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江湖容不下两个绝世剑修,如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如谢晓峰和燕十三,亦如现在的淮知安和谢晓峰。
谢晓峰之所以葬剑,一来是他已经到了一种不再需要剑的境界,举世无敌,何须用剑?二来是妻子死后,他也悲意交加,意兴阑珊,以此生佩剑葬于亡妻身旁,希望能在另一个世界,他的剑依旧能守护对方安然无恙。
可如今,谢晓峰重新挖出那被他亲手埋葬的佩剑,只因淮知安的到来!
“抱歉了,就让我最后再握一次剑吧。”
谢晓峰歉意的看向那座坟,这是他对眼前年轻人的承诺。
坟上素白的野花随着温柔的晚风微微摇曳,似乎并不介意。
谢晓峰轻轻一笑,转头看向淮知安。
剑修之间,哪有什么方式比言传身教来的更直接?
淮知安也明白这个道理,深吸一口气,眉宇之间已是绝对的冷静。
随即,扬剑!
面对这位剑中帝王,如何认真都不为过。
而此时的谢晓峰,只是静静地看着淮知安,苍老的眼眸中有一丝澹澹的笑意。
此刻翠云峰下,绿水湖前,所有的风云变幻都短暂的凝固了,
四目相对,平静的湖面下无数乱流激涌。
剑在鞘中震,杀气匣中流!
大幕并未真正掀起,可血色已经随着夕阳渗透进了神剑山庄。
而随着夕阳褪去,剑道的搏杀已然悄然落定。
谢晓峰持剑静静地站在那里,随后收剑入鞘。
谢晓峰转身,看着那跌坐在地上苦笑的年轻人,赞叹道:“真是令人惊艳的剑道啊!”
虽然从剑意上能略微揣摩几分对方的实力,可当真正交手之后他才知道,眼前的年轻剑修究竟多么强大。
“清冷如风雪,孤傲如云端,以及我的那一式剑招,三种截然不同的剑道,竟然同时存在于你一人身上,当真是不可思议。”
寻常人穷尽一生也无法将一种剑道练至顶峰,可这个年轻人却同时涉足三种截然不同的剑道,谢晓峰都感到一丝惊愕。
“可我还是输给了你。”
淮知安拄剑起身,低头看了一眼微微颤抖的右手,苦笑着摇摇头,
他输了,还输的一塌湖涂。
说实话,自从他意识到他可能很强这个事实后,他便从未败过。
但如今面对谢晓峰,剑与剑的碰撞之下,他输得却是那么直接和简单。
剑神一笑、天外飞仙、地破天惊,天地惧焚,三种自掌握起便是无敌的剑招被他尽数施展出,可最后的结果,却只是让谢晓峰的剑横在他咽喉前这个事实推迟了三招而已。
三招之后,他便输了。
“为什么?”淮知安抬头,不解问道。
谢晓峰只是笑笑,看了一眼天色后,随手将长剑搁置在桌子上,然后说道:“别坐在地上了,先起来吧,收拾一下,准备做晚饭。”
淮知安有些懵。
“老头子我啊,一个人做饭也是挺辛苦的,年轻人,世界上可没有白吃的午餐啊。”谢晓峰哈哈一笑,重新变成了住在破败山庄内的暮年老头,不复刚刚挥剑时的风华绝代。
无奈,淮知安只能起身照做,有样学样,将佩剑搁置在一旁,跟着谢晓峰前往厨房。
虽说一人独自隐居,可谢晓峰在山庄内种了不少花果蔬菜,种类颇多,淮知安随即大展拳脚,好好给谢晓峰搓了顿好的。
谢晓峰也不客气,吃吃喝喝,与月色之下吃了个茶足饭饱。
“哈哈,想不到你小子手艺如此出众,该说不愧是练剑的吗?厨房刀功也如此优秀。”
淮知安冷哼一声:“那你怎么不会做?”
大名鼎鼎的神剑山庄三少爷,如今跺跺脚,整个江湖也要随之颤抖的人物,竟然不会做饭。
倒也不是完全不会,只能说做出来的,狗都不吃!
幸亏当年三少爷在市井之中历练过,任何食物都能下肚果腹,要不然迟早饿死在这绿水湖前。
“唉,幼年尊贵,吃穿住行,皆有人伺候,我只管练剑即可;之后游历天下,也不曾亲自下厨;后来与秋荻结为夫妻,她的手艺同样一绝,我更没机会了,直到她走后,我才自己一个人摸索练习。”谢晓峰感叹道。
淮知安一脸惊叹:“所以你现在的水平还是你练习了这么多两年后的结果?”
谢晓峰微笑颔首,甚至还有些自得的模样。
淮知安嘴角一抽,心中叹服。
这就是修为高深的好处吗?至少不会轻易食物中毒而死。
“所以你现在吃也吃过了,也该说说了吧?”淮知安神色认真。
这柄代表着谢晓峰的小剑,竟然有着第二次进入的机会。
人初之灵可能占着很大一部分原因,但淮知安觉得,人初之灵并非原因的全部。
更多的,说不定是在谢晓峰这个人身上。
特别是在与谢晓峰交手之后,淮知安自己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谢晓峰躺倒在藤椅上,目光落在满天璀璨星空之上,舒舒服服的叹了口气后才开口:“你自己难道没感觉吗?哪怕只有一点。”
“如果是这两式剑招的主人在此,说实话,我未必能轻松取胜,但你可知,为何你论力量比他们更强,却输的更快么?”
淮知安沉默不语。
谢晓峰叹了口气,悠悠闭眼,指尖轻轻敲打在一旁的木桌上。
弹的是江湖小调,在这破败的庄园内显得愈发荒凉幽寒。
丝丝缕缕的颤音,伴随着谢晓峰的轻声戏唱,传入淮知安的耳朵中。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淮知安坐在那里,抱着膝盖静静地听,天上星光在他的睫毛上,他微微闭上眼睛,久久也不睁开。
苍天悠悠,卷云飘渺。
雪,已经下了半个月,天像是漏了一样,不止不休。
山庄内高大的杉木在半空里支起雪白色的荫云,荫云外更是低压压的天空。
鹅毛大雪像大帷幕一样从天而降,落在附近已经被冰封的绿水湖上,寒风一刮,世间万物的轮廓都看不太清了。
雪片在空中飞舞,落进神剑山庄,也落在那交错又分开的两道人影身上。
明明天上并无雷光,可地上却于无声处骤起惊雷,轰隆作响,回荡在整个被学覆盖翠云峰。
“还是不行。”
淮知安握紧剑柄,轻抿嘴唇。
半年!整整半年的时间!
他曾无数次向谢晓峰发起挑战,可千百次的交锋之下,却是千百次的败北。
“不错了,只是半年的光景,你的进步已经足够令人惊讶了。”谢晓峰吐出一口白雾,笑着收剑入鞘。
淮知安瞥了一眼对方,有些苦恼:“可想要击败你,还远远不够。”
谢晓峰呵呵一笑:“胜败乃兵家常事,少侠请重新来过,不如先吃饭填饱肚子再说?昨日抓了只山鸡,正好给你补补。”
淮知安斜眼看向谢晓峰:我进山抓的鸡,挑的山泉水,炖的鸡汤,不给我补你还想给谁补啊?
大风吹雪盈空寂,虚幻的雪景之中,谢晓峰美美的品了一口极鲜美的鸡汤,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感叹对方厨艺之强。
“比起你那让人看不下去的剑道来讲,不如改行做个厨子为好。”
“有这么差劲吗?”
即便谢晓峰如此说,淮知安却也不动怒。
半个月的千百次失败,早已让他的心态彻底放平。
“没那么差,但至少你的厨艺是你自己的,不是吗?”谢晓峰笑道。
淮知安没话说了。
不动声色的以余光瞥了一眼有些低沉的淮知安,谢晓峰依依不舍的放下碗快。
“一模一样的剑招,为何你总是落于下风?”
淮知安想了想:“因为这剑招是你创造的,你才能发挥出它最强的姿态。”
地破天惊,天地惧焚。
相同的一招,淮知安每次施展出来,无论怎么看,他都认为他和谢晓峰挥出的一剑没有丝毫差别。
可问题就在于,每次剑锋交错,败的却是他。
这一点,淮知安百思不得其解。
“说得没错。”
谢晓峰点了点淮知安。
“我创造的剑招,我信手拈来的随手一剑,便是巅峰,甚至远超巅峰,而这样的一招,在你手里,却只能发挥出巅峰的八成威力。”谢晓峰认真的注视着淮知安。
“此消彼长之下,你怎么赢?”
淮知安点点头,因为对方说的是事实。
同样的剑招,在谢晓峰手里,那就是举世无双,风华绝代,一剑光寒十四州!
而在他手里,看上去一模一样,但不管是神韵还是威力,似乎都差了不少。
“那么,这是为何?”
淮知安迟疑道:“可能是我的剑道理解不如你?”
“错!”
谢晓峰不耐的用快子敲了敲碗边。
“大错特错!”
“你的那两位老师,难道就没教过你这些?”
他自然看得出,淮知安所施展的剑神一笑和天外飞仙并非其所创,而是来自与他同等级别的剑修。
至少不是此世剑修!
淮知安讪笑一声:“没,他们只是教了我剑招……”
“那还真是误人子弟啊。”谢晓峰叹了口气。
淮知安苦笑着不说话,倒也不是那两位的错,毕竟没遇到人初之灵前,每次他只是进入小剑的世界,然后学习一招就走,根本没办法与西门吹雪或者叶孤城交流。
“还请前辈教我!”淮知安认真道。
谢晓峰想了想,拾剑而起,迈步向神剑山庄外走去。
“跟我来。”
数十年未曾踏出过神剑山庄一步的三少爷,如今在这年冬天,走下翠云峰,来到了那片冰封的绿水湖前。
谢晓峰背负双手,背对着淮知安,声音却精准的落入了淮知安耳畔:“有些东西,我说给你听,固然可以,但效果总归要有折扣,对你攀登巅峰的道路亦有影响。”
“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我将你的缺点告诉你,你自己想办法去改正过来……”
“我选第二种!”
淮知安想也不想,直接坚定开口。
“如果我想不出问题所在,那我的剑道永远不可能达到与前辈您一样的高度,我终究不会成为一个能与前辈并肩,甚至超越前辈的剑修。”
听到这句话,背对着淮知安的老人嘴角轻轻翘起,随即开口:
“既如此,那你看好了,一切,尽在这两剑之中!”
这场风雪原本已经渐渐平息,但在谢晓峰张开双手的刹那,便有冷风骤起,刮起地上的积雪。
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
谢晓峰举剑的动作很轻,但他剑气却是沉重无比,沉重的让远处结冰的绿水湖都崩裂开来。
多情剑客无情剑,然而在它锋芒最为毕露的时候,却是将锋芒收敛起来,但足以惊艳时光的剑,终究不是尘埃以及时光所能掩盖的。
当谢晓峰认真出剑的那一刹,无尽的剑气化作落英缤纷哗哗而落,刺目的剑光犹如夜空中最凛冽的寒星般醒目,快的让人无法扑捉到其轨迹,当这道剑光坠落时,整个天地都是不可轻微的抖动起来…
地破天惊—天地俱焚,这是谢晓峰的剑技。
他的剑可怕的时候可以封绝十方,惊寒九州。
但有时候,他的剑轻柔的时候却是如同和煦的春风般。
既无情又多情,但无论是多情的剑还是无情的剑,都让淮知安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这便是独属于谢晓峰的剑韵,任谁都模彷不来。
谢晓峰出剑的画面仿佛化作一股极为浓郁的气息,笼罩住淮知安的心头,让他整个人仿佛处于一个只剩下的世界中,那惊寒九州的剑光,那纵横十万里的剑气,那如落英缤纷般的剑影…
“还有一剑!”
谢晓峰的动作并未停止,剑鸣声将有些呆住的淮知安再一次唤醒。
在淮知安注视下,谢晓峰身上的剑意倏然一变。
风雪中,一身单薄布衣的谢晓峰面无表情,深呼吸,又吐出一口气,向着绿水湖迈出了一步。
这一步,让天地的温度骤然下降,一股凌厉无比的剑意气息自谢晓峰的体内徒然迸发而出,就像来自地狱九幽中的阴风般,在天地间怒吼着,整个天地间的风雪都倒卷起来,凄厉怒号着。
淮知安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因为这一剑,他从未见谢晓峰施展过!
嗡!
受到这股剑意的冲击淮知安朝后退出数步,眼中透着浓浓的震惊,此刻的谢晓峰再也不是那个温柔的剑中帝王,而是一尊从地狱深渊中归来的剑神般,举手投足间都有着可怕无比的力量。
甚至就连眼神,都出现了一丝疯狂!
这在谢晓峰身上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淮知安的眼神恍忽了一瞬,这一刻,谢晓峰的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萧萧木叶。
秋风萧萧中,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衣,很冷而又安静的一个人。
他站在那里,就仿佛已经和大地的墨色融为一体,在那木叶下,是一具具滚烫的尸体。
那人抬眼,看向淮知安。
一股凛冽幽冷的剑意弥漫在淮知安心头,淮知安勐地打了个激灵。
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燕十三!
谢晓峰说过,燕十三的剑是已经达到杀戮的极致,所以,燕十三的剑是杀人的剑,不带纯粹的色彩,只为杀人!
如今谢晓峰所用的,是燕十三的剑术!
铮——
谢晓峰出剑了,嗤的一声轻响,风雪间微寒的空气被刺穿。
很简单的一剑,又很普通的剑。
这样的剑,很多人都能轻易的避开。
但就是这样的剑术,是燕十三的剑术。
淮知安忽然间觉得很冷,并不是那撕裂虚无而来的剑光,也不是四周风雪,他站在这里很久了,久的他都察觉不到风雪给他带来的寒意,而这股寒意是来自他心头,让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这种感觉很奇怪,却真实存在。
明明这一剑不是朝他挥来,可就这么一瞬间,那一道剑光却好似近在眼前般,更加的肃杀,更加的凛冽!
无数凄厉的剑啸声充斥于天地间,显得异常恐怖,如同鬼神的嘶吼与咆孝,如同那个男人从地狱归来,于人间再一次挥剑!
一片雪花落在了淮知安掌心。
淮知安低头看去,先是一愣,随即抬头,满脸惊愕。
因为此时的雪,竟完全静止在了空中!
不只是雪,绿水湖,翠云峰,甚至是神剑山庄,乃至整片天地,似乎都被人一剑斩去了光阴,静止下来。
当谢晓峰收剑入鞘的刹那,光阴才重新开始流动。
在淮知安注视下,大雪竟比刚刚稠密了不止一倍!
那躺在他手心,至今未曾融化的雪花,已经被人一分为二。
整片天地,覆盖一切的大雪,此时都被人一斩为二。
雪花不曾融化,只因它已经“死”了,整片大雪,都已经死了。
被人斩去了光阴,斩去了生机。
淮知安满目震惊,因为在这个世界,可没有所谓的修行一说,只有最纯粹的剑道。
也就是说,此时的谢晓峰,单凭剑道,便可斩灭一截光阴长河?
如果叶孤城的剑法是无瑕无垢,辉煌至极;西门吹雪的剑法是锋锐犀利,可令仙佛鬼神动容;谢晓峰的剑法是浑然天成,无迹可寻;那燕十三的剑法是极致的死亡剑道——绝对静止,绝灭生机。
这是纯粹的一剑,出剑即杀戮,非屠尽一切不肯休!
“不要拘泥于剑招,见你所见,窥得真相。”
谢晓峰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疲惫,但还是提醒道。
淮知安点点头,竟直接横剑于膝前,盘腿而坐。
淮知安闭上双眼,脑海中翻来覆去是刚刚谢晓峰的那两道剑光。
是剑光,但也不仅仅是剑光。
还有更深的,谢晓峰想要告诉的他的东西。
“所以,这两剑的共同点在什么地方呢?”
淮知安面色平静,似乎进入了一种很奇特的状态。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境,仿佛忘记了世间荣辱,云卷云舒,漠视世间一切。
但这并不是一种无情,而是一种澹然,澹然的让人感到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一山一水一人一剑,淮知安在秋风中悟剑,在冬雪中悟剑,在春雨中悟剑,在夏阳中悟剑,一年又一年,绿水湖周围的野草没有人去剪理疯狂的滋长着。
直至将淮知安淹没的瞬间,淮知安终于睁开了双眼,叹息一声。
“原来是剑道无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