘子安担心自己一旦杀死了令狐天,会让自知中计的霍鸣,没了宣泄的出口。
霍鸣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做出种种不得为外人道知的行径,令狐天的存在,是关键因素。
刘子安身为见证者,他无比清楚的知道,如果条件允许,霍鸣一定会亲手杀死令狐天,而不是让他人代劳。
若不然,这种苦心多年,却不能亲手摘下果实的遗憾,必定会让霍鸣抱憾许久许久。甚至是影响到修行的心境,使得道心崩裂。
真正的天才,难免在某种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上,无比的偏执。令狐天如是,霍鸣亦如是!
“如果,你拿不出杀人的决心,那么你绝对拦不下我,又何苦多此一举?须知道,你对我手下留情,我可不会投桃报李!”
令狐天淡然一笑,随后往前大步迈出,与刘子安仅余五步之遥,摆出势必要与对方拼个血溅当场的架势。
“那就烦请尊驾指点一二了,刘某定当全力以赴!”
刘子安仍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态度,只是怀中长剑已经完全出鞘,卷着清风悬于身侧。
随着一片被雪压塌的半黄树叶,飘入到两人共同的视线之内,竟有离奇默契莫名而发。
霎时间,一青一白两道剑光,倏然激射出夺目光芒,化为上百道流影,剧烈碰撞。谁也不肯轻易放谁跨出雷池,入侵到生死禁域之内。
刘子安一手负后,一手摇动剑指,全神贯注于飞剑之中。任凭令狐天所御剑光如何飘忽多变,虚实结合,他都只守眼前的无形界限,不叫对方逾越便是固若金汤。
令狐天的几根手指急促的敲打着宝匣,隐隐显露出某种单手掐诀的玄妙。
只见得,在一连串颇具节奏的法指敲击后,令狐天猛然抬脚踏步,字字千钧地道:“春风拂绿羡花红,莺飞草长百树生!”
言出法随,草徽剑顿时灵光大显,自剑柄之中,一粒宛如种子般的翠绿灵光,悄然落地。
蓦然间,大地浮春,片片绿意破雪而出。
初春小草,眨眼间扶摇而起,乘着惊人长势,一株参天巨藤,竟拔地而起!
上千根藤蔓自主干上疯狂涌出,如同那千年榕树的气根,重新入土,百丈之地圈做牢笼。
形如万象森狱般的牢笼内,困兽之人,反遭困斗。
如刘子安所愿,无数根斩不尽的藤蔓,如万蛇噬身般向他袭来,他想要不全力以赴都不行了。
望着失神惊骇,已经早早被宣判了死刑的刘子安,令狐天却不禁泛起了一丝同病相怜般地感慨,“愚忠、愚昧,我亦如是般!”
随后,令狐天又无比凄然地呢喃道:“春羡籽,莺飞草,在这世间,我与师父的牵连,又断了一缕。”
刘子安万想不到,以令狐天的苟延之躯,竟还能发动如此杀力惊人,威能不绝的神通。难不成,天才与常人之间的差距,当真让人如此绝望吗?
只可惜,刘子安永远也得不到令狐天的亲口答复了。
那个孤独且略微佝偻的身影,再次上路,将那剑者、藤蔓、牢笼以及草徽剑,通通抛离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