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人，不是修罗。”


    白茫茫的天空中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每一片雪花足够婴儿手掌般大小，仿佛漫天星辰坠落。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将躺在雪地中的转轮王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惊醒。


    他猛然坐起身，便看到身前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无声无息，他竟丝毫未能察觉。


    “顾慎！”


    转轮王瞳孔猛地一缩。


    他以为顾慎早该走了，没想到竟然又折返回来。


    转轮王双唇紧抿，如临大敌，神色绷紧。


    他尚不知顾慎已经成就红尘仙，但他却知晓顾慎乃是与阎罗同一层次的渡劫期至强者，在这等层次的至强者面前，他与蝼蚁无异。


    顾慎似是没有看到转轮王那双充满惊惧的眸子，面色平静，道：“阎罗身具人族和修罗族的血脉，且一直以高深的修为将修罗血脉压制，更多的时候，他是人，不是修罗。”


    顾慎处理完血窟的事便准备离开，没想到仙识一扫，却发现地府转轮王现身于此，听到转轮王的那句疑问，便现身而出，给了一个答案。


    对于阎罗化道而殒落，顾慎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阎罗是必须要死的，他不死，顾慎不放心，各大上古圣地不放心，神州五域也不会安心。


    然现在阎罗死了，这么一位存活了百万年之久的渡劫期修士殒落，这么一个令顾慎最为忌惮的敌人死亡，如释重负之后，却也不禁有些唏嘘。


    转轮王闻言一怔，方才他被顾慎突然出现慑了心神，此刻又听顾慎如此说，不知想到了，愣在了那里。


    “他......他——”


    面具下，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最终也没有连成一句话。


    最后的这几年中，地府中的形势极为混乱，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修罗身份之争。


    这些地府修士虽然将阎罗奉为神明，阎罗的一言一行，皆奉为最高旨意，哪怕让他们去做任何事情，他们都可以去做，因为他们相信阎罗，相信万古大计，相信举教飞升仙界。


    然而，天门竟然宣称阎罗大人乃是一头修罗，将整个修真界视为血食。地府众修自然不相信这等荒谬之事，他们至高无上的领袖阎罗大人怎么可能会是一头修罗呢？


    但天门给出了诸多证据，每一项证据，都是那么严丝合缝，几乎要令人不得不相信，一时间，讨伐地府、击杀修罗的声势席卷整个修真界，连五域之外的海外修士都纷纷赶来，这已经是种族之战了。


    地府众修心中有些动摇了，而这个时候，阎罗竟然自始至终都未曾出面，若是他站出来辟谣，地府修士的心不会散。


    阎罗让他们去攻打哪里？去杀什么人？这些地府修士都会无条件服从，因为这是人族内部的矛盾，他们与阎罗是同一个阵营。


    但阎罗若真的是一头修罗，他们身为人族，如何在其中自处？


    而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更是令地府修士心中发寒。


    朱厌殒落了！


    朱厌可是圣主级强者，怎会无端殒落？


    他是阎罗的铁杆支持者，绝不允许地府中出现其它的声音，他想要联络地府各脉重新整合地府，但却没有人见他，这等情况下，以朱厌的脾性，必然是去找了阎罗，而紧接着，他的命牌便破碎了......


    从此之后，地府各脉修士更是在各自小世界中闭关，再也没有踏出自己小世界半步。


    两年前，天门传出消息，说阎罗意图在修真界和修罗界之间打开一条通道，将修罗界的那些嗜血修罗引入到修真界，届时整个修真界都将成为修罗的狩猎场，所有生灵都会化作修罗的血食。


    地府修士惊闻此消息，个个呆怔当场。


    这真的是阎罗的谋算吗？这令他们如何自处？


    倘若真是如此，将修真界与修罗界打通，整个修真界的人族尽皆化作修罗口中血食，他们这些人该当如何？或许有阎罗庇佑，不会如他人一般沦为修罗血食，但苟活于诸多修罗之间，不知哪一日就会被某头修罗吞食，仅仅是想一想，便令他们心中惊颤。


    自那一日起，地府便算是彻底散了。


    若非神州五域早已无了地府修士存身之地，或许他们早已离开寒冰谷了，只是想着在寒冰谷中多做一些考量。


    没想到，后来竟被天门发现，两大盖世级强者联手诸多仙器，地府纵然强大，也难以抵抗，被围而歼之，百万年来的积累毁于一旦，诸多小世界破碎，地府众修几乎死绝，只有转轮王一人逃了出来。


    死了那么多同门，地府彻底毁去，转轮王虽然逃出，却也活的浑浑噩噩，但他心中始终有一个疑惑——阎罗真的是修罗吗？


    若阎罗真的是一头修罗，图谋将整个修真界都化作修罗界的血食，那被蒙在鼓里的可不仅仅是这一代地府修士，百万年来，地府各脉数十代修士，岂不都成了阎罗的棋子？都被蒙在了鼓里？


    转轮王自寒冰谷逃出后，并未离开北原，只是离开了北原深处，混迹于南部的散修坊市之中。


    今日一则消息骤然传出，顾慎现身北原。


    消失两年的顾慎重新现身，转轮王知晓应该将有大变故，便又潜进了北原深处，只是不敢离得太近，也不知晓这边情形，只是等天门强者离去之后，方才赶过来，不曾想又被顾慎撞见，却也从顾慎口中得知了这一则困扰他许久的消息。


    顾慎看着面前的转轮王，心中略一思索，开口说道：“如今阎罗已死，地府已散，却也未必要你性命了，不过倒也不能任你离去。”


    顾慎之前并不知晓转轮王逃了出去，如今既然撞上了，也自然不能简单的放任他离开。


    这可是一名大乘后期的顶尖圣主级强者，在顾慎面前算不得什么，但放在五域之中，那也是能够媲美圣主、皇主一级的超级强者，而且出身地府，以后难保不会再起祸乱。


    顾慎也想过是否将此人索性杀掉，但今日阎罗也算死在他的手中，又将血窟封印，堵在胸口的一块大石落了地，他此刻倒也没有那么大的杀心了。


    那便放他离去，顾慎有自信，此人翻不起什么风浪，不过虽然要饶他一命，却也不会这般简单的放他离去。


    顾慎说完，便轻轻抬手，一抹白色光芒自其指尖飞出，直接掠进转轮王体内。


    转轮王刚刚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便看到这一抹白光直直向着自己飞了过来，心中大惊，哪怕明知不是顾慎的对手，但在这等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却也绝不能坐以待毙，他仓促之下便要抵挡这抹白光，只是他骇然的发现，自己竟无法再动弹丝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散发着玄妙宛如混沌气的白光掠向自己。


    “呃——”


    转轮王身躯一挺，下一刻竟又一次砸倒在雪地之上，宛若一条垂死的病鱼。


    顾慎看向转轮王脸上所佩戴的那张面具，心念一动，下一刻，那张面具便自转轮王身上脱开，落在顾慎手中。


    没了面具的遮掩，转轮王的真容，也显露在了众人眼前。这是一张平反的面孔，很普通，只是眉宇间带着浓浓的英气，只这一股气，便可看出此人的不简单，但此刻，这张脸庞上却透露出了一抹疲乏和无力。


    “我、我废了。”


    转轮王开口，声音中带着倦色，但大体上还是平静的。


    如今他的心态，早已放平、看开了许多。


    即便顾慎真的要他性命，他也没什么不愿，只是方才仓促之间，习惯性的要出手抵挡。


    此刻，他察觉到自己如一潭死水的丹田，知晓顾慎方才出手，是将自己的丹田、泥丸宫都封住，甚至血液之中有某种玄奥的符文在流淌，令其经过无数次淬炼的肉身再次变得软弱无力，畏惧饥寒火热。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圣主级强者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却保住了一条性命，他一时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转轮王此刻，可以说是不喜不悲，他此刻看透了红尘，倒适合去大雷音寺做个吃斋敲钟的和尚，不以苟活性命而喜，不以修为尽丧而悲。


    顾慎没有再理睬转轮王，他不杀此人，已经算是发善心了，手掌一挥，一股清风拂来，这风势极弱极轻，但吹在转轮王身上，却是强烈无比，只一瞬间，这道清风便裹挟着转轮王以及其手中的那副大氅飞到了不知多远处。


    ......


    天空中。


    转轮王怀中抱着黑色大氅，被清风卷到了天下，耳旁并未有飓风的轰鸣声响，甚至连他的发丝都没有吹动，便这般极速的飞往南方，他只觉即便自己修为尚在时的全力飞行，也远远不如顾慎随手捏出的这一缕清风。


    地面上的一切都在迅速远去。


    顾慎一身白袍，在这冰雪原野上本就不显眼，仅仅呼吸间，转轮王便已经看不到顾慎的身影了，下方大地上，那白茫茫的一片，令他看花了眼。


    坐在清风中，双手紧紧抱着黑色大氅，这短短时间，他想到了很多很多。


    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地府，想到了阎罗，也想到了顾慎。


    转轮王想到了第一次知道顾慎时的场景，那个时候，城隍还没死，还没死在顾慎手中，或许城隍当年死于顾慎之手的时候，心情也极为复杂吧。


    那是在圣城时，借着圣城神战开启，神州五域几乎绝大多数的年轻天骄、圣子都赶往了圣城，地府想要借机断了修真界下一代的气运，等到下一代青黄不接时，再动手便容易太多了。


    他与城隍在圣城外做布置，同时也探听着圣城中神战的情形，一轮轮的比试较量，一名名真正的天骄脱颖而出，而最终夺得鳌首的正是顾慎。


    说起天赋，转轮王与城隍都是啧啧称赞，认为顾慎的天赋确实很高，但两人当时却也没有太过重视，更多的是一种前辈强者对晚辈弱者的点评，有着俯视的态度。


    顾慎虽然天赋出众，还要胜过那大汉太子、佛子乃至判官，但终究是年轻一代，需要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成长，而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地府巨头完全有无数次斩杀掉顾慎的机会。


    那时的顾慎，也仅仅只是令转轮王、城隍多看一眼罢了，甚至没想过专门去派人灭杀掉这个威胁，只觉得以后想要斩杀一名初入合体期的年轻天才，机会太多了。顾慎虽然天赋高超，但注定是要殒落的，对地府构不成威胁。


    但事实上，顾慎何止是构成了威胁，简直是凭一人之力，颠覆掉了整个地府。


    若没有顾慎，地府哪里会被灭？阎罗哪里会殒落？如今的形势或许还是地府大占主动呢。


    只是可惜，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你们啊，都小瞧他了。


    “当年不入眼的年轻人，如今已经站得太高太高了。”


    转轮王呵呵笑着，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张张面孔，有阎罗的，有城隍的，有平等王的，有朱厌的，有穷奇的......


    ......


    北原深处。


    寒风呼啸，鹅毛大雪纷飞，从天空中垂落下来，铺满整个冰原。


    修为尽失、沦为凡俗的转轮王已经被送走，此地只剩了顾慎一人负手而立，婴儿巴掌大的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腰背上，这雪势太大，短短一会儿的功夫，顾慎便被雪覆压的宛如一个雪人儿。


    他任由这些雪花落在身上，感受着自然的魅力，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漫天落下的无边大雪，双眼微微眯起。


    自穿越那一日始，迄今三十七载，恍然如一梦。


    “该走了。”


    一时间，顾慎心中突然格外的想家，格外的想看到家人，看到心爱的人，看到子女，看到好友至交。


    或许是因为心中那块大石落了地。之所以与地府为敌，最大的一个原因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如今地府已去、阎罗已亡，可以无忧矣。


    也或许是阎罗化道前说的那句话——长生非福。亲眼看着一个个至亲坐化于前，承受无尽岁月的孤独。这句话，他听了进去。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去陪伴家人了。他要为她们寻来世上所有延寿的灵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