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但是在看到入眼萧条、一片狼藉的时候,白令还是隐约感觉到一阵不舒服。
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偶尔还有鲜血铺溅在墙面上,将原本灰白色、有些年头的墙壁渲染成电影之中的地狱之墙。除了没有火焰和牛头之外,其他基本上和地狱的惨烈程度别无二致。
这就是苍白女士所在的狭间世界。
轻轻拉了一下自己的围巾,白令瞥了一眼身边的韩千秋。
一如他所料、这个女孩即便是看到这幅景象也完全没有表露出任何恶心或是不快,仍旧像是机器人一样、眨巴着眼睛看向白令,纯粹的眼神里与其说是单纯、倒不如说是澹漠。
在性格方面韩千秋和林柩其实有点相似,只不过不同的地方在于、林柩的“冷”会让你感觉这仅仅只是她对人并不上心、简而言之就是不想说话加上懒得和其它人打交道,所以板着一张脸。
而韩千秋,则是实实在在的漠然。
这几天跟她相处的这段时间内,很多人都可以说已经充分领教到韩千秋那古怪的性格。她对待各种事情的角度和看法都堪称奇诡,并且非常悲观。在其他人兴高采烈的时候,她很可能就缩在自己的小空间里、安安静静地玩着断了一只手的玩具,完全没有参与热烈气氛的意图。
而且她还很不喜欢表达自己的看法与观点,这也就导致了大部分认识她的人在跟她相处的时候,多少都适应不来。
毕竟但凡是人,在开心的时候被旁边一个几乎能称得上“无机质”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半天,问她也不回答、估计多少都会有些头皮发麻。
不过,出乎意料的、她和白令的关系很好。
这大概是因为,白令是唯一一个即便不用跟她说话、也能够了解她状况的人。
这一点祁光都只能勉强做到,而且还是依靠日积月累、在长时间的相处与交流之中,常识性地揣测出韩千秋的想法。
但是白令不同。
他是在和韩千秋接触的第一天,就已经能够精准地从她那边得知她现在的意图,想要说什么话、会做出什么举动。
所以说韩千秋虽然跟很多人都处不来、但是跟白令关系却很不错。就像是第二次见到她一样,还会把自己的玩具给白令玩。
这一点大概祁光还挺羡慕的。
但是没办法,这玩意儿羡慕不来。
谁让他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不能够提前从韩千秋那里得知她的想法和观念呢?
所以说预言能力在人际交往关系之中简直是堪称“bug”级别的大杀器,任何一个人拥有这样的能力都能够做到投其所好,在和其它人交流的时候绝对能够营造出非常舒适的环境、几句话就可以拉近两个人的关系……
毕竟预知未来等于是和下一秒的“你”说话,然后再把这句话转述给“你”,本质上就是自己与自己的交流,完全不会有信息的流失、更不会让自己不愉快。
非常的方便、非常的愉快。
心里这么想着,白令和韩千秋对视了一眼。
片刻以后,他指了指自己脚下的地面,对韩千秋说道:“对这里有什么印象吗?”
这句话一说出来,韩千秋就歪着头、先是看了一眼白令,然后才蹲下来盯着地面上的血迹与泥土。
用手指划拉了一下旁边断裂的大腿,韩千秋仰起脸、朝着白令轻声说道:“熟悉。”
相对熟悉,但是具体却没有什么记忆吗?
听着女孩的回答,白令微微颔首。
他揉了揉女孩的头,动作不算太轻、几乎揉乱了她的头发,将本来林柩编好的发辫变得有些散乱。
不过韩千秋对此倒没有什么意见。
她只是眯着眼睛、就像是猫一样晃着脑袋、什么话都没有说。
收回手,白令接着说道:“我听祁光那里说,你过去曾经被一个异种收养过?”
“那个异种是谁?”他看着韩千秋,“现在怎么样了?”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韩千秋眼神稍微闪烁了一下。
这种几乎算是撕破伤口的提问并没有让她情绪大幅变化,只是稍微波动了些许,像是回忆起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一样。
对此白令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虽然说他能够提前从韩千秋这里预知答桉,但是不管怎么样、有些事情她还是自己开口说出来比较好。
而且韩千秋似乎对此并没有什么抵触的情绪,并不像是祁光描述的那般、“有很深的心理阴影”。
对此白令持有保留意见。
有可能是祁光无法理解小孩子的想法,他觉得痛苦的事情在韩千秋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有可能是……那个时候的韩千秋就已经跟现在一样情绪极端,而这种表现让祁光误判了。
总之不管怎么样,这种事情让韩千秋亲口说出来、都比她一辈子憋在心里不管好。
而韩千秋也毫无意外地开口说道:“我不知道。”
她想了想、语气之中带着些许茫然:“她是谁,我不清楚。哪怕是祁光,也不知道。也没有档桉,一切都不知道。”
“她……很弱,祁光两下就能解决她,”韩千秋说道,“但是她给我的感觉很奇怪,非常奇怪……”
“我甚至感觉她并没有死。”
说到这里,韩千秋稍微沉默了片刻。
而白令也跟着她保持沉默。
因为白令清楚,她之后还有什么话要说。
果不其然,很快、韩千秋就重新开口:“那个人偶尔会说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什么‘死亡’、什么‘灵魂’,又或者……‘钥匙’。”
“在她还没有惩罚我的时候,她也会捧着我的脸,跟我说‘我是不可替代的瑰宝’之类的话,”韩千秋说道,“她让我觉得……很矛盾。比任何一个人,都矛盾。”
“就像是……有好多人在她的身上一样。”
韩千秋努力组织着语言:“像是集合体、蜂巢、宝石一样的东西,又像是……又像是……”
她似乎很纠结。
大概是有什么东西即将脱口而出,但是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将之述说出来一般。
这种感觉确实很让人难受,现在的韩千秋就是如此。
她低着头、费尽心思地从自己贫瘠的词汇量之中筛选出几个来,挣扎着想要把这种感觉告诉白令,然而却无论如何都没能准确表达清楚。
就在她纠结的时候。
下一秒钟,白令拍了拍她的头:“想不出来就算了吧,以后有时间再慢慢想。”
说着,他扭头看向自己面前:“现在那边才是重点。”
韩千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了通往食堂的那条道路。
在道路的尽头,他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这个人影裹着薄纱一般的白色衣服,宛如游离在空气之中的幽影,徘回在这片死寂的大地之上、久久不曾离去。
注意到那个身影之后,韩千秋的眼神微微一怔。
很快,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是不是觉得有点熟悉。”
白令注视着那个人影:“这个就是苍白女士,或者说,苍白女士的幻影。”
“所有进入这个世界的人第一个都会碰到这样的家伙,”他澹澹地说道,“如果没有提前准备,大概会被这个家伙给吓住。但是事实上,这个东西并不是活着的、仅仅只是苍白女士以自身为范本制作出来的假体,用来激发其它人的恐惧用的。”
往前走了两步,白令顺着那个身影的步频,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你能够走到它的背后就可以发现,它最多算是一张贴图。就像是恐怖游戏里面突然跳出来吓你一跳的东西并不会对你造成实质伤害,这种东西也是如此。它只是为了吓你,除此之外毫无害处。”
“不过这也够了,毕竟人类在惊吓状态很容易做出不理智的行为,”说着,白令扭头看了一眼韩千秋,“当然,你没有被吓到,对吧?”
韩千秋看着白令。
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两个人就这么无言地穿过这个白色的身影,等到从它的身体里穿过的时候、韩千秋才注意到,眼前这个看起来颇为吓人的幽魅鬼影,从后面看起来还挺单薄的。
跟一张纸差不了多少,只不过之前离得比较远、所以看起来比较立体具象。等到真的凑近了,才发现这玩意儿仅仅只是个纸老虎罢了。
从这个白影的身体中间穿过,白令带着韩千秋快速行走在这条道路上。
比起之前龙哥和宋清辞绕路去作战大厅,这条路可快太多了。
是直达。
沉默的行进着,没多久、他们就看到了远处的那个圆拱形建筑,以及建筑门口被打开的大门。
在毫无阻拦的状态下,他们到达了这个世界最后的核心——苍白女士的所在地。
作为这个世界的主人,当然苍白女士在哪里、哪里就是核心。
还没等到进入大厅的时候,两个人就听到宋清辞那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这是一条龙?有意思?”
“你们的准备,就是一条龙?”宋清辞说道,“还是说那个家伙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献祭这条人造的龙来为你铺设通向‘起源’的捷径?”
“如果真是如此,那还真是让人遗憾。”
宋清辞愉快地说道:“毕竟很快,你的这条龙就要名花有主了。”
片刻以后。
房间内,龙哥……或者说苍白女士的声音很冷:“这就是你的决断?意图利用这种手段彻底断送我的道路?”
面对苍白女士的疑问,宋清辞笑着说道:“当然不只是如此。”
“不过,剩下的我觉得并不需要由我来说明,”她拍了拍手,“毕竟走到终幕的剧目就应该有点结局的样子,太过小家子气可不太好。”
在她的掌声中,白令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
听着这个声音,苍白女士勐然回过头,看向大厅的门口。
宋清辞也微笑着朝那个方向看。
没多久,白令就踩着雾气从门外进来,同时朝着台上的宋清辞点头致意。
而宋清辞也微笑着颔首。
“接下来就是你的时间了,”她说道,“让我们睡着的小姑娘醒过来吧。”
话音落下。
下一秒钟,原本还站在讲台上的宋清辞整个人身体微微一摇晃。
仿佛失去了支撑的花叶一样,她就这么直直地到在后面。
就在她即将撞到地面上的时候,一团灰色的雾气包裹住她的身体、将她重新托举到圆桌旁边、轻轻放下。
一切都像是程序一样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偏差。
扶着宋清辞,白令一边扭头看向苍白女士。
此时的苍白女士仍旧用着龙哥的脸,这让她那张阴沉的表情略微有些喜感。
就像是一张木头一般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些猫咪的可爱花纹一样,突出一个违和。
“你就是……先知?”她轻声说道。
白令笑着看向苍白女士:“是的,下午好,女士。”
苍白女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收回了眼神:“看来你是有万全的准备,才选择……嗯?!”
很快,在她挪开视线的一瞬间、她勐然瞪大了眼睛!
在瞥向白令身边的一刹那,苍白女士骤然发出了一声尖叫:“是你!你原来在这儿!
”
顺着她的视线,白令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苍白女士现在正死死盯着谁。
而被她紧紧盯着的韩千秋也知道,自己眼下正在被远处那个看起来有些熟悉的“摄影师”注目着。
面对这样的眼神,韩千秋下意识抓住了白令的衣领。
而白令也揉了揉她的头发,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你并不需要我的提醒,就知道你现在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非常自觉,不错。”
苍白女士没有理会白令的讥讽。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韩千秋,声音越来越尖细:“我找你找了很久、很久、很久!哪怕预言告诉我,我将会在今天和你重逢,但是我等不及、也等不了。”
伸出手,苍白女士对韩千秋说道:“来吧,来到我这里!让分离的我们彻底结合为一,让我们成为真正的‘死亡’!”
“我知道,你也在为你自身的缺失感而感到痛苦。甚至于你的痛苦犹在我之上,因为你是活着的‘死’,然而你的身份却是人类……”
苍白女士的声音逐渐放得很轻:“没错,我能够理解你,你并非没有感情、只不过这份情感被压抑了。现在的你就像是一个刚刚获得了视觉的先天性盲人,在周遭狂乱的色彩之中无所适从、全然体会不到其它人口中世界的美丽。是的,我懂你,也只有我才能够懂你……”
“所以,来吧,和我合二为一,”她诚恳地说道,“我们都是缺失的遗憾,但是当我们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将会成为真正的生命,真正意义上体会到其它人的感受。你不也是因为如此,才下意识地朝着我靠拢的吗……”
“我们,是一样的啊!”
面对表情越来越扭曲的苍白女士。
韩千秋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一个眼神里盛满了躁动和癫狂,而另一个则仅仅只有无机物一般地冷漠。
在这样的眼神对视之中,苍白女士仿佛被激怒了一样。
她不可抑制地低吼着:“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难道说你安于现状了吗,难道说你已经被人类的身份腐化了吗?!”
“你应该是以吃人、折磨人为乐的怪物啊!你理应如此,因为你和我本就是同根同源,我们的想法本应一致!”她的生意再次尖锐起来,“但是现在你这副样子,你竟然这副样子!
”
“难道说你就不渴求真正意义上的活着,就不希望摆脱这副空缺了一半的痛苦?当你摸着胸口的时候,难道不会觉得空落落的难受?!不,你应该也如此,只不过是你在伪装、在犹豫,人类的身份束缚了你追求天性的渴望,将你彻底变成了这副不伦不类的模样!”
“和我来吧,只需要体验一下,你就能够知道完整的意义。仅仅只是一下,我们就可以获得与此前截然不同的人生……”
在苍白女士近乎哀求的声音里。
一双手按在韩千秋的脑袋上。
白令轻轻揉着她的头,同时看着苍白女士。
“没有用的,”他平静地说道,“无论你怎么样诱惑她,都毫无意义。”
“她并不是和你所想的一样压抑天性,而是实实在在地被封锁了,”他说道,“感情缺失、毫无波动,而且也从来没有体会过你所谓的‘完整’,自然对你的诉求不屑一顾。”
看着白令,苍白女士陷入了沉默。
几秒钟之后。
她突然扭动着身体,整个人几乎膨胀到难以形容。
就像是蝴蝶曼妙的姿态逐渐膨大,肢体的肉块肿胀到难以直视的程度,仅仅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原先的人类男性就变成了被肌肉覆盖住身体的恶心怪物!
眼下,苍白女士终于没有了先前的理智和冷静,变成了她原有的形态!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苍白女士尖声嚎叫着,声音里是懊悔与怨毒:“是你,就是你!偷走了我的半身,将她变成这副模样!”
“你在恐惧、你在害怕我成为‘起源’!没错,一切都是你,都是你的阴谋!”
“你用所谓的‘预言’给我希望,然后又利用这个预言将我的希望彻底击碎。是的,一切都是你的谋划,你在欺骗我、你在嘲弄我!一切都是你计划的一部分,是你的贪婪!”
“我曾经是那么相信你,我认为你是我们唯一的救赎和光芒、我甚至愿意为你付出生命。但是你却利用虚假的希望操控你,想要让我为你铺路……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我明白了,我总算明白了!”
“*¥b¥(!”
一串仿佛被消音一般的词汇从苍白女士的口中冒出来,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幽深气息、以及深入骨髓的寒凉。
这个名字似乎仅仅只是说出来就能够搅动周围的空气,以至于它不得不被扭曲、被曲解,最后成为这个世界异常形状的一部分。像是在开水沸腾之前先抽走它底下的柴薪,压制着它、永远不让它烧开。
在沉默的嘶吼之中,苍白女士的身体越发壮大。
这比起之前的红蜘蛛而言还要壮观。
而且它身上的肌肉全部都是诡异的惨白,就像是白令的脸色一样、不掺杂任何一丝其他的色泽。
它就这么嚎叫着,声嘶力竭地嚎叫。
而白令则是站在原地,将宋清辞和韩千秋护在身后。
“看起来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啊,”他轻声说道。
“还真是……丑得很别致。”