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来到近前,垂眸看了一眼。
当看见铁锅里装的是沙子时,他怔了怔,冷声问道:“这是什么?”
陈香拿着铲子从沙子里翻出几个地瓜。
有两指宽,略微细长的红皮地瓜,外表被滚烫的沙子烤得皱巴巴,金黄色的焦糖汁从干裂的地方淌出来,一看就好吃。
她听见男人的问题,一边埋头摆弄着地瓜,一边如实回答着:“家里没有烤炉,就想出这么个土法子。”
男人语气清冷:“小同志还挺有想法的。”
陈香:“有句话不是说过么,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咱活生生的人可不能被一点困难就难住了。”
她语气微顿,又是憨憨一笑:“其实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赚点钱生活。”
男人闻言,不禁抬眸看了女孩一眼。
见女孩圆润的脸庞上,始终带着笑,被冷风吹红的脸蛋,像冬季里挂在枝头的红富士苹果。
红彤彤的,惹人喜爱。
再看年纪也不大,顶多十七八岁的模样,可张嘴闭嘴就是为了家,为了生活。
难道是结婚了?
这种关乎隐私的问题,他没好意思问,也不感兴趣,男人收回视线,看向笸箩里的地瓜,嘀咕了一句:“都有点小啊……”
陈香好不避讳:“大地瓜卖完了,就剩下这些小的,大哥要是买,我给你便宜点。”
男人单手插兜,眉头至始至终没解开过。
他只是问:“还剩多少?”
陈香:“二十多个吧。”
“都帮我装起来吧,算一算多少钱。”男人嗓音里夹着脱离世俗的清冷。
陈香有些意外。
没想到对方一开口竟全都包场了。
脑海里闪过短暂的震惊后,陈香连忙开口应了一声:“好嘞,大哥稍等一会儿啊。”
说完,她立刻忙活起来。
要知道用粽叶连续包二十多个地瓜,也不是轻而易举的小活。
正在陈香忙着的时候,之前和男人一起站在道对面的同伴,见他迟迟不回来,便抬脚走到近前。
他先看了一眼陈香,随后侧目问男人:“帝工,怎么突然想起买烤红薯了?”
关帝站在三轮车前,迎着冷风回答:“咱家老爷子牙口不好,就喜欢这些软乎的东西。”
男人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大前门香烟,抖出两根,把其中一根递给身边的同伴。
然后他抬眸对陈香说:“小同志,借个火。”
打过招呼后,他便弯腰,用两根指尖夹着香烟,递到炉口处,点燃烟卷的一头。
关帝见烟头冒出星光和一缕青烟,才收起手。
他把烟塞在嘴里,狠狠地猛吸了一口,转眸看向同伴,问道:“铁路那边进度怎么样了?”
同伴裹紧身上的衣服,抽着烟摇摇头:“难啊,修铁路就得用地,可百姓不同意占地,修一点停一点,工程队和钢厂的这单买卖,依我看够呛能成啊。”
关帝冷冷嗤笑一声。
刚想开口说什么,却一眼看见陈香把地瓜一个个全都用粽叶仔细地包起来,只是太多了,没东西装,正为难着呢。
关帝叼起烟,连忙脱掉身上的灰色工装铺开,直接说:“放这里吧,我兜回去。”
这一下子就解了陈香的燃眉之急,她连忙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把地瓜全都搬到他的工装上。
放好之后,关帝抓起衣领和衣摆的地方兜起,然后用袖子缠紧,冷声问:“多少钱?”
陈香:“一共二十五个地瓜,大哥给我三毛钱好啦。”
关帝腾出一只手,先捏住嘴里的烟卷,又抽了两口,扔在地上碾灭,接着那只手摸进裤兜里,掏出一张深紫色的五毛钱纸币递过去。
陈香伸手接过,连忙去翻自己的钱袋子:“等一下,我找你钱,十个两分硬币行吗?”
她这里都是一分钱两分钱,连个五分钱硬币都看不见……
关帝嗓音清冷,丢下一句:“不用找了。”
话音刚落,他和那位同伴就已经转身走了,脚步看着不快,可转眼的功夫,就走出挺远了。
陈香匆忙数出十个硬币,一路快跑追过去:“那位大哥,你等等!”
关帝回眸,见女孩追过来,眉头压紧。
陈香停在男人的面前,就跑了几步,她这一身沉重的肉就累得她口舌干燥,嗓子眼像冒火了似的。
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气喘吁吁道:“找您钱!”
“三毛就是三毛,多一分我都不能要!”
陈香说话间,已经抬手把那一把硬币塞在关帝的怀中,她最后还说了一句:“既然老人家牙口不好,那就把地瓜凉一凉再吃。”
说完了,陈香多一秒都没停留,转身一路小跑回到三轮车旁,随意收了收东西后就推着车子走了。
关帝站在原地,看着女孩宽厚的背影,眉头再次深深压下。
同伴不明白关帝站在这儿,看着一个卖红薯的姑娘背影出神是几个意思?
他有些好奇问:“这人你认识?”
“……”
同伴见他沉默,又自语道:“话说回来,小姑娘脾气还挺倔的,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啊……”
关帝收回视线,脸色有些不好。
不知是被这凌冽的寒风吹的,还是想起了什么事,他转身往厂里走,这回脚步快到离谱。
被甩开的同伴连忙追上:“帝工,等等我啊……”
—
陈香推着车子,沿着道旁的铁网往前走。
她仔细回想刚才那个男人的眉眼,如果她没分析错的话……
那个男人应该就是昌陵钢厂未来的继承人,他刚刚提到的老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关震!
而他就是关震的大儿子!
——关帝!
她之所以能猜出他的身份,是因为上辈子她见过关老爷子,所以看见关帝第一眼时,就觉得这男人的眉眼和关老爷子的太像了。
眉目深邃清冷,不苟言笑,看向对方时,像一把刀子一样锋利。
还未开口,就让人足够惧怕!
至于其二是因为他同伴,喊了他一声帝工。
一开始,当陈香听见这个名字时,还在心里腹诽了下,合计这人咋叫这样的名。
直到后来她想起这层关系,才明白。
帝,关帝的帝,工,工人的工,在工厂上班,为了尊重都会在称呼对方时,在姓名后加个工。
比如她姓陈,别人就会喊她陈工。
所以,一直到他把钢厂做到国际市场时,偶尔也会有人突然喊他一句帝工,这是陈香上一世里,在一档采访栏目中听到的。
只不过,当时电视里的关帝和刚才见过的关帝天差地别。
前者是一个年过中旬就已经满头白发,苍老得像个老头,而现在的关帝,还很年轻……
短短十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变化那么大。
因为钢厂?因为企业?
可怎么想都不像啊,关帝和周东猛是一样的,有足够的本事能够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陈香顿住脚步,绞尽脑汁想着上一世那档采访栏目。
那个主持人好像有问过关帝,说:“只有攀上顶峰,才会知道半山腰的拥挤,和峰顶的一览众山小,关总一路走到今天,应该说是完美地诠释了这句话。”
“可是按照您目前所在高度,是不需要到处去参加各种演讲,访谈等活动的,可我们栏目组之前有看到这么一串数字,听说您一年中参加272次的电视节目,这是为什么?”
刚才看到关帝的那一刻。
脑海里关于关家和钢厂的记忆,像是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喷涌而出。
陈香直到现在,依旧记得关帝的回答!
他说:“如果找不到一个人,那就把自己捧到最高的位置,让她找到他,无论是站在山顶的关帝,还是不可企及的钢厂,都是为了找到一个人……”
反复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不过是想让那个人知道他一直在找她。
从朝朝到暮暮。
从年少青葱到白发苍苍。
没有一刻是放弃的。
陈香站在冷风中,抿了抿唇瓣。
她那时还在想,关帝到底在找什么人?
很奇怪……
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连她这个活过一次的人都不清楚……
陈香想得有点头疼,长长叹了一声,收起脑海里乱糟糟的思绪,暗道,如果知道关帝要找的人是谁,那就好了。
那她一定会帮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