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还是一样的随心坦然，与当年山上初次见面时没什么改变。


    那时，星禾父母经营半生的家族企业被人盯上，被一点一点蚕食掉。


    叔叔不愿做伪证检举，被迫自杀。


    阿姨不愿签授权书，永远不能再写字。


    紧接着，在公司任职的亲人一个接着一个被迫入局，疯的疯，瘫的瘫。


    直到父母惨死，公司破产，资产彻底转移，闹剧才结束。


    和所有童话故事一样，结局自然美好，只是来的有点迟。


    发生的事已经发生，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房子还是那栋房子，却已经不再是家。


    一家人变成了一个人。


    星禾受不了打击，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她家住在茅山脚下，照习俗要去山上道观为逝者祈福，诵念往生咒。


    独自一人上山，上完香后，抱着父母骨灰找到一处不错的悬崖。


    风景瑰丽，地势险峻。


    几百米的落差，不会有太多意外，可以离开的痛快些。


    她为爸妈最后念完一遍往生咒，将骨灰敷衍的安置在碎石中。


    一步一步靠近崖边。


    她没有替自己诵念往生咒，她对往生没什么兴趣，也没兴趣再轮回成人类。


    经文字字句句，对她来说更像是诅咒。


    老道士恰好路过救下了她，带回道观，没有劝慰，没有开导，只给了她一把锄头。


    “夏日多雨，让逝者日晒雨淋总归是不好。”


    “他们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


    星禾明白，选了一块地，让爸妈入土为安。


    有坟墓不能没有碑文，老道士教她篆书，教她刻字，教她碑词。


    给了她一把扫帚，让她负责打扫整个道观，院子纵深比她的命都长。


    之后，老道士越来越过分。


    道观后面有一大块菜地，让她负责照料，早出晚归，天天累的不想说话。


    每天忙完地里的活，吃完晚饭倒头就睡，连胡思乱想的时间都没有。


    星禾就是这样一个人，对活着没什么兴趣。


    对死同样没什么兴趣。


    再后来，她渐渐没有了自杀的念头，开始坐在三清殿里听人诵经。


    经文大多听不懂，却能让人心神宁静。


    慢慢的，星禾对道家典籍有了兴趣，时常找老道士借书。


    她拜了师父，却没有出家。


    她对尘世没什么兴趣，对出家同样没什么兴趣。


    对她来说尘世内外没什么区别，入世，隐世，两边同样无趣。


    她借的书越来越艰涩，问的问题越来越深奥。


    先是难住了师兄师姐，最后连老道士自己都无法作答。


    双十年华的小丫头正值青春年少，不玩感情，不玩欲望，玩起了道法。


    典籍阅读越多，道越修越迷茫。


    好在末世降临，明月陨落，让她不再有时间胡思乱想。


    星禾坦然的送丧尸化的同门离开，神色平静，内心毫无波澜。


    传承自然天降，道法映照进现实，小丫头心绪依旧坦然。


    几天后，尹老道上山拜访，见了道观里所有获得传承的修行者。


    一共五人，包括师父，包括她自己。


    传承各有不同，唯一共同点是，传承先贤是他们精研最深的道家前辈。


    尹老道明言，召集众人下山多半是赴死，有去无回的任务。


    他凭借的仅仅是一道卦象，一道荒谬无稽的魔神灭世卦象。


    呵呵，骗小孩子的把戏。


    那一天，星禾用玩笑的语气问师父，她对老道士向来缺少尊重。


    比起师徒，更像同行者。


    “魔神灭世？”


    “师父，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听从神灵警示，躲起来或者建一艘方舟？”


    “不知是天火还是洪水？”


    师父笑了笑，一改往日里的随和，言语间满是杀气。


    “既然神要灭世，那就屠了便是。”


    “一人不行，那就十人，百人，千人，万人，亿万人。”


    “一代人不行，那就千年，万年。”


    “修道者，从来不会任由神灵肆意妄为，在其位不谋其事，那就换人。”


    这——


    星禾感觉自己脑仁有点疼，三观尽毁，那我们日夜诵经参拜算什么？


    三清神像庄严肃穆，难道全是虚妄？


    道家拜的不是神，难道拜的是自己？


    师父对尹老道很信任，连夜收拾行李，带着他们四个传承者辗转数千里。


    抵达色林错时，早已有人比他们先到，看装束大多是道家修行者。


    嗯——


    也不全是。


    人群熙熙攘攘，装束乱七八糟，大半人穿道袍，也有不少人穿着休闲常服。


    几个女孩，穿着精致衣裙，包包配饰奢华，单看气质就知道非富即贵。


    几位少年，有的纹着夸张的纹身，有的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


    不用多问，单看那一身桀骜不驯的气质就知道是小混混。


    几位中年大叔更是千奇百怪，西装、保安服、黄蓝外卖服、工作服...


    星禾懵了，他们也是修道者？


    不是，世界还能再无稽点吗？


    虽然她早就知道，道家做事讲究随心随性，但能不能有点底线？


    包容性未免过于离谱了吧？


    不久后，星禾感知到了尹老道所说的凶神，她不知道该怎么描绘。


    凶神的恐怖气息覆盖整个藏青高原，残躯横跨数千里。


    尹老道说，脚下的神便是盘古，那个挥起斧头的创世神。


    或者说，灭世神。


    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能量不会无中生有，创建一个新的秩序，必定要毁灭一个旧的秩序。


    课本上的知识早就忘了，大概就这么个意思。


    道家典籍上的知识她没忘，记得清晰。


    何为道？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道之前，便是上一个道。


    有生有灭，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尹老道布下阵法，阻止盘古复生，阵法需要源源不断的能量维持。


    阵法布下后，会将空间规则钉死，任何人都无法离开这座咸水湖。


    包括他们，包括盘古。


    近千人，没有一人选择离开。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盘古苏醒后，九州将不会再有幸存者。


    他们慷慨赴死的身影，与百年之前抵御外族入侵时一样，与那些道家先行者一样。


    星禾的道越修越迷茫，比在山上研读道家典籍时更迷茫。


    慷慨赴死，直面未知的死亡和轮回，那是神做的事。


    不是人。


    神，应该有神性，有神的傲慢和矜贵，他们身上根本看不到。


    她看得出，那就是一群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