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电。配电公司每天提供20分钟电力。”金利的手指在柜台上刮了刮，好像要刮下来点什么东西吃一样。


    “20分钟！”陆镜吃惊。


    “天一暗就得点蜡烛，人类玩意儿没电不行。”金利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它身后的上百条鼠同伴亦如此。


    “他们本来就没付钱，蹭的电。”凛音说。


    “电是给东北区的一些小工厂提供的，他们是付钱的，附近的人类玩意也跟着享受……但配电公司破产了，从一周前就开始这样做了……人们交钱也买不到电。前天晚上一台发电机和20升燃油被卖出高价，买家走夜路的时候就被人杀了……”鼠人叨咕不已。


    天越发黑，周围什么都看不见，陆镜忍不住牵起凛音的手。


    她惊恐地往外看，那些浑浑噩噩的人看上去简直就像僵尸一样，都是些老道或年轻的男人，还有些妇人和狡猾的孩子在里头，成群结队地朝供电站走去。


    “你给的消息还不够多，你……你跟我们走一趟。带我们去看看他们的目的地。”陆镜冲金利招招手。


    “他们要去外面街区的供电站充电……每天20分钟，他们要给自己的植入物充能。你们可以自己过去。”金利说。


    陆镜听到这个消息，感到更加惊悚，四面八方传来的脚步声都朝向同一个地方。


    人们坚决地朝着一个目的地前进，供电站附近必然堵得水泄不通。


    “谁决定谁充的上、谁充不上呢？”陆镜追问。


    “拳头和子弹。穷不啷当的人类玩意儿就爱互相杀害。越穷，越喜欢踩踏别人……”金利发出嗤笑，然后拍拍它放在柜台角落里的黑匣子，鼠洞少量终端机全靠它充能。


    “你跟我们来，帮我们引路，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陆镜说。


    “那情境可不好看。”凛音提醒。


    一大群为了电而走投无路的人挤在一个供电站里，肯定血腥至极。


    “难道就没人来维持秩序吗？”陆镜低声说。


    “唯一能维持秩序的那伙人，已经在下午被杀了。”金利打开门锁，从旁边的窄门里钻出来。


    它句偻着身体就跟陆镜差不多个头，如果直立起来可能反比人类还高。


    “冷湾暴徒？”凛音回过神来。


    “是的，是的。除了冷湾暴徒，谁能管得住这些躁动的人类玩意儿。但我听说他们被消灭了，所以今晚肯定会有新的流血，为了电……”金利的舌头不断舔着它自己的胡须，好像它也想看到人类受苦一样。


    她们走出狭窄黑市，沿着一个坡道往上走。


    陆镜裹紧了青衣，怪冷的。供电站外面的街道上确实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上万双眼睛盯着一个小小的供电站，上面有一排式样不同的插口，足够满足各色人等充电所需，从车辆、蓄电池、植入物到家用电器。


    陆镜转头看，他们身上穿着简陋合成纤维编织的衣物，手里拿着电池、枪和家用电器，各个神情惶惑或紧张。


    周围还有很多眼神诡异、身形高大的人，以及之前她看过的那些好似密探与间谍的家伙们，都蓄势待发，为了供电站那20分钟的电源。


    这里就像挤满了压力的泄压阀，只要供电站一亮灯，他们就会为了那些能源打得头破血流。许多人身上的植入物一旦没电就会导致机体坏死。


    “电……”陆镜喃喃道，“电怎么也变得这么稀缺了？”


    “每天都有人去城里偷电，我也会买很多电池玩意儿回来出售，可人类根本买不起。”金利望了眼远处。


    陆镜顺着它的目光望去，嘉龙坡的另一侧像金碧辉煌的天堂一样，整座大厦都被点亮，万丈光华刺破夜空，仿佛要在天空刻下自己的印记，超大幅的植入物广告被投影在高处，宣传着能够定制思维模式的神经套件组，方便使用者在不同的职业生涯中克敌制胜。


    密密麻麻的安保穿梭机在天空中飞行，在城市核心与边缘区域间巡逻，用明晃晃的探照灯朝下照射，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蠢动一样。


    陆镜知道那肯定是一群想要穿过边界、寻找电力的普通人，身无分文而想活命的人。


    下一秒，7点一到，整个街区轰然被点亮。


    街道两侧上百盏路灯全都亮起光芒，供电站里也亮起明晃晃的闪光。这一刻，城市的这一面也和其他高楼大厦并无区别了，同样被暖洋洋的灯光所照耀着。


    而压力最终是炸开了，人们迅速朝街区中间的大供电站涌去，互相推搡、挤压、嚎叫，不断惨叫。


    还来不及看这群人，陆镜听到叫喊声在身后响起，她转头看到一条小巷，声音从深处响起。


    “那是什么声音？”陆镜追问。


    “人类玩意儿在抢劫。”鼠人转头分辨声音。


    陆镜飞奔过去，寻声跑上一座烂公寓，正见两个男人打破一座房间，破门而入。


    她驱动扶摇剑从门里刺入，在那两个男人威胁住户的时候，她大喝一声，令其停手，然后拿着剑一步步逼近他们。


    “滚开！”陆镜怒斥。


    那两个强盗的神情非常怪异，他们穿着简陋的衣服，留着难看的胡须，眼神像某种野性未驯的动物。


    慑于陆镜的武器，他们一步步朝外走去。


    凛音在远处看着，提防他们动手伤人。等把这两人赶走，陆镜才看到出租屋里站着一个吓呆了的女人。


    “没事了。”陆镜安慰，随后又看向这家徒四壁的房间，“他们是来抢什么的？”


    女人颤巍巍地走进屋里，打开一个没电的旧冰箱，她那身体比例不正常儿子坐在冰箱里，胳膊上的充电口连接着电线，通往一个黑色电池仓，里面装着两枚电池，此时正用茫然的目光看着周围。


    “我下午买电池的时候肯定被看见了。”女人轻声细语，强作镇静。


    “门已经坏了，其他人还会有人来抢劫你们的电的，该走了。”陆镜看着这个狭小屋子，很难想象多少人共同生活在这里，根本没有能够完全躺下的空间，陆镜感觉自己像是塞进了一个小盒子。


    “露天更容易死……这里还有四面墙。”女人嗫喏着说。


    “男人呢？”


    “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女人小声说。冰箱里的儿子抬眼往外看，眼神像猪一样无知。


    “为什么这个孩子也在充电？”陆镜追问。


    “做了改造……这样就饿不着了。”女人的眼神中泛起一丝慈爱。


    远处，供电站的方向传来极其惨烈的叫喊声，枪声响成一片，还有子弹击中金属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在直接攻击供电站本身，抱着某种如果自己充不上电他人也别想的念头。


    在这片迷宫般的东北角区，到处都有打砸抢劫和叫喊的声音，陆镜感觉生命像某种蓬发的孢子一样处在混沌里，永远看不到它们灭绝，也永远看不到它们成长为像样的东西。


    紧接着就下起大雨。


    呼啸的骤雨带来更多绝望，浇落在整座城市上空，冰凉细雨泼在十多万个情绪激动、体温滚烫的人头顶，并没有减弱他们的攻击性。


    由于自然环境的极端恶劣，他们的态度反而更加偏激，立刻就有更大的爆炸声响起，地面微微颤动。


    “有人用炸弹……”女人喃喃道。


    “明天怎么办？我说你。”陆镜有些惶惑。


    “别担心……好心人，我可以卖自己，这也是份工作，我有计划，我也有计划……这里的人都是这样生活的。”女人反过来安慰陆镜。


    “不不……”陆镜本能地抗拒这一切，某种未名的恐惧感漫上她的心灵。


    她裹紧青衣往外走，凛音和金利紧随其后。女人无声地向陆镜道谢。


    陆镜往外跑去，大雨倾盆。鼠人和凛音先躲在一个狭小的遮雨棚下面，是某一家人修起的圆盘天线，边缘底下留着一点干燥之地准许他们驻足。


    “我们该回去了！”凛音大喊，“回酒店去睡觉！不要在这里待着了！”


    “那他们怎么办呢？”陆镜指着周围的一切。


    下一秒，周围街道的灯光也全暗了，仿佛刚才那亮起的微光也只是一丝错觉。


    在这黑暗的暴雨当中，无边无际的恐惧感压之而来，陆镜望向远处灯火璀璨的市中心，理智告诉她只要视而不见便可毫无负担。


    倘若有种有形的怪物正摧残这里，陆镜便知道要如何对抗。可现在陆镜却找不到一个挥剑的对象。


    又是一连串枪响，陆镜置身于黑暗，看到供电站外已经成了血流成河的战场，胆小的人已经飞快逃离，留下部分暴力团伙开始火并，大雨底下鲜血泼洒流淌。


    短短十分钟里留下上百具尸体，混乱的暴力弥漫开来，在骤雨之下仿佛所有人都濒临疯狂。


    “……该走了，改造女玩意儿和青衣玩意儿。”鼠人担心自己也遭到生命危险。


    “那座电力站供应着整个街区的电？”陆镜望了眼街道中心的小型站点。


    “是的，是的。”鼠人不耐烦地回应。


    陆镜冲过雨帘，飞快地跑过去，凛音大叫一声，赶紧从后面跟上。


    跑到那些正在殴斗、争抢的人附近，陆镜抄出手中的扶摇剑，满脸决绝之色。


    “哇啊！


    “来杀人了！”


    “剑！”


    “打她！”人们惊慌失措，吵吵嚷嚷，但声音也在雨幕之中被遮盖着，完全听不清楚。


    “留神！”陆镜大喝一声。


    她将扶摇剑驱引直上，随后倒插入充电站中，剑身由上而下，植入其中一个符合协议的电源接口中，启动反向供能模式，功率拉满。


    整把剑瞬间亮起强光。


    浩瀚的裂变之力登时涌出，无边无际——


    刹那间，整片东北角区瞬间被点亮！路灯眨眼间悉数亮起，千家万户中闪起微光，电力站的各个指示灯也重新亮起绿灯。


    “这里有很多电！够你们充一百年！”陆镜大喊。


    在暴雨中勐力攻击彼此的人们察觉到变化，纷纷停下朝对方挥舞武器的手臂，转头怔怔看着眼前一切。


    “电……”


    “来电啦！”


    “哇啊！”


    紧接着他们便跌跌撞撞地走向电力站，飞快拉出电线，给自己所需之物供电。其余排不上的人们先是犹豫，随后便站在大雨当中开始排队，或者寻避雨处等待，一大半的人直接跑回自己家，想看自家的电是否来了。


    街道安静了。


    在冲突里受伤的人们现在得救了，他们借这点喘息机会拼命爬起，寻找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从高大路灯中打出的光芒向四面八方洒去，仿佛一片片无形的守护场。


    许多人都忍不住打开自己严防死守的家门，悄悄往外看，想知道到底是怎样一股力量恢复了电源，当他们将目光投向供电站，旋即会看到那把闪耀华光的扶摇剑。


    强光刺破雨幕，照亮世间一方。


    陆镜裹着青衣站在旁边。


    她犹豫了会，随后匆匆穿过人群，将自己的青衣解下来盖在扶摇剑上面，这样人们就知道这是天枢制物的资产。青衣侍女们地位不凡，足以震慑宵小。为免惹祸上身，本地人也会互相提醒。


    “这里……暂时的解决方法，明天……我让公司的业务员来跟你们谈……从夏拉一条电线……不会很贵。”陆镜转头看他们。


    他们用惊喜或敬佩的目光看着陆镜。


    虽然是好事，但陆镜还是感觉害羞，快速跑回凛音身边。


    失去了避雨的青衣，陆镜穿过大雨后，立刻被打湿了。凛音赶紧把陆镜背起来，跟着鼠人回去。


    “太晚了，两个娘们玩意儿，在鼠坑里睡觉，睡觉。”金利说。


    “是……”陆镜也筋疲力尽。


    “你对他们太好了。”凛音背着陆镜快快跑，穿过冷冰冰的大雨，“生命只能为各自负责，死了说明做的不到位。”


    “你太冷血了。”陆镜喃喃道。


    凛音没有回话，而是侧耳聆听其他人的叨咕。


    “看看那把剑！”


    “神仙来了……”


    “还有这样的好人……”


    “哇啊……”他们眼中的陆镜简直就像天神下凡！


    凛音听到四面八方这些充满敬畏的声音和讨论，忽然笑了。


    “他们管你叫神仙呢。”凛音说。


    “我要成仙了。”陆镜的脑海中闪过一丝明光。被这么多人所追奉和感激，集群的信愿略略改变了陆镜的气质。


    “神仙就是要不停照顾凡人？”凛音调笑，“那是仙还是打工仔啊。”


    陆镜摇摇头。


    有些念头曾经让陆镜汗毛耸立，但陆镜现在觉得它们正当无比。


    “没有神仙……我不是神仙……你说得对，他们要活下去就必须靠自己……靠自己的联合而不是内斗……他们的愤怒不该投向彼此，他们要往上打，他们要向电力公司宣战……不，向所有公司宣战，联合起来寻找电和粮食，或者想办法自己生产，从别人那里弄到自己的土地和发电机。否则……他们就只能死，就只能当寄生虫或者……更难看的东西。”陆镜艰涩地说，她现在越来越理解赛博妖鬼跟她说过的一切话了。


    凛音从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一个地位颇高的青衣侍女嘴里出来，而且还是以小迷湖而着称的陆镜。


    “好好休息，然后多喊人过来，你会成仙，你还会成为最强大的反魔力，长生在手，反魔力在手……前途无量。”凛音安慰。


    “帮你弄到数字心智……我们就能一起去见赛博妖鬼……潜入希利斯之海……”陆镜朦胧地说。


    那该有多好啊。凛音暗想。她拍拍陆镜，把她背进本地的鼠坑里，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