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


    结束了为时一周的枪械训练，通过了枪械考核的李向秋，高睿，姚泽等人终于可以回到下三层的家。


    而关于明天的森林之行，以及最近基地的改变，就成了一家人在餐桌上谈论的话题。


    “你们明天就要去外头了吧？”


    高睿的父亲放下了手里的书，摘掉了鼻梁上挂的眼镜，还想张嘴说什么，看了看手环，又止住了，正想拿夹在书里的纸和衣服口袋里的笔。


    高睿却先父亲的动作一步开口。


    “爸，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事情到了这一步，你就不用再劝我了，咱们家现在虽能住在这，享受s级待遇，可万一有什么变故，我不想连吃妈亲手做一顿饭都成为奢侈。”


    高父的动作一顿，知道自己儿子说的变故是什么。


    作为曾经旧时代的高级机械工程师，机械设计制造及自动化相关方面的年轻专家，在这20年里他已经将自己所学的本事，教给了基地里其他的年轻人。


    可俗话说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在他的学生里后来者居上的大有人在，所以，他对基地来讲已经没有了价值。


    虽然高睿也是其中的学生之一，却不是最出众的，不然他也不会想要加入维安局表忠心。


    这些年，不少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迫搬离了负31层。


    虽然那些理由看起来合情合理，可在仔细琢磨一下，却会发现这些人无一不是失去了不可替代的价值。


    看着社区里旧面孔不断消失，新面孔日益增多，虽然一家人谁也不谈论，可不代表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没悬在他们心头。


    如果基地随便要寻一个由头，要收回他们家现有的一切，他们也毫无办法。


    刚将菜端出厨房的高母，听到父子俩的讨论，停住了脚步。


    看着相顾无言的父子俩，她忧心忡忡的面容堆出了一个笑容，端着菜走到两人跟前，故做轻松的道：


    “好久没吃妈做的菜了吧？这可是花了不少贡献点，又托了超市肉铺那边的关系，特意给我留的排骨，你们快尝尝！”


    等高母将菜一一端上桌，一家人都坐了餐桌前，高睿想起最近基地的改变，看向父亲。


    “爸，你说基地会不会改革？恢复成旧时代的样貌？最近我发现……”


    “高睿，住嘴！”


    高睿的话还没说完，高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试图遮掩儿子的话语。


    不想让父亲担心，高睿只好不再说话。


    餐桌上一家三口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曾经，高父也差点参与了当初那次基地高层夏楠发动的抗议变革，最后因身体忽然不适没去成，也还好没去成，不然现在他们一家人怎么可能好好坐在这里。


    看着曾经基地最重要的缔造者，完全消失在大众视野，被钉在基地历史的耻辱柱上，高父想起在前往基地路上，遇到一位艾大爷所说的话：现在虽然已经很坏了，但未来也许只会更坏。


    关于这种武断又悲观的论调，高父只当是对方经历了末世大劫的ptsd。


    一路逃亡，疯子他见的多了，也懒得细究对方这么说的原因。


    毕竟谁也不想自己已经在地狱了，还被告知这还只是第一层，再往下还有十八层，更没兴趣继续了解，剩下那十七层还有什么。


    还好对方也没想细说非得说服自己，不然高父也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想用臭袜子塞住对方的嘴。


    高父的思绪逐渐飘远，那些他以为已经模糊了的记忆，在此刻慢慢清晰起来。


    那时，他们正像幸存的货物一样，被装载在用铅板改造的集装箱里，对未知与死亡的恐惧和不安，如同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头顶。


    所有人都表情麻木，空气里除了浑浊难闻的气味，还有怎么也无法驱散的压抑与无望。


    透过微弱的光线，他又看到了亲亲拍打着自己孙女后背，哄着对方睡觉的艾大爷。


    “小孩在六个月大的时候就有道德观了，心理学实验证明，在那时候他们就会展露出对自己人和善，对异己者冷漠的特性，但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更喜欢好人，可一旦坏人与他们喜欢同样的食物，很多婴儿就会选择坏人，而不是好人。”


    “上个世纪二战的交战双方，很多士兵其实并不想杀人，也不喜欢战争，可他们却只能为了自己的战友和国家拿起武器，而证明人性本恶，每个人心理都住着一个纳啊粹的米尔格伦实验，那65%服从权威按下电击器的人，其实在后来有一半人都说，他们不相信电击器会电人，按下电击器是他们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情，对医学研究有贡献。”


    一开始，高父只当是这位艾大爷在喃喃自语。


    毕竟那时大家的精神就没几个正常的，不正常才是常态，为了打破集装箱里的沉闷，他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那你解释一下，那些知道会电人，又按下开关的人是怎么回事？”


    随着高父的话，黑暗的集装箱里，一双双死寂的眼睛，难得的流露出情绪，显然这些目光的主人，也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兴趣。


    但他们的兴趣当然不是关心上个世纪的文明人，怎么成了犯下反人类罪，种族灭绝罪的屠夫。


    而是他们想知道为什么有人会按下发射核武器的按钮？


    艾大爷先是解释了核弹系统，在这之前他们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全球的核弹系统是自动联动的。


    一旦按下了核弹按钮，发射的就绝不是一颗核弹。


    关系到了需要动用核武器的地步，又怎么会给敌人喘息报复的机会？


    即将要被毁灭的国家，他们有权能按下核按钮的人，根本没时间去反应。


    为了应对这种只能被动看着自己被毁灭的结局，大家又设置了一套反击系统，侦测网一旦检测到有核弹向自己发来，那么他们的核武器也会立即被激活，并按照事先设置好的轨迹发射。


    而这些事先设置好的目的地，不乏无辜的有核国家，且他们也拥有同样一套系统。


    于是，一场核混战便开始了。


    “这就像一群握着枪，听力却不太好的蒙眼人，坐在一张圆桌上开开心心的喝酒吃饭，他们知道彼此手里有枪，所以只偶尔搞点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可一旦其中出现了一个疯子，朝桌上的人开了一枪，”


    “那个被枪打重的蒙眼人为了报复回去，只能趁自己一息尚存，朝所有人开枪，而其他人刚好和他也有同样的想法，然后这张桌子就彻底掀了，很不幸，我们就遇上了一个疯子。”


    听了这位艾大爷的解释，高父没再把对方当做一个普通大爷，他知道对方可能和他一样，从前曾受过良好的教育。


    “那为什么会出现那个疯子？”高父问。


    原本如果只是生化武器失控，波及面还没有那么广，可核武器的失控，只用了一天，就让人类建立起来的文明彻底走向了毁灭。


    “因为他是疯子，疯子的脑子总是和正常人有差别的。”


    “为什么一个疯子能成为按下按钮的人？掌握一个国家的最高权力？”高父有些激动，在这激动之下包裹着满腔的不解和气愤。


    他的声音略大，惊动了艾大爷怀里的小女孩，为了让小女孩继续睡觉，艾大爷没有立即回答，直到小女孩再次睡熟，这位艾大爷才再次开口。


    “你以为是什么让他成为了疯子？”


    艾大爷一说话，他怀里的小女孩又醒了，于是，艾大爷没再说下去。


    一个月后，他们到了基地，但还没有分配楼层，大家都在基地的最上层，再次想到这话题，高父又主动与对方谈了起来。


    “艾叔，你觉得是权力让人疯狂，然后按下了那个按钮？”


    艾大爷先是慢半拍的反应了一下，这才慢慢悠悠答道：“算是吧。”


    “排外，喜欢自己熟悉的事物，几乎是人的本能，如果没有法律的约束，就算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很多人并不介意帮自己的杀人犯至亲逃出生天，因为与一个陌生人惨死共情的烈度，远没有一个不想踩缝纫机，挨一针免费安乐死至亲好友的惊恐无助，所产生的共振强烈。”


    高父不明白怎么话题就扯到了杀人犯上，但还是听对方说了下去。


    “这是潜藏在我们人性里的平庸之恶，可还有一种更可怕的后天的恶，它会让好人变坏，那就是权力，权力越大的人，脑中的镜像作用就会越小，这些人就仿佛与我们普通人失去了连结，很可能会形成一种后天性反社会人格，不在意他人，没有同情心，自我中心……这时候其他人怎么样，都很难与他产生共振。”


    “而这类行为通常只会出现在脑部有损伤的人身上，因此，某种意义上，权力是一种很容易致人脑残的东西，尤其是当这种权力还不受制约的时候。”


    听了艾大爷的话，高父久久不语，他不知道对方这是认真的，还是认真在骂那个按下核按钮的疯子。


    后来，他听说对方没向基地报备自己有什么技能，只说自己是一个人类学家，和他一起的人似乎是个什么文学研究者，他们虽然被标记了身份，但却没有得到优待。


    可在来基地的路上，他们曾经还谈论过机电一体化，以及机械设计制造方面的相关内容，对方曾聊到的深度与细节，绝不仅仅只是掌握了皮毛而已。


    当时他还想劝对方，让他将自己的技能与才华报备给基地。


    可艾大爷却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正在做演讲，当时还散发着普世光辉的几大基地掌权者，又看了眼四周殷切注视着几人，眼里一点点燃起希望，甚至下跪以表感谢的人。


    “这场灭世之灾他们会带给人们希望，时势造英雄的伟岸，对人类未来的责任与担当，将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成为受所有人敬仰的领袖，他们很快会走向神坛，可其中一些又会很快腐朽，这一轮我就不参与了。”


    “你觉得历史会重演？可现在正是人们需要希望的时候啊！他们有能力，能够帮助大家渡过末世，那他们站上神坛，受人敬仰又有什么不对？”


    高父不相信在历经这么大的灭世之灾后，人们还学不会吸取教训。


    “我不知道，但人在神坛上站久了，你觉得他们中还有多少是人，舍得放下神的权力？”


    当时高父只以为是对方悲观，还想继续劝说，可已经学会走路和说话的小女孩，拉了拉自己爷爷的手。


    “爷爷，我想去其他地方看看，这个箱子比之前我们待的箱子大多了。”


    “好嘞，灵灵，想去哪？爷爷这就带你去。”


    “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更大的箱子，爷爷你说的世界和宇宙，是不是也是一个大箱子？比这个箱子还要大？”


    就这样艾大爷带着自己的孙女，完全不顾其他人的目光，离开了正在听演讲的人群。


    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可当看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对方所说的那般发展，高父不得不承认，艾大爷是对的。


    现在想来当时对方的答案，何尝不是在避免自己心怀希望，却看着一切在另一条路上慢慢走远。


    高父又想起了很多和这位艾大爷的聊天。


    当时高父觉得人类核弹系统的运作方式，简直比黑暗森林法则还黑暗，因为我被攻击了，所以我就要拉着整个世界与我陪葬。


    可艾大爷却对此不以为意。


    艾大爷觉得那些躲起来爱放冷枪的文明，多半都在同一维度的发展水平。


    而更高维度的文明，他们不会随意杀戮。


    因为拥有暴虐弑杀特点的文明，他们自己就会因彼此猜忌，内乱等原因，自己拖住自己的脚步，甚至走向毁灭。


    忽然，高父想起那双与艾大爷一样清亮，却灵动朝气的眼，那个叫艾灵灵的小女孩。


    突然他就很想知道，对方和艾大爷一起生活，现在怎么样了。


    看着面前坐着的儿子，想到对方其实是看到了艾大爷的孙女，所以在基地还未对养孩子有所要求时，和妻子领养的孤儿。


    高父忽然开口：“维安局或是你们训练的人里，有没有一个叫艾灵灵的？”


    高父不认为以艾大爷的性格，会教出循规蹈矩的孙女，想到对方和自己儿子差不多一样大，便直接问了出来。


    可刚问出来想起艾大爷的态度，多半是不会让自己孙女加入维安局的，又说道：“不对，是冒险者组织才对，她应该会加入冒险者小队。”


    “艾灵灵？没听说，爸，但您知道夏玲吗？”


    “夏玲？”


    “对，夏玲，就是那个夏。”


    高睿点点头，又指了指地面，然后有关灵爻和野的虚假信息，就这么传到了高父高母耳里。


    让这对中年夫妇，既讶异又惊喜。


    忽然，都对儿子之前想说，却被高父打断的有关基地改革的消息来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